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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不知道帖在这里是否合适,儿时最喜欢的一本书<<西湖佳话>> [打印本页]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22     标题: 不知道帖在这里是否合适,儿时最喜欢的一本书<<西湖佳话>>

十几年后终于又见诸文字,心底的起伏还是象第一次学游水时漂在海面上,那个晴朗的夏天,那简陋的小屋,竹席,红色的绿豆汤.想来人生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在人世上游荡,无失无得,无依无靠,常挂心间的始终只有那一池清澈的湖水.那么纯净,那么怡人.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27




                                                              卷十三   三生石迹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会合不常的,莫过于朋友。故信之一字,独加于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来人生最难践的是信。要求一终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况再生!所以世人称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犹如泉之出涧,一过即流;水之遇风,一晌无影。初则缔结同心,转盻便成吴越,就与他对神设誓,指日盟心,到后来相期相约之言,竟付之东洋大海去了。这却算不得是个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种不可磨灭的真情,从性灵中发出来,生生世世,断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转移一般。这方称得一个朋友,予因检点西湖遗迹,于葛岭灵鹫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后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后,复践约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为湖山生色,千载称奇,不容不传者,如圆泽之约李源于三生石畔是也。

  据此说来,这块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谁知却又不然。细考起来,这一块石头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焕遇了老刘道士,约他后会,遂化于是石之上的事,却偏是西湖上的石头哄传,何也?天下事没有一段姻缘,这件东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为轻重;一遇着了高人,留下些踪迹,后来就成佳话,游览的也当一节胜景,定往观观。就如虎丘试剑石,自从砍了一剑,那块破石头,至今也就流传不朽。就如天竺寺后这片石头,自古及汉,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题起。

  到了唐朝,忽然来了一位高僧,法名圆泽,自从他到寺中,也不曾见他谈经,也不曾见他念佛,却也来得古怪,终日只是静静而坐,默默而观,又像观心,又像观世,人都测度他不出。且不喜与人交接,时常只在寺后盘桓,见他 常倚着这片石头,沉思暗想。有时抚摩一回,有时坐卧半晌,日复一日,年又一年,绝元厌倦之色。寺中人人说他不受尘埃,不侵色相,却爱着这块石头,想是这石头里有些什么妙处。也有的说他要想炼石补天,也有的说他要使顽石点头,也有的说他要思变石为金,也有的说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抚摩不了。总是不晓得他的意思,大家猜着。正是:

  高怀谁是侣?雅操岂人知?

  不遇同心者,难特意气期。

  不期唐运中衰,天宝十一年,玄宗命安禄山兼河东节度。禄山领了三镇,阴蓄异谋,却值杨国忠激他反了范阳,遂攻东京。有一虎将,系京洛人,姓李名偿,率师拒敌,报国尽忠,捐躯赴难。东京既没,李恺也就死于安禄山之手。在李恺杀身成仁,倒也罢了,更难得的是李恺之子,名唤李源,又是一个烈性的奇男子。见父亲死于国难,便自悲痛不胜,立志终身不仕,并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为念。后来李光弼、郭子仪等克复东京,诛了禄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风,来缠扰他,要他出来做官,遂想隐姓埋名,潜踪远避,做个出世追遥的人。正是:

  有恨凭谁语?孤忠血未干。

  报亲无一事,漂泊任摧残。

  李源闻得西湖山水秀丽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见画舫签歌,太觉繁华,欲寻一幽雅之所。因过九里松,访到下天竺,见溪回山静,甚是相宜,遂隐居于寺内。只是一腔悲愤,难对人言,常是闷闷不乐。独居一室,又没一个知己,就像圆泽一般,独行独止。圆泽倒还有块石头盘桓消遣,他却一发干净。寺僧常对人说:“我们寺中到了两个泥塑木雕的活佛。”那李源坐了儿日,自家觉得元聊,偶尔闲行,步到寺后,只见莲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层峦叠嶂,幽峭绝人。其中有块石头,拂拭得极其干净,精洁可爱。又见上面坐着一个僧人,神清骨秀,气宇不凡。李源一见,便觉有些留情。那圆泽抬起头来,见了李源,也便有些属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间现出一段的因缘幅凑,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楼谈,语语投机,字字合拍。这块石头上,起初只见一个圆泽,如今坐了两个,只当这石头遇着两个知己提拔,也就圆润起来了。当日两人彼此说些投机的话,便恋恋不舍,就在这石前订了三生之约。自此之后,便朝夕间形影不离,风雨时坐卧相对,至于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风,冬拥雪,大半在寺后这块石上。两个人,一块石,做了三个生死不离的朋友。后人就叫这石为三生石。正是:

  若果是知音,偏从浅见深。

  浅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与了数年,不独忘世,竟尔忘身。一日雪霁,李源邀了圆泽,同登高峰绝顶,远眺海门白练,俯观遍地银妆,李源不觉想到蜀中,对圆泽道:“我闻得蜀中的峨眉积雪,天下奇观。我与你闲居于此,总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装,同往一游。名山胜水,也是不可不流览的。”圆泽陡然听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礼名山,固我平生所愿,但要游蜀,须取道长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李源道:“这却使不得。我自离京以来,久绝世事,避迹于此,实为远嚣之计。今为流览而出,岂可复道京师辱地哉?必须从荆州溯峡而上,庶于途中无碍。”圆泽听了,又默然不语,半晌,遂惨然叹息道:“大数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复辨,竟随着李源之意,悉听其买舟,由武林驿至湖广荆州,取路而行。行了几时,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风大浪,竟把船搁在那里,不能前进。舟人因舣于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缘忽已绝,风送一帆舟。

  大数由来定,何须勉强留。二人对坐在篷窗之下,观玩江景,忽见一带长林中,有一竹篱茅舍,那篱门内走出一个中年妇人来,上穿的是苎袄,下着锦裆,手携一小瓮,立于江边汲水。圆泽举首见了,不觉动心,因对李源愀然不乐。李源见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说道:“我与你三生之订,情同骨肉,恩倍寻常,一路相随,登山觅水,颇觉有兴,为何今日反有不择之色?”圆泽道:“你却不知,我今要别公去矣。”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订,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来?或者弟有得罪处,望吾师明示开释,何必作此俗态?”圆泽道:“此非我欲别公,其中却有缘故。我的后生托身之地就在此处。本欲同公纵观峨眉巫峡之胜,奈此生有限,大数已周,不能相随至蜀矣。”李源听了大惊道:“何出此言,令人骇杀。不知何处是圆师托生之所?”圆泽因暗指那汲水妇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篱门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间隔,路实两分,师云托生在此,果有何据?”圆泽又道:“此妇姓王。当以吾为子,彼怀孕已三载矣,因吾不来,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时,吾欲假道京师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圆泽笑道:“今既相适,便无可逃之理。”李源闻知数不能逃,不胜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误,实为罪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来。圆泽道:“非公之误,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数已定,不能强也,公且自解愁烦,但我别后,三日浴儿之时,过临一视,以征前生后生之不昧。”李源道:“师但初生,言昧不昧,于何处征验?”圆泽道:“此时虽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为征可也。”李源道:“我与师相逢今世,花同时合,定结种于前生。今又问影寻形,必判然于后世。不知此一笑之后,更别有相逢之日否?”说罢,不胜哀痛凄怆。圆泽道:“浮萍自在海中,特无情者不识耳。公若有情,后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访,当再与公一见,以遂三生之约,复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后约,后世续前期。

  何必过求佛,高僧妙在兹。

  当时圆泽与李源相订已毕,便闭目不言。李源因见事势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暮,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随遣人至王姓妇人门前打听消息。那人来回报道:“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为姻缘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验其笑,遂亲自走至妇人门首,立在那竹篱门外,寻消问息。只见有一个人走将出来。李源忍不住问他一声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么?”那人应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却是生了三日,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为甚缘故。”李源心下虽是照会,却疑惑道:“圆师别时,约我以笑,这个啼哭,却为甚么?难道他骗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进去看看,或者见我笑将起来也不可知。”就对那人道:“这也不难,我能止他的哭。试抱出来与我一看。”那人闻说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请李源进内堂坐下,自己再往里去抱了孩子出来,递与李源。李源接着一看,见那个孩子容颜眉目竟与圆泽元异,因抚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说笑,为何只是哭?”那孩子听了,便将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认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后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见儿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殷勤。李源因没了好友,故不胜哽塞;临出门时,又拍拍孩子肩头道:“十三年后之约不可忘了。”遂辞别王家,复回船中,独自一人,甚觉元聊,连蜀中峨眉之行,也不想去游了。正是:

  为忆名山去,知音忽自离。

  胜游虽可羡,触绪倍伤悲。

  依旧返棹回杭,复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后三生石边,照依圆泽当初,独自一个,抚摩着石头,盘旋不已。不觉光阴迅速,日月易迁,转眠又是十余年了。每因圆泽之约,切切在心,恐怕失了会期,预先到那西湖之上,朝两峰,暮六桥,不离葛洪之川,天竺之后,寻踪觅迹。想:“这孩子已经十三岁矣。若会着他,毕竟还可畅叙。却恨别了多时,路途间阻,如何得其踪迹?”又想:“泽师,神人也。昔日与我如此契厚,岂有爽信之理!况且身前身后俱已打算精明,岂是无据而空留此期的理?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来一刻,也好早会一面。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证三生之不妄。正是:

  钟期曾有的,流水复高山。

  欲见同心侣,何忧道路难。

  你道李源为何先期这等着急?只因他约在葛川相会,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后,因此日夜相寻,不知他约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决不来见你的。一直捱到中秋,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约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画,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着月色抖擞精神,满山夹涧,周围寻访。到葛洪川畔,忽听得隔溪有牧童歌声,隐隐而来。李源忙停了足,倾耳而听,只见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袄,头挽菱角譬,骑着一匹斑驳牛,一径从隔岸大声呼来道:“李公别来无恙否?”李源见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异,便定睛一看,却是个牧童,仔细相了一回,虽与圆泽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与圆泽生前无异,不胜欢喜道:“原来泽师在此!我到这里候了多时!何不寻路过溪,握手一叙?”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临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牧童歌罢,因说道:“不负期而来,李公真信士也!本当过溪一叙,但恨公俗缘未断,不敢相近。愿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负。”因又歌道: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固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因烟掉上瞿塘。

  李源见他不过溪来,只得四下寻路,要想赶过溪去,与他竟此长夜之谈。只见牧童歌罢,竟自策牛人烟霞而去。李源料是赶他不上,只得带着月光,懒懒摊摊,踱将回来,方信三生之约,真不幻也,故纪其事于天竺之后那一片石上,以继嵩山之旧迹。遂与寺僧乞此一片石,结庐其侧,朝夕梵修,得悟元生之妙谛,因终老于兹石间。至今流传其事于西湖之上,与灵隐、虎溪并垂不朽。有这圆泽、李源三生有约,至期不爽的,方称得个石交,才算得个信友。可不羞死那些翻云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后生么?所以历叙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诚情迹,亟表而出之。有诗为证:

  从来践约最为难,何况三生更不寒。

  千里怀人终是恨,百年聚首亦谁欢?

  笑容湘峡形先异,歌彻云衢笛欲阑。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迹两山间。



[ 本帖最后由 discovery 于 2006-7-28 15:28 编辑 ]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32

没有朋友不是我的错误,当你读完了这一章,大概会明白我固执的原因,并非因为我的冷漠,或者承认吧,我冷漠,但我的冷漠不是先天的,和你们的不一样.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39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济颠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46

                                                                 卷九 南屏醉迹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议;尤妙在不可思议中,时露一斑,令人惊惊喜喜,愈可思议;及思议而似有如无,又终归于不可思议,此佛法所以有灵,而高僧时一出也,西子湖擅东南之秀,仙贤忠节,种种皆有,而三宝门中,岂无一真修之衲,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隐于禅,而不显慧灵之妙;或标榜于诗,而但逞才学之名;至于认空是色,执色皆空,时露前知,偶存异迹,疯疯癫癫,透泄灵机,不令如来作西方之蠢汉者,岂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济,小变沙门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圆通;时时指点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认他作疯癫,遂叫他作济癫。谁知他的疯癫,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属猜疑,终不着济癫的痛痒。然济癫的痛痒,多在于一醉;而醉中之圣迹,多在于南屏。故略举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来济癫在灵隐寺远瞎堂座下为弟子,被长老点醒了灵性,一时悟彻本来,恐人看破,故假作癫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里得能尽知?自到了净慈寺做书记,便于癫狂中做出许多事业来。

  忽一日,大众正在大殿上,香花灯烛,与施主看经,济癫却吃得醉醺醺,手托着一盘肉,突然走来,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间。见众僧诵经,他却杂在众僧内唱山歌,唱一回,又将肉吃一回。监寺看见,不胜愤怒道:“这是庄严佛地,又有施主在此斋供,众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装疯作痴,在此搅扰!还不快快走开!若再迟延,禀过长老,定加责治。”济癫笑道:“你道我佛庄严,难道我济癫不庄严?只怕我这臭皮囊,比土木还庄严许多。你道施主在此斋供,难道我这肉不是斋供?只怕我这肉,比施主的斋供还馨香许多。你道众僧在此诵经,难道我唱的山歌儿不是诵经?只怕我唱的山歌儿,比众僧诵的经文还利益些。怎么不逐他们,倒来赶我?”监寺见逐他不动,只得央了施主,同来禀知长老。长老因命侍者唤了济癫来,数说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场。他一片诚心,你为何不慈悲,使他如愿,反打断众僧的梵修功果?”济癫道:“这些和尚只会吃馒头,讨衬钱,晓得甚么梵修?弟子因怜施主诚心,故来唱一个山歌儿,代他祈保。”长老道:“你唱的是甚么山歌儿?”济癫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旧病儿一时都好了。”

  济癫念完,因对着施主说道:“我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时已好了。你在此无用,不如回去罢。”正说得完,只见施主家里早赶了家人来报道:“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来了。叫快请官人回去哩。”施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太太数日卧床不起,为何一时就坐得起来?”家人道:“太太说,睡梦中只闻得一阵肉香,不觉精神陡长,就似无病一般。”施主听了,因看着济癫道:“这等看来,济老师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谢。”说还未完,济癫早一路斤斗,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寻沈提点,猜疑他在小脚儿王行首家,遂一径走到王家来。看见他妳子正站在门首,因问道“沈提点在你家么?”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来去洗浴,尚未回来。你要见他,可到里面去坐了等他。”济癫因走了人去。只见房里静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楼上,不曾起来。楼门是开的,遂蹑着脚儿走了上去。此时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帐里,昏沉沉的做梦。济癫看见,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只绣鞋儿来,揭开了锦被,轻轻放在他阴户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济癫恐有人来看见,遂折转身,走下楼来,恰好正撞着沈提点浴回。大家相见了,沈提点道:“来得好,且上楼去吃早饭。”二人遂同上楼来。此时,王行首已惊醒了,见阴户上放着一只绣鞋,因看着济癫笑说道:“好个圣僧,怎嫌疑也不避,这等无礼!”济癫道:“冲撞虽然冲撞,却有一段姻缘,非是我僧家无礼。”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缘?”济癫道:“你才梦中曾见甚么?”王行首道:“我梦中见一班恶少,将我围住不放。”济癫道:“后来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将眼一闭,就都不见了。”济癫道:“却又来!这岂不是一段因缘?”因取纸笔写出一个词儿来道:

  蝶恋花枝应已倦,睡来春梦昏昏。衣衫卸下不随身,娇痴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绣鞋遮洞口,莫教觉后生嗔。非干和尚假温存,断除生死路,绝却是非门。

  又一日,净慈寺的德辉长老,要修整寿山福海的藏殿,晓得济癫与朝官往来,故命他化三千贯钱,济癫道:“不是弟子夸口,若化三千贯,只消三日便完。但须请我一醉。”长老听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内化出三千贯钱来、我岂有不请你一醉?”因命监寺去备办美酒素食,罗列方丈中,请济癫受用,长老亲陪。济癫见酒,一碗不罢两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缘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缘簿来见毛太尉道:“敝寺向来原有座寿山福海的藏殿,甚是兴旺,不意年深日久,尽皆倒塌,以致荒凉。今长老要发心修造,委我募化,须得三千贯钱,方能成功。你想我一个疯癫和尚那里去化?惟太尉与我有些缘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缘簿,递与太尉。太尉看了道:“我虽是一个朝官,那里便有三千贯闲钱作布施?你既来化,我只好随多寡助你几十贯罢了。”济癫道:“几十贯济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却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说,可消停一两月,待下官凑集便了。”济癫道:“这个使不得。长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讲一两月?”太尉见济癫逼紧,转笑将起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个疯子。三千贯钱,如何一时便有?”济癫道:“怎的没有?太尉只收了缘簿,包管就有得来。”因将疏簿撇在当厅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见了,因叫人赶上,将疏簿交了还他。济癫接了,又丢到厅内地下,说道:“又不要你的,怎这等悭吝?”说罢,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将缘簿收下,因分付门上人:“今后济疯子来,休要放他进府。”

  却说济癫回到寺中,首座忙迎着,问道:“化得怎么了?”济癫道:“已曾化了,后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无,后日那能尽有?”济癫道:“我自会化,不要你担忧。”说罢,竟到禅堂里去了。首座说与长老,长老半信半疑,一时不能决断。

  到了次日,众僧又来说:“道济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虱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说谎,骗酒吃了。”长老道:“道济虽说疯癫,在正务上还不甚糊涂。事虽近乎说谎,但他怎好骗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随驾,早有一个内侍,从宫里出来,寻着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宫来叩见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分付?”太后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正朦胧睡去,忽梦见一位金身罗汉对我说道,西湖净慈寺,有一座寿山福海的藏殿,一向庄严,近来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贯钱去修造。我问他讨疏簿看,他说疏簿在毛君实家里。我又问他是何名号,他又说名号已写在疏簿之后,但看便知。本宫醒来,深以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处么?”毛太尉听了,惊倒在地,暗想道:“原来济公不是凡人!”因启奏道:“两日前,果有个净慈寺的书记僧,叫做道济,拿一个疏簿到奴婢家来,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贯钱,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时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来化娘娘。”太后又问道:“这道济和尚,平日可有甚么好处?”太尉道:“平日并不见有甚好处,但只是疯疯癫癫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个高僧。他既来化本宫,定有因缘。本宫宝库中现有脂粉银三千贯,可舍与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罗汉现在眼前,不可当面错过。你可传旨,备鸾驾,待本宫亲至净慈寺去行香,认一认这金身罗汉。”毛太尉领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宝库中支出三千贯脂粉钱来,叫人押着;一面点齐嫔妃彩女,请娘娘上了鸾驾,自己骑了马,跟在后面,径到净慈寺而来。

  此时济癫正坐在禅房中不出来,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来问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济癫道:“将近来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过了半晌,济癫忙奔出房来,大叫道:“都来接施主銮!”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钟来,擂起鼓来,长老听见,忙叫众僧去看。众僧看见没动静,只有济癫自在佛殿上乱叫:“接施主”,因回复长老道:“那里有甚施主?只有道济在那里发疯。”

  正说不完,早有门公飞跑进来,报道,“外面有黄门使来,说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銮驾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众僧听见,方才慌了。长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卢帽,领着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门外来跪接。不一时,凤辇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后坐下。长老领众僧参见毕,太后就开口说道:“本宫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位金身罗汉,要化钞三千贯修造藏殿,本宫梦中已亲口许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缘,特自送来。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库功德。”毛太尉闻旨,忙将三千贯钱抬到面前,交与库司收明。长老忙同众僧一齐叩谢布施。

  太后又说道:“本宫此来,虽为功德,实欲认认这位罗汉。”长老忙跪奏道:“贫僧合寺虽有五百众僧人,却尽是凡夫披剃的,实不敢妄想称罗汉,炫惑娘娘。”太后道:“罗汉临凡安肯露相?你可将五百僧人尽聚集来我看,我自认得。”长老恐丛杂堂上一时难看,因命众僧抬着香炉,绕殿念佛,便一个一个都从太后面前走过。此时济癫亦夹在众僧中,跟着走。刚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见,亲手指着说道:“我见的罗汉,正是此僧。但梦中紫磨金色,甚是庄严,为何今日作此幻相?”济癫道:“贫僧从来是个疯癫的穷和尚,并非罗汉。娘娘不要错认了。”太后道:“你在尘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认,这也罢了,只是你化本宫施了三千贯钱,却将何以报我?”济癫道:“贫僧一个穷和尚,只会打斤斗,别无甚么报答娘娘,只愿娘娘也学贫僧打一个斤斗转转罢。”一面说,一面即头向地,脚朝天,一个斤斗翻转来。因不穿裤子的,竟将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来。众嫔妃宫女见了,尽掩口而笑。近侍内臣见他无礼,恐太后动怒,要拿人,因赶出佛殿来,欲将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斗,早已不知打到那里去了。

  长老与众僧看见,胆都吓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疯癫之症,今病发无知,罪该万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尝疯癫,实是罗汉。他这番举动,皆是祈保我转女为男之意,尽是禅机,不是无礼。本该请他来拜谢,但他既避去,必不肯来,只得罢了。”说罢,遂上辇还宫。

  太后去了,长老一块石头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寻道济,那里寻得见。

  早有人传说,他领着一伙小儿,撑着一只船,到西湖上采莲去了。侍者回报长老,长老因对众僧说:“道济因要藏殿完成,万不得已,故显此神通,感动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声声罗汉,他恐被人识破,故又作疯癫,掩人耳目。你们不可将他轻慢。”众僧听了长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济癫走出到灵隐寺来望印铁牛,印长老道:“他是个疯子。”遂闭了门不见。济癫恼了,随题诗一首,讥诮他道:

  几百年来灵隐寺,如何却被铁牛闩?

  蹄中有漏难耕种,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岂如驴眼瞎?寺门常似狱门关。

  冷泉有水无鸥鹭,空自留名在世间。

  印长老看见,不胜大怒,遂写书与临安府赵府尹,要他将净慈寺外两傍种的松树尽行伐去,以破他的风水。赵府尹一时听信,径带了许多人来砍伐。德辉长老得知,着忙道:“这些松树,乃一寺风水所关。若尽砍去,眼见的这寺就要败了。”济癫道:“长老休慌。赵府尹原非有心,不过受谗而来。说明道理,自然罢了。”遂走出来迎接赵府尹,道:“净慈寺书记僧道济迎接相公。”赵府尹道:“你就是济癫么?”济癫道:“小僧正是。”赵府尹道:“闻你善作诗词,讥诮骂人,我今来伐你的寺前松树,你敢作诗讥诮骂我么?”济癫道:“木腐然后蠢生。人有可讥可诮,方敢讥诮之;人有可骂,方敢骂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无论百姓受惠,虽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颂德不遑,焉敢讥诮相公。此来伐树,小僧虽有一诗,亦不过为草木乞其余生耳。望相公垂览。”因将诗呈览。府尹接了一看,上写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与山僧作故交。

  只认枝柯千载茂,谁知刀斧一齐抛。

  窗前不见龙蛇影,屋畔无闻风雨号。

  最苦早间飞去鹤,晚回不见旧时巢。

  赵府尹将诗一连看了数遍,低徊吟咏,不忍释手。因对济癫说道:“原来你是个有学问的高僧,本府误听人言,几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树人散去,然后复与济癫作礼。济癫便留府尹入寺献斋。斋罢,方欣然别去。长老见府尹不伐树而去,因对众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济癫危矣!”因叫人寻他来谢,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长桥与王公送丧,走到王家,恰好丧事起身,济癫因对王婆说道:“你又不曾请得别人,我一发替你指路罢。”因高声念道:

  馉饳儿王公,灵性最从容。擂豆擂了千百担,蒸饼蒸了千余笼。用了多少香油,烧了万千柴头。

  今日尽皆丢去,平日主顾难留。灵棺到此,何处相投?噫!一阵东风吹不去,乌啼花落水空流。

  念罢,众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请济癫下火。济癫因手提大火把,道:“大众听者!

  王婆与我吃粉汤,要送王公往西方。

  西方十万八千里,不如权且住余杭。

  济癫念罢,众亲戚听了,暗笑道:“这师父说得好笑。西方路远,还没稽查,怎么便一口许定了住余杭?”正说之间,忽见一个人走来,报王婆道:“婆婆,恭喜!余杭令爱,昨夜五更生了一个孩子,托我邻人来报喜。”原来王婆有个女儿,嫁在余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来送丧。今听见生了孩子,满心欢喜,因问道:“这孩子生得好么?”邻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来还有一桩奇处,左肋下,有‘馉饳王公’四个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后身。”众亲友听了此信,方才惊骇道:“济公不是凡人。”急忙要来问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里去了。

  又一日,净慈寺被回禄,复请了松少林来做长老。长老见重修募缘没榜文,因对济癫说道:“只得要借重大笔一挥了。”济癫道:“长老有命,焉敢推辞?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还求长老叫监寺多买一壶来吃了,方才有兴。”长老道:“这个容易。”便叫人去买酒来与他吃。济癫吃得快活,便提起笔来,直写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闻尽变于沧桑;无量佛田,到底尚存于天地。虽祝融不道,肆一时之恶;风伯无知,助三昧之威;扫法相还太虚,毁金碧成焦土;遂令东方凡夫,不知西来微妙。断绝皈依路,岂独减湖上之十方;不开方便门,实实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碍真修;而俗眼无珠,必须见像。是以重思积累,造宝塔于九重;再想修为,塑金身于丈六。况遗基尚在,非比创业之难;大众犹存,不费招寻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兴土木,非布地金钱不可。力在布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众姓,盖思感动人心;上叩九阍,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发心,冀万民效力。财众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转,则钟鼓复设于虚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亿万千年,庄严不朽如金刚;天人神鬼,功德证明于铁塔。谨榜。

  长老看见榜文做得微妙,不胜之喜;随即叫人写了,挂于山门之上。过往之人看见,无不赞羡,哄动了合城的富贵人家,尽皆随缘乐助,也有银钱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来。长老欢喜,因对济癫说:“人情如此,大约寺工可兴矣。”济癫道:“这些小布施,只好热闹山门,干得甚事?过两日,少不得有上千上万的大施主来,方好动工。”长老听了,似信不信,只说道:“愿得如此便好。”

  又过不得三两日,忽见济癫忙走入方丈,对长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锦笺纸,快将山门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写出一道来。”长老道:“此榜挂在山门前,人人皆见,又抄他何用?”济癫笑道:“只怕还有不出门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写,迟了恐写不及。”长老见济癫说话有因,只得叫人将锦笺抄下。恰好抄完,只见管山门的来报道:“李太尉骑着马,说是皇爷差他来看榜文的,要请长老出去说话。”长老听了,慌忙走出山门迎接。李太尉看见长老,方跳下马来,说道:“当今皇爷,咋夜三更时分,梦见驾幸西湖之上,亲见诸佛菩萨,俱露处于净慈寺中;又看见山门前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见榜文内有‘上叩九阍’之句,醒来时记忆不清,故特差下官来看。不期山门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内果有此‘叩阍’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长老可速将榜文另录一道,以便归呈御览。”此时长老因有锦笺抄下的,一时胆壮,随即双手献上道:“贫僧已录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开一看,见笺纸精工,字迹端楷,不胜大喜道:“原来老师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爷,定有好音。”说罢,即上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带领许多人,押着三万贯钱到寺来说:“皇爷看见榜文,与梦中相似,甚称我佛有灵。又见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欢喜,故慨然布施三万贯,完成胜事。你们可点明收了,我好回旨。”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47


长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谢了圣恩,李太尉方去复旨。长老正要寻济癫来谢他,济癫早又不知那里去了。长老见钱粮充足,因急急开工,诸事俱容易打点,只恨临安山中,买不出为梁、为栋、为柱的大木来,甚是焦心,因与济公商量道:“匠人说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远,莫说无人去买,就是买了也难载来。却如何区处?”济癫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虽远,不过只在地下。殿上若毕竟要用,苦我不着,去化些来就是了。但路远,须要吃个大醉方好。”长老听了,又惊又喜道:“你莫非取笑么?”济癫道:“别人面前好取笑,长老面前怎敢取笑?”长老道:“既是这等说,果是真了。”因分付侍者去买上好的酒肴来,尽着济公受用。济癫见酒美肴精,又是长老请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罢,两碗不休,一霎时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软了,竟如泥一般矬将下来。长老与他说话,也都昏昏不醒,因分付侍者道:“今日济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们可搀扶他去睡罢。”侍者领命,一个也搀不起,两个也扶不动,没奈何只得四个人连椅子抬到后面禅床上,方放他睡下。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见起来。众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却又浑身温软,鼻息调和;及要叫他起来,却又叫他不醒。监寺因来埋怨长老道:“四川路远,大木难来,济癫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来?他满口应承者,不过是要骗酒吃。今长老信他胡言,买酒请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还不起来。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来,只好那事罢了。”长老道:“济公应承了,必有个主意,他怎好骗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几杯,且等他醒来,再作道理。”监寺见长老回护,不敢再言。

  又过了一日,济癫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来,监寺着急,因同了首座,又来见长老,道:“济癫一连睡了两日两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伤了脏腑?可要请医生来与他药吃?”长老道:“不消得。你不须着急,他自会起来。”监寺与首座被长老拂了几句,因对众僧说道:“长老明明被济癫骗了,却不认错,只叫等他醒起来。就是醒起来,终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济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噜子爬了起来,大叫道:“大木来了。

  快分付匠人搭起鹰架来扯。”众僧听见,都笑的笑,说的说:“骗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还说梦话哩。大木在那里?就有大木,不过是扛是拽,怎么叫人搭鹰架去扯?胡说,胡说!”济癫叫了半晌,见没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来见长老,说道:“寺里这些和尚甚是懒惰。弟子费了许多心机力气,化得大木来,只叫他们分付匠工搭鹰架去扯,却全然不理。”长老听了,也有些兀突,因问道,“你这大木是那里化的?”济癫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长老道:“既化了,却从那里来?”济公道:“弟子想:大木路远,若从江湖来,恐怕费力费时,故就便往海上来了。”长老道:“若从海上来,必由鳖子门钱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鹰架扯木?”济公道:“许多大木,若从钱塘江盘来,须费多少人工?弟子因见大殿前的醒心井,与海相通,故将众本都运在井底下来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长老听见济公说得有源有委,来历分明,不得不信。因分付监寺快去搭鹰架。监寺因回禀长老道:“老师父不要信他乱讲。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门。若说四川去化,好近路儿,怎生就化得大木来?就是有神通,化了从海里来,怎能够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过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许多大木?今要搭鹰架,未免徒费人工。”济公在旁听了,笑道:“你一个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岂不闻‘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况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几根木头?”长老因叱监寺道:“叫你去搭鹰架,怎有许多闲说?”

  监寺见长老发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来,四面俱用转轮,以收绳索,索上俱挂着钩子,准备扯木。众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见满满的一井水,却怎能有个木头?因都大笑起来,道:“济癫说痴话是惯的,也罢了,怎么长老也痴起来?”监寺正要捉长老的白字,因来禀道:“鹰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见有别物,不知要扯些甚么?”长老因问济公道:“不知大木几时方到?”济公道:“也只在三五日里。长老若是要紧,须再买一壶来请我?包管明日就到。”长老道:“要酒吃何难?”因分付侍者,又买了两瓶来请他受用。济公也不问长问短,吃得稀泥烂醉,又去睡了。长老有些识见,也还耐着;众僧看见,便三个一攒,五个一簇,说个不了,笑个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济公早爬起来,满寺大叫道:“大木来了,大木来了!快叫工匠来扯!”众人听了,只以为济癫又发疯了,俱不理他。济公自走入方丈,报知长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请老师父去拜受。”长老听了大喜,忙着了袈裟,亲走到草殿上佛前礼拜了,然后唤监寺纠集众工匠,到井边来扯木。监寺与众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长老分付,不敢不来。及到了井边一看,那里有个木头影儿?监寺要取笑长老,也不说有无,但只请长老自看。长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边,低头一看,只见井水中间果露出一二尺长的一段木头在水外。长老看见,满心欢喜,又讨毡条,对着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着济癫说道:“济公,真真难为你了。”济公道:“佛家公事,怎说难为?只可恨这班贼秃,看着木头,叫他纠人工扯扯,尚不肯动手。”长老因对监寺道:“大木已到,为何还不动手?”监寺忙走到井边,再一看时,忽见一段木头高出水面,方吃了一惊,暗想道:“济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议矣。”忙叫工匠系下去,将绳上的钩子钩在木上,然后命人夫在转轮上转将上来。扯起来的木头都有五六尺为圆,七八丈长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头来。长老因问济公道:“这大木有多少株数?”济癫道:“长老不要问,只叫匠人来算一算。若不够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够用,就罢了。也不可浪费。”长老点头道“是”。因叫匠人估计,那几颗为梁,那几颗为柱。扯到六七十颗上,匠人道:“已够用了。”只说得一声“够了”,井中便再没得冒起来了。合寺皆惊以为神,而济公又不知那里去了。

  自此之后,寺中诸事俱有次第,独两廊的影壁未画。临安的显宦俱已有过布施,不可再去求他,独有新任的王安抚未曾布施,济公就打帐去化他。长老听说,忙皱着眉,摇着头说道:“这个官,万万不可去缠他。若去缠他,不但不肯布施,只怕还要惹出祸来。”济公道:“这是为何?”长老道:“我闻得此官原是个穷秀才,未得第时,常到寺院投斋,受了僧人戏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题寺壁道:‘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这等怀嗔,化他何益?”济公道:“他偏怀嗔,我偏去化他。”遂带着酒意,疯疯癫癫,一径走到安抚前,探头探脑的张望。

  适值王安抚坐在堂上看见了,因叫人拿了进去,拍案大骂道:“你这大胆秃厮,怎敢立在我府门外张望?”济癫道:“相公府门外人人可立,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胆?”安抚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这秃厮,立而不去,又且探头缩脑的张望,岂非大胆?”济癫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见相公,因无人肯通,不得其门,故不得已而张望。”安抚道:“你且说,要见我为着甚事?”济癫道:“闻知相公恼和尚,小僧以为和尚乃佛门弟子,只为梵修祝赞,暗为人增福寿,故赖人衣食,而不能衣食于人,无可恼处,故特来分辩。”安抚听了,默然良久,道:“我恼与不恼,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辩?”济癫道:“小僧也无甚分辩,只有一段姻缘,说与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抚道:“你且说来。说得好,免你责罚;说得不好,加倍用刑。”

  济癫因说道:“昔日苏东坡学士与秦少游、黄鲁直、佛印禅师四人共饮。东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无声之物,中要两个古人,后要结诗二句。要说得有情有理,而又贯串,不能者罚。”旁边看的人都替济公担忧,济公却不慌不忙道:“相公听着:

  苏东坡说起道: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

  鲍叔曰:只须三两竿,清风自然足。

  秦少游说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如何不养鹅?

  廉颇曰:白毛铺绿水,红掌拨清波。

  黄鲁直说道:蛀屑落地无声,抬头见孔子。孔子问颜回,如何不种梅?

  颜回曰: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佛印禅师后道:天花落地无声,抬头见宝光。宝光问维摩,僧行近如何?

