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冷冷道:是不敢说吧,怕再也无法利用我?无所谓,我既然曾做过你妻子,便会帮你这一回,只是这回以后,我们互不相欠。冷硬的话说完,便再也控制不住,喉头堵塞,更多的泪花纷纷洒下。
  禇士弘眉略扬了扬,靠近沅沅,道:其实,在狱中我明白一件事。我每天都行在布满陷阱的路上,不在这里栽倒,就在那里。救不救我都无所谓。我也想在狱中安安静静过段生活。的确,我娶你是想利用你,结果发现错了。你如果有更好的生活要过,我愿意成全你。你有没有带笔和纸?
  沅沅颤声道:你想做什么?你以为我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么?我说这样重的话,都不能引得你的怜惜么?我真有这么恶毒讨厌么?让你如此厌恶我。
  禇士弘接道:你不讨厌,你很可爱。只是——
  只是你另有所爱,是吧。沅沅冷笑,你以为你休了我,可以和她在一起么?你以为她会来看你么?
  我没有这样认为。禇士弘截住她,我只是为你着想。无所谓休不休,我们只是作个了断,我希望你以后能好。
  禇士弘的胸口隐隐有些痛。她,的确不会知道他身陷囹圄。那样别后,她只会恨透他。
  沅沅放下衣物,激愤道:好,我下次定把纸墨带来。便跳开。到门口的时候,禇士弘突然道:沅沅,我的确对不起你。你也无须原谅我。
  沅沅脸色惨白。略一迟疑。又出去了。突然置身在敞亮的阳光中,她发现眼睛阵阵刺痛,脸上已无一处不湿。她真的不舍得。不舍得那个人,不舍得自己付出的那份感情。

  4月份。叶炯被皇上召回京城。问过事后,他心头烦闷,径去狱中见禇士弘。
  禇士弘坐了三个月的牢,神情还很从容。这让叶炯深感诧异。
  禇士弘拱手道:劳大人亲自探视,禇某感激不尽。
  叶炯道:我们还是兄弟相称。
  禇士弘看他一眼,淡淡道:那就多谢大哥。
  叶炯让狱卒布下酒食,挥手打发他们走后,道:好久未见老弟,想不到再见是在狱中。
  禇士弘笑道:记得上次见大哥,也是在狱中。世事变幻难测。请了。两人便喝干杯中酒。
  叶炯知道他提起上次,是要他领他的情,上次若非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别说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之职,就是他这个人恐怕都没有了。所以,他的确是有几分感激他的。想起以前说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话,便道:老弟有什么难处,我能解决的自会为你解决。
  禇士弘道:因了大哥的面子,住得还算舒适,只是无法洗澡,心里身上俱不爽。
  叶炯看他还只想着干净,不想着活命,颇觉好笑,便道:这个容易,我会隔三差五的让部下送些水来。饭食我也会挑些可口的。
  禇士弘道:如此有劳。又道:大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吧。皇上未发什么脾气?
  说到叶炯的痛处,他不觉狂饮几杯,道:正为这个烦恼。建文像是失踪了,一点痕迹都没有,我把贵州几乎都翻了个遍,也没有觅到。皇上今儿脾气很不好。我看,我……摇了下头,郁闷说不出话。
  禇士弘心里略安,他不知幼蕾究竟有无再跟他。无论如何,他不愿听到那个人的不幸消息。便劝慰叶炯,道:大哥不捕获了溥洽么?从他嘴里肯定能撬出些什么。
  叶炯道:那人骨头很硬,什么刑都用了,他一句话都没吐露。皇上也亲自去了。没有用。
  禇士弘又继续安慰一番,两人又多杯下肚。叶炯一时嘴快,道:你那个青梅竹马——刚吐出,立即缄口。
  禇士弘愣了一下,后才反应出他指的是幼蕾,心猛然跳了起来。压制住,道:你碰到她了?实说。
  叶炯看他脸色似还平常。便讷讷道:其实大哥我也是好意。有次,突然碰到她。她和一个少年在一起。我想掳了她送给你。
  禇士弘眉头紧锁,知道幼蕾碰到这帮人肯定没什么好事。淡淡道:继续。
  叶炯道:哦,她怀孕了,肚子有些大。你不知道吧,我看老弟还是断了念想。
  怀孕?禇士弘心一紧,第一个念头是她真的嫁人了。心头浮上一层难耐的失落。
  忽然心一跳,想到自己曾与她的一夕恩爱,连忙问:大致有几个月?你是几月份碰到他的。
  叶炯道:大概是去年深秋碰到的。她看上去似有六七个月了。
  六个多月前,他和她在一起,她是第一次。突然一阵狂喜袭来,他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
  然而喜悦没持续多久,迅速降至冰点。他知道她落到这帮人手中肯定会出事,只企望他们能看他的面子,放她一马。
  心内不知转了几圈,神色依然很平静。问:而后呢?
