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光荣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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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五湖散人
时间:
2006-6-27 23:03
标题:
光荣的一日
龙应台(台北)
光荣的一日
今天,是一个光荣的日子。将来的历史会写到,在2006年6月27日这一天,台湾人行使罢免权,督促一个总统下台。
不论今天的罢免结果如何,台湾人民又在华文世界的民主进程和宪政史上,竖立了一个全新的里程碑。
表面上,台湾一片动荡;人们每天看见、听见,被铺天盖地包围的,是电子媒体的夸张和耸动、街头巷尾的挑衅和喧嚣、丑闻弊案的揭发或遮盖、领导人物的尊严扫地、意见菁英的各说各话。民主似乎堕落成只剩下政治操作的尔虞我诈;价值的混淆,是非的颠倒,社会互信的严重腐蚀,使人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值得。
但是,你不能不看见,在这喧嚣混乱的同时,人民在集体补课,补修在威权时代里不准你修的公民课。
每一件贪腐弊案的揭露,都使政府的权力运作增加一分透明。每一篇对金融勾结的报道,都使人民对公共政策多一份警惕。每一次政治人物的演出,都使人民更熟悉他的伎俩,看穿他的破绽,认清他的品质。不要小看了台湾人民,台湾人民在弊案中累积他对权力本质的认识,在喧嚣中磨利他对政治人物的判断,在纷纭中加深他对公共政策的理解,在混淆中培养他对真伪价值的辨识。
他挣脱了权威的束缚,实践过选举,实验过公投,现在,他再跨出一步,敢于尝试罢免。罢免可以不成功,但是人民已经给政治人物一个清清楚楚的警告:我可以选你,就可以罢免你。
世界上没有人能否认:台湾有的,是整个华人世界里政治敏感度、成熟度、自主性最高的公民群体。
补课的代价可能很高,可是成熟的过程没有不痛苦的;今天,我以身为台湾公民为荣。
足球不只是足球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历史负担。昨天,收到一封电邮,作者是一个17岁的德国少年:
“麦茵河中央搭起一个大得不能再大的电视屏幕,两边都可以看到球赛现场转播。河两岸挤满了人,新闻说,起码有30万人聚到河边来,隔着中间的河水,两岸对看。
马路上、河岸边、广场上、酒馆里,挤满了人,各色人种……最奇怪的是,每个人都在微笑,都在拥抱,都在唱歌。我从来没见过德国人对彼此那么友善,对陌生人那么热情,我从来没见过德国人那么喜悦,那么开怀。
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德国国旗同时出现——几千几万幅国旗在人们的手里挥舞飘动。我从来没见过德国人那么以自己的国家‘自豪’,其实,我从来没见过德国人以自己的国家‘自豪’过——这真是第一次。大家在挥舞国旗为德国队加油的时候,好像纳粹的阴影真的消失了,好像人们突然发现——我们是德国人,是一体的。
我这才发现,这次主办足球世界盃,对德国人的‘认同’是多么、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我很吃惊。”
这个17岁的德国青年以一种最天真的方式认识了政治领袖们非常明白的一种规则:成功地主办国际体育竞赛可以给国民带来自豪感以及向心力。在全世界的注目之下,把盛会办得风光,人民会以他所属的国家为荣;国际竞技所带来的“同舟共济”和“同仇敌忾”的情感,又能加深人民的国家认同和社会凝聚。每一个有能力的国家都铆足了劲在竞争重大国际竞技或博览的主办权,除了经济考量之外,这“凝聚认同”、给国人光荣感的政治考量,是一个核心因素。
元首不只是经理
一个国家的元首,在我的理解,有四个核心的责任:第一,不管国家处境多么艰困,他要有能耐使人民以自己的国家为荣,使国民有一种健康的自豪感。第二,不管在野势力如何强悍,他要有能耐凝聚人民的认同感,对国家认同,对社会认同,尤其是对彼此认同。第三,他要有能耐提得出国家的长远愿景。人民认同这个愿景,心甘情愿为这个愿景共同努力。第四,他不必是圣人,但他必须有一定的道德高度,去对外代表全体人民,对内象征社会的价值共识。小学生在写“我的志愿” 时,还可能以他为人生立志的效法对象。