  维摩曰:遇客头如鳖,逢斋项似鹅。”

  王安抚听了,打动当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来道:“语参禅妙,大有可思。且问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济公道:“小僧乃净慈寺书记僧,法名道济。”王安抚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济书记,果是名下无虚。快请起来相见!”重新见礼过,遂邀入后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抚亲陪。

  二人吃到投机处,济公方说起两廊画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乐助,安抚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济师来募,因取出俸钞三千贯,叫人押送到净慈寺去。”济公方谢别安抚,一同回寺。长老看见,只惊喜得吐舌道:“这位宰官化得他来,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烂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来,竟闭着眼要睡。正值冯太尉的轿过,前导的虞候看见,吃喝叫他起来。济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觉,你管我怎么?”太尉轿到面前,听见了,因喝骂道:“你一个和尚,吃得烂醉,说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分付四五个虞候将济癫扛到府中,当厅放下。

  太尉复问道:“你这和尚,既入空门,须持五戒,却癫狂贪酒,怎说无罪?”因叫当该取纸笔与他,问他是何处僧人,有何道行,可从实供来。济癫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纸笔,竟供道:

  南屏山净慈寺书记僧道济,幼生宦室,长习儒风。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传灯佛下世,语具辩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记十车经。广长舌,善译五天竺书;圆通耳,能省六国梵语。清凉山一万二千人,犹记同过滑石桥;天竺寺五百余尊者,也曾齐登鹫峰岭。理参无上,谁不竖降旗?妙用不穷,自矜操胜着。云居罗汉,惟有点头;秦州石佛,自难夸口。剃光头,卖萝卜,也吃得饭;洗净手,打口鼓,也觅得钱。倔强赛过德州人,跷蹊压倒天下汉。有时娼妓家说些因果,疯狂不是疯狂;有时尼姑寺讲些禅机,颠倒却非颠倒。本来清净,笑他龙女散花多;妙在无言,笑杀文殊狮子吼。唱山词,声声般若;饮美酒,碗碗曹溪。坐不过,禅床上醉翻斤斗,戒难持,钵孟内供养屠儿。袈裟当于卢妇,尽知好酒癫僧;禅杖打倒庞婆,共道风流和尚。十六厅宰官,莫不尽我酒后往还;三天竺山水,从来听予闲中坐卧。醉昏昏偏有清头,忙碌碌却无拘束。虽则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难逞。请看佛面,稍动慈悲,拿出人心,从宽发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实。

  供完,当该取了呈上。冯大尉见其挥洒如疾风猛雨,已自惊羡,再见名字是道济,因讶说道:“原来你就是净慈寺的济书记!同僚中多说你是个有意思的高僧,为何这等倒街卧巷,不惜名检?今日经此一番,不便加礼,且放他去了罢。”济公听见放了他,他倒转大笑起来道:“我和尚吃醉,冲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见外国进贡的这盒子玉髓香来,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听见济癫说出“玉髓香”三字竟惊呆了。

  原来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来烧过,就分付冯太尉收好,冯太尉奉旨收在宝藏库第七口厨内。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圣上玉体不安,皇太后取出来烧了祈保,就随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里。皇上不知原由,叫冯太尉去取。冯太尉走去取时,已不见了,心上着忙,不敢复旨,故自出来求签问卜。今见济癫说出他的心事,怎不着惊?因问道:“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里么?”济癫因又笑道:“贫僧方才供的,卖响卜也吃得饭,这些小事怎么不知?”太尉听见他说知道,满心欢喜,忙叫人将他扶起,自起身与他分宾主坐下,复问道:“济师既知,万望指教。”济公道:“说是自然要说,但贫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盘醒了,清醒白醒,恐说来不准。敢求太尉布施一壶,还了贫僧的本来面目,贫僧便好细说。”冯太尉没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请他。济公直吃得烂醉如泥,方才说道:“这香是皇太后娘娘旧年中秋夜,取出来焚烧。祈保圣安,因夜深了,就顺便放在内库第三口厨内。你为何问也不去问声,却瞎哄哄乱寻?”冯太尉听了,又惊又喜,却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却飞马入朝去查问。去不多时,早欢欢喜喜飞马回来,向济公称谢道:“济师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这玉髓香果在内库第三口厨里,连皇太后娘娘也忘记了。”说罢,济公辞出回寺。

  自此之后,以游戏而显灵救世之功,也称述不尽。只到了六十外,忽尔厌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长老因看他道:“济公,你平日最健,为何今日一旦如此?”济癫笑笑,也不回说些甚么,但信口作颂道:

  健,健,健,何足羡!止不过要在人前扯门面。吾闻水要流干,土要崩陷,岂有血肉之躯,支撑六十年而不变?棱棱的瘦骨几根,鳖鳖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禄,使他安闲;何苦忍饥寒,奔道路,将他作贱?况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难看;且酸的酸,盐的盐,人情已厌。梦醒了,虽一刻,却也难留;看破了,从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瞒着人,悄悄去静里自寻欢;索强似活现世,哄哄的动中讨埋怨。灵光既欲随阴阳,在天地间虚行;则精神自不肯随尘凡,为皮囊作楦。急思归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来,实自家之情愿。从此紧闭门,坐破蒲团;闲行脚,将山川踏遍。

  长老听了,叹羡道:“济公来去如此分明,禅门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济公坐化后,留此醉迹,为西湖南屏生色。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48

                                                                    卷二 白堤政迹


  古词有云:“景物因人成胜概。”西湖山水之秀美,虽自天生,然补凿之功,却也亏人力。这西湖风景,莫说久远者不知作何形状,就是到了唐时,杭州一带地方,还都是沮洳斤卤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况山水?直到唐玄宗时,李泌来为刺史,留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咸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亲尝那西湖之水,见其恬淡可以养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咸苦之害,却无计决凿。因再三审视,方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数十暗行地中,必凿井相通,将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遂其生。因不惜一时之财,分用民夫,在郡城中开凿了六个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国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龟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凿通之后,果然水泉清淡,万姓不受咸苦之害,遂致生聚渐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转变作繁华境界,却还无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后,后官只管催科,并不问及民间疾苦。日积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间又饮咸苦之水,生聚仍复萧条。那西湖冷淡,是不须说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来了一个大有声名的贤刺史,方才复修李邺侯的旧迹,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来,为东南胜境。

  你道这贤刺史是谁?就是太原白乐天,名居易。乐天生来聪慧过人,才华盖世,有人从海上来,见了他些奇踪异迹,相传于人,故人尽道他是神仙转世。唐时以诗取士,有一位前辈老先生,叫做顾况,大有才名。一时名士,俱推重他为诗文宗主。凡做的诗文,都要送来请教于他,以定高下。这顾况的眼睛又高,看了这些诗文,皆不中意,绝无称赏。若经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诗到他门首,都蹑足而不敢进,因相传顾况之门为铁门关,金锁匙,难得开了让人入去。

  此时白乐天年还未冠,闻知顾况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携了一卷诗,亲送到门前,叫门上人传将入去。顾家门上人是传送惯了的,一面接了诗,一面就说道:“相公请回,候老爷看过了,再来讨信罢。”白乐天道:“不消得,烦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爷就要请我相见。”门上人见他年纪小,说大话,不好抢白他,只笑了一笑,便传将入去。此时顾况坐在书房里,正对着几卷套头诗,看厌了,推在半边,吃茶消遣。忽又见门上人送进这卷诗来,他却又接在手中。原来这顾况本意原甚爱才,不是轻薄,只因送来这些诗,不是陈腐,就是抄袭,若要新奇,便装妖作怪,无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许多高傲之态,为人畏惧。然他本心却恐怕失了真才,故送进诗来,他又接在手中。先看见诗卷面上,写着“太原白居易诗稿”七字,竟无一谦逊之词,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见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长安米价太贵,‘居’之也还不‘易’。”说便说,笑便笑,诗却恐怕失了佳句,因展开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觉是自出手眼,绝不与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觉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敛。再信手揭开中间一看,忽看见一首咏芳草的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完,便忍不住将案一拍,大叫道:“此诗拓陶韦之气,吐杜李之锋,好佳作也!”因问门上人道:“这白相公既送诗来,为何不请他入坐,却放他去了?”门上人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却不肯去,还立在门外,等老爷相请哩。”顾况道:“如此还好,快去相请。”门上人一面出去请,他就立起身,也随后踱了出来相接。二人相见了,甚是欢然。顾况因说道:“我只道斯文绝矣,不意吾子还为天壤间留此种子,何其幸也。”遂邀白乐天到书房里去,置之上座,待以贵宾之礼。杯酒之间,细论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当时有人戏题两句道:顾才子掣开金锁匙,白乐天撞破铁门关。

  自此之后,白乐天诗名大播,长庆中就登了拔萃的进士,年纪只得二十七岁。唐时凡登进士第的都在曲江饮闻喜宴,宴罢,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题名。他时有为将相者,就以朱涂其名上以为荣,且各各题诗纪事。乐天所题之诗,有两句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

  乐天因诗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为学士,随迁了左拾遗。每每奏对班中,论事鲠直,不肯少屈,天子变色,谓宰相李绛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肆如此,朕岂能堪。”李绛忙跪奏道:“言路大开,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于直言者,正所以报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发扬盛德。”天子闻言大悦,待居易如初。后又因论事触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贬为江州司马。久之,穆宗即位,闻其才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诰。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无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续虞人箴》,献于天子,以寓规讽。天子见了,不胜大怒。是时宰相无力,没人解救,遂谪迁为杭州刺史。乐天闻报,略无愠色,因说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官,自当尽一日之职。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总是一般,何分内外?况闻杭州有山有水,足娱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东都收拾行囊,带领家眷,同赴杭州之任。正是:

  非关有意逐贤人,岂是私心作远臣。

  多分西湖山与水,催他来点十分春。

  白乐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许多酬应的公务,即遍访民间疾苦,方晓得李邺侯开的这六井,岁久年深,无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咸水,生聚又复萧条。乐天访察明白,因又急发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尽。又访察得下塘一带之田,千有余顷,皆赖西湖之水,以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无时,难以救济,往往至于荒旱。乐天因又筑起湖堤,比旧堤更高数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又恐水高,易于泄去,又设立水闸以为启闭。自筑堤立闸之后,蓄水有余,泄水不竭,故下塘一带百姓,竟无荒旱之苦,又感激不尽。

  乐天因行了这几件德政,见民间渐渐有富庶之风,与前大不相同,他也满心欢喜,便于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来游览。见南山一带,树色苍苍,列着十数里的翠屏,甚是豁人的心眼。又见涌金、清波一带的城郭列于东,又见保叔塔、葛仙岭、栖霞乌石、北高峰绕于西北,南高峰、南屏山、凤凰山绕于西南,竟将明圣一湖,包裹在内,宛如团团的一面大水镜。但恨水阔烟深,举动要舟,不便散步。又见孤山一点,宛在水中,而西冷一径,尽是松筠,往来必须车马,因而动了一片山水之兴,遂从那断桥起,又筑了一条长堤,直接着孤山,竟将一个湖,分作里外两湖。又在长堤上种了无数的桃李垂杨,到春来开放之时,红红绿绿,绵延数里,竟像一条锦带,引得那些城里城外之人,或携樽揭盒,或品竹弹丝,都到堤上来游赏。来来往往,就如虮一般,再没个断绝之时。初还是本郡游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渐渐引动四方,过不多时,竟天下闻西湖之名矣。乐天既做一个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这里可憩憩足力。”就添盖了一间亭子。又有的道:“这里可以眺望远山。”就增造了一座楼台。由是好佛的捡幽静处起建寺宇,好仙的择名胜地创立宫观,好义的为忠孝立庙,好名的为贤哲兴祠。西湖胜地,无不为人占去。至于酒楼茶馆,冷静处,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挂。若到热闹处,竟比屋皆是酒垆。初还只在西湖上装点,既而北边直装点到灵隐、天竺,南边直装点到净慈、万松岭,竟将一个西湖,团团装点成花锦世界。后来这条堤,因是白乐天所筑,遂叫做白公堤。乐天见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赋诗自表道:

  望海楼台照曙霞,护江汀畔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胥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后,百姓感白乐天事事为杭州尽心修治,皆心悦诚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胜的所在游赏题诗。若烟霞石屋、南北两峰、冷泉亭、雷峰塔,以及城中虚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观,无不留题以增其胜概,只恨没一个同调的诗友,与之相唱和。忽一日,闻得他一个诗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除授到浙东做观察使。虽有一江之隔,为官守所系,不能往来,然同在数百里内,消息可以相通,满心观喜,但不知何时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听。又暗想道:“我与微之二人,皆以诗酒山水为性命。前见我迁了杭州刺史,又见我说身临明圣之邦,有西湖山水之乐,他甚是气我不过。今日他自经历到禹穴、兰亭,并山阴道上,他岂不夸张其美,也要来气我?谅西湖名甲天下,对得他过,须要打点回他方妙。”果迟不得数日,到任后,有一和尚叫做贺上人,自浙东回杭,替元微之带了一封书来,忙忙拆开看时,却无一句寒暄之语,惟有一首七言律诗,夸奖他州城之美,并他为官得胜地之乐道:

  州城回绕拂云堆,镜水稽山满眼来。

  四面常时对屏障,一家终日在楼台。

  星河似向檐前落,鼓角惊从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谪居犹得住蓬莱。

  乐天看了,知他是来争气,因笑一笑道:“他要争气,我偏要贬驳他一番,看他何词以对。”因而也不叙寒暄,但只题诗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书,拆开一看,也只一诗,因读那诗道:

  贺上人回得报书,大夸州宅似仙居。

  厌看冯翊风沙久,喜见兰亭烟景初。

  日出旌旗生气色,月明搂阁在虚无。

  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总不如。

  元微之见了,知是乐天戏他,故相贬驳,因和韵答他一首,仍自夸张,却隐寓贬驳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复乐天。乐天开看,其诗道:

  仙都难画亦难书,暂任登临不合居。

  绕廓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

  人声晓动千门辟,湖色宵涵万象虚。

  为问西州罗刹岸,涛头冲突近何如?

  原来钱塘江未经筑岸之时,那潮头起时,直高数十丈,拍天一般的涌将上来,就如千军万马奔腾,也不似这般汹涌,所以元微之做入诗中,以来取笑。乐天看了,因笑道:“微之此诗,要来笑我,却笑差了。钱塘江潮如雪山银障,乃天下奇观也。便是汉时枚乘所赋的八月广陵涛,何等称雄,也比不得我钱塘潮之万一。微之为何反以罗刹来贬驳?由此看来,我杭州的好处,他尚未尽知,若不说明,岂不埋没了。因又做诗一首,寄与元微之道:

  君问西州城下事,醉中叠纸为君书。

  嵌空石面摽罗刹,压捺潮头敌子胥。

  神鬼曾鞭犹不动,波涛虽打欲何如?

  谁知太守心相似,抵滞坚顽两有余。

  元微之看了这首诗,细细辨明罗刹二字,是称美钱塘江的徽号,不是贬他之说,方自知笑差了,做声不得。复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游,方知西湖之美,实实及他不来,方才心服,不敢再争。正是:

  柳簇花攒红袖新,山摇水曳翠眉颦。

  何须着屐东西觅,日出湖中对美人。

  乐天因山山水水,日对着西湖这样的美人,又诗诗酒酒,时题出自家这般的才子,一片尤滞之魂那里还按纳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于声色。身边早蓄了两个姬妾,一个叫做樊素,一个叫做小蛮。樊素善于清讴,每歌一声,而齿牙松脆,不啻新莺。小蛮善于飞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摆折,胜似游龙。故乐天爱之特甚,日侍不离,因有诗二句赠他两人道: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要知樱桃口,不是单赞其口,赞其口能歌也。杨柳腰,也不是独羡其腰,羡其善舞耳。故后人又有诗驳其樱桃口,赞之不尽道:

  吐去新莺穿齿滑,吞来舌上滚明珠。

  朱唇一起娇无那,细想樱桃怎得如?

  又有诗驳杨柳腰道:

  衫袖翩跹总不消,细看妙尽在纤腰。

  轻轻款款寻思去,转觉粗疏是柳条。

  乐天既有了两个绝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带他到湖山深处,或是莲藕湾头,或是风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诗以纪其事。所称山水之乐,诗酒与风流之福,十分中实实也享了八九。却又逢着唐朝的法网甚宽,凡是官府到任,宴会饮酒,俱有官妓承应,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骑马相随。皆习以为平常之事,恬不为怪。乐天因营妓中没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蛮足以娱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见了一官妓,叫做商玲珑,生得姿容鲜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艺,种种皆可应酬,故此乐天亦甚钟爱,每每唤他来承应。一日,与他对雪饮酒,正饮到酣畅之际,忽元微之差人来寄书问候。乐天看了书,因大笑对商玲珑说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东形胜,与俺杭州的西湖比较,只就山水论,己比较不过,今番又有你在此赏雪对饮,又添了一段风流佳话,只怕元相公一发比我不过了。待我再题诗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着酒兴,又题诗寄元微之道:

  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

  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羡若耶溪。

  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

  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

  元微之得了这首诗,已自知争他不过,便自心服。但因“雪楼君爱”之句,访问出商玲珑之美,不胜羡慕垂涎。遂写书与乐天,并送许多金币与商玲珑,要邀他去相见一面。乐天因是好友,推辞不得,只得着人送去。微之一见大悦。遂留在浙东,盘桓了数月,方才送还,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输服矣,为何官妓又来争?

  须知才色原相近,才尽焉能色不生。

  此时乐天虽然纵情诗酒,却于政事未尝少废,但装点的西湖风景,天下闻名。到了三年任满,朝廷知他政绩,遂仍召回京,做秘书监。乐天闻报,喜少愁多,又不敢违旨,只得要别杭州而去,因思想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风,尽尽的受用了三载,今闻我去,你看山色依依,尚如不舍,鸟声恋恋,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场刺史,又薄薄负些才名,今奉旨内转,便突然而去,岂不令山水笑我无情?”因叫人快备一盛席,亲到湖堤上来祭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乐天谢别之敬,以了西湖之缘。祭奠毕,遂与商玲珑一班名妓,纵怀畅饮,直饮得烂醉如泥,仍题诗道:

  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离声咽管弦。

  翠黛不须留五马,皇恩只许住三年。

  丝藤荫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

  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

  题罢,方才归去。到了临行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来拥着马头相送。乐天因笑谢道:“我在此为官三年并无好处。”遂信口念出两句道: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

  须臾众百姓散去,乐天方得长行。但一路上又无病痛,又无愁烦,只是不言不语胸怀不乐。朝夕间,连酒也不饮,诗也懒做。众随行的亲友见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盘问于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虽然快活,却是外官。今蒙圣恩新升除了秘书监,官尊职显,乃美事也,有何愁处,只管皱了眉头?”乐天道:”升迁荣辱,身外事耳,吾岂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亲友又问道:“我见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疼痛,却是何病?”乐天道:“我说与你罢:

  一片温来一片柔,时时常挂在心头。

  痛思舍去终难舍,苦欲丢开不忍丢。

  恋恋依依维自系,甜甜美美实他钩。

  诸君若问吾心病,却是相思不是愁。”

  众亲友听了,俱又惊又笑道:“声色场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谓司空见惯矣,况樱桃口、杨柳腰尚在身边,尽可消遣“为何一个商玲珑便钟情至此?”乐天道,“商玲珑虽然解事,亦不过点缀湖山,助吾朝夕间诗酒之兴耳,过眼已作行云流水,安足系吾心哉?吾所谓相思者,乃是南北两峰,西湖一水耳。”众亲友听了,尽鼓掌大笑道:“这个相思病,实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黄》俱不曾留方,无药可治,如之奈何?”说罢,连乐大也大笑道:

  但闻山水癣,不见说相思。

  既说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时乐天已将出浙江境,要打发杭州送来的船回去,因恋恋不舍,又做了一首绝句,叫他带回杭州去,贴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诗道:

  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

  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

  自此之后,乐天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传说,以为美谈。后因言事触怒于人,又将白乐天出为苏州刺史。那苏州地方,虽也有虎丘山、观音山并东西两洞庭湖,可以游赏,但乐天心心念念,只想着西湖,口口声声,只说着西湖。尝对一个相好朋友道:“俺与西湖,既结下宿世之缘,便当生生死死,终身受用,为何缘分只有三年?况此三年中,公事簿书又破费了我许多,山湾水曲,何曾游得遍。细想起来,我与他相处的情分,尚未十分亲切,今突然撇来,又因官守羁身,再不能够重与他一见,真可谓之负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须要害得有些实际,不可徒害了虚名。白先生既如此羡慕西湖,吾辈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样,可果有三分颜色,以领略白先生之病否?”乐天听了道:“你要知他的颜色么?一时如何摹写得尽,待我说个大概与你听罢。”因提起笔来,题诗一首道:

  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塘泻绿油。

  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

  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见诗中“堆青黛”、“泻绿油”之句,不觉惊喜起来道:“原来西湖之美有如此,莫说你见过面的害相思,连我这不见面的,也种下一个相思的种子在心上了。”未几,又召入京,后来只做到刑部尚书。他因宦情不浓,也就请告了,就在东都履道里所住之处,筑池种树,构石楼看山,与弟白敏中、白行简、裴度、刘禹锡散诞逍遥,因号为“香山居士”,又号为“醉吟先生”。后来老了,又与胡杲、吉旼、郑据、刘真、卢真、张浑、狄兼谟、卢贞八个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时时往来,故一时荣之羡之,称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岁方终。临死时,舍不得小蛮,因做一首绝句别他道:

  一树香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东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总之白乐天的文章声价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时,重开六井,点染湖山,是他一生的功绩,故流传至今,建词祭祀不绝,以为西湖佳话。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0

卷三 六桥才迹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称。然诗书科甲中,文人满天下而奇才能有几人?即或间生一二,亦不过逞风花雪月于一时,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迹在天壤间,以为人之羡慕?今不意西湖上却有一个。你道是谁?这人姓苏,名拭,字子瞻,别号东坡,乃四川眉山人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间,一生来便聪慧异常,一读书便能会悟,一落笔便自惊人。此时在父亲苏老泉,虽未曾中得制科,却要算做当时的一个老才子。只因眼中识得王安石不近人情,是个好人,不肯依附,故尔沦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见生了东坡这等儿子,怎不欢喜。谁知那时的秀气,都萃在一门,过不多时,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苏辙,字子由,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亚于哥哥。故一时人赞美之,称老泉为老苏,子瞻为大苏,子由为小苏,合而称之为三苏,十分称羡。

  却恨眉山僻在东南,没个大知己,老泉闻得成都的张方平,一时名重天下,遂领了两个儿子,从眉山直走到成都,来见方平,要他举荐。张方平一见了他两个儿子的文章,即大惊大讶道:“此奇才也,荐与别人,何足以为重轻,须举荐与当今第一人,方不相负。”此时称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欧阳修一人,故张方平写书举荐,又叫人将他二人直送到京师。欧阳修看了荐书,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笔挺韩筋,墨凝柳骨,后来文章,当属此二人矣。张方平可谓举荐得人。”遂极力称赞,直送与宰相韩琦去看。韩琦看了也惊叹道:“此二人不独文字优长,议论侃侃,当为国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轰然遍满长安。

  到了嘉祐元年,苏轼、苏辙便同登了进士。欧阳修常将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辈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后,人只知有苏文,不知有我矣。”当时仁宗皇帝亲试策问,大是得意。朝罢进宫,龙颜甚悦,因对太后说道:“朕今日得二文士,乃四川苏轼、苏辙。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与后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惟召试秘阁,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称为学士,十分荣耀。不料后来神宗皇帝登基,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个执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钱法”,苏轼却言青苗法害民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变更科举,苏轼又言科举不当变更,只宜仍旧。神宗要买灯,苏轼又奏罢买灯,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苏轼闻报,恰好遂了他好游山水的心肠,胸中大乐道:“我久闻得李邺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传政迹,垂千古风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与李白二公配飨,岂不快心。”就一面打点起身。那时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见哥哥屡屡触犯王安石,恐有大祸,甚是忧心,今见他出判杭州,脱离虎口,方才欢喜;又恐怕他到杭州旧性复发,又去做诗做赋,讥刺朝政,重起祸端,因与表兄文同,于饯行之际,苦苦劝诫他一番。东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临行之时,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诗两句赠他道:北客若来休问答,西湖虽好莫吟诗。

  东坡领教而别。不一日到了杭州,远远望见山色,便觉不同,满心欢喜。到任之后,一完了衙门公事,便出游于西湖之上。果然好一个西湖!但见:

  碧澄澄,凝一万顷彻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风吹过,艳桃浪李如描;夏日照来,绿盖红莲似画。秋云掩映,满篱嫩菊堆金;冬雪纷飞,孤屿寒梅破玉。晓霞连络三天竺,暮霭横铺九里松。风生于呼猿洞口,雨飞来龙井山头。簪花人逐净慈来,访友客投灵隐去。

  此时东坡在西湖上,观之不足,爱之有余。政事稍有余闲,便不论晴雨,定要出游,见山水风光,变幻不测,晴有晴有的风景,雨有雨的妙处,因喜而题诗一绝道:

  湖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也相宜。

  自此诗一出,人人传诵,就有人称西湖为西子湖了。东坡原久闻西湖之名,恨不能一见,今见了西湖,又觉见面胜似闻名,那诗酒襟怀、风流性格,那里还把持得定,按纳得下,便不免要淘情声色。那时钱塘有个名妓,唤做朝云,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杨花,爱慕的是风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时有钱的舍人,往往要来娶他,他却风鉴颇高,看不上眼的决不肯从。东坡闻知了,因唤他来侑酒。见他不沾不染,不像个风尘中人,甚爱之,又甚怜之。饮到酒酣之际,因问他道:“汝落风尘几年了?”朝云道:“四年矣。”东坡又戏问道:“既已四年,则朝为云,暮为雨,只怕风尘中乐事,还胜似巫山。”朝云道:“云雨虽浓,任风吹送,而此身飘飘无主,竟不知谁是襄王。此地狱中之水火也,不克脱去,苦莫能言,尚何乐之有?”东坡道:“既知苦而不知乐,何不早早从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云道:“他若见怜,妾又嫌他酒肉,妾如可意,他又厌妾风尘,这良却于何从?”东坡听了大喜,又复大笑道:“我倒不厌你风尘,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云闻言,慌忙拜伏于地道:“倘蒙超拔,则襄王有主矣,无论衾绸,犬马亦所甘心。”东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为妾,正是:

  风恶虽然不惜尘,弃生拼死也由人。

  杨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随花落绣茵。

  一日,东坡宴客湖滨,召一妓叫做群芳来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辞,因歌一道“惜分飞”的词道:

  泪湿栏杆花着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细雨残云无意绪,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东坡听了,叹惊道:“此词笔墨风流,却是何人所作?”群芳初还不肯说,当不得东坡再三盘问,方才说出道:“这就是昨日任满回去的推官毛相公,临别赠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与人听,妾因他已去的官,无甚干系,故偶尔歌出。”东坡听说,因而叹息道:“毛泽民与我同僚,在此多时,我竟不知他是个风雅词人,怎还要去觅知己于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时写书,差人去追回毛泽民来,深深谢罪道:“若论小弟,有眼无识,也不该邀寅兄去而复返,苦苦邀回者,盖欲为群芳的云雨添些意绪耳。”说罢,二人大笑。遂留毛泽民在西湖上,与他诗酒盘桓月余,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泽民大有声名,又复升官别地。正是:

  听歌虽好色,识曲是怜才。

  一首新词美,留之去复来。

  东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诗酒流连,就政事也自风流。一日,有营妓二人,一名郑容,一名高莹,两个都拿了一纸牒文来求判。郑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莹牒文是要求从良。东坡看过,俱点点头允了,就提起笔来,做一支“减字木兰花”词儿,分判在两纸牒文上。

  郑容的判道: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坠帻,落笔生风,籍藉声名不负公。

  判高莹的道:高山白早,莹骨冰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判毕,送与府僚诸公同看,诸公看了。都只羡词义之美。却不知有何巧妙。东坡笑一笑,因用朱笔在词儿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将“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没一个不叹服其才之高,而调笑风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个小民,拿一张牒文告道:“原告人吴小一,告为张二欠钱不还事。”东坡因差人拘了张二来。那张二也呈上一张诉牒来道:“诉状人张二诉为无力可还事。”东坡就当堂审问这吴小一道:“张二少你甚么钱?”吴小一道:“他发了小人绫绢钱二万,约定三月就还,经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还。”东坡又问张二道:“你欠他绫绢钱,可是真么。”张二道:“实欠他二万是真。”东坡道:“既欠他的,为何不还?”张二道:“小人发他绫绢,原为制扇生理。不料制成扇子,适值今存连雨天寒,一时发卖不去,故此拖欠至今。”东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来。我与你发市。”张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箧扇子来。东坡叫人当堂打开、捡取白团夹绢扇二十柄,就将判笔或是草圣,或是楷书,或画几株桔树,或画一片竹石。不多时即写画完了,付与张二道:“快领去卖钱,偿还吴小一。”张二抱扇叩头而出,才走出府门,早有好事的,见是苏东坡的字画,都情愿出千钱一柄,顷刻之间,都已买尽,还有来迟的买不着,俱懊恼而去。张二得钱还了吴小一这主债,还剩下许多扇子,好不快活,不独张二快活,连一府之人皆为之感激。

  东坡又见杭人虽觉富盛,空乏者多,遂将公用不尽的余钱积了许多,俱买良田,叫人耕种,以养杭城的穷民。所以杭民无论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见湖中葑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遗迹,今又将渐渐湮没,我既在此为官,若不开浚一番,仰视二公,岂不有愧!”正欲举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满,又将他转迁密州。因叹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与西湖有缘,除非再来。”忙将未完的事体,尽行归结。正在忙时,忽有一个营妓来投牒,要求从良。东坡是游戏惯了的,那里管甚闲忙。一见那妓生得丑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

  又有一个周妓,色艺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闻东坡肯判脱籍,便也来援例求脱。东坡道:“汝若脱籍,则西湖无色矣。”不准脱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不允。

  人见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传以为佳话。

  东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时又迁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时,又迁到湖州。你道此是为何?只因他在京时曾论过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却归罪到东坡身上,说是他起的祸根。因叫门下人寻他的过失,参论他。早有一个心腹御史舒亶,打听得他在杭州,专好做诗讥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道:苏轼出判杭州,专好惜诗讥诮时事。陛下发钱以济贫民,苏轼则曰:“赢得儿童好音语,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群吏,苏轼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陛下兴水利,苏轼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苏轼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苏轼不臣,乞下狱究治。

  这疏上了,当事遂坐他讥讽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师,下在御史狱中,举家惊慌无措。兄弟苏辙,正在京做官,见兄遭祸,追恨道:“他临行时,我再三劝戒他,不要做诗,他任性不听,致有今日之祸。”遂上书,愿以自己见任官职赎兄罪。王安石道他党护,因说道:“官职乃朝廷的恩荣,又不是你的世业,怎么将来赎罪?”遂连苏辙也贬到筠州监酒场去。正是:

  讥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实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时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见了苏轼讥刺诗句,在宫中甚是不乐。忽被慈圣曹太后见了,因问道:“官家何事不乐?”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苏轼谤讪,且谤讪之言,竟形之诗句。”太后听了,吃惊问道:“这个苏轼,莫非就是与兄弟苏辙同榜的那才子,四川苏轼么?”神宗听了,也吃惊道:“正是那个苏轼。娘娘怎么得知?”太后道:“当日仁宗皇帝亲自临轩策试,朝罢回官,大喜说道:‘朕今日因策试得了苏轼、苏辙二人,实大才也,甚为国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遗与后人大用罢了。”因流下涕来问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隐,只得实说道:“轼方系狱,辙已谪外。”太后因不悦道:“先帝遗爱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个释放之意。恰又值东坡在狱中,自念众奸人虎视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临行苦劝之言,不曾听得,以致遭此惨祸。因将胸中苦痛,做成一诗,叫狱吏送与子由。谁知这狱吏是舒御史分付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苏轼的所为,都要报知与他。狱吏梁成既得了此诗,安敢不报。舒直得了诗,随即献上与神宗,道他狱中怨望。神宗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道: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须还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来了因。

  神宗见了这诗,情词哀切,并无怨望之念,不觉大动其心,即传出诏旨来释放,但贬他为黄州团练副使。东坡出狱,因钦限紧急,不敢久停,即时同家眷到于黄州。因那诏书上不许签书公事,东坡便幅巾芒鞋,日日与田夫野老说趣打诨。且喜听人说鬼,听了一个,又要人说一个。那个回说道:“胸中没有鬼了。”东坡道:“若是没了,姑谎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众皆大笑,率以为常。正是:

  珠玑笔墨锦心肠,谁说无妨却有妨。

  口若悬河开不得,只应说鬼当文章。

  神宗自闻了曹太后说先帝称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处去寻他的文章来看,见一篇,爱一篇,道:“果系大才。”胸中便有个大用之意,只碍着王安石与他不合,故因循下了。忽一日,有人传说苏轼死在黄州,此时神宗正进御膳,不禁再三叹息道:“才难!才难!岂不然乎?”遂连御膳也不进了。后又闻知苏轼原不曾死,龙颜大悦,遂亲书御札,升他到汝州。苏轼上表称谢,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对左右称赞道:“苏轼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个?”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苏轼的才,却没有苏拭的学,以朕观之,还胜如李白。”东坡将到汝州,又上一本,说:“臣有田在常州,愿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过不多时,神宗晏驾,哲宗登基。东坡正感神宗屡转之恩,不胜悲痛,只以为失了明主,不能进用,谁知过不多日,早有旨升苏轼为龙图阁翰林学士。东坡喜出望外,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见礼毕,宣仁太后即问道:“卿前为何官?”苏轼俯伏答道:“臣前为黄州团练副使,后蒙恩谅移汝州,又谅移常州。”太后又问道:“今为何官?”苏轼道:“臣今待罪翰林学士。”太后道:“怎么得骤然至此?”苏轼道:“此皆际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苏轼道:“或是大臣论荐。”太后道:“也不是。”苏轼惊奏道:“臣虽不才,实不敢从他途以进。”太后道:“此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尝叹曰:“奇才,奇才!’但未及进用卿耳。今上奉先帝遗命,故特简尔。”苏轼俯伏于地,闻言不禁痛哭,至于失声。太后与哲宗也一同哭泣,左右近恃都悲咽感伤。哭毕,太后又命以锦墩赐坐,赐茶。又撤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归院,正是:

  被谴亦已久,新恩何处来?