  叶炯骂了句粗口,道:我吩咐活捉的,但那女的性子太烈,我的兄弟们都被她伤了好几个,兄弟们不耐,才下了手。
  禇士弘的心一跌,全身寒冷。勉强道:她呢?
  死了。她的肚子被砍了一刀,她当时晕过去,血流成河。
  禇士弘有一阵眩晕,那血腥的场面在他眼前弥漫。他最爱的人和他的骨血,就这样被他所害。
  他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头便伸向叶炯,直把他打得脸青鼻肿。
  叶炯连忙呼人。脸上有恽怒。
  禇士弘走近他,冷冷道:你手下哪些人碰了她,你回去收拾一下。你的命现在也还在我手上。你不要以为我不能拿你怎样。看了蜂拥而至的狱卒,挥手道:将大人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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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空,他的心也一空。脑子僵硬,无法转动。他一拳击到墙上,手上鲜血直流,但他毫无痛楚。
  小蕾小蕾小蕾……那些往昔又浮动起来。像一道光华闪过阴暗潮湿的监狱。
  他感到痛楚。像铅块一样的痛楚沉沉的坠着。却没有眼泪。心内烧着,干着。抽空。什么都没有。心如死灰。
  半个月后,苏敬泽过来探视。
  禇士弘略微抬一下头。交给他一份休书。苏敬泽没有多说话,收了。他会知道此刻皇上心意未明时明哲保身最为重要。他神情稍有些不自然,道:太子和杨大人都在帮你。皇上沉吟不决。短期内你不会有事。
  禇士弘淡淡道:多谢阁老。只是我死意已决。无须再为我奔走。
  苏敬泽从他过于平静的脸色中嗅到一股深蕴的伤痛。奇道:你的事也未必很大,只要拖到皇上气消便好,何苦如此低靡。
  禇士弘没有回答。只说:不要让沅沅来了。
  沅沅却还是来了。拿了那张纸。气喘吁吁。脸面潮红。她说:你这么迫不及待?
