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亡灵公馆 作者:又梦江南 (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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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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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灵公馆 作者:又梦江南 (完整版)
序幕 火葬
一声大吼,八条精壮汉子齐齐挺直了腰,那口惨白的棺木离了地,微微晃动了几下。
天色向晚,残阳最后的余晖照着老塔山下这支奇特的送葬队伍。
引领这支送葬队伍的是寨子里的端公杨七老爹,他一身黑色裤褂,手中敲击着一面羊皮鼓,脚下是一种轻快而又奇特的舞步,前三步,后三步,同时口中似念似唱,显得中气十足。杨七老爹后面就是那口棺材,棺材里是当地女知青竹叶,再后面,表情肃穆而敬畏的,是寨中几乎一半的男人。许多男人肩后探出一支枪管,寨中的火枪——村民们也称之为老铜炮——大约全数在此了。
照相机,夹克,石语的装束与众不同,显示他是个外来人。但是队伍中每一个人他都认识,包括棺材里的竹叶。四、五年之前,他也是芒果寨的村民。四周的群山,水田,甘蔗地,芭蕉和竹林掩映中的茅草屋顶仍旧是当年的模样,人还是当年的人,不过身处熟悉的一切之中,石语却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环顾四周,石语怅然若失,有些东西是再也追不回来了。昨天晚间,火塘中的陶罐散发出熟悉的焦香,主人将开水注入,噗噗地升腾出一股蒸汽。坐在谷凳上的石语手捂着茶盅,生怕烤茶的香气散失。这一刻,他又恍如回到几年前那多少个同样的夜晚。只是同样的人,却没有了当年的坦然和随意。村民们缩在谷凳上,拘谨和客气摆在脸上和话语中,有时谁都不做声,只听得水烟筒在呼噜作响。于是,石语听见自己的语气也拘谨起来。
得知竹叶的噩耗时,他甚至有点后悔回到寨子里来。
他曾在这个寨里插队,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杂志社当摄影记者,这次回到芒果寨,本想一了怀旧之情,却发现,种种感觉都留在昨天,实在难以追觅了。天边的残阳渐渐西沉,他似觉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手指机械地按动着相机快门,只是出于职业的本能。
离寨子越来越远,两边的芭蕉树、木瓜树和竹林渐渐变成了灌木丛和荒草丛,还有些零星的杂树,脚下的土路蜿蜒起伏,向前方渐浓的暮色延伸。
走到一处坡上,随着端公老爹的一个手势,送葬队伍停了下来。
长风吹过,荒草摇曳不定,众人鸦雀无声,却不约而同地望着道旁的茅草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响起一声长嗥,石语不由得浑身一震。茅草丛剧烈摇晃一阵,随即一个身影从中窜出,不等石语回过神来,那身影已在棺材前立定。
血红色的斗篷,看不清脸,斗篷下是一片黑灰,西斜的夕阳竟然一点都勾画不出那人的五官。从斗篷下缓缓伸出一口长刀,接着是握着刀的手。
刀锋在余晖中一闪,重重劈在棺木上,发出闷浊的声响。一刀,再一刀,第三刀。刀刃嵌入棺盖盈寸,红衣人双手握着刀把,手上青筋暴突了几回,刀子方才拔了出来。
和来时一样迅疾,茅草丛晃动几下,红衣人已踪迹杳然。
看一行村民,都长出一口气。端公老爹一声令下,棺木上肩,众人继续前行。
石语想问些什么,只是此时的村民,个个面色凝重,不作一声。
石语拿起照相机过卷,悻悻地摇摇头。事起突然,当时他只是下意识地对准劈棺的红衣人按下快门,光线不好,也来不及对焦,红衣人能在画面中就算不错了。他对自己刚才的惊惶有点不好意思。当然,红衣人不是鬼魅,刚才那一幕显然和当地习俗有关,本来自己此行还带着采风的计划,居然会面对这么一个精彩的题材措手不及,遗憾。
他赶了几步,拍了一下歪嘴李二的肩膀:“刚才那个人是谁?”
李二是石语的老朋友了,大概只有他没将石语当作外人。和当年一样,李二一背上老火枪,便觉得自己是个重要人物,这时见石语求教,难掩得意,把火枪换了个肩,拿着腔调说:“他你都认不得?死鬼竹叶的男人,供销社的杨在明,公社杨主任的儿子。”
杨在明,当然认得,当年他爹还是大队革委会主任时石语就认得他。不过刚才他那一番装神弄鬼算是干什么呢?
李二一副“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表情,咳嗽了一声,反问道:“你可晓得,天下的每一对夫妻中间都有一根红线牵着?”
“听说过,不是有月下老人栓红线的说法嘛。”
“月……老人?我只晓得,那根红线栓住了夫妻两个,是断不了的,就是人死了也不得断。杨在明在棺材上砍的三刀,就是斩断红线,红线一断,杨在明就可以再讨婆娘了。”
那么急吼吼?石语又问:“那他蒙着个头,涂个大黑脸又是为什么?”
“涂黑了脸,死鬼就认不得他是哪个,不会再跟着他不放了。唉,这两个人结婚几年,吵吵闹闹,从来就没好好过日子。”
石语愕然。
已是暮色苍茫,有人打起了几个火把。晚间的风在树梢草丛间飞旋萦绕,弄出些似悲鸣又似长吟的动静来。石语感到身子渐渐被一股寒意缠绕。不知为何,他觉得那悲鸣的风声似乎是从棺木中发出的。
竹叶死前已经怀孕三四个月了。早上,有人发现她摔死在寨后老塔山的陡崖下。
当地有一个说法,死在外面的孕妇必定化为厉鬼,是不可以再抬回家的,不然的话鬼魂会作祟,闹得家宅不宁,四邻都要跟着遭殃,只有尽快点一把火烧了,才可保一方平安。
毕竟是杨主任家的丧事,寨子里主事的队干部加上对丧事最热心的端公杨七老爹之类筹划一番,很快,这支送葬队伍就组成了。只是棺材没有现成的,便将李二家中一口尚未上漆的白木棺材借了来。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这场丧事关乎避凶趋吉,办得越快越好。
竹叶算不算是当地插队知青?好像谁都说不清。八九年前竹叶的父母被下放到芒果寨时,竹叶还在县里上中学,毕业后自然就来到芒果寨父母身边。本来,当地城镇的学生毕业后未必要下乡务农,边疆地区缺的是读书人,学生家里若是如老乡说的是“吃国家大米的”话,找一门工作并不难。然而竹叶的父亲早年就被戴上右派帽子,后来一家被赶到乡下务农,国家大米早吃不成了,靠田里做活路弄些苞谷糯米吃,竹叶也就只能跟着务农了。
石语随着送葬的队伍机械地走着,已经提不起兴趣拍照了。眼前这具晃动着的棺木,竹叶生前的脸和死后的脸交替叠印在上头。
白天石语见到竹叶尸体时,她刚被抬回离寨子不远的一个伙房,那是在田边供村民休息用的草棚。围观的村民嗟叹着竹叶的不幸。竹叶和唐大卫的往事再次被人们提起,接着是和杨在明的婚姻,从新婚第一晚杨在明就被竹叶从洞房里踹了出来,到竹叶不时咬牙切齿地扬言,杨在明休想指望她给杨家传宗接代……
石语有些不解。看来竹叶的这场婚姻是很糟糕的。但是昨天他在寨外和竹叶相遇,竹叶惊喜地向他打招呼,依然如多年前俏丽活泼的样子,虽然没提起眼下的家庭和丈夫,但脸上的快乐和红润是装不出的。当时石语的感觉,眼前是个幸福的少妇。
躺在伙房里的竹叶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双眼紧闭,脸上一片死灰,微张着嘴,上牙微露,似带着一种古怪的笑,一缕褐色的血迹凝结在嘴边。
石语实在不能想像,多年前那个青春清纯的女孩,昨天俏丽红润的少妇,居然和眼前的这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是同一个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石语看见竹叶的眼睛微微张开,毫无生气的眼神似乎投向了自己。这时,又一缕鲜血从竹叶口中流出,掩盖了干涸的血迹。石语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凉气。
一帮黑布缠头的老婆娘拿着几件齐整的女装走来,挥手把围观的村民们驱散。石语跟着村民们走开时,身后飘来一声叹息:“小唐把竹叶接走了……”
石语心中一凛,回头望去,却看不出是谁说了这句话。
小唐,那是一个早已死去的年轻人, 三里地外垭口寨中绰号“小开”的上海知青唐大卫。竹叶嫁给杨主任的儿子杨在明之前,曾和唐大卫相恋。
石语和他并不熟。唐大卫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永远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留给石语的印象只是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和时时扬起下巴颏的样子。至于他的长相,这些年过去,都已经模糊了。唐大卫下乡那么些年,居然在同来的知青中没有一个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大家都说是小开架子大得豁边,难相处。但是一向低调的唐小开居然接连几件事做得轰轰烈烈:和小刮刀一伙的斗殴是一件;和竹叶的恋情算一件;最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七一年,唐大卫第一次越境跑到缅甸。
这里和缅甸的果敢一带接壤,连语言都一样,跑出去并不难。在云南各地,虽说知青跑出去当缅共的大有人在,但周围几个县里唐大卫却是第一个。县里大为不满,很快就把他弄回来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小开越境成了当地知青的话题。偷越国境加上家庭出身,招工上学自然没有他的份。也许是同病相怜吧,就在那段日子里,唐大卫和竹叶好上了。这又成为了话题,因为周遭几个寨子加上农场的连队,那些上海、四川的女学生,长相气质很难找得出能和竹叶比肩的。明里暗里追求竹叶的人不少,居然是唐小开这号人物捷足先登,让多少人为之气结。
谁都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唐大卫再次出境。这次,接到通报的境外武装找到的只是唐大卫的尸体。他误入佤山中,被野佧佤砍了脑袋祭谷子,据说情形相当凄惨。
消息传来,当地所剩不多的上海知青中一片愁云惨雾,竹叶伤心欲绝。
不久石语就接到了入学通知。
石语忘不了那一天。
……也是同样的暮色中,石语走近公社的雕花楼,他是拿着入学通知来办手续的。雕花楼里有位康文书,长得像电影《刘三姐》中的地主管家一样,他主管一应户口粮油证明之类。也许是过于兴奋,石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围绕这座小楼的传说和楼里人的活动规律,日暮时分,除非有会议之类的集体活动,是不会有人留在小楼里的。
刚到这里不久,知青们便对公社这座小楼发生了兴趣。小楼坐落在离公路不远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树丛遮掩着,从远处望去,只能看到小楼的一角。小楼建造的年月已无从查考,总归是很久远了。已经看不出小楼原来的色彩,从门窗梁柱间残存的漆片可以知道,早先的小楼应该是很绚丽的。漫长的日子里,小楼自然修过几回,但不曾再给它上过漆。曾经是精致的雕花门窗还在遮风挡雨,却没有人说得清门窗背后发生过的故事。小楼的历史和原来的面目都湮没在岁月中,留下的只是传说。
不远处的山坡上,萋萋荒草下掩着几排荒坟,墓碑上刻的前清纪年和墓主人的身份,还有芒果寨后的老塔山上那座废圮的魁星塔说明了这一带也曾经是人烟稠密的地方。
后来,似乎是战争,好像还有瘟疫,几番沧桑,只将一座废塔,几处荒坟遗落在枯藤老树、衰草流萤之间。当然,还有那座雕花楼。
这里的汉族寨子,都是五十年代末修公路的山区移民建起的,村民说起当地的历史典故,自然是语焉不详,实际上,连“雕花楼”的名称也是移民们叫出来的。
只是,在村民们的口中,雕花楼是个去不得的地方。据说,一到有雨的黄昏,楼中就会有灯光隐现,是坟墓中的鬼魂回到雕花楼来,到处游荡,歌吟,哭泣,宴饮。这个传说是怎么来的,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管相信或是不信,谁都不会在日暮以后去那个地方。虽然后来雕花楼被公社作为一处办公地点,但一近日落,干部们便会走得一干二净。
知青们曾经打赌,看谁敢在日落后去一趟雕花楼,结果是号称胆大包天的小刮刀去了。他回来时脸色苍白,一语不发。他在雕花楼看到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问。以后,没有哪一个知青在暮色降临后接近过雕花楼。但是夜幕下那里隐隐露出的灯光,听说有的知青远远见过,清冷而游移不定,时隐时现。
作者:
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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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19:50
那天石语兴冲冲来到雕花楼时,已是人去楼空。
雕花楼前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青树,五六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树的年龄比小楼都大,矗立在那里不知有几百年。这时,巨大的树冠挡住了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暮归的老鸹在树顶上盘旋咶噪,小楼被阴影笼罩着。
石语忽然停住脚步,定了定神,也许那位地主管家模样的康文书还没有走,毕竟天色还不算太晚。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开那扇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楼门,久未上油的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声响,在寂静中分外刺耳。不大的门厅已经是一片昏暗,他绊在什么东西上面,差点摔倒。
低头一看,却是一堆行李。
小开唐大卫的遗物。石语马上反应过来了。一只皮箱加上一只樟木箱,铺盖,还有脸盆等一些零碎。即使在昏暗中,石语也能看得出这些物品的精致,不可能是当地老乡的,甚至也不是一般上海知青用的。想必是得知唐大卫死讯后,垭口寨子里的人把他遗留的物件收拾了送来。
石语弯下腰,从脸盆中捡起一只相框。相框是银制的,镌刻着细密的百合花纹,显然年代久远,色泽已经黯淡;照片中,是竹叶在静静微笑。石语顿时觉得不自在,随手把相框放在铺盖卷上。铺盖上还有一个布面的画夹,暗中看去,不知是绿是蓝。他顺手抽出一张画,一尺见方,厚厚的画纸,却是唐大卫的自画头像,微微有几分光泽,似乎是幅油画。画中的唐大卫,头发微卷,目光冷冷地注视着石语。想到这个头颅现如今正挂在境外某个部落的木桩上腐烂,石语心中不舒服起来,便有一些虫蚁从背脊上爬过的感觉。他把画像放下,绕过那堆行李,又忍不住侧脸看去,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还在注视着他。他左右挪动几步,画中人的目光仍旧死死盯着,怎么也摆脱不了。
天色越发昏暗。石语心中忐忑不安,索性转过脸去,张开口喊:“康文书!康文书!你个老狗日的,还在吗?”
黑暗中有嗡嗡的回音,却没有人回答,楼上却似有些许动静。石语站在暗中,忽觉楼里不是他一个人。他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楼梯吱哑作响,又不像是发自他脚下踩的那级。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怎么总觉得黑暗中有一道目光,阴冷的,从烂成空洞的眼眶中盯着他?
石语再也不敢往上走了,慢慢退了下来。屋里有股看不见的气息在流淌,阴丝丝地拂过他的脸。他一时不敢回头,生怕看见什么景象,阴丝丝的感觉,从脸上渐渐扩展到头上。
侧耳倾听,总像有些动静,似无似有的絮语,还是叹息?哪里在沙沙作响,持续不断的……或者是楼上有人(是人吗?)在悄悄行走。周围是什么在弥漫、流动,他难以形容。有谁想向他诉说什么?暗中还是有一道目光注视着他,石语怎么都摆脱不了这种感觉。
他退到唐大卫的遗物边,站在那里,心头突突乱撞。天色越来越暗,他却觉得那堆东西反而更加触目,似乎有物体在上面蠕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益发明显了,楼里不只是他一个人。但是那是什么……东西?
石语机械地向门边慢慢挪动脚步,随即又停住,他小心回避着铺盖卷上的画像,生怕和画中的死者目光相接。
唐大卫,为什么他盯住自己不放?石语的思绪已有些混乱。小开,卷毛,不合群,目光冰冷,竹叶……真是因为竹叶?
突然石语看见脚下有无数黑黝黝的东西在四下逃窜,有好几只爬过他的脚面,黑暗中仍能见到那甲壳上的些微光泽。那是蟑螂,当地人叫做螬马虮的,成百上千,四散逃去,如恶梦中的情形一般。
石语已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雕花楼的,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在极度惊恐中下意识地向那幅画像投去了最后一瞥。
画纸上空空如也,唐大卫的形象凭空消失。
石语身上一颤,从回忆中醒来。这些年,他把这次经历埋藏在心底,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
在他上大二时,得到了竹叶嫁给杨在明的消息。他觉得这很正常,竹叶不能老沉溺在和唐大卫的那段感情中,总要有自己的生活。何况杨是当年追求竹叶最卖力的人之一,至少竹叶出嫁后,她家的境遇会大大改善。昨天竹叶告诉他,她家里人都已经回城了。
石语发现,送葬的队伍中没有竹叶娘家的人,甚至夫家的人都没有。奇怪,莫非这里也有什么讲究。他觉得几年过去,芒果寨变得陌生而神秘了,那些习俗他过去从未听过。或者,这个地方本来就是这样,他其实从未融入到当地的人群中去。群山环抱的滇西,从远古至今,种种神秘的传说和习俗仿佛都在云里雾里,对外人来说,永远有一层坚固的堤坝相隔,难以逾越,难以触及。
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石语放慢脚步,只想离棺木越远越好。这时他的脚也感到有点痛。他有点后悔:白在这里过了这些年,为什么没想到把皮鞋换下呢?
抬棺的人一再轮换,现在李二已经走在抬棺的队列中,他的火枪交给了小蚱螂背着。
蚱螂身边好奇地摸着火枪的,是上海来的男孩小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寨子里最后剩下的上海知青,最近把弟弟接到这里来度寒假。
大同的经历颇有戏剧性。他父母曾身居高位,自然文革那几年也几经沉浮。于是他先是和大家一块儿下乡插队,接着又只身去了部队当兵,随着他父母再次被打倒关押,他被指定复员,而且必须回到芒果寨,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因此寨里的干部很是困惑了一阵:大同到底算是插队知青,还是算回乡的复员军人?不过很快就没人为这件事操心了,毕竟这些年千奇百怪的事太多,寨子里出去的两个军官不也不明不白复员回来当农民了?芒果寨的人厚道,对谁都一样接纳。下放来的竹叶父母也好,别的四类分子也好,都没有人去打搅他们。大家都是一样干活路,挣工分吃饭。这里四季如春,有种不完的田地和茶山,众人至少都能填饱肚子,至于身份之类的问题,还是让吃国家大米的人去操心。
大同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这里呆到他父母再次出山。等他回家住了几个月,再回芒果寨时,剩下的事就是办手续离开了。这是一九七九年初,全国知青回城的大潮正在云南开始掀起了第一波浪涌,芒果寨周围农场里的上海、四川知青,早已闹得天翻地覆。大同不知道,不管他的父母境遇怎样,他都可以离开这里,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这次大同把弟弟小同也带来了。小同还在上初中,一直纠缠着大同要到云南玩;他们的老爹也觉得,让小儿子接触一下社会底层,接受教育,是很有意义的事情。于是在老爹一番谆谆教导之后,兄弟两人一同上路了。
谁都预料不到,此行将会给他们家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石语没见到大同。他到寨子时,大同已去县上办理手续了,由于身份问题有点复杂,各部门之间的公文来往,需要耽搁几天。这样,小同就独自留在端公杨七老爹家。
小同走在队伍中,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伤感和沉重,心中只有好奇。
这些天玩得实在痛快,满山遍野疯跑,采菌子,砸蚂蚁窝,然后和当地老乡一样,敲开最后一块土疙瘩,把拖着一肚子蚁卵的蚁后一口吞下。最好玩的是猎鸟。晚上带一张弩,一枝竹箭,一个手电筒,钻到树丛中搜寻。被手电光照到的斑鸠之类呆呆的,扳动弩机,一箭一只。他实在佩服杨七老爹的小儿子芋头,真正是百发百中,箭无虚发。要知道,只有一枝竹箭,若是一箭落空,那是再也找不回来的。遗憾的是自己只能白天射射芭蕉树什么的。就是弩子上弦实在太吃力……要是能端起老铜炮打上一枪就更来劲了。回到上海后,把在这里的经历说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会眼睛发直。
小同看见了石语,跑上前去,拿出一件东西在石语眼前一晃,又迅速藏到身后:“知道我拿的是什么?”
石语放慢脚步,强打起精神,瞥了小同一眼,说:“不知道。你告诉我。”
“不说,你猜!”小同得意地盯着石语。
石语漫不经心地随便说了几样。小同哪里忍得住,一下子把手伸到石语鼻子前:“知道你猜不着。看!”
那是一把带鞘的匕首,这里的汉子几乎人手一把。石语接过来,抽出一看,普普通通的,牛角刀柄,刀身带着几道血槽,却没有开刃。倒是刀鞘蛮精致,和寨里汉子们用的不同,光滑的褐色牛皮做的,显然用油仔细上过光,还压了花,有“腾冲皮件社”几个字,也是压出来的。最特别的是刀鞘上还嵌了一颗紫红色的宝石。
“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假的吧。谁送你的?”
“杨在明送的。”小同有些失望,随即又释然说道:“如果是真宝石,我就不好要了,大同会骂我的。”
小同一把抓过匕首,转身又不知蹿到哪儿去了。
石语倒是挺喜欢这个精力充沛的小子。上次见到他是哪一年?记不得了,反正是在他们家的小洋房里,这小子还穿着开裆裤呢。
队伍中,无论是空身的还是负重的,众人都已觉劳累,队伍渐渐拉长,唯有端公老爹一个人仍不知疲倦地跳着神秘的巫舞。当然,虽说是跳,其实就是走出一些奇怪的步伐而已。
石语觉得这支队伍中还少了一个人。
小刮刀。他不久前刚刑满释放回芒果寨。
难道坐了几年牢,小刮刀已经不喜欢凑热闹了?
对了,他应该是不会参加的。
终于,队伍在一处山谷里停住了。白天已经有人先来堆起了柴垛,几条汉子将棺木放上去,掀开了棺盖。
端公老爹缓缓扬起面孔,伴着单调的鼓声,朝着天空喃喃念着什么,时而低沉,时而高亢,谁也听不懂。汉子们又将敬畏堆在脸上,鸦雀无声。
晚风掠过山谷,人们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火焰摇曳不定。
一声长长的拖腔后,端公老爹的吟唱戛然而止。手持火把的汉子立时精神起来,注视着端公老爹的举动。老爹鸡爪般干枯的手忽然伸向夜空,随即划出道弧线,直指棺木,又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尖利的呼喝。
汉子们手中的火把齐齐指向柴垛下面,一阵轻微的噼啪声响过,火把慢慢挪开时,几处火苗已在柴垛下部窜起。原来柴垛下方堆着的是用来引火的明子,就是浸透了松脂的松木,遇火便着。
很快,大块的劈柴也着了,火焰渐渐舔噬到棺木底部。
现场的人群似乎稀疏了许多,大概都知道接下去的场面不会令人愉快,不少人悄悄回去了。但那些火枪手们都还在。李二没有收回蚱螂手中的枪,因为他发现有个更为露脸的差使值得去做,那便是替石语拿闪光灯。
晚间在野外拍摄,单灯难以胜任,石语把两个闪光灯都带了出来。石语似乎是只为了对自己有个交代,一次次按动快门;李二手中的灯受同步控制频频闪光,令他感到新奇,一脸得意。
下面的柴垛渐渐烧空,在一片惊呼声中突然垮榻,燃烧着的棺木跟着落下来两尺多,无数火星向四处飞溅,一股浓烟升上空中。杨七老爹指挥几条汉子用木头叉子迅速调整木柴的位置,并往火堆里添柴。棺木被火堆包围着,越烧越旺,炽热带着一阵难以名状的焦糊味升腾起来,逼得人们后退。人们想站在上风位置,避开那气味。但平地刮起一阵旋风,哪里去找上风头。
晚间的山风加上旋风将浓烟越卷越高,向周围山上的原始森林飘去。
夜色渐浓,无星无月,只有那堆火焰在飞腾。杨七老爹紧闭双目,又开始喃喃念诵。山风的呼号变得凄厉,伴着端公悲吟般的咒语经文,像是夜空中有无数冤魂厉鬼在哀嚎。这时已经没人敢离开,谁都不愿在浓重的夜色中独自面对回寨的路程。
不知什么时候,山风停了,杨七老爹的念诵也停了,一片寂静中,只有火堆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
哪座山头上,响起一声野兽的长嗥。接着,周围山上一阵阵的长嗥遥相呼应。
“老灰——那是老灰在叫。这个,这个是豹子……”李二语不成声地对石语说,歪嘴不住颤抖。
不知是谁,突然扣动了火枪扳机,一声震耳的枪声响起。犹犹豫豫的,第二枪,第三枪,此起彼伏,一道道火舌喷出枪口,又迅疾在夜空中熄灭。
石语清醒过来,早把相机装在三脚架上,换上广角镜,按下B门,用胶布封住快门线,夺下面无人色的李二手中的灯,连跑几个位置,双灯频频闪光。
一双双粗大的手颤抖着往枪口中装填火药、铁砂或铅条。只有一双手小而粗糙,属于刚打出平生第一枪的蚱螂。
野兽们几乎在同一刻停止了嗥叫。又是寂静,不祥的寂静。
忽然,汉子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个方向上,手上的动作同时停了下来。空气仿佛在这瞬间凝住。
随着一阵木柴的爆裂声,燃烧着的棺中缓缓坐起一个身影。
所有的人惊怖地睁大双眼,梦魇一般看着曾经是竹叶的那具焦黑的躯体慢慢坐起。众人干张着嘴,却没有人能叫出来。
在那一瞬间,石语最后一次按下了闪光灯钮。他觉得看到了竹叶在笑,恐怖到极点的笑,还有烧焦的脸上,无法形容的狰狞。在那空洞的眼睛后射出的目光让他全身血液近乎冻结之前,他隐约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下一个轮到谁?”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响,炸破了凝固的空气,那是蚱螂梦游一般抬起枪,对着火中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站在另一端的小同眼睁睁地看着穿过火焰的弹道,带着绝非人间所有的诡异色彩,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悄然无声,缓缓射中了自己的前胸。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19:56
第一章 十八年后(上)
一个白影从火堆中升起,缓缓飘过来。白影没有脸,从头到脚都似裹在白绫中,却分明有着笑容——死人的笑。
小刮刀听得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每跳一下都带着痛楚。想喘气,空气却是粘稠的;想伸手去抓什么,手也如陷在一种粘稠的物体里面,动弹不得。
白影渐近,终于变成松软的,粘稠的什么东西包围着他,那阴森的笑容往他嘴里灌,往鼻子、耳朵里灌。他想挣扎,想叫喊,都无能为力。窒息……
梦,十几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大喘着气醒来,身上一片冰凉粘湿,那死人笑容的霉腐味道还在他咽喉中凝结不去。心仍在狂跳,渐渐变成了钝痛。
口干舌燥。他伸手去拿床边桌上的水杯,手发软颤抖,却触在一面阴湿的墙上。这是在什么地方?身上居然没有被子,不是在床上……
身下是水泥地。四周一片黑暗。
意识渐渐清醒。他想起的第一件事是昨天晚上喝的是一瓶七宝大曲,没有喝完,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事……
客人已经走得差不多,虽然酒楼还没有打烊,但不会有小刮刀多少事了。即便有属夜游神的客人来消夜,让厨师去挑鱼好了,明朝再算帐。我小刮刀做生意一向上路,爽气,不斤斤计较。这么想着,小刮刀便有几分得意。他从几排玻璃渔缸旁站了起来,拎着酒瓶走向楼梯时,脚下已有点轻飘飘。
小刮刀在“公馆人家”卖水产品,已经好几个月了,从酒楼刚开张那天他就坐在后门里的鱼缸边。荣福里37号要开酒楼的消息刚传出来,便有一干鱼贩找上门来要求包下水产供货,个个都是红眉毛绿眼睛,说话时大拇指翘翘的角色。这时的上海滩餐饮业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点规模的酒楼门前或门后必有一名鱼贩摆开玻璃缸供吃客挑选鱼鳖虾蟹。而鱼贩们也有一大半是所谓“山上”下来即吃过官司的。以这家酒楼的档次和品味,似乎不该落这俗套,但主人王老板讲究实际,居然也答应了小刮刀设摊的要求。别人知难而退,在这一带的鱼贩子,谁不知道小刮刀的名声?没有人敢去跟他争。
王老板为人海派,爽气,我小刮刀做事也上路;你“挑”我赚钞票,我也帮你摆平那些不识相的吃客。最近王老板嫌后门的摊头设得难看相,没档次,要把新开的大门边上的小平房装修一下给小刮刀用。小刮刀开心,觉得王老板会做人。
小刮刀摇摇晃晃爬上三楼。三楼没有装修,充斥着一种老房子特有的气味。过道上的灯坏了,脚下不稳的小刮刀肩膀重重撞在墙上,他到现在还不能适应这层楼别扭的布局。王老板就是这点不好,营业区修得那么高档,其他地方就不管了。换只灯泡要几个铜钱?到底是生意人,精怪得不得了。揉揉肩膀,低声骂了一句,他竭力想在暗中辨清自己的房门。
黑暗,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楼梯口被二层楼漏出的灯光蒙上了一片灰白,才使小刮刀觉得自己眼睛没有瞎。
慢慢的,小刮刀认为自己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了,因为他看见在前方也有一道灰白色。只是——那灰白色像是缓缓从墙里钻出来的,渐渐变得像个人影。
小刮刀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强盗碰到贼伯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但是,那白影居然飘飘荡荡的向他移来,那双脚好似浮在空中。想都不想,他举起酒瓶向白影猛砸过去。酒瓶穿过白影,却在墙上砸出破碎的声响。白影轻轻飘过他身边时,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白影飘下楼梯。小刮刀转身扑到楼梯栏杆上,握住栏杆的手满是冷汗。眼看着白影在楼梯拐角出消失,不知为什么,他旋即决定冲下二楼,在二楼听得似乎在楼下飘来一声阴阴的笑。他在底楼看见白影一闪,消失在一侧的过道里。那是无人居住也不属于酒楼的地方,没有灯光,弥漫着尘土味和湿湿的陈年霉味。小刮刀在这里一时失去了追赶目标,停住脚步,双拳紧握直到指关节咯咯作响,并屏气凝神在暗中察看。
这里好像只有黑暗和寂静,外带那股久久不散的陈腐气味。
忽觉得边上有什么东西,扭过头,一张脸在黑暗中浮出来,惨绿的,笑得阴沉,再看,却不见五官。又觉脚边有物件蠕动,低头看去,也是一张脸,笑得暴突了两排牙,又分明没有下颚。他蛮劲已经上来,于是抬脚猛踩,只觉脚踝生疼,抬眼看两张脸却又在前方凭空浮着。待他追过去,绿脸又向后退缩。小刮刀气急败坏,挥掌狠击,一块木板似的东西荡了开去,伸手一摸,原来是扇门,手中粘粘滑滑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小刮刀推开门,走到一片空地上,也不见白影,也不见鬼脸。一阵冷风吹过,只觉得腹中难受,翻江倒海般吐上一回,顿时酒也醒了一半。回想方才情景,便有些恍惚起来,吃饱老酒时的事情,作不得真。但真是酒后的错觉吗?他也不敢肯定。他转过墙角,前面一排小平房,边上是新大门,灯火通明,顿觉安心了许多。
这时,小刮刀见到小平房窗中有灯光隐现,闪闪烁烁,飘忽不定,这情景有点眼熟,好像什么时候遇到过。他想起什么,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把黄铜钥匙。虽说王老板答应把小平房划给他用,但现在有机会,为啥不把老头子留下的钥匙派上用场呢?他早探过了,小平房的门锁是旧的,没有换过。
他蹑手蹑脚摸到那栋小平房门口,开了锁走进去。不见灯火,只有外面的灯光反射进来,勉强看得见房中的情形,黑黝黝似是几件桌椅。他慢慢挪动脚步,伸手摸索着。好像听见有声音,长长的,丝丝作响,不是人的呼吸。他心里终觉有些发毛,边挪脚边用目光扫视房里。一抬头,忽见前面站着个人影,离自己不到两尺,惊骇之中他立刻伸手去推,那黑影便直直扑向他。一阵乱响,小刮刀鼻中充满尘土味,几声咳呛之后,方明白是一个旧的立式衣帽架连同挂着的旧衣服倒了下来。小刮刀这才将心稍稍放平,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的眼睛已能适应房中的昏暗,便径直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件东西。那东西触手冰凉,摸了几下,这形状好生熟悉,待凑到窗前的微光下看时,顿时把他惊呆了。
这时他耳边响起轻轻的语声:“轮到你了。”
魂不附体的他转过脸来,屋里已是或站或坐,影影绰绰的有几个人形笼罩在朦胧惨淡的光影中,看不清面目。两个身影慢慢移到他跟前,他看不清却能能感觉到面容的狞厉。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对了,这里就是小平房,梦中的霉腐味就是这屋子散发着的味道,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双肘支撑着地面,头抬起,挺一下腰,想坐起来,却觉得臂膀一软,又躺下了,双肘和后脑都碰得很痛。
胸前的钝痛似稍减轻了一些。他深深呼吸,静静躺着,希冀恢复一下体力再起身。以后酒要少吃点,他思忖。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天亮以后——自己还会看到天亮吗?心又不规则地跳了几下,痛。不知怎么无端地涌上这么不吉利的念头,他摇了摇头。
小平房……想起过世的老爹说的那些话,他现在但愿从来没听说过,希望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夜,从此远离唐公馆,老老实实在小菜场摆鱼摊。现在想来,喧闹而充满鱼腥味的小菜场,要比这座阴森的老公馆强上千万倍。
雕花楼。他脑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直不愿去回忆的。当年的情景一幕幕的,似乎就在眼前。雕花楼的凄冷的灯光,还有……十八年前,崖上坠落的身影,惨叫,她微睁的眼睛,流出嘴角的血,那块石头,昨天夜里又见到摸到的石头,火中坐起的尸体,那缠绕他十八年的恶梦……
小刮刀听老人说过,人临死前,过去经历的事情会桩桩件件在心里过一遍,像放电影一样。难道自己也……冤孽,报应。他嘴里喃喃念道:“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这是他面对着对手常常发出的威胁。现在,是自己的“十五”到了?