  先皇与新主,都道是奇才。

  东坡既感圣恩,便旧性又发。凡政事有碍于朝廷,不便于民情者,依旧又上疏争论,触怒当事。皇帝高拱九重,那里管得许多,早又被奸人将他打发出来,做杭州知府。东坡闻报,绝不以内外介意,转欢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愿,今者可以完矣。”遂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过他的恩惠。今又听得他来,不胜欢喜,大家都打点焚香顶礼远接。

  却说东坡路过金山,闻知佛印禅师是个高僧,原是认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参,与那些问道的人接见。东坡也思量进去与他一见。无奈问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时挨挤不开;欲要叫人赶散,却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来,将皇上赐的那条玉带也系在腰间,叫人两边搀扶了,竞昂然直走进来。众人见他这般打扮,自然是个显官,只得略略放开一路,让他走人。将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禅师坐在一层高讲台上,早已远远望见,忙高声问道:“苏学士何来?此间却无你的坐处。”东坡听了,知是禅机,即随口戏答道:“既无处坐,何不暂借和尚的四大身体,用作禅床。”佛印道:“山僧有一句转语,学士若答得来便罢,若答不来,便请解下身上系的玉带,留镇山门。”东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带,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无,五蕴俱空,学士要在何处坐?”东坡一时答应不出,早不觉面皮一红。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带,永镇山门。东坡见佛印果深于禅理,有些机锋,遂弃了玉带,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带将悬何处腰?

  佛法大都空里事,山门留镇亦徒劳。

  东坡到了杭州,见父老远迎。甚是欢喜。及上表谢恩,就将其情写入道:

  江山故国,所至如归。

  父老遗民,相迎似旧。

  东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点往西湖上来,完他未了的心愿。不料一时大旱起来,饥荒疫病,一齐发作,百姓苦不可言。东坡见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减本路上供粮米三分之一。那时和尚的度牒甚贵,又乞多赐本路度牒,换米以救饥民。又乞将常平仓米,减价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乱,皆东坡之力也。穷民病疫,随地随造病坊,置药于中,延良医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计其数。不意大旱之后,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涨起来,禾稼尽坏。东坡料定明岁必然大饥,因又奏请朝廷,免上贡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预先籴米,以备明年出粜。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饥时,百姓赖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胜言。正是:

  水旱饥荒安得无?全亏仁政早先图。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后水旱不侵,民情稍定,东坡便日日到湖上,与江干并六井处,细细审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浅之故耳。湖水所以浅,皆药草丛生,满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则蓄水有余,自能放入运河,则运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浅,运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给于江潮,一取给于江潮,则江潮入市,而浑浊多淤泥,三年一淘,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渐废也。为今之计,须先开掘茅山、盐桥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专受江潮,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又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浚,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须尽去葑田,若去葑田,却将这些葑草堆积何处?因想湖南到湖北,约三十里,若沿湖往来,终日也走不到,何不将此葑草淤泥取将起来,填筑一条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举而两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种菱,收其利以偿修湖之费,岂非妙事?遂先与各官计较得端端正正,然后上疏奏闻朝廷。朝廷览奏,见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东坡不胜欢喜,即择吉鸠工。此时乃饥荒之后,百姓无聊,闻太守鸠工,现有钱米日给,俱蜂拥而来,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筑的筑,不数月。蔚草去尽,筑成长堤,将一湖界而为两,西曰“里湖”,东日“外湖”。堤上造六桥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还。那六桥俱命一名:

  第一桥曰映波,第二桥曰锁澜。

  第三桥曰望山,第四桥曰压堤。

  第五桥曰东浦,第六桥曰跨虹。

  堤之两傍,都种了桃柳芙蓉,到花开的时节,望之就如一片云锦相似,好不华丽。葑草既无,湖水既深,又将茅山、盐桥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则潮水不入市,而六并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浚而常通矣,东坡见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胜欣欣然,因题诗一首以志喜道: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

  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怨卷苍烟空。

  自此之后,西湖竟成仙境,比白乐天的时节,风景更觉繁华。凡游西湖者,都乐而忘返。所以有人赞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东坡政事之暇,便约一班儿的同僚官长、文人墨客,都到湖上来嬉游。

  每船中分几个妓女,任凭他撑到各处去,饮酒征歌,直饮到日落西山,烟雾迷濛,东坡方教自家船上鸣金为号,聚集诸船。那些船闻得鸣金声响,便一齐撑将拢来,聚作一处,又歌的歌,舞的舞,欢呼酣饮,或会于湖心寺,或会于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众妓华服骑马,点着灯烛,乘着月光,异香馥郁,光彩夺人,恍如仙子临凡,纷纷逐队而归。城中士女夹道观者,无一个不道他是“风流太守”。有人题诗赞他道:

  嬉游虽说乐民乐,细想风流实近淫

  何事斯民翻羡慕?盖缘恩泽及人深。

  侍妾朝云,当时有一个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东坡见他时,才只得十三岁,便性情聪慧,喜看佛书。东坡这番来,琴操已是二十九岁了。东坡怜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坠落风尘,迷而下悟,思量要点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饮酒。饮到半酣,因对琴操说道:“你既喜看佛书,定明佛理,我今权当作一个老和尚,你试来参禅,何如?”琴操道:“甚好。”

  东坡因问他道:“怎么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东坡又问道:“怎么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绾巫山一段云。

  东坡又问:“怎么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随他扬学士,鳖杀鲍参军。

  东坡听罢,因把桌子一拍道: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头发,做了尼姑,参访佛印禅师,后来也成了正果。这叫做“东坡三化琴操”。

  东坡在杭州,公则政事,私则游湖,不觉又是三年。朝廷知他开筑有功,因又召入为翰林承旨,东坡闻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泪,甚至人家俱画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尽人悲。

  终是忠良好,谁言不可为?

  东坡到了汴京,朝见过,适值辽国来了一个使臣,传他国王之命,道他辽国有一对,要宋国对来,对得来便为上邦,对不来便为下邦。其对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传旨各官,谁能对此一对者,加官进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细细思量道:“此对指出三件事,一个三字占了去,却将什么数目字去对他?”所以皆则声不得。天子见百官默然,正自着急,忽见班部中转出那个有才有学的苏轼来,俯伏金阶道:“臣有一对献上。”随即高声朗诵道:四诗风雅颂。

  天子听了,龙颜大悦,忙命侍臣写了,赐与辽使道:“此对可为上邦么?”辽使见了,哑口无言,甘心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礼部尚书。那时王安石虽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布满朝中,未曾除去。

  他们见东坡为天子所知,官渐渐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诬他谤讪朝政,群相附和,仍谪贬他到惠州。东坡因路途遥远,姬妾都不带去,惟朝云苦欲随侍,方才带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云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东坡甚是怜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词儿道:

  玉骨那愁雾障,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过探芳业,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泥,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东坡就把他葬在栖禅寺大圣塔后,葬处因他诵“如梦如泡”之句而死,复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个名墓。后人到清明时节,都来滴酒浇奠,至于地下常湿。

  东坡在惠州,见地方人修东西二桥,一时修不完,即解犀带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闻知他在惠州安然无恙,遂又加谗谮,直贬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苏辙在京,未免有言,遂连苏辙也贬雷州。二人聚在一处,人看着好不凄凉。东坡全不在念,竟带了儿子苏迈,渡过海去,同到儋耳。以为可以暂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县,不许与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东坡无奈,只得自买一间房子。却喜得东坡的文章,天下闻名,那些士人都说道:“苏学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来拜从,因着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东坡原是个慷慨人,见人情甚好,便毫无抑郁,日日与这班门生学者,饮酒赋诗为乐,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后来朝廷感悟,知他是个忠臣,遂赦免其罪,起为提举成都玉局观,听其还乡,把舒亶一班好人,尽置之死地。人人称快。正是:

  害人常自夸,计策妙无涯。

  不料恶将满,轮流到自家。

  东坡感蒙圣恩,便渡过海来,随路到于常州。因四川遥远,归去不便,若住常州,到与西湖甚近,还可往来其间,以作娱老之计,因此买了一间房子在常州。尚未进屋。偶月夜闲行,走到一个僻巷,忽见一个老妇,倚着门,哭泣甚哀。东坡因问他道:“你为何哭得这般哀苦?”那老妇人道:“我有祖屋一间,先人创造,费尽心力,已是百年。今儿子不肖卖与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说罢又哭。东坡问他房子卖与何人,原来恰就是东坡所买。东坡一时恻然,随着人取了文卷来,当老妇人前灯上烧了,竟还了他的祖房,一分银子也不要他还。老妇人感恩不消说了,便是旁人闻知,也称羡不已。正是:

  焚券虽微事,仁心却甚深。

  推行成德政,传说到而今。

  东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与杭州不远,还可去时时游赏。不期世上好事难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时,忽一朝无病安然而逝。死后有人传说,朝廷正要降旨拜他为相,因闻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时,因好道,亲临宝箓宫斋醉,见一个有法术的道士,在醮坛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问道:“往日就起,今日为何起得恁迟?”道士答道:“适至玉皇殿前,要进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这魁星就是本朝苏轼。”徽宗听了,大为惊喜,便传旨要他的文章墨迹观看,看了,甚是赞美敬重,因又传旨,凡有人藏得苏轼诗文墨迹,尽数献出,官给赏银。自此之后,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没一个不去搜求他的遗迹。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复了苏轼的官爵,追赠苏轼为太师,谥文忠。杭州百姓因见朝廷如此隆礼,也便闻风感念旧德,遂于孤山建起白、苏二公祠来,至今不废,游湖者无不景仰焉。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1

                                              卷四 灵隐诗迹


  西湖十景是:苏堤春晓、麦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两峰插云、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柳浪闻莺、花港观鱼。以至亭台楼阁、古刹名山,何处不留名人之题咏,为何诗迹二字,独加之灵隐?盖灵隐之诗,一字一句,皆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迹而迹自留也。

  你道这是甚么诗?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还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时人,姓骆,名宾王,乃浙江金华义乌县人。这人生来有些夙慧,七岁上便能赋诗。不但能赋,出语定然惊人;至于为文,落笔千言,真有倒峡泻河之势。及长成了,大有声名。同时还有个卢照邻、王勃、杨炯,与他共称做“卢、骆、王、杨四才子。那时王勃曾在膝王阁作赋,盛为海内所称,故骆宾王常对人说:“若论才名,吾愧在王前,耻居卢后。”其自负也如此。既人仕,初为的是侍御史,十分荣显。不期那时,唐高宗皇帝晏了驾,武则天太后临朝。初还恐人议论,立太子为帝,后见人心自属,遂将帝贬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称金轮皇帝,渐渐将唐家宗室子孙,杀戮殆尽。骆宾王一时看不过,遂上疏请立庐陵王为帝,不宜反唐为周。武则天见了,不胜大怒,遂贬骆宾王为临海丞。

  武则天既贬了骆宾王,恐怕又有人继此有言,遂严刑重罚,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虽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个个怀愤,早恼犯了一个将军之怒。

  这将军也姓徐,名敬业,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禄,见武则天身为唐朝后妃,承恩受宠,隆重无比,今一旦反唐为周,大悖伦常,不觉忠义激发,遂训练精兵,竞犯帝阙。又恐天下人溺于闻见,不知其罪,因知骆宾王是个大才子,又见他为则大所贬,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讨其罪。因遣人到临海,将骆宾王竟请到军中。此时骆宾王一肚牢骚,无处发泄,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怀,遂提笔来,朗朗烈烈,为徐敬业代做了一篇道:

  伪周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候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顺宇宙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咸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上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竞是谁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传遍天下,谁不数武后之罪,谁不慕敬业之忠,思量举义相从。一日,此檄传到武后御前,武后细细读去,读到“娥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两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觉动容。惊问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禀道:“这就是日前上疏,被贬做临海丞的骆宾王所作。”武后听了,再三叹息道:“我贬他,只道他是个庸臣,谁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过也。”

  骆宾王这道檄文,虽然做得妙,可以感动人心,争奈武则天反唐为周,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业的人力如何争得来?举兵不多时,早一败涂地。敬业既败了,骆宾王岂能使他独存?自然要走得没踪没迹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说他死在军中了,又有人说他逃回义乌去了,又有人说他削发为僧了。寻了年余,那里有个影响,武后也只得罢了。正是:

  拨乱应须忠勇全,有忠无勇也徒然。

  檄文纵是高天下,马到旗开便可怜。

  骆宾王平昔最爱的是灵隐,此番竟隐于此,绝不露一些形迹。那灵隐的可爱在何处?略表一二便知。离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余丈,周围亦有十二里,汉时称为虎林,因有白额虎常在阶下听经。至唐因避帝讳,更名武林。其发源直自新安,从富春至余杭,蜿蜒五百里,遂结脉于两峰三竺。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级,远眺则群山屏列,湖水镜浮;云光倒垂,万象俱俯;画舫往还,恍若鸥凫。其次,则有鸟门峰、石笋峰、香炉峰、狮子峰。莲花峰、飞来峰。岩洞则有呼猿洞、玉女洞、龙泓洞、射旭洞。溪涧则有南涧、北涧、大涧。名泉则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锡泉。其最为人所赏鉴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静室。如韬光庵,白沙庵、石笋庵、茶庵、无着庵、松偃庵,更有胜阁如望海阁、超然阁、永安阁、弥陀阁、云来阁,俱是天造地设的。独灵隐寺,是晋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门紧对着巉崖峭壁,门上一匾,是“绝胜觉场”,系葛洪写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还有白云岩、松隐岩。天下丛林,最著名的莫过于此。门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xù)所建。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导和纳粹,畅人怀抱。夏之日,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则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起,水与阶平。坐而玩之,物元遁形。亭前峭壁,皆凿世尊罗汉,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卧可垂纶于枕上,坐可濯足于床间。自从这亭子造了,游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时,说些超世拔俗的话。冷之一字,大有开悟人处。

  那亭子右首,不上里许,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围,山势葱育,石瓣搓峨,远远望去,宛似一朵千叶莲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过二尺许,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跻。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内。那白猿还是慧理法师所蓄的,每见那白猿临涧长啸一声,则诸猿毕集,人皆谓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斋之,闻呼即出,后人便建一饭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鱼数声,那老猿即便下来,与守一作伴,代守一烧香换水,或洗菜担柴。闲暇便与守一弈棋赌胜。凡事俱也领会,只是不能言语。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来要看猿的,都有布施斋衬。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来与他吃。

  忽一日,临安知府,姓袁,名元,来游灵隐。到了方丈坐下,遂与老僧叙茶,已毕,偶问道:“宾山有个呼猿洞,洞中有个千岁猿,能知人事,可是真么?”老憎道:“灵性相通,人物无间,都是有的。”老憎因请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随唤支宾到守一长老处,呼取老猿到亭上来。守一连忙将木鱼敲了三下,老猿即从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爷要请你相会,只索去走一遭。”老猿听见要他去见太爷,就把身子蹲了一蹲,头摇了两摇,却像有不欲去见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随缘,岂容拣择,先天一着,却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随了支宾,走到知府面前,两手作一问讯形状,随转身问讯了本山长老,知府也就觉道他灵异。长老道:“还有灵异处哩,极会下棋。”知府道:“果然会下?可晓甚棋?”长老道:“不论围棋、象棋,俱已精妙。”知府心内道,“天下国手,惟我称尊,岂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来。先把象棋摆上,老猿拱手让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个“海中捞月”之势,绝顶一着,从来没人赢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几着,也只平常,临后几着,知府着忙道:“我输了,输了!”若论知府平日,极是高手,着着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极处,故此输了。知府心里又道:“围棋,我有仙传,从来国手推让。”叫取围棋来,着了一盘“铁网势”。数到后来,老猿却输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着一局、老猿摇手,不欲再着。知府对长老道:“本府围棋,原系天下第一手,老猿输半子,也争差不多。今要再着,他便作难,未免有些惧怯。烦你转谕他。再试一局,何如?”长老便转叫老猿再着。知府遂着起手,老猿将手格住,右手就将一子放在当心。知府暗笑道:“从来无此一着也。”便随手应去。着到局终,知府却输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来,从无一局相对,今日不料与老猿着得三盘,却输了两次,岂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输与异兽,宁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济癫走近前来,把老猿头上一摸,说道:

  先天一着已多年,黑白盘中没后先。

  今日天机殊太泄,有缘缘里却无缘。

  道罢,把手将老猿脑后一拍,只见那老猿把头点上两点,挺然直立在棋枰之侧,推来攘去,全然不动。仔细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样的。知府惊讶称奇。长老即命侍者,取些干柴,将老猿驾起,众曾念起往生咒来,立时焚化。守一说偈道:“咄!咄!

  断峡髯公,傲来小友。

  不计年华,那知子丑。

  踢碎虚空,劈开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头,寻莲觅耦。

  费了聪明,橘中逢叟。

  一着先机,阿谁参剖?

  口不谈天,手能摩斗。

  却被顽仙,当头一捂。

  大汗浃身,从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彻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万四千谁是你?世间没有闲花柳。”

  守一道罢而回。知府笑道:“这个老猿,可谓极有神通的了,如何被这颠和尚三言两语,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后,明明看见他在云端合掌作礼而去。也是一段公案。这是呼猿洞的后事,按过不叙。

  且说那骆宾王既无踪迹,则诗人中又少了一个才子。不期过不得数年,又出了一个才子,叫做宋之问。这宋之问才子之名,却也不减于骆宾王。但此时见武则天女主临朝,逞纵淫欲,其他莫论,只朝臣中一个张昌宗,一个张易之,二人最为宠幸。那时宋之问年少才高,也动了个望幸之心,因赋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见了,微笑道:“诗意虽美,然是儿有口过。(口臭)”遂不诏用。宋之问不胜愤忌,遂弃官而浪游于四方,以诗酒自娱。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两山,遍历一回,因爱灵隐寺、飞来峰之形胜,泉石秀美,遂借寓于寺中,日夕观玩其妙。

  原来灵隐后山最高,名曰鹫岭,从下而上,殊费攀跻。而山上有泉,转流而下,不烦众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厨灶间,以供众僧之饮。岭面朝东,而日出正照,钱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时宋之问观之不尽,爱之有余,欲赋一诗,以占灵隐之胜,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诗者应接不暇,从何处题起?一时苦吟,未得佳句。时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洁,松筠与泉石互映,宋之问不忍便睡,因而绕廊闲行,只觉树影婆婆可爱,但秋气逼人,微有寒色,不觉信口吟一句道:

  岭边树色含风冷。

  宋之问偶然触发,吟了这一句,正想着再吟一句,合成一联佳叶,不期一时再对不出,因而口里念着这一句,只在殿前走来走去。忽见殿上琉璃灯下,蒲团之上,有一个老僧在那里打坐,见了宋之问,也不起身,只觉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问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诗,风景只在口头,何用如此苦搜?”宋之问听了,不觉暗自吃惊道:“除了卢、骆、王、杨,我也要算做当今一个才子,怎么这老和尚,开口就轻薄起来。”欲要呵叱他,又见他说话虽若戏侮,而风 景只在口头之言,却大有意思。但问道:“师父莫不也会吟诗么?”那老僧却渐答道:“老僧诗虽不会吟,但这一句早已代郎君对就了也。”宋之问听见他说对就了,暗笑道:“不知对些什么出来。”因问道:“既对了,何不念与我听。”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声带雨秋。

  宋之问见老僧对句幽隽,不觉惊喜道:“老师父原来是个诗人,我弟子失敬了,请起奉揖。”揖罢,又问道:“老师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头头是道。我弟子见灵隐泉石秀美,欲赋一诗,以记其胜,虽说只在口头,却一时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请教老师父,不知可还能为我再续一联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来。”宋之问因念道: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老僧听了,也不假思索,即随口道:“何不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听了,愈加敬服道:“老师父先辈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师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灵隐之胜?”那老僧闻言,略不推辞,欣然又续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互调。

  夙龄尚遇异,搜对涤尘嚣。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桥。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问听了,方才服倒。道:”老师父佳作,声调雄浑,摹写曲折尽情,自是诗坛名宿,卢,骆、王、杨之恃,也决非隐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为何遁人缁流?”那老僧见问,但微微叹息,并不答应。宋之问知其别有深意,也便不复再问,但朝夕在寺中与他盘桓,深相结纳,暗暗细察,方知他正是骆宾王。欲待明问他,知他决不应承,因细细述武则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业事不成,带累得骆侍御‘千古诛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怅怅。”那老僧听了,不觉攒起眉来说道:“此既往之浮云,居士还只管说他作什么?”到次日,宋之问再寻那老僧闲谈时,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问去后,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时寺中僧众因他有“天香云外飘”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请那老僧住于其中。又过了许多时,一日,无疾而终,皆相传以为得了正果。世虽屡更,却流传下这一首诗,为灵隐千秋生色,再无一人敢于续笔,所以谓之诗迹。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3

卷六 西泠韵迹


  诗云:“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又云:“出其闉阇,有女如茶。”由此观之,则青楼狭邪,其来久矣。然如云如茶,不过形容其脂粉之妍,与夫绮罗之艳已耳,未有称其色占香奁,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裯色笑,仅供片时之乐;而车马一稀,则早已人商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灵,则又未尝无其变,如南齐时钱塘之苏小小者也。

  苏小小本生于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门户冷落,风月中之滋味,已不识为何如。却喜得家住于西泠桥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灵,姿容如画,远望如生花白雪,近对如带笑芙蓉。到了十二三岁上,发渐渐齐,而乌云半挽;眉看看画,而翠黛双分。人见了早惊惊喜喜,以为从来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时,不独色貌绝伦,更有一种妙处,又不曾从师受学,谁知天性聪明,信中吐辞,皆成佳句。此时的西湖,虽秀美天生,还未经人力点缀,而道路迂远,游览未免多劳。自西泠而东,至孤山,望断桥止矣,欲泛湖心,必须画舫。自西泠而西,一带松杉,逶逶迤迤,转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劳。苏小小此时年虽幼小,却识见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来可以乘骑,我一个少年女儿,却蹙金莲于何处?”遂叫人去制造一驾小小的香车来乘坐,四围有幔幕垂垂,命名为油壁车。这油壁车,怎生形状?有《临江仙》词一首为证:

  毡裹绿云四壁,幔垂白月当门。雕兰鉴桂以为轮,舟行非桨力,马走没蹄痕。

  望影花娇柳媚,闻声玉软香温。不须窥见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边村。

  自有此车,叫一人推着,傍山沿湖去游戏,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见,尽以为异,纷纷议论道:“此女若说是大人家的闺秀,岂元仆从相随?怎肯教他出头露面独坐车中,任人饱看?若说是小人家儿女,毕竟有些羞缩处,那里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样?”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着车儿猜度。苏小小见了这些光景,也不回他长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莺招抑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众人听了,也还不知其详。但一时轰传开去,已有细心,看破他的行径,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几许矣,但见他年尚莺雏,时还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华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姬,或欲取为待妾,情愿出千金不惜,纷纷来说,苏小小尽皆辞去。有一贾姨娘来劝他道:“姑娘你不要错了主意。一个妓家女子,嫁到富贵人家去,虽说做姬做妾,也还强似在门户中,朝迎夕送,勉强为欢。况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贮之金屋?”苏小小道:“姨娘之意,爱惜甥女,可渭至矣。但甥女却有一癖处,最爱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笼,止可坐井观天,不能遨游于两峰三竺矣。况且富贵贫贱皆系于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决不生于娼妓之家。今既生于娼妓之家,则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人候门,河东狮子,虽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须生妒。况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人身易,出头难,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于鼻,谁不怜香;触之目,谁不爱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来争。十斛片时,风月何曾肯让。况香奁标美,有如钓饵甜甜,彤管飞声,不啻溪桃片片。朝双双,暮对对,野鸳鸯不殊睢鸟;春红红,秋紫紫,假连理何异桃夭。设誓怜新,何碍有如皎日?忘情弃旧,不妨视作浮云。今日欢,明日歇,无非 露水;暂时有,霎时空,所谓烟花。情之所钟,人尽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悦,喜坐怀之无伤。虽倚门献笑,为名教所非讥;而惜旅怜鳏,亦圣王所不废。青楼红粉,既有此狭邪之生涯;缘鬓朱颜,便不可无温柔之奇货。由此想来,以甥女之才,一笔一墨,定当开楚馆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颦,誓必享秦楼之金屋。纳币纳财,不绝于室,秣驹秣马,终日填门。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若能在妓馆中做一个出类拔萃的佳人,岂不胜似在候门内抱憨痴之衾,拥迷瞒之被,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识姨娘以为何如?”贾姨听说,不觉笑将起来,道:“别人以青楼为业地,原来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这等透彻,反以青楼为净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说。

  待老身那里去寻一个有才有貌的郎君来,与姑娘破瓜就是了。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颜色十分才,岂肯风沉与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里,故教红杏出墙来。

  一日,苏小小乘着那油壁香车,沿着湖堤一带,观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闲情,不期遇着一个少年郎君,骑着一匹青骢马,金鞍玉镫,从断桥湾里出来,忽然看见了苏小小坐在香车中,琼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惊,想来:“难道尘世间能生出这等风流标致的女子来?”因勒住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视。原来苏小小看见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动心,便不避忌,任他顾盼。马在车左,苏小小也便左顾;马在车右,苏小小也便右顾。但彼此不便交言,苏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四泠松柏下。

  苏小小吟罢,竟叫人驱车而去。那少年郎君听了,又惊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这少年是谁?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东公干,闻西湖之美,故乘马来游,不期恰遇着苏小小的香车,四目相视,未免留情,临去又朗吟出“结同心”之句,那欲火生烟,那里还按纳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访问,方有人对他说道:“此妓家苏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声名,在城的贵公子,谁不想他慕他,但他出处风流,性情执拗,一时恐未许人攀折。”

  阮郁听了,暗想道:“既系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见,纵不能攀折,对此名花,留连半晌,亦人生之乐事也。”到了次日,将珠玉锦绣备了百金之礼,叫人捧着,自仍骑了青3 马,绕着西北湖堤,望着松柏郁葱处,直至西泠桥畔。下了马,步到门前,见花遮柳护,甚是洁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轻易叩门,只在门前低回。恰好贾姨从里面开门走出来,看见了,因问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识桃源,要问路么?”阮郁见贾姨问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说道:“若不识桃源,为何到此?”贾姨答礼道:“既识桃源,却是寻谁?”阮郁道:“昨偶在湖堤。侥天之幸,遇见一美人,蒙垂青不弃,临行赠诗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痴魂恋恋,特备一芹,妄想拜求一见。”贾姨道。”官人既要见舍甥女,为何不叩门,而闲立于此?”阮郁道:“这等说,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辈不叩门,因初到于此,无人先致殷勤,倘遂突然剥啄,只道少年狂妄,岂不触令甥女之怒,故尔鹄立以候机缘。今幸遇姨母,万望转达,定当图报。”贾姨道:“转达容易,但舍甥女还是闺女,荳蔻尚尔含葩,未必肯容人采,官人莫要错费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一见,为荣多矣,谁敢妄想巫山之梦,姨母请但放心。”贾姨笑道:“好一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待我去通知。”说罢,即回身人去。去不多时,出来道:“舍甥女闻得骑青骢马的官人来访,便叫老身请官人里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莲,望勿见罪。”阮郁道:“蒙许登堂,则仙姿有望,便花砖影转,谁敢嫌迟?求姨母再报,绣衾不妨压而睡足。”说罢,方才斜穿竹径,曲绕松廊,转入一层堂内。那堂虽非雕画,却紧对湖山,十分幽爽。

  贾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却竟如未曾看见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时定然妆罢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见两个侍儿,一个携着茶壶,一个捧着果盒,摆在临湖的一张长条掉上,请阮郁吃茶。侍儿道:“姑娘此时妆柬将完,我们去请来相会。”阮郁道:“难为你二位了,可对姑娘说,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觉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内,吃下去,甚是心悦神抬。又坐了一个时辰,方看见前边的那个侍儿,又捧出茶来道:“小姑娘出来了。”阮郁听见出来,忙起身侧立以待。早一阵香风,苏小小从绣帘中袅袅婷婷走出。但见:

  碎剪名花为貌,细揉嫩柳成腰。红香白艳别生娇,恰又莺雏燕小。

  云鬓乌连云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态美难描,便是影儿亦好。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4





阮郁见苏小小今日妆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样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无主。候苏小小走下堂来,忙叫人将礼物摆在堂上,方躬身施礼道:“昨幸有缘,无心中得遇姑娘仙驾,又蒙垂青,高咏‘同心’之句,归时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备寸丝为敬,欲拜识仙姿,以为终身之奇遇,还恐明河在望,不易相亲,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请上,容阮郁拜见。”苏小小见他谦谦有礼,又市帛交陈,十分属意。因笑说道:“贱妾,青楼弱女也,何足重轻,乃蒙郎君一见钟情,故贱妾有感于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弃,果殷殷过访。过访已自叨荣,奈何复金玉辉煌,郑重如此。可谓视葑菲如琼枝矣,敢不趋迎。但恨妆镜少疏,出迟为罪,郎君请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毕,方东西就坐。茶罢,苏小小道:“男女悦慕,从来不免,何况我辈。但怅春未及时,花还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却将奈何?”阮郁道:“姑娘怎么如此说?天姿国色,以一见为荣。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则荣幸已出于望外。玉尚璞含,珠犹内蕴,谁敢不知进退,更作偷窃之想耶?姑娘但请放心,小子领一茶,即告退矣。”苏小小听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谅,便晨夕相对,无伤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见督责,小子敢大胆再留连半晌,得饱餐秀色而归,使魂梦少安,便感恩非浅。”苏小小道:“妾留郎君者,盖蒙郎君垂顾,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谊耳。若云餐秀,贱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闻言未免增愧。”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洁,幽兰不自知香,惟弟之饿心馋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窃去矣。”苏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谓妾真知己矣。且请到松杉轩傍,妾卧楼之前,镜阁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尽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当入室取扰,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复以套辞,但些须薄物,望笑而挥入,无令陈此遗羞。”苏小小道:“乍蒙垂顾,怎好便受厚礼?若苦辞,又恐自外,却将奈何?”阮郁道:“寸丝半币,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则愧死矣。”苏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赵,为妾作声价,妾敢不拜嘉,以明用爱。”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镜阁上去坐。

  阮郁到了阁上,只见造得十分幽雅。正当湖面,开一大圆窗,将冰纱糊好,就如一轮明月。中贴一对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

  窗外檐端悬一扁,题“镜阁”二字。阁下桃花杨柳,丹桂芙容,四围点缀得花花簇簇。在窗内流览湖中景色,明明白白,无所不收。若湖上游人画肪过到镜阁之前.要向内一望,却檐幔沉沉,隐约不能窥覵,故游人到此,往往留有余不尽之想。阁中琴棋书画,无所不具。阮郁见了,更觉神飞,因赞道:“西湖己称名胜,不意姑娘此阁,又西湖之仙宫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侥幸也。”苏小小道:“草草一椽,绝无雕饰,不过借山水为色泽耳。郎君直谓之仙,亦有说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实见如此,若主何说,则无辞以对。”苏小小因笑道:“对亦何难?无非过于爱妾,故并此阁亦蒙青盼耳。”阮郁听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问答合机,只见侍儿捧出酒肴来,摆在临湖窗前,请二人对饮。苏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献酬,以增主愧,望郎鉴而开怀。”阮郁来意,自以得见为幸,今见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饮得数杯,早情兴勃勃,偷看小小几眼,又四围流览一番,忽见壁边贴着一首题镜阁的诗,写得甚是端楷,大有风韵。因念道:

  湖山曲里家家好,镜阁风情别一窝。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云磨。

  水痕不动秋客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临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读完,更加惊喜道:“原来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谦之太过乎?请奉一厄。”因而斟上,苏小小道:“贱妾谦之太过,既受郎君之罚,郎君举之太过,独不该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危。二人上拖拖逗逗,欢然而饮,忽贾姨走来,笑说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饮虽近私,然尚是宾主往来。若红丝有幸,还当借重于斧柯,焉敢无礼,而轻于犯帨,以获衍尤。”说罢,大家都欢然而笑。苏小小因请贾姨娘人座,又饮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说道:“姨母方才争说竟不用媒,却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贾姨道:“宫人不消过虑,纵然不利,天下断无个破亲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满饮一筋,待老身面试,试与官人看。”因筛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领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说一筋,便醉杀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劳面试?”贾姨笑道:“先试而后伸敬,亦未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领干所赐,看是如何。”遂拿起酒来,一饮而尽。

  贾姨见了,甚是喜欢,因对苏小小笑说道:“贤甥女,你是个聪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识人,不是个背前面后,随人勾挑引诱,便可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话便当面直说。大凡男女悦慕,最难称心;每有称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聪白面,贤甥女皓齿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况你贪我爱,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谓锦片姻缘,失之当面矣。今所不敢轻议者,怜惜贤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细细思量过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远,若待到其时,婚好及时,千金来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云粗雨暴,交村蠢之欢,又不如早一日软软温温,玉惜香怜,宁受甘甜之苦矣。”苏小小听了,忍不住也笑将起来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个过来人了。”

  阮郁此时已在半酣之际,又被苏小小柔情牵扰,已痴过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时即谐了花烛。今听见贾姨为他关说,又见苏小小听了喜而不怒,似乎有个允从之意,不胜快心。因筛了一大觞,送到贾姨之前道:“姨母面试文章,十分精妙,将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当叩谢,一时不便,且借芳憎,当花上献,望姨母慨饮。”贾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却喜阮官人批语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苏小小道:“上宾垂顾,当借西冷山水风流,聊劝一觞。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无乃太俗乎?”贾姨听了,连点头道:“是我不是,该罚!该罚!”遂将阮郁送他的酒,一气饮干道:“再有谈席外事专,以此为例。”苏小小因叫恃儿,推开纱窗,请阮郁观玩湖中风景。阮郁看了,虽也赞赏,却一心只暗暗的对着小小,时时偷窥他的风流调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舍得辞去。元奈红日西沉,渐作黄昏之状,方勉强起身谢别,苏小小道:“本当留郎君再尽余欢,但恐北山松柏迷阻归鞍,故不敢强为羁绊。倘情有不忘,不妨重过。”阮郁道:“未得其门,尚思晋谒,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当趋侍。”说罢再三致意而别。正是:

  美色无非自出神,何曾想着要述人。

  谁知饥眼痴魂魄,一见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当朝相公之子,只贪绝色,看得银钱甚轻。到了次日,果备了千金纳聘,又是百金酬媒。此时已问明了贾姨的住处,故先到贾家,送上媒资,求他到苏家去纳聘。你道妇人家,见了白晃晃银子,有不眉欢眼笑的?略略假推辞两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锦丛丛、香朴朴,去被窝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谢不尽。”说罢,贾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携了聘礼,同送到苏家去。因暗暗对苏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贵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风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从前的声价,日后的芳名。请自思之,不可错过。”苏小小道:“姨娘既谆谆劝勉,料不差迟。甥女无知,敢不从命?”

