【传奇】优昙花事 花事第二阙  作者:苏离离 (完整)

  
我是佛前等爱的优昙,静静守候了三千年。我在黑夜里全然开放,只盼你睁开紧闭的眸时,能看我一眼。






  沈优昙倚在窗畔,纤指撩拨着鬓前碎发,丹凤眼微眯着,勾起一道若有似无的媚人弧线。

  金色阳光普照在印度大地,柔糜之音和诵经声同时响起,披着纱丽的褐肤女子翩然起舞,妖娆而美艳。

  沈优昙慵懒地看着,印度的午后总是慵懒而柔软,让人提不起半分精神。这是午后,风月场的午后,寂静的可怕。沈优昙就在这风月翘楚的销金楼中,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官势求,金银求,销金楼中万事休。



  


  戒站在窗前,优昙坐过的位子。黑色长袍在余辉映照下,映出他分明的五官,深邃而悠远。

  沈优昙伸出手捉摸那个似乎缥缈的影子,抚到温热的脸颊。她的指尖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划痕,然后她扑入他的怀中,低低啜泣。

  很久,她已没在别人面前露出过软弱的一面。十五岁,孤儿的她心甘情愿跟随妈妈,来到这异国求生,十年的忍耐,才有了这销金楼,有了这栖身之地。她怎能不坚强?妈妈的期望,姐妹的依赖,她早已不是自己。也只有在戒的面前,她才能如此放肆地哭泣,任那些莫名的烦恼和忧愁随泪水流逝。

  那一天,她初见戒的那一天,她还记得,是绵绵的雨季,她到印度第五年——

  沈优昙已经习惯了印度极端的天气和自己晒成蜜色的皮肤,她坐在澡盆中,享受鲜花清香的抚慰。清水顺着手臂慢慢倒下,温润地流过皮肤,很细腻的感觉。然后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因为她看见一个人闯了进来,一个男人,一个湿透了的男人。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他的发丝滴着水,他的衣服残破而肮脏,但狼狈掩不住他非凡的气质。他说,有人追杀我,请给我一个藏身之处。那么威严却恳切的态度,她竟是不忍拒绝。于是她把这个男人藏在房间,也藏在了自己心里。

  我是戒,是流浪的诗人。他微笑着告诉沈优昙。他的身份随着他的话语结束,因为他结束了自己流浪的生活,为了一个女人。


  戒,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沈优昙偶尔会这么想起。他在销金楼中一住一年,并不是一个流浪诗人所能负担的,然而他又确实是一位诗人,每日对她吟诵诗词,用印地语软滑的音调,说出那些迷人心魄的魔咒。

  也只是偶尔想起。私心里,沈优昙宁愿相信他从未骗她,他流浪,然后停止脚步,只因眷恋她温暖的怀抱。


  许久,优昙抬起含泪的双眸。戒,是不是有一日,你也会离开我。她的指尖扣入他的背,紧紧地,直至流下一滴鲜血。

  戒没有阻止,因为他始终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他不想离开,但有时候,命运总是身不由己。彼此能拥有的,也只有这一刻能感受到的呼吸。

  印地语的曲子总是很悲凉。在相遇的一年零七天,沈优昙开始想到未来,因为离别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她的心反反复复地疼,越来越疼。

  戒,可以吗?带我离开这儿,一天也好。







  曲女城,印度首都。繁华奢糜。

  这是她生存了十年的城市,却从不曾见过它完整的容颜。她和它,都是如此,它们只是风流场中的一员,相互欺骗,又相互依存。

  曲女是个美丽的城市,奢华的美丽。它见证了太多太多的梦想和最终的破碎,竟是如此残忍,也显得美丽。

  沈优昙说,戒,我们相约在曲女,永不离去。

  曲女城,这个残忍而美丽的城市,记录了她十年的青春岁月。


  这是她见过最美的建筑,印度皇宫,笼罩在圣哲光环之下,神圣,而不可侵犯。就像戒给她的感觉,再一次遥远模糊起来。

  然后守卫对他虔诚地跪拜,他们说,戒日,我的王,欢迎回来。

  她的心,又一次地疼痛。到达最高的极限,轰然碎裂,迷失在无垠的黑暗之中。

  他们,真的永远不会离开了。他是主宰曲女城至高无上的王,而她,一无所有,却将自己的生命留在了这里。


  赐汝昙心,助汝重生,当协我佛,得修正果。

  沈优昙在迷离的意识间听到这句话,一个低沉的男子的声音,她觉得他该是穿着白衣,该有好看的面容,他来救她,给她另一次的生命。可是她却不愿醒来。醒来又如何?戒日,她的爱人,尊贵无比的王,而她,只是异国沦落的贱民。