刚想到这里,便听得轻轻的,怪异的一缕声音隐隐传来,辨不清方向,却有着节奏,似脚步,似叹息,又似悲啼,似惨笑,越来越近。
突然想起这座老宅的种种传说,往往都是以神秘阴森的声音开始的。难道传说是真的?他宁可自己仍在恶梦中,脑子却分明清醒得很。
终于来了。
向来桀骜不驯的小刮刀真的感到了头皮阵阵发麻,恐怖,还有绝望。这里离开大房子没有几米远,就是隔了一个大天井。小刮刀没有听说过“咫尺天涯”这么个说法,但是现在却有这种感觉。大房子里有人,好几个人,逃过去就有救;小平房里只有他一个,孤独无助,等着被什么东西吞噬。他还是想挣扎起来,但这时臂膀连一动都不能动,有什么东西把他束缚住,冰冰凉的。他想喊出来,却是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如同梦魇一般——虽然小刮刀也不会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异声忽远忽近,缥缈难辨,一时似乎消失了。
万籁俱寂。
小刮刀已感觉不到心头的钝痛,一道冰凉从体内向四肢扩展,他瞪大眼睛,预感到自己将会看见什么——
他看到了。
最后的惊呼在他喉咙中凝结住。
一天后,江南月塘小镇,小同或一个自称小同的人又把石语带回了十八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
石语在镇上养病。
月塘和无数江南古镇一样,一百多年前的老房子沿河堆砌,展示着它们的陈旧和破败,黑色的房瓦间探出几株闲花野草,青黑色的霉斑爬上了墙面,墙脚下则是已经和青砖浑然一体的青苔在蔓延。这些文人们称之为充满沧桑感的旧宅,其中一座不知怎么传到石语他老爹手中,于是他临时住了进去。
究竟是什么病,连石语自己都说不清。疲劳,沮丧,还是别的什么。
别人看来,石语这些年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前几年,他曾背一个摄影包走南闯北,披星戴月、纵横江湖的生涯,留下了数不清的照片,也替他在圈内搏得了名声。如今,他在上海西区的高尚街区和朋友合伙开了家影楼,老婆陪着在澳大利亚读书的儿子……但是突然间,某一天早晨醒来,石语对身边的一切感到厌倦了,只觉心力交瘁,难以支撑,便一头扎进月塘小镇,隐居起来。
这里远离大都会的喧嚣,楼窗下小河、石桥和老街终年发散出慵懒和悠闲。月塘多的是水,又多雨,青石铺就的街巷常常是洗得一片水色。若遇晴日,天也如洗过,清清亮亮。石语日日对着房前的河水,只觉眼中也是一片清亮,渐渐的,也便亮到心头。
他喜欢徜徉于古镇的街巷之中,穿街过桥,在雨中看脚前的石板一点点濡湿,听雨点落在油纸伞上渐紧渐密。晴天就雇一条船,摇出镇去,从河畔春日的柳枝新绿,直看到深秋的野菊绽黄。
老街的茶楼酒肆,仍是旧时的格局,出入其中的茶客酒徒,似是有小镇以来便是这般模样。石语喜欢慢慢踱进去,坐在方凳上,端一盏清茶,轻轻啜一口,立时有一片清爽缓缓在齿颊间散开,几盏过后,便觉爽到了肺腑。这时斜倚着八仙桌,似睡似醒间,耳边有吴侬软语伴着丝弦唱出一段古人的悲欢离合。腹中空了,叫一碗焖肉面,那滋味却是儿时记忆中的。
有时石语也拖一张竹躺椅,终日在河边懒懒地闲坐,听凭落叶在衣衫上洒几片金黄。午后的秋阳,令身上平添几分暖意,渐渐便昏昏欲睡,于是索性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抬头已见天边霞染。
晚间推开楼窗,烫一壶酒,独自对着窗下的桨声灯影,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这如多年寻觅不得的一个梦,模模糊糊地记得不太真切;又如自己前世便是这梦中的人,今生只是和小镇再续前缘。
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终日在红尘中,却又觉离红尘甚远。石语在病愈之后竟懒懒的不肯离去,直到有一个雨夜……
那晚停电,他斜倚床上,在烛光下看书。江南秋雨中秉烛夜读,似乎也是梦的一部分,他喜欢这种氛围。书和屋里的家具一样,不知是什么年代留下的,发黄的纸页,带着久远年代的霉味,看起来有点吃力。
秋雨淅沥,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屋外的石板路和小河上,一片单调凄凉的声响。湿湿的寒气穿过窗棂,吹得烛光摇曳而又迷离。石语把身上的薄丝绵袄裹紧了一些,抿了一口黄酒,只觉有点朦胧的感觉,那本陈旧的线装书上的字显得越发模糊。
慢慢便觉一阵睡意连着醉意袭来。石语心想,该睡了。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街门没关?这么晚还有谁来?小镇上的人颇有古风,讲究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从石语来到后,从来没人在晚上八点钟以后上门。
石语正狐疑间,脚步声停止在卧室外,来客敲响了房门。
石语下得床来,脚下有些踉跄,似乎还没有触到房门,门就已经开了。挟着微微的寒气,一个黑影缓缓移了进来。
直到今天,石语还是想不明白来客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毕竟,除了自己的老爹外,没有人知道他的住处,包括他影楼的雇员和合伙人、经纪人。至于当时没有怀疑到来客找他的原因,是由于自己那时在微醉之中,还是思维受到了某种控制?反正,当时石语马上就认定或者说来客使石语认定他就是二十年前认识的那个少年——小同。
最近石语问起小同那晚在小镇相见的情景,尽管只过去了一年,小同竟也是一片茫然,似乎觉得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好像从未到过那个小镇——但是他也不敢确定,因为他对这许多年来所有的事都不能确定。这都是后话了。
小同,或者说那个很像小同的黑影慢慢在一把很有年头的椅子上坐下。隔着十八年的岁月,醉眼迷离中,石语觉得还是认出了当年那个十多岁的少年,他记得小同眼角边小小的黑痣。
石语和小同的哥哥大同是一个学校的,大同比石语高一年级。那一年,他们的父母终于复出之后,大同把正在上初中的弟弟接到了滇西他插队的那个山寨。石语那年他也回到了寨子,见到了这个活泼而又精力过剩的小子。石语回想起那时和小同上山采鸡枞,一块儿砸开坚硬的蚂蚁堆,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小子像当地老乡一样从最后一片硬土块中找出蚁后,张嘴吞下手指粗的蚁卵……
后来就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以后,小同曾长期昏睡在床,久久不愈。石语一直有点内疚,虽说没人在那时将小同托付给他照顾,但是,在那个诡异万分的火葬仪式上,小同毕竟是在他身边倒下的。
再后来,四处游荡的石语和大同失去了联系
这时,石语手忙脚乱地拿杯子,倒茶,温酒。
难得风雨故人来。但是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小镇,一个十八年未见面,生死不知的故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真难以令石语感到欣喜。
不速之客。石语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名字。
不祥的预感,莫名的恐慌同时涌上心头。
但他也没有流露出不速之客的到来给他带来的震惊。本来,他以为暝色里的雕花楼,死去的竹叶,诡异的火焰,不堪回首的种种往事,这一切早已过去,尘封在七千里关山,十八年岁月之外。现在,小同的出现,又生生把那一幕幕场景拉回到石语眼前。
小同坐在摇曳的烛影中,在石语的一阵忙乱和客套之后沉默着,场面有点尴尬。石语想再仔细看看他现在的长相,但他的脸一直处在阴影中,始终是朦朦胧胧的。
“还记得小刮刀吗?”小同突然开口
石语当然记得。那也是芒果寨里的知青,体魄强健,面容阴沉,属于不良分子之列,牵涉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案子,从监狱出来后回到上海,摆鱼摊为生。石语去年还在集市上见过他几回,他身边除了几个装着鱼的大塑料盆外,总有一瓶白酒,目光依旧阴沉。
“小刮刀已经死了。”
石语双眉扬起,唇中发出一种咝咝声,表示惊讶和惋惜的意思。其实这个人的生死,他并不关心。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昔日认识的人总有几个离世的,很正常,不必感慨。小同雨夜来访,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件事?
阴影中的小同挪了下身子,换了一种姿势坐。不知怎么,石语觉得那隐于暗中的脸有一丝诡秘的笑。或许,只是感觉而已。石语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死得不明不白,很蹊跷。”
石语忽然觉得有点渴。酒喝多了?他拿起茶杯,把下午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
眼前的小同变得陌生起来。石语思忖,自己在小同穿开裆裤时就认识他,十八年前也见过他,共同经历了那一晚。但是,那时的小同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天真,好动,精力充沛。石语怎么也难以将记忆中的小同和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访客联系起来。小同如今该有三十岁了吧。的确,十八年岁月形成的陌生感,如一条鸿沟横在石语面前,难以越过。
“我哥哥大同也遇到了一些怪事。”小同忽然转移了话题。
“怪事?”
小同伸手到怀中,这时石语方才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深色西服,连衬衫也是深色的,烛光黯淡,看不出衣服真正的颜色是什么。小同从衣服里拿出一张五吋的彩照递到石语手中。
石语把照片拿到烛光下。可以看出,这是暮色中的上海老式里弄。照片右侧是一排石库门房子,往弄堂深处延伸,中间有几根晾衣服竹竿,挂着被称作“万国旗”的形形式式衣物,下面是三五个行人。
胶卷是业余负片。曝光不足。焦点不实。用光太平。色彩还原差。画面凌乱,没有主体,完全没有考虑构图。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这是石语看到照片后在第一秒钟的反应。但是——
但是小同不会是让他看这些。
“你看看这个人……”小同的声音有些异样,说到“人”字前停顿了一下。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19:57
随着他的指点,石语看到了——
照片上那个回首一瞥的女子。
竹叶。分明是她。
石语立时感到一股阴冷之气从头罩下,方才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照片上,竹叶的眼神带着幽怨,正从另一个世界望过来。
石语眼前如天旋地转,立时浮现出十八年前,火堆里坐起那具焦黑的尸体,带着的狰狞神情——如果死人也有表情的话。想不到十八年后,那已经在烈焰中消失的面容和躯体却在一张新拍的照片中出现。石语不知道哪一种情形更可怖:是十八年前葬仪上的那一幕,还是眼前照片上来自阴间——他几乎确信那是来自阴间——的目光。
他又想起另一张画像。二十多年前那个黄昏,在雕花楼里,一张画中,也是一个死者阴冷的目光向他射来。但是,那毕竟是死者生前的画像,而眼前这张——
“你相信死人会回到人间吗?”小同的轻轻的语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不相信。石语想说,但没发出声来。
恶梦,一个缠绕了他多年的恶梦又回来了,而他本来以为已经摆脱它了。那么,对眼前的小同来说,当年的恶梦不是更加可怕,更加刻骨铭心吗?为什么?为什么小同要给他看这个?
“你猜,小刮刀死在哪里?”
这句话应该让石语想起早年的小同,那个在芒果寨外的山路上,把一把小刀藏在背后,孩子气地说“你猜”的小同。但是两个“你猜”的语气是那样不同,眼下的这句让石语不寒而栗。
不等石语开口,小同就接着说下去:“他死在唐公馆,小开唐大卫的家。”
石语觉得头上如被什么东西重捶了一下。
“再看看这张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你应该认得出。”
石语再次拿起那张照片,徒劳地掩饰着手的颤抖。他预料到答案是什么。
照片左侧的建筑,拍到的不多,只有窄窄一条,但是这已经足以唤起石语近三十年前的记忆。
唐公馆,小开唐大卫的家。
石语合上眼镇定了一下,默默运了一会儿气。渐渐的,紧绷的身体松弛了,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他脑中出现了一位老者,胡须斑白,斜倚在一张竹榻上,漫不经心地说着什么。竹榻上方是敞开的一扇窗,窗外摇曳着几株翠竹。跟这幕情景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还有一个孩童,心境平和的孩童。那孩童就是我,石语明白。等他睁开眼睛,心境也已经平和了。
石语暗叹,自己的定力呢?让这场病消磨了,还是被江南小镇的悠闲气氛消磨掉了。
阴影中的小同动了一下。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石语却仍能感到,他有点惊异,因为自己情绪的突然平静。
“我不明白,你让我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石语听到自己用淡漠的语气对小同说。
小同端起茶杯,却没往嘴边送,稍顷说:“你真认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谁?在什么地方拍的?”
“认不出。”石语面不改色地答道。
小同似有些无奈,把杯子缓缓放下,然后说道:“大同现在做房地产生意,走过一些地方习惯拍几张照片,主要是积累资料,看这些地块有没有开发的可能。前几天从荣福里穿过,拍了这张照片。没想到印出来后大吃了一惊。”
小同停顿了一下。石语默不作声。
小同接着说:“大同发现,照片上多出了一个人,他肯定,拍照时肯定没有她……”
小同慢慢道来。
大同是偶然经过荣福里。因为马路拓宽,隔壁的几条弄堂已经开始拆了,而荣福里一点没有拆的意思。大同想到隔壁弄堂一拆,荣福里一带就成了街面房子,而这一片的房子都太老旧了,不知有没有开发的机会。于是他随手拿出照相机,一路拍了几张,当时弄堂里没有几个行人。大同也会习惯地在取景时避开近处的人,因为近处的人物会挡住他想拍的东西。他快走到37号唐公馆时按下了快门,随后对唐公馆又拍了一张。两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间隔不会超过10秒。当他取回扩印的照片时,意外地发现,那张照片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影像。
小同说着掏出了第二张照片,那是唐公馆的大门和边上的一段砖墙,没有人物。
石语看了看两张照片,右下角印的时间都是同一天的17点28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拍摄角度不同,所以即便是在同一个地方拍的,也不一定拍到相同的内容。
“但是大同赌咒发誓说他拍的时候在这个距离上绝对没有人。”
画面上的竹叶的目光仍然在注视着石语。石语再次让自己定下神来,仔细端详照片。这次他不会觉得画面中没有主体了,竹叶就是主体。
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没有拼铁暗房处理的痕迹。或许是电脑做的?也不像。竹叶的衣服,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件没有特色的衬衣,二十年前的人可以穿,现在的进城民工保姆乃至节俭的城市老人也可以穿。
眼见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出什么名堂,石语放下了照片。他仍觉有些恍惚。酒还没醒的人不该去伤这个脑筋……只是照片中竹叶的眼光总是像在他眼前晃动。他在眼前挥了挥手,没用。
“小刮刀的死,医生的结论是酒精中毒、心力衰竭还是心耕什么的一套。不过照店里一些人的说法,他是被吓死的。对了,忘记告诉你,37号现在开了一家酒楼,招牌就叫‘公馆人家’。小刮刀嘛,说得好听点是酒楼的水产供应商,实际上就是在37号摆摊头卖鱼。”
石语身上一震。小开唐大卫,竹叶,小刮刀,这些人物——不,应该说是死人——都和37号唐公馆搭上了。
小同似乎是猜到了石语心里在想什么
“小刮刀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进唐公馆。命中注定,这一劫他逃不过。”
石语抬起头,盯着阴影中的小同:“你的意思是小刮刀的死是冤冤相报,鬼魂索命?”
说着敲了敲那张照片。
“不,不!我不是指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小同忙不迭地拿起照片,回答道:“不会是她。再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石语发现,两人都在回避“竹叶”二字,彼此间心照不宣吧。他淡淡一笑:“你还读《论语》?‘子不语’,好。”
沉默了一会儿,小同的手握住茶杯又松开,似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石语靠着桌子,以手支颐,默默想着心事。
“不过,有些事情太巧了。小刮刀死在唐大卫家里,他们两个是冤家对头,这个你知道。小刮刀死的现场就很可疑,临死之前又说了些话,店里人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但是在芒果寨呆过的人听了就会觉得蹊跷了。”
小同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石语没有反应,便接着说:“毕竟……毕竟十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你我都在场,一直到今天,种种怪事都难以解释。大同出国前让我找到你商量一下,他说你是很有办法的一个人。”
“我有什么办法?如果是那种‘怪力乱神’的事,我无能为力;如果你怀疑是人为的作怪,应该去找警察。”
“找警察?就凭小刮刀死在37号,还是他神志不清时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医院诊断的死因明摆在那里,我要是告诉警察小刮刀是因为……因为某种非自然因素死的,大概警察会当我神经搭错了。”小同好像有些无奈。
“可是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究竟小刮刀的死有什么蹊跷的地方,还有他死前说了些什么?另外你希望我做些什么?”石语也是无奈,其实这几个问题他一个都不想问。
石语预感到他的武陵源行将消失,不管他是否应小同的要求去做些什么,从今天晚上开始,往事又将缠绕住自己。他愿意付出无论多少代价,只要能留住眼下的田园牧歌,他就如一个落水者,眼睁睁看着方才还载着自己的那一叶小舟在水中渐行渐远,而他却要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浪,不知被命运带向何方。
“小刮刀死在37号的一间小平房里,而那间小平房五十年前就是他父亲的住处——他父亲是唐家的包车夫。”小同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怎么措辞。石语觉得他似乎有些吞吞吐吐,想隐瞒什么。
“他身边有一把小平房的钥匙,估计是他老爹留下的。唐家的房子用料考究,大部分门锁七十年没有换过。只是那间小平房本来就准备交给他摆鱼缸的,他半夜里偷偷跑进去做啥?店里有人看见他从楼上跑下来时样子就不正常,好像在追什么人,而谁都没看见有其他人。他在三楼墙壁上砸碎一瓶酒,在底层门外呕吐过一次,那一边的房子多年没有人住了,据说一直——不干净。”小同意味深长地说出“不干净”几个字,石语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早上有人发现他躺在平房地上,人已经不行了,面孔煞白,表情极恐怖,好像被什么给吓的。他胆量怎么样,你比我清楚。”
这人胆子是不小,但是石语知道他也曾有过一次脸色煞白的情景。
“救护车来以前,他在半昏迷中说了几句话,听不太清楚,听起来像是‘轮到我……石头……小开……’,还有——”
小同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有什么‘作孽’。我也是听弄堂里人说的,那里都传开了。大同让我找你,他说你从小练过什么佛家的气功,还很有名……”
脑海中又浮现出竹榻上的老者、檀香味、翠竹,石语哑然失笑:“我这个功夫,无非是身心调节罢了,你以为是什么‘九天伏魔神功’、‘五雷天心正法’一类?这种事情,找端公杨七老爹或者龙虎山张天师去合适。”
小同正色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有些超自然的事,谁都说不清。有句话叫‘在劫难逃’,我告诉你,十八年前,蚱螂在竹叶火化后的第二天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应该记得,那一枪是他打的。”
说着,小同指了指自己心口。
石语发现小同终于说出“竹叶”二字了。他指着小同手中的照片:“你的意思还是说,她找了蚱螂,十八年后又找到了小刮刀?下一个轮到谁?”
阴影中小同似乎笑了笑,有点阴森:“下一个轮到谁?想一想,这句话你在什么场合听到过?蚱螂、小刮刀死以前都说过差不多的话。”
石语浑身一震,那是他下意识地说出来的。这么说,十八年前,当火堆中那具焦黑的躯体坐起来时,他耳边确确实实听到了有人说“下一个轮到谁”,而不是极度惊怖中的幻听。
“我希望你不要置身事外,这些事实在太过怪异,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
“你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怎么……”
小同打断石语的话:“我说了,我不是指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联系。”他扬起手中的照片。“但是,唐公馆这个地方多少年来就有不干净的名声,它又是唐大卫的家,这几天发生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想法?”
“超自然的事,我还是不大相信。”石语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小同站起来,诡秘地笑笑:“你会相信的。”说着伸出手去,石语握着,其冷如冰。
小同告辞出门,门开处,一阵冷风卷过,吹熄了蜡烛。
石语点燃蜡烛,发现桌上有张照片。是小同忘记拿走了?他拿起照片,浑身如触电般猛的一抖。
照片上的竹叶,笑靥如花,如在二十多年前雕花楼里一般看着他。那时,照片镶在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镜框里,再早些,是石语亲手按动快门,拍了这张照片。
石语猛扑到窗前,只见老街上三五盏路灯仍然亮着,黯淡的光晕里,唯有冷雨如丝,两端的石板路上,哪有小同的身影,他好像蒸发在秋雨中了。
石语心乱如麻。荒唐,整件事荒唐到极点,毫无逻辑可言。唐大卫、竹叶,还有神神秘秘的小同,那个更加神秘的唐公馆……
凄风苦雨,伴石语一夜无眠。他一合眼,便有唐大卫或竹叶的面容浮现,接着是小刮刀的。
天还黑着,身边多日不响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石语先是心头突突乱跳,伸手欲接,又缩了回去,最后咬牙拿起来看了一下屏幕,竟是他的经纪人钱剥皮的来电。他的心立刻欢快地跳起来。月塘小镇这个世外桃源,犹如镜花水月,经过这个秋雨夜,业已一去不返了,他早就应该明白它不属于自己,他有自己的生活。电话响了,让他去哪里?慕士塔格峰?南极?他马上就走!让那一干冤魂怨鬼离自己远远的!
“喂!你不看看现在几点?我不是说了,除非上海滩地震海啸你们家房子天火烧,不要给我打电话!”
“地震海啸?差不多。告诉你,马上滚回上海来。你猜得到吗?我接到谁的传真了?”
“不会是人家任命你当联合国秘书长了吧?或者得诺贝尔奖了?”
“《时尚圣经》约稿!我的天哪,《时尚圣经》啊!”石语感到电话那头的钱剥皮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是一天以前,石语会毫不犹豫地回绝;而现在,哪怕是八卦小报的约稿他也接。
《时尚圣经》?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但随即脑中一亮,他明白钱剥皮为什么激动了。
“好吧。说,什么题材。”
突然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
“你老窝那一带,荣福里37号,‘公馆人家’,酒家或者餐馆,随便你怎么称呼。”
石语一时无语。
天数。天数!
(第一章完)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06
第二章 蛛丝马迹
厨工阿林匆匆回到“公馆人家”时,已是掌灯时分。阿林的老爹生病住院,他回去了几天,现在老爹出院了,他心情也大为舒畅,于是背了一篓螃蟹回到上海。他在厨房外卸下行装,歇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正是酒楼最忙的时候,来去匆匆的同事谁也没有注意他。阿林听到二厨在大声指挥哪个厨工:“你去金宝酒家借四只龙虾来,还要几斤带子。要快,骑我的车子去!”
生意太好。阿林想这个月又要多几个钱进帐了。他拿着背包上了三楼,进了自己的宿舍。
房间里只有小刮刀一个人,照例拿着瓶酒,慢慢地往杯子里倒,很享受这个过程的样子。
阿林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换来小刮刀鼻子里哼了一声。
阿林又讨好地说:“我带回来一篓蟹,明朝烧了,大家聚聚,你也来一道吃吧。”随即又想到,自己有点饭店门口摆粥摊的味道,卖水产的小刮刀,会看得上几只崇明蟹?
果然小刮刀抬头盯着阿林,很怪异地笑了笑。在日光灯下,他的眼圈和牙龈成了古怪的黑色,让阿林心里直发毛。
阿林有些尴尬地转移话题:“下头好像龙虾和带子用光了,你生意好吧……”
“关你屁事。”小刮刀说着把酒瓶放下,站起来向门外走去。阿林松了口气。
“你跟我一起下去?”走到门边的小刮刀突然转过头来笑了一下,很邪的样子。
“不了,今天我不上班。你慢走,慢——”阿林受宠若惊,放下拉开一半的背包,直起腰来回答。但是小刮刀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厨工小黑走到门口:“阿林,回来了?大厨叫你下去帮忙,今天太忙,人手不够。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算你晦气。刚才你跟谁说话?”小黑环顾四周。
“还有谁?你过来面对面的没看见?小刮刀刚刚出去。”阿林不悦地说。他有点沮丧,今天晚上歇不成了。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小黑的龅牙看着触气,好像比平常更大,连日光灯都暗淡了许多。
“啥?小刮刀?”小黑声音都变了。
阿林看着小黑惊骇的样子大惑不解:“怎么啦?”
小黑面孔变得刷白,扶住门框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嘴唇颤抖而语不成声:“小……小刮刀,昨天……昨天上午,就……死了……”
阿林比他倒得更快。
傍晚斜射的阳光在青石地上留下了老房长长的阴影。
石语几乎是不假思索便踏进这条被遗弃的弄堂。他就出生在这一带,在这里长大,直到在彭浦火车站踏上南去的列车。
石语对这一片曾经很熟悉,但现在和这个城市的许多地方一样,马路拓宽,居民动迁,把这一处地方弄得几乎面目全非了。
原来沿马路是一条条弄堂和成片的石库门房子,现在旧房开始拆除,但大部分房子还矗立着,只是无人居住。
这大概是上海弄堂里最后的青石地面了,石语想。这二三十年中,一块块青石先是缩到了路两边,然后是完全被水泥路面取代,再后来,连弄堂都一条条消失了。
穿过无人的弄堂小径,石语始终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片死寂中,门窗洞开,房中泛黄或发黑的陈旧墙壁上,每一处斑驳的痕迹都在无声地讲述着往昔的故事。仿佛随时都会从某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后走出一个穿着长衫的人影,或者会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从黑暗的窗洞里穿过七十年的岁月望过来。如果张爱玲笔下的什么人此刻从一道后门里踱出,似乎比此刻的石语更能与周围的环境谐调。
老弄堂一旦没有了人,立时变得益发老旧,让人感到时光在这里停滞,永远停在弄堂口水泥塑成的数字“1925”那个时代。在这种氛围下,石语怀念起这里挤满居民的时光。从黑漆大门后走出的张家阿姨或者亭子间好婆拎着菜篮,高声谈论着眼下的菜价;前楼的无线电送出评弹的三弦声;磨刀人阿四掮着长凳,满怀希望地吆喝着“削刀——磨剪刀”;谁家的油镬毕剥作响,飘出煎带鱼的香气;稀稀落落的雨点中,是孩童兴高采烈的儿歌:“落雨喽,打烊喽,小八腊子开会喽“……
石语走在这儿,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感觉慢慢渗入体内,很复杂,不知是留恋,怀旧,惆怅,还是别的。
他总觉得不自在,周围寂静得怕人,好像背后有些动静,待转过头来,又什么都没发现,唯有斜阳中旧房的阴影交织纽结在一起,斑驳而杂乱。
他有些后悔,不该抄近路走这条弄堂。
咪咪加大了油门,弄堂里空无一人的感觉真好,她可以放纵一下,飞一下车。不过,小小助动车飞得起来吗?她不禁笑出声来,不管怎么说,反正挺好玩的。
她决定去和老爸谈判,让他给自己买辆汽车,老爸自然不会答应,那么退而求其次,就得让她在唐公馆住上几天,老爸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吧。这叫谈判艺术。好像谁说过,你要在屋里开扇窗,就得先提出要把房顶掀掉。谁说的?不记得了。对书本上的东西,咪咪总是糊里糊涂的。咪咪觉得自己是谈判高手,很是得意,于是高兴地伸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碎砖。
借着助动车的冲力,砖头飞得很远,从石语身边掠过。
吓了一跳的石语一扭头,只见闪过一道红色的影子,人是红的,车也是红的,飘散的长发之下,转过一张女孩的脸,眼睛笑成一对弯月牙。
随着像是表示歉意的一挥手,红影转进一条夹弄不见了。
石语也随之笑起来,心情轻松了许多。
终于,石语在一片断壁残垣和瓦砾堆中看见了新开出的一条路,一头连着南面的马路,一头通往那家颇有点名气的餐馆“公馆人家”,也就是石语今天要去的地方。
其实这个地方,石语小时候就进去过。
过去那是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邸。石语记得,虽然宅邸的主人不过是上海滩上的一个普通商人,但大家都把这所房子叫做“唐公馆”。因为宅邸内部空间颇大,过去常常被居委会借来用作公用场所。唐家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不便拒绝是无疑的。因此有时里面是假期的“少年之家”,有时又是普选时的选举站,文革中主人唐老头的批斗会场也顺理成章地设在这儿。石语在这里借过书,打过乒乓球,也看过批斗会。
唐公馆的外形和周围的石库门房子不一样,它是一座三层楼房,占了相当于四五幢普通石库门的地盘。
石语记得原先的大门开在隔壁的荣福里,位置在房子东侧,黑漆铁皮大门朝北,一条平整宽阔的花岗石通道从大门往南延伸二十来米,倒像一条夹弄,走到头右手又是一道门,进去是同样花岗石铺地的天井,当然比一般石库门房子的天井大许多。房子的大厅朝南,一排镶嵌彩色玻璃的落地长窗,有几格台阶,东西两侧是厢房。朝北的墙上寥寥几扇窗,居然还装着生锈的花式铁窗栏。石语小时候曾诧异这些栏杆怎么没在58年大炼钢铁时被拆掉,那时候,连各家大门上的铁门环都换成了木把手。
如今新开大门的所在,过去是一堵墙,墙那边就是石语刚走过的弄堂,一旁还有一栋供下人居住的小平房,现在紧靠着新大门。
石语走到大厅前,那排记忆中的落地长窗还在,过去地上铺着广东风格的彩色地砖换成了深色的地板,看上去有点陌生感。大厅和厢房都摆着仿红木的餐桌和靠背椅,风格老旧,和大厅正面靠墙摆放着的雕工精美的硕大的红木条案倒还算协调。石语隐约记得那条案是唐家的原物,当年曾滑稽地和一张乒乓球台摆放一处——当然乒乓球台不是唐家的。
石语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一时思绪回到几十年前,像在月塘小镇时一样,有点时光倒流的感觉。
据说,旧上海的精魂不但在灯红酒绿的南京路、霞飞路游荡,而且隐现在散落各处的一幢幢昔日的豪宅公馆之中。那些精魂,融入了巴洛克式的华丽和壮观,在哥特式的奇突里闪动着彩色玻璃梦幻般的绚丽斑斓,把握着洛可可风格的纤细精致和优雅,在那些年代里,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海上旧梦。
虽然,常春藤掩盖了科林斯柱,青铜的玫瑰花饰长满了铜锈,穹隆拱门已然不复当年风采,但精魂还在,隐匿于荒废的花园,老旧的宅邸中,只等前世今生和它们有缘分的人穿越时空来探访相会。
如果说房子会说话,这座老式公馆里里外外的每一块砖就都写满了故事,一种怀旧的气氛夹杂着几分神秘和阴沉,把活脱脱的一座旧上海老式公馆呈现在各路喜好怀旧的人物面前。
“是石先生吗?”石语的思绪被迎上前来的主人打断。
餐馆主人王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和石语年龄相仿,西装笔挺,腰板也笔挺,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王老板实在高兴不起来,虽然不久以前他还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上海滩怀旧之风刮了起来,附庸风雅的老板、小资白领、港客、台湾人、西洋人甚至还有东洋人似乎都要来领略一下旧上海的味道。于是,一处处主题餐馆应运而生——包括王老板的“公馆人家”。
他是从日本“洋插队”回来的,口袋里装了几个钱,踌躇满志,想做大生意,很快就敏锐地发现了唐公馆这座“金矿”。不费多少功夫,他就租到这座房子,自己觉得是捡了个大便宜:租金是照弄堂房子的住宅标准算的,至于改作餐馆,将“有关部门”的人摆平就行。王老板是场面上的人,“烫盘子”的功夫仿佛与生俱来。比起在乍浦路黄河路经营餐饮业的同行,他这点场地成本只好算毛毛雨!
王老板把底层和二层的几间房辟成高档餐厅后,居然口碑甚佳。他觉得自己不但提供美食,更是在提供历史,提供氛围。旧上海老式公馆的卖点,吸引腰包鼓鼓的食客纷至沓来,让他觉得自己是最精明的商人,前一段日子真是赚到笑不动,只愁地方还不够,一心筹划着扩大经营规模,直到那一天为止……
现在又接到一个电话,好像是什么著名杂志看中他的酒楼了,要给他拍照片登出来。据说经那家杂志评鉴过后,酒楼立刻会身价百倍。谁知道呢,也许是借机拉广告的。等人来了再说。
女儿咪咪也来轧闹猛,居然要在公馆住几天!小姑娘神经搭错了,这种时候……他想起昨晚两个厨工失魂落魄的样子。阿林到现在还在医院观察,小黑吓得要辞工,而自己焦头烂额之际,还要和咪咪搞脑子,是前世欠她的?