  禇士弘道: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不要因我牵累。
  沅沅道:我不怕。
  禇士弘看向她,说:你觉得自己值得么?你这样对我,我心里根本没你。你还有更长的路,我的路却已经看得到尽头。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未必会想你。
  你——沅沅脸色煞白,为他的话伤得说不出话。惊恐地后退几步,忽然昂起头,道:好。我就不信,缺了你活不下去,我就不信,我寻不到真情。你看着,禇士弘,我要你活着看我的幸福。便冲了出去。还未跑出几步,禇士弘便听到了她压抑的痛哭。
  禇士弘心不忍。但是如此,甚好。他希望她幸福。
  回头看四壁。遥想自己的人生,觉得很失败。
  便挑了暖的钻进去。想幼蕾。在马上紧抱她她绯红挣扎的脸。在苏州酒楼她明快天真的脸。在牢中偷袭她她手足无措的脸……在秦淮荡舟她穿上他送的衣服时娇羞的模样。在嘉兴的雨中他和她和着雨的窒息的长吻。在湖南山洞中他们一夕的恩爱……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喃喃道:小蕾,我很快就会追随你而来……

  2。分付东流
  朱允炆、幼蕾、文奎三人上云南。朱允炆和幼蕾共坐一骑,驰骋在春意盎然的山道。开得正烂漫的野梨花、杏花、桃花枝枝叶叶全是风情,玉带样的溪水在青山的怀抱中蜿蜒渗出,马蹄踏在软绵绵绿油油的青草上恍若无声,甜暖的风荡漾入怀,春天真有说不尽的美妙。或许是心境的缘故。幼蕾倚在朱允炆的怀中,朱允炆抱了她,两人耳鬓厮磨,不时指点风物。
  幼蕾心里无比明媚。这样清淡和煦的感觉是她喜欢的。虽然偶尔一怔忡的时候还会为某人的某个神情恍然所失,但她会立即调整自己,抹掉那个影子,柔情脉脉地望向朱允炆清澈的眼。
  朱允炆的内心充盈了宛如劫后重生般的兴奋。在这样颤栗的幸福中,他依然还有一丝梦幻般难以置信的感觉。便只有更紧地抱住手中娇软的躯体,感受她的温度和气息。
  小兄弟,我真的很幸福。得到你,便是失去整个国家我也愿意。朱允炆心里低低地说。
  文奎忽快忽慢,从来没有跟他们并行过。休息的时候,他也经常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离他们远远的。无论谁与他说话他都不答。朱允炆和幼蕾都以为他在为未来的命运踌躇。也不打扰他。
  第三日,文奎忽然骑到幼蕾他们身边,也不看他们,只说:爹,你让她跟我坐一会,我有话对她说。
  朱允炆知道他说的“她”是幼蕾。说:你应该叫姑姑。
  幼蕾道:哦?你还有话对我说,我以为你都把我当仇人了。便下马,跳到他身后。甫一上马,文奎便扬鞭飞速驰骋开来。幼蕾一不留神,差点摔下去,连忙环住他。道:干什么这么快!
  风呼啸而来,是暖风,颇为舒服,将幼蕾的发丝掀起,几绺飘到了文奎的脸上,文奎说:姐姐,我们以前共坐一骑的记忆似乎很遥远了。
  幼蕾没有说话。
  文奎道:我是不是以后要换称呼了?
  幼蕾脸一红,道:你还是叫我姑姑吧。
  文奎突回身,眼睛里有一些迷乱和困惑:我愿意叫姐姐。姐姐,你是我永远的姐姐。我真的不喜欢你嫁给我爹。我非常不喜欢。
  幼蕾缓缓道:你不愿意我以后疼你、爱你么?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占据你娘的位置。但是,我待你绝不会比你娘差。
  文奎迷乱道:不,你不是我娘,你毕竟不是,你是姐姐……
  十几岁的少年,对姐姐产生了一份说不清的感情。但是,这份依恋如今只能锁在心里,在以后的流年中取出来看看它的碎影。
  文奎停了下来,看着前方,说:你下去吧。我的话完了。
  幼蕾困惑地看着他的脸,除了几颗青春痘并未发现什么。她心里想:文奎的世界她已经越来越走不进了。

  朱允炆是按了太祖指示的密道行的路,沿途风景绝佳,却果真荒僻没有人烟。
  十来天后,他们顺利到达云南。而后朱允炆以信物秘密参见了平定侯沐晟。沐晟将他们三人安置在别院。第二日,沐晟过来,请宴。互相施礼完毕,朱允炆说明来意,希望能够让文奎留在他身边,学些本事。沐晟道:主公不想再起事了么。朱允炆看了幼蕾一眼,道:我已经绝了此念。沐晟叹道:也罢。众人寂寥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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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调节气氛,沐晟讲了些朝廷逸事。忽然道:哦,朝廷刚出了大事。主公还记得江妃吗?就是你的兰妃。朱允炆心一凛。沐晟道:听说兰妃先前很得朱棣的宠爱,既往不咎,从贵人一直册封到妃子。谁能想得到呢,她隐忍偷生原来也是为了复仇。十二月,她随朱棣北征,回来的路上,她欲毒杀朱棣,却不料朱棣命大,只毒死了太监。
  朱允炆变色道:那,她……
  沐晟道:她自知命不保,也饮鸩了。
  朱允炆心底震撼,他原来一直是怪罪江蓝的,对他而言,她是他宫廷中唯一喜欢的女人,他几乎将他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而后宫全部殉难的时候,唯她独活。而且活得很好。他因爱她,所以怨她。虽然后来屡屡开脱,却久久难以释怀。她果真,没有负他?心情潮涌,一片惘然。
  沐晟继续道:这个案子又牵连不少人,宫女、侍卫、太监共杀了300多人,奇特的是,朱棣他居然将他的亲信左军都督禇士弘也抓起来了……幼蕾心头猛地一震。
  那禇士弘贵为国公,为他登上皇位没少立功劳,听说这次,他其实也很无辜。但不知怎的,皇上铁了心要整他……
  幼蕾颤声道:那,他,他怎样了?