  贾姨见他允了,满心欢喜,遂将聘金替他送入内房,便忙忙走回家,报知阮郁。阮郁闻报,喜之不胜,遂同贾姨到苏家来谢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来,以为花烛之费。贾姨遂专主其事,忙叫人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请了许多亲戚怜媪。到了正日,张灯结彩,备筵设席,笙萧鼓乐,杂奏于庭,好不热闹。

  众亲邻都在外堂饮酒,惟苏阮二人,却在房中对饮合卺之卮。自外筵散后,二人饮到半酣之际,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种美满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饮,思量枕席功夫,苏小小却羞羞涩涩,倘着留饮,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见小小延捱情态,又是一种娇羞,那炎炎欲火,愈加按纳不定。无可奈何,只得低声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极了,万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苏小小那里肯听,竟有个坐以待旦之意。还亏得贾姨走进房来,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蓝桥,不思量去饮甘露琼浆,怎还对此曲孽,痴痴强进,岂不令花烛笑人。”因叫侍儿将酒席撤去,立逼着他二人解衣就寝,小小到此际亦无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拥人罗帏而已。正是:

  虽曰情愿,却未曾经惯。痛痒此时难辨,直惊得,心头战。

  谁知桃片,忽须臾作践。到得甜甜留恋,只思量,何曾怨。  右调《霜天晓角》

  阮郁与小小这,夜虽说千般怜,万般惜,然到那怜惜不得之时,未免也笑啼俱有,却喜得苦处少,乐处多,十分恩爱皆从此种出来。

  到了次日响午二人方才起来梳洗。贾姨早进房来贺喜,阮郁又再三向贾姨谢媒。自此之后,两人恩爱如胶似漆,顷刻不离。每日不是在画舫中。飞觞流览那湖心与柳岸的风光,就是自乘着油壁香车,阮郎骑着青骢骏马,同去望那南北两高峰之胜概。真个得成比目,不羡鸳鸯,已经三月,正在绸缨之际,不意阮郁的父亲。在朝有急变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里舍得,徒哭了数日,无计可留,只好叮咛后约,匆匆而别。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缘,谁知缘尽促归鞭。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5

 劝君莫错怪人事,扯去牵来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后,小小一时情意难忘,便杜门个出。争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羡慕的,今又经了相公之子千金为聘,这一番举动,愈觉轰动人耳目。早有许多富贵子弟,探知消息,都纷纷到西泠苏家来求复帐。奈小小一概谢绝,只说到亲眷家养病去了,却又无聊,只得乘了油壁车儿,两山游玩,以遣闷怀。有几个精细少年,见他出游,知他元病,打听得阮公子这段姻缘,是贾姨撮合的,便暗暗备礼来求贾姨为媒。贾姨却又在行有窍,凡来求他的子弟,必须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挥洒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应承许可。若有些须不合,便冷冷辞去。但辞去的固多,应承的却也不少。从此,西泠的车马,朝夕填门。若说往来不断,便当迎送为劳,却喜得苏小小性情语默,比当道的条约还严。他若倦时,谁敢强交一语;到他喜处,人方踊跃追陪。睡到日中,啼鸟何曾惊梦?闲行月下,花影始得随身。从没人突然调笑,率尔狂呼,以增其不悦。故应酬杯斝,交接仪文,人自劳而他自逸。却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决不嫌其简慢,故声价日高,交知日广。而苏小小但知有风流之乐,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钱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无穷;白面乌纱,交接殆尽。或爱其风流,或怜其娇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调笑,无不人人赞羡,处处称扬。他却性好山水,从元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闲,便乘着油壁车儿,去寻那山水幽奇,人迹不到之处,他独纵情凭吊。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烟霞岩畔,此时正是暮秋天气,白云低压,红叶满山,甚觉可爱,小小遂停了车儿,细细赏玩。赏玩不多时,忽见对面冷寺前,有一壮年书生,落落寞寞,在那里闲踱,忽看见了佳人停车,便有个要上前相问讯的意思,走不上两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苏小小见了,知他进退趑趄者,定为寒素之故。因下了车儿,轻蹙金莲,迎将上去,道:“妾乃钱塘苏小小也,品虽微贱,颇识英雄,先生为何见而却步?”那书生听了,不胜惊喜道:“果是苏芳卿耶?闻名久矣,第恨识面无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顾,又恐芳卿日接富贵,看寒儒不必人眼,故进而复退。不期芳卿转下车就语,可谓识面又胜似闻名多多矣。”苏小小道:“妾之虚名,不过堕于脂粉,至于梁夫人之慧心,红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绝无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仪,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为妾一验。”那书生道:“我学生既无李药师之奇才,又无韩良臣之勇敢,萧然一身,饥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却从何说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当此南北分疆时,上求贤久矣,功名虽有,却在帝阙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岂能自至?还须努力,,无负天地生才。”那书生听见说得透畅,不觉伤心大恸道:“苍天苍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独不覆庇到我鲍仁?反不如钱塘一女娘,见怜之亲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据妾看来,非大不培,只怕还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鲍生听了,因跌跌脚道:“芳卿责我,未尝不是。不知帝阙王都,动足千里。行李也无半肩,枵腹空囊,纵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苏小小道:“先生若无齐治均平的大本领,我苏小小风月行藏,便难效力。若是这些客途资斧,不过百金之事,贱妄尚可为情。”鲍生听了,又惊喜道:“芳卿何交浅而言深,一至于此?”苏小小道:“一盼而肝胆尽倾,交原不浅。百金小惠,何为深?先生不要认错了。”鲍生道:“漂母一饭,能值几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况百金。但恐我鲍仁不肖,有负芳卿之知我,却将奈何?”苏小小道:“听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鲍先生了。若不以妓迹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鲍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宫,岂贫士所敢轻造。然既蒙宠招,自当趋承。敢请香车先发,容步后尘。”苏小小既上车儿,又说道:“相逢陌路,万勿以陌路而爽言。”鲍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弃?”说罢,便前后而行。

  不朗苏小小香车才到,已早有许多贵介与富家子弟,或携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于湖舫,遣人来请的,纷纷攘攘。一见他到了,便你请我邀,喧夺不已。苏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请一贵客,已将到了,没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爷们,明日领教罢。”众人都里肯听,只是请求不去。苏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内,叫人备酒俟候。不一时,鲍仁到了,见门前拥挤的仆隶,皆华丽异常,却自穿着缊袍草履,到了门前,怎好突人。谁知小小早遣了随车认,得的童子在门前等候,一见到了,便赶开众人,直请他到镜阁中去。小小早迎着说道:“鲍先生来了。山径崎岖,烦劳步履,殊觉不安。”鲍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过眼烟花,焉敢皮相英雄。”鲍仁道:“千秋义侠,谁知反在闺帏。”

  二人正说不了,待儿早送上酒来对饮。饮不多时,外面邀请的又纷纷催迫,小小虽毫在不意,鲍仁听了,只觉不安。因辞谢道:“芳卿之情,已领至透骨人髓矣。至于芳樽眷恋,即通宵达旦,亦不为长。但恨此时此际,眉低气短,不能畅此襟怀,徒费芳卿之婉转,而触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领惠而行,直截痛决,留此有余不尽,以待异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鲍先生到此,本当扫榻亲荐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赠之初心。况先生堂堂国士,志不在于儿女。既要行,安敢复留?”遂于座后,取出两封白物,送鲍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静听好消息耳。”鲍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于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谢,惟铭之五内而已。”说罢,竟行。小小亲送至门而别。正是: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鲍仁既去,且按下不题。却说苏小小送了鲍仁,方才次第来料理众人。

  众人等得不耐烦,背地里多有怨言。及见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两语,只一颦一笑,而满座又早欢然。故纵情谈笑,到处皆著芳香;任性去来,无不传为艳异。最可喜是王侯之贵,若怜他娇。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宾。尤妙的是欢好之情,若稍不浓,略不密,便去之有如过客。苦莫苦于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沦于下贱,安得自由?怨莫怨于远别妻孥,望又不来,嫁又不可,独拥孤衾,凄凉无限。怎得如小小罗绮遍身,满头珠翠,鲙厌不甘,蚕嫌不暖,无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这四五年楚馆秦楼之福,俱已亨尽。四方的文人墨士,与夫仕宦名流。无不过交、此时贾姨奔走殷勤,缠头浸润,也成一个家业了。每每称羡小小道:“甥女当日高标为妓之论,虽一时戏言,做姨娘的还不以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云捉月之才,方有此游戏花柳之乐,真青楼之杰出者也。”苏小小听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观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闻苏小小之名,只以为是虚传,不信红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吴,道过钱塘,胸中原有一个苏小小横在心头,思量见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楼船一只作公馆,备下酒席,邀了宾客,遂着人去唤苏小小来佐酒。自恃当道官,妓女闻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时,苏家一个老妪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请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请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来看了,好来赴席。。”差人道:“谁有帖子请他!是孟观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妪道:“我家姑娘从来不晓得做什么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个?”差人因苏小小不在,没法了,只得将所说的话,一一回复孟浪。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个名妓,那有此时还闲着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实情。”又分付差人道:“既是明日来家,明日却是要准来伺候的。”差人领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连苏家的门还未开,只得且走了回来。及再去时,苏家老妪回道:“方才有信,说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时如何得能便到?极早也得午后。”差人午后再去,还说不曾回来。差人恐怕误事,便坐在门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见来,黄昏也不见影。只等到夜静更深,方看见两三对灯笼,七八个管家,簇拥着一驾香车儿,沿湖而来,到了门前下车时,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唤,只见苏小小已酣酣大醉,两三个侍儿一齐搀扶了进去。众家人只打听明白,说苏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见他如此大醉行径,怎敢一时罗嗅?只得又回去,细细的禀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么?”差人道:“小人亲眼看见的。三个丫头挽他不动,实实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饶他不过。”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时,侍儿回道:“宿醒未醒,尚睡着;不曾起身,谁敢去惊动他?”差人道:“你快去说声:‘这孟爷乃上江观察使,官大着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还惹出事来。’”侍儿笑说道:“有舍子事?和尚道士。去迟了,不过罚两杯酒罢休了。”差人听得不耐烦起来。便走回船中禀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着不肯起来,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听了,勃然大怒道:“一个娼妓,怎这等放肆?须拿他来羞辱一场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认我是客官,定还不怕。必须托府县立刻拿来,方晓得利害。”即差人到府县去说,府县得知,俱暗暗吃惊道:“此人要津权贵,况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伤。”叫人悄悄报知苏小小,叫他速速去求显宦发书解释,然后青衣蓬首,自去请罪,庶可兔祸。若少迟延,便不能用情。

  侍儿俱细细与小小说知。小小听了,还只高卧不理。倒是贾姨闻知着急,忙忙走到床前说道:“这姓孟的,人人都说他十分惫懒,你不要看做等闲。我们门户人家,要抬起来,固不难,要作践,却也容易。你须急急起来打点,不可被他凌辱一场,把芳名损了。”苏小小道:“姨娘不消着急。他这两三日请我不去,故这等装腔作势,我无过勉强去走走便罢了,何必打点?”贾姨道:“不是这等说。据府县说来,连官府也怕他三分。又来分付,叫你求几位显宦的书,去说个人情,你方好去请罪。若不是这等,便定然惹出祸来。”苏小小被贾姨只管琐碎;只得笑笑、”走起身来,道:“花酒中的一时喜怒,有甚么大祸?甥女因力倦贪眠,姨娘怎这样胆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镜台前去妆饰?”贾姨道:“你此去是请罪,不要认做请酒,只须搭上一个包头,穿上一件旧青袄,就是了,何消妆束?”小小又笑道:“妆束乃恭敬之仪,恭敬而请,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轻薄起来?”遂不听贾姨之言。竟梳云掠月,妆饰得如画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车儿,竟到湖船上来,叫人传禀。

  此时孟观察正邀了许多宾客,赏梅吃酒,忽听见说苏小小来了,心上虽然暗喜,但既发作一番,那里便好默默,必须哼喝他几句,然后收科。因问道:“他还是自来,还是府县拿来了?”左右禀道:“自来的。”孟观察道:“既是自来,且姑容他进见。”一面分付,一面据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时,人还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隐隐(尝)麝兰之味,将他暴戾之气,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虽然是淡妆素服,却一身的袅娜,满面的容光,应接不暇。突然望见一个仙子临凡,这孟观察虽然性暴,然正在壮年,好色之心颇盛,见了这般美丽,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碍着观瞻不雅,苦苦按纳。在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贱妾苏小小,愿相公万福。”盂观察此时心己软了,说不出硬话来,但问道:“我唤了你三日,怎么抗拒不来,你知罪么?”小小道:“若说居官大法,贱妾与相公腰隔天渊,如何敢抗?至于名公巨卿,行春遣兴,贱妾来迟去慢,这些风花雪月之罪,妾处烟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贱妾虽万死,亦不能尽偿,盖不独为相公一人而坐,还望开恩垂谅。”观察道:“这也罢了,但你今日之来,还是求生,还是求死?”小小道:“‘爱之则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贱妾安能自定?”观察听了,不禁大笑起来,道:“风流聪慧,果然名下无虚,但此皆口舌之辩才,却非实学。你若再能赋诗可观,我不独不加罪,且当优礼。”小小便请题。观察因指着瓶内梅花道:“今日赏梅,就以此为题。”小小听了,也不思索,信口长吟道:

  梅花虽做骨,怎敢敌春寒?

  若要分红白,还须青眼看。

  孟观察听了,知诗意皆包含着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欢眼笑。遂走下坐来,亲手搀定小小道:“原来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误认,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贱妾何才?止不过情词曲折,偶会相公之意耳。”观察道:“情词会意,正才人之所难。”遂携了小小,并坐在上面,欢然而饮。饮酒之间,小小左顾右盼,诙谐谈笑,引得满座尽倾。观察此时,见他偎偎倚倚,不觉神魂俱荡。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后差人明灯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却与小小暗约下,到夜静时,悄悄移小船到镜阁下相就。如此者一连三夜,大快其心,赠了小小千金,方才别去。正是:

  一怒双眸裂,回嗔满面春。

  非关情性改,总是色迷人。

  孟观察去后,贾姨因问道:“这观察接甥女不去,特着府县来拿,何等威严。自你去请罪,我还替你耽着一把干系。为何见了你,只几句言语,说得他大笑起来,这是何缘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见甥女,后因不得见而恼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愿得一见者也。至于苦不得见方恼,则此恼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见而生,故甥女妆饰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则后来之恼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无可欣慕。不更益其恼怒乎?我拿定他是个色厉而内荏之人,故敢直见之而不畏。”贾姨听了,不胜欢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进门诀、枕席上的诀、启发人钱钞的诀、死留不放的诀,倒也颇通,从不知妓女中还有这许多窍脉。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来还有这个秘诀。”苏小小笑道:“有何秘诀?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观察这番举动远近传闻,苏小小不独貌美,兼有应变之才、声名一发重了。苏小小却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数年妓女,富贵繁华,无不尽享;风流滋味,无不遍尝;从不曾受人一毫轻贱,亦可谓侥天之幸了。须乘此车马未稀,早寻个桃源归去,断不可流落炉头,偿王孙之债。”主意定了,遂恹恹托病,淡淡辞人。或戒饮于绣佛之前,或遁迹于神龙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业不知处;楼台自在,而歌舞悄不闻声。此虽人事看明,巧于回避;谁知天心有在,乐于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个知己朋友,看荷花回来,受了些暑热之气,到夜来又贪凉,坐在露台,此时是七月半后,已交秋风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风寒,染成一病,卧床不起。医生来看,都说是两感,多凶少吉。谁知小小父母久无,亲戚虽有,”却也久疏,惟有贾姨娘往来亲密,见小小病体十分沉重,甚是着急。因含眼泪说道:“你点点年纪,享了这等大名,正好嘲风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错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处,你想甥女一个女子,朝夕与鸿儒巨卿诙谐谈笑。得此大名者,不过恃此少年之颜色耳。须知颜色妙在青春,一过了青春,便渐渐要衰败,为人厌弃。人一厌弃,则并从前之芳名扫地矣。若说此时,眉尚可画,鬓尚堪撩,我想纵青黛有灵,亦不过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无非转眼,何如乘此香温温、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时,借风露天寒,萎芳香于一旦;假巫山云梦,谢尘世于片时;使的的红颜,不至出白头之丑;累累黄土,尚动人青鬓之思。失者片时,得者千古,真不大为得计乎?姨娘当为甥女欢喜,不当为甥女悲伤。”贾姨道:“说便是这等说,”算便是这等算,但人身难得,就是饥寒迫切、还要苟延性命,何况你锦绣丛中之人,一旦弃捐,怎生割舍?你还须保重。”小小似听不听,略不再言。

  贾姨过了一日,见他沉重,又因问道:“你交广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就是后事,从丰从俭,亦望示知。”小小听了,勉强道:“交乃浮云也,情犹流水也,随有随无,忽生忽灭,有何不了?致意于谁?至于盖棺以后,我已物化形消,于丰俭何有?悉听人情可也。但生于西泠,死于西怜,埋骨干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癖。”说罢,竟奄然而逝。贾姨痛哭了一场,此时衣衾棺椁已预备端正,遂收殓了,停于中堂。贾姨见小小积上许多银钱,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无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缩缩,不敢举行。

  忽一日,三四个青衣差人飞马来问道:“苏姑娘在家么?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门,可速速请回。我们滑州刺史鲍相公,立刻就要来面拜。”贾姨听见,不禁哭了出来道:“苏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这鲍相公要追欢卖俏,就烦尊驾禀声,不消来了。”差人听说,都吃惊道:“闻说苏姑娘只好二十余岁,为何就死了?果是真么?”贾姨道:“现停枢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没法,只得飞马去了。不多时,早望见那鲍刺史换了白衣白冠,轿也不乘,直走马而来。到西泠桥边,便跳下马来,步行到门,竟鸣呜咽咽的哭了进乘来。及到枢前,不禁抚棺大恸道:“苏芳卿耶!你是个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鲍仁是个英雄,慨然赠我百金,去求功名,怎么就不待我鲍仁功名成就,来谢知己,竟辞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却教鲍仁这一腔知己之感,向谁去说?岂不痛哉!”哭罢,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恸起来道:“这一段知己之感,还说是我鲍仁的私情,就以公论,天既生芳卿这般如花之貌,咏雪之才,纵才貌太美,犯了阴阳之忌,也须念生才之难,略略宽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钩,竟一旦夺之那?苍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声息都无。

  贾姨此时已问明侍儿,知是小小赠金之人,因在旁劝解道:“相公贵人,不要为亡甥女些小事,痛伤了贵体。”鲍刺史道:“妈妈,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贵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贫贱时,能知我心,慨然相赠。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贵,反因来迟不能少申一报,非负心而何?日后冥冥相见,岂不愧死?”贾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报亡甥女,也还容易。”鲍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报?”贾姨道:“亡甥女繁华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于此,尚不知葬于何所,殊属伤心。相公若能择西泠三尺土,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华于始,而又能繁华于终,则亡甥女九泉有知,定当感激深厚。”鲍刺史听了,方才大喜道:”妈妈此育,甚是有理。”遂叫堪舆,在西泠桥侧择了一块吉地。又叫匠人兴工动土,造成一座坟墓。又自山名发帖,邀请阖郡乡绅士大夫,都来为苏小小开丧出殡。众人见鲍刺史有此义举,谁敢不来?一时的祭礼盈庭。到那下葬之日,夹道而观者,人山人海。鲍刺史乃白衣白冠。亲送苏小小之柩葬于西泠。坟墓之内,立一石碑,上题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又为他置下祭田,为贾姨守墓之费。临行又哭奠一场,然后辞去。

  有此一段佳话,故苏小小之芳名,至今与吗湖并传不朽云。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6

              卷七 岳坟忠迹


  西湖乃山水花柳游赏之地,为何载一个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于上?只因他生虽生在相州汤阴地方,往却住在杭州按察司内,死却死在大理狱风波亭上,葬却葬在北山栖霞岭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

  你道这本英雄是谁?他姓岳,单讳一个人字,表字鹏举。父母生他时节,梦见一个金甲红袍,身长丈余的将军,走进门来,大声道:“我是汉朝张翼德也,今暂到汝家。”说毕,即时分娩,父亲因此就取名为飞。生不多时,忽值河水泛决,母亲姚氏惊慌无措,因抱岳飞、坐在一个大瓮中,冲涛触浪而去。既而抵岸,出时,母与飞俱无恙,人以此异之。

  他生而威武,少负气节,家贫力学,最好学的是《左氏春秋》与《孙吴兵法》。未冠时节,就能挽三百斤的弓,八石的弯。他从的一个师父姓周名侗,射得好箭。日日受他的指教,不数年,早已尽得其妙,左右手都能开弓,发无虚矢。兼之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岳飞甚是感激。后来周侗死了,岳飞痛哭。每到朔望,必备酒肴楮帛,到坟头去祭奠,风雨不辍。父母甚喜道:“今日不忘师父之德,异日岂忘君父之恩!”

  岳飞既长,闻知二帝蒙尘,不胜愤激,因题《满江红》词一首以见志道: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抒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仇寇肉,笑谈渴饮刀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只这一首词,而岳公的忠肝义胆,侠气雄心已见于笔墨之内。此时金兵屡屡犯边,朝廷命刘拾为真定宣抚司,招募敢勇之士,岳飞因而应募。虽蒙收录在留守使帐下听用,却尚没人知他。偶一时犯了重法,刀斧手绑去要斩,幸得留守使宗泽出帐,看见他红光满面。一貌堂堂,不觉大惊,忙喝退刀斧手,亲解其缚,道:“此大将材也,几误大事。”正说未完,忽探马报金兀术攻汜水,锋不可当。宗泽点了五百骑,与他立功赎罪,岳飞领命而去。恰逢着兀术的先锋恃长胜之势,鼓勇而来。岳飞也不等他到百步之内,早张起硬弓,轻抽神箭,只听得飓的一声,那先锋早已两脚蹬空,折其性命。岳飞就这一箭里,飞马冲人,使起丈八点钢枪,就如一条乌龙,翻江搅海,人逢人死,马遇马亡,五百兵无不一以当十。只这一阵,杀得金兵片甲不存,岳飞方整军而回。真是: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回。

  宗泽见岳飞得胜而回,遂大开辕门,迎他人去,亲自把盏,赏劳众军,遂升他为统制官。饮酒之间,宗泽对岳飞道:“尔智勇材艺,虽古名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之计。因把自己的得意阵图传示他。岳飞因答道:“阵而后战,兵家之常,但当此众寡之际,则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泽大以为是。自此之后,天下方知岳飞是员大将。到了建炎元年,岳飞见高宗心志怠情,因上书道:

  陛下已登大宝,而勤王之师日集,宜乘敌怠而击之。黄潜善、汪伯彦,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击中原之望。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舒气,中原可复。

  书上了,黄潜善、汪伯彦两个看见了,只咬得牙齿剥剥的响道:“小卒辄敢放肆如此!”遂在高宗御前互相谗语。高宗便降旨:“越职言事,夺去官爵。”岳公知被谗谮,无可奈何,只得往投于河北招讨使张所。张所素晓得岳飞是个英雄,就授他为中军统领。因问岳飞道;“吾闻人尽称汝骁勇,不知汝能敌多少人。”岳公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昔晋栾枝曳柴以败荆,楚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张所顿足称赏道:“君殆非行伍中人也。”愈加敬重,就升为武经郎。岳公因对张所说道:“国家都汴时,恃河北以为固。何不凭据要冲,峙列重镇。一城受围,则诸城或援或救,使金人不能窥河南,则京师根本之地固矣。”张所听了,大喜,因命都统王彦,率领岳飞等十一个将官,共七千人,渡河杀奔新乡而来。来到新乡,早望见金兵:

  漫天盖地,不异蚁聚蜂屯;蔽日冲风,有若狐奔兽走。右绕左旋,旗交处云述雾锁;前遮后拥,军哄时鬼哭神号。刀剑排百里冰霜;盔甲耀一天星斗。便是英雄,也应胆落;纵然豪杰,必定心惊。

  王彦望见金兵势大,遂不敢前进,竟下了营寨,广排鹿角,密布蒺藜。岳公因说道:“我兵一到,须急急一战,先挫其锐气。今下了营寨,固守则可,岂战杀之策哉?若但如此,则新乡何日可得?况他众十万,我只七千,须并力向前,方可取胜。”王彦听了,惧怕金兵,默默元言。十个将官,俱面面厮觑,不敢做声。岳公知众将无能,遂自招引部下的八百个精兵,也不听王彦的号令,竟奋勇杀人金营。金儿术见他兵少,不以为意。谁知岳家乃节制之兵,偏能以少击众。八百个兵,冲人阵来,就似八百个大虎一般。况岳公一骑当先,远的用箭,箭到即死;近的用枪,枪到即亡。直杀至他大纛边。从来大纛之旁,定有大将护守,不料岳公到了大纛下,手起枪落,搠死数人,夺过大纛,其舞如飞,人人见了心胆俱裂,杀得金兵四散五落。王彦见岳兵得胜,方才率领十个将官一齐杀来,遂复了新乡。王彦见岳公功成,大有不足之意。

  明日,岳公又领了部下,战于候兆川。奋不顾身,身虽中箭中枪,血染衣甲,只是不退。众兵见主将如此,那一个敢退?又赢了一阵。不意粮少,只得到王彦营中来要粮。王彦正怀忌刻,只是不发,岳公无可奈何,只得引兵而北。与金兵战于太行山下;金兀术一员骁将,号为拓拔乌,有一丈多长,奇形怪状,膂力过人,使一柄三尖两刃八环刀,连杀了岳军帐下几个勇士。岳公大怒,挺身而前,亲自接战。拓拨虽然有力,怎当得岳公的神勇?战了五六十合,岳公便左手使枪,逼住了三尖两刃刀,便大喝一声道:“贼酋往那里去?”随用右手,款扭狼腰,从马上直活捉过来。金兵见主将被擒,便纷纷乱窜,岳兵一齐上前,杀死不计其数。回来把拓拔乌枭首祭旗。

  隔不得两日,又与金兵接战,金兵队里,黑风大王当先出马,手持双刀,如入元人之境。岳公一箭射去,黑风大王早一刀拨过了。岳公见他拨了过第一箭,却把弓弦虚拽一声。黑风大王见弓弦响,侧身躲过,不知岳公会射连珠箭,早把第二枝箭扣得满,随着弦声就发去。黑风大王躲不及,恰中在护心镜上,当的一声,火光乱迸。黑风大王见岳公武艺高强,拨转马头就要走,怎知岳公的丈八钢枪已到背后心窝里,一刺,搠了透穿,将黑风大王从马背直挑起到半空,就像舞婴儿.做把戏的一般。金兵见了,皆抱头而走。岳兵又一齐赶杀上去,真似斫瓜切菜。金兵得命者皆痛哭而去,好不快畅。有诗为证:

  黑风拓拔最骁雄,箭饮枪尖尽搠通。

  不是金人全不济,强中更自有强中。

  岳公既胜之后,知王彦忌刻,遂率所部仍归宗泽。宗泽一心指望恢复,遂仍以岳公为统制。后来,不幸宗泽死了,高宗以杜充代宗泽,岳公为统制官。谁知杜充无志,将迁还建康。岳公苦谏道:“中原之地,尺寸不可弃。今一举足则此地非我有矣!他日欲复取之,非数十万人不能。”充不听,竟迁回建康。后金兵大至,杜充不能抵敌,竟降了金兀术,以致建康失守。高宗着急,遂奔往明州。明州即今之宁波府。岳公闻知,顿足叹息道:“早听吾言,岂致如此。”又闻得金兀术既得建康,又趋杭州。岳公见事危急,只得率领部下三千勇敢之士,走到广德境中。原来岳公部下有两个大将;一名牛皋,一名王贵,并女婿张宪、儿子岳云,四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岳公因叫牛皋领了五百骑,伏于左首,听炮声出战;又叫王贵领五百兵,伏于右首,听炮声出战;自领岳云、张宪一千人,皆令衔枚,伏于背后。打探得兀术兵过后,军中放起连珠号炮来。牛皋一枝兵从左边杀出,王贵一枝兵从右边杀出,岳公自领了岳云、张宪,从前后背抄转,喊杀连天,飞尘蔽日。那金兀术出其不意,先自慌了手脚,四散奔走,自相践踏,死者如山。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7

 次日,金兀术合兵又战。岳公见金兵前列甚盛,白领骁骑,奋勇而前,却不从前军杀人,转从侧里横冲其阵,把他阵势截做两段,首尾不能相顾。岳公却在他阵中,横冲直撞,指东杀西,就是游龙猛虎一般,将他阵势揉得粉碎,杀得他七零八落。金兀术又大败了一阵。岳公收兵而回,犒赏了众军。因又分付牛皋、王贵:“金兵连日战败,汝二人体辞劳苦,各领五百兵,分两路而去,夜斫其营,我随后即来策应,毋得失事。”二将各领命而去。原来金兀术最善用兵,他也防着劫营,埋伏两枝人马在营左右。牛皋、玉贵二将正到金营,谁知金营左右伏兵齐出,抵敌个正住。恰好岳云、张宪两枝兵又到,大家接着厮杀混战,直至天明。活捉了金将王权,并首领四十余员。金兵又大败了一阵。

  岳公回营,见解到王权,并四十员首领,因思金兵正盛,但可智取,难以力敌,遂喝退了刀斧手,亲解其缚,结以恩义。四十员首领,即可用之人,都结以恩义。金兵感恩,情愿效死。降兵五百余人。岳公却教自家兵,一半穿了金兵衣甲,拿了兀术旗号,杂于金兵之中,假称放归之人。到得金营,金兵认做自家之人,开营放进。才进得营门,众兵一齐发作起来,金兵自先混乱,认不得的谁是岳家的兵。岳公又乘机随后领兵乱杀。直杀得:烟尘滚滚,平遮了半天风日;杀气腾腾,贯满了遍地山河。刀转雪光,闪一闪,头颅忽落;弓弯月样,响一响,脚腿陡翻。咋擦一声,断送了许多战士;乒乓几阵,结果了无数将军。初来时,水沸山崩,无人敢敌;败去后,云愁月惨,有足难奔。

  金兵连败了六次,便不敢再犯杭州,因要回到建康。岳公闻知,便先遣轻骑三千,预先分兵埋伏在牛首山左右。金兵一到,左一枝兵先出,炮声一响,”早竖起岳家旗一面。金兵接战正急,忽然右一枝兵突出,炮响二声,早又竖起岳家旗二面、金兵忙分一枝迎敌。又听得炮响三声,早又竖起岳家旗三面,前面突出大队人马,栲栳圈围将转来厮杀。金兵三面受敌,只望兵少处杀出。岳公知围他不倒,反故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冲出,却只在后边,用强弓硬弯,雨点般射将来。金兵乱窜,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又大败一阵。岳公又于黑夜,叫死士百人,衣黑衣,混杀进金营。又令百人于金营左侧,乱鸣鼓角,金兵正不知有多少兵杀进,都自相攻击,死者无数。喊杀了半夜,这百人胡哨一声,文自聚在一处,乱杀而出。天暗月黑,又不敢追杀出来,只听得鼓角兀自乱鸣不住。挨到天明。金将计点军兵,尸横遍地,皆是自家队里杀的。到次日二更天,又听得前山鼓角乱鸣,震得山摇地动,寨中人先自胆寒,又乱起来。及至杀出寨外,那鼓角又寂然无声,岳家军已去得远了。

  乱了数日,金兵个个心疑,立脚不定,遂把建康放了一把火,弃之而去,竟奔淮西。岳公探知他渡江,走静安镇,先从小路而抄到大路,埋伏下两枝人马,候金兵一到,伏兵杀出。金兵见岳家旗号,先自惧怕,怎能低敌?金兵虽有禁约,如何禁约得住?俱各抱头鼠窜,四散奔跑。岳家军遂复了建康,捷报高宗。高宗大喜,遂升岳飞为江淮副招讨使,张浚为江淮正招讨使。此时,只因兀术搅乱中原,便有一班草寇乘机窃发,占据地方。一个叫做孔彦舟,绰号孔千斤,占据武陵地方;一个张用,绰号张飞虎,占据襄汉地方;一个李成,绰号李无敌,占据江淮湘湖地方。这三个共连兵数万,围了江州,围得水泄不通。城中渐渐支持不来。又有一个马进,绰号马八百,在扬州地方作乱。高宗因命招讨使张浚,督岳飞、扬沂中分道进讨。张浚受命,因集诸将计议。岳公道:“若要解江州之围,须先破他筠州。筠州破,他见巢穴受伤,则江州之围不必救而自解矣。”张浚大喜,从其言。那时岳公潜出贼右,一箭射其前部落马,然后纵坐下青聪马,挺手中铁枪,冲突其阵。所到之处,勇不可当。贼人见了,尽裹将来。那岳将军全无惧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贼众齐上,岳公展起神威,大喝一声,就如平地起一个霹雳,手起枪落,只见杀人。贼众慌了,遂一哄而走。岳公却从后掩杀,马进大败,直奔至筠州。见事势危急,遂合集围江州之众,背筠河而布阵,绵绵密密,如长蛇之形,直长至十五里。

  岳公登高坡一望,见贼势浩大,因说张浚道:“贼势甚众,难以力敌,须用奇胜。”张浚是其言。岳公乃分精骑数千,授杨沂中,叫他乘夜衔枚渡过筠河,约以日中,但听前山炮响,却从山后共击。杨沂中领计而去。岳公乃自领三千人马,暗暗伏于远僻险隘之处,却于红罗旗上大书“岳”字,单只着二百个人随着旗帜,在前诱敌。贼望见岳家旗,虽然惧怯,却见他兵少,便不以为意。遂分一半人守寨,领十余万人一拥而前。这二百人怎生抵挡?只得拖着旗帜而走,贼众随后追来,追不上数里,早听得一声炮响,岳家埋伏之军,早星飞雷掣,一齐拥出。贼人见了,已自心惊。战到午时,已将大败,忽又听得山后战鼓齐鸣,杨沂中率领数千精骑,从山背驰下,张浚又自率二千步兵人贼寨。贼众首尾不能相顾,忙奔乱窜。岳公令人大叫道:“投降者,尽坐于地,决不妄杀。”一时坐而投降者,就有八万余人,贼人大败,马进竟为追兵所杀。遂复了江筠二州。岳公又领兵渡江,追杀至薪州黄梅县。李成、孔彦丹见事急了,只得北走,投降了刘豫。惟张用还拥着十万之众,为盗于江西。岳公知他是相州人,因写书招他来降,道:吾与汝同里。南董门、铁路步之战,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战则出,不战则降。张用见书,叹息道:“真吾父也,若再不见机,死无日矣。”遂尽率十万之众,亲自降于辕门。岳公大喜,出帐迎接,握手论旧,张用遂死心塌地为岳公所用。由此江淮之地悉平,张浚表奏高宗,以岳飞之功第一。高宗诏下,进岳飞右军都统刷,屯洪州,弹压盗贼。

  到了绍兴二年,又出了一个大盗曹成,拥众十余万,从江西历湖广,据道州、贺州、邵州、彬州,连州,到处骚扰,军民大受其害。高宗诏岳飞,权荆湖东路都总管。岳公受命,随即着一个将官,持金字牌、黄旗,招曹成来降。若不降,则大兵即来诛戮。曹成见了金字牌旗,正在军中吃饭,慌慌张张,连饭碗都打碎了,大惊道:“岳家军来矣,怎敌得他过?”随即拔寨而起,分道而遁。岳公闻报,即选精骑随后追赶,直赶过桂岭。曹成遂欲以十万之众,守住蓬头岭。那蓬头岭是个极险隘之处,真个是一夫当关,万人难过。岳公因分付前军道:“此地极为险峻,兵贵神速,趁他立脚未稳,一鼓破之。若容他把守停当,便天神也难攻破。”那时岳家兵止八千人,却人人奋勇,果然一鼓登岭。曹成见了心慌,竟逃往连州而去。

  岳公因对张宪等一班将士道:“曹成败去,若尽数追杀,则胁从可悯;若纵放了他,又仍聚为盗。今汝辈但诛其首恶,余众须以恩义招其投降。切不可妄杀,以累上天保民之仁。”张宪等领命。于是自贺州直到庆、彬、桂,共招降一万余人,与岳兵会于连州。曹成正被岳兵追赶得上天没路,恰值韩世忠遣将招曹成投降,曹成只得乘机就领了八万人马,诣韩世忠帐下投降。岳公探知,遂整得胜之军而回。岭表之地忽平,捷报朝廷,高宗大喜,遂授岳飞武安军承宣使。

  到了绍半三年、又出了一个云都大盗彭支,连兵寇掠循州、梅州等十一郡,其势甚是猖獗。高宗诏岳飞人朝,面谕以剿贼之事。又以隆祐太后被虔州震惊,密密谕岳飞道:“殄平盗贼之后,可即将虔州百性尽行屠灭,然后报朕。”岳飞闻言,忙叩首阶下,道:“愿陛下但诛首恶而赦胁从,庶不负上天好生之德。”高宗沉吟半晌,方点首道:“卿言是也。”

  岳公受了君命。遂领兵径到虔州。那大盗彭支,恃人多将广,在强盗中也要算一个英勇的,谁知见了岳将军,就不济起来。到得对阵时,战不上十数合,早已被岳公纵马而上,直律律的捉了过去。贼党一时惊怖,谁敢上前来?遂尽数退保于一个固石洞。岳公恐怕前面攻,他后面走,因访了几个老成居民做向导,领了三百名死士,各带鼓一面从山中小路衔枚而渡,反在他洞背后,将战鼓乱鸣,起来。贼众大惊,岳军然后一拥而上,破了洞口。正如瓮中捉鳖,贼人方出投降。岳公只诛了首恶,余人一概赦免。虔州百姓个个感其再生,家家香灯跪接,图像供养,岳公既平了云都之难,回朝复命,龙颜大悦,亲洒庚翰,书“精忠岳飞”四字,制大旗以赐之。岳飞谢恩而出。有诗为证:

  制旗既已识精忠,只合存留作股肱。

  何事风波亭子上,听谗全不念其功?