他默默念叨,小刮刀,我老王待你不薄,不要来捣乱了,做七时我给你烧锡箔。
对了,还没到“回煞”的日子,他刚死一天就来闹鬼了,可见这老房子邪气太重,小刮刀煞气太重,做人凶,做了鬼也凶。要不要请几个道士来驱鬼避邪?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站在厅前的石语。
石语对《时尚圣经》的看法和钱剥皮大相径庭。钱剥皮要提升他经纪公司的形象,世界著名杂志是他求之不得的客户;石语以艺术摄影成名,以他的身份,需要权衡利弊,低调行事,以免被贴上“商业”标签。但是,石语还是接受了这次约稿,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杂志的品味极高。不过,这真是唯一的理由吗?在内心深处,他本能地避开这一点。
王老板是个“拎得清”的人,反应很快,一听石语的介绍,马上明白了《时尚圣经》的推介对酒楼的重要性。他看了一下石语带来的传真复印件,仔细读了中文译稿,略一沉吟,抬头说:“好吧,先谈谈条件。”
石语笑了,看王老板此时一脸精悍之气,分明是商业谈判的老手。不过这件事无需谈判。
“《时尚圣经》不接受报道对象提供的资金和赞助,完全客观、独立地作出有关评价。”
石语见王老板的疑虑还没有打消,又补充说:“至于我,由杂志支付稿酬,相当高的。当然,或许你能为我提供一些便利,譬如……”
王老板完全放松下来,往沙发上一靠:“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有问题。”
“我还需要有关的背景资料,譬如说吧,房子的历史,主人家族的兴衰,家具陈设的特点之类。因为这是一家以怀旧为标榜的主题餐馆,这些内容都是重点,所以你们最好能尽可能详细地介绍一下,主要是比较能吸引读者的一些方面。”
王老板轻轻敲了敲额头,便挥手招来一名服务生:“你叫一下老克勒凯文。”
王老板随即回头对石语说:“老克勒是唐家的亲戚,现在也算我的一只‘招牌菜’吧,让他来给你介绍应该是最合适不过了。不过这人的脾气——”
凯文拖着脚步慢慢走过来。瘦削的他约莫五十多岁,额角已见秃,不多的头发往后梳得整整齐齐,身上是一套蛋青的中式衫裤。他在桌前站下,对着王老板,眉毛询问似地往上一扬,也不说话。
王老板指指椅子:“凯文,坐,坐。”
凯文还是不言声,也不坐。
“这位是《时尚圣经》的石先生——”王老板介绍说。
但是凯文却没有看石语一眼。王老板干咳一声,像是没注意到凯文的态度,把石语来意叙述了一番,最后说:“怎么样?你来介绍最合适了。只要——”
凯文打断王老板的话:“对不住,我晓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没啥好讲的。”不等王老板说话,他便转过身去,仍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开,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石语。
但是凯文却没有看石语一眼。王老板干咳一声,像是没注意到凯文的态度,把石语来意叙述了一番,最后说:“怎么样?你来介绍最合适了。只要——”
凯文打断王老板的话:“对不住,我晓得的事情不算多,嘴巴也笨,没啥好讲的。”不等王老板说话,他便转过身去,仍是拖着脚步慢慢走开,始终没有正眼看一眼石语。
王老板两手一摊,无奈地转向石语:“没办法,这人就是那样,死样怪气。他当他是谁,唐家大老爷?这个老克勒,总是让我头大,要不是看在我们认识三十多年的面子上,我老早请他走路了。”
石语忍住笑:“这位是——”
“他是唐师母的外甥。我小时候,我娘经常来唐公馆做事,有时候带着我,凯文也经常来走动,一来二去就认得了。从前他不是这副腔调的,蛮四海的,样样东西懂一点,加上能说会道,所以这里一帮年轻朋友称他‘老克勒’。前几个月他来找我,说是想寻份差使,我一想正好,老克勒,唐家亲戚,现成活招牌。来了也不要他做别的——他也做不来——就管管领座、茶水吧。他的身份不说了,卖相也是老上海的,算是店里揽客的一块招牌。效果也不好说没有,真有客人吃这套,欢喜跟他搭讪,还有的客人要问清楚凯文在店里才来用餐。不过他犟头倔脑的狗脾气,也会得罪客人。看他刚才的腔调,搭啥豆腐架子!我算请来一个祖宗供着。”
王老板还在愤愤然。石语想,唐师母的外甥,就是唐大卫的表哥吧。
“我原来的想法是给他一只位置,挂个经理之类,至少当个领班吧,面子上也好看点,也配他的身份——到底是老大学生。不过他实在是捧不起的刘阿斗。看他也是心理不平衡,从前我们这种人是没办法和他比,现在嘛——不谈了。”
石语想,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也不是谁都当得来的。如凯文那样,既要赚那五斗米,又要维持自己的面子,这使他很难给自己在社会中准确定位,心理和行为产生了矛盾。要是换了他表弟唐大卫,会怎么样?估计和他差不多。
凯文又拖拖拉拉走来,不声不响给石语添上茶。石语颔首示谢。
“有的时候老克勒也蛮会看山水,自己的事情倒是想得起来去做,也算难为他了。”王老板觉得有了个台阶下。
“房间的装饰布置我请了人设计,家具有新做的,也有唐家的留下的。我给你约一约那个设计师,请他介绍吧。我是讲不出什么名堂。”
石语点点头,又说:“我想在这里住几天,熟悉一下。因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下拍摄,同样的拍摄对象会呈现不同的效果,需要……”
本来石语觉得不大好解释,但王老板似乎明白了:“这我知道,当年我在吉林插队的时候,画报记者来拍照,也住了七八天,搞什么‘三同’。不过,现在这里出了点事,不大方便。”
王老板说着叹了口气。
石语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来小同说的不假。
“是不是小刮刀的事?”石语干脆单刀直入。
“你怎么知道?”王老板一脸惊讶,转而变为戒备。
“他是我同学,插队也在一起。”石语认为不用多说,答复越简单越好。
这时门口有人插话:“石老师,你不是来捉鬼的吧?”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们都说小刮刀是被吓死的。我还听弄堂里的人说,这座房子过去莫名其妙死的人不少,阴气太重——阴气太重是什么意思啊?”咪咪回头问老爸。
“瞎三话四!什么阴气不阴气的。咪咪你还相信这一套,大学里怎么学的?石先生,这小姑娘说话不托下巴,不要理她。”
王老板真有点恼怒了。要是《时尚圣经》把这些内容“客观、独立”地捅出去怎么办?这就成了羊肉没吃着惹一身骚,谁会到一座有阴森森名声的房子里品味海上旧梦?主题餐厅的主题要改成“鬼屋”了。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06
石语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像是没看到王老板发急:“看来王老板是不相信世界上有鬼的。我也不相信。这样吧,最好给我安排一间房间,我明天搬过来。我的器材不少,你见过照相馆里那堆东西吧?我的也差不多,总不能天天搬来搬去吧?真的,我一点都不忌讳。我知道王老板你是好意,我心领了。”
王老板自以为是老江湖,现在发现石语比自己更江湖,玩的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招数。都是场面上的人,既然自己棋错一着,再推搪就显得不上路了。反正事已至此,让他搬过来,自己的处境还能坏到哪里去?绝对不能开罪这个姓石的。王老板是生意人,孰轻孰重,他拎得清。
顺水推舟,王老板就应承下来了。
“那我呢?石老师能搬进来,我为啥不能?”
“石先生是工作,你算是干什么?影响酒楼的工作?我赚不到钞票,你吃什么?”
“我能影响你什么?你不是嫌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吗?好,你人手紧,我来这里给你打工,洗碗、端盘子、擦台子、杀猪都行!”
咪咪摆出一副决战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老板想像不出在唐公馆杀猪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只觉头大如斗,挥了挥手,照例败下阵来。
咪咪站在老爸身后,朝石语得意一笑,然后在老爸头上做了个V型手势。石语看过去,好像王老板脑袋上长出了一对角。
吃饭时,石语吃得很少,喝得更少。王老板两杯下肚,已经开始直呼石语姓名,等到耳朵开始发红时,王老板终于谈起烦扰他的那些怪事。
酒楼虽说生意兴隆,但似乎从一开始就被旧日的阴影笼罩在不祥之中。
这是一所旧宅,老主人唐老头在文革中跳苏州河自杀了,唐老太也莫名其妙地死了,两人都是死不见尸。他们的孙子在云南插队时逃到外国去,死得很惨。
文革中这里有那么几个月成了一个什么造反司令部,常在夜里抓了人来拷打,周围居民常在月黑风高之夜听到惨叫声,听说有人被逼死在这里。很快这个野鸡司令部被更大的造反派组织灭了,头头也神秘地死在大门后的通道里。那时,周围邻居有说看见唐老头在屋顶上现身的,有说听见神秘哭声的。总之,好似总有一片神秘凄惨的迷雾笼罩着公馆。
文革后,原来的主人唐老头的儿子倒是太太平平住了几年,然后去了香港,房子留给一家亲戚住着。那家人却不知怎么突然买房搬了出去,将这座房子租赁给了现在餐馆的王老板。
王老板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
后来才知道,多年来被人们传说“不干净”的唐公馆,清静一些年后,又开始出现异常现象。李家——就是看房子的唐家亲戚,更准确地说是唐家二老爷他老婆娘家亲戚——常常会听到令他们毛骨悚然的异声,看见一些更可怕的影像。据说夜半时分,时有一条白影在楼上楼下飘荡,女主人因此吓出神经官能症。
“我搬进来之后,才听隔壁邻舍们吞吞吐吐说起这些事。当时和李家讲斤头借房子,因为实在太便宜了,我有点疑心,把房契、委托书、公证书什么仔仔细细调查了几遍,一点问题没有。我觉得李家是瘟生,不斩这种猪头三,我就是猪头三。后来我进一步开条件,说是租一半,什么天井、走道啥的面积一概不算,只算房间面积,他们居然全盘吃进。讲是只能租唐家二房的房产,大房的是不出租的,实际他们从来没分过哪层哪间是谁的,房契都只有一张。李家只要脱手,算面积瞎淘浆糊,唐家大房里没死的都在香港,谁会来管?所以后来37号只有一小半没租下来。等我晓得李家急急脱手的真相,长期合同老早签好了。不过我也不当一桩事,谁相信那些?
装修辰光太太平平,等到开业个把月以后,怪事就来了。”
……那一天夜里,厨师老关走出卫生间,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发现灯光暗淡的走廊里,看哪扇门都一样。好像还要转个弯?他记不清楚。
为啥不装个门牌号码?这房子也是,看看不大,一层到三层格局都不一样,古怪得很。老关困倦得很,只想快点找到房间继续睡觉。“公馆人家”的饭碗不好端,工钱是比别处高,做起来也比别处辛苦,他似乎没那么疲倦过。一间间去敲门,半夜三更洋相出足?老关新来的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不能给人当笑话。再说这些房间也不是都有人住,有空关的。敲开门是人还算好,最多被人说几句,万一开门出来一个什么东西……老关想到这一节,身上便沁出冷汗来。昨天就听阿林讲起这幢房子一直有不干净的名声,当时只当故事听听,但夜深人静之际想起来,真有点汗毛凛凛。
老关正在忐忑不安,却看见卫生间出来一个身影,一喜之下,马上求助:“我和阿林一个房间,从厕所出来就辨不出房门了……”
那人笑笑,指了一指前面的一扇门。老关看此人总觉有些不妥,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便转身推门,却不料踩个空,一跤跌到楼梯拐角处。老关跌得七荤八素,待起身挣扎上楼后,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推的是门,如何会跌下楼梯?再想那人笑的样子,就有些害怕起来。
被惊醒的众人将老关扶回房中,老关哪里睡得着?
第二天便有议论,都说是老关老酒吃饱,自己跌倒,却又编一套话来掩饰。老关大叫冤枉,说是自己生来滴酒不沾。于是又有怀疑是贼骨头的,也有道酒楼同事戏弄新来的老关的,众说纷纭。
大厨愤愤不平,吃定有人恶作剧,就叫老关指认。老关说是一年轻人,长相如何如何,众人听了便有些面面相觑的样子。厨工阿林迟疑半晌,去杂物间翻出一张照片来,上面分明是一家四口,父母及子女的合影,看那装束神态,应该是文革期间的。
老关毫不犹豫指向那个年轻男子:“就是他!”回头看大家的神态,却一个个白了脸。
大厨小心翼翼地问:“你认准了?”
老关点头:“不会有错,年龄相貌都一样。”
“那么,这张照片拍了快三十年了,他现在还会那么年轻?”
老关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似乎说错什么了,大家的样子都怪怪的。
“这是唐家小辈,唐老头的孙子,死了总有二十几年了吧。”大厨用手掌在颈边比划:“咔!头没了。”
这下轮到老关脸色大变了。
两天后,夜里当班的两个女服务员忽然杀猪一样大叫起来。众人先是以为她们碰到强盗了,都奋不顾身拿着菜刀扫帚擀面杖冲将出来,但二楼走道上只有两位花容失色的小姐。见到大家,惊魂未定的小姐们指指点点,据说也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虽然老关说得活灵活现,众人还是不大相信,谁知道他是不是白相大家呢?说出唐家孙子的相貌不算希奇,毕竟那个什么大伟或者大卫的面孔太大众化了,何况阿林的照片又有暗示诱供的嫌疑。那两个小姑娘有点痴头怪脑,十三点兮兮,说话更作不得真。但还是有几个人辞职走了,其中包括老关。
王老板到今天提起这件事还是唉声叹气:“要培养一个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人不容易啊。现在的服务员小姐差不多都是后招的,小黑、凯文他们也是。”
说完,下巴颏一仰,半杯啤酒下肚。
这些话显然咪咪也是第一次听到,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中的筷子已停了许久。
石语从这顿便饭的种种细节上体会到,这家餐厅的确不俗,人员素质相当高。看来,王老板在日本没有白当店长。
“现在又是小刮刀。”王老板情绪低落地接着说下去。
现在做水产生意的不少是从‘山上’下来的,不知怎么这帮吃过官司的朋友就是欢喜做这一行。一有不大不小的餐馆开张,自有那帮红眉毛绿眼睛的人物上门,要包下水产供应,好像成了行规。一般说来,餐馆老板不会也不敢拒绝。于是在餐馆前门或者后门,便会出现成排的玻璃缸或水盆,鱼鳖虾蟹游弋其中,等着被食客看中下锅。
小刮刀就是在“旧公馆”刚开始装修时找上门来的。
“我跟他讲好斤头,让他在后门摆开摊子。我店里的鱼虾都在他那儿买,过秤记帐,每日结算。他做生意还算规矩,价钱和分量都说得过去,旁边的住家和小饭店来买的也不少。”
王老板喝了口茶,叹了口气。
“不要说,像他这种人有时还真派得上用场。店里经常有日本客人来,我在日本呆了不少年,晓得东洋人有种毛病,不要看他们平时一本三正经,到饭店里几杯酒下去,一个个都变得恶形恶状的,对女招待不二不三,动手动脚。这又不是在日本,我这里用的都是上海妹妹,哪个吃得消!弄得这帮小姑娘都不敢去招呼日本人了。
“那生意总要做吧?这时小刮刀就有用了,妹妹出去招待日本人,让他后头跟着当保镖,面孔铁板,一副狠三狠四的腔调,日本人一看,暴力团的干活!马上规规矩矩。
“我还给他买了一身西装撑门面,他穿上身,看起来更加像日本黑社会的——不过本来他就是这票货色,不用装的。”
石语会心一笑,王老板不愧是个生意人。
“到底年纪一把了,小刮刀平常也不惹事,只有一点不好,欢喜吃老酒,每日至少一瓶硬货,雷打不动,有时到夜里就有点酒水糊涂了……”
餐厅半夜才关门,为了方便,给小刮刀在三楼留了一只铺,跟两个厨工住在一起,有生意就叫醒他。后来大家熟了,夜间要鱼虾也懒得找他,厨师自己过秤,记帐。这样,小刮刀常常回家去睡,那张铺就成了他醉酒后的留宿之处。
那天晚上,厨工小黑十二点多回到宿舍,看到小刮刀的床上被褥未动,人不在,当时也没在意,自顾自睡了。等第二天早上在小平房发现小刮刀时,他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救护车来之前,小刮刀神情恐惧,半昏迷中的呓语,又搅得餐厅谣言四起,似乎公馆上下到处鬼影憧憧。
“我就弄不懂他去平房做啥,本来就准备装修了给他用的,何必这样贼头贼脑呢?还有他的几把钥匙哪里来的?看样子不像是原配,估计是他爹——从前是唐家的包车夫——偷配的,钥匙的坯子也是老货。这里的门锁大多数没换过,老牌的‘司必林’锁是经用。”
现在王老板操心的是谁来接小刮刀这只摊子,鱼贩们已开始探头探脑了。还有,小刮刀家人吵吵闹闹寻王老板麻烦。
王老板又一口喝下半杯啤酒。
王老板没有陪石语吃完,他太忙了,尤其是现在,餐厅上客的高峰时间。反正大家都是讲实际的人,不必拘泥于虚礼。
咪咪似乎也对吃饭失去了兴趣。等王老板走开后,她轻轻离座,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
石语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么神秘做啥?”
咪咪得意地举起手,手上是一串钥匙:“知道这是什么?”
“小刮刀留下的钥匙。”
“好,反应不慢。我从老爸那里偷来的。想去小平房看看吗?”
石语不知道自己想在小平房里找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应该来看一下。
小平房里很黑,只有咪咪的手电筒的光晕在游动。房间里除了霉味,还有尘土味往鼻子里钻。出现在光晕里的,是一些旧桌椅,一个歪歪斜斜的衣帽架,还有墙上斑驳的痕迹。
想到小刮刀曾在这里迎来他的死亡,也许还经历了某种恐怖的体验,石语有点感慨。
兴致勃勃的咪咪觉得自己像一名向导,引领石语在作一次探险。但是在尘土中打了两个喷嚏后,她觉得不好玩了:“没意思,一点都不刺激,就是些烂凳子破桌子。石老师,我们出去好吗?”
说着她拿手电筒对墙上一阵乱晃。
石语抬手挡住手电筒:“慢。你照照这里。”
光晕中是一张积满尘土的桌面,尘土中有一处浅浅的长方形压痕,显然放过什么很轻的东西;压痕边缘有几道杂乱的手印,显示那东西被人拿走了。
既然拿走东西时在桌面留下手印,那东西一定很薄。
石语心里一动,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取出一张照片——月塘的那个雨夜,小同走后,他在桌上发现的。
竹叶的照片。
石语拿惯照相机的手,稳稳拿着照片,小心翼翼地对着压痕放下去。
严丝合缝。
惊奇,兴奋,咪咪激动地叫起来:“哇噻!福尔摩斯!”
王老板站在西厢房的窗前,注视着一老一小的身影走出小平房。
这姓石的究竟是个什么路子?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12
第三章 惊悚夜
石语走出“公馆人家”时,不知是几点钟,他的手表停了。
现在知道了小同留下的竹叶照片是哪里来的,石语反而觉得心定了许多。有人在小平房里留下了照片,又有人得到了它。是谁,姑且不论,至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灵异成分。
小同的叙述是不尽不实。他又是怎么得到照片的?肯定不会如他所说,他是听弄堂里的人谈论才知道现场情况的。他好像真的在那一晚于秋雨中蒸发,这几天音信全无。石语后悔当时没有留下小同的联系方法。
想起小同提到小刮刀弥留时说的“作孽“两字,石语又有了新的解读——那应该是“竹叶”。上海话里,“竹叶”和“作孽”的发音很接近,小同也应该很清楚这点,因此,他提到这两字时犹豫了一下。小同执意要自己介入这件事,究竟是什么意图?
我何必要卷进去?石语认为最明智的做法是离得远远的。他隐隐嗅出这里头有股异味,但又不是原先所显现的那种非理性超自然的表象。
“公馆人家”雇员们的话,可信程度不高,他了解那一类人。
两张照片,两张竹叶的照片。竹叶显灵,小刮刀毙命,这两者真会有什么联系吗?还是有谁故意要给人造成这种印象?那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其实,那张弄堂里的竹叶照片,可以找出一百种解释,其中,石语最不愿相信的就是所谓的灵异现象。可惜那张照片没留下,否则,自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心平气和地分析它,在照片上做的任何手脚都瞒不过资深摄影师石语。
不过,既然要抽身退却,又何必去分析那张照片?
从内心深处,石语并不相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他经历过一些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经过心平气和地思索分析,他曾经认为能给出合理地解释。
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惊魂,他认为只是有多年的传说先入为主,加上当时当地的环境氛围造成的心理作用。阴暗的门厅、死者的遗物和古老的传说共同作用,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他感到被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包围、窥视。只是凭空消失的图像至今无法解释。
十八年前的竹叶葬礼,不过是视觉上的强大冲击,同样是加上环境的烘托,包括杨七老爹和杨在明的装神弄鬼,如同集体催眠,将在场的人带进恐怖的气氛中。小同的中枪,是蚱螂被吓昏头的结果。事实上蚱螂的枪中只有火药而没有枪弹、铁砂,否则小同不死也是重伤。而小同长期不正常的昏睡,也是受惊吓引发的癔病,毕竟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说服了自己,主意拿定,石语顿觉轻松了许多。
可是——他真的说服了自己?他心中隐隐觉得有某些事不对头,但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或许是内心深处不愿去面对,也许只是现在他集中不了注意力。
愿多想,他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环境。
王老板真可谓神通广大,除了在断壁残垣间修了一条路外,居然还在路旁装上了路灯,灯杆矮矮的,老旧的煤气灯样式,光线弄得昏黄朦胧,大约是他特意弄出来的所谓怀旧气氛。
石语走着,觉得脚步有点发飘,头有点晕。平时自己有三五瓶啤酒的量,今天不过喝了一杯,怎么就有醉意了?是被王老板讲述的那些怪异事件搅得心神不定?不像,自己不过姑妄听之,不曾信他,何况刚才已打定注意不理会了,再说以自己一向的定力,当不至此。
模模糊糊的月亮,看不见星星。路灯昏黄的光晕外,就是那些已经拆到一半和还没有拆的旧房,默默立在黑暗中,淡淡的的月光勾勒出支离破碎的轮廓。
“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眼泪,陈旧而迷糊。”有人这样描写月亮,是谁?好像是张爱玲。今天的月亮就是这样的。
那是年轻人眼中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自己怎么一下子小资起来了?石语闪了一下这个念头。
一阵冷风从那边死寂的黑暗中卷了出来,绕着石语脚边旋转着,还带着碎纸屑一类的东西。忽有片纸飞至,竟贴在脸上,顺手拈来,分明是一张冥币。石语心中一惊,手便不由得一抖,倏忽间,那纸钱又随风飘进黑暗之中。耳边听得幽幽一缕语音:“多谢……”,飘飘忽忽,又似在地下流出。停步侧耳,却再也难辨声音的由来。
立时便觉身上透出一丝寒意,从脚跟起来,顺着皮肤向上延伸,迅即扩展到全身,一直到发梢,头发随之一根根竖了起来。再抬眼看去,两边的路灯变得益发昏暗,朦胧的光晕笼罩在浓稠的雾气中,缓慢而诡异地变换着形状,路两边那些旧房子的阴影随着雾气在聚拢,在蠕动,空气中渐渐弥漫着一种邪恶的意味,慢慢地挤压过来。石语下意识地想退回唐公馆,回头却只看到形状莫名的一团雾气连着夜色,既不见大门也不见楼房。一时间,眼前的一切陡然变得陌生起来,这已经不是石语来时的路,也不是刚才从酒家出来时的路。
实在太过怪异,石语使劲摇了摇头,挣扎着想加快步子离开这个地方,却如在梦中一般迈不开步子。
周围的雾气退下去一些,那股阴寒之气却还在慢慢穿透肌肤,在身上各处游走,往心胸中间慢慢压迫。石语想挣脱雾气寒气的网罗,又觉手脚竟无所知觉,眼前却朦胧看到几缕雾气在缓缓汇聚,心中隐隐感到,这是要聚成一种令人极度惊怖的异形,等异形聚拢,自己将无处遁身。
无助,绝望,心在狂跳,莫名的恐怖慢慢在控制石语的意识。石语不想看到那白蒙蒙聚起的形状有多可怕,偏偏眼睛却越睁越大。
随着心跳,发现心头一丝热气尚在盘绕挣扎。
热气如檀香烟雾,淡淡的,若有若无。檀香的一缕青烟带出了那个摇曳着几支翠竹的小院,还有,心平气和的老者和孩童。石语心中一动,久已不念的九字真言不由自主跃上舌端,随着每一字的吐出,心头的热气便将寒气顶出一分。逐渐挣扎起来的一缕热气在腹中盘旋,渐渐分左中右游走到身上各处,将那寒气顶住。先前听到过的阴恻恻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说了什么,只是此时石语已是心无旁骛,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连那异形已聚成什么样子亦不管了。
那阴寒之气似是又往里压迫了一些,石语便又加力催导身上各处游走的热气,终于热气走得畅通,稍顷四肢便觉有几分暖意,忽然间就能活动了。此时石语不由自主地抬手结成手印,最后一字真言甫一吐出,就听见近处清脆的玻璃破裂声,心中立觉清明。定睛看去,眼前哪有什么雾气、异形,分明是一个市井老者,正疑惑地看着他。
星月在天,秋风习习,路是路,灯是灯,夜色清朗。
“哇啦哇啦做啥?玻璃都震碎了。”老者不悦地说。
石语惊魂未定,也不搭话,拔腿就走。
“……有毛病。”身后飘来一句。
三步并作两步,石语终于走出这片废弃的弄堂,来到马路边上。腿一软,便在上街沿的花坛栏杆上坐下。晚风吹来,他感到阵阵凉意,才发现身上已被冷汗湿透。调息良久,他才慢慢定下神来。
夜风中飘来哪处大排挡的炒菜香味,伴着镬铲撞击的叮当声。来往的车辆毫无顾忌地鸣着喇叭。缺了笔画的霓虹灯闪个不停。一群年轻人大声嬉笑着走过,有人的腿撞着了石语,却让他感到一阵兴奋。一向总令人有些心烦意乱的上海旧城区夜景,这时令石语感到无比亲切,一切都生气勃勃,适才在废墟间的惊恐绝望已恍如隔世,现在他只想向每一个路人致意。
惊悚过去,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底部被捅出一个窟窿的水桶,身上的力气如水一般的从那个窟窿流出,已经流干了。疲惫,伴随他的只有极度的疲惫。
等他稍定下心来,首先出现在脑中的是他走出唐公馆大门时的那些念头,刚说服自己没有什么超自然的现象存在,就迎来了那么一场惊恐。他是做了一个恶梦?真是梦倒好,可惜没有比那幕场景更不像梦的了。
他经历了,感到了那一切。那块石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踢到了他——贝克莱主教的观念:“存在即被感知。”
那么,他方才“感知”的那一幕,应该是存在了?
有点可笑,如果他还笑得出的话。要是有哪个熟人知道他坐在上海旧城区的一条破破烂烂的街边,几乎就要在炒菜的油烟味中成为贝克莱大主教的信徒,不知会做何感想。
此刻,他心中还在挣扎。这一切不是真的。
出租汽车司机看石语时的神情好像见了鬼,也许是把他当成从精神病院开小差的,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怕他付不出车钱。石语不管这些,上车就仰头紧靠着座椅,想恢复一下体力,顺便恢复正常思考的能力。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被驴踩过,不但一阵阵的痛而且思维混乱得很,各种念头纷至沓来,零乱,不连贯,毫无逻辑。但是走出唐公馆大门后那种有什么地方不妥的感觉一直缠绕着他。要不是后来遭了一场惊恐,他应该早就想出来是哪里有问题了。算了,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作这种思索显然是徒劳,索性不去想它,先睡一觉,把头脑调整过来再说。
石语下得车来,不等他把车门关好,出租车就窜了出去,把他闪了个趔趄。他摇摇头,自己不至于那么吓人吧。
石语走向公寓大门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那么迫切想回家的心情。
走进浴室,石语双手支撑在盥洗台上,他的双腿仍在发软。大理石台面的凉意让他舒服了一点。想起出租车司机的眼神,石语在镜子前犹豫了一下。在镜子里会看到什么?自己的形象一定很难看,也许像个疯子,或者更糟糕,看上去像钱剥皮。不知为什么现在会想起钱剥皮,也许是因为他接的这一单生意让自己不情愿地走进唐公馆,无端遭了那么一番惊恐。然而比类似钱剥皮的形象更糟的是什么?是在镜子里看到一张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脸,或者在自己身后多出一张脸,或者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不知听谁说过,午夜千万不要独自照镜子。
可笑。石语发现自己的头脑还没有清醒过来,居然会害怕一面镜子,而且是自己照过无数遍的镜子。不过在度过了如此一个晚上后,有什么念头都不奇怪。
还好,镜子里是石语自己的脸,不过是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头发竖着,乱蓬蓬地扭结在一起,两眼通红,嘴边竟有一缕血痕——这大概是叫出租车司机吃惊的原因。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一点都没觉得疼痛。
语放了一浴缸热水,躺了进去。热水包围着肌肤的感觉真好,他想像着在热水的浸泡下,今晚的惊恐慢慢地从每个毛孔里排出去,溶化在水中,然后打开浴缸底部的塞子,把那缸混水连同自己的不安、困惑一股脑儿放进下水道,不管冲向哪里,总之离自己越远越好。他在蒸腾的水汽中闭上双眼,试图去感受一分热水带来的惬意。据说浴盐能使人放松,尽管他从来不用那东西,这次却在水里放了不少。
然而,直到石语放完了那缸水,穿着睡袍来到客厅里,他的头脑仍然是一片混乱,还夹杂着几许茫然。他站在大玻璃窗前望过去,窗外是大上海的夜景。站在高楼上俯瞰上海夜色,灯火璀璨之中带着几分繁华、又透着几分妖异。看风景的人心境不同,对上海夜色的感受也会迥然不同。
石语年轻时曾向往着这样的意境:在大都会的夜色中,对窗远眺,灯光朦胧里,一曲蓝调悠然响起,独自沉醉其中。是受哪部外国影片还是文学作品的影响?他记不真切。后来,这真的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沙滩上的寄居蟹,时时会钻到一个螺壳里去躲避现实,有时是因为觉得危险来临,更多时是因为心烦意乱。高楼上的红酒、蓝调是他的一个壳,月塘小镇是他的另一个壳。但同寄居蟹一样,那个硬壳不是他自己的,当浪潮卷来时,海滩上的螺壳会被卷走。现在,月塘的那个壳已经破碎,他需要借助红酒和音乐来逃避下一个浪花。真的能躲开吗?他不去考虑这点。
石语走到唱机前,按下放音键,迈尔斯•戴维斯的小号声缓缓响起。他给自己倒了半杯红葡萄酒,关上了吊灯,只留下一盏落地灯照得客厅半明半暗。
然后他斜躺在长沙发上。
举起高脚酒杯,灯光透过,杯中酒晶莹透亮。轻轻一晃,那红宝石一般的液体在杯中打着回旋,便有一缕清香溢出。他微闭双目,缓缓将那缕酒香吸入肺腑。那是什么香味?夏日清晨,屋前带着露珠绽放的第一朵玫瑰。花街巧克力——马车上,年轻英俊的法国军官为女友打开了糖盒。阴沉的初冬午后,从南京西路“凯司令”咖啡馆门前走过。芒果寨外,清澈的小河边,似有似无的芬芳如从蓝得令人心醉的天边轻轻飘来……
石语心头一颤,红酒从喉头滑过,微微有点酸涩,如同自己的初恋。杯中酒一时变得索然无味,他将酒杯放下。
周围轻柔回荡着的已经是德斯特•戈登的萨克斯风。晚上,有一点点风,淡淡的月色,孤寂地在街上走,湿漉漉的街石反射着路灯的微光。
疲惫的行路人回到家了,要睡了。石语朦胧中想着,睡意渐浓。就这样坠入黑甜乡中,再好不过,他企盼一夜无梦的酣睡。
他忽然感到似乎有谁站在沙发前俯身注视着自己,像多年前雕花楼里的感觉一样。
睁开眼,只看见前边架子上功放的电子管灯丝幽幽地闪着微光。
他觉得不自在,不对劲,暗叹一口气,睡意在瞬间离他而去。他又端起酒杯,站起,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有一张脸,模糊,惨白,浮现在十九层的空中。
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似乎只是一对空洞。但石语依稀认出,这是小开唐大卫的容貌。
一时,涌上石语心头的已不是惊怖,他实在有些麻木了,现在,他只觉得无可奈何。
窗外的景色完全变了,不再是霓虹闪烁的不夜城,而是漆黑一片,仿佛被愁云惨雾笼罩着。
石语弄不清哪一幕场景是真实的:是适才红酒加爵士乐编织出的温馨舒适,还是眼前窗外这副嘴脸。或许自己已经在音乐中睡着了,现在正处在恶梦之中。
但是不像。他咬到了早先咬破的下唇,又感到一阵疼痛。
既来之,则安之,石语逼视着那对空洞的眼睛,举起酒杯,轻轻道一声 “A Votre Santé”。
那张脸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如在水中起伏一番,忽然变得似竹叶的容颜。石语心中微颤,踌躇间,见那脸又变回唐大卫模样。
石语将杯中酒猛的泼过去。殷红的酒液从玻璃上缓缓流下,衬着那张惨白的脸,看去如血从那眼中鼻中慢慢淌出。
石语冷冷地与那死沉沉的目光对视。
不管是谁,他们——或者说它们——毁了石语的生活方式,又砸碎了他的一个螺壳。石语明白自己不会再逃避,他会奋起迎击,这由不得他选择,他是被逼应战的。
音乐还在回荡,但听上去已不是原来的韵味。
那张像唐大卫的脸似乎在石语的逼视下退缩了,一下子消失在夜空中,无影无踪。窗外依然是上海迷人的夜景,有几分繁华,带几分妖异。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12
咪咪今天很兴奋,没想到遇到石语这么个人物。这个石语很有意思,说是摄影师,却好像对唐公馆神神鬼鬼的传说更感兴趣,居然和自己一起夜探小平房,还发现了桌上的痕迹是一张照片留下的。最不可思议的是,那张照片现在竟在石语身上。
这好像是福尔摩斯常玩的手法,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人物,神秘,故弄玄虚什么的。咪咪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如果说石语是福尔摩斯或者波洛,那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华生医生、黑斯廷斯上尉那类角色。当然,这个老家伙也很有型,穿着件阿玛尼,时尚,到底是为《时尚圣经》工作的,不像老爸,整天穿那几件日本西装,人弄得一副板板六十四的腔调。
战胜老爸也是今天的收获。石语走后,老爸用尽了威胁利诱、软硬兼施的手段,也没让自己屈服,终于住到唐公馆来了。这事把老爸气得发昏,那也没办法。
咪咪的房间在三楼,和两个女孩住在一起。那两个女孩看咪咪住进来,非常高兴,原因吗,无非是人多胆子大。
两个女孩一个叫小雅,一个叫真真,都是餐厅的服务员,二十来岁,都长得端正俏丽,气质也不错。咪咪发现,老爸的餐馆用人标准不低,尤其是门面上的,一点都不马虎、将就。
年龄相仿的女孩很容易就混熟了,何况咪咪是典型的“人来疯”。叽叽喳喳说了一通,两人帮咪咪安置下来就下楼继续上班,同时叮嘱咪咪千万要锁上门。
咪咪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按捺不住兴奋:终于住下了。“千万要锁上门!”方才小雅和真真两人说这句话时一脸神秘带恐慌的神态让咪咪觉得自己的决定绝对正确,今夜肯定很刺激。刚才和石语侦察小平房已经够刺激的了,下面该干嘛呢?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想过住进来后该干些什么。这也不是第一回了,老爸老说她“脱头落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小雅和真真的床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她们床头没有长毛绒动物玩具,没有时尚有趣的卡通装饰品。
两张床间的桌上有一盏台灯,几样大路货化妆品,两个相框里显然是她们家人的照片,都是穿着土土的衣服,带几分拘谨的笑容。她们都是知青子女,父母还在外地的哪个小城生活着,为了女儿的前途,把她们送回自己出生的这个大都会寻找机会。
怪不得她们的上海话听上去不怎么地道,咪咪想。不过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上海滩上的小青年,上海话灵光的不要太少哦,大概比大熊猫还要少。
房间不知有多年没有装修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墙壁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隐隐约约似乎布满了规则的印花。墙上有两盏同样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壁灯,当然不会有灯头。
咪咪走到窗前,从这里俯瞰天井和大门。两排煤气灯式的路灯之外,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是那些已拆和待拆的老房子。外面开始起雾了,是上海深秋晚间特有的,薄薄的那种雾,贴着地面,低低慢慢地飘荡,弥漫,渐渐充塞了每一个角落。于是路灯的光晕变得朦胧起来,远处的那几盏 只能见到一团混沌的光影,冷冷的。出没灯下的身影也是朦朦胧胧,时隐时现,如在雾中飘浮。在咪咪想像中,那是些六十年前老公馆旧客的幽灵,如今旧地重游。她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影影绰绰的,在灯影中逡巡不前。那是哪家的闺秀,在等着自己的男友一同步入唐公馆吧?这个时候,公馆的大厅里,应该已是灯火辉煌,高朋满座……浮想联翩的咪咪忽然发现那个身影消失了。她去哪儿了?咪咪有点扫兴,离开窗户,坐到自己的床上。
对面还空着一张床,那是老关事件后吓跑的某位小姐留下的。自己则占了昨天辞职的那一位的铺位。小雅她们为什么不走?她相信是老爸的一番话起了作用。
听真真说,小刮刀死后,阿林吓昏,马上就弄得人心惶惶。王老板见状立刻召集全体员工训话。据真真绘声绘色地描述,王老板在痛斥谣言,要大家坚持唯物主义世界观后说:“……谁想辞职,马上提出,我现在就给你结帐!不过你们要拎清,凭你们的本事,在上海滩拿得到这里那么高的工钱吗?我话摆在这里,哪个能在别地方拿到同样的工钱,我把王字颠倒过来写!”