  沐晟道:听说关在锦衣卫诏狱。朱棣态度不大明晰,依我看,死的情面更大。这个案子不过是个借口,否则,如果真是以事论事早就该放了。 
  幼蕾怔在那。
  朱允炆望向她,见她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心内泛上一缕酸楚。她还是有他,在重要的位置。他无论怎样,都只是替代品。江蓝带给他的震动已被她对禇士弘的反应挤走。
  过一阵,他说:你去休息一下。
  她猛然醒过神,露出一个夸张的笑,说:没关系。吞了几口菜,但是他知道她食不知味。
  他招手,唤过一个丫鬟,道:你把姑娘送房间休息。
  她站起,眼光掠向他。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她觉得对不起他么?他苦笑。
  他很快也回房。在窗口踯躅。想起这些日子虚幻的幸福。笑又出来了。他笑自己。一直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他知道她的心。他知道自己的地位。
  难以承受的痛楚。
  无奈。
  一切皆是天定么?他注定要孤独终老。
  他取出箫,在手中揣摩。前尘往事幕幕呈现。回忆切割他的心。他看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得到过她。便又笑。
  他等她来。
  幼蕾将丫鬟支走后,靠了门软软倒下。内心如被堵住,没有出口。她说:他死不死,跟你什么关系呢,你何必为他难过,他不是也杀害了不少人么?他是自作自受……但是一想到他在阴暗的牢里挣扎、想到他身首异处的样子,又觉难耐的痛楚。她压抑的情感突然喷薄而出。她昏迷在路上,他送她去客店,他在大牢偷吻了他,他在秦淮河上诉说自己的身世,他说他要她只要她一个……她的心颤抖起来,她无奈地发现,尽管自己恨这个人,但是也以同样的烈度爱着他。她可以忍受不见他,不跟他在一起,可以将爱压抑,可以看他幸福快乐,但是她不能忍受他的不幸。幼蕾再也无法控制去见他的愿望,她猛地站起身。但与此同时,想到与朱允炆的承诺,不由怔住了。不久以后,他们会在青山绿水中隐居,如果没有这个消息,她会快乐的。她还能清楚记得这几日简单清澈的明快,她似乎已经抓到幸福的尾巴。但是,但是她无法硬生生吞掉自己的感觉,哪怕看一眼后再回来。她那样想着,轻松起来,就像告假一样,去敲朱允炆的门。
  朱允炆站在门边,眼中有无奈,但嘴角有淡淡的笑。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幼蕾一时不知说什么。
  朱允炆叹道:你还是忘不了他。我,其实早就知道,只是我不愿意正视而已。你想去就去吧。
  幼蕾觉得心内万分愧疚,对他又有万般怜惜,真想狠了心,说:我不去。但是,她无法说出口,她慢慢垂下头。
  朱允炆道:我给你吹首曲子。恐怕是最后一次吹给你听。
  有眼泪沁出,沾湿幼蕾的睫毛,她说:不会的,大哥,我会回来的。我答应过你要永远陪伴在你左右,不离不弃。
  朱允炆淡淡一笑,道:我比你更了解你。
  朱允炆将箫放在嘴前,神色淡然,宛如看破红尘。
  曲调悲戚,似愁似怨,多情又恨无情,幼蕾不觉泪流满面。
  朱允炆奏后,又放下箫,似哭似笑地反复吟道: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而后对幼蕾说:小兄弟,记得,要爱护自己。
  ……
  幼蕾走后,朱允炆取出随身携带的太祖给的剃度用具。遥想自己的人生,荣华富贵、情感痴缠转瞬成空。心灰意冷。

  翌日,幼蕾牵了马准备向朱允炆告辞,到园中,忽然看到一僧人,灰布袍子,手里提一褡裢,正躅躅向她行来。幼蕾心想,怎的多了个僧人。亦未在意。待行到交汇处,僧人突然合什,道:施主。声音熟悉。幼蕾遽然抬头,真的是朱允炆。幼蕾心里大恸,拉了他的袖子说:大哥,你怎的,怎的这幅模样。