  你背负着使命,你没有死的权力。你可以选择在这永生,也可以选择,修行的无欲无求。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沈优昙在心中苦涩一笑,缓缓睁开眼睛。一束强光从远处射来,她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个声音的主人,便已落入命运的轮回。也罢,也罢,她宁愿承受凡尘再一次的起落,也不愿永生,只因,她要逃避,那段不堪的记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醒来时阳光有些刺眼,恒河水沉静的香气缓缓流过身体,沈优昙觉得自己便是恒河中的一尾鱼,一尾从未出生也从未死去的鱼,与这亘古的圣河水乳交融。

  施主为何孤身在此?一缕声音在空中响起,沉静的一如恒河圣水。沈优昙挣扎着睁开眼睛,看着阳光下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白色长袍,好看的面容。他双掌合十,吐着四个字:阿弥陀佛。

  佛。这记忆中唯一深刻的字眼。她只是冥冥中觉得,她在等待谁的到来。而这个人,叫做佛。

  谁是佛者?佛从何来?

  沈优昙说,也许我等的是你。

  那一刻的阳光忽然柔和起来,仿佛已是期盼许久。他没有拒绝。他记得梦中的他召唤一位女子,那位女子纯洁而美丽,她的灵魂纤尘不染。而醒来,似梦非梦。那个梦中的白衣男子可是他?是他的容颜,却说着他不懂的话语。他说,当协我佛。那么佛在哪里,佛是谁,是谁?


  优昙,沈优昙。她听见他低低地呢喃,然后用迷惑的眼神望着自己。那是她的名字吗?他不知,她也不知。她完整的记忆,已只有一字:佛。

  当协我佛,得修正果。曾有人这么告诉她。

  也许。







  他是她心目中最善良最勇敢的人,他给沿途的人们讲经诵法,送去智慧的曙光。感激或厌恶,都不曾牵绊他坚定的步伐。

  沈优昙蜷缩在夜晚的火堆旁,凝视跳跃的火焰背后的他,他的脸上有沧桑的痕迹,他或许活了十年,百年,又或更久,但他的容颜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睿智。沈优昙幽幽地说,佛,前路通往何处,我们又该去往哪里?

  佛没有说话,他看着脚上已然破碎的草鞋,和龟裂的双脚。隔了许久,忽然抬头,用一种炽热的眼光看着她。他说,百姓,有百姓的地方,就有我们的使命。

  您已经走了很久。

  而前路,也许更久。






  这里是迦毗罗卫,是我的故乡。佛用虔诚的姿态跨上这片土地。这里富饶而美丽,有森林,有平原,有草地,有我最亲爱的人民们。佛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叫做思恋的东西,湿湿的,一滴一滴,落在他所热爱着的土地上。她从未见过。她的心忽然被针扎了一下,揪得很紧。

  我佛,牟尼,你披星戴月,你神圣高洁。你赐予我们智慧和荣光,照耀我们行进的前方。释迦,释迦,牟尼。

  于是沈优昙知道佛原来还有别的名字,叫做释迦牟尼,意思是,释迦族的圣人。他诞生的土地,他深爱的土地,他从这里走出,抛妻,弃子,只为引回希望的火种,照亮众人的前路。那似乎已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但人们却从未忘怀过他。

  他不是神吗?若不是神,怎会有如此的能力。那他又是神吗?但若是神,又怎会有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深情。她不知,从来不知。她只知道,他是她的佛,是她要用一生追随的人。


  佛被众人迎着,走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宫殿。沈优昙似乎被他们也被自己内心的那份热情与崇敬感染了,她用虔诚无比的姿态跟随,却在看到宫殿的一刹那,觉得天地晕眩起来。