据说这一下子就打消了大多数想走的人的念头。
“倒不是怕他王字颠倒过来,想想这话是有道理。”小雅叹口气,“像我们这种‘知青回沪子女’,又能去什么地方?不要说这样水平的工资赚不到,住处也难找。到亲眷家去寄人篱下,看人家脸色?算了吧。”
自己算是“回沪知青子女”吧?没想到几个字的位置换一下,人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可是像这种餐厅工作又能做几年,以后她们怎么办?这个城市确实五光十色,充满诱惑,似乎也到处是机会,但是像她们这样虽然有了一个上海户口,却在这里没有什么根基的人生存也是很艰辛的。咪咪觉得小雅她们真是过得挺不容易。难怪老爸说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王”字颠倒过来算是什么字?咪咪伸手在空中写了一遍。要是说老爸有幽默感,那好比说公鸡会下蛋,狗头上能长角,多半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现在咪咪有点后悔留下了,这里无聊得很,连电视都没有。算了,还是先睡觉。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留宿权利只是为了睡觉?明天到学校说给跟屁虫听,能笑掉他的大牙。那就不提呗,只讲跟石语当侦探的事……对了,见到石语怎么说?就说我在睡大觉?好没面子。
咪咪不甘心地关了顶灯,只留下真真床头那盏节能台灯亮着,钻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中,似听得门外不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是公馆幽灵在游荡,还是下班的员工回宿舍?咪咪也懒得去弄明白,因为浓浓的睡意袭来,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咪咪突然从梦中醒来。
床前有人。
一个模糊的影子,这是咪咪刚睁开眼睛时的感觉。渐渐看得清楚起来,那像是一个老妪。身影背后惨白的台灯光,衬出几缕乱蓬蓬的白发散落在两肩,也勾勒出一袭白袍的轮廓。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刚醒来的咪咪脑子还有点发木,也不知道害怕,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人怎么进的门。
老妪不答,只是死死盯着咪咪。咪咪看不到老妪的眼神,但是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目光中的怨毒。空气中有一股蜡烛油的味道。
咪咪不知所措,只会反复问道:“你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
少顷,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始在房中响起。
“老爷回来了,太太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你不要阴魂不散,走吧。人死了就死了,不要再来作怪……”
沙哑的语音带着难以形容的怨毒和阴沉,从老妪的牙齿缝里挤出来。
夜深人静,面对此情此景,一向不知有“害怕”两字的咪咪也觉得毛骨悚然。听这意思,对方竟像是对着一个死人或者是冤魂说话。咪咪一时觉得糊涂了,到底谁是鬼?是那老太婆还是自己?或者自己仍在梦中?她掐了一下臂膀,很痛,说明自己活得好好的,也没在做梦。
老妪突然一手捏住自己的脖子,身体痉挛起来,脑袋忽而后仰,忽而前俯,极度痛苦的样子,好像在拼命挣扎,喉咙里呜呜作响,似是一口气堵住出不来,一头白发随着头的剧烈摆动散乱地舞动飞扬。
在老妪的头转向一旁时,咪咪看见她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衬着背后惨淡的台灯光,显得分外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老妪虽然还在痉挛挣扎,却能出声了:“你不要来缠我呀,我没有害死你……你有冤找你的对头去,饶了我吧……多少年我一直在超度你,给你烧锡箔,做羹饭啊……”
声音凄厉恐怖,房内顿时如卷起了阵阵阴风,似有多少冤魂怨鬼将她缠定,向她索命。
咪咪的感觉却是老妪身后好像还有个影子,在掐着她的脖子,在狞笑。待她竭力睁大眼睛看去,却只有那个扭动不止的老太婆。暗淡的台灯光中,只有老妪的身影在扭曲、蠕动。
不过毕竟是奇出怪样的大小姐咪咪,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这老妪是不是急病发作了。她早忘了害怕,赶忙问:“你怎么了?要紧吗?”说着一骨碌翻身坐起,只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跟发作时一样突然,老妪一下就停止挣扎,呼呼喘了一会儿粗气,转过身去,慢慢走向房门。临出门前,她转过脸来。虽然灯光暗淡,咪咪还是看到了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怨毒的神情。
咪咪发了会儿愣,想起什么,跳起来向门外追去。她跌跌撞撞奔到后楼梯口,只见老妪已经走到下面楼梯转角处,手中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蜡烛。听到楼上的动静,老妪转脸向上望,咪咪看见她上半部分脸处在阴影中,显得分外阴森。
看着老妪缓步走下楼梯,咪咪站在那里发楞。
突然,她身边有人说话:“没有吓着你吧?”
咪咪吓了一跳,见身旁站了一名男子,却看不清面目,因为楼道的灯还没换上。
她不悦地说:“是你吓着我了。你是谁?”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唐家的房客,确切地说,是金嫂的房客。金嫂就是刚才那个老太婆,唐家大房里的老佣人。你叫我友松好了。”
接着楼梯下微弱的反光,咪咪发现那男子正在打量自己,便有些不悦。毕竟自己只穿着睡衣,照外国规矩,和光着身子差不多。咪咪可不是外面的市井女人,会穿着睡衣随便上街。这会儿居然有个大男人盯着自己看,咪咪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不由自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友松似乎没有注意到咪咪的不悦,继续说:“金嫂脑子不对,有点老年痴呆症,经常半夜三更在楼里乱窜。刚才我看她又跑出来,就跟着她,怕她又吓着谁。这楼里没她就已经够乱的了。对了,我没见过你。你是……”
“我姓王。”咪咪对眼前这个人还存有几分戒心,不想和他多说。这时她听得楼下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回宿舍了,就探出头去,正好看见小雅,便扬手招呼了一声。
小雅答应着,和真真一起往上走着,后面跟着领班小陈。
“哦哟,你胆子真大,一个人敢站在这里!”真真大惊小怪地嚷嚷。
“不是还有一个——”咪咪转过脸看友松,但是,他已经不见了。
听完咪咪的叙述,小雅有点着恼:“又是这个死老太婆,吓我们好几回了!自己有毛病,还要把别人吓出神经病来。你锁门也没有用,全楼的钥匙她都有,只有几间换了锁的房间她进不去。还有那个友松,神出鬼没的,租了房间也没见他住过几天,倒是几次看见他晚上瞎窜。”
旁边的小陈说了话:“小姐,你们动作快点好吗?我当保镖也不能站一夜呀。”
小雅真真一起瞪了他一眼,拉着咪咪进了门。真真飞起一脚,房门对着小陈的鼻子重重关上。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26
第四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当天边透出第一线曙光时,石语心中也忽然一亮,困扰他一夜的问题是——竹叶的照片!那张竹叶的头像出现的时机,似乎总是伴随着愁云惨雾,伴随着不幸。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雕花楼里唐大卫的遗物中,见到了那个银相框,里面就是这张照片。他的意识中,早已把那堆东西看作是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它们就代表着死去的唐大卫。鬼使神差,他当时拿出来的两件东西,一件是竹叶的照片,另一件就是唐大卫的画像。他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唐大卫的遗物仿佛是有意识的,涌动着一种邪恶,又好像要诉说什么。
接着,是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在竹叶死后一个多月,石语去探视小同时,和小同的哥哥大同交谈过。大同在捶胸顿足自责一番之后,说起他后来听说的一些事。
竹叶的死是一早上山挑柴的蚱螂发现的。他先是发现了散落在山坡上的一些衣物,接着很诧异地看见了一张竹叶的照片掉在山崖上,马上觉得是竹叶出事了。当他捡起照片装进口袋后,看到了躺在崖下的竹叶。寨里人据此判断,竹叶是在和杨在明吵架后回娘家,抄近道走老塔山,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第二天夜里,蚱螂神秘死亡。
石语心头大震。
唐大卫是第一个,竹叶的照片出现在他的遗物中;竹叶是第二个,照片出现在她的死亡现场;蚱螂是第三个,他检到了那张照片。
接着,是小刮刀。
居然每一次死亡都和照片联系在一起!
然后,前几天,那个雨夜,神秘的小同把小刮刀身边的那张照片留在石语房间里。
石语是下一个?
很可能。昨天晚上要不是——要不是什么?九字真言?太可笑了。石语想起在淡淡的檀香味里,那位老者对他说的话:“若以此来弑神役鬼,后果自负。”说完老头还挤眼一笑。不管九字真言是否真有什么“弑神役鬼”的功效,石语当时是学来玩的,只是后来在念的时候,渐渐觉得这能使自己集中意念,就把它作为身心调节的又一法门了。
然而,虽说真相还是如在云里雾里,并未明朗,但石语已隐隐感到,竹叶之死决不寻常,其中必有隐情。否则,照片的前几次出现可以说是巧合,但在小刮刀和自己身边的出现绝对是有意为之。
石语用手支着额头,种种往事在心头涌现。
他不用拿出照片,照片上的所有细节他都了然于胸。
那也许就是他的初恋,也是竹叶的初恋,尽管一切还没有开头就已经结束。照那样说来,竹叶的第一个恋人也许并不能算是唐大卫。
石语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红酒中闻到那仿佛来自天边的芬芳了。
河滩边上有一片不大却茂密的芭蕉林,林子边上是一道陡坡,种着成片的竹子。叶子密而细碎的是凤尾竹,竹节多多;粗大挺拔的是龙竹,直直地指向天空。晴朗的下午,那些蕉叶竹叶便把阳光撕碎,斑斑驳驳洒了一地。高原的阳光强烈却不炽热,走进树荫,会感到一阵清凉轻轻拂过,此时就算有几分燥热,片时即可消去。哪天石语不想出工,就会来到蕉林里躺下,望着头上的蕉叶。阳光透过的那片,是一抹透明的绿色,令人有投入进去的冲动;几片交叠一处的蕉叶,绿得深沉,忧郁,看着,便会生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林中一片静谧,惟有时时在蕉叶深处传出的鸟鸣,间或也有鸟儿的振翅声在哪里响起,抬眼望去,却寻觅不到踪迹。偶尔眼前有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飞过,便是一番意外的惊喜。
石语可以在这里躺很久,懒懒地不愿意起身。他只是躺着听鸟儿地啼鸣,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常常就这样进入梦乡。他喜欢这里,这片芭蕉林总能给他带来片刻的宁静。
隔着河是寨子里的菜地,竹叶就在那里干活。有时看到石语进了芭蕉林,她也会抽个空过河来找他玩。旱季里,虽然河滩宽阔,这条河流却只是从沙砾上淌过的一股涓涓细流,一步可以跨过,即使踩进去,水深也不过刚没脚面。
大概芒果寨一带方圆十里内的男孩都会因为得到竹叶的青睐而感到受宠若惊,因此当笑语嫣然的竹叶出现在芭蕉林里时,石语立刻把幽林鸟语之类的白日梦抛到九霄云外。
竹叶多半会缠着石语唱歌给她听。和别的知青一样,石语唱《喀秋莎》,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敖包相会》,还有《宝贝》、《哎哟妈妈》什么的。这些歌,知青们唱了好几年,但对刚来芒果寨不久的竹叶来说,却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完全是种全新的体验。于是,石语从竹叶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仰慕,心中不免得意起来。
他清楚地记得,如同就在昨天,芭蕉林外,河岸被雨季的洪水冲刷得峻峭陡直,他和竹叶并肩坐在芭蕉树下,腿悬在河岸边。对着开阔的河滩,还有对岸的水田、甘蔗林和山丘,他一句一句教竹叶唱歌。
“在遥远的地方,
那里云雾在荡漾。
微风轻轻吹来,
掀起一片麦浪。
在可爱的故乡,
在草原的小丘旁,
你同从前一样,
时刻怀念着我。
你是每日每夜里
永远不断地盼望,
盼望远方的友人
寄来珍贵信息……”
那时,仿佛从天边飘来的淡淡的芬芳弥漫在空气中,至今石语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香气。天空蓝得无法形容,没有一丝云彩。小河静静流淌,闪烁着鳞鳞波光。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阳光灿烂的岁月,这一刻的芳香、歌声、蓝天就被珍藏在石语的内心深处。
石语当时只是朦胧地觉得竹叶喜欢和自己接近,他也喜欢和竹叶在一起的感觉。
云南的天黑得晚,天黑前后的那段时间,就是寨子里男女青年幽会的大好时光。但是,石语记得自己和竹叶从来没有约会过,也从来没有向对方表示过什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有时是一个眼神,有时是一个笑容,好像许多想说的话就在里边了。晚上,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走到一块儿。竹叶有时从家里带来两个糯苞谷,或者带来一个在菜地伙房里放熟的木瓜;石语呢,也许拿上几个芭蕉,也许是一把家中寄来的太妃糖。两个人,常常还有别的年轻人,在一起聊天、唱歌、欢笑。往往是蓦然举首,见月上竹梢,方才知道时间已经很晚,意犹未尽的他们只得分手。当石语脚步轻快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中总是充满愉悦,又开始期待明天的聚首……
多年以后,石语经历了两场恋爱,终于娶了现在的妻子,回想往事,他自然已经明白那就是相恋时的心情,然而又是那么朦胧,却又有几分清新,应该算是初恋吧?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那种纯真的感觉了。
竹叶那张回眸一笑的照片,是石语亲手拍的,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一个难得的休息天,大同离开芒果寨当兵前夕,大家决定找几处景色怡人的地方照相留念。当然,石语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带上竹叶。竹叶是永远受欢迎的,谁都没想到石语有什么“私心杂念”。在滇西群山怀抱之中的芒果寨一带,照相是件大事,即便是这些知识青年,对这难得的机会也是很在意的。大家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几个上海知青,和平时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但是,当随意穿着一件浅蓝衬衣的竹叶出现时,众人都觉眼前一亮。竹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纯韵味,竟然令那几个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自惭形秽,暗自感慨。
竹叶的那张照片是在粮仓边拍的。当竹叶兴奋地笑着站到相机前时,石语似乎是不经意地将照相机从大同手中拿走。
石语记得那是大同带来的日本雅西卡120照相机,双镜头反光,带测光功能。
竹叶右边是一片幽暗的竹林,背后是仓库的白色墙壁,她很自然地迎着阳光站着。石语却站到她左侧,伸出手在自己手背上测了下光,调整好光圈、速度和焦距,然后叫了竹叶一声。就在竹叶把脸转向他时,他按下了快门。
当天夜里,胶卷冲了出来。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石语的小屋里。石语把煤油灯拧暗当安全灯,将手电筒用来曝光,印出了前一天拍的照片。当石语把竹叶那张照片从定影液中夹出,拧亮煤油灯观看时,身边的大同发出一声惊叹:“真漂亮!”
大同的意思是,照片拍得漂亮,人也漂亮。
照片上,竹叶回眸一笑,明亮的阳光在她飞扬的短发和脸庞边,以及线条柔美的胸脯上勾勒出了轮廓光,白墙的反光正好照亮了她的脸部,背景却是深色的竹林。
石语很高兴地看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这张侧逆光下拍的照片,从高亮部位到暗部,层次丰富,而竹叶笑靥如花的神态也自然得恰到好处。这以后,他越发信奉摄影师要对自己的拍摄对象有所了解,才能拍好照片的理论。美中不足的是120相片的正方形画面。
第二天白天,石语把底片和两张印出来的照片交给竹叶时,说了一句,这张照片剪裁一下放大,那就更好了。
是的,石语最后在唐大卫的遗物中发现的那张照片,以及现在他自己身边的这张,都是经过仔细剪裁放大的。从上面照相馆的标志来看,应该是唐大卫寄到上海完成的。
石语走到卫生间,从揉皱的外衣里拿出那张照片,放在茶几上。即使以他如今的职业摄影师眼光来看,这照片也不失为一张不错的业余作品。然而,它如今竟然会代表着不祥,代表着一种凶兆,这是石语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眼前的这张青春靓丽的脸孔,竟然和十八年前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张焦黑狰狞的脸同属一个人,那更让石语难以接受。
今天再回想起年轻时和竹叶的那段往事,石语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确实,他们之间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那是一个有着很好月色的夜晚,附近农场放电影,石语和竹叶都去看了。第一场是《列宁在十月》,他们都看过好几遍;第二部是《地道战》,他们更是看过无数遍。在第一场放完后,两人决定回寨子去。
走在月光下,两人很少说话,只是默默感受着周围的宁静。看着身边的女孩,石语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他忽然觉得今晚上会发生些什么。远处山上传来声声长嗥,竹叶轻声惊呼,抓住了石语的胳膊。石语说:“那是野狼,这里老乡叫它老灰。远得很,不用怕。”但是竹叶仍抓着他不放手。石语被她抓得有点疼,于是就笑话她的胆小。竹叶听了却更是狠狠地捏住石语的胳膊。
竹叶的性格中有股狠劲,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这让石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为什么不安,年轻的他没有多想过。后来他听说了竹叶出嫁后对她丈夫杨在明的种种举动,并不感到意外,对竹叶的性格,他多少有些了解。
石语当下只好忍着,继续和竹叶走在公路上。当走到雕花楼所在的山坡前,两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
雕花楼的窗户中,有灯光在闪烁。有关雕花楼的种种可怕的传说,都是以夜色中明灭不定的灯火开始的。
竹叶浑身一颤,惊呼着扑到石语怀中,紧紧抱住他。这一瞬间,石语把雕花楼的灯光全然抛在脑后,对他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怀中的竹叶。
和寨子里的少男少女交往的方式不同,他们两人从来就没有过有意识的亲昵接触,别说拥抱亲吻,连拉拉手都不曾有过。这一次竹叶的突然举动,虽然是因受惊吓而起,却让石语一时不知所措。
不知过去了几分钟,还是几十分钟,石语觉得怀中的竹叶也起了变化,身子从一开始因受惊而僵硬到逐渐变得柔软、温热。石语还发现自己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在竹叶的背上。
把石语从温柔乡中唤醒的是一声咳嗽。两人闪电般的迅疾分开。
七八步外站着一个人,山坡上还有几个人影在往下走,可以看到他们手中晃动的手电光。
“是石语吗?”
石语马上听出来说话的是大队革委会杨主任,也就是后来的公社杨副主任,杨在明的父亲。石语有些尴尬,马上说,见到雕花楼的灯火,竹叶受了惊吓。
杨主任有些不悦地说:“那是我们在开会。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还相信这些瞎话?”
那个夜晚就那么结束了,石语、竹叶跟杨主任一起下了公路过河回到芒果寨,一路无话。石语想不到的是,他和竹叶之间有可能进一步发展的关系如同一条抛物线,在这一晚达到的最高点上迅速下落。
当天晚上,杨主任就在石语住处跟他进行了一场谈话,从知青的前途谈起,说到竹叶的家庭情况。石语听出他话里有话,便不安地说:“其实我和她之间一点事都没有,最普通的关系……”
杨主任盯着石语看了一阵,方才说:“没什么最好。你好好把握自己,不要影响到前途。小石,我是真心为你着想,就是不谈竹叶的出身,你将来总要参加工作,或者去上学,在农村有一个对象就麻烦了,这种问题很难处理的。你太年轻,有的问题要考虑周全。”
当时的石语很感激杨主任的苦口婆心,只是几年以后,他听说竹叶终于嫁给了杨主任的儿子,再回想这番谈话,不免有些啼笑皆非。
第二天下午,生产队通知他去参加县里的一个水利工程。几个月后当他回到芒果寨时,竹叶已经和唐大卫好上了。这中间他见过竹叶一次,但竹叶没有见到他。就是那一次,他已经有了预感,唐大卫将取代自己的位置。但是谈得上“取代”吗?毕竟,他和竹叶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互相之间的好感只是朦朦胧胧的,虽然美好,却一直觉得不真切,要不是杨主任郑重其事地点出,石语会真正认真考虑和竹叶的关系吗?他自己也不敢肯定。没有开始就结束,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果。因此,当他听到唐大卫和竹叶的事后,也只在心中泛起一个小小的涟漪,略有些酸酸的、惆怅的感觉,仅此而已。再见到竹叶,两人间竟无任何尴尬,只是再也不复往日的亲密了。他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坦然地拿唐大卫和竹叶开玩笑。
照片,石语的思绪又回到那张照片上来,他现在的感受是但愿二十多年前他根本就没拍过这张不祥的照片。他凭什么被卷进这神秘而恐怖的事件中?他无论如何想不出原因。他只觉背后有一个可怖的阴影在操纵整个事件,但他却全然看不见,摸不着。
还有谁有这张照片?石语苦苦回忆。对了,一个几乎忘怀的名字跳了出来:唐若琴。
那也是芒果寨的一个上海女知青。石语还记得她是个孤儿,跟着外公外婆长大。若论长相,她眉眼也算长得不错,但却没有竹叶那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大概是她身上的市民气比较明显吧。那天石语把几张照片交给竹叶时,她也在边上,一手拿着自己的照片。她当时对竹叶说:“拍得真好,你真好看!给我一张留作纪念怎么样?”
不知怎么,石语听得她话里有股酸味。但竹叶却很高兴地递给她一张,哪个女孩不喜欢被人夸赞呢?
其实唐若琴自己在同样的位置也拍了一张,只是神态绝对没有竹叶那样生动,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两人的气质高下立判。印出来后,听到大同称赞竹叶的那张,当下唐若琴表情就有些怪怪的。
几年后,早已离开芒果寨去县城工作的她做了竹叶和杨在明之间的媒人。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不幸吗?石语想。是不是和她联系一下,让她小心一些?
石语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怎么和她说?就说那张照片会给她带来灾祸?唐若琴会怎么想,可想而知,多半是会觉得石语神经搭错了。不过要说不警告她一下,石语总觉得心中不安。
天终于大亮了。清晨的阳光明媚清新,透过窗户洒满窗台,让石语感到昨夜的那一切恍然若梦,是那么的不真实。他推开窗户,清风拂面,立时心情便轻松了许多,窗外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声更令他渐渐恢复了精神。面对一个清爽的早晨,一切都好像又变得美好起来,充满希望。石语发现,夜间和早晨,人的情绪竟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今天要开始工作了,不但是在37号摄影,还有等待解开的唐公馆“幽灵”之谜。无论如何,石语要对付那个向他步步进逼的阴影,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
石语来到唐公馆时,时间还早,只有几个当班的厨工在做准备。
厨工小黑已经不提辞职的事了。经过前两天晚上的一场惊恐,他变得话特别多,唠唠叨叨逢人便讲那晚的遭遇,只是故事的内容已经一再更新,从听说阿林见鬼变成他自己见到小刮刀的鬼魂,最新版本是他本人和小刮刀的鬼魂搭讪。石语听了只有苦笑,思忖他们这些人说的话到底有多大的可信度?
厨工们说起杂物间里有几张掉在抽屉夹缝里的唐家旧照片,石语三言两语套出了那间房的位置,就借熟悉拍摄现场为名慢慢踱了开去,趁四下无人闪进杂物间。尽管他不管要拍多少张照片也不会拍到那间房,却还是拿出了今天专门带来的“米诺克斯”相机——世界著名的间谍相机,如今通常只是收藏者的玩物。
这间房可能过去就是储藏室,现在堆了几件从别的屋里搬出的旧家具,还有一些餐馆或唐家的杂物,有一股呛人的尘土味。这些家具多半不是精品,但也有两三件很精致的,岁月和尘土都不能掩盖它们昔日曾经有过的光彩,只是都已经损坏严重了。石语很容易地就从一张破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了那些照片。
一张是唐大卫和他父母一起照的。唐大卫即便在照相馆也是冷冷的样子,现在的说法叫“酷”。他父母衣着式样普通却剪裁得体,熨烫平整,把良好的教养摆在脸上。显然照片拍摄的时间是六十年代,多半就是吓着厨师老关的那张。画面上还有一个女孩,应该是唐大卫的妹妹。
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是一对中年男女,式样陈旧而考究的衣裳, 表情有点老派人物在镜头前的拘谨,八成是有名的唐公馆主人唐老头夫妇。
但是另一张泛黄且破碎的照片主人公是谁?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发式是四十年代的,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细的,唇膏显然抹了不少,在黑白照片里,嘴唇就显得黑黑的——石语不知是该怪摄影师的无能还是相中人不怎么高明的浓妆艳抹。她眼神迷蒙,斜视着镜头,笑得有点过,不含蓄,更谈不上优雅,虽然面容算是比较漂亮的。那女人有种烟视媚行的味道,或者说带点风尘气,不管是打扮还是气质,和另几张照片上唐家女人格格不入。
这会是谁?石语一时觉得这女人的神态或者面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种错觉,在这间老旧而满是尘土的房子里,在老旧家具堆砌的阴影中,面对着另一个年代人物的目光,这气氛就很怪异,很容易产生错觉。
石语一边看着,一边在电灯下摆开照片,用他的微型照相机一一拍下,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照片就会派上用场呢。他庆幸自己在相机里装的是快片,否则在这种光线下就不好拍了。
收起相机,石语现在想做的就是向附近的老住户了解有关37号的种种往事和传闻,以便从中找出解开一团乱麻的线索。在刚才和厨工的闲谈中,他听说了贴隔壁的老爷叔有一肚皮的唐公馆陈年旧事。
老爷叔?石语当时就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个同学阿龙。阿龙爱撒野,偷懒,考卷上屡屡红灯高挂,只有石语耐得住性子与他交往,当然是奉老师之命。
阿龙楼下就是那位老爷叔的家。
其实那座房子不属于荣福里,而是隔壁弄堂的。上海的石库门房子往往是前后门分开在两条弄堂里,而居民常年进出最多的是后门,经常活动的地盘也是后门口。石语还记得那里从后门水斗里、排水沟里终年散发的潮湿气,永远混杂着洗衣皂的味道。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26
现在,穿一身旧的卡中山装的老爷叔躺在一张陈旧的躺椅上,旁边方凳上是茶杯和一包“大前门”香烟。一只菜篮放在地上,靠着一张颜色已经变得棕红的小竹椅,椅子脚的开裂处用麻线缠着。石语相信自己认识那张旧竹椅,也认出老爷叔正是昨晚上在隔壁废弃的弄堂里说他“有毛病”的那个老头。几十年过去,老爷叔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苍老而干瘦,只有一双老眼虽然混浊昏花却仍不失狡黠。老爷叔手中捧着一台不知道什么年代的半导体,上面用橡皮膏贴了几道,一根耳机线垂在他耳朵下方。
石语立即上前打招呼:“老爷叔,早!”
老爷叔乜斜着眼睛打量着石语:“你是谁?”
“我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小时候经常来玩。”
“阿龙一家老早搬出去了。”老爷叔冷淡地说。
“你不记得我了?我姓石,住在德兴坊的,那时听你讲过马永贞的故事……”
马永贞当然记得——老爷叔心想这是自己仅有的几个保留节目之一——你我就不记得了。
石语似乎没注意老爷叔的态度,拿出一包“三五”香烟,打开盒盖,熟练地在盒底一弹,便有一支烟跳出一截。他将烟递过去,老爷叔对他望望,终于没能抵御住“三五”的诱惑,伸手抽出那支烟。
石语自己叼上一支,掏出打火机先给老爷叔点上,然后再点着自己那支。
老爷叔认为既然有得“三五”牌可以呼呼,便记得你又何妨。于是取出塞在耳中的耳机,在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烟后开言道:“哦,马永贞……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们一帮小鬼——”
石语暗笑。哪里来的一帮小鬼?以阿龙的人缘,也就是自己会上他的门。不管怎么样,跟老头搭上话了。他假装也在抽烟,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往外吹气,偶尔吸进一口,在口腔里转过一圈,便夸张地吐将出来。香烟对石语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道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吸烟等于自戕,这是石语的养身之道且坚持多年,自觉行之有效。
“老太婆,泡杯茶!”老爷叔对着门里招呼,然后回过头来指着小竹椅:“坐,坐。你现在在啥地方工作?”
“我在照相馆做,这两天给37号拍照。”石语尽量简单地挑老爷叔们能理解的话说。
“37号?”老爷叔鼻子里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两条烟柱随之而出:“你怎么也来轧闹猛?”
石语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37号有啥闹猛?我只管拍照,其它事情和我不搭界。”
说着他就转移了话题,从老爷叔当年的马永贞故事到他目前的健康状况,还打听了楼上阿龙乔迁的日子,就是不提37号。然后看看手表,好像很忙的样子。
“你多坐一歇,老太婆茶还没泡出来。”看到石语似乎对37号有什么“闹猛”之处毫不理会,老爷叔有点沉不住气:“你在37号没听到啥新闻?”
“有啥新闻?就是王老板开了一家餐厅,生意蛮好。”
“这几个月37号出了那么多事,你不晓得?真是的。多少年来,37号一向‘不干净’,你小时候没听阿龙讲过?”