  朱允炆合什,道:我法名四空,施主一路行好。将褡裢挂在马鞍上,转身翩然而去,嘴里念道:一切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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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蕾怔忡在那,忽然转身,撕心裂肺叫道:大哥,是我,我负了你……心内被巨大的伤痛击倒,瘫软在地。朱允炆身形猛地一震,他的心远没有表面那样平静,但是情爱能够勉强吗?太祖当年留给他袈裟、僧钵,原来早就料到了这一日。

  幼蕾惘惘行在路上,灵魂已然飞走。
  她追念与大哥在一起的明澈时光,仿佛自己内心的伤痛全部得到慰藉,她只消浸在水一样的怜爱中,等待伤口全部结疤。
  为什么非要飞蛾扑火般奔向那黑暗的尽头,置自己的伤口不顾?他已有家室,她便看他一眼,又能如何。他和她不会开花结果。一如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她再次回首,遥望云南方向。心内有一种怅然所失的迷惘。而后,又狠狠转身,飞马驰骋,将一腔愁郁泼洒在迅疾的风中。
  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选择一旦作出,便要承担选择的重负。向着那未知的路走去。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小产未愈的伤势在心理创伤和长途奔波中有严重的迹象,有一次,她摔下马来,人事不省。幸好马通人性,一直在她身边守候着她。她清醒时,是在半夜,肃杀的风在耳边游荡,对面是黑魆魆的山道。她一个人,很孤独。便挽一束风,给自己一个笑脸,告诉自己要坚强:你一定要尽早赶到应天,见他一面,鼓励他好好活下去。哪怕见过之后你再死去。
  半月后一日凌晨,她到了应天。找到一家客店住下。稍微睡了会,却睡不着。便起来梳妆。看到镜中自己憔悴的脸,不由苦笑了下,稍微用胭脂挡了些风尘,梳了下发。而后起身。准备就这样去见他。忽然,心微微动了一下,取出包袱,翻出他送给自己的紫色罗衣和白色裙子。踌躇一阵,换上。然而,衣服却已经不合身,空了很多,穿在身上,飘来荡去,仿佛她本人不在。她看着自己的身影在屏风上显现出来。看着,像看另一个人。她没有换下。
  花了些时间,找到诏狱。她略有些踌躇,抬头看天,是个春天。应天的春天比贵州、云南稠酽。繁花似锦,枝叶葱绿,空气中流动着热烘烘的气息,鸟鸣很热烈,人也多。她隐约记起三年前到过这个地方,也是个春天,她知道自己在爱。
  爱经过三年的撕扯,却有些面目全非。她不能知道那最后包裹的核是不是依然真醇。只是自己似乎有些漠然萧索。她不想求什么。只想看看他,给他一点鼓励,来自曾经的爱。
  她走上前,下意识掂量了怀中藏的珠宝。全是大哥给的。让他去见他。
  狱卒拦住。她说她想见禇大人。禇大人,很陌生的词语,只有在她嘲讽他时她才说。
  狱卒不说话。她取出珠宝。璀璨夺目,照亮了狱卒贪婪的脸。
  一人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她说表妹。记得第一次来应天她曾称是他的表弟。
  狱卒不禁说:毕竟是做大官的,有钱。领她进去。

  禇士弘不知这是个什么日子。牢里没有窗户,他只能约莫猜测是个暮春。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应是应天最美丽的季节。他想起他和幼蕾在秦淮荡舟,那也是个春天。有迷离的烟雨,她拒绝做他的侧室。她有执拗的自尊,而他无法给他完整的爱。他又想到跟沅沅看樱花,花落如雨,他却想她。想忘记她却不能,最后在一吻中,发现自己在爱中沉陷而无法自拔。