  那时,许多山贼俱被岳将军平了,谁知又有一个水中的大盗,比山贼更是凶恶。他一名杨太,又名杨么。这杨么乘着宋朝之乱,无人料理着他,遂东勾西引聚集了十余万人,屯据湖中,僭号为大圣大王,时时上岸来骚扰地方,掳掠居民,官兵不敢正眼觑他。他常自夸说道:“我水中有穴,岸上有巢,纵有官兵,也无奈我何?他若从陆路杀来,我却躲到水里;他若从水路杀来,我却又走到岸上,焉能犯我分毫。若要犯我,除是飞来。”因此骄矜,遂无恶不作,湖襄一带大受其害。高宗闻之,因命统制王燮,会兵进讨杨么。不期兵到鼎江,早被杨么率亡命之徒,只一阵,就将官兵几乎杀尽。报到高宗,高宗大怒。此时已升岳飞兼黄复州汉阳军、德安府制置使,高宗遂降诏,命岳飞移屯于鄂,剿捕杨么。

  有人对岳公说道:“杨么屯据水中,水中出没,是他的熟路。今将军所部皆关西汉子,水战恐非所长。”岳公笑道:“兵亦何常之有?全在主将,陆则陆用之,水则水用之,顾用之何如耳!岂有不习水战之说哉?”遂先遣人招谕他来降。杨么虽狂横,置之不理,早有一个得力贼党,叫做黄佐,最有识见。因岳家来招谕,他就转了一个念头,遂聚所部商量道:“我见岳节使用兵与众不同,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连金兵数十万都被他杀败,我与他相抗,万无生理,不如投降他,乃为上着。”众亦以为然、遂亲到辕门纳款。岳公大喜,遂表奏黄佐武义大夫。随即率骑到黄佐营中按其部垒,有人谏止,俱不听。到了黄佐营中,出于意外,尽大惊,俯伏在地道:“将军推诚若此,情愿执鞭坠橙。”岳公都以温言抚慰,那些人欢声若雷。岳公接了营垒,以手拍黄佐肩道:“子知顺逆者,必能成功,封候岂足道哉!我欲汝至湖中,视其可劝者招之,可乘者抚之。”黄佐感岳公赤心待人,誓以死报。

  那时张浚都督诸军士至潭洲。他的参政席益见岳兵不战,说他玩寇,将欲奏闻。张浚道:“岳公,忠孝人也。兵有深机,胡可易言?”席盎见张浚说了这一句,羞惭而止。过不多几日,黄佐欲邀一个贼将周伦,同来投降。那个周伦不肯听,黄佐因大怒,遂率领自部下的人马,夜袭其寨,把周伦一刀杀了,献于岳公。岳公大喜,随迁黄佐为武功大夫统制。

  此时,岳公胸中已有了成算,正欲剪灭杨么。适值高宗有旨,要召张浚回去防秋。岳公忙去见张浚,袖中取出一个小小图儿,送与张浚看。上面细细开载:杨么屯兵某处,杨钦屯兵某处,俞端、刘铣屯兵某处,某处最险,某处可以进兵。岳公一一指示道:“已有定画。都督若少留,不八日可破贼也。”张浚道:“王燮已有前辙,君侯何言之易也?”岳公道:“前日王燮以王师攻水寇则难,非今以水寇攻水寇则易。若因敌将用敌兵,夺其手足之助,离其腹心之托,八日之内当俘诸贼。”张浚壮其言。

  却说杨么有个心腹之贼,叫做杨钦,曾膂力绝人。黄佐又甜言苦口,说他来降。岳公大喜道:“杨钦骁勇,今既来降,贼腹心失矣。”遂表授杨钦为武勇大夫,礼待甚厚。因复遣杨钦到湖中去招降。杨钦感激不胜,因暗暗对岳公道:“将军招降固妙,然招降者有限,还须如此如此,方可完事。”岳公听了,愈加欢喜。杨钦辞去,果又到湖中,招了俞端、刘铣等来降。进到辕门,岳公见了,就喝骂杨钦道:“我叫你去湖中把众贼尽招了来降,今却只叫这几个儿来降,原来是个不了汉,见我何为?”喝令左右拖翻在地,杖了二十,道:“我今且恕你,可速速到湖中,尽数招降,方算你的大功。”杨钦喏喏而去,岳公却暗暗调下三万人马,等到黄昏夜静,遂令众兵马衔枚去攻他的陆寨。众兵马到了,一齐拥人。那些贼人不曾防备,慌慌张张,无计可施,都大叫“情愿投降”,岳公遂传令准降。那一夜,就降了七万余人,众人方晓得日间杖杨钦,皆是岳公与杨钦定下之计,欲以攻其所不备也。有诗为证:

  鬼神不测是兵机,岂肯客人识是非?

  直待战功成以后,方知妙算古今稀。

  湖贼此时已降去八九,独杨么还自拥着五万余兵,认做秦关之险,万万无失;又倚着他的大船利害,往来冲突,无人敢当。他那大船,长有数十丈,两旁俱可以走马,上有城楼,强弓硬弩、刀枪铳石,都藏于城楼之内。不用船舵,前后做成大车轮数十。若要运动,着数百人一齐踏动,其去如飞。他若要追人船,顷刻便到。人若要追他,便一年也不能够。两旁又置了撞竿,我船若遇着他的,只一撞便立成矗粉。以此官兵再奈何他不得。岳公却想出一计,叫三千人上君山去,听取大木下来,穿成大筏,把那些港汉尽数填塞满了。又把腐木乱草浮于上流而下,满铺水面。却捡那水浅之处,叫善骂之人,一头摇着船,一头乱骂,村言恶语,无所不至。

  杨么不知是计,见官兵将他丑态都骂尽了,激得杨么怒气填胸,两太阳火星乱爆。随着人踏动车轮,来追兵官,只引他的船到那水浅之处,草木壅集车轮之内,将车轮碍住,踏他不转。车轮不转,船便一步也不能行。岳公乃遣兵,急急与他厮杀。那贼兵慌了,忙要奔人港汉中去,不料港汉口尽数都是巨筏塞满。官军却乘筏子,张着生牛皮,以蔽矢石,尽把巨木以撞其舟,官兵见了杨么的船,便都攒拢来,用挠钩搭住。杨么计穷,忽走到船尾上,扑通的撺入水里,思量赴水而逃。不期被牛皋看见,早一挠钩搭将起来,一刀斫了首级。众贼见了心胆俱碎,只得投降。

  此时杨么水陆两路,还有八寨。岳公亲历诸寨,用好言抚慰。老弱者放他归田,少壮者籍以为军,人人感激。诸寨中粮草,尽数都搬运将来,其余寨栅,一把火烧个干净。果然只得八日,斩了杨么,湖湘尽平,张浚闻知,因赞叹道:岳侯真神算也!”杨么初说“除是飞来”,今果死于岳飞之手,真先谶也。有诗为证:

  杨么负固在湖襄,只倚船轮莫敢当。

  腐草滞流行不得,飞来真个遇飞亡。

  张浚见岳飞用兵如神,遂命驻扎襄阳,以图中原。且对岳公道:“此君之素心也。”未几,伪齐刘豫,遣子刘麟、刘猊,分两路兵寇淮西,声势甚是汹涌。此时是绍兴七年。岳公闻信,即上手书,奏道:

  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江南,盖欲茶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使粘罕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既还,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北、京畿、陕右可以尽复。

  高宗见书,大喜道:“有臣如此,顾复何尤?进止之机,联不中制。”

  因又召到寝阁,对岳飞道:“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岳飞出朝,欲图大举。不期秦桧力主和议,恶岳公如仇,忙进见高宗道:“不可主战,以失两家和好。”高宗听了,因又诏止岳军。岳公又因论人不合张浚之意,便解兵柄,以终母丧,步归庐山。后因高宗屡诏,众将跪请,只得趋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谕,始就原职。过了数月,岳公又上一本道:

  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因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则万全之效可必。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愿都上游,用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报。既而岳飞又上奏,愿进屯淮甸,伺便进击,高宗又不许。但诏岳飞驻师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岳公久知刘豫一心结交粘罕,独与兀术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术手下一个头目,解人帐中。岳公此时正要离间刘豫与兀术,因心生一计。遂携灯下来仔细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张斌呀!”那头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见岳将军错认了他,就假意应道:“正是张斌。”岳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齐邦,约会刘豫,引诱四太子来,你竟不来,我又遣人到齐,已许我冬天会合,寇江为名,骗四太子到清和地方,你竟无书来回我。这是怎么说?”因又拍案大骂。那头目在下叩头求免,情愿立功赎罪。岳公听了道:“既是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与我持书,书去须要约得停当,做得谨密。若漏泄了一毫机括,二罪俱发。”那头目闻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连声。岳公遂写书一封。约会刘豫,引四太子来寇,乘机擒取之意。写完以黄蜡封了,对那假张斌道:“你拿此书到齐,有机密事在内,不可差误。讨了回书来,重重有赏。”遂将假张斌腿上割开一片肉,纳蜡丸在内。那头目只得忍痛而归,见了四太子,备说前事。将刀割开股肉,取出蜡书。兀术看了大惊,遂与金主计议,登时领了劲兵,袭破汴京,执了刘豫,废为蜀王,中了岳公之计。有诗为证:

  一封书去废奸臣,尽羡玄机已入神。

  何事朝廷双耳内,绝无一计去谗人?

  岳公见金人废了刘豫,满心欢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废刘之际,因其不备,长驱中原,以图恢复。高宗又不报。到了八年,金遣使张通古来说,要归我河南,陕西之地以讲和。岳公因又上表,言:“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遗后世之忧。”秦桧见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别有图,偶归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为和议讲成,天下无恙,遂降赦大赦天下道:感上穹开悔过之期,而大金报许和之约。割河南之境土,归我舆图;戢宇内之干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咸使闻之。

  岳公见了赦诏,不胜叹息道:“此燕雀处堂之势也。”因又上疏道:

  昔娄敬上言于汉帝,魏绛发策于晋公,皆以为盟墨未干,口血犹在,俄驱南牧之马,旋兴北伐之师;盖夷狄不情,犬羊无信,莫守金石之约,难充溪壑之求。图暂安而解倒悬,犹云可也;顾长虑而尊中国,岂其然乎?臣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弊者进。今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此时和议已成,这样本章,谁来睬你?谁知仅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旧性发作。兀术四太子早又率领了一万五千拐子马,来攻拱毫二州,好不利害。这拐子马,军士都坐在马上,披着重铠随你刀枪箭镞,一毫不能伤损。那马身上也都披着铁甲,用革索穿连,三人为一联放鸟,一放,一联三正,齐跑将起来,势如潮涌,官军怎能抵敌?接着便输,遇着便走,好生利害。拱毫守将刘椅纷纷告急。岳公先遣将去救刘椅,然后自领了雄兵,浩洁荡荡,杀奔郾 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术率领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与韩当诸头目,放开拐子马,冲杀将来。岳公见拐子马,果然汹涌,恐挫了锐气,因分付儿子岳云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马也。以为人马俱着铁甲,万万不能伤,不知马足要走,却不能穿甲。汝若人阵,不可仰视,只用麻扎刀斫其马足。马折一足,则三马齐倒,而马上之将自坠。破金在此一战,汝若不能成攻,即将汝斫作两段,勿谓吾无父子之情。可拼舍身命,以报朝廷。吾自领大军随后策应。”

  岳云领了父命,率了敢死骑兵,各执麻扎利刀,候金人的拐子马一阵冲来,他便督领着将士,并不看他上面,低着头只斫马脚。果然那拐子马一连三正。斫倒了一正,便三正齐倒。斫的马脚多,只见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来。马上的将官纵如龙似虎,马倒了都倒栽葱跌将下来,夹在马倒中,那里挣扎得起?任凭岳家军手起刀落,如斫瓜切菜。正杀得尸横遍野,而岳公又领一枝生力兵前来相助。遂将这一万五千拐子马杀得一个不留。盖天大王已斫成肉酱。兀术与龙虎大王、韩当,仅仅逃得性命。兀术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来,皆以此取胜,今被他这一阵所完,都无用了,此仇不可不报。”这是郾城一捷。正是:

  兵体夸烈火,遇水便难支。

  若问谁无敌,除非仁义师。

  金兀术的拐子马原有五万,今被岳家军斫了他一万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将其余从新整理了,叫马上将士俱用长枪下刺,防他来斫马脚。依旧一拥,又到郾城来报仇。岳营闻报,岳云即要领兵出阵。岳公道:“他既敢复来,定有心防我斫马脚。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须领三千嵬背军去,方可成功。”你道这鬼背军有甚能处?原来都是岳元帅平日选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着两重铁甲,左手执藤牌,右手执利刀,日日去跳濠撺涧。撺跳时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着两层铁甲,撺跳得有五七尺高,则脱去铁甲,换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轻松,就像蝴蝶儿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斫人头,只如游戏。故今日用他上斫人头,下斫马脚,使金兵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岳云点头会意,因领了鬼背军而去。只候拐子马一到,便向前冲杀。这番的拐子马,虽然防护马脚比前甚严,怎当得三千鬼背军身轻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见他一心防马脚,便先跃上来,乱斫人头。人头斫慌了,只得提起枪来顾上;不期他又跳下来乱斫马脚。马脚一倒,便又连片的跌将下来。你要杀他,他东窜西跳,那里下手?他要斫你,甚是快便,不须臾,许多拐子马又都结果了,兀术无奈,只得率领残兵落荒而走。这是郾城第二捷。有诗为证:

  你若防于地,他偏跳上天。

  正如高国手,着着要争先。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4:57

 岳云奏凯而回,岳公因对他道:“兀术屡败,既不敢复来,又不舍便去,必定还攻颖昌,颖昌王贵孤军,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他乘隙。”岳云领了父命,刚到得颖昌;而兀术果如所算,已领兵而来。岳云忙率骑兵八百,挺前决战。王贵又率游奕兵,忙为左右翼。兀术见了岳云,惊以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战,女婿夏金吾与副统军粘罕孛谨都被杀了,兀术大败,只得遁去。

  岳公见金兀术兵势甚衰,中原震动,遂自率了精兵二十万,杀奔朱仙镇,去汴京止得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先遣岳云领鬼背军五百,上前去击。兀术见了鬼背军,先自胆丧,战不及数十合,早又大败亏输,自知挣扎不住,只得弃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个书生,拦住马头,叩马而谏道:“太子勿走,岳少保将自退矣。”兀术惊问道:“他兵势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书生道:“太子岂不闻自古以来,未有权臣在内而容大将立功于外者,吾恐岳少保自且不保,况欲成功乎?”兀术听了书生之言,一时大悟,因又回兵,住于汴京。

  此时,岳公已遣梁兴布散德意,已招结两河豪杰韦铨、孙谋等,尽领兵固堡,以待岳元帅来。又有李通、胡清、李宾、孙琪等,率众来归,还有那磁、相、关、德、泽、潞、晋、绛、汾、隰州诸境,都与岳元帅约日兴师来会。凡是助岳元帅之兵,旗上都写“岳”字为号。那时,百姓争挽车牛,多备粮草,以馈岳元帅兵。一到皆香花灯烛,迎满道路。金兵队里统制王镇、崔庆,将官李凯、崔虎、华旺等,都率众投降。龙虎大王名讫查、千户高勇等,俱密受岳元帅旗号,暗以为应。将军韩当要将部下五万人为附,岳公大喜。因对众将官说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那时一路百姓,都欢声如雷,只望岳家兵来,如解倒悬。谁知秦桧力主和议,欲将淮北尽数弃置,教众将班师回朝。岳公闻知,因上疏道:全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秦桧见此数语,晓得他不肯回兵,遂诏张浚、杨沂中等先回,然后对高宗道:“岳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高宗已听信秦桧和议之言,遂一日发十二道金牌,诏岳飞班师,岂不痛惜!有诗为证:

  金人远遁八千里,贼桧班师十二牌。

  若听岳家勤剿敌,中原岂更有风霜!

  岳公见金牌连诏,知是秦桧之意,愤惋泣下,东向再拜,对众将官道:‘十年心力,废于一旦!奈何?奈何?”众将官都谏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贼蒙蔽圣明。如今中原震动,四方响应,恢复之时。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矫诏兴师,权以济变。元帅若领师前进,众将愿出死力,为元帅前驱,擒灭兀术,献于天子,然后归朝待罪,未为晚也。再不然,请除君侧之恶,诛了秦桧,然后再立功勋,亦未为不可。”岳公道:“依君言,明是岳飞反,非秦桧反也,断断不可!”遂喝退了众将官,即日拔寨,班师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马头哭诉道:“我等顶香运草,以迎官军、金人尽知。将军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岳公在马上也洒泪道:“诏书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虑金人,可急急收拾,从我迁徒,庶性命可存。我为汝暂留两日。”众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挚幼,跟岳元帅迁回。岳公随上一本,请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岳公既班师,那金人欢声如雷,仍一齐发作,将岳元帅恢复的城池依然尽数夺去。岳公回朝,面见高宗,并元一语。遂力请解了兵柄。金人所言和约,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势如风雨,且写书与秦桧:“不杀岳飞,和议必不坚久。”故秦桧叫万俟 等,将“莫须有”之事,装成圈套,再三罗织,竟将岳家父子陷在大理狱中,风波亭上,断送了性命,并送了宋室的江山。好人方才快活,以为得计。谁知一时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骂名无穷。人生谁不死?而岳公一死,却死得香荫苗,垂万世之芳名。今日虽埋骨湖滨,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诗客、游人士女,无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连湖山也增几分颜色。昔日赵子昂有诗为证:

  岳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谁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0

color=blue]                     卷十一 断桥情迹


  盖情之一字,假则流荡忘返,真则从一而终;初或因情以离,后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镜重圆,香勾再合,有自来也。

  话说元朝,姑苏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颜。生来天资敏捷,博洽好学,但因元朝轻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愿隐于山林,做些词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诗酒之情浓。到至正年间,已是二十过头,因慕西湖佳丽,来到杭州,于钱塘门外,昭庆寺前,寻了一所精洁书院,安顿了行李书籍,却整日去湖上邀游。信步闲行,偶然步至断桥左侧,见翠竹林中,屹立一门,门额上有一扁曰:“乔木世家”。世高缓步而入,觉绿槐修竹,清荫欲滴,池内莲花馥郁,分外可人。世高缘景致佳甚,盘恒良久,忽闻有人娇语道:“美哉,少年!”世高闻之,因而四顾。忽见池塘之左,台榭之东,绿荫中小楼内,有一小娇娥,倾城国色,在那里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进不敢,只得缓步而出,意欲访问邻家,又不好轻易问得。适见花粉店中,坐着一个老妇人,世高走近前,陪个小心道:“老娘娘,借宝店坐一坐。”老妇人道:“任凭相公坐不妨,只没有好茶相款。”世高见这老妪说话贤而有礼,便问道:“老娘娘高姓?”老妇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与施家。光大亡过十年,只生得一个小女。因光夫排行第十,人都称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乡何处,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苏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来一游。”施十娘道:“相公特特来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见他通文达礼,料到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门楼,是甚么样人家?”施十娘道:“是乡宦刘万户家。可惜这人家,并无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岁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惊讶道:“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论起年纪,十八岁,就是小户人家,也都嫁了,何况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刘万户只因这小姐生得聪明伶俐,善能吟诗作赋,爱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与平常人家,必要嫁与读书有功名之人,赘在家里,与他撑持门户,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错过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见小姐过么?”施十娘道:“老身与他是紧邻,时常卖花粉与他,怎么不见?”世高听见,暗暗道:“合拍得紧,今日且未可说出。”遂叫声咕噪,起身回去,细细思想道:“这姻缘准在此老妇人身上有些针线。但这老妇人卖花粉过日,家道料不丰腴,我须破些钱钞,用些甜言美语,以图侥幸。”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闺门处女,如何就轻易出口称赞我?他既称赞,必有我的意思。况又道:‘美哉少年’,尤为难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不知不觉,梦到城隍庙里;一心牵挂着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祷告道:“不知文世高与刘秀英有婚姻之缘否?”城隍分付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使就案上朱笔,写下四句与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细一看,上道:

  尔问婚姻,只看香勾。

  破镜重圆,凄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详审之际,旁边判官高声一喝,飒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

  仔细思量:“此梦实为怪异,但“破镜重圆,凄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离,离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区处。”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带了两锭银子。踱到施十娘店中来。那施十娘正在那里整理花粉,抬起头来,见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么事又来?”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求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当得效劳。”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银子来,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并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个媒人。”施十娘见他口气,明明是昨日说了秀英小姐身上来的,却故意问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说的刘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别家,便可领命;若说刘家。这事实难队命。只因刘万户生性固执,所以迟到于今。多少在城乡宦,求他为婚,尚且不从,何况你是异乡之人,不是老身冲撞你说,你不过是个穷酸,如何得肯、尊赐断不敢须。”便去袖中摸出那两锭银子来,送还文世高。

  世高连忙追:“老娘娘,你且收着。在下还有一句话要说。”即将后前椅于移近柜边,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人刘万户园庭,亲见小姐坐在小楼之内,见了我时,说一声道:“美哉少年!’看将起来,小姐这一句说话,明明有些缘故,今日特恳老娘进去,见一见小姐,于中见景生情,得便时,试问小姐可曾有这一句说话否,然而他是深闺小姐,如何就肯应承这句话?毕竟要面红耳赤。老娘是个走千家,踏万户,极聪明的人,须看风使船,且待他口声何如。在下这几两银子,权作酬劳之意,不必过谦。在下晚间再来讨回话。”施十娘听了,笑嘻嘻的道:“刘小姐若没这句话,你再也休想;若果有这句说话,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吊谎;若吊了谎,却不是老身偌大的罪过?反说是轻薄他,日后再难见他的面,这关系非同小可,你不可说空头话。”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说谎?若是在下说谎,便就天诛地灭,前程不吉。”施十娘见他发了咒,料到未必是谎,即忙转口道:“老身特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缘何如。若果是你姻缘。自然天从人愿;若不是你姻缘,你休痴想,缠我也是无益的。”文世高点首道:“自然晓得。”便回下处。正是:眼观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施十娘着落了袖里这两锭银子,安排午饭吃了,拣取几枝奇巧时新花儿.将一个好花盝儿来盛着,慢慢的走到刘家来。正是:

  本为卖花老妪,权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远当遵。

  却说这刘小姐自见文世高之后,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断不是寻常之辈。若与他夫妻偕老,不枉我这一双识英雄的俊眼儿。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与此等之人,更拣何人?但我爹爹固执,定要嫁势要之人,不知势要之人就是贫贱之人做起的。拣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误过了,岂不可叹?但不知所见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错过了,日后难逢。”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这一点贪爱之念,若起了时,便就心猿意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篮儿来到刘家,见了老夫人,道个万福。夫人还礼道:“施妈妈,久不见你了。”施十娘道:“因家间穷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几枝好花儿,送与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儿戴。你来的好。”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绣房门口,掀开帘儿,走将人去。只见小姐倚着栏干,似一丝两气模样。上前忙道个万福,恰值小姐思忆少年,一一时不知,见施十娘道了万福,方才晓得有人到来,急转身回札道:“妈妈为何这几时不来看我?可有什么时新巧色花头儿么?”施十娘道:“有!有!”连忙开了花盝儿,都是崭新花样。一枝枝取出来,放在桌上,却取起一朵喜踏连科的金枝金梗异样好花儿,插在小姐头上道:“但愿小姐明日嫁个连中三元的美少年,带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么?”小姐笑笑,便随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娇送迸茶来,施十娘接杯在手,顺口儿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几时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时受小姐的好处,一些也不曾补报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头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虽不做声,却也不怪他说。施十娘看房中无人,便走近小姐身边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进退的活,敢在小姐面前说么?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说,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说了。”小姐道:“妈妈,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话但说不妨。”施十娘便轻轻说道:“小姐!你前日楼上,可曾见一个少年的郎君么?” 小姐脸色微红,慢慢的道:“没有。”口中虽然答应,那意思甚懈。施十娘见他像个不嗔怪的意思,料到是曾见过来。因又说道:“你休瞒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来见我,说前日见了小姐,小姐称赞他美少,可是有的么?”小姐不觉满面通红,便不则声。施十娘知窍,便说道:“那少年郎君是苏洲人,姓文,真个好一个风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后夫荣妻贵,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头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见小姐这般光景,料到十拿九肯,又说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从昨日至今,一连来数次,要老身访问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说话?”那小姐道:“没有什么说话,但不知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施十娘接口道:“他说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据我看起来,这人不是个薄幸之人。论相貌,与小姐恰好是一对儿,不可错过了这好亲事。小姐若肯应允,老身出去就与他说知。”小姐将头点了一点,施十娘会意,忙收拾花盝儿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妈妈谨言。”施十娘道:“不必分付。”出来见了老夫人道:“小姐还要几枝好花儿,明日再送来。”说罢自去。正是:背地商量无好语,私房计较有奸情。

  施十娘出得门来,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见了施十娘欣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个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细细说一遍,喜得那世高浑身如虫钻骨痒一般,非常快乐,道:“小姐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一首诗,劳老娘寄与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诗,或求他信物一件,以为终身之计。全仗维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当晚一夜元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绫汗巾一方,磨浓了墨,写七言绝句一首于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语三生缘已定,莫教锦片失当前。

  写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与施十娘,道:“烦老娘寄一寄去,千万讨小姐一个回信。事成重重相谢。”

  施十娘袖了诗又拣几枝好花儿,假意踱到刘家来,见了老夫人道:“今选上几枝花儿,比昨日的又好,特送与小姐。”说完了,便望小姐卧楼上走。小姐见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见礼。施十娘四顾无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条汗中儿,递与小姐。小姐打开一看,却是一首诗。仔细看来,大是钟情的意思,又见他写作俱妙,越发动了个爱才之念,看了不忍释手。施十娘见他这般不舍,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还要问你求件信物儿以为终身之计。”小姐听罢,便从箱子内,取出亲手绣的一条花汗中,拿起一枝紫毫笔,就题一诗于上。云:

  英雄自是风云客,儿女蛾眉敢认仙。

  若问武陵何处是?桃花流水到门前。

  题完诗,就递与施十娘。十娘道:“你两个既是这般相爱,定是前生结下的夫妻;但不知道这诗中可曾约他几时相会?”小姐道:“我诗中之意,虽未有期,却随他早晚来会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铜墙铁壁,门户深沉,却教他从何处进来?”小姐听了,没做理会。施十娘是偷香窃玉的老作家,推开窗四围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后门,紧靠着这花园墙内栖云石边。小姐,你晚间可到石上,垂过一条索子来,教文相公执着索子,攀着树枝,便可进来。”小姐道:“恰好有条秋千索在此。且喜这石畔有一株老树,尽可攀援,谅无失足之虞。”

  两个计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只穿得半新不旧的绣鞋儿,递与妈妈,道:“以此为验。”施十娘袖了绣鞋儿并花汗中,起身作别。临行时,小姐去奁妆里取出金钗一股,赠与施妈妈,道:“权作谢仪,休嫌菲薄。”又叮嘱了几句,送至楼门口。正是:

  情到相关处,身心不自由。

  和盘都托出,闺阁惹风流。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0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许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贺喜!天赐良缘!我今日为你作合,你休负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中、绣鞋儿,递与文世高。世高一时见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胜。再看诗意,不独情意绸缪,而词采香艳风流,更令人爱慕。看了绣鞋儿,纤小异常,又令爱杀。正在仔细玩弄之际,忽然想起梦中城隍之言,“若问婚姻,只得香勾”之句,遂叹一声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见夫妻真五百年结就的,不然,一见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中、绣鞋放人袖中。施十娘道:“还有好处哩,约你晚间相会!”并从墙上挂索之计,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连叫谢天谢地,走到寓所,换了一套新鲜衣服。等到黄昏,街鼓微动,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时,只听得墙头上果有秋千放过来,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吊住索子,扒上墙头,慌慌张张,攀着一枯树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断,从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时丧命。只道是:两地相思今会面,谁知乐事变成悲!

