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 1

我看见了一个男人。
在看见他之前,我曾经一度认定自己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然而他优雅地骚扰着我的生活乃至梦境,粉碎了我二十余年的世界观。

那天半夜三点,我几乎被自己用棉被闷死。
我大汗淋漓奋不顾身地睁开诚惶诚恐的眼睛,发现我电脑的屏幕上五彩斑斓的一个立方六面体正四处游荡乐此不疲。我发现我忘记关电脑了。
屏幕上我的OICQ跳跃不停.我有一群狂热地执迷于彻夜上网的朋友.他们经常接力式地帮我搞定异域由于奇异的时差产生的漫漫长夜.然而他们不知道我偷偷回来了.我懊恼的发现,即使我穿越了空间仍然无法摆脱纠缠以久的梦境.这使我相信我偷渡秘密回家这一行动的正确:

我要寻找我的前生.

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穿越我头脑中模糊的空间而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我并没有当他是个人物.我简短而零星的睡眠一般不是非常密封.而且时间上的不确定性也基本杜绝了午夜凶铃绝唱的可能性.然而当这个男人以固定的频率在我的夜生活中反复连续出现了几次之后,我毛骨悚然了.
在此期间我惊醒之后有一次和一个叫芋头的网友提级此事.他绘声绘色地向我详细解释了他所认知的所有灵异现象,内容广泛描述生动,涉及史前文明因果循环侏罗纪恐龙借尸还魂和太阳教.他旁征博引循循善诱完全忘记了他那里已经艳阳高照旭日东升之际我这边正好午夜三点.
但是他的幻想给我以很大的启发.他使我想到如果有前世今生的话也许我在前几个世纪中的某一片段上和那个男人产生过某种纠葛.更令我坐立不安的是,在反复和他几次见面之后,我竟然在潜意识里憧憬起这种纠葛来.

我溜回来却并没有跑远.我在回家之前及尽细致地进行了一下方案规划.并就此问题和为我此行动启蒙的网友芋头进行了深刻而细致的探讨.我们首先基本确定了该生活片段有可能出现过或即将出现的地点,总结起来我们认为是这样:
我的出生地B城,这里穷乡僻壤却依山傍水,自然条件滋阴壮阳,适合出产神话故事;
我长大成人的地方T市,这里交通便利物资丰富而民风慷慨豪迈,虽然在几度的浩荡之中被荡涤掉了老年间的风水却留下满钟楼满炮台满河沟的故事,人文环境淳朴神秘,适合出产民间传说.
我大学上了一半就毅然辞别的地方N市.这里我地形不熟,人民陌生,只知道此处旅游景点林立中外豪商富贾车水马龙,适合黑社会活动.

芋头不知道做何生涯,面对这些问题无比兴奋,他把我梦里看见的地点名称和我对此地环境的大概描述记录在案,然后把三个城市的地形图烂熟于胸,激动地告诉我说每个地方都只有一条叫这个名字的小巷.由于南北方语言习惯各异,地点名称有”胡同”,”弄堂”和”巷”的微小差异,在这个问题上建议不要拘泥,要留有变通的余地.

我给芋头留了我的手机号码:00491794737828.
然后踏上班机返航.
本来还有三分之一的课没有上完,但是我顾之不及.我必须睡觉.躲开骚扰的,沉着而坦然的睡觉.

芋头还没和我联系.我只能先到我最熟悉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惊醒的时候,睡在T市KK大学招待所里.我在T市KK大学门口有一帮鼓惑朋友,他们为首的是我的一个高中同桌郝任.我下车一始就和他互相吹捧一翻说明了来意.他拍案保证罩得住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并且当夜拎来一台电脑.他坚持认为我所叙述的情景是上辈子的冤孽,是海市蜃楼或原画再现.总之必须找到该人该处,然后不惜一切换取精神上的平安.他信佛.
郝任还有一个很大的本领是画人像速写.他当年曾经上着数学课用一面小镜子在课桌书箱里照着他爱慕的女同学用碳条画像.我惊醒之后打他的手机把他从卡拉OK揪了出来,他于是抽着骆驼心不在焉地用一只原珠笔在他名片的反面草草地涂着.我说完,他莫名其妙地举起那张卡片,哭笑不得地骂着:”小姐……这他妈是木村拓哉啊.”