“陈年八股的事,他怎么会知道?再说,唐家的事情——37号那家人是姓唐吧——外人谁弄得清楚?”石语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就清楚!”老爷叔觉得自己被小看了,伸手拍拍石语的腿,又拍拍自己胸脯:“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年,看唐家造起房子,看着唐德鸿——就是唐老头——怎么发财,怎么吃官司,最后跳苏州河。唐家狗皮倒灶的那些事,我件件晓得。”
看石语似信非信的样子,老爷叔觉得一定要让他听听唐家的陈年旧事。最近37号又出新闻,是荣福里的头等大事,老爷叔正喉咙发痒,要找听众诉说那一肚子往事,无奈那些老话荣福里老人都知道,年轻人可以听家里的老人说,老爷叔还真无处可卖弄。今朝从37号出来一个外人,送上门来的,老爷叔岂能轻易放过?更何况这人口袋里装着的“三五”牌,老爷叔正在品尝,味道不要太好!
这时老爷叔的妻子端着茶出来,放在方凳上,石语谢过。
老爷叔指着石语说:“这是楼上阿龙的同学,叫……”
“石语。”
“记得记得,那时你来帮阿龙补功课。阿龙这只留级坯,后来考得蛮好,他爷娘开心得来……”老太太记性比老爷叔好多了。
老爷叔高兴了:“看见吧,老太婆还记得你!不要走,吃杯茶再说。”
随着石语无奈地靠上竹椅背,老爷叔看到了第二支“三五”牌的希望。
“前几天37号死了一个卖鱼的,你听说了吗?”
“知道,他是我同学,一道插过队。”
老爷叔有点扫兴。不过这个新信息别人不知道,他可以跟邻居们吹一下:37号请的照相馆师傅,是卖鱼的死鬼的同学。
“37号这种怪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几十年前,就……”老爷叔几乎从盘古开天地说起了。
在老爷叔口中,37号唐公馆似乎是个鬼影憧憧的地方,总之从开始造房子起,此地就开始不太平。
唐老头唐德鸿实际上是和他老爹唐老太爷及兄弟唐德鹄一道造的37号。当年唐老太爷就是开营造行的,只是规模一向不大,到唐德鸿出道后,年轻人头子活络,业务迅速扩大,从邻省做到了上海,弄起了德鸿记营造公司。终于,到了为自己营造一所公馆的时候了。要说唐德鸿这人,的确精刮得不得了,他在一条普通弄堂里造如此规模的宅邸,交的地界税要远低于在街面上造的。
造房前,唐家请风水先生来看过风水,据说来一个摇头,来两个三个接着摇头。结果在奠基前,唐家不知从哪里请了一位高人,神神秘秘装神弄鬼了几天,似乎是有了镇邪祟的高招,房子终于开始动工了。
老爷叔看了看手中的烟蒂,停止了叙述。
石语见状迅速打开烟盒:“老爷叔,来,接一支。”
老爷叔用手中的烟蒂点燃了第二支“三五”,然后把烟蒂扔到地上伸脚碾碎。
“三五牌,从前有种听装的,也是黄颜色,只是盖头是蓝莹莹的……”老爷叔在表示他当年也是吃“三五”的档次后,又把话题转回37号。
房子造到一半,一天不知怎么摔死了一名泥水匠。实际上唐家的房子不算高,要摔死人还真不容易。立刻就有风言风语出来,都说37号的工程撞了邪了。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工程停了下来,工匠全部遣散。但是,37号似乎还在施工,尤其是晚上,房子里总有灯火明灭不定,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传出,至天明方才停歇。于是,有说是摔死的工人来寻替身的,有说是他来讨羹饭的。
“那个时候,弄堂里的人,晚上都不敢从37号边上路过,像我们家这种隔壁邻舍,想躲都躲不过。”老爷叔感慨地停下话,从香烟过滤嘴里抽出一点纤维,熟练地放在烟头上,噘起嘴轻轻吹着气,然后满意地看着纤维冒了一缕青烟,随即化作灰烬。
石语听起来,好像老爷叔是在说七千里地以外的雕花楼,似乎到处都会有这类传说,又似乎自己命中注定要被这类事件缠身,难以解脱。
老爷叔接着往下说。
最后是唐家请和尚道士们大大做了一场法事。这边是木鱼和铃杵齐鸣,和尚发牒请佛;那厢见符篆与咒语共出,道士踏罡步斗。37号香烟缭绕,锡箔冥币烧了一堆,方才不见夜间的动静,而接班的工匠们也进了工地。
也有说是唐家人故弄玄虚的,借摔死人的机会将第一帮工匠遣散后自己家人带几个亲信偷偷施工,不知搞些什么隐秘勾当,所谓闹鬼和做法事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唐家的事,谁弄得清?”老爷叔说得兴起,早忘了先前他自己拍胸脯说唐家的事他最清楚的话了。
终于37号唐公馆竣工,大吹大擂,大宴宾客,着实热闹了几天。
长话短说。后来唐家生意兴隆,唐老二一直在外地拓展业务,很少回唐公馆住;唐老太爷享了一些年清福,寿终正寝;唐德鸿从唐大少爷熬成了唐老爷,尔后成了唐老头。
唐德鸿事业成就以后,就开始出花头了,他以唐家一脉单传,子息不旺为由,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照老爷叔的观点,唐家倒霉就从讨进这位姨太太开始。
“你晓得唐德鸿的姨太太是啥角色?”
老爷叔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两眼盯着石语。不等回答,他又摆出个姿势,右臂在胸前作怀抱状,鸡爪般的左手扬起,像轻轻捏着什么:“她本来是在‘仙乐斯’里‘蓬嚓嚓’的。”
“舞女?”石语知道,“仙乐斯”是旧上海著名舞厅之一。
“舞女。不过她当然不是啥头牌、红舞女的档次,有时候也要摆摆‘测字摊’的。‘测字摊’你懂吗?没有多少生意的舞女坐在那里,像摆摊头一样。还好曼卿——这是她在‘仙乐斯’用的名字——有唐德鸿经常帮衬。唐德鸿门槛多精?捧红舞女开销吓煞人,别的不说,坐起台来,白兰地、Dry Gin啪啪开几瓶,洋钱‘麦克麦克’出去,这种瘟生只有一帮小开去做,靠爷娘的钞票扎台型,用起来一点也不肉痛。唐德鸿精刮得不得了的角色,讲得好听点,钞票是他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讲难听的铜钿就是他挖空心思抢来的,自然不会去当这种猪头三。”
老爷叔说到这里,探头看看门里边,没见到老太婆的身影,便转过脸压低声音对石语说:“不瞒你讲,我也在她身上用掉过几张舞票。这种地方档次高了一点,进门就要几块银洋钱……”
石语不禁对老爷叔刮目相看,看来他也是属于老克勒一类。本来也是,这里的两条弄堂,从前住得起的都是“先生”以上的档次。印象中好像老爷叔从来没有当过写字间先生或者做过什么生意,大约也是靠父兄的牌头过了几年好日子。
果然,老爷叔抬头看看房子,感慨地说:“从前我家里也风光过的,我老爹‘顶’下来这幢房子,用掉十根条子呢,都是大黄鱼。”
石语知道,“大黄鱼”是指十两一根的金条。现在,杂物堆里照片上那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是谁,石语已经基本上明白了。
“唐德鸿建筑材料买便宜货,造房子偷工减料已经习惯了,当然自己的房子除外。这次讨曼卿做小老婆也是捡便宜货,没想到做了笔蚀本生意。这种舞女做梦也想给老板们做小,只是没几个如愿的。就是红舞女,头牌,嫁名门小开,嫁大亨,也只好做做姨太太。本来大家想曼卿差不多是落脚货了,进唐公馆当姨太太还不像中了头彩一样,有啥‘标劲’好摆的?谁料得到曼卿进门没几天就开始作天作地,头一桩是在做衣裳上头发作。”
老爷叔端起茶杯吃一口茶,清了清喉咙。石语又递上一支香烟,这次老爷叔把它夹在了右耳上。
“唐德鸿想拍新姨太马屁,过门后带她去‘朋街’做了一批衣裳,结果马屁拍到马脚上。照理说‘朋街’名气算是响的,开始她也蛮开心,谁知道后来看到唐家少奶奶到静安寺路Green House去做衣裳,立时就对唐德鸿‘上腔’,吵得天翻地覆。曼卿啥辰光穿过这种上档子的货色?只是做舞女的,好货见识过不少——当然是人家身上的。”
老爷叔停下,示意妻子给两人的茶杯里添上水。老太太放下个小凳子开始拣菜。
“唐德鸿的儿子唐泽元年纪和曼卿差不多,凭空给他添个小娘,再加上曼卿一进门就‘上腔’,借的因头还是泽元老婆做衣裳——本来这是和她浑身不搭界的事情,你讲胸闷吧?当时泽元太太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她也是好人家出身,又是圣玛利亚毕业的,和舞女姨娘寻相骂还觉得自己跌身份,干脆避避开。泽元本来脾气蛮好,这次也火大了,他不和姨娘吵,跑到老爹老娘面前去发脾气。
“唐家说起来是大户人家,到底发达没多少年,规矩也不大,这种时候就更加没啥规矩好讲了。大太太心痛儿子,再加本来就对唐德鸿讨小老婆一肚皮气,立时借题发挥,说她自己也只在‘朋街’做做出客衣裳,曼卿有啥好作的?做儿媳妇的是好人家出身,娘家带来的嫁妆铜钱也好,自己的私房钱也好,在啥地方做衣裳和曼卿搭界吗?
“曼卿是什么角色?她觉得大太太说别人‘好人家出身’是话里带骨头,暗指自己出身低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场气得双脚跳,寻死觅活。
“大太太又骂唐德鸿老不正经,娶进门一个扫帚星。唐德鸿是两头受气,精明一世的人,对两个老婆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家下人也是势利眼,辨得出哪边势力大,原先肚皮里就对舞女姨太太看不起,现在看见主人家的态度,更是对姨太太轻慢起来,私下里还拿曼卿不上台面的举止当笑话谈,走出37号就对隔壁邻舍讲,巴不得全上海的人都晓得。唐家佣人里金嫂算是个角色,从她爷娘开始就在唐家做,一直到今天她还在37号,唐家从香港给她寄钞票。实际上金嫂从前就等于是唐家的管家,太太面前得宠得不得了,权力不小。她也会看山水,一向照大太太意思行事,晓得应该巴结谁,怠慢谁。唐家亲戚朋友不少,对哪家热络,对哪家冷淡,她最拎得清,所以一班穷亲眷也要看她脸色。
“曼卿这人就有点拎不清,也算是小人得志吧,进了唐公馆就当自己是主人了,只要唐德鸿宠她就可以作天作地。不过金嫂她们不买帐,从来不真正拿她当主人家待,在背后金嫂对曼卿的称呼是‘仙乐斯的’。明里暗里,曼卿经常被金嫂一帮弄得没有落场势——当然背后是大太太撑腰。”
石语不失时机地给老爷叔点燃第四根香烟,好像没看到他耳朵上还夹着一支。老爷叔讲得有点吃力,便一口烟一口茶,稍稍休息片刻。
石语能想象得出曼卿在唐家的处境。这个货腰女郎出身的姨太太,嫁进唐公馆后竭力想争得自己的地位,维护自己的面子,却以最没道理的方式挑选了一个最不合式的理由发难,反而令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而从很大程度上来说,这该怪她咎由自取。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她的教养,还有一向所处的环境,她还能用什么方式来适应这个新的身份呢?
他仿佛看到照片上那个烟视媚行的女子,穿一袭花色艳丽的旗袍,鞋跟细而长的皮鞋上夸张地缀着水钻,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缕淡淡的青烟升起在她指缝间的香烟上,高高的颧骨上方那一对眼睛中,流露出的是风尘、市井和戾气。
老爷叔说出的是一个老式大户人家钩心斗角的故事,姨太太受大太太气,受下人气,纷争不断,老爷在中间受夹板气,于是把心思都放在外面生意上,对家事就假痴假呆。
姨太太曼卿盼望给唐家生一个儿子,这样她的地位可以大幅度提高,不料最后生了一个女儿,对她的处境没有什么帮助。解放后,实行一夫一妻制,姨太太的存在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大太太自然是新政策的衷心拥护者,借这个由头,更是冷言冷语不断。终于有一天出了大事。先是唐德鸿出了事,做生意一向不规矩的他马失前蹄,被捉将进去。没有了这个缓冲地带,公馆冲突里的姨太太全无招架之力,在一次大闹之后,曼卿又遭到了金嫂们的简慢,于是使出最后一招——上吊。
不知是时间没有卡准,还是在曼卿多次扬言上吊之后出现的“狼来了”效应,公馆里没人注意到她的举动,总之是弄假成真。在那个阴雨的黄昏,姨太太曼卿被人发现高高悬在三楼唐德鸿的卧室内,慢慢地在天花板下旋转,微微露着牙齿,脸上是一种古怪的笑容。第一个面对这个笑容的正是金嫂,在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后,她昏倒在曼卿悬空的脚下。当人们蜂拥而至时,看到的是高挂的死者仍在转动,地上金嫂的脸比绷直的绳索下那张脸还要惨白。一时没有人敢上前,因为死者突出的眼睛虽然已经全无生气,却好似随着身子缓慢的转动在轮流扫视着每一个人。当时,胆小的人都吓得嚎啕大哭。
传说曼卿在上楼投环前,用怨毒的目光一个个将眼前的仇敌扫了一遍,从牙齿缝里挤出的话语是:“我就是做了鬼,也会回来寻你们的。”语音凄厉,而当时大太太的反应是打了个呵欠,金嫂则是轻蔑地把嘴扭曲了一下。
后来,在黄昏的阴影里,当姨太太曼卿以死人的眼神俯视着脚下唐公馆的一干人等时,人们马上想起了她生前最后的那句话,都觉得脚下一股寒意升起,慢慢向脊背扩展。此时的大太太已经浑身颤抖,紧紧抓住身边一名女仆的手腕不放。第二天女仆检视自己的手腕,看见上下有五道青紫的痕迹。
荣福里流传的说法是,在当天晚上的阴雨中,唐公馆无人入眠。曼卿的尸体是派出所来人解下的,当晚就停放在三楼。没有人敢上去。大太太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金嫂睡在一间房里,出诊的医生走后,所有的男女下人分别在房内外陪护。他们赌咒发誓,当夜深人静时,听到了楼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慢慢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步一步向下,停住,又一步一步往上,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在另一处响起。
那是五十年代第一次传出37号闹鬼的新闻。
因为姨太太的死,唐家大太太又恢复了唐太太的称呼,但很长一段日子里,她并不因此而高兴。
据说姨太太曼卿的鬼魂一直在37号内游荡。唐太太午夜梦回,睁开眼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白影站在床前,微微露着牙齿,带着一副古怪的笑容。是否真有其事,只有太太自己清楚。但是有一个37号佣人们众口一词肯定的情节,那就是曼卿死后,太太就让一个年轻的女仆夜里在她房里搭床睡觉,夜里醒来,她不敢睁眼,必定要先将女仆叫醒,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才将眼睁开。甚至起夜,也要女仆陪在卫生间里。这个措施一直持续到唐德鸿被释放回家。那些天,陪伴太太的女仆是否见过什么异样的东西,或者听到过什么动静,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金嫂,这场惊吓的后果持续了多年。似乎在37号,金嫂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感到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夜间如此,连没有阳光的白天也如此。金嫂不敢在晚上接近窗户,因为她会看到窗外有一个惨白露齿的古怪笑容;她不敢在晚上照镜子,因为镜子里可能出现另一张脸;甚至晚上睡觉不敢将头、手露在被子外,她怕在半夜里,有一只冰凉的不属于人间的手会搭在自己的手上,更可怕的,是伸到自己的头颈上。公馆里的人,会随时听到金嫂发出非人的尖叫,看到她颤抖的手指指点着某一个阴暗的角落,颤声呜咽着:“她……她在那里……”。她甚至会自己掐住喉咙,挣扎,惨叫,透不过气来。有时她独自对天喃喃自语,据听到的人说,那是在哀求曼卿的冤魂不要缠住她,不要向她索命。一段时间里,她放弃了有着铜床和打蜡地板的卧室,宁可和干粗活的张妈挤在斗室里睡觉,直到她被男人老金带回家乡调养。
公馆里的佣人私下说,太太、金嫂那是得到了报应,姨太太曼卿就是她们逼死的,冤魂不找她们找谁?何况曼卿死前有言在先,死后是要寻她们算帐的。佣人们在说这些话时,似乎都忘记了他们往日曾和金嫂一起在背后取笑曼卿,甚至当面怠慢她,让她下不来台。
唐家唯一在家的男子唐泽元,则是曼卿死的当天就携太太去了丈人家,一应后事都让两个男佣人去办,他偶尔回来一趟,大部分时间用电话遥控指挥。
那时的37号,三层楼没人敢住。幸亏公馆里房子多,唐家二老爷唐德鹄全家都在香港,倒也不愁没地方可睡。但照公馆里传出来的说法,不干净的地方并不限于三层楼,在公馆任何一处都感到阴气逼人,都可能有死去的姨太太的面容隐现,每当听到楼梯吱嘎作响,就会有人心惊胆颤地小声说,是不是“那个东西”又出来了……
唐家的下人数目是在那段时间开始减少的,一般的说法是唐德鸿吃官司,家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因此要紧缩开支,但老爷叔却认为是曼卿的死弄得公馆上下人心惶惶,胆子小一点的情愿这份工钱不赚了,趁早滑脚离开,免得触霉头。
在弄堂里,向来会有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一干闲人吃饱了没事可干,一旦哪家有人遭横死,便会有人舌头根发痒,什么故事都编出来了。石语对那类市井传说太熟悉,事隔多年再听到,若是一周前,他会笑得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但是现在,他只是低头思忖着什么,然后抬起头来问:“那姨太太生的女儿呢?”
“出事以后,曼卿娘家人自然来唐公馆大闹,她娘家这种档次的人会有啥腔调,你想也想得到。唐德鸿不在,没人应付得了,唐泽元小开一个,这种时候只会当缩头乌龟。后来唐家还是赔了不少钞票来摆平这桩事。那个女儿嘛,曼卿娘家人领回去了,唐家出生活费养着。本来大太太看见她就触气,人家要抱走,真是求之不得。后来唐德鸿出来也无话可说,毕竟吃这场官司是他自己惹的祸,家里天翻地覆,他好怪谁?回来说话也没底气,姨太太上吊,女儿被领走,都只好捏鼻子吃进。”
当老爷叔另一只耳朵也夹上一支“三五”时,他说:“唐家碰到曼卿这个丧门星,霉运只是刚刚开始。”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32
第五章 事出有因
咪咪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枕头边上的呼机正在肆无忌惮地大叫。她一把抓过呼机按下显示纽,待看清是谁发的信息后气呼呼地嘟囔:“跟屁虫,等会儿跟你算帐。”
被搅了美梦的咪咪情绪不佳,愣了一会儿神,方才想起跟屁虫的信息是自己昨天预定的Morning Call,因为自己如果没人招呼,不到中午是不会醒的,而给呼机设置定时闹钟,是大小姐咪咪从来不愿费神去学做的事。觉是睡不成了。她看了看真真和小雅,两个人像猫似的蜷作一团,睡得正酣。咪咪颇为羡慕,现在只要是能够高卧不起的人都比她幸福,至于那两个女孩昨晚几点才下的班,却不在她的思考范围内。
今天头两节没有课,却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咪咪不情愿地起身走到窗前,刚将窗帘拉开一半,想起屋里还有两个睡觉的,一伸舌头又将窗帘拉上,这份细心在咪咪大小姐身上也是难得一见。
昨天夜里兴冲冲地留下,却什么收获都没有,只是让金嫂这个老太婆吓了一跳,怎么对石语说呢?跟屁虫那边倒没关系,借给他八个胆,谅他也不敢对咪咪有一点不敬的意思。咪咪觉得华生或者黑斯廷斯的角色确实不好扮演,怪不得在书里面他们比傻瓜强不了多少。
但是总不能让石语笑话呀,咪咪决定今天宁可不吃早点心,也要先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能让石语小看了。石语昨天晚上离开小平房时告诫咪咪不要插手,语气坚决,一副不容反驳的架势。真是个过河拆桥的家伙,他不想想小平房的钥匙是谁给他弄到的!他还居然绝口不提照片上那个漂亮妹妹的身份,让咪咪心里痒痒。先从哪里下手呢?咪咪发现动脑子真不是自己的强项。
今天早上,伤脑筋的不止咪咪一个,在城市的另一边,经纪公司的钱经理——圈里人更熟悉的称呼是“钱剥皮”——正对着一份来自巴黎的电子邮件头疼。
在上海滩的经纪人、代理人圈子里,小钱绝对是个另类。当地做生意的风气,是讲究“游戏规则”,有时不免失之于死板或太拘泥于细节。而小钱不是这样,他喜欢自己家乡的做买卖风格,讲的是巧取豪夺把对方坑到家一次赚个够,最大的成就感来自“空手套白狼”——上海人称为“空麻袋背米”。不同的是在小钱他们看来,这是做买卖的最高境界,而在上海滩,商人那样做的后果是名声扫地,被视为强盗小偷娼妓一流——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今入乡随俗的小钱很遗憾地放弃了自己的信念,却很技巧地游离于两者之间,胆子大,敢冒风险,总是打几个擦边球,空手道玩到最后自己吃饱喝足之余也会让对方有点甜头,慢慢在此地也闯出个名头来。虽然因为上家下家通吃、贪得无厌加锱铢必较的作风为他赢得了“钱剥皮”的雅号,但若和他一旦把条件谈妥,他也会摆出令人放心的姿态。这时候他就会拍着对方的肩膀和自己的胸脯,说几句“咱哥俩谁跟谁”之类,一副慷慨激昂的架势,然后就是“喝一杯去”,当然他在买单时嚷嚷“谁不让我买单我跟谁急”,却永远在掏钱包时慢两拍。
他在收到《时尚圣经》的传真后,便通知了石语,然后做起了美梦。长期以来,他就一直努力争取《时尚圣经》的业务,但总是没有实质性进展。他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客户,可以大大提升自己公司的知名度,这就如同一个炫目的广告,能吸引多少潜在客户的眼球。然而等一时的激动过后,他又感到了迷惑,《时尚圣经》发来的是一份皮埃尔先生署名的英文传真,而自己一向联系的却是拉法兰夫人。另外,双方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联系,而且,用的都是法文。
于是他多了一份心眼,给拉法兰夫人发了一份邮件,没有正面提约稿的事,却谈起了怀旧主题餐厅的题材,还含糊地提到了一位皮埃尔先生。
拉法兰夫人在回信中以近乎外交词令的语言表示对选题的赞赏,同时很遗憾地告诉小钱,《时尚圣经》的皮埃尔先生已经在两周前去世了。
小钱收到的是一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传真。
不知道皮埃尔先生如今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但以小钱眼下的心情,真希望皮埃尔先生是在地狱里,而且是中国人说的十八层地狱里。
他不知道是谁搞了这么一个恶作剧,不知道那个家伙的用意何在,更不知道该怎么向石语交代。石语已经进了那个“公馆人家”坐准备工作了,这个老江湖可不是一盏省油灯,他要是知道了事实真相,还不活活地剥了小钱的皮。
是商业对手的圈套?如果是那样,传出去他小钱可栽到家了……
小钱知道在什么时候装孙子,他对上海滩最欣赏的是那个当年黑社会下层的江湖诀:“大丈夫能屈能伸,龙门能跳,狗洞能钻”。但是面对石语这类讲究实际的老江湖,装孙子也混不过去。
“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小钱喃喃自语。一遇到棘手的事,他心中总会蹦出一些警句来,以英语为多,有时候也会是法语甚至是汉语。一切事情的发生皆有其理由,这是小钱现在想到的。但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理由来。他看到了逼近他的可怕的阴影,却不知道阴影来自何方。
难道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小钱觉得毛发直竖。
“我他妈招谁惹谁啦?”小钱冲着天花板嚷嚷起来,把身边正埋头苦干的雇员吓了一跳。他们知道,老板这回真急了。
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事情不会严重到要小钱命的程度,只是他的信誉将会大大受损。他要扭转局势,作为警句爱好者和京剧票友,他记得《沙家浜》里有那么一句戏词,好像是引用哪位大人物的话:“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小钱决定要努力,要再坚持一下,不是为了石语,而是为了自己。
老爷叔说着说着有了中气不足的感觉,咳嗽了几声,吃一口茶后,连连喘气。老太太见状急忙上前帮他捶胸抚背:“老头子闲话介多!寻死啊?少讲两句吧!”
老爷叔摆摆手:“老太婆少罗嗦,不要紧的。”
石语正想说什么,只见隔壁37号走出了意气风发的咪咪,推着她的助动车,一头长发在早晨的阳光里飘动。
咪咪见石语竟然坐在隔壁的后门口,笃悠悠地和一对老头老太喝茶闲聊,大感意外,她原先以为最早要今天傍晚才能见到石语。咪咪主动举手招呼:“嗨!”
石语笑笑,也挥了下手:“上课去?看你好像有什么开心事?”
咪咪发现自己真的藏不住心事,一切都放在脸上。本来想见到石语先要神神秘秘地表示自己手中已经有线索,然后摆出奇货可居的架势,提出交换条件,逼石语就范,方才把刺探到的情况拿出来。出门前,她想像着石语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态,正在自得其乐,没想到石语就懒洋洋地坐在门外,一下子便看出她的得意表情。
略有点扫兴,咪咪说:“高兴?那当然。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知道。”石语轻轻的就把咪咪的攻势消弭于无形之中。
咪咪感觉嗓子里好像突然塞进一个鸡蛋,一下子被噎住了。
石语指指弄堂口方向:“快点走吧,不要迟到了。那边有个小朋友已经恭候多时,是在等你吧?”
咪顺着石语所指的方向望去,见真有个推着跑车的年轻人在弄堂口探头探脑。她生气地一跺脚:“这个跟屁虫,真是阴魂不散!谁让他等我的!”
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的老太太忽然开口:“妹妹,这种话不好随便讲的,啥阴魂不散,不吉利的。”
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咪咪笑得弯下腰来。老爷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向老太太看了一眼,嘴又闭上了,却伸手摸向耳边的香烟。
“跟屁虫?那是什么人?”石语笑言道。
“跟屁虫就是魏永成,魏永成就是跟屁虫。石老师,你什么时候把那张照片的故事告诉我,我也把我知道的说出来,怎么样?公平交易,平等互利。”
石语无奈地苦笑一下,不置可否。
“先看看清楚照片上还有些什么东西。”咪咪还是忍不住透露了一点,然后就推车往外走:“我要看看跟屁虫怎么用自行车跟助动车。累死他!”
石语心中一动,别看咪咪大大咧咧的,居然也注意到了照片上遗留的痕迹,而且显然找到了一点线索。他对着咪咪的背影说:“上课专心些,不要为那几个指纹操心。”
咪咪可真的扫兴了,什么都瞒不过他,真跟小说里一样,每当华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时,总会发现福尔摩斯早就知道了。她转过头来,夸张地装出一脸失望,然后回头发动车子。石语看到弄堂口的那小子立刻活跃了起来,不禁莞尔。
老爷叔旁边听得一头雾水,把手中的火柴梗扔下,转脸对着石语:“看看现在的小姑娘,一点规矩都没有。她就是王老板的女儿咪咪吧?我看着她老爹从小跟了他娘到37号去——他娘是住家裁缝,每年要到唐家做生活。真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如今阿王竟然像煞有介事当起老板来,唐公馆变成他的了。看不懂!”老爷叔连连摇头。
石语知道,住家裁缝的职业就是轮流到居民家中摆开台板做活,一般是做棉袄棉裤及一些不讲究的衣服,说是住家,其实并不住在客户家里,只是饭要在那里吃。女主人通常陪在边上帮帮忙,一起家长里短说不完的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原来昨天王老板说的他娘去唐家“做事”就是做裁缝。
老爷叔舒服地吐出一口烟,问石语:“刚刚咪咪说的照片是——”
石语略一沉吟,便掏出笔记本,把那张竹叶的照片递过去:“照片上这个人,你们见到过吗?”
老爷叔接过照片,从口袋里摸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端详起来“嚯,一张face倒蛮嗲的……”他很快就抬起头来:“昨日夜里我就看见过她。”
石语立刻张着嘴愣在那里。
老爷叔没注意石语的失态,接着说:“昨日我从外头回来,走过隔壁弄堂,想从37号穿过来,走到那条新路上,就看见她站在那里。因为当时想到她怎么胆子那么大,走这地方我老头子当然不怕,她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在那么冷清的地方,真有点奇怪,因此多看了她几眼。好像——好像她年纪比照片上要大几岁。”
石语想,竹叶拍这张照时是十七岁,死时大约是二十三、四岁。
“我当时是有点为她担心。”老爷叔继续说:“旁边夹弄里就有一个戆棺材,一边哇啦哇啦叫,一边练野路子拳脚,不晓得是啥路道。”
石语知道,老爷叔口中的“戆棺材”就是指自己,虽说被他指着和尚骂贼秃,却也不好声张。
老太太伸手要过照片,拿得远远的仔细观看,然后不太肯定地说:“好像看见过……对了,前几天下午,天暗暗的,她就在门口走过。我还想这是哪家的女孩……”
此时石语感到昨天晚上包围自己的雾气,浮动的影子,侵入全身的阴寒,心中的恐怖和绝望感觉,甚至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都再次浮现。昨晚在唐公馆外面,自己陷入如此诡异的境地,而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居然在那时出现在他的身边,要说这中间没有关系,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刚才咪咪说了什么?阴魂不散。真的是阴魂不散吗?竹叶若九泉有知,即使有什么冤情,也不应该找到自己头上。石语自忖和竹叶的关系,虽然曾经比较密切,甚至可以说擦出了一点火花,但后来只是有点疏远的熟人,直到竹叶死前一天两人相遇,总的来说处得还是不错的。这件事无法解释,没有逻辑可言,竹叶或曰竹叶的幽灵,频频现身唐公馆附近,又为了什么?由于和唐大卫的两年苦恋而这里是唐大卫的老家?那真有点匪夷所思。
小同说的话,甚至拿出竹叶的照片都可以有别的解释,可以说成是恶作剧、圈套、阴谋,甚至是精神错乱——听说小同中枪后一直不正常。但老爷叔夫妇的话却不容置疑,他们和芒果寨、竹叶、小同乃至石语都毫不相干,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夜间石语被迫决定要反击,可是全然不知对手是谁,这一切的发生到底是由于什么缘故,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感觉如同身处重重迷雾中,欲伸手去拨开雾气,但迷雾外面还是迷雾。神秘的小同为什么竭力拉他趟这滩混水?奇怪的是他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石语断定他知道的远比说的要多,尤其是自己已经发现他留下的照片来自小平房,小刮刀倒下的地方,至少对于石语来说,眼下他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人物。
一定要找到小同。不过石语有种预感,小同会主动来找他。
老爷叔又说了些什么,石语是听而不闻,只看到他嘴唇在翕动。努力定下神来,石语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听唐家的历史,他需要独自一个人冷静地把这些天的经历梳理一下。他掏出烟盒,再次递给老头一支后,自己也叼了一支,狠狠吸了起来。
告别老两口,石语回到37号,坐在大厅里,慢慢回想着这几天的见闻,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第一天晚上,小刮刀失踪。
第二天,小刮刀死。
当天夜里,小同出现在月塘小镇,报告了小刮刀的死讯,出示了一张几天前竹叶出现在唐公馆外的照片(旁证是刚才老爷叔妻子的叙述),怂恿石语插手此事,并留下一张竹叶早年的照片。
天亮前,钱剥皮来电,告知《时尚圣经》约稿,题材就是开在唐公馆的餐厅“公馆人家”。
先是小同,紧接着是《时尚圣经》,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非要把石语推进这个漩涡里。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小刮刀已死的厨工阿林声称在37号的三层楼见到小刮刀并与之交谈。
第四天下午,石语来到唐公馆,和王老板敲定摄影的事,又听王老板叙述了李家和厨师老关等人在37号的怪异经历。
晚上,他在咪咪陪同下探查小平房,发现了小同留下的照片在小平房出现过。
紧接着,石语离开唐公馆,在废墟附近的遭遇离奇而诡异,且极为恐怖,而老爷叔当时亲眼目睹竹叶在附近现身。
夜间,石语似看到两张像是唐大卫和竹叶的脸相继出现在公寓的窗外。他发现竹叶旧照的出现每次都伴随着死亡,而现在照片辗转落到自己手中,另外想起竹叶的照片还有另一个拥有者唐若琴。
今天即第五天,老爷叔叙述几十年前唐家的异闻、变故,姨太太曼卿之死及其后的灵异传说,最重要的,是证实了最近竹叶在唐公馆周围出没。
对了,今天还有咪咪,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和照片上的痕迹有关。
石语立刻又拿出照片仔细察看。照片上的痕迹其实是几个清楚或模糊的手指印,棕色,以石语的眼光,马上看出是新印上去的。就是这张照片让石语联想到它似乎二十多年来伴随了几次离奇的死亡事件。然而,这张照片真是出现在濒死的小刮刀身边吗?若这点被否定,那么他的联想就站不住脚了。严格说来,现在最多只能认定照片和临死的小刮刀都出现在同一现场,但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照片和小刮刀出现在同一个时间。照片可以是在小刮刀死前在小平房的桌上放过,也可能是在他死后出现,只是桌子上尘土中的压痕表明,时间不会太早,应该是最近的事。但不管怎么说,竹叶的照片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必定是有原因的。从逻辑上来说,如果能证明那几个指纹属于小刮刀,就可以肯定照片和他的死亡有关;若不是他的指纹,却不能否定这中间的关联。
是他的指纹怎么办?石语认为那就应该多操心自己的生死,应该警告一下拥有同一张照片的唐若琴——但愿她早就把照片弄丢了。其他的,
最简单的莫过于找到小刮刀的指纹比对一下。这个念头在石语地脑中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发现自己已不能有条理地去分析其他现象。但是本来这就是最现实的途径,总比去寻找那些虚幻的线索强吧。可是从哪儿着手去找?石语想,除非是有阿林那样的遭遇。但旋即又发现自己已经在胡思乱想了,鬼魂有指纹吗?小刮刀生前当然在37号留下无数指纹,可怎么去采集?求助于公安部门?那会像小同说的,人家肯定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尤其是你还搬出一堆灵异传说,告诉人家亡灵重返人间,死人们都跑到37号来了。死人——对了,死人也有指纹。只是小刮刀死了好几天,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这两天应该已经火化了。
石语大伤脑筋,但已然陷进去了,就必须想办法解脱出来。他觉得自己甚至不如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同风车作战固然可笑,但毕竟面对的是现实世界的物体;自己呢,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东西,若说是超自然的,他还是感到难以接受,挣扎着从内心深处不愿承认。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32
这时外面热闹起来,石语站起观望,只见有人抬了些摄影器材走了进来。他想起早上给自己的助手打了电话,让他们将一些要用的器材送到唐公馆。王老板也出来了,见石语竟弄来了一大堆器材,满心欢喜,在他看来,如此大张旗鼓,说明石语他们对“公馆人家”的重视,做事上路。于是他便吩咐领班小陈赶快腾出房间安放那些器材,并且郑重其事地将房门钥匙交给石语,同时向石语保证,这房间的门锁是新的,连“死老太婆”金嫂都没有钥匙,总共两把钥匙都在这里。今天石语是第二次听人说起金嫂这么个人物。听老爷叔谈到金嫂时,给石语的印象是在描述上一个时代的人物,就好像是在浏览一张张旧照片,照片因为年代的久远而泛黄退色,影像模糊,怎么看都不真切。现在听王老板再次提到金嫂,而显然金嫂还在公馆里住着,便觉得这个人物一下现实起来,不再是虚无缥缈难以捉摸的形象了。石语忽然对金嫂发生了兴趣,老爷叔口中那个的势利、狠毒的唐家女管家究竟是一副什么嘴脸?于是他用很随意的口吻问王老板:“‘死老太婆’金嫂?你餐厅里还用老太婆?”