  施十娘见文生跨过了墙,只道落了好处,竟自闭门而睡不题,小姐见文生已上墙头,正欲相迎,忽知跌下竟不动了;急走近身边一看,见牙关紧闭,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气息也无。小姐慌了手脚,一霎时满身寒颤起来,欲待救他,又无计策、只得又去口鼻边摸一摸,气息全无,身上愈冷了。凄惶无措,不觉两泪交流,一则恐明早父母看见尸首,查究起来,谴责难逃;二则文生因我而亡,我岂有独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将秋千索自缢而死。正是:可怜嫩蕊娇花女,顿作亡生殒命人。

  且说春娇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几次叫他,也不就起来。

  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缢而死,竟睡得过不亦乐乎。老夫人不见春娇出来取面汤,随即自上楼来叫:“春娇,这时节怎么还不拿面汤与小姐洗面?”那春娇从睡梦中惊醒,起来见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贪睡,口里道:“女儿,你也忒娇养了,这时候还不起来,莫非身子有些不快么:”总不见则声,急急走到床前一看,并不见影响,忙问春娇道:“小姐在那里?”春娇梦梦不知,下楼四围一看,只见栖云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举头一看,树上吊着的,却是秀英女儿;一时吓倒,口里只叫道:“怎么好,怎么好!”急叫春娇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间解了秋千索子,放将下来。已是直挺挺,一毫气息都无了。慌忙走到房中,见了刘万户,两泪如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刘万户不知甚么缘故,问道:“为何事这般慌张?”夫人咽了半日,方说得一句出,道:“女儿缢死了!”刘万户听了,惊得面如上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边,看见两个死尸,便则声不得;点点头,叹一口气道:“这般丑事,怎处?”细问春娇,知是施婆做脚。刘万户对夫人道:“女儿之死,倒也罢了,但这贼尸却怎么处?”因又想道:“这事既是施婆做的,须叫他来设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唤施婆。

  那时施十娘五更就立在后门首,等文生下来;再不见秋千索子,好生疑虑,不住的走进走出,绝不见影儿,心里委决不下。忽然间,刘家两个人走到面前道:“施妈妈,奶奶立等你说句话。”那施妈妈听了这句话,吓得面上就像开染坊的,一搭儿红,一搭儿紫,料道这事犯出来了;又设法儿做个脱身之计,只得硬着脸来见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妈妈道:“并不关我事,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赋诗相约,自家做出来的。”老夫人道:“如今两个都死了,怎么处?”施妈妈听了这一句,一发魂都没有了。同到山石边一看,连施妈妈也哭起来。刘万户道:“做得好事!谁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家丑声岂可外扬?却怎么弄得这两个尸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厮得知,人多口多,不当稳便。”施妈妈接口道:“我有个侄儿李夫,原卖棺木为生。他家有两三个工人。等找去叫他,晚间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本来,把他二人共殓了,悄悄抬到山里埋葬了,谁人得知?”刘万户与夫人都点头会意,取了二十两银子与施妈妈,叫他速去打点。又分付道:“切莫声张。来扛抬的人,都莫与他说真话,若做得干净。前情我也不计较你了。棺木须要黄昏人静,从后门抬进,不可与一人知觉。凡事谨言,不可漏泄。”说罢,施妈妈自出,暗暗的打点停妥,到得人静。刘万户只叫春娇开了后门,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厢,单叫李夫进来,把这两个尸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声人哭,因爱惜这个女儿,虽有家货,已死无靠;遂将房中金银首饰尽数都放在棺内,方将棺材盖上钉好。老夫人又赏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开土来,把棺材放下。李夫分付众人道:“你们抬了这半夜,也辛苦了;你们先自回去买些酒吃。我受人之托,当终人之事,我自埋好了力回。”

  众人取了扛索而回,独李夫心怀歹怠,因人殓时,见老夫人将金银首饰放在棺内,约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见过这许多东西。一时眼热,恨不尽数拿来,揣在怀里,故先打发了这几个人回去,再四顾无人,便将铁锄把棺盖着实打了几下,那棺盖就松开一条缝。原来李夫先前用了贼智,便预准备着这个意思,于钉钉时节,就不着实钉紧,所以一敲就开,再将铁锄去于口边撬将开来,把棺盖掀开,放在一边;正要伸手去小姐头上拔那 首饰,你道世上有这样遇巧的事!一边李夫去取首饰,一边文世高远魂转来,哼叽一声。那李夫着实吃一惊,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脚,连忙便跑。只听见呼呼的,有鬼从后赶来,愈觉心慌,负极的往前奔走,一连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口转头来一看,并没一个人影。低头一看,原来脚上带了一条大荆棘草,索索的,不住拖着。四边荒草乱响,不觉疑心生暗鬼起来。李夫原不是久惯劫坟之人,所以一惊便走回去,那里还再来。正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且说文世高还魂转来,遍身疼痛难当;又不知何处,举目茫然。但见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古木参天。见自己存身棺内,谁知棺内又有一尸,料是秀英小姐了,抱着小姐的尸首哭道:“我固为卿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对面,抱着只是哭。见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寻死地。忽见鼻孔中微有气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气接气。良久,秀英星眼微开,文生大喜,渐渐扶起,觉音容如旧。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复生,实出意表,这是天意不绝尔我之配。但我父母谓尔我己陷于死亡,无复再生之理,不可骤归。不若妾与君同去晦迹山林,甘守清贫,何如?”文生点头道:“此言甚是有理。”两人从圹中走出,文生因跌坏,步履艰难。秀英只得帮着文生,将棺内被褥打了一包;又将自己金银首饰收拾藏好;再将棺盖盖好,把铁锄锄些浮土掩了棺木,携了包裹,二人你搀我扶,乘着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来。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雇了一只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与船家长几钱银子,买些鱼肉酒果之类,烧个平安神福纸,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缆开船而去。正是:

  偷去须从月下移,好风偏似送归期。

  傍人不识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细知。

  这文生载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欢悦。又是死而复生之后重做夫妻,尤觉不同。只是身体被跌伤之后,少不畅意,每到村镇,便买些酒肉将息。

  过了三日,早到了苏州地面,文生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轿下来,收拾了包 裹,放在轿内。两人抬到家里,歇下轿子,请那新娘子出来,那时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说是仙子临凡。

  原来文生父母双亡,他独自当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内房,打扫洁净,立时买了花烛纸马,拜起堂来,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寝。从此夫妻相敬如宾,自不必说。

  且说老夫人当日打发了这棺材出门,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与他早定得亲,以致今日做出丑事来,没紧要,把一块肉屈屈断送了。心里又懊恨,又记挂,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寻施妈妈,正要问他埋葬的事。叫人去问,并无人答应。推开门看时,细软俱无,只乘得几件粗家伙。家人忙回复了夫人,夫人愈加伤感道:“恐我与他日后计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千方百计虔婆子,逃向天涯灭影踪。

  那文生与秀英在家,正自欢娱,谁知好事多磨。其时至正未年,元顺帝动十七万民夫,浚通黄河故道,一时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刘福通,以红巾倡乱,军民遇害。刘万户以世胄人才,钦取调用。刘万户无可奈何,只得同夫人进京。经过苏州,又值张士诚作耗,路途骚动。那些军士们纷纷四散劫掠,遇着的便杀,有行李的便夺行李。到处父南子北,女哭儿啼,好不惨凄。刘万户欲进不能,暂羁吴门。

  过不几日,那张士诚乘战胜之势,沿路侵犯到苏州地面,合郡人民惊窜。文生在围城中,亦难存济,只得打叠行囊,挈了秀英,同众奔出,也投泊到驿中。秀英小姐远远望见一人,竟像父亲模样,急对丈夫道:“那是我父亲,不知为何在此。但我父亲不曾认得你,你可上前细细访问明白。”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刘万户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么?”刘万户答道:“学生正是钱塘。”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万户道:“姓刘。家下原系世胄,近因刘福通作乱,学生因取进京调用,并家眷羁滞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满眼之际,不能前进,奈何?”文生听了这一番话,别了回来,对秀英小姐道:“果系是我泰山,连你母亲也来在此。”小姐听得母亲也在这里,急欲上前一见。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复生之人,恐一时涉疑,反要惹起风波,更为不美,且慢慢再作区处。”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亲骨肉,一朝见了,如何勉强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暂宿馆驿间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呜呜大哭,声彻远近。刘万户与夫人细听哭声,宛然亲女秀英之声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独刘万户尚然不信,因说女已死久,必然是个鬼祟,变幻惑人。秀英闻言,细细说明前事。父亲只是不信。秀英见父亲固执,无计可施,只得说:“父亲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大竺峰下,原旧葬埋之处,掘开一看。若是空棺,则我二人不是鬼了。”刘万户依言,分付老仆刘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侄儿李夫,掘开旧葬之处,看其有无,速来回报。

  刘道领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寻李夫。谁知李夫当夜开棺,恐怕日后事露,夜间就同姑娘逃走了。没处寻下落。却问得原先李夫手下一个抬材之人,领了刘道,到山中掘开上来,打开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刘道方信还魂是真,急急奔到苏州,细细说知。刘万户始信以为实。然夫人见女儿重生,喜之不胜;独刘万户见女婿是个穷酸,辱没了家谱,心中只是不乐,几次要逐开他去,因干戈扰攘,姑且宁耐。到得癸已六月,准南行省平章福寿击破了张士诚,会伯颜、帖木儿等,合兵进薪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刘万户恐王命久羁,急于趋赴,遂携了夫人、女儿,同上京师。文生亦欲同行,争奈丈人是个极势利的老花脸,竟弃逐文生,不许同往。文生却与妻子依依不舍。那万户大怒,登时把秀英小姐扶上车儿,便对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赘白丁、汝既有志读书,须得擢名金榜,方许为婚。”说罢,登程如飞而去。气得那文生嚎陶大哭,珠泪填胸,昏晕几绝;又思量道:“这老势利如此可恶,而我妻贤淑,生死亦当相从。遂缓步而进。

  到得京师,那时刘万户新起用,好不声势赫奕,世高穷酸,如何敢近?傍边又没个传消递息的红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况客中金尽,东奔西去,没个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腊月,朔风凛凛,彤云密布,悠悠扬扬,下起一天雪来。文生冒雪而往,只见前面一个婆婆,提着一壶酒,冒雪而来,就像施十娘模样,渐渐走到面前。施十娘抬头一看,见是文生,好生惊恐,啐了一声,也不开言,连忙提了酒壶往前乱跑;口里只管不住的念“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菩萨!”文生见他如此害怕,晓得他疑心是鬼,便连赶上几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话与你说。”那施十娘心慌,也不听得他的话,见他从后面赶来,越发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儿丢翻在地。连忙爬起,那酒已泼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须怕得,我不是鬼。”连声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细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说谎,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实是人,并非虚谬。你却不晓得我还魂转来的缘故,所以疑心,我与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钉的,棺上又有土盖了,如何走得出来?”文生道:“不知那时有甚么人撬开棺木,要盗小姐首饰,却值我气转还魂,那人就惊走了去。我见小姐尸首,知是为我而亡,”并小姐亦活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进京来何干?”文生道:“谁知小姐父亲上京做官,驿中遇着了小姐。岳丈嫌我穷酸,竟强携了女儿进京,将我撇下,我感小姐情义,不忍分离,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冲寒出来,又访不得一个音问,却好撞着老娘。不知老娘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后,我却心慌惧罪,连夜与侄儿搬移他处,后因我女儿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儿来此,尽可过活。相公既如此元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饭,权住几时。一边温习经书,待功名成就再图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际,见施十娘留他,真个是他乡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数十家门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来见了,分宾主而坐,说其缘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妈妈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壶酒烫得火热,拿两碟小菜儿,与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厢收拾了一间书房,叫文生将行李搬来。文生从此竟在施妈妈处作寓,凡三餐酒食之类,都是施妈妈搬与他吃。文生本是不求闻达之人,因见世态炎凉,茗不奋迹巍科,如何得再续婚姻,以报刘小姐贞洁?因此下老实读书。

  那刘万户在京,人皆趋他富贵,知他只此一女,都来求他为婚。刘万户也不顾旧日女婿,竟要另许势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从,父母苦劝,他便道:“若有人还得我香勾的,我就与他为婚。”万户见女儿立志坚贞,只得罢了。一日,黄榜动,选场开,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纪科。那榜上明写着苏州文世高,岂有刘万户不知的道理?只因当日轻薄他,只知姓文,那里去问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这穷酸,如何得有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内事,但刘万户小人心肠,只道富贵贫贱是生成的,不知富贵贫贱更翻送变,朝夕可以转移的;但晓得富贵决不贫穷,不晓得贫穷也可富贵,但时运有迟早耳。奉劝世人不可以目前穷通,认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后,人见他年少,未有妻室,纷纷的来与他议亲?他一概回绝,仍用着旧媒人施妈妈,取出刘小姐原赠他的汗中一方,香勾一只,递与施妈妈,烦他到刘万户家去,看他如何回话。施十娘即刻领了文老爷之命,喜孜孜来到刘万户衙内。衙内人见了施妈妈,俱各惊喜。施妈妈见了老夫人和小姐,真个如梦里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诗句、香勾,一五一十说了文老爷圆亲之意。合家欢喜道:‘小姐果然善识英雄,又能守节。”刘万户也便掇转头来道:“女儿眼力不差,守得着了。”一面回复施妈妈,择日成亲;一面高结彩楼,广张筵席,迎文生入赘。说不尽那富贵繁华,享用无穷。文世高是个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头的事一笔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义,厚酬之以金帛;并他女婿,也都时常照管他。

  后来张士诚破了苏州,文世高家业尽散,无复顾恋,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归于断桥旧居,逍遥快乐,受用湖山佳景。当日说他不守闺门的,今日又赞他守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称羡,个个道奇,传满了杭州城内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谈,至今烩炙人口不休云。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1

卷十二 钱塘霸迹


  草莽英雄乘权奋起,而招集士卒,窃据一方以成霸王之业,往往有人,不为难也,然皆侥幸得之,不旋踵即骄横失之;惟难在既成之后,能识时务,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趋丧亡,不独身享荣名而子孙且保数世之利如钱郕王者,岂易得哉?嗟乎!此吾过西子湖滨,渴钱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钱,名镠,字具美,浙之临安人也。初生时因有怪征,父母欲弃之,赖得邻人钱婆苦劝而留,故俗名“钱婆留”。少贫贱,及父母亡后,而孑然一身,愈觉无所为,却喜他天生的骁勇绝人。此时东西两浙之盐务大有利息,但官禁甚严,元人敢于私贩。钱镠贫困无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汉子,暗暗贩卖私盐。捕人知风来捉,他却自恃骁勇,尽皆被他打走,一时不能得他的踪迹。如此数年,遂不乏钱财忽自想道:“贩卖私盐,此小人无赖事也,岂大丈夫之所为!”正是:

  乘时思奋起,雌伏不为雄。

  壮志常留剑,指吞吴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间,适值狼山镇守将王郢等,有功不赏,遂招众为乱,一时猖撅,势不可当。此时浙中虽有节度使悾莅其地,不过虚应朝廷名号;至于谋讨之事,竟不能行,全赖各县乡勇士团出力。那士团内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临安人,最有英略。闻王郢作乱,遂欲起兵讨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钱镠访知,不胜欢喜道:“此吾出身之会也。”遂往投之。董昌见其人物雄伟,气宇不凡,不胜羡慕;又闻知也是临安人,同出一乡,更加欢喜,因用为前部位讨王郢。王郢虽一时汹汹,然皆乌合,未经大战,钱镠兵至,前后冲击,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闪烁列旌旗,战士常随钲鼓齐。

  赢得将军封万户,滔滔腥血贱轮蹄。

  朝廷闻董昌讨贼有功,遂补为石镜镇将,董昌遂以钱镠为石镜兵马使。

  自是,董昌与钱镠之英名著于两浙。到了中和年间,黄巢作乱,淮南节度使高骈遣一使者来召董昌到广陵去议事。董昌见他宫尊权重,不敢不往,因带了钱镠同至广陵进见。高骈因说道:“董将军平王郢之乱,战功矫矫一时。今黄巢犯顺,横拢中原,将军既拥重兵,何不从予而讨平之?亦一代之奇勋也。不知将军有意否?”董昌听了,一时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骈因又说道:“此大事也,非鲁莽应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复我。”正是:

  思深能胜敌,审处可谈兵。

  不是同谋侣,何须强用心?

  董昌因谢而辞出,与钱镠商议。钱镠道:“往讨黄巢,固英雄之事,然从人牵制,未必便能成功。况镠观高公,不过虚扬讨贼之名,实无讨贼之意,不若以捍御乡里为辞,归而图杭城以为根本。此实际也。”董昌听了,大以为然。到次日,因进复高骈道:“以昌僻乡士将,得从坛制旌节,进剿黄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虽亡,而余党尚潜林伏谷,末将若执量随征,倘潜伏者一旦复起,乘机乡里,则是后效未见一班而前功早已尽弃,故踌躇而不能立决也。望台相教之。”高骈听了道:“将军所思,实老成之见。既是这等。请回罢。”

  董昌既还石镜,兵马渐多,以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缓图;不期过不多时,忽闻朝廷命路审中为杭州刺史,董昌因惊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则我镇将无能为矣。再相攘夺,未免伤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据之?彼闻吾先至,惧而不来,则声色俱可不动。即敢于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实亦元奈我何。”算计定了,即领兵将入据杭州,自称都押司知州事。正是:如机不妨先下手,事后方知志过人。

  杭州刺史路审中,正兴兴头头要到杭州来上任,不期才到得嘉兴,早有人报知:“石镜镇将董昌,已人据杭州,自称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审中闻知,不胜惊惧,道:“董昌,乡团也,自恃讨王郢之功,往往横行,补为镇将,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复人据杭州妄称押司,此岂知礼义之人之所为?我若到任,与之争辩,必遭其辱;莫若归奏朝廷,再作区处。”因而回朝。正是:两人计较都相似,更看何人胜一筹。

  有人报知董昌,董昌大喜,以为得计。钱镠因说董昌道:“天下事,虽可强为,然名分不正,终难服人;人不我服,祸之根也;路审中奉朝命而来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将军乃以兵将之强,先人而据之,使路审中畏惧不敢至而逃回,此等举动,实于名分有伤,虽朝廷微弱,不能兴师讨罪,倘草莽又有仗义英雄,如将军奋起者,一旦执此以为口实,不知将军何以应之?”正是:英雄料事多周匝,绝倒当牟都押司。

  董昌听了大惊道:“吾一时造次,实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错,却将奈何?”钱镠道:“将军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则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钱镠道:“要正也还不难。小将见镇海节度使周宝,庸懦人也,况又多欲。若遣将吏,多赍金币,请于周宝,求其表奏朝廷,以将军为杭州刺史。彼若肯请,则朝廷元不从之理。朝廷命下,则将军名正言顺矣。”董昌听了大喜,因急遣将吏多资金币,清于周宝。宝果庸懦贪财,虽明知董昌据杭之为僭窃,却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赂,遂欣然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为杭州刺史,则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钱镠一计定杭州。

  凭君漫论经邦事,谟什胜算有谁俦?

  朝廷见节度使表奏,以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实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后,十分敬重钱镠,百事皆听他张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盗,竟陡升了刘汉宏到浙东来做观察使。你道这刘汉宏是个甚么人?原是充州人,乘黄巢之乱,遂在江陵起而为盗,一时党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扰,因征东方诸道兵讨之,汉宏恐不敌,因而诸降。朝廷见其降,遂以为宿州刺史,汉宏又怪朝廷赏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东观察使,他既到浙东,又嫌浙东偏僻,因遣弟刘汉有,与马步军都虞候辛约,共将兵二万,屯于钱塘江上。欲谋兼并浙西。

  一时报到杭州,董昌闻知,不胜惊恐,道:“刘汉宏,大盗也。与黄巢共扰中原,为害不小。今坐拥浙东之重兵。而遣将以窥浙西,吾杭兵将虽有,恐非其敌,为之奈何?”钱镠道:“刘汉宏虽为大盗,骚扰中原,实未逢劲敌,今又轻觑浙西,遣将来窥,好生无礼。请乘彼未备,痛击之,令其片甲不还,以振先声,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钱镠领兵三千,驻扎钱塘江口以御之。

  钱镠既至江,以探知刘汉有与辛约,惧立营对岸,因想道:“彼众我寡,与其旗鼓相当,方与对敌,又不若乘其未备,出其不意而击之,必获全胜。”这一夜,恰又值大雾漫大,钱镠遂率众兵乘雾渡江。比及登岸,而刘兵尚熟睡不知。钱镠遂指挥将士,奋勇杀人。刘汉宿与辛约梦中惊觉,但闻得满营中喊声动地,锣鼓震天,只吓得魂胆俱亡。忙忙走起,止带得几个贴身将士,跨马出后营而逃,那里还顾得营中的事。突然被劫,将士尤主,惟有逃窜而已;逃窜不及的,俱被杀死。二万兵马,早已丧去七八。正是:

  纷纷兵甲自天来,将令军声四散开。

  任我挥戈谁敢遇?招摇羽扇识雄才。

  刘汉宏闻知兵败,不胜大怒,道:“钱镠何人?敢乘机袭我,殊可痛恨,誓必擒而斩之。”因又命上将王镇,统兵七万,往取杭州。王镇既至杭州,访知刘汉脊之败,是立营江岸,为其乘雾所袭,非对敌之故,因远远屯兵于西兴,先打了一封战书,责董昌暗袭刘汉行之罪,单索钱镠出战,钱镠既败刘汉宥之 后,料定刘汉宏必遣兵重来,因在江之上下湾曲处,看了两条渡兵之所。今见王镇打了战书来讨战,遂批定“来日渡江大战。”因在江口虚立了一个大营,以为明日交战之地。王镇见了,信以为真,激励将士,来 临阵,必要奋勇,以擒钱镠,断不防钱镠又来劫寨。

  不期钱镠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从虎爪山,下从牛头堰两江,悄悄的渡了过来,两头杀人西兴寨内。孰知寨内将士未曾防备,一时惊起,人不及甲,马不及鞍,枪刀不知何处,只思量逃走,那里还敢对敌?钱镠率众兵将,逢人便杀,直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王镇慌忙逃走,竟奔往诸暨,而七万人,杀死万余,其余星散,报到刘汉宏,汉宏方大惊道:“钱镠原来英雄如此!须谨防之。”因调兵分屯黄岭、岩下、真如三处,以为三镇,固守越州之门户。

  钱镠因说董昌道:“刘汉宏两次大败,已丧胆矣,今调兵分屯三镇以自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镇,不但浙西安如盘石,而越州一境,亦将动摇矣。但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时,与钱塘刘孟安、阮结、富阳闻人宇、监官徐及、新城杜稜、余杭凌文举、临平曹信,俱为都将,号称‘杭州八都’。今其人虽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帅之往攻三镇?”钱镠大喜,遂领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黄岭。刘汉宏原约一镇有事,二镇往援。今黄岭被攻,岩下镇将史并,与真如镇将杨元宗闻知,俱各引兵来救。及至二镇来救,而黄岭己为钱镠攻破矣。史杨二将既已到镇,退还不及,只得与战。怎当得钱镠骁勇异常,战不数合,早已鞭打史弃落马,而生擒杨元宗于马上矣。正是:

  汉宏三败却如何?枉费精勤用力多。

  强战不知曾料敌,至今野鬼哭山河。

  刘汉宏探知三镇俱破,欲领精兵来救,辛约进议道:“三镇既破,救之已无及矣;莫若领兵断其归路。倘一战胜之,则三镇不救而自全矣。”刘汉宏大以为是,遂引精兵屯于诸暨。钱镠探知,大笑道:“断归路,是邀截败兵也,吾大胜之兵,是归师也。归师莫遏,彼若遏之,吾又立见其败矣。”因将八都之兵,列做长蛇之形,振旅而还。到了诸暨,刘汉宏不知好歹,竟引精兵从中突出,意欲冲做两段,不知长蛇阵法击腰则首尾相顾。刘汉宏的兵才冲来,而一声炮响,长蛇之腰往后一展,让刘汉宏杀人,而长蛇之首尾早已回盘拢来,将刘汉宏之兵重重包裹在内,不辨东西南北矣。欲击左,而左边兵卒有如铁壁;欲击右,而右边将士有若铜墙;欲要退回,而后己无路。四围喊杀将来,只叫“不要走了刘汉宏!”那刘汉宏听见,只吓得魂胆俱无,慌做一团。还亏得辛约杀开一条血路,拥着刘汉宏逃去,其余将士,丧亡过半。正是:

  拥兵只道自强梁,南界图来想北疆。

  谁料有时强不去,强争强夺是趋亡。

  刘汉宏大败逃回,愈思愈恼,道:“吾横行半世,雄名矫矫,怎今一旦丧于钱镠之手?”辛约道:“观察虽兵败数次,皆被袭被劫,误中其诡计,并非堂堂正正,对垒交锋。观察若亲提大兵,直逼钱塘,声董昌妄攻之罪而击之,则胜负未可知也。何自出此短气之言?”刘汉宏听了,大喜道:“都虞侯之言是也。”因搜点全越之兵约十万,进屯西兴,以击董昌。董昌闻知,因谓钱镠道:“刘汉宏此番倾国而来,势非小可,将军不可轻视,须避其锐气而缓图之。”钱镠道:“刘汉宏虽倾国而来,实是计穷力竭,勉强支撑。然屡败之后,其心甚馁;若缓缓图之,则停留长志,必渐猖狂。莫若乘此战胜先声,济江逆击,使其立足不定,未有不败者。此一败,则越州不可保矣。”查昌道:“将军善觑方便,吾不中制。”

  钱镠遂依旧率了八都之兵,渡过江去,对着西兴立一大营;却暗暗的差阮结领了数百细作兵丁,叫他转出西兴之后,四下埋伏,只听得前边阮结厮杀,便竖起旌旗,呜锣击鼓,若将袭其后寨者。众领命而去。钱镠到了次早,即长枪大马,亲立于大纛之下,上首是顾全武,下首是杜棱,耀武扬威以率战。刘汉宏领着十万大兵而来,只以为钱镠兵寡,畏惧不出,便好逞强,不料兵马营盘尚未立定而钱镠早在阵前讨战;心虽忿忿,却又怯他骁勇;然事已到此,无可奈何,只得领了一班将士,拥出阵前,大声说道:“我浙东观察使也,董昌不过一杭州刺史,怎敢擅自用兵,袭我守将,破我三镇,以犯上下之分?今本使兴兵问罪,宜面缚以请,尚有可恕,奈何倚强逆命,直待身膏斧钠,悔之晚矣。”钱镠道:“汝本一盗耳,蒙朝廷准降,加以显职,此莫大之恩也。汝今既知以观察妄自尊大,便当思圣命,止敕观察浙东,如何两番遣将,窥我浙西?须知浙西名自有主。汝既以知犯我,则浙东越州,吾岂容汝安坐?”说罢,早一匹马,一杆枪,劈面冲来。刘汉宏的先锋穆用见了,只得横刀截战,战不数合,早被钱镠一枪刺于马下。正是:凭君莫话封候事,一战功成万骨桔。

  刘汉宏见穆用刺死,着了忙,便麾众将齐出。钱镠一马当先,因叫众将道:“不乘此时捉了刘汉宏,更待何时?”遂纵马直抢至刘汉宏麾盖之下。顾全武与杜稜诸将。甲随后赶来。大家正是杀在一团。忽刘汉宏寨后锣鼓震天,旌旗招展,有如无数的兵马来劫寨。刘汉宏前面厮战,尚支撑不来,怎禁得后面两傍又有兵来劫寨?直吓得心寒胆落,耳朵里又听得敌兵只叫:“不要走了刘汉宏!”汉宏恐怕被执;遂不顾众将输赢,竟策马刺斜里冲将出来,随路奔去。又听得行后有人赶来道:“那穿金甲锦袍的,定是刘汉宏!钱将军有令,不许放走,快赶去捉住。”刘汉宏听得分明,忙将金甲锦袍脱下,付与侍卫,又往前奔,不朗过得山来,却是西兴江口,是条绝路,急急要再复回,又听得人声汹汹:只叫“钱将军有令:不许走了刘汉宏。”刘汉宏事急,已拼着走到江边,投江而死,却喜江边有一只小渔船在那里,剖鱼为脍。刘汉宏见了,不胜之喜,忙跳下马来,钻人渔船,夺了渔,人股鱼的刀拿在手中,装做脸鱼之状,却叫渔人速速将船撑开。追兵赶到江边,不见踪迹,方才回去,刘营将士苦战多时,忽听得主帅已逃,便心灰意懒,尽皆败走。一霎时,十万余兵杀得东零西散,上剩得一个空寨。钱镠因谓董昌道:“刘汉宏屡败丧胆,浙东越州已在吾掌握。”董昌谓钱镠道:“将军若能为我取越州,吾当以杭州授将军。”钱镠道:“镠非敢念杭州,但越州不取,至容刘汉宏养成锐气,终为后患。”董昌道:“将军之言是也。”

  此时是情宗光启二年冬十月,钱镠引兵伐越,却不由江路,竟从诸暨以趋平水,复凿山开道四五百里直出曹娥埭,以攻其不备。此地虽也有守将鲍君福守之,这鲍君福已知钱镠数败刘汉宏,又自谅兵微将寡,不是钱镠的敌手,遂帅众迎降于钱镠。钱镠大喜道:“子知顺逆者。”遂率之进屯丰山,刘汉宏闻知,急遣兵将来迎。钱镠兵威已著,尽皆败去。钱镠遂乘势进围。越州无人固守,钱镠兵朝至而夕破矣。刘汉宏此时兵将已无,又见城破,知事不济,奔出东门,逃往台州而去。台州刺史杜雄见刘汉宏逃来,因大惊道:“此祸端也。纳之必招董昌、钱镠之兵,非算也。”因设盛筵款待,等他吃得烂醉,然后将他绑缚起来,纳于槛车之中,差一队兵马、从间道直解到杭州,献于董昌。此时钱镠既克越州,命将护守,己回杭州报捷,适值刘汉宏解到。董昌犹以为浙东观察是奉朝命,恐不便行刑,钱镠道:“汉宏,大盗也,观察之职是挟制而得者,非出朝廷之正命。况失职弄兵,亦罪人也。不斩何为?”董昌以为然,遂斩之。正是:

  为贼强梁乱杀人,杀人如草以为神。

  谁知天道终须报,一旦诛屠到自身。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2

 董昌既得了越州,便徙镇越城,自称“知浙东军府事。”不负前言,果以钱镠知杭州事。到了三年春,朝廷闻知刘汉宏在浙东作乱,为董昌钱镠所斩,因即以董昌为浙东观察使,钱镠为杭州刺史。此即钱镠治杭之始也。钱镠既治杭州,遂大加恩惠于民,民皆安堵。到了昭宗景福元年,朝廷置武胜军于杭州,遂以钱镠为防御使。到了二年闰五月,又改钱镠为苏杭观察使。钱镠见朝廷恩爵屡加,遂留心图治,又见杭民生齿日繁,并无城郭以为护卫,到了秋七月,农事将毕,因发民夫二十万及十三都军士,要筑杭州罗城,周围七十里,各门俱已筑完,独候潮一门,临于钱塘江上,江岸时时为潮水冲塌,故一带城墙,难于筑起。钱镠不觉大怒道:“吾钱镠,既为杭州一方之主,则一方神鬼皆当听命于我,怎敢以潮水无知,冲塌江岸,以致吾善政不能成功!若果如此,则朝廷官爵为无用矣,吾安肯低眉任其汹涌!”因选了精卒万人,各持劲肾,等到潮信之日,亲率六师排列于江岸之上,以待潮来。不多时,只见潮头起处,如银山雪 一般,飞滚而来。古人有言:千层雪练连天接,万乘貔貅卷地来。

  钱镠待潮头将滚到百步之外,便放了三个大炮,一声锣响,万督齐发,箭箭都射在潮头之上。射了万箭又是万箭。真是英雄之气,直夺鬼神!那潮头被射,恰似有知的一般,便不敢冲突到岸边,竟撤转潮头,霎时退去。江口万民见了,莫不咤异,欢声如雷,皆伏钱将军之神武。自此之后,潮头往来,绝不冲岸,而城功立时告竣矣。到了九月,朝廷闻知,又加钱镠为镇海节度使。钱镠承命,益修职业。到了乾宁元年,又加钱镠为镇海节度使同平章事。此时董昌因贡献殷勤,朝廷已加爵至陇西郡王,因而妄想非分,又有吴瑶、李畅之一班僚佐怂谀之,遂谋为帝。节度使黄锡、会稽令吴镣,山阴令张逊皆苦谏之,俱被杀戮。遂于乾宁二年二月,身披衮冕,登于城楼,即皇帝位,自称大越罗平国,改元顺天,以吴瑶为翰林学士,李畅之等皆为大将军。又移书钱镠,告以权即罗平国位,因以镠为两浙都指挥使。正是:富贵荣华俱已极,更谋非分作超升。

  钱镠得书,因叹息道:“富贵已极,乃自取死耶?”因复书戒之道:“天下事势,应须自揣。与其闭门作天子,与九族百姓皆陷入涂炭中,又岂若开门作节度使,终身享富贵之为快乎?及今棱悔,尚可及也;倘犹豫不决,大祸至矣。”董昌正才为帝,兴匆匆的,那里肯听。钱镠见其不听,因谓众将士道:“董公遇而且骄,自趋死路,非口舌所能争,须以兵谏之,庶几一悔。”因领了三方人马、弓上弦,刀出鞘,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直至越州城下,叫人传言,请董大王相见。要知董昌妄自称帝,原恃着钱镠夙好,定然相扶,今日他的兵早先至城下,吃一大惊,因排驾迎恩门,传谕钱镠道:“钱公别来无恙?今何故以兵相顾耶?”钱镠见董昌自出,因走马至迎恩门,下马再拜而说道:大王位兼将相,富贵己极,正宜受享,奈何舍安就危,而造此灭族之事。我钱镠今日之来,虽兵马造次,然犹是念大王之久相爱庇,不忍坐视,尽此做忱,欲冀大王之改悔耳。倘大王听信好佞,必不见察,则公私之恩义已绝,异日天子命将出师,则非今日之比也,愿大王熟恩之。大王纵不自惜,乡里士民何罪?忍随大王灭没耶?”董昌见钱镠侃侃指摘其罪犯,方才大惧,说道:“谨领大教。”随即人放,遣人致犒军钱二十万,以散士卒,又使人执道说吴瑶以及妄言巫觋数人送于钱镠,且请待罪于天子。钱镠见其有改悔之意,遂引兵西还,细以其状奏闻朝廷。朝廷念其输贡之勤,又怜其改悔,遂诏释其罪,纵归田里。

  谁知董昌见钱镠兵至,一时改悔,及钱镠兵去,又惑于好人之说,复称帝号。又求救于杨行密。杨行密上表请赦董昌。又遣宁国节度使田颔、润州团练使安仁义攻杭州镇城,以救董昌。安仁义舟师至湖州,欲渡江应董昌。钱镠见董昌仍复称帝,不胜大怒,因遣武勇都指挥顾全武、都知兵马使许再思把守西陵,令安仁义不能渡。朝廷欲用杨行密之请,再赦董昌,复其官爵,钱镠不从,道:“为帝何事而可屡犯屡赦乎?”朝廷因敕钱镠讨之。钱镠遂遣顾全武、许再思进兵,直至越州城下。正是:六师讨伐将天钺,欲悔前非恨已迟。

  董昌遣兵拒战,战败而晏城自守。顾全武因拥兵围之,昼夜攻打,董昌榜。徨无策,因又削去帝号,复称节度使。顾全武已破其外郭,董昌犹据牙城而拒之。钱镠因想道:“与其围困而擒,不若诱之出穴。”因遣董昌的旧将骆团往诱之。骆团既至越州,先止住顾全武之攻,然后人城说董昌道:“朝廷已有诏,令大王致仕归临安,大王何不舍此自全?何苦尚据此以争不可知之命?”董昌正在垂危之际,闻致仕有命,便送出牌印,出居清道坊“以俟朝命。顾全武潜令都监使吴璋,以舟载董昌往杭州。行至小江南,骆团因说董昌道:“大王若在围城之中,一时城破,生死未保。今归临安,虽不得意,却喜危者安矣。况钱公与大王有旧,未有不周全之理。”董昌听了,又垂首沉吟了半晌,忽慷慨大声道:“吾与钱公同起乡里,彼微我显,且吾久为大将,今狼狈至此?几则死耳,有何面目以见之。”遂奋身一跃,投水而死。正是:生死荣华何足羡?可怜功绩一时休。

  董昌既死,浙东无主,钱镠因谕意吏民,令其上表,请以钱镠兼领浙东。朝廷知不能拂其意,因而从之。自是全浙皆归钱锣矣。到了天复二年,朝廷又进钱锣之爵为越王。此时虽杨行密、安仁义、陈约等,叛服不常,时有战争,然卒皆败去。故两浙得钱王,安然无恙。到了昭宗天祐末年,国运大衰,为朱温所夺,更立国号为梁,遂改元开平。知钱镠在昭宗时,枣均吴梦王,昭宗不许。梁主既即位,便降诏以钱镠为吴越王。钱王因奉表称谢,以为得意,不期镇海节度判官罗隐,知而进谏道:“大王此举差矣。大王在杭,受僖昭两朝恩遇二十余载,位列为王,不为不显矣。今国运衰微,为朱温所夺,此正大王进忠报国之时也。纵使天心有属,不能成功,即退保吴越,自为东帝,亦元不安,奈何交臂事仇,岂不贻终古之羞乎?”钱镠自思:“吴越一隅,岂能支中原之大厦?然念罗隐抱用世之才而屡出屡屈,不遇于时,宜多愤恨,今为此言,真义士也,吾殊愧之。”到了均王贞明二年,又加吴越王镠为尚父。至于三年,因钱镠人贡,又加钱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未几,李存勖以兵灭梁,复称后唐,庄宗改元同光。

  此时吴越王钱镠已建国自立,仪卫名称,多如天子之制。所居之屋,改成宫殿;所署之府,皆为朝廷;教令行下,尽名制敕;将吏进见,一例称臣;惟不改元。若有表疏,朝廷但称吴越国,而不言军。此时富贵已极,便思衣锦以还临安。遂驾了车辇,以省其坟墓,并高曾祖父,都追封了王号。此时龙旗凤羽,鼓吹签萧,兵士羽林,文武百官两傍排列,振动山谷。凡幼年喜游钓弋之所,尽造华屋装点,锦衣覆庇,并挑盐的箩担绳索,都把五彩盖覆,因叹息道:“睹兹故物,不敢忘本。”又封石镜乡为广义乡,临水里为勋贵里,安众营为衣锦营。当时石镜山有一片石如镜,曾照钱王未遇时,便有冕旒莽玉之异,故此也封做衣锦山;大功山为功臣山。钱王幼年,常坐在一颗大树下纳凉,如今也封为衣锦将军,都将五彩锦绣披挂,以为荣耀。此时钱婆已死,因以千金造一报恩坊。又拔其二子都为显官,以报其抚育之恩。然后治酒筵,遍请一班熟识并高年父老,都来畅饮。直饮到烂醉之后,钱王乘兴而歌道:立节还乡挂锦衣,吴越一王驷马归。天明明兮爱日晖,百岁茬荐兮会时稀。酒罢,又各赠以金银彩缎,然后发驾还朝。此时钱王已得了一十四州江山。有个贯休和尚,做了一首律诗来献道: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菜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崎罗羞。

  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候!