  此刻,带着一种迷离与忏悔的心境,他又开始想她。他的爱或许是个错误,但是一切都无法改变。她已经走了。消失在淡远的天际,那样善良的人,却因为善良搅在一起龌龊的政治中。一切都是他的错。
  又能如何?人生没有回头路走。
  他只能冷冷地面对自己。承受煎熬。等待死亡。
  狱门哐哐开锁的声音。有人来了,是谁呢?沅沅走后已经没有人来看过他。是拖他去赴刑吗?求之不得。他依然闭目躺着。时间静止,无人叫他。是自己的错觉吗?并未有人来。
  幼蕾站在门口,静静看他。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没有。也许她的感情已经被腥风血雨、被大哥出家的阴影覆盖住了。
  这个牢房比她想象得要好很多,有床有桌,还有文房四宝,他的衣裳也还整洁,他还在睡着,睡得很熟。仿佛只是在一家客店休憩。她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嘲讽的笑,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有钱人和普通人在监狱里的待遇也有天壤之别。
  她在考虑要不要唤醒他。他还需要她的抚慰么?也许他活得很好。自己总是一厢情愿。但就这样撤回,又有些不甘。他不会知道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反正他在睡,就悄悄看他一眼吧。
  她轻轻地走近他。很快,一张记忆中的脸便猛地呈现在眼前,他瘦了些,眉宇间渗进了丝丝颓唐。她一直以为他是金玉,骄傲而光鲜;但此刻却有些若尘埃,渺小易散,然也更真实了些。她看着他,宛如看着记忆。不禁抚上了他的脸。
  禇士弘听到细碎的脚步在向他靠近,同时携来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待到那双凉润的手抚上他的脸,便有了十足的确信。他伸出手,压住了她。片刻,他将她揽到自己的身上。
  是在梦里么?
  是个好梦,他不愿醒。她终于听到他的召唤,来陪他了。
  幼蕾猝不及防被他带到床上,想:这家伙,还是这么坏。往昔的柔情慢慢浸润她麻木干燥的心。她的脸微微红起来。她跟他挨得很近。可他却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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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唇在摸索着凑向她。她避开。挣扎。他却用力箍着她。她不禁气道:睁开眼睛,不要把我当成是你夫人。
  她的声音打破寂静,禇士弘心一跳,猛地睁开眼睛。是她。穿着他送她的衣服,脸上有一抹潮红,嘴却显示着嗔怒。
  小蕾,真是你么?他嘴唇哆嗦,无法置信。
  她挣扎着站起,说:怎么,很失望么?
  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涌入他的心中,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没有什么比这更高兴。他一骨碌爬起来,更紧地抱住她。怕她再消失。
  嗯,真好。真好。他闭了眼,喃喃地说。片刻,吻落下来了。细密而狂野。她很安静。是第一次。她没有挣扎。
  过一会,她抽身而出。眼里有一层阴翳。他看她,瘦了很多,显得衣服很宽,眼睛很大。脸色也不好,憔悴的神色从薄薄的胭脂中钻出来。他心里又怜又痛。欲再把她抱紧。她却退了一下。
  他无奈道:你还恨我?