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带领台湾人进入21世纪的这位元首,是的,他近乎灾难性地不及格。
当他在空中做外交“迷航”的时候,当他让霸气的美国政府直接或间接羞辱他的时候,台湾人没有自豪感可言,只有沈默的屈辱。当他用充满暴力暗示和诱引冲突的语言对人民说,“我愿意牺牲,扣扳机吧”的时候,台湾的社会是被精心设计地撕开割裂,而不是和解和凝聚。当他对一件又一件的弊案无法澄清,前后矛盾,而同时又拒绝反省的时候,他不是一个道德典范,他是一个典范的颠覆与嘲弄。
至于可憧憬的愿景——谁说得出什么是台湾的愿景?这个社会,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在谈愿景了。举国的力气,投掷在对一个人的争执上。一个应该是解决问题的枢纽,变成问题的来源。
我们赋予元首的任务,是让他以超出我们的道德力量去做教育孩子的人格典范。是让他以高于我们的眼光,为我们找到方向,指出梦想之所在。是让他以远比我们开阔的胸襟去把那撕裂的,缝合;使那怨恨的,回头;将那敌对的,和解;把那剑拔弩张的,春风化雨。
他回报我们的,却正好是一切的反面。
这个是非,在我眼中,是分明的。元首不是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只需谈执行绩效和法律责任。对于元首,法律责任只是最低要求、最末端的一件事;他第一要担起的是政治责任和道德责任。政治责任和道德责任都不是依靠法律条文来规范的。
规范政治和道德责任的,是一个社会的整体文明和教养。
谁教过他“品格”?
当一个元首成为“千夫所指”时,一个深层问题必须追究的是,这样的元首和他的裙带集团,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他们的家庭和小学教育,有没有教过他们,一介不取是基本操行,诚实是第一原则?他们的中学教育,有没有教过他们,公和私的界线要严格分明,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元首的大学法律系教育,有没有教过他:最大的权力必须以最大的谦卑来承担?有没有教过他韩愈在1200年前说过的话:“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没有教过他萨穆尔·斯迈尔斯在130年前说过的话:“一个伟大的国家领袖在他身后留给国家的财富是,一个毫无瑕疵的生活楷模,是所有后人在形成自己品格时仿效的榜样”?
他所一路成长的社会环境——父母、长辈、老师、社区、媒体、整个教育系统,有没有给过他一种熏陶,一种教训,告诉他:没有品格,权力可能就是灾难?
培养了他的政党,在台湾民主进程上曾经做过伟大贡献的这个党,有没有认识到,人民当初是因为对这个政党的品格有所信任才将权力交给了它,而将来人民还迫切地需要它,重建清新的品格力量,去监督和对抗下一轮可能腐败的新的执政者?
今天拼命为他辩护的人,是为了什么而为他辩护?品格和道德, 在民主政治里, 究竟还算不算数? 今天反对他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而反对?是真正原则的坚持,还是党派权力的便宜计算?
如果我们的家庭、学校、社会、政党,从来就不曾把品格和教养看做教育的关键内容,如果我们的政府,从来就没把公民素养看做国家的教育大计,如果有了民主制度,但是制度里的人民本身是一个对于品格根本不在乎的群体,那么选出一个无能、无识又严重缺乏耻感的总统,我们为什么惊异呢?
任何一个政治人物,都是社会的整体文明与教养的产物。检讨他、批判他的同时,这个社会本身的公民教育和品格培养,恐怕更值得我们深深、深深地思索。
一点也不差
所以,罢免通过不通过,哪里是真正的意义所在呢?罢免的真正历史意义其实在于,透过罢免的提出,台湾人民用无比清晰的声音做出宣示:民主不是民粹,自由不是放任,容忍不是抛弃原则,人民长大,不代表不需要典范。透过罢免的提出,人民在考验自己对大是大非有多少坚持,对社会进步的力量有多少信心,对不该忍受的行为他如何决断,对值得奋斗的目标他如何执着。
一课一课地上,一关一关地过;一路走来,台湾人,你一点也不差。
·作者是作家、台湾清华大学教授、香港大学兼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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