  宫殿,神圣而遥远。

  她似乎曾经见过,在某个隐藏了记忆的角落。

  但她宁愿自己从未见过。

  沈优昙朝着佛大喊,不,不要进去,不要再离开我,求求你们。她的泪滴滴落下,凄清地望着他,在那刹那间几乎崩溃。

  佛惊惑,旋又心疼地跑来,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紧紧地。好,我们不进去,我们离开这儿。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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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下一站,是哪里。

  曲女,印度首都,曲女。

  曲女,那个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城市。沈优昙的头又开始疼,像遇到佛后无数次的疼痛那样。而这一次佛的诵经似乎不再奏效,那隐隐地疼痛直到到达曲女的那一刻,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记忆中没有曲女这个城市,但在这儿,她的身心都安静下来,沉静的,如同深院中含苞轻绽的幽兰。沈优昙如远归游子,又如被束缚的灵魂,对于曲女,迷恋却又挣扎。

  也许,她与曲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不愿深究,她隐约觉得,那里面,有她不堪的过去,而她的现在,只属于佛,属于他一人。


  曲女的夜晚是罪恶的纠结,佛这么说。灯红酒绿,迎来送往。那些丑恶嘴脸在沈优昙脑中一一闪过,清晰的不知是否曾真发生,沈优昙有作呕的冲动,她说,佛,偌大罪恶,等待我们救赎。

  佛赞许地望了她一眼。

  曲女,是罪恶之城。


  沈优昙走在佛身侧,一道道关卡,通入幽深的宫城。印度雨季,看在优昙眼里,竟有些阴冷起来。她往佛身边靠去,想要躲避那不自觉的颤抖。

  那座宫殿在阳光照耀下,眩惑了优昙的眼。沈优昙站在宫殿门口,脚却无法迈进。抬起头,那高高在上的,该是他们口中的王吧,温柔而博才,会写美丽的诗句……沈优昙的眼中蓦地落下两行泪,在她自己也不知觉的情况下。心又开始疼痛,而那种疼痛,竟是已经习惯。王在王座上望着她,怔怔地。许久,轻轻唤道,优昙。

  优昙。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别人如此唤她,那声音遥远而亲近,似是唤起了记忆中柔软疼痛的部分。沈优昙怔在那儿,没有意识地,说出她重生后的第二个名字,戒……她用尽生命去爱的戒。

  佛的眼中闪过一丝疼痛的色彩,他用一种复杂的神情对着戒日,他说,我至高无上的王,请允许我们为您讲解佛法。






  曲女城,销金楼。

  戒拥着沈优昙,看着夕阳在窗外渐渐坠落,便如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决绝而伤感。优昙,一年了,你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我以为,以为你早已离我而去。

  沈优昙蜷在戒的怀中,离别的感觉再一次浸染全身。戒,我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要回来。是啊,她为什么要回来,便让戒以为死别,也好过生离的千疮百孔。她知道她们的不可能,一年前,不,也许该说是她的前生,前生如此,今世,还是不曾改变。他们生在两个世界,明明只隔一层薄薄的膜,却生生,抓不住彼此。

  一年啊,短短的一年,竟是经了轮回生死,才能来与你重逢。那么,今夜,便让我醉在你的怀中,权作从不曾有我,从不曾有你。而今以后,你便是尊贵寂寞的印度之王,我便是那漫漫长路上孤独蹒跚的修行者,再无交集。始于斯,终于斯。

  官势求,金银求,销金楼中万事休。

  万事休。

  
  佛,从今而后,戒日愿侍我佛,但求早日挣脱人世苦海,登至西方极乐。

  佛,从今而后,优昙再无牵绊,只愿穷尽此生追随我佛,赎我罪过之身。



  


  优昙,你可以留下的,你该得到幸福。在圣洁的恒河畔,佛这么告诉她。

  沈优昙望着佛寂寞坚强的脸庞,心中涌起酸涩的怜惜。在得知戒的身份的那一刻,她便已明白他们的不可能,也许冥冥中的引导,引导她去曲女,只是因为,他们欠彼此一个了断。而她不能说的,她的心中,早已有了另一份牵挂,那个三百多个日夜给以她信念和支持的男子,那个几百年来一直孤独地行走着的神祗。也许留下,只是增添戒日无数幸福中的一笔,而追随,却是佛生命中唯一的陪伴。那么,她愿意。