  她闪过一丝迷茫的神情,而后点头,说:不错,我真的很恨你,我恨你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我,我恨你成亲了还要管我,我恨你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能幸福?声音低下来,你知道么?我跟大哥很快就要成婚,我会快乐。可是,听到你不幸的消息,我却不能阻止自己不见你。不错,恨你,不如恨我自己。我为什么要爱你。这样痛苦的爱我不要。
  他心一荡,她终于承认爱他了。然而高兴的感觉瞬间消失,因为他知道自己实在配不起她的爱。他默默地抱了她。她肩头耸动,却没有声音。
  良久,她说:你知道么?我怀过你的孩子,六个月了。很调皮,老是踢我,我想他一定是个男孩,一定像你。我真的很喜欢他。他看她,她被深重的忧伤环绕的脸终于展一丝笑,由衷却怅然的笑。但很快,她的笑收敛。
  可是,我没有本事保护他。禇大哥,我们的情缘这么浅,我想保留你的骨血竟也不能。
  他心一痛,想说不是,想说我们还可以再要一个孩子。但想到自己身陷囹圄,不由语塞,只能更紧地抱住她,给她冰冷的身体一些温暖。
  看她安静下来,他说:今生辜负你,来世我还你。
  她跳开了他的怀抱,斜斜看他,眼神清冷,嘴角微微有一丝讥笑。过一会,她冷冷说:我不相信来世。你欠我那么多,我要你今生还我。她指了一个方向,道:这外面有一片竹林。我会每日在那边等你,等到你出来为止。
  见他沉默不语,她嘲笑道:怎么,很有压力?还是不愿意?
  他看她,几年的血雨腥风已经在这个女人身上刻上了一股坚忍的气质。而他呢,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跳进人家为他布的网。你真的愿意做命运的蝼蚁?你真的无法可想,无路可破么?
  她看他沉吟,眼睛燃起微微的亮光,心里也升起淡淡的喜悦。但还是继续激他:你就这样认命吗?你还没有死,就放弃了么?你不是有很多手段么?难道只会用在无辜的人身上。便转身要走。
  他拉住她,神情很严肃,说:我会尽力。但是,小蕾,你回嘉兴等我好么?不要让我担心。你一定要把身体养好,等我出来的时候,我希望我能看到你把这身衣服撑起来。
  她终于笑了。心情很宁静。像完成了一桩任务。
  这时,狱卒在旁边砰砰敲门,幼蕾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说:禇大哥,很快就会见到你的,是么。禇士弘仿佛看到四年前的小蕾,天真单纯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便扬一抹笑,由衷道:我不会再辜负你。

  幼蕾慢慢走了出去,刺眼的阳光让她有一阵恍惚。
  她见了他,也给了他希望。但是以后呢?一个未知的黑洞。她的身体未必能允许自己等得到他;即便能等到他,她的选择必也会一如当年拒绝跟别人分享爱。
  她迈进翠绿阴凉的竹林中,靠着一根竹子软软坐下,回忆过去,只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一种宿命般的酸楚。
  但是很快,她阻止了情绪的向下。参差的竹影在她身上摇曳,被树梢筛过的阳光在她身上滚动。和风轻拂。万事万物生机勃勃。
  春天是蕴涵希望的季节。
  她的未来难道一定酸楚?
  她不相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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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现在真的是很流行这样的结局吗?偶不要遐想,偶不要思考,偶这土人啥也8要~~偶只要一个结局啊!
两只虫虫 两只虫虫 跑得快 跑得快 一只不吃肉肉 一只不吃菜菜 真奇怪 真奇怪

◢██◣◢  这位同学,你的灵魂现在比大西洋还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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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zitrone100 于 2007-1-17 01:57 发表
救命啊,现在真的是很流行这样的结局吗?偶不要遐想,偶不要思考,偶这土人啥也8要~~偶只要一个结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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