  吴越王见诗大喜,遣门下吏对贯休说道:“教和尚改‘十四州’为‘四十册’方许相见。”贯休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我本闲云野鹤,何天不可飞,而必欲见耶?”遂飘然而去。时人尽服其高。

  吴越玉要造宫殿于江头凤凰山,有个会看风水的道:“如在风凰山建造宫殿,玉气大露,不过有国百年而已;若将西湖填平,只留十三条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官殿于上,便有千年王气。”钱王道:“西湖乃大下名胜,安可填平?况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有国百年,吾愿足矣。”遂定基于凤凰山之上。

  到了庆宗二年,钱王始复修本朝职贡;直至明宗长兴三年春,忽尔寝疾,因诏众臣道:“吾疾必不起,诸儿庸懦,谁可为主?”众位奏道:“两镇令公,仁孝有功,孰不爱戴?”镠乃悉出印钥,授于子元瓘道:“将吏椎尔,宜善守之。”又嘱之道:“善事中国,无以易姓废事大之礼。”遂卒,年人十一。自莅杭五十余载,惠爱之政,深及于民,故既死之后,吏民思之不已,便起造一钱王词于西湖之上,流传至今,历晋、汉、周、宋、元、明,将及千载,尚巍然于东郭,以生西湖之色。

  其时子孙相继为王,直终五代,始知真正英雄,虽崛起一时,同于寇盗,能知上尊朝廷,下仁万姓,保全土地,不遭涂炭,不妄思非分,而顺天应人。其功与帝王之功自一揆矣,故能生享荣名,而死垂懿美于无穷。回视刘汉宏、董昌之非为,不几天壤哉?所以苏东坡亦有表忠碑立于钱王祠侧,余亦敬羡无已。因叙述其事,与岳于二公同称,使人知西湖正气,不独一秀美可嘉也。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3

卷十四 梅屿恨迹


  西湖,行乐地也,花索笑,鸟寻欢,春去秋来,皆供人之抬悦,何尝有恨?孰知人事不齐,当赏心乐意之场,偏有伤心失意之人如小青者,因而指出,为西湖另开一凄凉景界。

  小青本姓冯,名玄玄,因从同姓冯子虚,故讳言姓,而以小青著,乃广陵人也。虽赋命不辰,而夙根颖异。在十岁时,而眼际眉端,早有慧色,触人之爱。忽有一老尼,自芙蓉城来到扬州,偶见小青,遂惊讶道:“谁家生有是儿?聪慧自不必言,但惜其世福薄耳,可千古而不可一时。若肯乞与老尼为弟子,尚可三十年活。”家人以为妖妄,嗤老尼道:“若仅活三十年,虽佛亦不去做他,何况一尼!”老尼正色道:“既不相信,万万不可令识字读书。”家人笑道:“世间识字读书的,难道都是短命的鬼么?”老尼见话不投机,飘然而去。

  其时广陵闺阃,竞尚斯文伎艺。小青之母原系一女塾师,每日往教诸淑,而小青自幼随行,因得遍交诸名媛,每聚会时,或茗战而评品色香,或手谈而指点高妙,众论纷然,而小青交酬应答皆出人意表,人人惟恐失小青。在小青,素娴仪则,能解诗文,绝不以才自矜,盖其天性有然也。年方十六,归冯生。冯生乃西湖之富豪公子也,性贪佳丽,而束于妒妇,不能少生锦屏之色。后再三哀恳,方有许可之意,又不许就近娶讨,恐近地者系冯生素所狎昵,令其维扬远置,往返限以半月,如过期则不容人门。其意以为匆匆选择,未必便有;即有亦未必佳。不料冯生至维扬,适闻小青之名,再一见而神往矣,遂不惜厚聘以娶。其母亦利其厚聘,而即以女归冯生。小青闻之,潜然泪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从之于千里之外,母子生离,诚薄命也。”冯生惧违半月之限,立刻挂帆。舟中情况,果如范大夫之泛溯,欣然而归。

  及至家,在冯生以为曾请命过,则非私娶,竟与小青双双入室。那妒妇初意以淮扬女子,多被官长娶去;虽有,无非寻常姬妾耳;及见了小青之面,虽低眉下气,不敢稍露风流,而一段嫣然之态愈隐愈彰,冯妇之妒心遂已百结不磨矣。小青至此,无可奈何,惟曲意下之。妒妇见其卑下,愈疑其有深心,时刻自随,不令丈夫私一笑语。小青所带脂粉,尽皆撤去,书籍尽为烧毁,拘禁内房,不通半线。真所谓“一个是画儿中的爱宠,一个是影儿里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会的牵牛织女,也是不能的了。

  冯生自思元奈,只得挽姑娘杨夫人与小六娘来劝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杨夫人处苦诉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进门,便生许大风波,一骂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万紫千红,甚觉难堪。明日元宵佳节,请姑娘过舍,借观灯之意,苦劝一番。”杨夫人允其请,到十五,果同小六娘来冯家看灯。妒妇接着,叙不得几句寒温,便把丈夫娶妾,小青作妖,一五一十,说个不了。杨夫人道:“我也略知一二。你且叫他出来、与我一会,果然妖媚否。”小青出来见了礼,杨夫人定睛一看,便道:“好个女子!眉清目秀,温雅不群,非骚人韵士之偶,即玉堂金马之匹,却不是我侄儿的对头。今既屈他在此,还须侄媳涵养方好。”说话未终,只听见外面笙歇暄闹而来。小使禀道:“闹花灯的过了,请夫人小姐上楼观灯。”冯妇便叫小青陪夫人小姐楼上请坐。小六娘道:“青娘,谅你扬州灯看厌了,也要索个杭州灯儿换换眼睛。”小青道:“灯虽好,但恨妾不是赏灯人。”杨夫人道:“你不须优虑,我自有一安顿你的所在。”遂辞别冯妇而归。

  随即杨夫人着人约冯妇天竺进香。冯妇恐留小青在家,断有不测之事,便叫小青同往。瞻礼大士毕,冯妇道:“西方佛无量之多,而世人独专意拜礼大士,却是谓何?汝知其意乎?”小青低声道:“此无难知,不过望其慈悲耳。”冯妇知其讽己,因冷笑道:“我今当慈悲汝,何如?”畅夫人接口道:“二娘既有此心,你家孤山梅屿,何不送青娘在那里住住,也省得在面前惹气。”冯妇道:“夫人见教极是,且看他的缘法。”

  既归,冯生候于室,小青见之欲避。冯妇道:“此我屋,非汝避地;此我室,又非汝见地。避见俱不可。看汝情性冷淡,命必孤独,何须为我仆仆耶?孤山梅屿是我家别业,山水幽雅,甚与汝相宜。无论避郎隐秀,即有时见郎,或亦不碍我之眼。但我有约法三章,汝须遵守:非我命而郎至,不许接见;非我命而郎有手札至,不许开拆;汝有书札,必由我看,不许私递与人。若有一差池,决不轻恕。”小青闻言,唯唯奉命。自放他住在梅屿内。小青见了山明水秀,园中花木芬芳,池阁游鱼戏水、枝头好鸟嘤鸣,胜似在家日闻狺吠。但小青每自念:“我之来,实是彼之聘,罪不可突加。今置我于此闲地,又明戒我不许一毫举动,必然广布腹心,暗藏耳目。略有风吹草动,定借莫须有之事以鱼肉我:则彼有词矣,我焉可不慎?”遂深自敛戢。虽有佳山水,亦不敢推窗纵观。

  冯妇无可奈何,只得借游湖为名,请了杨夫人、小六娘到船,撑到孤山。唤小青上船。放至苏堤,见驱驰挟弹,游治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诸女侍,或指点,或诙谐,无不畅观,而小青则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华者。冯妇见之无说,惟杨夫人知其心事,便叫女儿与之对弈,欲与细谈。苦于冯妇在坐,因借景以巨觞觞冯妇,觑其已醉,乃徐语小青道:“舟有楼,可伴我一登。”遂登楼,稍稍远眺一番,即抚小青之背道:“好光景!可惜容花貌月,无徒自苦。唐之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君平走马,而汝锦堂中人,乃作蒲团观想,岂不辜负天之生才耶?”小青道:“蒲团虽不愿,然贾平章剑锋殊可畏也。”杨夫人笑道:“汝误矣。贾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左右再顾,寂无一人,杨夫人复从容 讽谕道:“以汝之才,与汝之貌,举世无双,岂肯甘心而堕罗杀国中?我虽非古女侠,力尚可脱汝于火坑。请细思之,倘不以章台柳为多事,则湖上岂少韩君平?况彼视汝去,不啻拔眼中一钉耳,何伤乎?今纵能容汝,汝亦不过向党将军帐中,作一羔酒侍儿止矣。才伎风流,宁不可惜?”小青谢道:“夫人爱我,不啻父母,可谓至矣。但妾自思,金屋之贮,金屋之命贮之也。幼时曾遇一老尼,云妾薄福相,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妾后得一梦,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水中花,岂能久乎?大都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倘谢去孤单,又逢冷落,岂不徒供群口描画乎?”杨夫人闻言,沉吟半晌,忽叹道:“汝言亦是,我不敢勉强。但以汝之人,处此之地,当此之时,不得不为汝痛惜。虽然好自爱,彼之好言,或好饮食及汝,更可忧可虑,须留意一二。我不能时时看你,旦暮所须,不妨告我。再若要消愁解闷的书,也在我那里取看。”遂相顾而泣下沾衣。又恐侍婢窃听,复拭泪还坐而别。

  小青回到梅屿,感杨夫人慰安怜惜的情义,可谓不幸中之幸。又借得许多书籍在此,聊以解愁,便将“牡丹亭”开看,虽是旧日阅过的,止晰大凡,今夜雨滴空阶,愁心欲碎,便勉就枕函,终难合眼,不免再三味玩一番,因题一绝云:

  冷语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自是小青幽愤悲怨,无可诉说,多托之于诗词。一日有感,作《天仙子》词一首云: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另另清凉界。

  原不是鸳鸯一派,体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裙双带。

  每有吟咏,多寄杨夫人,而杨夫人同调,尚有赏识者。后杨夫人从宦外游,遂无一人可语。间作小画,或画一扇,皆自珍秘,不令人见。每到夕阳落水时,空烟薄羹,临池自照,啾啾与影语,虽不泣亦神伤,因无聊赖,题一绝云: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从此郁郁成病,岁余益深,冯妇闻之,喜不自胜,因命医来,继遣婢以乐至,小青佯为称谢,俟婢出,遂掷药床头,笑道:“我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归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知不能起,因修书一封贻杨夫人,内有云:

  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自仙槎北渡,断哽南搂,狺语哮声,日为三至。渐乃微词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当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裹。兰因絮果,现丛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散,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稷稷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燃,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姊弟,又天涯间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岂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帷之寂飏,是那非耶?其人斯在。兴言及此,痛也如何!

  书成,疾益甚,水粒俱绝,惟日饮梨汁一小盏,然明妆冶服,拥袱敬坐,虽昏晕几绝,断不蓬首垢面而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媪道:“汝可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为我写一影。若此时不留个模样儿,越瘦得不堪,则不必画矣。”少顷,师至,即令写照。写毕,揽镜熟视,叹道:“仅得吾形似,未尽吾神也。”乞师再画一图。画完进览,道:“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杜丽娘自为小像,恐为云为雨飞去,盖为丰采流动耳。我知其故矣。我之丰采不流动,多因目端手庄,矜持太过,必须再画一幅,不要拘束了眼睛,我自闲耍,师自临摹。”遂同老妪,或扇茶铛,或捡图书,或整衣衫,而来调丹碧诸色,指顾语笑,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风雅之致。始笑道:“如今都是了。”师去后,取供榻前,亵以名香,设以梨酒,亲奠道:“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抚几 而泣,泪潸潸如雨下,一痛几绝,幸老妪救醒。遂将书一缄,托老妪觅便寄上杨夫人。人再指春容道:“此图千万为我藏好。我有花钿数事,赠你女孩儿罢。”言讫而终,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云,瑶蕊优昙,人间一瞬。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衅重主,安可得哉?

  日向暮,冯生踉跄而来,披帷视之,见小青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的一般,但少言笑耳,不禁哀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捡得诗一卷,遗像一幅。读到《寄杨夫人》诗云: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冯生不觉狂叫道:“吾负汝矣,吾负汝矣!”妒妇闻之恙甚,立取第一图焚之,又向冯生素诗卷焚之。悲夫!广陵散从兹绝矣!犹幸第二图,其姻娅购去。稍有一二著作,则临卒时,赠老妪女花韧纸上得之。有小青手迹,字亦漫灭。细观之,得九绝句,一古诗,二诗余。诗余即寄杨夫人之作。又有冯生酒友刘无梦过梅屿,于小青卧处窗缝中,拾残纸少许,得“南乡子”词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工夫。”虽李易安集中,无此佳句。

  有意怜才者,多以小青郁郁而死为恨,予则不然,使冯生不畏妒妇,而冯妇不妒小青,不过于众姬妾间叨恩窃爱,受寻常福庇,纵有美名,顷刻销熔,安能于百年后,令文人才上过孤山别业,吊暮山之夕阳青紫,拟小青之风流尚在?嗟乎!此天不成就小青于一时者,正成就小青于千古也。何恨之有?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4

卷十五 雷峰怪迹


  尝思圣人之不语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诞,而不足为训,故置之勿论。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迹不能泯,而彰彰于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实为慎怪而设。流传至今,雷峰夕照,已为西湖十景之一,则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坟、仙岭,既皆细述其事,以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乌可隐讳而不倾一时之欣听哉?

  你道这雷峰塔是谁所造?原来宋高宗南渡时,杭州府过军桥黑珠巷内,有一人叫做许宣,排称小乙。自幼儿父母双亡,依傍着姐夫李仁,现做南廊阁子库幕事官的家里住,日间在表叔李将仕家生药铺中做主管。此时年才二十二岁,人物也还算得齐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里荐祖宗,烧餐子。当晚先与姐姐说了,次日早起,买些纸马、香烛、经幡、钱垛等物,吃了饭,换了新衣服,好鞋袜,把劄子钱马,使条袱子包好,径到官巷口李将仕家来道:“小侄要往保叔塔追荐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将仕道:“这也是你孝心,只要去去便回。”

  许宣离了铺中,出钱塘门,过石函桥,径上保叔塔。进寺,却撞着送馒头的和尚;忏悔过疏头,烧了劄子,到大殿上随喜,到客堂里吃罢斋,别了和尚,还想偷闲,各处去走走。刚走到四圣观,不期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早落下微微的细雨来了。初还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阵一阵,只管绵绵不绝。许宣见地下湿了,难于久待,只得脱了新鞋新袜,卷做一卷,缚在腰间,赤着脚,走出四圣堂来寻船。正东张西望,恐怕没有,忽见一个老儿,摇着一只船,正打面前过,连忙一看,早认得是熟识张阿公,不胜欢喜,忙叫道:“张阿公,带我到涌金门去。”那老儿摇近岸来,见是许宣,便道:“小乙官,着雨了,快些上船来。”

  许宣下得船,张老儿摇不得十余丈水面,只听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们去。”许宣看时,却是一个戴孝的妇人,一个穿青的女伴,手中捧着一个包儿,要搭船。张老儿看见,忙把船摇拢道:“想也是上坟遇雨的了,快上船来。”那妇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许宣深深道了个万福。许宣慌忙起身答礼,随掇身半边道:“请娘子舱中坐。”那妇人进舱坐定,便频把秋波偷瞧许宣。许宣虽说为人老实,然见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带着个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动情。正不好开口,不期那妇人转先道:“请问官人高姓大名?”许宣见问,忙答道:“在下姓许,名宣,排行小乙。”妇人又问道:“宅上何处?”许宣道:“寒舍住在过军桥黑珠巷,舍亲生药铺内,做些买卖。”说完就乘机问道:“娘子高姓?潭府那里?亦求见示。”那妇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张犹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狈。”彼此说些闲说,不觉船已到了涌金门。将要上岸,那妇人故作忸怩之状,叫侍儿笑对许宣说道:“清早出门得急了,忘记带得零钱在身边。欲求官人借应了船钱,到家即奉还,决不有负。”许宣道:“二位请便,这小事不打紧。”因腰间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虽上了,雨却不住。恐天晚了,只得要各自走路。那妇人因对许宣说道:“奴家在荐桥双茶坊巷口,若不弃时,可到寒舍奉茶,并纳还船钱。”许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来奉拜罢。”说过,那妇人与待儿便冒雨去了。

  许宣忙进涌金门,从人家屋檐下,捱到三桥子亲眷家,借了一把伞,正撑着走出洋坝头,忽听得有人叫道:“许官人慢走。”忙回头看时,却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独自一人,立在一个茶坊屋檐下。许宣忙惊问道:“娘子如何还在此?”白娘子道:“只因雨不住,鞋儿都踏湿了,因叫青儿回家去取伞和脚下,又不见来。望官人伞下略搭几步儿。”许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伞戴去,明日我自来取罢。”白娘子道:“可知好哩,只是不当。”许直递过伞来与妇人自去,方沿人家门檐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饭,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想那妇人甚是有情,忽然梦去,恰与日间相见的一般。正在情浓,不觉金鸡三唱,却是南柯一梦。正是: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

  许宣天明起来,走到铺中,虽说做生意,却像失魂一般,东不是,西不是。捱到吃过饭,便推说有事,便走了出来,遂一径往荐桥双茶坊巷口,寻问白娘子。问了半晌,并没一人认得。正东西踌厨,忽见丫鬟青儿从东边走来,许宣见了,忙问道:“姐姐!你家住在那里?我来取伞。”青儿道:“官人随我来。”遂引了许宣,走不多路道:“这里便是。”许宣看时,却是一所大楼房,对门就是秀王的府墙。青儿进门便道:“官人请里面去坐。”许宣遂随到中堂,青儿向内低声叫道:“娘子,许官人在此。”白娘子里面应道:“请许官人进来奉茶罢。”许宣尚迟疑不敢入去,青儿连催道:“人去何妨。”

  许宣方走到里面。只见两边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间挂着一幅青布帘。揭开帘儿入去,却是一个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须菖蒲,两旁挂四幅名画,正中间挂一幅神像。香几上摆着古铜香炉花瓶。白娘子迎出来,深深万福道:“夜来遇雨,多蒙许官人应付周全,感谢不尽。”许宣道:“些微何足挂齿。”一面献茶。茶罢,许宣便要起身,只见青儿早捧出菜蔬果品来留饮。许宣忙辞道:“多谢娘子厚情,却不当取扰。”略饮了数杯,就起身道:“天色将晚,要告辞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伞昨夜舍亲又转借去了,求再饮几杯,即着人取来。”许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这伞只得要求官人明日再来取了。”许宣道:“使得,使得。”遂谢了出来。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痒难熬,只托故有事,却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来付伞。白娘子见他来早,又备酒留饮。许宣道:“为一把破伞,怎敢屡扰。”白娘子道:“饮酒饮情,原不为伞。不妨饮一杯,还有话说。”许宣吃了数杯,因问道:“不知娘子有何话说?”白娘子见问,又斟了一杯酒,亲自送到许宣面前,笑嘻嘻说道:“官人在上,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奴家自亡过了丈夫,一身无主,想必与官人有宿缘。前日舟中一见,彼此便觉多情。官人若果错爱,何不寻个良媒,说成了百年姻眷。”许宣听了,满心欢喜。却想起在李将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稳便,怎生娶亲?因此沉吟未答。白娘子见不回言,因又说道:“官人有话,不妨直说。何故不回言语?”许宣方说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尽。只恨此身,为人营运,自惭窘迫。仔细寻思,实难从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愿为婚,便难勉强;若为这些,我囊中自有余财,不消虑得。”便叫青儿:“你去取些银子来。”青儿忙走到后房中去,取出一个封儿,递与白娘子。白娘子接了,复递与许宣道:“这一封你且权拿去用。若要时,不妨再来取。”许宣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一个元宝,满面欢喜,便落在袖中,对白娘子说道,“打点停当,再来奉复。”遂起身作别。青儿又取出伞来,还了许宣。

  许宣一径到家,先将银子放好,又将伞还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银子,买了些鸡鹅鱼肉之类,并果品回来,又买了一尊好酒,请姐夫与姐姐同吃。李幕事听见舅子买酒请他,到吃了一惊,因问道:“今日为何要你坏钞?”许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说明?”许宣道:“且吃了三杯着。”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数杯,李幕事再三又问,许宣方说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谢不尽,但今有一头亲事与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风,不消十分费力。但我上无父母,要求姐夫姐姐与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听了,只道要他出财礼,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须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话。

  过了三两日,许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说的话,姐姐曾与姐未商量么?”姐姐道:“不曾。”许宣道:“为何不商量?”姐姐道:“连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问他。”许宣道:“我晓得姐姐不上紧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钱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锭大银子来,递与姐姐道:“我自有财礼,只要姐夫做个主儿。”姐姐看见银子,笑说道:“原来你在叔叔铺里做生意,也趱得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时,我替你说就是了。”过一会,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将许宣的银子递与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亲,原来银子自有,只要你我做个主儿。须替他速速行之。”李幕事接了银子,在手中翻来覆去,细看那上面凿的字号,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这锭银子害了。”妻子道:“活见鬼!不过一锭银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里知道,现今邵太尉库内封记锁押都不动,竟不见了五十锭大银,正着落临安府捉贼,十分紧急。临安府正没寻头路,出榜缉捕,写着字号锭数,捉获者赏银五十两,知情不首,及窝藏正贼者全家发边远充军。这银子与榜上字号相同,若隐匿不报,日后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听了,只吓得咯抖抖的发战,道:“不知他还是惜的,还是偷的。却怎生区处?”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这锭银子,竟到临安府出首。

  临安府韩大尹见银子是真,忙差缉捕捉拿正贼许宣。不多时,拿到许宣当堂。鞍大尹喝问道:“邵太尉库中不动封锁,不见了大银五十锭,现有李幕事出首一锭在此,称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锭,那四十九锭却在何处?你不动封锁,能偷库银,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来。”因一面分付皂快备猪狗血重刑伺候。许宣见为银子起,忙辩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说。”便将舟中遇着白娘子,并借伞、讨伞以及留酒、讲亲、借银子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韩大尹道:“这白娘子是个甚么样人?现住何处?”许宣道:“他说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现住在荐桥双茶坊巷口,秀王墙对门,黑楼子高坡儿内。”

  韩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着许宣去双茶坊巷口捉拿犯妇白氏来听审。何立押着许宣,又带了一干做工的,径到黑楼子前,一看时,却是久无人住的一间冷屋。随拘地方并左右邻来问,俱回称道:“此系毛巡检家的旧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尽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来买东西,谁敢还在里头住?且这地方并无姓白的娘子。”何立因问许宣道:“你莫要认错了,不是这里。”许宣此时看这个光景,也惊得呆了,道:“分明是这里,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凉?”何立道:“既是这里,只得打开门进去。”因叫地方动手,将门打开,一齐拥了入去。

  只见内中冷阴阴,寒森森,并元一个人影。大家一层一层直开了人去,并无一痕踪迹。直开到最后一层,大楼上,方远远望见一个如花似玉穿白的妇人。坐在一张床上。众人看见,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脚。独何立是公差,只得高声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韩大爷有牌票在此,要请你去与许宜对甚么银子的公事哩。”那妇人动也不动,声也不做。何立没奈何,只得大着胆子,拥众上前。将走到面前,只听得一声响亮,就似青天打一个霹雳,众人都惊倒了,响定再近床边一看,只见明晃晃一堆大银子,却不见了妇人。及点点银数,恰正是四十九锭。何立遂叫众人将银子扛到临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将所见之事,细细禀上。韩大尹听了道:“这看起来,自是妖人作祟,与众人无干。地方邻里,尽无罪宁家。许宣不合私相授受,发配牢城营。”银子如数交还邵太尉,请邵太尉赏给五十两与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许宣,得了赏银子五十两,又见许宣因我出首,发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将给赏银子尽付许宣作盘费。又叫李将仕与了他两封书:一封与押司范院长,一封与吉利桥下开客店的王主人。许宣痛哭了一场,辞别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苏州牢城营来。一到了就将二书投见范院长并王主人。亏二人出力,与他上下使了钱,付了回文与解人而去。许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楼上歇宿,终日独坐无聊,甚是闷人,正是:

  独上高楼望故乡,愁看斜日照纱窗。

  自怜本是真诚士,谁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归甚处,青青岂识在何方。

  只身孤影流吴地,回首家园寸断肠。

  许宣在苏半载,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进来,对他说道:“外面有一乘轿子,坐着一位小娘子,又带着一个丫鬟寻你。”许宣听了吃惊,暗想道:“谁来寻我?”慌忙走到门前来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一时见了,不胜气苦,因跌着脚,连声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盗了官银,害我有屈无伸,当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赶来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错怪了我。我今特来要与你分辩。”王主人见二人只管立在门前说长道短,恐人看见不雅,因说道:“既是远来,有话请里面去说。”白娘子乘机便要入去。许宣忙横身拦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进去。”王主人因将白娘子仔细看了两眼,带笑说道:“世上那有这等一个妖怪?不可轻口诋人。请进去不妨。”

  白娘子进到里面,先与主人妈妈见过,然后对许宣说道:“奴家既以身子许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终不成反来迫害官人么。就是付银子与官人,也是为好,谁知有祸?若说银子来历不明,罪皆坐于先夫,奴家一妇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妇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错埋怨,故特特来与官人辩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许宣道:“这都罢了。只是差人来捉时,明明见你坐在床上,为何响了一声,就不见了?岂不是个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声响,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吓众人,众人认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后遁去。众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见了银子,又以银子为重去了,故奴家得脱身,躲在华藏寺前姨娘家里。复打听得你发配在此,故带了些盘缠来看你,并讨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来要走。主人妈妈忙留下道:“既偌远来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权住几日。”白娘子尚未肯,只见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劝留,娘子且住两日再商量。况当日原许过嫁小乙宫人的,今日也难硬绝。”白娘子接口道:“羞杀人!终不成奴家没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妈妈道:“既然当初已曾许下,谁敢翻悔?须选个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为妙。”许宣初已认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语辩得干干净净,竟全然不疑了。又见他标标致致,殊觉动心,借主人妈妈之劝,便早欣欣然乐从了做亲之议。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欢。到了做亲之后,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个许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见之晚。

  时光易过,倏忽半载。一日,是二月半,许宣同着几个朋友到卧佛寺前看卧佛。忽走到寺门前,见一道人在那里卖药,并施符水。许宣无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见了,便吃惊道:“官人头上一道黑气,定有妖怪缠身,其害非浅,须要留心。”许宣原有疑病,一闻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与他灵符二道,分付他三更烧一道,自家头发里藏一道。许宣到家,忙将一道悄俏的藏在头发之内,这一道要等到三更烧化。暗候时,白娘子忽叹口气道:“我和你许久夫妻,尚没一些恩爱,反信别人言语,半夜三更,要烧符来魇我。你且把符来烧烧看。”许宣被他说破,便不好烧。白娘子转夺过符来,灯上烧了,全没一些动静。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来了。”许宣道:“这不干我事。是卧佛寺前一个云游道人说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说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变一个怪形与你看看。”

  次日,分付青青照管下处,夫妻二人来到寺前。只见一簇人围着那道人,正在那里散符水哩。白娘子轻轻走到面前,大喝一声道:“你一个不学无术的方士小人,晓得些甚么?怎敢在此胡言乱语,鬼画妖符,妄言惑众。”那道人猛然听了,吃了一惊,忙将那女娘一看,见他面上气色古怪,知他来历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恶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时现出形来。何况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么?”白娘子听了,笑道:“众人在此做个证见。你且书符来,我吃与你看。”道人忙忙书符一道,递与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将过来,搓成一团,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并无动静。看的人便七嘴八舌,骂将起来道:“好胡说。这等一个女娘子,怎说他是妖怪?”道人被骂,目瞪口呆,话也说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毁谤闺贤。本该罚他堕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吊他一索罢了。”一面说,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么。只见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缚的一般,渐渐的缩做一团,又渐渐的高高吊起,口中哼个不了。众人看见,尽惊以为奇,连许宣也惊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系,把这妖道吊他一年才好。”因轻轻喷口气,那道人早立时放下地来。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飞也似的去了。众人一哄而散。夫妻依旧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术无边,红日高头又有天。

  宁在人前全不会,莫在人前会不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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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些时,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许宣一时高兴,要到承天寺去看佛会。白娘子道:“甚么好看。”既要去,因取出两件新鲜衣服,替他换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系着一个珊瑚坠儿,与他扇;又分付他:“早早回来,勿使奴记挂。”许宣答应了,便穿着一身华服,摇摇摆摆到承天寺来闲戏。耳朵里虽听得乱哄哄传说:周将仕家典库内,不见了许多金珠衣物,现今番捕拿人,许宣却全不在意,自同着烧香的男女游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见许宣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与失单上的相同,便攒近许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许宣不知是计,遂将扇子递与公人。众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贼赃有了,快快拿下。众人齐上,遂把许宣一索子绑了,好似: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饥虎啖羊羔。

  许宣被捉,再三分辩,众人那里听他,适值府尹坐堂,众人竟押上堂来。府尹因问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现现被捉,其余金珠赃物,现在何处?从实供来,兔受拷打。”许宣禀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赠嫁的,怎说贼赃?望相公明镜详察。”太尹道:“好胡说!获物现与单对,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吉利桥王主人楼上。”太尹即差缉捕押了许宣,速拿白娘子来审。众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见了惊问道:“做甚么?”许宣道:“白娘子害我,特来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楼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来寺前寻你,至今未回。”缉捕见说白娘子不在家,便锁了王主人来回太尹。太尹道:“妇人家寻丈夫,谅去不远,着王主人寻拿。许宣寄监,候拿到白氏,审明定罪。”此时周将仕见拿着了许宣,正立在府门前催审,忽家人来报道:“金珠等物都在库阁头空箱子内寻着了。”周将仕慌忙回家看时,果然全有,只不见扇子扇坠。将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许宣。”便又到府中,暗暗与该房说知,有了情由,叫他松放许宣,故不复问罪,只说地方不相宜,改配镇江。将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苏州干事。李幕事记挂着许宣,忙到王主人家来看他。闻知改配,李幕事因说道:“镇江的李克用,是我结拜的叔叔,住在针子桥下,开生药铺。我写书与你投他,自有好处。”许宣得书,同差人不数日到了镇江,寻到李克用家,见了李克用,将书投上,说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书在此,求老将仕青目。”李克用看了书,便请两个公差同他人去吃饭,一面即差当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钱钞,保领回家。公差讨了回文自去。许宣到家,拜谢了克用。

  克用见书上说许宣原是生药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买卖。看了几日,见他十分精细,甚是喜欢。许宣恐众人妒忌,因邀他们到酒肆中一叙,通通河港。众人吃完散去。许宣还了酒钱,出门觉道有些醉意,恐怕冲撞了人,只低着头往屋檐下走,不期一家楼上推开窗,播下熨斗灰来,飞了一头。许宣便立住脚,骂道:“谁家不贤之妇!难道眼睛瞎了!”只见那妇人走下楼来,道:“官人休骂,是奴家一时失误。”许宣抬头看时,不是别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觉怒从心上起,因骂道:“你这贼妖妇,连累得我好苦!吃了两场大官司,苏州影也不见,却躲在这里。”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决不私休了。”白娘子忙赔笑脸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着急,且听我说明了,若有差错,再恼也不迟。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贼赃。因你恩爱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谁知被人误认。此皆是你年灾月悔,与我何干?”许宣道:“那日我回来寻你,如何不见,反在此间?”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寻你,闻知你被捉,决要连累我出丑,只得叫青青讨只船,到此母舅家暂住,好打听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许家人,死是许家鬼,决不走开。今幸相逢,任你怎么难为我,我也不放你了。”许宣被他一顿甜言,说得满肚皮的气都消了,因说道:“你在此住,难道是寻我?”白娘子道:“不是寻你,却寻那个?还不快上楼去!”许宣转过念来,竟酥酥的跟他上楼住去了。正是:

  许多恼怒欲持刀,几句甜言早尽消。

  岂是公心明白了,盖固私爱乱心苗。

  许宣与白娘子住了一夜,相好如初,依旧同搬到下处过日子。一日,是李克用的寿诞,夫妻二人买了烛、面、手帕等物,同到李家来拜寿。李克用安排筵席,留亲友吃酒。原来李克用是个色中饿鬼,一见了白娘子生得如花似玉,却便或东或西,躲着偷看。忽一会儿,白娘子要登东,便叫养娘指引他到后面僻静处。李克用却暗暗闪在一边,让白娘子到后面去了,他却轻脚轻手,悄悄跟到东厕的门缝里张看。不张看犹可,一张看,内里那有个如花似玉的佳人!但看见一条吊桶粗的大白蛇,盘在东厕之上,两眼就似灯盏,放出金光来。李克用突然看见,惊个半死,忙往外跑,刚跑转弯,腿脚战,早一交跌倒,面青唇紫,人事不知。养娘看见,慌忙报知老安人并主管,用安魂定魄的丹服了,方才醒转。老安人忙问:“这是为何?”李克用不好明言,只说:“连日辛苦,一时头风病发,不妨,不妨。你们自去饮酒。”众人饮散,白娘子回家,恐怕李克用到铺中对许宣说出本相来,便心生一计,只是叹气。许宣道:“今日出去吃酒,是快活事,因何叹气?”白娘子道:“说不得!你道李克用这老儿是好人么?竟是假老实。见我起身登东,他遂躲在里面,欲要奸骗我,扯裙扯裤来调戏,我叫起来,又见众人都在那里,怕装幌子,只得推倒他,方得脱身。这惶恐却从那里出气?”许宣道:“既不曾拈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无奈,只得忍了。以后再休去了。”娘子说道:“既如此,我还有二三十两银子在此,何不辞了他,自到马头上开个小药铺,岂不强如去做主管?”许宣道好。忙与李克用说了。李克用自知惶恐,也不苦留。

  许宣自开店后,生意日盛一日。忽一日是七月初七,乃英烈龙王生日,许宣要去烧香。白娘子先再三劝他不要去,见他定要去,因说道:“你既要去,只可在山前山后大殿上走走,切不可到方丈里去与秃子讲话。恐他又缠你布施。”许宣道:“这个使得,依你便了。”遂在江边搭了船,径投金山寺来。先到龙王堂烧了香,然后各处闲走看看,元心中忽走到方丈里去,看见许多和尚围着,像说法一般,方想起妻子叮嘱之言,急急退出,却不防座上大和尚早看见了,道:“此人满脸妖气。”因分付侍者,叫他来说话。及待者下来叫时,许宣已出方丈去了。大和尚见叫他不着,便自提了禅杖,赶将出来。赶到寺前,见众人皆欲渡江,因风大尚立在门外等待。忽见江心里一只小船,飞也似来得快,众人都惊道:“这些些小船,怎么不怕风又来得快?”