“帮帮忙!亏你想得出,餐厅里用老太婆!”昨晚和石语一块灌了几杯啤酒,王老板已经将石语划入熟人行列,说话语气变得随便——他认为这样有助于增进交情。
“用凯文一个老头子已经叫我头大,再用这个老太婆,我关门算了。金嫂是唐老头的老佣人,现在还住在这里,靠近后门有一间房子归她住,所以旧门锁的钥匙她都有。真触气,本来底层我想全部包下来的,这老太婆死都不肯。她脑子有点毛病,有时清楚有时糊涂,不管清楚还是糊涂的时候,她都拿我们当仇人看。她算是唐家大房那边的‘留守人员’,看见我们这帮外来人占了唐公馆的地盘恨得牙床骨发痒,时不时寻点麻烦。你想想,客人坐在包房里吃饭,突然开门走进来一个鬼一样的老太婆,眼乌珠恶狠狠盯牢人家,这顿饭还吃得下去吗?她坏掉我多少‘分’!昨天半夜里跑到咪咪房间里去了,吓她一跳。还好这小姑娘从小胆子就大,要是别人老早吓出毛病来了。”
王老板说到金嫂就有气,想到宝贝女儿被她吓了一跳更是愤怒,连带凯文都被说成是“老头子”。王老板表示,他最烦的是金嫂会在你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时间悄然出现,通常是在夜晚,屡屡吓着员工不算,客人也被她骚扰。
“说起来我们家和金嫂也算熟人,当年我娘在唐家做的时候,老太太、唐师母同她都蛮谈得来,金嫂会得鉴貌辨色,对我们也客客气气。现在倒好,翻脸比翻牌还快。她脑子是有点糊涂,借这个因头嘴巴不干不净动不动就开骂。她就算是唐家的一只看门狗,也不必看见人就咬吧。几十年了,她为啥还没有被吊死鬼掐死?因为这老太婆比鬼还恶。”
石语心想,他说的唐师母应该指唐大卫的母亲,吊死鬼就是唐老头的姨太太曼卿了,王老板看来是熟知37号的掌故。
领班小陈回到大厅,轻声禀报房间已经腾出。王老板便亲自领着石语一行把器材放了进去。那里原是底层过道的一个凹进去的角落,王老板见缝插针搭出一小间,用作存放衣物桌布之类,面积不比一个壁橱大多少,然而带搁板,空间可充分利用,又非常干净。石语看了表示满意,又检视了一下器材,吩咐助手再准备一台频闪灯,另外尽快把自制的一台座机修一下。
王老板还要陪石语上三楼去看安排的住处,但石语坚决不让,他知道餐厅营业的老板有多忙,自己不是拎不清的人。王老板只好让领班小陈带石语上楼。说话间,石语见王老板嘴角似乎微露了一丝暧昧的笑,瞬间便隐没了。
小陈二十出头的样子,长相是典型的江南小生,白净而秀气,透出几分精明,颧骨略有点高。他举止得体,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带一种职业性的殷勤。石语暗忖,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就得到王老板青睐,在这里当上领班,看来是有一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让石语感到像是带着一个假面具,在表像的殷勤后边,看不清真实的面目。这是石语的直觉,闯荡多年,阅人无数,石语看人第一眼的感觉往往是很准的。
进了房门,小陈不顾石语的阻止,手脚利索地替石语铺床,放置日常用品。石语只得站在一边打量这间屋子。这件屋子不大,但却显得有点空,除了那张单人床外,只有一张敝旧的三屉桌,一张木椅,但显然都不是唐公馆的旧物,应该是在哪处旧货摊淘来的。房间有多年没有粉刷过,早已经不见本色的墙皮到处脱落,有几处露出了砖墙的原来面目,也有几条像蜕下的蛇皮,略有些卷曲。朝南是一扇百叶窗,窗页将上午的阳光挤成一条条,懒懒地洒在地板上。再看地板,原先应是嵌花打蜡的,现今嵌花依稀可见,打蜡大约几十年前就停止了。
小陈停下手,退后端详一下,满意地点点头,遂转脸说:“石先生,都弄好了,等一会我把热水瓶送上来。还需要啥,吩咐我一声就可以了。”
石语谢过小陈,问道:“这间房间原来是做什么的?”
小陈似有些犹豫,然而旋即便说:“这几个月一直是宿舍,从前派啥用场不晓得。”
“宿舍里的人搬倒哪里去了?腾出来给我住,我倒有点过意不去。”
“不搭界的。本来是三个人住,现在两个插到别的房间去,还有一个已经……”小陈停了下来。
石语已然明白:“还有一个就是小刮刀?”
“王老板说了,石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他可以另外想办法安排。”小陈没有正面回答,但显然是默认了。
石语知道适才王老板暧昧一笑的原因了,这家伙实际上只欢迎自己来拍照,却还是不欢迎自己住进来。不过本人不吃这一套。
“你告诉王老板,没有问题,我住过的怪地方多了。”确实,石语前些年走南闯北时,于荒山野岭间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那时的住处,头上若有个屋顶便是安乐窝。
小陈带他在三楼转了一圈,告诉石语哪里是卫生间,哪间屋住着什么人。石语发现咪咪就住在自己对门。
“现在这里住的人已经不多了。”小陈指给石语看自己的房间后叹了口气。石语也没问为什么。
楼道里有个拐角,望过去漆黑一片,一堆床板破桌子之类挡住了过去的通路。石语走到跟前,闻到一股带着尘土的霉味,眼睛适应黑暗后,隐隐看得见那边有几扇门。尽管是大白天,都让人感到脊背似乎凉丝丝的。
“这里不好过去,我们王老板也没租下来。听说那边有的房间几十年没有开过门了。”小陈意味深长地望了石语一眼。
石语点点头又问:“你知道昨天晚上咪咪被金嫂吓了一跳吗?”
“知道,金嫂下楼后,我和小雅她们就上来了,看见咪咪就站在楼梯口。金嫂经常这样半夜里穿件长袍子荡来荡去,还端支蜡烛,几个小姐都被吓过,有一次连小刮刀也吓得跳起来。这老太婆真弄不懂她,夜游神一样,一边走一边还念念有词,半夜里碰到她这副腔调,真是汗毛凛凛。” 小陈把昨夜看到和今晨听来的情况说给石语听。
石语想像得出,一个如鬼如魅的影子飘然行走在暗夜的老宅楼道里,惨白的烛火似明似灭,将那身影淡淡地映在墙上,摇曳,飘荡,一派阴森。日复一日,她那么走着,究竟是为了什么?石语觉得对金嫂的举动难以理解。照老爷叔的说法,她从曼卿自杀后就惶惶不可终日,即使时间可以熨平精神创伤,但显然对金嫂来说还远远不够,昨夜她依然像老爷叔描述的一样,如被掐住喉咙般的挣扎,同时向虚空中看不见的鬼魂讨饶求告。既然如此,她经常深夜行走于老宅上下又是什么道理呢?照理说她内心深处应该有种恐惧感,会尽量避开三层楼这类敏感地点。单单是由于精神不正常吗?石语不会对所谓曼卿鬼魂骚扰唐太太及金嫂这类流言太认真,他认为这多半是因为她们在曼卿死时受到的刺激加上潜意识中的负罪感引起的心理反应。但金嫂这种行为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算了,他不是心理学家,不必多去探究,他只是隐隐觉得金嫂的行为会干扰他在唐公馆的行动。
石语下楼去了,小陈仍站在过道里。过道里暗暗的,只有楼梯边上一扇肮脏的窗户透进几缕蒙胧的光线,数不清的细微尘粒悬浮在其中,相互追逐、碰撞,有的向上升起,消失在天花板下,有的缓缓飘落到地上。小陈向过道深处隐没在黑暗中的房门投去一瞥,殷勤恭顺的表情在瞬间消失。对37号,他有着相当复杂的感情,他憎恶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正在发生的一切,但对37号的一砖一瓦,无论是门边常春藤掩盖下的科林斯柱式装饰,还是楼梯扶手下涡卷的花叶状铁艺,甚至是老式壁炉内年代久远的一抹熏黑,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有时他会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环视四周,浮想联翩,就像现在这样。黑暗中的那几扇房门,哪一扇里面发生过那件可怕的事,这里除了金嫂,大概只有他清楚,他的目光仿佛能透过黑暗和坚实的硬木门扇,隔着四十多年的岁月,看见里面有一具躯体高悬在天花板下,缓慢地旋转。
沿着年久失修的楼梯走下去,脚下不时响起轻轻的咯吱声,每一节楼梯都被磨出了灰黑的木纹……渐渐的,楼梯扶手变得光可鉴人,楼梯踏步是新漆的栗色。一只纤巧的脚踩下去,高高的鞋跟踏出清晰的声响,鞋口蝴蝶状的饰物间有几颗颗水钻,闪烁出细小的星状光芒;同样纤巧的手轻轻搭住楼梯扶手,指尖上是红红的蔻丹,无名指上有一只嵌宝戒。身边壁灯破碎的玻璃复原了,恢复了本来的晶莹,灯光暖暖的令人感到宁静,灯光下的墙面看得到淡雅的印花……当小陈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楼梯拐角,幻象消失,视线所及,交替踏着灰黑色楼梯的是脚下一双廉价皮鞋,昏暗中依旧是剥落的墙皮和残缺蒙尘的壁灯。
小陈怅然若失,停住了脚步。近来这种幻象一次次出现,每次清醒过来,心中便如有利齿在咬噬一般。他知道,只要他在37号呆一天,这种内心的纷扰就一天不会停止。适才石语提起金嫂,让他更觉烦闷。日复一日见金嫂鬼魅般穿行于唐公馆之中,他难以抑制置她于死地的冲动。有多少次,他在想像中看到金嫂高高吊在三楼那间凶屋的天花板下面,或者从楼顶的露台一跃而下,扑向坚硬的花岗岩地面,甚至看到自己紧紧掐住金嫂的头颈,体验到颈骨在他手中破裂的那一刻的快感。 然而,金嫂老而不死,并且似乎知道他心中的念头,每当走过他身边时,看他的眼神分外狞厉,令他如芒在背。有几回,金嫂的眼睛似乎穿过他的躯体在看着另外一个人,那个时候,她嘴里便会喃喃吐出一些让人费解的话,多半是恶毒的诅咒,而且像是对一个亡灵的诅咒。小陈诧异这个患了痴呆症的老太婆有着如同动物的本能,居然凭着直觉,将最深的怨毒发泄到自己身上。而他心中认为自己确实应该是37号里最仇视金嫂的一个,相比之下,屡受惊吓的小雅她们,被她搅了生意的王老板,怨恨金嫂的理由和程度确实算不了什么。
至于一本正经以唐公馆的新主人自居的王老板,越是摆出一副礼贤下士,重用小陈的姿态,越是令小陈憎恶。王老板凭什么盘踞在37号?不就是口袋里有了几个铜钿?身着青山洋服的王老板坐整日跑前跑后发号施令,在小陈看来,不过是小人得志,沐猴而冠,像他这样的人,穿起龙袍也不像太子。说穿了,他妈不过是唐家的裁缝,而且是做粗生活的住家裁缝,手艺没有啥,就是靠巧言令色,胁肩谄笑讨得唐家两代主妇的欢心,每年赚几个钱。不知王老板在日本是否也这样“扒分”。至少,小陈可以想像当幼年的阿王接过唐太太恩赐的糖果点心时,感激涕零的裁缝王家姆妈是如何推着儿子的后脑让他俯首道谢的。
一个裁缝的后人,再加上一个包车夫的后人,可谓人以类聚。几个月前,看着小刮刀倨傲地坐到他那几排水族箱前,用冷冷的目光扫视餐馆众人,小陈就从心底泛出一个轻蔑的冷笑,心想小刮刀的老爹在擦拭他的黄包车时,不知道是一副什么表情。那天,小刮刀的死讯传来,小陈不由自主地将冷笑挂上了嘴角,似乎这个结局早在他预料之中。名声不佳的唐公馆在那些人的眼中成了风水抱地,每个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连小刮刀这类声名狼藉的角色都想靠着唐公馆发财,但他们会有好结局吗?
“公馆人家”里有多少人是和37号的过去有瓜葛的?王老板和他的兄弟——厨师长;死去的小刮刀;老克勒凯文;肯定还有,小陈已经发现一些端倪……
在表面上,他们是餐馆的老板、供货商、雇员,都指望着靠这家餐馆赚钱,但这是真正的目的吗?小陈怀疑。别人不说,深夜潜入小平房的小刮刀必定有不可告人的图谋。现在,小刮刀死了。小陈认为这只是个开端,凭他的直觉,以后37号再无宁日。他仿佛看到,一片片乌云正在37号上空集结,一场风雨正在酝酿之中;以唐公馆作为舞台,一台好戏即将在这里上演——不是闹剧就是悲剧。谁来给这场风雨推波助澜?谁是这幕戏的导演演员幕后策划?他还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自己必然要在戏里扮演一个角色;他认为自己应该是在大幕最后拉上的那一刻,仍然挺立在舞台中央的那一个人。
这场戏里似乎还应该有一些角色,只是它们都隐没在不为人知的某个空间里,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在黄昏的阴霾中,在黑夜的薄雾中,它们会在公馆上下游荡、徘徊,在某个时候,它们惨白的面容会出现在百叶窗外,它们模糊的影子会在尘封的老屋中隐现,会有人在陈旧的楼梯上听到脚下凄楚的呻吟。它们的出场往往出人意料,但每次出场都会将剧情推向一个高潮,甚至会让某一个角色退场。小刮刀就是被迫退场的一个,但是他旋即加入到它们之中,以另一种身份登场了。
在小陈的心目中,那些邪恶的角色于自己无害,他从来不相信流传在唐公馆内外的那些诡异传说,也不认为真有什么东西隐伏在公馆的哪一间经年不曾开启的老屋里,或是依附于屋外的某处草木之中。在他看来,这一切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潜意识里,借那些蠢人的嘴巴出没。出于剧情需要,隐匿于幕后的某些人会让这些东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阴谋家的道具,这大概是对这类所谓灵异角色的最高评价了,一般情况下,它们只是愚夫愚妇的谈资而已。需要时,小陈自己也会使用这些道具。他曾多次在深夜徘徊在唐公馆各处,有时看着流动的月光清冷而诡异地洒在敝旧的走道上,或者听百叶窗外无休无止的凄凉雨声,却从未有与什么超自然的物事共处一隅的体验,甚至连一点感觉都不曾有过,最多不过就是看到鬼魅似的金嫂,悄悄穿行在公馆屋顶下。有时,听得一阵有节奏的脚步轻轻踱过,那一定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又睡不着觉了。小陈认为,要说唐公馆有夜半游魂,那也就是他们三个。
小陈不知道的是,自然界里一场七十年不遇的淫雨,即将给这一年的上海深秋带来一段漫长的潮湿、阴冷和灰暗,更料想不到的是,唐公馆里日益孳生的神秘与邪恶,将会在他想不到的时刻与地方,以一种他绝对不愿看到的方式与他正面相对。
小陈回到大厅里时,人们看到的还是那个少年老成的领班,从容平和,举止得体。
这时石语已经不见了。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46
第六章 德兴坊
石语走在回家的路上。现在他要先回一趟老家,就是刚才他和老爷叔说过的,他在德兴坊的那个家。当然这一点不会让王老板知道,否则他硬要住进37号的动机就太可疑了,因为从荣福里走到德兴坊不过三分钟的路。
自从去到月塘,他还没见过父母。那段时间老母亲对他不放心,几次提出要去月塘看他,都被他坚决拒绝了。他感到有些内疚,四十多岁的人,居然还要让七十来岁的母亲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次回到上海,又一直忙着乱七八糟的事,两天都没回家看看。
石语走过德兴坊,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走了一段路,来到前面的小菜场。从他记事起,这里似乎就是这般模样,人声鼎沸,室内室外的摊位挤作一堆,空气中弥漫着水产的腥气,蔬菜的腐烂味,和天知道的其它什么气味混杂在一起,令路人感到窒息。若说这里现在和几十年前有什么两样,就是货物的品种和数量多了,于是臭味也越发强烈。
石语在一个水产摊前站住。他记得去年就是在这里见到小刮刀和他的摊子,几个浴缸般的大塑料盆内,由气泵打出的串串气泡在水中翻腾,水中的鱼却仍然半死不活地翻着白肚皮,盆边地上是瓶喝了一半的七宝大曲。眼前,大盆看上去好像就是去年的旧物,水中的鱼依然是无精打采,摊主却换了个生面孔。因为是秋天,摊子上多出了几个装满大闸蟹的铁丝筐子,无数青黑色的螃蟹在筐中挣扎爬动,愤怒地吐出成堆的泡泡。石语无心多看,拣大的让摊主一只只挑出来。
那位摊主认定石语是个大买主,奉承的话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哦哟,朋友你爽气,大闸蟹就是要这样买。我一看就有数,你绝对是只模子……”
对这种生意经石语见怪不怪,丝毫不为所动。听摊主的说话的腔调,应是和小刮刀一个路子的人,不过档子低多了。他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只是把摊主忙着要装蟹的黑色塑料袋兜底一拎,立时有一注清水流出,显然本来摊主要将那些水卖出几十块的价钱。
摊主见状,面皮也未红一下:“我来我来,怎么能烦劳你。”
石语却王顾左右而言他:“我记得以前这只摊头不是你的?”
摊主见石语不追究塑料袋里藏水的事,反而转移话题,正中下怀,便赶忙顺着他的话接上:“是的是的,朋友你记性好,这只摊头是人家让给我的,连几只盆都是旧货。你认得原来的——”
“小刮刀我当然认得,他是我同学。”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可惜,小刮刀死了。你知道了吧?”
“知道,听说死得不明不白。你没听人家说里面有名堂?”
“有啥名堂?”摊主笑了,“为了抢他在37号的这档生意,把他做掉?没那么戆的人!什么人传出来的,真是吃饱饭了,瞎三话四。他这几年吃酒太凶,摆摊头做生意也要放瓶酒在边上,不要看他模子不小,身体老早就不来事了,外强中干。我们在底下议论,他迟早要死在酒上。听说他是啥肝硬化,吃酒吃出的毛病。喏,现在真的一脚去了。”
“小刮刀从前结的冤家不少。”
“那是他年轻时候,现在想想也不算啥。讲句笑话,最盼他死的是他兄弟黑皮。小刮刀无儿无女无老婆,典型的‘三无’产品,只有一个不争气的兄弟。前几年他离婚以后好像发了一笔财,在那边弄堂买了一大间旧房子——现在这房子便宜黑皮了。”摊主大拇指往西边指指,又加上一句:“外加他的存款单。”
小刮刀发财?石语从未听说过。不过他也没有留意过小刮刀的近况,只是听人说起他结婚较晚,没几年就离婚了。
摊主一面将螃蟹过磅一面说:“小刮刀的生意做得比我大,本来就有两处摊位,还用了两个人。其实两个鱼摊养两个帮工,开销太大,我看他也是身体不好,没有办法。后来他去啥唐公馆做,我们还讲他是额角头碰着天花板,运道不要太好!不像我们,半夜里跑老远去上货,赶早市做到现在,啥时候卖光才能松一口气,人都快做死了。做高档餐厅的,早市不用忙,平常脚翘起一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卖高档货赚头又大。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下场!命中注定他没福气,发财也是帮黑皮发的……”
一边说着,摊主将石语的几百块钱收入囊中,眉开眼笑地又去接待下一拨顾客。摊主认定今天是石语给自己带来财运,照顾一笔生意不算,还听自己说了半天,站在那里又带来了人气。马路上做生意就是那样,哪个摊位前有顾客,别人自然而然会凑过来。
石语第二次听摊主说起小刮刀发财,不由得留意起来,于是追问了一句:“小刮刀是怎么发的财?”
摊主一面注视着在大盆里挑三拣四的顾客,一面说:“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他离婚没两个月,又买房子又买摩托车。也有人讲他老早就发了一笔,不想让老婆分,一直瞒着她,离婚以后才出手买房子。他的钞票会有什么好来路?你认得他的,应该有数,小刮刀是啥路子的人。”
德兴坊建造的年头比荣福里晚些,但是比37号唐公馆要早,也是典型的上海老式里弄。当石语迈进弄堂时,恍然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从出生到离开上海赴云南之前,他一直在这里生活,对弄堂里的一转一瓦,每一户人家的老老少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现在,正是家家烧中饭的时候,从一扇扇后门或厨房窗中的飘出的煎炒香味,似乎也和三十年前一样。记得那时每当中午回家时,总是闻着这样的香味穿过弄堂,再踏进自家的后门,然后在厨房门口探一下头,看母亲在做什么菜,而忙碌的母亲总是叫住他,喝令他马上去洗手,准备吃饭,有时也会夹一条煎得焦黄香脆的烤子鱼放到他嘴里,但决不让他自己动手。
如今,那些依旧敞开的后门里进进出出的那些孩子们,石语多半都已不认得了,不知他们是否还像他小时候一样,对中午即将端出厨房的菜感兴趣。
从弄堂口走到家门短短三十来米路,有好几个老邻居向石语打招呼。
“长远不见了!回来看看爷娘?等会到我屋里坐坐。”
“嚯,石先生石师母好福气,有儿子给他们买这么大的蟹!”
“怎么不带你的儿子回来?”
……
石语面带笑容,一一回应,心情也渐渐轻松起来。这是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氛围。和隔着三分钟路的荣福里完全不同,这里没有小刮刀,没有阴森森的楼梯,更没有诡异的传说,一切都坦坦荡荡呈现在秋天明媚的阳光下。
当他踏进自家的后门时,水斗旁一阵熟悉的阴凉迎面扑来,伴着厨房里爆油锅的滋啦声,使他真觉得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楼下的金阿姨从厨房门探出头来,见到石语,马上转过脸去喊道:“石师母,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
显然石语母亲放不下锅铲,只在里面叫着:“回来了?先洗好手再上去!”
石语忍住笑,拎着螃蟹走进厨房:“我先放好这些东西再洗手。”
母亲在惊愕之后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你啊,我还当是你弟弟回来了。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我看你人倒胖了些,就是面色不大好,眼圈发黑……放下放下,买那么多蟹做啥,钞票省着点,你平时开销太大了……”
母亲高兴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中的锅铲还举着,却忘了锅里的菜,还是金阿姨笑着接过锅铲让她先陪大儿子上楼去。
踏进家门之后,石语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第一次松弛下来。吃完饭,他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耳边父母亲在说些什么,他自己也在答复着什么,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而温馨,那是多少年来在家里的感觉。现在定下神来再看父母,发现母亲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面容也比大半年前显得苍老。石语的内疚感越发强烈。他觉得自己是个很自我的人,行事的考虑往往从自身出发,而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如他突然隐居月塘这个举动,也不考虑父母是否会为自己担心,甚至都没有向父母多去解释,直到后来他发现这件事确实让老人忧心忡忡,也没有好好去安抚两老,仍是一意孤行,继续在月塘消磨时光。最后离开月塘还是因为小同的突然出现,因为小钱给他揽下的业务,然后就投入到这个危险的游戏中去。现在父母为他终于离开月塘回到上海而高兴,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会作何感想?他决定要把这件事瞒下去,即使最后摆脱了,也不向父母透露一个字,不能再让他们为自己承受精神压力了。
午后暖暖的秋阳照在身上,说不出的惬意。这是家里的阳光,和月塘的不一样,月塘的阳光在闲散外带着几分孤独,而家里的阳光却是不但温暖而且温馨,只有回家的游子才能领略.。回家的感觉真好。石语迷迷糊糊地想着,这种感觉多少年没有过了。自己在情绪低落时,一头扎进月塘,或者在红酒、蓝调间品尝孤独,好像不是明智之举。其实家不就是一个避风港吗?在这里他的心灵能够得到慰藉。不过,他心里一直隐隐有种不愿麻烦父母的念头。
身上心里的暖意融成一片,耳边还听得到父母的絮语,只是说什么他已全然不知道,母亲的话语就像小时候听到的催眠曲,他觉得身子在明媚的秋阳中轻轻飘荡, 舒适地缓缓升上空中,盘旋,又慢慢落下,好像落到一个无比柔软的羽毛堆里。
他不知道是如何站起来走到亭子间的,那是他睡过多少年的地方。他在朦胧中感到母亲为自己盖上了被子,然后立刻就沉沉睡去,没有梦。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西斜的阳光中渐渐有了意识,但浓浓的睡意仍然使他不愿醒来,眼睛微微睁了一下,旋即又闭上。这三天里他只有前夜是真正睡了一觉,在小同出现在月塘的那个雨夜,还有经历了两次惊恐的昨夜,他都是几乎没有合眼,真正的心力交瘁,现在他觉得能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想,就是很奢侈的享受了。
但是他已经睡不着了,窗外的德兴坊在安静了一个中午后,已经开始了下午的喧闹。
“甜酒酿——”从半导体喇叭里传出的叫卖声,从弄堂的一端响到另一端。隔壁不知哪家的楼窗里,洗麻将牌的哗哗声响成一片。一架老式座钟犹犹豫豫敲响了四点钟,这也是他从小听惯的,但从来就没弄明白这是哪一家的钟。最后,是一个苍老沙哑的本地口音在大声絮絮叨叨说着什么。
这是张家老爹,他有八十多奔九十的年纪了,想不到还有精神哇啦哇啦。石语不由得一笑。张家在德兴坊是很引人注目的,不但因为他们是唯一的一家本地人,还因为他们家出过一名道士——张家老爹的二儿子,绰号“张天师”的张六根。石语想,不知道六根现在在干什么,他早在十多年前就搬出德兴坊了;而在更早以前,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他突然脱下道袍还俗,更是德兴坊众人津津乐道了好些天的大事。后来大家说他有先见之明,混了个“工人阶级”的身份不算,还有了份固定工作,否则后来即便不像他师父阿胡子那样倒霉,但想寻个好饭碗也着实不容易。
说到阿胡子,石语想起早上老爷叔曾经提到过这位老道,似乎是跟唐家姨太太曼卿死后的什么事有关,应该是做道场之类,好像还有别的,但记不清了。当时自己因为听到竹叶在周围出现而心不在焉,正处于震惊之中,老爷叔说什么都已听不进去。阿胡子不知是否还在世,若他还活着,也差不多有九十多了。说是修真之士多长寿,不过属于正一派的阿胡子们玩的是装神弄鬼和符箓之类,似乎跟修练什么不搭界,这位阿胡子更是脾气暴躁,全无出家人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风度。当年唐公馆有事总是请的阿胡子,现在唐公馆又开始不干净起来,应该让他的徒弟张六根到唐公馆去——不过,张六根不做道士已经很多年了。和德兴坊的其他住户一样,提起张六根,石语也会莞而一笑,因为这位仁兄实在是个宝货,天生的漫画人物,比他的师父更加没有出家人的腔调,同时他也是石语小时候经常和伙伴们捉弄的对象。
当然这些都是胡思乱想。石语不禁苦笑了一下。反正睡不成了,石语干脆坐了起来,只是还有些不甘心就此起床,于是就靠着床头发呆。他真不愿自己这次回家的好心情又被有关唐公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搅了,他只想今天晚上在家里陪着父母一起吃大闸蟹看看电视谈谈天,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转过脸开始打量着这间小小的亭子间。他从小就住在这里,在他的记忆中,屋里的陈设几十年来就基本没有变过。自己身下这张铜床不知是哪个年代的货色了;床边摞着的几口樟木箱也是陈年旧物;另一头的雕花红木梳妆台从他有记忆以来便是那么锃亮,听说还是祖母的嫁妆;连台子一侧墙上挂着的相框,照片都没换过几张。他下床走到相框跟前看着,里面的每一张照片都带着他童年的记忆,只是照片都不大,不是135就是120的,照相馆拍的也都是小尺寸。他想应该将一些有意义的老照片精心放大,没有底片的就翻拍。他知道有些同行热衷于收集翻新老照片,像他这么一个也算小有名气的摄影家,居然连家里的旧照片都想不起重新制作一下,真有些说不过去。
想到这一点,石语来了兴致,反正今天下午在家也没别的事,还是先找一些底片出来,挑选一下,等这一阵子的事忙完后再好好进行暗房制作。他在床前蹲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半天,抽出一只沾满尘土的木箱,那是专放旧底片的。打开箱子,里面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纸袋,袋中杂乱地塞着许多底片,一时也无从挑选,倒是一个老式讲义夹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好像是他早期搞摄影时用来收藏底片的。翻开讲义夹,里面整整齐齐用拷贝纸夹着的一条条底片,记录着石语当年一步步走过来的脚印,慢慢翻来,他心中颇有几分感慨。当他拿起一个标着“1979云南”字样的牛皮纸信封时,不由得心中一动,不等打开,他已经想起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荒谷中在诡异的旋风里升腾的火焰,凌乱的枪声和火堆中缓缓坐起的焦黑躯体,一切都在瞬间回到了石语眼前。当时拍的胶卷,他冲完后再也没有心思去细看,更没打算把它们洗印出来,受到刺激的他只想把这段往事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十八年后,这段记忆又被小同在几天前的那个雨夜唤醒,在这两天一次次惊心动魄的遭遇背后,冥冥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他,推动着整个事情往一个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不管他情愿不情愿。现在,鬼使神差地让他自己翻出了当年那凄惨可怖一幕的现场记录。
石语捧着装底片的信封,手微微颤抖,他仿佛看见上面叠印着一张张亡灵的面影,无声凝视着自己。
石语扬起脸望向空中,眼里是一片泛黄的天花板。不知是水渍还是尘土在上面留下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小时候的他总是在脑中把那些痕迹想像成一张人脸,或是几片树叶,也许是一匹外形特异的马,然而现在他眼中的只是一片混沌,从那里面分辨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如今他所陷进去的怪异事件也像天花板上的痕迹一样混沌一片,难以理出头绪,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看看十八年前拍的这些照片,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这样一想,他就如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小小的浮木,不管到底有没有用,先紧紧抓在手里再说。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石语弟弟一家三口都来了。上一次全家在一起吃大闸蟹,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昏黄的灯光下,飘荡着螃蟹和姜醋的气味,还有杯中的黄酒,漾出一缕遥远的香气,当酒香随着酒液流入口中时,也把遥远的记忆和温馨带了回来。石语连喝了几杯酒,眼前已经有些朦胧,隔着酒杯中淡淡升起的热气,看着母亲在餐桌边忙碌着,不时把螃蟹掰开递给桌边的弟弟,又忙着从碗中舀出姜醋,将父亲面前的碟子填满,接着从楼下厨房又端来一大盆蟹,然后试试浸在热水中的黄酒杯有没有烫热,自己却难得去吃上一口蟹……这一幕是太熟悉了,他恍然间好像是置身于几十年前的家中,每个秋季,总有这么一两回这样的场景,照例是他们兄弟大快朵颐而母亲格外忙碌。
石语招呼母亲:“妈,你不要忙了,坐下来定定心心吃吧,我们自己会弄。”
母亲回过头来的一瞬间,石语才看清,眼前的她已经白发苍苍,不由得眼中一热,有几分湿润的感觉,心中明白,已经逝去的岁月,无论自己如何留恋,已经是挽不回了。
“好,我坐下来吃,也没什么好忙的。楼下金阿姨那里我送了几只蟹,现在不比从前,蟹变成好东西了……”母亲嘴上说着,手却没有停下,拿起餐巾纸去擦拭孙女嘴边流下的醋。
一边吃着,父亲一边向石语打听月塘亲友们的近况,不时发出感叹声。因为中午石语太困倦,父母只问了些他妻儿在国外的近况,现在的话题慢慢就转到石语突然回上海的原因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小钱替我接了一单生意,到荣福里37号拍一批照片……”意识也有几分朦胧的石语顺口说了出来。
父亲还没说什么,母亲突然放下手里的蟹斗:“啥?你在唐公馆拍照?”