  请让我,陪您走过漫漫前路。


  路已尽,使命之限到来,贡汝之身,成就我佛。

  她看清了,那个让她重生的男子,那个白衣俊秀的男子,那个她要永生追随的男子,她的佛。

  她醒来,原是梦一场,佛端坐在她的身旁,还是那么纯净清明。

  使命,她的使命,难道不是曲女城中那一个了断吗?那么她的使命是什么?贡她之身,她该做什么,才能助佛早日得道?无论什么,不论什么,她都愿意。所以她不想再想了,她只等使命之限到来的那一刻,为佛贡献自己的全部。


  那是在恒河之侧,佛说,上天托梦,他的修行,快要结束了。

  佛,修行结束后,你登极乐,那么我呢?我该何去何从?沈优昙有些凄凉地望着他,佛是天下人的佛,她不该奢望,却不能控制自己。

  佛移开眼,不去看优昙,他对着恒河平静的河面,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佛家有云,四大皆空。

  四大皆空,是啊,四大皆空。沈优昙忍着眼眶中的泪水,一字一字地说。到底是她修行不够,竟着了情欲的魔。

  她转过身,任眼泪对着恒河滂沱如雨。

  佛忽然发现自己那颗一直平静的心纠结起来,绞得痛不欲生。他拥住优昙,仿佛想将她揉进身体里,揉进自己早已不可能的命运里。

  就让他万劫不复吧,权势、地位他都可以放弃,却唯独这个女子,这几百年来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子,绝不离弃。


  优昙,沈优昙,该是你离去的时刻了。你的使命,便是佛最后一个劫,纠缠佛最后的一个劫,情劫。

  梦里这句话如同不可抗拒的咒语,反反复复地吟诵。

  或许,或许她是该离去了,为了保全佛几百年来的修行,也为了偿还自己一身的罪孽。

  可是她怎么舍得?


  佛,如果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会伤心吗?

  我的心会死去,死在尘埃里。这尘世,再无牵挂。

  呵呵,再无牵挂,不正是她,不正是上天所要的结局吗?从此端坐灵山,做那掌管佛教,心无杂念的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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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是请求你,我愿化身任何事物,只求能于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看着他。只要能看着他,便已足矣。


  这世上缺少一种花,它在黑夜里盛开,在刹那间燃烧生命的美丽,然后死去。若能被看见,定会惊叹它绚丽的姿态,若是错过,便会成为一生的遗憾。

  你是否愿意?白衣男子叹惜地望着她。他没有说出,那种花,洁白无瑕,与世不容却超脱于凡俗。便如眼前的她。

  沈优昙很想再抚摸一次佛的脸,而手及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她说,我愿意,她这么说,坚定地说。


  佛醒来,已再无优昙的身影。便如这世上从来没有沈优昙这么一个人,而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几百年无数个梦中的一个。却又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他知道,他是真的爱过一个女子。

  上天说,所有的情欲都只是镜花水月的梦幻。是啊,是啊,他懂的。他知道优昙那么适时的出现只是上天安排给他的劫难,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只是不愿承认。只为了,相聚的时间,能多一秒。一秒,也好。




十一

  佛祖归位灵山,统领佛界。仙乐飘飘、彩云呈祥的时候,莲花座边开满了一种白色的花朵,袅袅婷婷地绽放,优雅而美丽,却又在一瞬间谢去,留下无尽的不舍与怜惜。

  他突然想起那个女子,那个叫做优昙的女子,在他生命中来了又走,便如这花儿般,似乎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久远。

  那么就叫它优昙吧,留他的身边,便如优昙从不曾离去。在他闭上眼时,他是多么希望,能感受到她轻柔的呼吸。


  沈优昙在那些花的生命里,看着佛闭上他的眼,一闭,就是三千多年。

  白衣男子说,情可撼天,我许你再一愿望,你可选择重化为人,便能再回凡界,做平凡女子,度汝一生。如若不然,便会随着花朵的生命而终结。

  沈优昙望着那闭着眼的熟悉容颜,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可以,那么,请再给我一次盛开的机会,三千年,或者更久,我都愿意等待,只求他睁开紧闭的眸时,或许,能再看我一眼。



  三千年是多久?不知道。但为了爱,三千年,真的只是过眼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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