  此时许宣也立在众人中,伸头争看。不期那来的小船,恰正是白娘子与青青立在上面。许宣正吃惊,要问他来做甚么,只见白娘子早远远叫道:“丈夫,风大,我特来接你。可速速上船来!”许宣见了,一时没主意。正要下船,不料大和尚在后看得分明,大喝一声道:“孽畜!你到此做甚么?”正要举禅杖打去,只见白娘子与青青,连船都翻下水底去了。许宣看见,吓得魂不附体,忙问人道:“这禅师是谁?”有认的道:“这是法海禅师,要算当今的活佛。”正说不了,那禅师早着侍者唤许宣去问道:“你从何处遇此孽畜?”许宣见问,遂将前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禅师道:“虽是宿缘,也因汝欲念太深,故两次三番迷而不悟。今喜汝灾难已过,可速回杭,修身立命。如再来缠你,可到湖南净慈寺里来寻我。有诗四句,你可牢记者:

  本是妖蛇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

  汝因欲重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许宣拜谢了禅师,急急回家,果然白娘子与青青都不见了,此时方信二人真是妖精。次早,到针子桥李克用家,把前项事情告诉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时,被他露出形来,我几乎被他吓死。因你怪我而去,我遂不好与你说。今事既已明白,你且搬到我家暂住住不妨。”

  过不数日,朝廷有恩赦到来,除十恶大罪,其余尽行释放。许宣闻赦,满心欢喜,遂拜谢李克用回家。一到家,即来见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拜毕,李幕事即发话道:“两次官司,我也曾出些气力。舅舅你好无情,怎娶了妻子在外,就不通个喜信儿与我,是何道理?”许宣道:“我并不曾娶妻,姐夫此话从那里说起?”正说不了,只见姐姐同了白娘子、青青,从内里走了出来,道:“娶妻好事,何必瞒人?这不是你妻子么?”许宣一见,魂不附体,急叫姐姐道:“他是妖精!切莫信他!”白娘子因接说道:“我与你做夫妻一场,并无亏负你处,为何反听外人言语,与我不睦?我妇人家既嫁了你,却叫我又到那里去?”一面说,一面便鸣呜咽咽哭将起来。许宣急了,忙扯李幕事出外去,将前边之事细细说了一遍,道:“此妇实实是个白蛇精,不知有法可以遣他?”李幕事道:“若果是蛇不打紧,白马庙前有个呼蛇戴先生,极善捉蛇。我同你去接他来捉就是了。”

  二人去时,适值戴先生立在门前,便问:“二位有何见教?”李幕事道:“舍下有一条大白蛇,相烦一捉。先奉银一两,待捉蛇后,另又相谢。”戴先生收了银子,问了住处道:“二位请先回,在下随后即到。”忙装了一瓶雄黄,一瓶煮的药水,一径来到李家。许宣接着,指他到里面房内去捉。戴先生走到房门前,只见房门紧闭,因敲敲门道:“有人在此么?”内里面道:“你是甚人?敢到此内里来?”戴先生道:“我非轻易到此,是你家特特请我来捉蛇的。”白娘子晓得是许宣请来捉他,便笑说道:“蛇是有一条,只怕你捉他不到。”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俱出名,叫做‘戴捉蛇’。何况这条把蛇,怎么就捉不到?”内里忽开了门,说道:“既会捉,请进来。”戴捉蛇才打帐走进去,只见房门口忽刮起一阵冷风来,直刮得人寒毛逼竖,早现出一条吊桶粗的大蟒蛇来,一双眼睛就是两只灯盏,直射将来。戴捉蛇突然看见,吃了一惊,望后便倒,连雄黄罐儿、药水瓶儿都打得粉碎。那蛇张开血红的大口,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咬先生。先生见来咬,慌忙爬起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死命地跑出堂前。李幕事与许宣迎着问道:“捉得如何了?”戴捉蛇道:“原银奉还。蛇是我捉,妖怪如何我捉得?几乎连我性命都送了。”头也不回,竟跑去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无计可施。转是白娘子叫许宣入去,说道:“你好大胆!怎敢叫捉蛇的来捉我?你若和我好意,便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都要死于非命。”许宣听了,心寒胆战,不敢做声,便往外跑,一直跑出清波门外,再三踌蹰,却无可奈何。忽想起金山寺法海禅师来,曾分付道:“若妖怪再来缠你,可到净慈寺来寻我。”今无心中走到此间,何不进去求他?遂一径走到净慈寺来,急问监寺:“法海禅师曾到上刹来否?”监寺回道:“不曾来。”许宣听说不在,又不敢回家,性急起来,遂走到长桥,看着一湖清水,道:“倒不如我死了罢,省得带累别人。”正要踊身跳时,只见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汉何故轻生?有事还须商量。”许宣回头一看,却正是法海禅师,背驮衣钵,手提禅杖,却好走来。许宣纳头便拜道:“救我弟子一命!”禅师道:“这孽畜如今在那里?”许宣道:“现在姐夫家里。”禅师因取出钵孟递与许宣,道:“你悄悄到家,不可使妇人得知。可将此钵劈头一罩,切勿手轻,紧紧按住,不可心慌,我自有道理。”

  许宣拜谢了禅师回家,只见白娘子正坐在那里骂张骂李,许宣乘他眼慢,掩到他身背后,悄悄的将钵盂望白娘子头上一罩。用尽平生之力,按将下去,渐渐的压下去,压到底,竟不见了白娘子之形;不敢手松,紧紧按住。只听得钵盂内叫道:“我和你数载夫妻,何苦将我立时闷死?略放松些,也是你的情。”

  许宣正没法处置,忽报道:“外边有一个和尚,说来收妖怪的。”许宣听得,忙叫李幕事快请进来。禅师到堂,许宣说道:“妖蛇已罩在此,求老师发落。”不知禅师口里念些甚么,念毕,揭起钵盂,只见白娘子缩做七八寸长,如傀儡一般,伏在地下。禅师喝道:“是何孽畜?怎敢缠人?可说备细。”白娘子道:“我本是一蟒蛇,因风雨大作,来到西湖,同青鱼一处安身。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定,有犯天条。所幸者,实不曾伤生害命。望老师慈悲。”禅师道:“淫罪最大,本不当恕,姑念你千年修炼,仅免一死。快现本相!”白娘子乃现了白蛇一条,青青乃现了青鱼一尾。那白蛇尚昂起头来望着许宣。

  禅师因将二怪置于钵盂之内,扯下褊衫一幅,封了钵孟口,拿到雷峰寺前,将钵盂放下,令人搬砖运石,砌成=塔,压于其上。后来许宣又化缘而成了七层,使千年万载,白蛇与青鱼不能出世。禅师自镇压后,又留偈四句道: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法海禅师颂罢,大众作礼而散。惟许宣情愿出家,就拜法海禅师为师,披剃于雷峰塔下。修行有年,一夕,无病坐化。众僧买龛烧骨,造骨塔于雷峰之下。

  怪迹虽不足纪,然雷峰由此而成名于西湖之上,故景仰雷峰,又不得不凭吊其怪事云。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6

卷十六 放生善迹


  古来文人慧土,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来,即有一段超凡人圣的妙用,不像那些没根行的,不是系着了富贵功名,便是恋定了娇妻美妾,把这善根都汩没了。

  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后以湖心寺为放生池,余遂不禁人之捕捉,渐渐连湖心寺池内也便有名无实了。直至万历年间,西湖上有一个极有文名的秀才,后来做一个极有善缘的和尚。这人姓沈,名株宏,出家无门洞,法号莲池。他父亲号明斋处士,原是杭州望族。他生来慧敏,落笔成章,考着不出三名前后,二十岁就补了廪。那功名尽可随手而得,父母妻子都望他发科发甲,他却全不以功名在念,盖因前世是个善知识,故此这一途留他不住。

  你道他前生是什么人?为何托生西湖,成这一篇佳话?他前生姓许,名自新。原系临川府尹,为官清正,晚好乾竺之学。一日,忽被冥司摄去,看见阎罗天子尊礼一个永明禅师,醒来就弃家寻访。访到西湖净慈寺,永明禅师知道衣钵该传这人,先期坐化,留偈与他。他见了偈,也就立化了,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到得二十年后,父亲弃世,妻张氏亦以病亡,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因母命要他续娶了汤氏。这汤氏却也与佛有缘。日日清晨,见丈夫定要诵过了《金赐经》方才看书,做文字,他也心甘淡泊。却好这年除夜,杭城大作分岁之例,一家老小尽聚集拢来,饮酒欢呼,爆竹流星,笙萧锣鼓,响彻通宵,谓之守岁。莲池那时也随俗过了,但觉父母俱亡,前妻已故,对景凄然。正是:心中无限伤情事,不耐灯前对酒卮。

  汤氏见他心事不快,不喜饮酒,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与相公吃。岂料“芥菜子偏落在绣花针眼里”,丫鬟棒了茶,魁地一声,口称“有鬼”,竟将茶盌打碎。外面叫鬼,忙来看时,只见直僵僵,丫鬟卧在地上,把莲池平日最爱的一只茶盌打得粉碎。莲池看了,不觉色温,对娘子道:“此洗自幼相随,已二十年,不意分离竟在今夕。”汤氏道:“相公,可知道万物有无常,因缘无不散?物之成毁,何足介意。”正是:翻将开释语,激动有心人。

  莲池闻得这两句话,暗想道:“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此身虚幻,酷似空花,百岁光阴,速如飞电。倘若无常一到,难免分离,毕竟与盌一样。”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道:“茶匝盌虽小,倒是唤醒迷人的木锋;娘子之言,却是参透禅门的老僧。我从此得悟,猛醒回头,娘子就是吾师。我出家之志从此决矣。”汤娘子道:“我方才之吉,不过是劝你开怀的意思,为何当真要出家起来?你今年方三十,且到半百之后,功名已遂,儿女事完,方可行此勾当。如今一事无成,从那里说起?”莲池只说:“元常迅速,人身难得。”手里却在案上写“生死事大”四字,绝不回言。

  看看鸡唱五更,东方渐白,却是新正元旦了。紧邻徐妈妈,起早在家堂神圣前烧了头香,念了一回佛,看了一卷心经,便锁锁门,走到沈家来贺节。适值汤娘子因丈夫要出家,无计可留,因徐妈妈到来,便将昨夜打碎茶盌的事细细说了一番,又见官人今日就要出家,故此着恼。徐妈妈道:“啊哟,这等没主意的!大娘,你且宽心,请相公出来,我倒有一番言语劝他,自然不去了。”只见莲池里边踱将出来,向徐妈妈唱了一个喏。妈妈笑嘻嘻回礼道:“老身特来拜相公的节,恭喜相公今秋大比,必定高魁天下。忽闻得大娘说,相公反要弃家修行,不知是真是假?”莲池道:“生死事大,即刻便行,岂是假话?”妈妈道:“相公果要出家,老身却有一言相禀。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场,指望为官作宰,光耀门庭,春秋祭扫,供设泉下。相公如此,岂不虚了先人之望?”莲池道:“妈妈虽说得是,我有一辞谢世的,试念与你听: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呔!这是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出世酬恩,相公说得有理,但大娘嫁相公不久,家中又无人倚靠,怎忍得割断恩情,抛撇而去?”莲池道:“我既出家,也自顾不得了。我也有一辞念与你听: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乔相守,缘尽还分手。呔!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了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夫妻也罢了,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罢了。今子嗣尚无,可不绝了沈门后代么?”莲池道:“有子无子,总是一般,你不知道。我再念一辞你听: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存否?呔!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桂子兰孙一笔勾。”

  妈妈又劝道:“相公,我看你三更灯火,十载寒窗,如此用功,必须独占鳌头,庶不枉男儿志气。若去出家,岂不被人耻笑?”莲池道:“功名未来之事,如何羁留得我住?我也有几句念与你听:

  独占鳌头,谩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呔!多少在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梁,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妈妈又苦劝道:“相公既说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只如今现在的家舍田园,如何也舍得丢却了么?”莲池道:“妈妈,你也不要认真了是我姓沈的,千年田地,八百个主人,这是身外之物,何介我意。正是: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呔!淡饭胜珍馐,袖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妈妈见他说来说去,都是推却的话,又实是一片大道理,因想说道:“相公这些事也都罢了,只你才高班马,学迈欧苏,一旦修行,真正埋没你一生的学问。”莲池大笑道:“你不知阎王面前是用不着‘者也之乎’的,一发不劳妈妈过虑了。”正是:

  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呔!锦 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字不相放。因此,把益世文章一笔勾。

  莲池道:“我意已决,妈妈切勿再言了。”妈妈道:“相公出世情真,超凡念切,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劝得住的,但功名富贵固为身累,我想出世的人,春游芳草,夏赏荷池,金谷兰亭,尽堪流洒,只要存好心,行好事,在家亦可念佛修行,大娘还可依傍同修,何必要出家?”莲池道:“你还不悟,我且再说你听: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呔!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妈妈被这一番说话,七首词儿,讲得顿口无言。

  坐了半晌,想了又想,但道:“相公,然虽如此,只是娘子少年,一朝孤处,深为不便。必须生一长久之计,安顿了大娘,方为了当。相公请细思之,老身就此告别,聒噪!多有得罪,相公莫怪。”莲池道:“妈妈,你且请坐着,还有商量。”便对妻子道:“我已踢开世网,打破爱河,自寻出路,你却怎么结局?也要你自己斟酌,自己情愿。”汤氏便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男女虽殊,修行则一。你既已踢开世网,难道我独不能踢开世网?你能打破爱河,难道我独不能打破爱河?你既自寻出路,难道我独不能自寻一出路?总是同来同往,同证同修便了。”

  莲池闻言大喜,遂对徐妈妈道:“我见你无男无女,独自在家。今日幸你在此,也是天假的善缘。我今就将娘子托付与你相陪。所有田园,尽可度日。等我云游回日,盖一尼庵,再去梵修便了。”遂到屠学道处告还了这项盛仓米的头巾。那提学愕然惊问道:“你是少年有才之士,为何讲个告字来?”莲池道:“生员的趋向不同,看得功名事小,生死事大。”说罢,便撇然而出。屠提学不胜叹息。

  回来收拾行李,作别出门,竞投西湖而来。见了南北两山尚无定所,忽撞着一个疯僧,一手扯住莲池,胡斯乱嚷。莲池忙陪礼道:“弟子虽未披剃,也是佛门中人。”那僧相了又相,微微的笑说道:“背后有人唤你回去。”莲池回头一看,不见疯僧。只见一片纸条在地下,拾起看时,却是两句诗,写着:无门窟里归无路,心生一大即伊师。

  莲池拾了纸帖,不见这僧,心下暗想道:“或者我缘分应该在无门窟出家,这个圣僧却来指引。但闻岳坟后有一无门洞,想来就是。那第二句无头无脑,却详不出。”将字在手心里画了又画,便道:“醒得了!分开四字,合成二字‘心生’岂不是‘性’?‘一大’岂不是‘天’?‘性天’既是我师,何不竟到无门洞去寻访‘性天,虚实便了。”走到大佛头,过了葛岭,竟至岳坟,便往山后,弯弯曲曲走了半晌,却好到无门洞口。周围四望,果然一坐好山。有词为证:

  峭壁插天如削,危崖仙掌遥擎。莲花池涌灿明星,屈曲苍龙卧岭。□□太白携诗欲问,昌黎贾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到此缘何不醒?  右调《西江月》

  莲池举头一看,上面一个大匾,写着“无门洞”三字,门傍有一对写道:何须有路寻无路,莫道无门却有门。

  

作者: discovery    时间: 2006-7-28 15:06


  莲池在洞门口立了一会,只见柴门紧闭,寂静无人,不敢敲门叫问,只得在外探望。忽见一老僧走出,约有七十余岁,开门,看见莲池人品,认是城中游客,便道:“相公,里面请坐。”莲池进门,先礼了佛,然后坐下,便问道:“宝山可有一位性天禅师么?”那老僧道:“不敢,贫袖就是。”莲池立起身便拜。性天不知何故,慌忙答礼。莲池道:“弟子久仰老师道德无涯,特来拜求剃度。”性天道:“我自陕西南五台云游到此,已经三载。道粮只勾老僧一人,所以不敢接待道友,收留徒弟。足下是城里人,享用过的,怎担得恁般荒凉景界。莫说老僧不允,就是老僧允了,不是盛族还来劝归,就是足下耐不惯凄凉,久后仍要归宗,反增老僧一重罪案,却使不得。”莲池听了,不觉失笑道:“老师的话,极为有理。只是弟子抛家割爱而来,单为生死事大,止求老师为我剃度,也不敢求住此间。”性天道:“汝念既坚,明日便与你披剃了罢。”取字佛慧。日与性大谈些禅理。不及数月,便辞别了性天,出外游方。饥餐渴饮,一直从山东、河南、北京,周围走了一个大栳栳圈。闻得有个遍融和尚,是个善知识,特去访他。那遍融和尚见了莲池,只回他道:“作福念佛。”又再叩问,便道:“脚跟须步步行得稳。”又叫他急急南归。莲池心中尚未明了,又闻笑岩大开炉精,莲池又去人室参访。笑岩道:“汝只持戒念佛。”

  莲池闻二法师之言,终日参解,却无甚深意。一直行到东昌地方,见一茂林之所,山川幽峭,树木扶苏,便在大树之下,偃息片时。方才入定,只见许多佛祖立在面前,也有焚香的,也有合掌的,往他身前围绕了一周而去。少停,又见一班魔神,立在面前,奇形怪状,刀乾戈矛,也往身边围绕了一周而去。忽然焚香合掌的,都变了魔神;那奇形怪状的,都变做诸佛。浑了一番,方才出定。坐在树下,左思右想,恍然有悟道:“为魔为佛,总在一心,何必向外驰求?”遂做一偈道:

  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

  焚香掷戟浑如梦,魔佛空争是与非。

  念完偈,便立起身,挑着行李,往南而来。走了数日,已到南京地方,身子觉得有些劳顿,远远望见两个僧人来了,不免同伴而行。只见两个游僧走近前来,打个问讯道:“长老往那里去的?”莲池道:“阿弥陀佛,我要往南去的。”游僧道:“我也是要往南去的。大家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不知长老肯相挈否?”莲池道:“同行极好。”遂同走了二三里路。

  莲池挑了这担,如何跟得这两个熝头僧着。他两个便上前说道:“我看你路途辛苦,行李像是艰难,不若我们替你代挑一肩,一者松松你的肩,二者将息儿,明日也好同走,不然似你这般光景,却不耽误了大家走路?”莲池见他说得真切,便道:“路途艰难,彼此一般,如何倒反累道友起来?”那僧道:“总是会中人,何分尔我?不过替你挑几步,接接力,少停,你又好挑。”莲池也不疑心,竟将行李付他挑了。方才接得上肩,那僧就把莲池豁地一声,推倒在地,竟似离弦的箭,飞也赶他不上,由你背后叫痛叫苦,他头也不回,去了。

  莲池挣了半日,挣得起来,影也不见,心中却自懊悔,只愁只身何处歇宿,急急往前乱走。寻着一个丛林,上写着“瓦官寺”,且投此处暂住几日。那瓦官寺中,走出两个和尚来,见莲池只身而至,就有许多推阻的光景。不得已留住了几日,忽然莲池大病起来。师徒二人便商量一计,假意对莲池道:“明日有个斋主要来在此安息。他来定要搅你。我扶你到安静些的所在去,又好养病。”师徒二人竟将莲池扶在金刚脚下,半床草席,听其风吹地冷,进出绝不一顾。

  莲池到此地位,正无可奈何,内有一道人看了,反觉不安,便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这和尚云游病此,无人照管,眼见得性命要送在金刚脚下了。我且拿盏滚汤与他吃。这现在功德,有何难做?”即时取了一盏汤,走到莲池面前道:“师父!你可吃些汤水么?”遂递汤水过去道:“这般冷地下睡,吃口下去也暖暖肚。”莲池道:“汤水倒不劳,只烦你到礼部沈老爷那里通个信,说道杭州莲池和尚病倒在此。多感多感。”道人闻说,吃了一惊:“原来你就是莲池老爷!阿弥陀佛,何不早说?也免得受这苦楚。两三日前,礼部沈爷,正在各处庵观寺院来寻访你,你却就是。失敬,失敬!我就去通报便了。”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你道沈礼部是谁?就是杭州沈三洲,系莲池的堂兄。他为何晓得莲池云游到此?数日前,有两个熝头僧,拐了莲池行李,分赃不均,嚷闹至礼部衙门前来。沈公见是两个和尚,争着一个被囊,一个说是“途中被他抢去,”一个说是“跌钱输与他作当的”。两个争执不已。沈公道:“取被囊上来,自有道理。”便唤衙役将被囊逐一搜检,内有度蝶一张,看是何人,便有下落。上写着:云游僧株宏年三十二岁,系杭州府仁和县人,因操方访道,但有经过关津渡口,不许拦阻。

  右牒仰经过县驿等衙门准此沈公看了,知是自己兄弟衣囊,便大怒道:“这被囊分明是沈莲池的,你这两个秃奴从何处得来?莲池现在何处?若有一字虚诬,立时处死。”两个嘴舌利便的骗贼听了沈礼部的说话,竟像遇了包龙图的一般,说得他毛骨惊然,便道:“爷爷,这莲池是小的们的师父。因怜小的赤贫,纳不起度牒,权借小的为护身符的。至于莲池,现在杭州。”沈公道,“好胡说的奴才,不是你诓骗来的,定是谋财害命得的,且收监再审。”即时差人四下寻访莲池消息,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来问过。道人心里明白,所以听得莲池二字,即便欣然而往。到了礼部衙门,便对长班说知莲池现在瓦官寺。沈公闻报,立时打轿,往瓦官寺而来。

  却笑瓦官寺的师徒两个正在那里议论道:“昨日扶出去的病僧,虽然不涉我事,若是死了,还要累着常住哩。”说犹未了,只见那道人喘吁吁的,一身生汗,跑将进来。师徒两个不知他为恁事,这样着惊。道人忙道:“你还不知杭州沈莲池老爷在此作寓,礼部就来寺里望他哩!”师徒二人还骂道:“你这疯道人,不要见鬼!我们寺中几时有个莲池在此?这般慌张。”道人笑道:“在这里,我倒晓得的。”二僧道:“果然在这里,快去请他到方丈来。若礼部老爷来拜,也好接待他。如今却在那里?”道人又道:“在这里。”二僧发急道:“这里是何处?”道人指着外面金刚脚下道:“前日扶出去的不是?”二僧听得说了,惊得目定口呆,没做理会处。徒弟道:“事不宜迟,我想一计在此,快出去请了莲池老爷进来,上房安息了,再行个苦肉汁,一味磕头哀求他,要他在沈老爷面前方便一声,或者出家人慈悲,宽恕我等,也不可知。”师父道:“说得极是。”便走到金刚脚下,倒头便拜:“我辈有限不识泰山,一时小见,将老爷移出,罪该万死。今闻礼部老爷来拜,望乞慈悲。”一连磕了十数个头。莲池道:“阿弥陀佛,我修行人,不计较这些小事。”

  师徒两个就请了莲池进去,到上房安息,一个烹了六安上号毛尖茶,送与莲池吃;一个薰得喷香绵被,与莲池盖。正忙做一团,只听得礼部沈爷已到寺门了。住持忙出门跪接进来。这两个势利和尚惊得牙关对撞,腿膝乱摇。直等莲池见了沈公,吃了两杯茶后,一字不题,方才放下这个“石称锤”。沈公见兄弟病势甚重,便唤主僧过来分付道:“好生伏恃老爷,病痊之日,自有重赏。”那僧领命去了。便把前日堂上获着二僧,搜出度牒的事对兄弟细细说了一番:“不知吾弟衣囊从何落在二贼之手?至今监候在此,待吾弟身子健了,面质后,断要处死他。”莲池道:“虽是这两僧不守清规,毕竟是佛门弟子。况我衣囊已获,望吾兄宽宥,放了他罢。”沈公道:“吾弟以恩报仇实是菩萨心肠,难得,难得!我就释放便了。”当时辞了莲池,回衙就请太医院到寺眼药调理。况有两僧在旁,不时服侍殷勤,不数日,病渐好了,就往礼部衙去别了沈公,回寺谢了主僧,打点行李回杭。

  众僧见他执意要去,谅留他不住,遂作别起身,回到了西湖之上,便在南北两山,欲觅一僻静之所。忽见五云山一个去处,四山围合,径曲林幽,原是古云栖寺的旧基,宋朝雍熙年间,有一大扇和尚,善能伏虎,人便称他为伏虎禅师,这寺是他创造的。天禧中,敕赐真济禅院。不料弘治七年,洪水骤发,殿字经像,尽皆漂没。莲池到此,已是隆庆六年。因爱此山岑寂,可以修行,遂孤形只钵,结个茅庵,默坐于内。一日止煨粥一餐;胸前挂一面铁牌,牌上写着:“铁若开花,方与人说。”自从莲池到了,虎狼驯伏,便有樵夫人山斫柴,传说莲池的好处,不但老虎不吃人,狗是老虎的酒,连酒杯儿也不动了。人人称异道:“又是个伏虎禅师了。”凡遇亢旱,莲池诵经祈祷,便降甘雨。人人一发说他是个活佛临凡。这些檀越施主,若大若小,争出钱粮,情愿鼎新云栖,以为永远香火。肩泥挑石,运木移砖,不一日,便成兰若。但是莲池不喜庄严屋宇,聊取安适,支阁而已,所以外无崇门,中无大殿,惟禅堂处憎众,法堂奉经律,外设放生所,内启老病堂,西建十方堂。百执事各有寮,日有警策语,依期宣说;夜有巡司,击板念佛。再有宝刀战、回耀峰,为龙虎环抱。东冈而上,有壁观峰;峰下出泉,名青龙泉,中峰之旁,有圣义泉;西岗之麓,有金液泉。三泉览引,涓洁甘芳。称为“云栖六景”,遂成偌大丛林。清规整肃,毫忽无差。自书记、知宾,茶头,饭头、库头、菜头、园头、净头等执事员役,整整有条。六时礼佛,不许妇人女子进门,为四方道场之冠。缙绅士大夫苦空僧行,礼拜连座者,人千人万。

  那时莲池方才开口说法,道:“无常迅速,一心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但不要随口念过,真能旋天转地,受用不尽。若果一心不乱,自然往升西方极乐世界。”内中一个御史左宗郢便问道:“念佛得悟道否?”莲池道:“怎么得不悟?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今反念念自性,怎么得不悟?此法极其简便直捷。那参禅喝棒,只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凡夫俗子省得些甚么?故此念佛是广大教化法门。富贵人受用见成,正好念佛;贫穷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孙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无子孙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若人子孝,安受供养,正好念佛;若人子逆,兔生恩爱,正好念佛;若人无病,趁身康健,正好念佛;若人有病,切近无常,正好念佛。老年人光景无多,正好念佛;少年人精力有余,正好念佛。若人处闲,心事不扰,正好念佛;若人处忙,忙里偷闲,正好念佛;若已出家,逍遥物外,正好念佛;若不出家,知是火宅,正好念佛。若人聪明,通晓净土,正好念佛;若人愚鲁,别无所能,正好念佛。若欲参禅,禅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思悟道,悟须佛证,正好念佛。”左御史又问道:“念佛时必须净室庄严否?”莲池道:“不必拘牵形迹。好静的,不必敲鱼击鼓,自可寂静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会,只消闭门念佛;识字的,不必人寺听经,只消依教念佛。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师,不如孝顺父母念佛;广交魔友,不如一身清净念佛;寄库来生,不如见在放生念佛;许愿保禳,不如悔过自新念佛。习学外道文书,不如一字不识念佛;无知妄谈禅理,不如老实持戒念佛;希求妖鬼灵通,不如正信因果念佛。”左御史听了,大悟而去。

  莲池每见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杀生,遂举笔作“戒杀文”七则云:

  一曰生日不宜杀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己身始诞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正宜戒杀持斋,广行善事,使先亡妣考早获超升;见在椿萱,增延福寿。何得顿忘母难,杀害生灵?

  二曰生子不宜杀生。无子则悲,有子则喜。不思一切禽畜,亦各爱其子。庆子生,令他子死,于心何安,夫婴孩始生,不为积福,而反杀生,不亦愚乎?

  三曰祭先不宜杀生。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扫,俱当戒杀,以资冥福。夫八珍罗于前,安能起九泉之遗骨而使之食乎?杀生以祭,徒争业耳。

  四曰婚礼不宜杀生。世间婚礼,自问名纳采,以至成婚,杀生不知其几。夫婚者,生人之始也。生之始而行杀,理既逆矣。且吉礼而行凶杀,亦觉不祥。

  五曰宴客不宜杀生。良辰美景,贤主嘉宾,蔬食果酒,不妨清致。何须广杀生命,穷极肥甘,笙歌餍妖于杯盘,宰割冤号于砧几?嗟乎!有人心者,能不悲乎!

  六曰祈攘不宜杀生。世人有疾,杀生祀神,以祈福佑,不思已之祀神,欲免死而求生也,杀他命而延我命,逆天悖理,莫甚于此矣。

  七曰营生不宜杀生。世人为衣食故,或畋猎,或渔捕,或屠宰牛羊猪犬,以资生计,而我观不作此业者,亦衣亦食,未尝冻馁而死也。杀生营生,神理所殛;以杀昌裕,百无一人。种地狱之深因,受来生之恶报,莫斯为甚矣。何苦而不别求生计乎?

  莲池便命书记速传此戒杀文,广行天下。复作“放生文”劝人为善。遂凿上方池放生,自作碑记于长寿庵。因有人问道:“鱼鳖无万,群聚一池,如狱囚一般,不得畅快,奈何?”莲池道:“不强如杀乎?鱼鳖聚在一池,犹坐关和尚终日坐在斗室之中,游行自在,亦未见其甚苦。”又问道:“池中一勺之水,放得几何生?”莲池道:“此为之兆也。吾具放生之心,人难道不具放生之心乎?一处放生,以至于十处、百处、千处、万处,由杭而至于南北二京,川湖江广,山陕河南,无一处不放生,则天下便成极乐国土,世上亦永无刀兵杀运之灾矣。

  一日净慈寺性莲和尚请莲池讲圆觉经,在南屏五十三日,人来听经的,如山似海,只有虞德园先生与之相好。虞德园见湖心寺放生池久废,遂邀莲池踱到龙王堂,望着湖心寺,不胜叹息道:“此三潭旧迹也,今薪草堆积,都变做了草滩,岂不可惜?况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如今渔人昼夜网捕,无刻休息,甚是可怜。何不浚复三潭,仍为放生池,却比大师上方池不更开阔么?”莲池甚嘉其言,立心要成此功德,遂恳合城缙绅士庶,并呈明当道,立取葑泥,绕寺筑埂,还插水柳为湖中之湖,专为放生而设。重建旧寺为德生堂,山门仍名湖心寺,杭严道王应乾题匾其上。择僧看守,禁止渔人,不得越界捕捉。自莲池重兴后,那放生的源源不绝,也有为生日放生的,也有为生子放生的,也有逐月初一、十五做放生会的。西湖之上,竟做了西方乐国矣。莲池复回云栖,只是闭门念佛,闲时著述些经文戒律,每每设放瑜珈施食,普济幽魂。到了万历十六年,杭州大旱,设坛祈雨的颇多,绝无一些云气,雨从何来?有人道:“近闻莲池大师道行高妙,何不去求他出来祈雨?”遂哄动了朱桥梵村的人,都来求大师祷雨。莲池道:“我又无符咒法术,晓得祈甚么雨?”众人只道他推却,一齐放声大哭,跪倒在地。莲池勉强应允,便随众出山。那些村中人只道大师怎样建坛,怎样请龙,怎样移云掩日,谁知大师绝无一些作为,只率领了众人,绕着田间,念了无数阿弥陀佛。自大师一念佛起,便有一片黑云从东北而来,行至半路,雷声隐隐的从云里响将起来。及至田内走了一周,只见那雨平倾的落了三四尺深,田禾尽活。愈信大师佛力广大。

  次年潮信大发,冲倒朱桥,民人不能行走,揭衣而涉,多有溺死之人。村中欲请大师救济。忽一日,本府知府余良枢闻得云栖大师道德高妙,便欲请他主持其事,亲往云栖来见大师。只见一路山青水秀,叠嶂层峦,知非凡境。山门上一匾是“云栖”二字,旁有一对是:翠蔼封中觅路,碧峰尽处归庵。

  余知府道:“真名山胜迹也。”到了寺前,有知宾接进,莲池即出相迎。进了方丈,宾主坐下,余知府开口便说:“非为别事,只因朱桥被潮汐冲塌,往来病涉,非有道之士主持其事焉能成此大功。本府欲借重和尚倡建,不知尊意何如?”莲池道:“贫僧出家人,原以济人为本,方便为门。砌路修桥,正是僧家之事。此举无论贵贱,每愿捐资八分,随缘而助,便可竣事。”知府道:“只恐功人施微,难以速成。”莲池道:“施不论多寡,但以得心为主。心力多则功成不朽。况八者,取坤士之义。以土制水,无有不成之理。”余知府道:“和尚出言平易,见解人微,真非凡人可及。”便叫门子拿拜匣来,取了一封银子,送与莲池道:“俸资八十两,稍助桥工,余仗和尚佛力。”随打轿回衙。四方好善的,闻得莲池大师兴工造桥,都来布施,立累千金,纠工筑基,每下一桩,便诵咒百遍。自起工至桥成之日,潮汐不至,以此得成其功,人皆称为神异。

  当年汤氏因丈夫住持云栖,他便在菜市桥侧创造一尼庵,名孝义无碍庵,遂一心梵修,法名太素,得悟无生,先莲池圆寂。

  莲池自出家几五十载,所著述除经疏,余杂录如竹窗随笔、二笔、三笔等书二十余种。忽一日,人城别诸弟子以及故旧,道:“我将他往,特来奉别。”人皆不知其故。回寺复命特设茶汤与阖寺僧众话别。众问:“大师何往?”但言:“此处吾不住矣。”众亦不知其故,次日上堂复对大众道:“明日准要行。”众留之,不听,便人丈室端坐,瞑目无语。众方醒悟,围绕师前。大师复开目道:“所著弥陀疏抄,实乃净土慈航,传灯正脉。当令普利群生,不可断绝。在大众只宜老实念佛,莫换题目便了。”言讫,竟自圆寂。少顷,城里城外弟子云集,欲与大师治丧。曰:“大师遗命,不许披麻带白,行世俗礼,照常规式。所有衣钵,尽行作福放生。”

  大师生于嘉靖乙未,逝于万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午时,葬于寺左岭下,遂全身塔于此。其妻汤氏,先一载而化,亦塔于寺外之山右。可见佛慧性生,男女俱成正果。天下丛林,未有如云栖之处置精详,僧规严肃者。西湖放生池、万工池,并城中上方长寿两池,至今放生不绝。大师岂非西湖一大善知识!

作者: reality    时间: 2006-8-23 14:11

心情豁然开朗!

[ 本帖最后由 reality 于 2006-8-24 03:58 编辑 ]
作者: reality    时间: 2006-8-23 14:13

原帖由 discovery 于 2006-7-28 15:22 发表
十几年后终于又见诸文字,心底的起伏还是象第一次学游水时漂在海面上,那个晴朗的夏天,那简陋的小屋,竹席,红色的绿豆汤.想来人生真的是弹指一挥间啊.

在人世上游荡,无失无得,无依无靠,常挂心间的始终只有那一池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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