石语发现母亲神情有异,立时便清醒了几分,懊悔不该说出实情,于是就含含糊糊地说:“也不一定我拍,看情况可能安排别人去,主要看谁有空。”
母亲怀疑地望了一眼儿子,犹豫了一下,说:“听金阿姨讲,好像那地方不大太平。”
“是吗?”石语敷衍了一句,把话岔开:“人家说吃大闸蟹讲究‘九雌十雄’,现在是阴历九月还是十月?”
“不要跟我淘浆糊!你是不是也听到啥风声了?” 母亲对大儿子实在太了解,本来她也就是随口说一句罢了,不想儿子显然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令她不由得疑心大起。
石语后悔不迭,自己好像一向斗不过老娘,尤其在几杯黄汤下肚以后。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47
荣福里37号,咪咪已经把助动车停在大天井里了,在打发走跟屁虫魏永成之后,她回头向大厅走去,见大厅里已经上灯了,桌边还零零散散坐了几名客人,侍应生们开始来回走动。咪咪快步走上台阶,门口引座的小雅面现一种职业的笑容,微微颔首,用轻柔的声音说了句:“欢迎光临!”
咪咪走到她身边,学着她的声音低声说:“你声音老嗲的,我骨头也要酥掉了。”
小雅抬头见是咪咪,不好意思地笑着吐了下舌头。
咪咪估计小雅是近视眼,又不愿戴眼镜,刚想调侃几句,却见老克勒凯文拎着茶壶正从大厅往后边走,便紧走几步,在厅后的通道里拦住他,向他打听石语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上午你爹安排他住在原来小刮刀的房间,后来就没有看见他了。”凯文冷冷地说。
咪咪有些失望,这个石语,是不是被吓跑了?也不像啊,他看上去蛮有一套的。不过老爸安排他住小刮刀的房间,实在是别有用心,有点恶作剧的意思吧?正想着,背后有人拍了她一下,她回过头,发现自己面前是一脸不悦的王老板。
“你怎么又来了?住了一夜还不够!昨天让死老太婆吓了一跳,开心吧?再说了,我告诉过你几次,不要随便在大厅里乱窜,这家餐馆是有档次的,你到处瞎跑影响餐厅形象。”王老板压低声音愠怒地说。
居然说咪咪大小姐影响餐厅形象,这有点太过分了。咪咪向来以自己的长相身材为荣,在系里女生中即使头牌算不上,二、三名绝对跑不了,现在竟被人说“影响形象”,而且说这话的还是自己老爸,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咪咪便要发作,但老爸又发话了。
“我跟你说过,营业时间,你从侧门走。”王老板抬手往边上一指。“假使随便哪个闲人都能从大厅里穿过的话,那么这家客人一坐下就要出送几百只老洋的高尚场所,和馄饨店大排挡有啥两样?看看你这身打扮,既不是吃客也不是餐厅雇员,大厅里走来走去不是存心拆我台吗?”
咪咪知道,一说到生意上,老爸就六亲不认,小姐脾气发了也没用,再说毕竟是自己理亏,便狠狠瞪老爸一眼,转身顺着他指的方向就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咪咪的肩膀撞了一下王老板,将他手中的一杯茶泼出一大半,王老板只有干瞪眼,看着女儿扬长而去。
咪咪三转两转,走进一条昏暗的过道,那里没有灯光,只有着尘土味和带着湿气的陈年霉味。咪咪站了一下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总算勉强认出来,自己走到底层那个荒废的角落里来了。真不知怎么会来到这儿,咪咪想自己应该直接从大厅后的楼梯上三楼房间的,刚才大概是让老爸气糊涂了,顺着他指的方向拔腿就走。
对了,咪咪想起早上去学校前,由于自己住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现,怕让石语小看,曾经特意去向厨工小黑打听小刮刀出事那天晚上的情景。小黑说不出多少东西,但依稀记得,当时底层有人听到过动静,后来又发现侧门外地上被吐得一塌糊涂,估计小刮刀应该是从这儿出去的。她当时就过来看了看,发现这儿虽然破败,门却是新油漆的,可能是为了从外面看上去像个样子。再仔细看,门里面中间有一块油漆好像更加新,似乎是刚补刷过,还没完全干透。咪咪虽说大大咧咧,脑子却相当机灵,马上将小刮刀从这里出去,门上新刷的油漆,照片上的棕色指印联系在一起。她觉得事情应该是这样:小刮刀从这里推开门,手上不慎沾上油漆,在小平房里不知怎么拿起那张照片,棕色指印就明显的留在照片上了,后来照片不知怎么落到石语手中——这是无论如何要让石语交代清楚的。早上咪咪出门见到石语,原本想卖个关子,却不料石语已经注意到照片上的痕迹了,让她大为扫兴。
但是石语不会知道棕色指印的来龙去脉,咪咪显然比他多掌握了一些信息,这点她肯定已经占了上风。不过照片啦、指印啦究竟说明什么问题,咪咪却实在弄不懂,也懒得去弄懂,她从来不愿去多动脑子的。石语不是感兴趣吗,而且,不管他愿不愿意,自己还送了他一个“福尔摩斯”的称号,所以,还是让石语去伤脑筋吧。
门里很黑,很静,门缝里透进一股冷冷的风,在过道上盘旋,将看不见的尘土缓缓卷向高处。尘土味和霉味越发难闻。若换作别人,多半已经感到这里的气氛渐渐变得诡异起来,但站在这里的是咪咪,一心回味着早上的 “侦察”行动,心中正感得意,却浑然不觉有一双没有表情的目光一直隐没在难以捉摸的黑暗中,默默窥视着她。
站在厨房门口的王老板余怒未消,端起杯子刚喝两口,便发现杯子已经见底。真拿咪咪没办法,都是她娘宠的。王老板摇摇头,悻悻然踏上楼梯回到他那间兼做卧室的办公室。
石语在母亲的目光注视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大概是闲言碎语不值一提之类的意思。母亲不放心地盯了他一会儿,没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石语想做人真不容易,尤其是荣福里德兴坊两处相距不远,蜚短流长几分钟就过来了,想装聋作哑难度还不小。当乖儿子可不是他的特长,让老人操心又于心不忍,难。
膏肓满腹的大闸蟹在石语口中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他勉强把手里那只吃完,随便吃了点饭,便离开了饭桌。母亲似乎看出点端倪,但终于没说什么,看他洗完手,就把预先准备好的浸泡在水里的药菊花瓣递过去。石语知道,这是他们家的传统,吃过蟹后用来擦手解蟹腥气的。当药菊花瓣在手中揉碎,一缕香气袅袅飘入鼻端时,石语的心情也慢慢放松了。
可是,石语的神经注定今晚还要经受一次考验。全家人饭后聚集在前楼闲谈时,楼下金阿姨上楼来看石语,当然顺便为石家送的大闸蟹道谢。说话间,她自然而然地问起石语最近在干些什么。石语有些吞吞吐吐,但他母亲瞪了他一眼,对金阿姨说:“他月塘不想呆了,跑到唐公馆去拍照片了。”
金阿姨立刻精神百倍:“唐公馆?好好,这地方闹猛!从解放前到文化大革命,再到现在,一直有故事。拍照片登出去,唐公馆就更加出名了。”
石语看看父母,发现他们已经全神贯注起来,连他弟弟夫妇都是一副竖起耳朵的架势,只有小侄女自顾自看着电视里放的动画片。
石语母亲小心地对金阿姨说:“我听你说起过唐公馆的事情,好像那地方从前不大干净,不晓得现在怎么样?”
金阿姨压低声音,带着神秘的神态说:“老实告诉你们,现在又出事了。”
石语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怎么又来了,真是想躲都躲不过,本来自己因为怕父母担心,小心翼翼地将唐公馆的话题当作一个雷区绕过去,偏偏碰到个金阿姨,非要引爆地雷不可。他抬眼看见父母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专注,等着金阿姨继续说下去。
“我有个亲戚叫来富,说起来算我的叔伯哥哥,他们两夫妻从前一直在唐家做,后来来富死了,他女人现在还帮唐家看房子,做了五十几年了……”
她说的是金嫂,石语立刻就明白了。
“她儿子福生也在上海,不跟他娘住在一道。前两日我在小菜场碰到他,说是最近——”
石语截住金阿姨的话头:“金阿姨,我也听人家说到唐公馆从前的一些事情,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好像唐老头从前吃过官司?像他这样有钱有身份的人,怎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金阿姨立刻忘记了福生,接过石语的话茬:“那有什么稀奇的?资本家嘛,搞‘五反’的时候——你好像刚出生吧——就是做老板的吃官司。生意人心黑的多,不整整他们,真要无法无天了。唐老头实际上在提篮桥关了没多少日子,总算是政府对他宽大处理,还是放出来了,就是后来评了个‘严重违法户’。不过他吃官司的那段时间,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姨太太也上吊了。”
金阿姨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石语立刻给她续上开水。石语的意图就是把话题引到四十多年前的唐公馆上,不让她说起唐公馆最近几天的传闻。
石语父母虽然早就听过唐公馆的陈年往事,但过去了那么多年,对旧事重提也颇感兴趣,石语父亲马上接上:“是呀,那年老大刚出生,我就是到南货店给他买奶粉的时候看见唐德鸿给他儿子接回家来的。当时南货店里的人都在传他们家的事,讲他五十大寿都是在提篮桥过的。”
金阿姨接着说:“唐老头的姨太太死了后,唐公馆就不太平了……”
石语从金阿姨口中,听到了早上老爷叔没有说完的故事。
姨太太曼卿死后,唐公馆上下人等生活在惶恐之中,在他们看来,公馆上下都被一股飒飒阴风笼罩着,而阴风的中心,当然是姨太太曼卿的阴魂。几乎有一大半人赌咒发誓,他或者她曾见到死去曼卿在楼中出没。
第一个把自己的见闻说得活灵活现的倒不是公馆中人,而是日日上午来公馆的梳头娘姨桂香。据说在曼卿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毫不知情的她照例来到37号,为大太太梳头——大太太的那个横爱司发髻已经由桂香打理好几年了。熟门熟路的桂香从后门进去的时候,就有几分疑惑,门开着,可是一路不见人影,不知怎么便一直走到三层楼。虽是上午时分,楼道内却似黄昏般迅速暗了下来,很有几分诡异,当时她只觉身上寒毛直竖,心里便有些忐忑。忽见有一女人的身影隐在暗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似乎是披头散发的样子。桂香紧走几步,欲上前询问,却无论如何走不到她的身前,总是隔着在两步的光景,心中一急,便开口招呼。不料那女子回过脸来,竟是舌头伸出,垂在胸前,当场把桂香吓倒在地。
只是桂香梳头娘姨的身份,向来靠一张嘴巴在各家混饭吃,她每一天都在若干大户人家登堂入室,将探听到的许多家长里短添油加醋地在各家传播。偏有那干闲得发闷的太太奶奶们是她的忠实听客,每日伸长头颈盼她来,梳头倒是其次,听她发布别人家的花边新闻反而是必不可少的消遣,只当是日日连梳头带听一档书,至于自家的家事是否也在别家被当作谈资,却也顾不得了。为回报诸位太太的青睐,桂香真可谓挖空心思使出了浑身解数,平地一声雷,无风三尺浪,什么故事都编得出来,只要讨得各位客户欢心。金阿姨的看法,从桂香嘴里说出的话,作不得真,只看她照样每天到唐公馆走动,不曾脱过一天班,便不像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
石语在脑海中刻画出这位桂香的形象:薄嘴唇,尖鼻子,目光狡黠而游移不定,被刨花水刷得发亮的发髻上插着根半尺长的红色簪子,一身黑色香云纱衫,手中一只布包,里面是装梳头家生的木盒,匆匆行走在弄堂里的青石路上……
但是相信桂香的大有人在。等到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说法陆续从唐家下人口中传出后,附近的居民都认定唐家闹鬼的事真的存在,桂香一跃成为唐家死鬼姨太太作祟事件的权威人士,各家太太都将她奉若上宾,甚至有的在下午牌局间将她招去,听她把那日上午的异遇说得活灵活现。太太们的赏金当然也是厚厚一笔,通常麻将台上的抽头都归了桂香。
金阿姨自然认为自己有着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作为亲戚,她知道自己的远房堂兄把终日魂不守舍的女人送回乡下去休养,同时也从堂兄来富那里听到了另一种说法。
据说来富认为,至少他女人(也就是别人口中的金嫂)没有什么对不起死鬼的地方,人家说她狗仗人势帮大太太欺负姨太太曼卿的事根本就没有,倒是那些下人自己势利,又嫉恨金嫂,于是就把逼死曼卿的罪名扣在金嫂头上。至于金嫂后来被吓得神经兮兮,还是因为她第一个发现了曼卿吊死在那里,当时的场面实在吓人。唐家其他下人不也被吓得纷纷辞工了吗?可见死鬼不是单吓着金嫂一人。
“说是吊死鬼吊在上面舌头伸老长,还对我那个堂嫂笑!这种笑——不要说她,就是男人碰到这种场面也要吓昏过去。那地方不干不净,阿嫂第一个进去,当然是撞了邪。”金阿姨作了个结论。
“唐家会同曼卿娘家从‘头七’做到‘断七’,从和尚请到道士,羹饭一趟趟供,锡箔啥的烧了不晓得有多少,尤其‘五七’回煞,唐家上上下下紧张得来……后来好像37号还是不太平,弄得佣人都不肯做下去了,唐家只好请来了道士阿胡子——喏,就是隔壁张六根的师父——来做法事,这次不是超度,是来驱邪了……”
阿胡子是带了一班道士来的,年少的张六根也在其中,那时他早已拜阿胡子为师了。道场就设在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房间隔壁,那里一时香烟缭绕,钟磬齐鸣,阿胡子还将一把桃木剑舞得像煞有介事。这场法事从下午持续到晚上,吃过晚饭稍作歇息,道士们强打精神继续吹打诵经。
正热闹间,不知哪里吹来一股冷风,众道士和旁观的唐家上下都觉得脑后有点凉丝丝,烛火也忽然闪烁不定,颜色似变得绿莹莹的,房内随即暗了下来,立时场面便变得分外冷清。
这时候,幽幽地传来一声凄楚的悲叹,在寂静中显得颇为清晰。众人心中一凛,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一面墙。
墙那面就是曼卿上吊的房间。
众人再凝神听去,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阿胡子满脸胡子根根竖起,一手掐诀,一手持剑指向隔壁,豹眼圆睁,嘴里大声念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许多人都听清了:“……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众人精神随之一振,阿胡子毕竟不同凡响。
一直闹到半夜,唐家上下人等都已经筋疲力尽,却没有一个人敢走开,去到楼下空无一人的房间。道士们也一个个如强弩之末,无精打采起来,只有阿胡子一人似是不知疲倦,照样精神十足地主持法事。
终于熬到了阿胡子画符的时候,只见他执笔在黄表纸上龙飞凤舞一番,便画出一张张谁都看不明白的符,吩咐唐家人带路,由手下道士贴到各处。最后一张他亲自拿着,出门走到隔壁门前。众人肃然,一片安静,却总觉得那门后暗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虽说心中战栗,仗着阿胡子在旁,还算把持得住。
阿胡子举手在门框上贴符时,众人分明听得门响了一声,那拿着符的手便是一抖。住在附近的人都听说过,阿胡子的符本来是最灵的,就算这样,他还是几次贴不上去,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般。阿胡子一急,口中念念有词,抬手一剑刺去,将那符纸刺穿,竟有鲜血在符上渗出。阿胡子来了精神,喝一声,那张符便在门框上牢牢贴住。
听金阿姨说到这里,石语不禁会心一笑。再看他父母兄弟,都听得有些发呆的样子。
“来富当时也在场,还分到一张符。阿胡子老早准备好一叠符,是发给37号的人带在身上的,当然不是白给的,唐家这次真是破财了。实际上,阿胡子这张符一贴就是四十几年,到底灵不灵也难讲,唐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断过,更不要说唐老头两夫妻文化大革命当中死得不明不白了……”
这时石语反而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毕竟他现在面对的不是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金阿姨叙说的不过是市井中的老生常谈,大概一两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就开始流传的那一类故事,怨鬼作祟,道士作法,诸如此类。至于阿胡子们的举动更是带几分滑稽,可能用动画片来替代一个老太太口中的描述会更加传神。他不怕听到这些东西,相对来说倒是他这两天遇到的,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才让人感到恐怖。虽然等会儿可能会面对母亲担忧的神情,但现在石语是抱着一种放松甚至是休闲的心态来听金阿姨讲“天宝遗事”。
这是他多年前就在德兴坊这幢房子里所熟悉的情景:老邻居很随意地走进门来,和父母亲坐在一起谈天说地,无论是东家长西家短,还是菜场时鲜货的价钱,乃至国际国内天下大事,他们总能在里面找到共同语言,而对旧事的回忆通常是他们最热衷的话题。这是一种行将消亡的生活方式,眼下还在这些老旧的弄堂里面存在着,但随着老一代人的逐渐凋零,旧式住宅的消失,它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将不复存在。至少,在石语现在居住的那幢公寓里,已不可能找到这种生活方式了。
石语心情放松,以很随意的姿势靠在沙发上,起先抱着一种姑妄听之的态度对待金阿姨的故事,不过也不忘记从中捕捉一些有用的信息。譬如,阿胡子贴符的那间“凶屋”,让他联想到上午领班小陈所说的“几十年没开过”的那间房。直觉告诉他,两人提到的应该是同一个房间。这件事很奇怪,几十年没开,难道这间房还躲过了文革的抄家?像这样的人家,文革期间能躲过这一劫的,一千家里找不出一两家。当然,文革开始在三十一年前,三十年也可说是“几十年”。但若说某间房文革抄家后几十年未开过门,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小陈又何必特意提起?小陈的意思应该是指这间房有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这引起了他的兴趣,这个谜一样的房间,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许揭开唐公馆种种怪异事件谜底的关键就在这里。
上午由于听到竹叶在唐公馆附近出现的消息,石语一时乱了方寸,没有听清老爷叔后来说的事,现在金阿姨的话,虽然荒诞不经的东西居多,但也有对他眼下进行的探索有用的内容,可不要再错过了。他收敛神思,在沙发上坐正,开始凝神细听。
……唐德鸿从提篮桥出来后不久就结束了他的“德鸿记营造公司”,理由是因为违法,交了巨额罚款,公司难以维持。他从此就深居简出,在唐公馆里关起门享了十几年清福。本来那时的“营造公司”,也不会有多少固定资产,唐老头两代人赚的钱,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但无疑够他连同儿子翘起脚吃一辈子了。也有人说,唐家二老板唐德鹄早就在香港做起了生意,那也是“德鸿记”业务的延伸,而他兄长唐德鸿在其中占了一半股份。
所以唐老头到死都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本家。
至于唐家的大少爷唐泽元,沪江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外国公司,没有在他家的“德鸿记”做——这不知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唐老头的意思。至少,唐泽元没有当成资本家,对他自己还是大有好处的。唐泽元的太太中学毕业嫁进唐家门,将近十年没有生育,后来和曼卿之间发生冷战,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唐泽元也于曼卿死后跟着住到了岳父家中。等他们回到唐公馆时,居然已经多了一个人——儿子出生了。
那是1952年,唐家经历了几件大事:唐德鸿进出了一趟提篮桥监狱;姨太太曼卿上吊自杀;唐家的长房长孙大卫出生。
金阿姨说到这里,转过脸对石语说:“好像那个叫什么大卫的是跟你一起在云南插队落户的吧?”
“我们在一个大队,但不是同一个寨子。”
“后来他跑出去,被人家砍了头?”
这件事十几年前石语就跟金阿姨说过,后来金阿姨又几次问起,今天不知是第几次提到了。石语无可奈何地再次回答:“是的,二十几年前的事情。”
“你看,唐家多少人都没有好结果。不说那些死在37号的外人,从那个叫曼卿的开始,她是吊死的;唐德鸿两夫妻,跳苏州河自杀;那个大卫最作孽,头也没了。听说他在云南乡下找的女朋友也是横死的?你应该认识她吧。”
石语心头一跳:“那不搭界,她早就嫁给了别人,而且她摔死的时候唐大卫已经死了好几年。”
“怎么不搭界!”金阿姨坚定地说。“唐公馆那个地方风水不好,跟主人家有关系的人,死了多少!我刚才说的是唐家人,另外还有一些外人,就是沾了唐公馆的晦气,也要倒霉,更何况那个什么大卫死前谈的女朋友了。远的不讲,小菜场那个卖鱼的,本来太太平平,非要到唐公馆去摆摊,前两天就莫名其妙死了。对了,他爹从前是唐老头的包车夫,大卫和他女朋友的事,我就是听他说的。”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0:47
石语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外衣放在亭子间了,里面有夹着竹叶照片的笔记本。他想像着若是把这张照片拿出来并说明出处,将会产生怎么样的戏剧性效果。当然,他还不至于傻到这种程度。
“那唐德鸿究竟是怎么死的?”石语把话题拉了回来。其实他对这件事也知道一些,因为当年那场据说是逼死了唐老头的批斗会,他也在场。当时他才十四岁,会场就在荣福里37号唐公馆。
那是1966年的9月的一个晚上,唐德鸿和全国所有的资本家一样,被推倒了批斗会场上。唐德鸿所站的地方,就是他家大厅前三级台阶的最下面一级。他脖子上挂着的硬纸板上写着“打倒不法资本家唐德鸿”几个字,名字上照例打上叉叉。批斗的理由石语已经记不得了。不过那时候斗一个资本家还需要什么理由?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旁边大门进来的通道和大天井的连接处,看得到唐老头的侧面。唐老头一身白色的府绸衫裤,低着头,后面不时有两个人把他的脑袋往下面按。石语能清楚地看到汗珠挂在唐老头的鼻尖,慢慢凝聚,变大,突然滴落,然后再凝聚,再滴落。众人身上的汗气混合着花露水和药皂味在空气中弥漫,让石语感到脑袋发胀。
不断有人站到大厅门前发言,或慷慨激昂,或声泪俱下,于是会场上不时响起口号声:
“打倒唐德鸿!”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每个人手里的六十四开本《毛主席语录》,随着每一句口号在空中舞动,石语眼前是一片红色的光影。忽然他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回头一看,老爷叔被烟熏得黑黄的干瘦手指痉挛似的抓着语录本,正缓缓向上举起,半张的嘴里露出一排同样黑黄的长牙,脸上是一副惶恐和茫然交织的表情,浑然不知自己的语录本敲到了石语的脑袋。
这时的大天井就显得太小了,后面有人往前挤,于是就有前排的人往前踉跄跌倒。唐老头的脑袋猛的一歪,一下子消失在跌跌撞撞的人群中。接着是尖叫声和抱怨声,会场主持者的呵斥声夹杂着下面的起哄声。
当混乱停息时,石语看到唐老头被从地上拉了起来,一头乱发下面流出了鲜血,经过眉毛滴落到地上,有一道血顺着眼眶向下慢慢淌到脸颊。唐老头抬手抹了一把,两道阴鸷的目光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看到这般情景,几个胆小的女人发出一阵惊呼。
石语觉得不舒服,想吐,便转身挤出了人群。他走到弄堂里,扬脸朝着夜空,在清新的空气中长舒一口气。此时月到中天,却被薄薄的云层遮蔽,月光迷蒙而暗淡。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唐德鸿,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那一脸血污中阴鸷的目光。
第二天,唐德鸿夫妇跳苏州河自杀的消息就传开了。
说到唐德鸿夫妇自杀时,金阿姨想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那个阿嫂和居委会的费大姐亲眼看到……”
批斗会随着唐老头的受伤而草草收场。
由于唐老头没有单位,批斗会是根据“群众要求”,由居委会组织,隔壁弄堂五金厂的什么组织派人主持的。费大姐他们又从弄堂口看大字报的外地红卫兵中找了两拨人来壮门面。当时全国已经开始了“大串联”,街上有的是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的外地学生,费大姐找上门去,他们真是求之不得。批斗会后应该是抄家了,费大姐们有自己的主意,不找五金厂了,却和外地红卫兵头头商量,决定明天开始实施,今晚上先把唐家人监视起来,以免他们转移金银珠宝什么的。于是37号里多了两个女孩,说是来监视唐家女眷。她们穿着样式难看的黑衣服,头戴军帽,臂上挂着红袖章,一脸稚气,好奇地在楼上楼下乱跑,早把分派给她们的任务抛到九霄云外。
被居委会拉来帮忙的还有隔壁阿龙,他和同龄的外地学生马上混熟了。在底层的大厅里,两个女孩拉着阿龙问个没完,使从来不受女生青睐的他受宠若惊,迫不及待地向她们介绍起唐家的种种“劣迹”。
看着门外的夜色,他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姨太太曼卿的故事:天花板下悬挂着狞笑的死者;楼梯上恐怖的脚步声;三层楼上鬼影出没的凶屋。
随着女孩们一声声的惊呼,阿龙觉得自己成了重要人物。
阿龙是石语的小学同班同学,出名的老留级生,比班里其他学生要高出半个头,因此喜欢横行霸道,欺负别人,很是招人讨厌。但是石语奉老师之命去帮他补课,结果弄得在那两年阿龙成了石语的影子,放学后总是跟在石语身后,不是在荣福里,就是在德兴坊。那时他就住在荣福里唐公馆隔壁老爷叔楼上,因此石语也沾光听老爷叔讲了几个诸如马永贞之类的上海市井故事。如今,因学校停课而终日里无所事事的阿龙替费大姐们当起了听差。
夜深了,金嫂还在厨房门口听居委会费大姐的教诲,无非是站稳立场,和唐家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之类。不知怎么的,金嫂觉得费大姐最关心的事,还是唐家的细软——譬如存折、金条之类——藏在什么地方。金嫂的原则是吃谁家的饭,便尽心替谁家效力,唐家对金家两代人不薄,她要对得起唐家。至于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金嫂弄不懂,也不想弄懂,在她看来,如今是天下大乱,乌龟翻身,世道不对了。
这在费大姐看来自然是很严重的立场问题,于是挺直身子,威严地咳嗽一声,翻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开始声色俱厉地念诵:“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接着就上纲上线起来,对金嫂的立场错误进行批判。
金嫂属于油盐不进的角色,乜斜着一对三角眼,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软硬不吃,市井俚语带着乡间村话,天一句地一句,缠夹不清,弄得一向精明干练的费大姐头昏脑胀,只觉两人的对话好比鸡同鸭讲,越说越是牛头不对马嘴。
前面大厅里的座钟突然一声声敲响,在夜里听来,总让人有点心惊肉跳。两人同时住了嘴,听钟声敲到十二下,方才停息。口干舌燥外加筋疲力尽的两个女人一时谁都不想说话,对视一眼,又马上扭过头去,看着大厅方向。
据金阿姨说,金嫂当时觉得灯光忽然变得昏暗,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空气变得阴冷。不知哪里的门轻轻响了一声,她和费大姐同时看到,大厅透过来的若明若暗的光影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那影子缓缓的似乎是“飘”了过来。走到近前,看上去模模糊糊的像是唐德鸿的样子,惨白的脸上,五官也看不真切,却分明挂着血痕,毫无生气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像是根本没看见那两个女人。
“我那个阿嫂看见,那血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吓人哦——”金阿姨颤声说道,仿佛这件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
“老爷,老爷!”金嫂感到毛骨悚然,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招呼,但那个像是唐老头的人影似乎没有听见,直直转向楼梯,无声无息地上去了。
金嫂和费大姐面面相觑,少顷,两人同时转身跟了上去,却再也不见人影。两人想起批斗会后的一阵混乱中,似乎没人注意到唐德鸿在哪里,怎么现在从外面进来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两人循声找去,在三楼看见阿龙抱着一名女孩站在那里,一脸惊恐。
三层楼道的灯似乎永远是坏的,这好像是个传统,因此在三十一年前那个炎热的九月夜晚,这里也是一片昏暗,只有下面楼梯转角处的壁灯很吝啬地透过来的一抹暧昧的光线。
见两人上来,阿龙有些尴尬,忙把怀中的女孩推开。女孩站立不稳,慢慢坐了下去,却仍用手拽住阿龙的衣角。
费大姐扬起眉毛作询问状,几分不快已经明显地写在脸上。虽然看不清楚,但阿龙显然感受到了费大姐的情绪,连忙忙解释:“她想看看三层楼的那间……那间房间,我就带她上来了。刚才好像有一个……一个白影子从我们旁边走过,走到那边就不见了,吓得她就……”
阿龙心有余悸地指着楼道另一端。
费大姐和金嫂相互看了一眼,虽然是在昏暗中,双方却都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透出的恐惧。
那一端是一片不祥的黑暗和死一般的寂静。应该是九月“秋老虎”的天气,金嫂和费大姐却分明感到有一丝阴寒在那边涌动,缓慢而又诡异,渐渐在自己身边萦绕,向心头袭来。
“那边”就是凶屋。透过黑暗,金嫂仿佛又看见了十四年前的那一幕——绞索下晃动着的诡异目光和狞笑。现在,她似乎看见那张紫胀的脸从绞索上飘然而下,向门边慢慢移来……她捂住嘴,把将要发出的惊叫声堵回到胸腔中。
费大姐惊悸之余,还不忘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一把抓住几乎要瘫软倒地的金嫂,将她推向阿龙,同时用另一只手在她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包香烟和一盒火柴。阿龙吃力地把金嫂放下,让她和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女孩靠在一起啜泣。
费大姐划亮火柴,和阿龙一起战战兢兢地打量周围的房门。在摇曳不定的光晕里,墙上的印花好像在蠕动,门扇油漆剥落的地方,裸露的木纹似乎活物一般在延伸扩展。火柴灭了,方才崭露了一下真容的房门,又在倏忽间隐入黑暗。费大姐又开始划火柴,但在她颤抖的手中,火柴接连断了两根,第三根才燃起一朵火花。他们发现,眼前的几扇门上都有新贴的封条,白纸黑字,盖着居委会的红色印章。
似乎是印章给费大姐壮了胆,她将三根火柴并在一起划燃,把这簇光亮举到那间“凶屋”的门前。
和别的房门不同,那扇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有些日子没有擦过了。几缕晶亮的蛛丝轻轻飘荡,边上却是一张蒙尘的蛛网,有几只虫子的躯壳粘在上面。门框上贴着一小张已经辨别不清颜色的残缺纸片,模模糊糊残留着几道墨迹。一道封条同样将门扇和门框封住。
忽然不知哪里吹出一股冷风,将费大姐手里的火柴吹熄,周围的一切再次隐入黑暗之中。费大姐和阿龙被死一般的黑暗包围,面前是那一扇房门。在门背后那个神秘莫测的空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他们不知道,甚至不敢去想象。他们浑身发僵,半步都挪动不得,却分明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逼近,脸皮连带头皮都是一阵发麻。据费大姐后来对金阿姨说,她看到黑暗中,就是在那扇门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张像是人脸的邪恶形象,却看不真切,因为那形象完全和黑暗融合在一起,就如是黑暗的一部分,在其中蠕动,凝聚,溶化。
正在这时,一道亮光从他们背后射来。原来另一个女孩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巡视了唐家人聚集的几间房后,又拿着手电筒来找他们了。
很快,壮起胆子的费阿姨和她的帮手们将唐公馆搜了个遍,在所有没贴封条的房间里,只有唐泽元夫妇和唐大卫兄妹,还有包括金嫂在内的两个佣人。
那个很像唐德鸿的人影好像在空气中消失了。
也没有人见到唐德鸿的妻子。
费大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不妙,于是她立即赶到隔壁弄堂里的五金厂,找到了正在吃面的造反组织成员,将唐老头夫妇失踪的事告诉他们。五金厂的人也有些不安,毕竟批斗会是他们主持的,于是决定马上组织搜寻。费大姐果断地又安排两个外地女红卫兵把他们的人找来,一块加入搜寻队伍。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几支奇怪的队伍分头出发。队伍中穿着劳动布工作服的上海工人和多半是黑衣绿帽的外地学生混杂在一起,领头的分别是五金厂“组织”头头和费大姐,他们分头走向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和苏州河畔。在走向苏州河的队伍里边有一个身穿中式衫裤的中年女人,她就是金嫂。
夜风吹过,带来几分凉爽。马路上昏黄的路灯下,匆匆走过的夜行人,长长的身影和地上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只有偶尔隆隆驶过的汽车,打破了街上的寂静。
队伍中的人大多心情轻松。说起来,唐德鸿和这些外地来的学生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头,只知道他是个资本家,住着一幢怪怪的大房子,仅此而已。现在走在深夜的上海街头,执行一项搜索任务,倒是挺新鲜挺刺激的。
但费大姐却是忧心忡忡。她内心里隐隐地希望这一路搜寻没有结果才好,因为若有结果,便意味着出事了。她可不愿意闹出人命来。
只是事情的发展与费大姐的愿望背道而驰。离苏州河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她便发现前面的桥边聚集着一群人,心中立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待他们走近,见到人群中一个黑瘦的中年人挥舞着胳膊在大声叙述着什么,周围的听众张着嘴,流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看到这支奇特的队伍走过来,人们很自然的让出一条通道,毕竟这年头最惹不起的就是戴着红袖章的人了。
人圈里的地上,是一双做工精致的黑色皮鞋。
费大姐当即走过去,神色严峻地向那个黑瘦汉子询问。据那人说,一个多钟头前,他下中班路过这里,在对岸就看见有个白色的人影跳进了河中,等他跑过来时,只见到地上的这双皮鞋。现在,警察已经沿河向黄浦江方向搜寻下去了,还没听说有什么发现。
边上一个老头插嘴道,他远远看见的是两个人在河边徘徊,心中诧异这两人半夜三更在这里做什么,略一疏神,却不见了两人的踪影,倒听见那个黑瘦汉子叫喊起来。
费大姐注意到金嫂的眼神有异,便严厉地问道:“唐德鸿平时穿什么牌子的皮鞋?”