在郝任聚光率及高的细长三角眼的注视之下我不得不忐忑地再度仔细观察了他名片上的人物。确切的说,他不是“是”木村拓哉,而是很象木村拓哉。我同时不得不再度对郝任精湛的绘画技巧五体投地。他完美地在现了我梦中优雅的长发和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更叫人拍案叫绝的是画上人物抑郁而沉思的目光,使我几乎怀疑郝任曾经在几度空间交错的刹那闯入过我的梦境。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其实郝任笔下所有的任务几乎毫无例外的带有这种深思熟虑的神色,这似乎与他自己不无关系。黑社会究竟经营到什么层次才需要首领人物掌握运筹帷幄的文韬武略我并不太清楚。我只记得郝任上高中的时候几乎从来没有记住政治课上的任何一句话。他反对机关算尽。反对尔与我诈。
大约是因为在深更半夜回忆起了我们共同熟悉的生活,我们双方都产生了一种不约而同的兴奋。郝任掐灭了骆驼提起了那时班里的篮球队和文学社,我穿着睡衣啃着指甲想起来我疯狂爱慕的鲁平。荧光屏上五彩斑斓的立方六面体在我们的切切私语下再度无限制地此起彼伏,在规律反复的明暗交错下我突然问郝任:那个时候,我好看吗?
郝任不假思索:你从来都是好看的,只是不打扮。
几乎是为了再度证实彼此的诚实程度,我们在几乎黑暗的昏暗中对视,我突然感受到郝任眼中奇怪的朦胧。我愤然举起拳头砸向电脑的键盘,几乎在我们面前突然一片光明的同时,我听见郝任说:“明天我陪你去找他吧。”

离开T市的时候我异常沮丧。这个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正在经历一场透析化疗式的改造。当郝任和我按图索骥地摸到这个古老的胡同时,它似乎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阳光下郝任的变色眼镜结实地变黑。我们面对方圆百里高高围起的白色尼龙围墙措手不及。郝任问一个施工人员:“当年大风胡同的老宅子还能留下吗?”
施工的工人说:“留了几栋旧的小洋楼。大风胡同已经没了。快盖好了。盖好了您自个儿来找吧。”
郝任回头问我:“你记得那楼什么样吗?”
施工人员突然问:“小姐,您家是干什么的?您爷爷祖爷爷是大买卖人?”
我当时正跟郝任点头,于是被施工人员误解了我的出身成分。郝任纠着我风衣的腰带把我拖出重围,还听见后面施工人员无休止地问话:“小姐,哪个房子是您家的?小姐……”
我问郝任:“他们为什么关心我家庭出身啊?”
郝任说看看你们家砖缝儿里是不是还藏了点金条你爷爷忘了。
我说:“大风胡同以前住的都什么人啊?非富即贵?”
郝任笑笑说大风胡同一拆T市的风水算破彻底了。
我问郝任你以前来过大风胡同吗?
郝任跨上野狼摩托把头盔扔一个给我:“今天上空有沙尘暴。”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竟然如此迅速地往异国他乡跑。而且只不过为了一个几天以前被我漏看的、我的邻居发来的email。她说了我厨房里的油盐酱醋信箱里的黄色广告门口的垃圾和让我给她买豆腐干带回去。在这些琐碎的字里行间突然有一句话把我险些砸出脑震荡。
她说:昨天有个男孩子来找你,有点口吃,我说你不在他就走了。
看见这封email的时候我正在N市大风弄堂门口的一家网吧里试图和芋头联系。N城的大风弄堂简直不堪一击。我站在巷口面对屈指可数的几栋危楼在南国雨季中摇摇欲坠一目了然地失望。这里与我梦中几乎摇曳着萨克斯风的没落的贵族气氛大相径庭。失望之余我决定把芋头揪出来批斗一翻:是他规划我的旅行路线把我引诱到这里来的。
没想到芋头还没反响我狂追猛打的网叶呼,这个email就出来要我的命。
如果她不说那个男孩有点口吃的话,我此刻绝对不可能坐在飞机里。
那是叶嘉彤。
上飞机之前我给郝任拨过手机,可是他竟然关机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很想回家。当飞机轰鸣滑动向天空猛冲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牵扯和疼痛。突破万有引力绝对是人类惩罚自己的一种挣扎。当你被对你来说异常遥远的天空包围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与你偶尔仰望天空时一样的恍惚和痛楚。我突然觉得妈妈正做好了晚饭在家里等我。她全身笼罩着油烟的香味,等我说太咸了太淡了。这是我享受了二十年的幸福。如果飞机是一艘船,我不会游泳也会纵身跳下去。我突然完全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想不起来叶嘉彤是谁。


我又看见那个男人。
双手插在裤袋里,微弓着瘦削的背向着弄堂的深处缓步。深灰色似乎阴雨笼罩的背景中几个鲜红的字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闪现出来,刺痛人的眼睛。在我被血样的光芒逼迫得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脑海被那道红色三度烫伤。伤口是两个汉字:大风。

“睁开眼睛,姑娘。”
循环往复的温和命令就象龙卷风让我的头发飞往各个方向。在他包围里,我突然完全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力量。我伫立在龙卷风的中心好象亘古不变的一尊石像。我觉得我的耳边往返着一种奇异的呼吸声,它使我全身战栗。
我渐渐感到自己被恍惚的命令声和呼吸声淹没,正在我为即将失去意识的快感感激上苍的时候所有的风声鹤呖突然全部消失殆尽。史无前例的恐怖敦促我寻找触手可及的事物,我仓皇失措地抓到面前桌上的杯子。
如果不是安全带,我会从坐椅上弹起来。就象菜板上侧卧企图逃脱被刮鳞的活鱼。
惊醒的时候我面前一片黑暗。我仍然无法睁开眼睛,因为我不愿意看见别人惊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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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小人,总在一念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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