金嫂嗫嚅半晌,方才答道:“唐老……他的皮鞋都是从‘博步’买的。”
费大姐拿起一只鞋。路灯下,鞋中的“博步”商标赫然在目,鞋面上,还有一小片凝结的血迹。
金阿姨说到这里,神情严肃地停下话来,扫视了一下周围凝神倾听的石家诸人,然后继续说:“一直寻到第二天中午,还是没有发现两个死人。后来附近倒是捞起过几个落水鬼,但不是唐老头两夫妻。六六年那几个月,跳苏州河的人还真不少。
“那么,来富嫂和费大姐当时在唐公馆里看见的那个像唐老头的白影子又是谁呢?算算时间,那已经是人家见到他跳河之后了……
“所以说,37号这地方不干净。曼卿死得冤,是要寻替身的,唐老头两夫妻迟早要还这笔债的。那个白影子上楼,就是唐老头去和姨太太团圆了。”
谁都没有说话,他们想象着那个初秋的夜晚,楼道里的灯光在飘忽不定的阴寒之气中黯淡如豆,一个新死的冤魂一步步踏上那具幽暗的楼梯,穿过那道终年紧闭的房门,两付惨白的面容如烟如雾,森然相对。
石语淡淡地问道:“如果是吊死鬼讨替身,那唐老头夫妻应该是上吊死啊,怎么会跳河呢?再说,金嫂她们怎么只见到唐老头的阴魂,唐老太呢?”
“那可不一定!你看过《情探》吗?王魁被桂英的冤魂索命,也不是上吊的。曼卿是被唐老太逼死的,唐老太死后好意思去见她吗?”
石语记得小时候看过那部鬼气森森的戏剧片,当时一起看的还有他妈和金阿姨,想不到今天金阿姨竟拿这部电影来作论据了。他一时竟也无话可说,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1:00
第七章 夜色无边
就在石语一家品尝大闸蟹之际,荣福里37号里面,王老板还在生气。凭着直觉,他感到女儿咪咪似乎已经卷入了唐公馆灵异事件的漩涡之中,而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从昨天晚上看到咪咪和石语一起走出小平房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事情正朝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因此他对石语的入住颇有些不安,只是自己的小动作让人家看穿了,唯有选择接受现实。毕竟石语给他的餐馆带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而且还不用出钱,这种诱惑对任何一个生意人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
但是,如果付出的代价是让女儿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呢?
王老板对自己说,其实不管石语是否出现,咪咪对唐公馆那些怪事的兴趣,早就流露出来了,与其让她自己莽撞地做一些傻事,真还不如有石语那个老江湖在旁帮忙照看着好,等到她发现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玩,自己就会罢手。王老板了解自己的女儿,三分钟热度一过,兴趣点就转移了。当然主要还是由自己来留心照料……想到自己在如此焦头烂额之际还要为女儿的任性分心,王老板心中一半是不快,一半是无奈。从小被宠惯的咪咪,养成了我行我素的性格,自己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老板觉得已经说服了自己。
是真的说服了吗?在他内心深处,却似乎在刻意回避这一点。
他心事重重地看看手中的空杯子,想起刚才咪咪的横冲直撞,摇了摇头,转身走进厨房,在饮水器前灌满杯子,然后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西侧楼梯转角和二层之间的那一间小屋,现在是王老板的办公室兼卧室。进了房门迎面就是一张黄铜台面的写字台,陈旧得很,上面还镌刻着一行外文,据说是当年唐家营造公司的原物,现今被王老板废物利用。旁边有一张小沙发,看上去比写字台更老旧,实际上却是王老板东渡日本前亲手打造的,也被弄来发挥余热。一个文件柜把房间隔成两半,里面的一张行军床就是卧室的标志。外人惊讶王老板何以如此艰苦朴素,他却答曰这里的条件比他初到日本时好多了。王老板不辞辛劳,长期留守,每个月难得有几天回到他那套四室两厅的新居去住。
他走进那个局促狭小的空间,关上门,长舒了一口气。在这里他反而有一种放松的感觉,每当被店里的杂事弄得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会来到办公室,看着柜子里的账本,然后想到每天本子上会增添多少数目的流水,立时便有一种成就感,于是就坐在沙发上小憩片刻,再神清气爽地走出去接着工作。
房门把楼下厨房的嘈杂关在外面,房间里安静下来。
现在,他把杯子放在桌上,照例往沙发上一靠,闭目养神。
但是今天他的情绪安定不下来,再怎么调整坐姿,都觉得不舒服,身子底下的沙发里,陈旧的弹簧总在嘎嘎作响。
在弹簧的嘎嘎声外还混杂着一种声音,急促而有节奏。
王老板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声。
是让咪咪气的?不至于,这件事自己刚才已经想穿了。那么,是过度的操劳。这几天的事弄得自己有点什么来着?心力交瘁。对,就是这个意思。自己仗着身体好,工作起来一向是不辞辛劳。这两天的忙碌又算什么?在日本时,很长一段日子每天只睡四个钟头,不是照样挺过来了?
王老板叹了口气,是年纪不小了,岁月不饶人啊,自己当年对身体健康的透支,如今要还债了?
他觉得不舒服,这种感觉不单是身体上的,似乎是从意识里浮起的。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不安从他心头掠过。有一股凉气从他脊骨下慢慢升起,随之而来的是身上沁出来一阵冷汗。
头上阴暗的天花板仿佛低了许多,周围的墙壁连同文件柜似乎都在扭曲、旋转,地板波浪似的上下起伏,整个房间像是在慢慢地挤压过来。
王老板第一次产生了想逃离这间小屋的感觉。
口渴,突如其来,难以形容的口渴。他勉力向前探过身去,从桌上拿过茶杯,迫不及待地送到嘴边。
他发现自己的胳膊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手在微微颤抖,杯沿和牙齿相触,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却一滴水都不曾流入干燥发紧的喉咙。
突然,他全身僵硬,视线越过弧形的杯沿,凝固在地上。
那是一片嵌花地板,黝黑、陈旧,木纹已经模糊不清。在地板上,有一双脚。
一双此时此地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
两米之外,那双脚的脚尖正对着他,脚上穿的是双精致的绣花缎鞋,白色鞋面,黑色和黄色交织的刺绣图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将王老板的视线连同浑身血液一起凝结住。
这不是活人穿的鞋。
鞋子上方的小腿,被一双白袜子包裹住,再往上——王老板已经浑身僵直,连抬一下眼皮都不行,因此,再往上是什么样子,他不可能看到,也但愿不要看到。
王老板的意识还存在,只是渐渐开始失去控制,但至少,他明白,按照常理,眼前绝对不会出现这么一双脚,连同那双鬼气森森的绣花鞋。任他是谁,当他独自一人处于密闭的房中,却发现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脚,都不会认为这双脚是来自人间的。
不是人间的,那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属于传说中在唐公馆出没的那些“东西”中的某一个。
那双脚的周围没有影子。天花板下挂着一盏电灯,老式的玻璃灯罩下是个六十支光的灯泡,王老板能看得到一旁那张老式写字台投下的阴影。
但是那双腿脚边没有影子。王老板明白自己为什么在第一眼看到那脚时就觉得诡异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在这段日子里,他被37号的怪异传说折磨着,看着自己的雇员一个个遭遇恐怖,看着小刮刀神秘地死去,他的神经早就紧绷到极限,下意识里就在等待着这一刻——和唐公馆的灵异力量正面相对。
但是,还是算不上正面相对。他欠着身子,抬不起头,只能看到那双脚。也许看不见上边的景象还好些。不过他能感到那边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射向他的头顶。
他的头皮一阵抽搐,发麻。那阵阴冷慢慢穿透头颅,心肺,在胃中盘旋流动,他的肚腹在抽搐、痉挛。
四周一片令人绝望的寂静,好像这间小屋不是处于上海闹市,不是处于一个人来人往的餐馆之中,距人声鼎沸的厨房只有咫尺之遥。
灯光怎么会变成暗黑色?不可思议。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举目望去,唯有黑雾漫漫,伴着一条伸向天边的崎岖小路,小路边是三尺孤坟,墓上的荒草随着呼啸的长风在瑟瑟发抖。
神思迷乱中,他似乎听到一阵有节奏的声音,似鼓声,又不像,微弱而急促。
他心头忽有瞬间清明,立时明白,那是自己的心跳。随即,心跳化为一片彭湃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太阳穴和耳膜。
在他渐渐暗淡下来的视野中,那双脚开始朝着自己慢慢挪动,僵直地走过来。
失去知觉前,他最后的意识是,那不是人走路的姿势。
送走金阿姨和弟弟一家后,石语继续面对母亲有点担忧的神情,他将话题转移到比较轻松的内容上去,终于,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接着他又不露痕迹地问起最近这段时间是否有人问起过自己的去向。
“前几个月经常有啊,都是认识的人,我们就说你回乡下去了,有什么事我们会记下转告你。”
是的,石语记得有过几回这样的事。当然,真正与他联系密切的人都知道他的手机号码。
“最近——最近好像没有过。老头子,是吗?”母亲转过脸问老伴。
老头子就点点头,表示认可。
还是不得要领。
石语和衣仰卧在亭子间的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水渍和尘土形成的奇怪图案隐没在阴影中,看上去只是一片混沌。
这几天遭遇的事情也是一片混沌。石语发现自己的任何分析都站不住脚,没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能让自己接近整个事件的真相,从而摆脱这梦魇般的处境。
小同,那个把自己引入这件事的神秘小同,他究竟隐藏在什么地方呢?在扔下那张定时炸弹般的照片后,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石语真怀疑他是不是就在月塘的那个雨夜里融化在淅沥的雨中,或像烟雾一般被寒风吹散了。
眼下他似乎是揭开自己心中谜团的唯一线索。他显然知道一些事,处心积虑找到自己,然后竭力说服自己去趟这一趟混水。等自己陷进去了,他却不见了。
他想找到自己还是不难。石语很清楚,只要从某人那里打听到自己去了月塘,虽然没有具体地址,但有点脑子的都会找到自己。因为,月塘那么个偏僻的小镇,一个蛰伏在那里的上海人必然是很引人注目的,更不用说自己那些世代居住于斯的亲友们遍布月塘,只要在茶楼酒肆中随便一问,就会有人指出这个怪人的居所。
不过小同知道自己阴差阳错地进入了唐公馆吗?毕竟当时自己是拒绝了的。石语相信,小同必定和唐公馆的事有着某种联系,不会不知道自己已然入毂。
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找不到小同,就先找大同,这个生意人的目标应该比较大。
也许他觉得有些事不好解释,因而在刻意回避自己?小同留下了照片,必然在暗示什么,他不便明说的。
照片——除了这张自己二十多年前亲手拍的,还有今天下午在床底下发现的那些底片。
十八年前,在送竹叶最后一程时照的,而他从未打算将这些底片洗印,甚至在他将晾干的底片剪开收藏时,都不曾去看一眼上面的内容。
也许能从中发现什么。想起下午的打算,石语躺不住了,翻身坐起。尽管他现在最渴望的是在这个温暖熟悉的小屋里好好睡上一夜,将所有的怪异和谜团暂且抛在一边,但他做不到,他必须竭尽全力去挣脱这张罗网。
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石语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虽然只是十多个小时以前才离开,但他的感觉却是离开了很久。在转动房门钥匙后,他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轻轻推开了门。
面对着门背后的黑暗,他轻轻侧过身子,好像在让暗中的什么东西走出门去,然后才伸手去够墙上的电灯开关。还好,他的手没有触到什么怪异的物事,灯亮了。
进自己的家门还那么全神戒备,实在荒谬得不可思议,但是在这里经历了昨夜那一幕后,石语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产生了某种心理障碍。
他开亮了每间屋的灯,顺便察看了一下每道窗帘的后面。当走到客厅时,他尽量使自己的目光不和窗户接触。谁知道窗外的夜色中,又会浮现出什么景象?
他明白自己的心态有些可笑,但没有办法,他不可能对昨夜的经历无动于衷。
他走进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小心地拉上窗帘,关好房门,然后戴上手套,拿出那些底片,在观片灯箱上浏览一遍,并随手做着记号。
就是这么粗粗一看,他心中已经难以平静,仿佛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走在送葬的人群中。十八年前的往事,通过一幅幅黑白颠倒的影像,又在敲击他的心扉。
他竭力抑制住激荡的心潮,把选中的底片一幅幅扫描进电脑,再一一进行反色处理,一幕幕活灵活现的场景,在他那十九英寸的显示器屏幕上显现出来。
夕阳残照下,杨七老爹亢奋的表情的特写,脸上所有的皱纹一览无余。
举刀劈棺的红衣人,刀锋上反射出刺目的一点星芒,身上红衣(石语清楚,实际是条红线毯)掀起一片模糊的动感。
闪光灯下触目惊心的白木棺材,曝光过头,没有细部。
……
最后一张:火焰升腾中坐起的焦黑躯体,周围汉子们惊惶的神色,甚至还有蚱螂手中抬起的枪口。
石语竭力避免和屏幕上竹叶的目光相接——如果说那张曾是竹叶的面孔上还有目光的话。
实际上,那里只有一对比焦黑的脸更黑的空洞。
石语清楚记得这张照片的拍摄经过。
三脚架上的照相机装的是广角镜,速度置B门档,按下的快门线被胶布封死(石语很遗憾相机不带T门),处于长时间曝光状态。
石语则跑前跑后,一次次按下闪光灯。
因此,这张照片记录的不是某一个瞬间的画面,而是在一段时间内,由闪光灯照亮的几个不同的瞬间和范围的情景的叠加。就是说,他每按动一次闪光灯,灯光范围所及处就在底片上留下了影像。这样,有的人在照片上有两个重叠的影像,因为他处于两次闪光范围的重叠处,就是说他在不同时刻两次被摄入画面,而他的位置已经有所移动。
照片中的蚱螂就有着两个影像,重叠在一起。
一处是蚱螂目瞪口呆地盯着竹叶躯体“坐”起的方向,面部曝光略显不足,说明他处于那次闪光的边缘;另一个位置稍稍错开的则是层次分明的蚱螂侧脸,愕然望向照片一侧。
蚱螂正面注视的方向,是升腾的火焰,长时间曝光使之有种流动的水一般的奇特效果,火中就是那具焦黑的躯体。
顺着蚱螂侧脸注视的方向,石语依次看到了不知所措的李二,李二身后不知谁手中的枪筒,在照片边缘,是勉强可辨的几株灌木中的一棵树干——那已是闪光范围的边缘。
树后似露出一个人形,或者说是人形状的烟雾,在漆黑的背景衬托下似隐似现,又和边上的灌木融合在一起,似乎是半透明的。
石语反复调节画面的明暗和对比度,也看不清那个仅仅是在全黑的背景下微微发灰的影子的细部。将画面放大,最后只看到一片难以分辨的黑灰色。
石语不甘心地放弃了努力。在他看来,再好的底片扫描仪,再好的电脑,也比不上他用暗房里的专业放大机制作出来的照片。
或许,这只是光与影在他的依尔福底片上留下的一个普通痕迹;或许,在竹叶的葬礼上,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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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30 22:02 编辑
]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1:02
屏幕上,的蚱螂张着嘴,好像是要诉说什么。石语觉得后脑泛起一阵凉意,似乎身后有一道目光,同他一起盯着屏幕上的神秘影子。
石语没有回头,想起昨天晚上漂浮在窗外虚空中的惨白面容,立时感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屋里很静,唯有身边的电脑在嗡嗡作响。他将注意力集中在电脑屏幕上,竭力不去想身后是否真的有一张惨白的脸。他知道,午夜时分,独自面对屏幕上十多年前的亡灵影像,在加上这几天的经历,给自己带来很大的心理压力,各种奇奇怪怪的念头和感觉会纷至沓来,若真要跟着感觉走,弄不好就要落得个精神崩溃的结果。
前些年走南闯北的摄影独行侠生涯中,无论是野岭荒山里难捱的孤寂,还是茅店鸡声中莫名的惆怅,他统统经历过,精神上几次接近崩溃的边缘,他都挺了过来。他知道在那种环境下,什么样的幻觉都会出现。
他记得一个翠竹摇曳的小院里,檀香味中,那位老者曾向已是大学生的他轻轻道出两个字。
心魔。
当时他马上想起哪本书里看来的观点: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现在回想,这种论调大有主观唯心主义的味道,和昨天晚上逃出荣福里时心头突然浮现的贝克莱大主教的名言“存在即被感知”如出一辙。
但是那老者却不赞同这种观点,他和自己探讨的是战胜“心魔”的方法,实实在在的。
摒弃杂念。不管用什么方法,首先要做到的就是这一点。昨天晚上他在废墟里不知不觉做到了,虽然用的方法不免激烈了一些。他知道,老者会对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过分了。
现在他就集中意念到屏幕上。
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只会让自己走火入魔。
十八年岁月和七千里路程的时空阻隔仿佛已经不存在,死去的蚱螂,死去的竹叶,他们的眼神要告诉自己什么?还有也已经不在人世的巫师杨七老爹,沟壑纵横的老脸带着绝望的表情,伸出枯瘦的手,似乎在徒劳地想重新掌握局面,而眼前正在上演的这场悲剧已经失控。
眼前的亡灵们呼之欲出,如果他们现在就走出屏幕,石语觉得自己不会感到惊愕。
好像竹叶正在支撑着已烧成木炭的棺沿想站起来,蚱螂环视左右,犹豫着是否放下火枪,杨七老爹的表情越发诡异,石语相信看到他的嘴正在翕动。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从幻觉中清醒。
持续了一秒钟的电话铃骤然停止。在沉寂的四秒间隔里,石语再看屏幕,竹叶焦黑的躯体仍然坐在那里,蚱螂的两个影像依然一个目瞪口呆,一个侧脸旁视,而杨七老爹的绝望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石语一点鼠标,将画面翻到另一页。
电话铃再次响起,在午夜的寂静中听来分外刺耳。一秒钟后铃声停止,石语听到了自己急剧的心跳声。
石语不想听到下次振铃,伸手拿起话机手柄。
“你好,我是石语。请问是哪位?”他尽量使自己的语气镇静如常。
耳机里一片沉寂。
石语默默拿着手柄,少顷听到了一阵阵咝咝的噪声,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在话机里产生的侧音。
他伸手捂住话筒,侧音消失了,耳机里又是一片沉寂。
“是小同吗?”他松开捂住话筒的手。
没有回答。石语差点又说出另一个名字,但是话到唇边便停住。
他不相信电话会来自另一个世界。
耳机里仍旧什么声音都没有。
在电话线那头的到底是什么人?石语想道。
这时,耳机里传来一阵忙音。
石语舒了口气,挂上电话,随即发现手心一片凉湿。
再环顾四周,石语看到屋里一切如常。身边是一张小床,平时工作晚了他就睡在上面;工作台上的布罩回来后尚未揭去;书橱中的书本依旧排列整齐,很久没人去翻看了;面前电脑主机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屏幕上是一幅黑白风景照——澜沧江上的景云桥。当然,没有什么神秘的目光和他一起注视屏幕。
石语心中渐渐平静,看来午夜的神秘铃声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他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他感到一阵疲惫,和衣扑到在床上,几秒钟后便沉入梦乡。
王老板醒来时,觉得已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但是他欠身看看手表,从他进入办公室到现在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左右。
他怀疑自己做了一场梦。毕竟,这些天他身心皆疲,在沙发上睡着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只是,梦中的情景似乎太真实了一些。他不放心地张望一番,担心在什么地方仍会出现一双穿着白鞋的脚,鞋上还有瘆人的黄黑色绣花。
让他放心的是小小的办公室里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自己脚下散落着一地碎玻璃。他沮丧地认出,这些碎玻璃曾经是自己的杯子。
很显然,这不是一场梦,在他看到那双脚以一种非人间的方式向自己挪动时,在极度的惊恐中,杯子从自己的手中掉落。
这时,他感到身上一片阴湿冰凉,原来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裳。
王老板感到恶心想吐,尽管浑身无力,他还是用颤抖的双手支撑着沙发扶手,用力站了起来,摸索着转动门把手。
大厨是王老板的弟弟,也是餐厅的二股东,员工们背后称之为“二胎”,以区别被尊为“头胎”的王老板。现在他正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今天晚上,生意出奇的好,他手中的炒勺几乎就没有放下过,而平时除了亲自炒几道价格昂贵的高档菜肴,他还有不少时间是在厨房里巡视、指挥。因此当他透过蒸腾的雾气看见兄长倚在门边无力地向他招手时,几乎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坚持将手中的菜肴在盘中摆放得整整齐齐后方才走了过去,而且微微皱眉,一副正在忙碌时被打扰的重要人物的派头。
走到近前,大厨方才被王老板腊黄的面容吓了一跳:“你生病了?”
他即刻伸手去扶,却又发现触手处衣衫尽湿,老哥身上的青山洋服居然都被汗水浸透了。
王老板低低在兄弟耳边说了两句话,大厨当即神色大变,重要人物的表情立刻让位于嘴巴和双眼组成的三个“O”形。惊愕之余,他还不忘拖过一把椅子让老哥坐下,然后冲出厨房急急向每一个人发问:“咪咪呢?看到咪咪了吗?”
站在底层那处黑暗的过道上,咪咪心里有几分得意:看来偶尔动动脑子还是有用的,至少,她现在比被她称作“福尔摩斯”的石语多掌握了一点情况。本来,小刮刀的死除了公馆中几个雇员的疑神疑鬼之外,也没有什么新鲜。但是,随着石语带着那张原先在小平房桌上的照片一同出现后,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不过,在咪咪看来,弄明白照片怎么会出现在小刮刀身边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弄清照片上那个清纯漂亮的妹妹是谁。这个念头弄得她心里痒痒,今天上课,老师讲的内容有四分之三没有听进去——而平时这个比例通常是二分之一。如果不弄明白,她认为自己晚上会睡不着觉——尽管昨夜被金嫂打扰后她一觉睡到天亮。
石语知道答案吗?看不出,他那张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但至少他该说明照片的来历呀!咪咪觉得石语太不上路了,他不想想是谁向他提供了进入小平房的钥匙,让他搞清楚了照片原先是在什么地方。过河拆桥,这是咪咪对石语行为的评语。
忿忿不平中,咪咪猛然挥了下胳膊,但是暗中盯着她的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而对那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咪咪浑然不觉。
忽然,过道上的气流和漂浮着的灰尘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对莫知莫觉的咪咪来说毫无意义,她不会有所觉察,然而那双眼睛感觉到了,悄悄地往后一缩,即刻消失在空气中。
咪咪转身往回走去,她觉得肚子饿了,但是她对老爸的工作餐毫无胃口,决定先将书包放好,再去麦当劳或哪个大排挡吃晚餐。
现在她走的路线正好和那一晚小刮刀走过的相反:小刮刀往下进入侧门里的过道,咪咪却是要从这过道往上走。
咪咪走得很快,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楼梯,走到底层和二层间的转角处,也就是她老爸的办公室门前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楼梯上方飘荡。当然她不会知道,在那道门里面,她父亲现在正坐在沙发上失去了知觉。
为什么那个身影会给自己“飘”的感觉?咪咪说不清楚,只是感觉罢了。她看到那身影拾级而上,无声无息,轻盈曼妙,显然是个女子,虽说看上去走得不紧不慢,和自己的距离却一点都没有缩短。在那女子接近昏暗的三楼时,咪咪招呼了一声:“嗨!”
那女子回头看了咪咪一眼便又转过脸继续往上走,随即就在咪咪的视线中消失了。
虽说光线暗淡,咪咪还是看出那是个长相清丽脱俗的女孩,只是脸色苍白,眼神带着幽怨。
咪咪觉得这女孩好像有点眼熟,估计是餐馆的服务员,抽空回宿舍去。她再次暗自赞叹,老爸餐馆里的女孩真是一个强似一个。不过——不过住在三楼的女孩好像只有真真和小雅两个,女服务生也没有穿白色旗袍的。那女孩是不是穿旗袍她没看清,但衣服颜色显然是接近白色。
咪咪满腹狐疑地走上三楼。
三楼走道上寂无一人。肮脏的楼窗遮断了外面的都市灯火,只在黑暗中呈现一片灰白。靠着二楼的灯光,楼梯口泛出一片淡淡的光晕。
咪咪没有听见开门的动静。她走进卫生间,开了灯,里面也没有人。她走出卫生间,让门敞开着,这样,过道上总算有了一些亮光。
那女孩去了哪里?咪咪把视线投向走道的另一端。
那一端完完全全地隐没在黑暗中,无论是窗户和这一侧楼梯口的泛光,还是卫生间透出的灯光,都无法照到那里。
咪咪走了过去,尽管小心翼翼,她的膝盖还是撞上了什么硬东西,鼻子里又是一股呛人的尘土味。她努力睁大眼睛,仍是什么都看不见。灵机一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按动了钥匙环上的一个椭圆形饰物,立时就有一道绿光亮起。原来那里面是一个高亮度的绿色发光二极管,外加一粒纽扣电池。
借着这点光亮,她看见面前是一张布满灰尘的破桌子,边上还有一些破旧杂物。她松开手指,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咪咪想起来,杂物的那一边应该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凶屋”了。换了别的女孩,这时至少是花容失色了,但对大小姐咪咪来说,“凶屋”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和“厨房”、“卫生间”或者“狗窝”之类没什么区别。她摸索着搬开面前的一个花盆架,点亮发光管观察了一下,然后侧身挤了过去。
咪咪立刻就后悔了。可能是踩到了地板上积年的尘土,她鼻子里的尘土味越发呛人,终于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想到身上可能蹭上的灰尘,咪咪认为自己失算了。不管那个神秘的女孩是谁,为找到她而让爱干净的咪咪付出滚到灰堆里的代价实在不值。
但是且慢,当听到不知哪里发出的细微动静时,咪咪立时就忘记了清洁卫生问题,像一只真正的猫咪一样竖起了耳朵。
辨别不出声音的方向。声音也许是来自隐没在暗中的那一扇神秘的门背后,也许是来自哪一张破桌子里。那声音太细微了,若有若无,咪咪倾耳听去,似乎是什么人在窃窃私语,再仔细听,又好像什么动静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咪咪不耐烦了,再次点亮发光管,忽然发现——
一个人影就站在她面前。
若是别的女孩,此时或者尖叫或者昏厥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但是咪咪只是狠狠地将手中的钥匙环伸到那张脸的下方。
在淡淡的绿光中,赫然是一副青面獠牙。
那副青面獠牙发出一声低呼,立刻就不见了。咪咪抢上前一步,再次把那张脸照亮。她觉得眼前的事情很滑稽,不由得咯咯笑出声来。
由于发光管的位置不同,这次在光亮中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带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咪咪笑得弯下腰,手中的发光管又灭了。从黑暗中传来那男子有点恼火的声音:“小姐,不要这样嘛。你听说过吗,人吓人,吓死人!”
咪咪听出来,那人就是金嫂的神秘房客——友松。
咪咪勉强止住笑,直起腰来,不甘示弱地回答:“你有没有搞错,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站在我面前,还怪我?再说昨天夜里你还吓过我一次。这叫做一报还一报!”
说着,咪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受咪咪的情绪感染,黑暗中友松也笑了起来:“好吧,就算是我的错。这下扯平了吧。”
咪咪又点亮了发光管,小心地从那堆杂物中退了出来,友松也借光跟着她。
咪咪打开房门,开了灯:“你进来坐坐吧。呀,书包都弄脏了。”
友松进得门来,四下打量一番:“环境不怎么样。不是亲眼看到,真不相信‘公馆人家’的女小开会住这样的房间。”
“你说什么?女小开?”咪咪第一次听得有人这样称呼她,不禁柳眉倒竖,恼火起来:“难听死了!什么年代了,还小开小开的。不许这样称呼我,听见没有?”
“怎么,这个称呼不对吗?”友松有点诧异,“听人家说,你爹是‘公馆人家’的老板呀。”
咪咪再大大咧咧,也对友松的话哭笑不得:“我说,你是什么年代的人啊?真以为这是好话?看上去你岁数比我大不少,真的不懂?”
友松挠挠头,一脸苦相:“我真的那么显老吗?看来年龄是隐瞒不住的。好吧,我承认,我是来自三十年代的一个幽灵。王小姐,多有得罪,对不起。”
咪咪又被逗乐了:“好吧,幽灵先生,那么我问你,你刚才看见另外一个幽灵了吗?”
“另外一个……幽灵?”
“刚才我上楼时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白衣服的,在我前面上的三层楼,我上来却找不到她了。想想她只有从你过来的那道楼梯下去。你见到了吗?她是谁?”
“没有啊,我什么人都没见到。”友松的眼珠转了一圈。
“那么,她真是个幽灵了。无所谓,这座楼里的鬼够多的了,不在乎再添上个把。不过这个鬼长得还真不错。你为什么从那里上来呢?不知道那边的楼道走不通吗?对了,你昨天晚上好像也是在那边不见的。”
“习惯了。我住的房间靠那一边楼梯,餐厅营业时我不想从二楼那些包房前走过,怕你老爸不高兴。我这种打扮不伦不类的,影响了你老爸的生意可吃罪不起,干脆从三楼绕一下吧,也多走不了几步。”
想起刚才老爸劈头盖脑教训自己的腔调,咪咪很能理解友松的顾虑。咪咪现在能看清他了:友松三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颀长,面部线条分明,朦胧的眼神带着笑意,一身浅灰真丝休闲西服,没系领带,蓝色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整个人显得随意而潇洒,看不出有什么不伦不类。
这个人还蛮等样的,衣裳颜色搭配得也不错。咪咪在心里对他评价。
“为什么人家说你是个神秘人物?我看你也是,总是喜欢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
“你爹为什么会选中这幢房子?因为这房子很有味道,从这里可以看到上海的过去,所以许多人来这里吃饭,无非是想寻觅一种旧日的气氛。我喜欢在夜里一个人上下走走,那时这座楼里最安静,有时候,会让人忘记自己是谁,生活在哪个年代。而你说的‘阴暗角落’里,完全保留了原来的模样,在黑暗中,看不出今天的破败。那些尘封的房间和走廊,好像把时间也尘封了,我走在那里会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一步一步,恍惚间走进了几十年前的唐公馆。我会看到当年唐公馆的情景,各色各样的人物——真的,你别笑,就像身临其境,很真实的。”
“你见到的是唐公馆的鬼魂聚会吧?有没有看见姨太太曼卿,那个吊死鬼?”
“曼卿是谁?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逼真了,连那些人穿的衣服,戴的首饰都看得很清楚。有一次在大厅里,看到许多人在跳舞,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身珠光宝气。隔壁厢房门里‘西屋’无线电放出的唱片音乐,是As time goes by——《卡萨布兰卡》的插曲……”
咪咪觉得友松这个人挺有趣:“《似水流年》?不过听说唐老头这个人毫无情趣,他会听英文歌?”
“谁知道呢?不是还有他儿子儿媳吗,据说都是洋派得很。对了,唐老头自己也经常去舞厅呀,不至于太土。”
“他儿子又没死。看来你应该知道曼卿。说实话,你半夜三更在楼里乱逛,真没见过曼卿和唐德鸿他们?”
“好吧,不开玩笑了,除了唐大卫,唐公馆里别的死人我都没见过。”
咪咪不知道唐大卫是谁,倒是对友松本人越来越感兴趣:“说了半天,你是干什么的?”
“本人为外国传媒打工——在BBN的办事处。”
“哦,怪不得那么小资,外企白领。”
“不不,我是蓝领。”友松拽着自己的蓝衬衣领子说。
咪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肚子饿了,想去吃麦当劳。怎么样,一起去吧?”
友松略一沉吟:“下次我请你客,今天还有点事,算了。”
咪咪走下楼去,没有注意到友松又消失在另一头。
走过大门口的小平房时,咪咪想到今晚一直没见到石语,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才会知道那张照片的故事。
照片,对了,照片上的那个漂亮妹妹像谁?咪咪想起来了。
虽然只是如惊鸿一瞥,咪咪却断定,刚才自己在楼上追丢的那个女孩,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个。
石语啊石语,哈哈!咪咪得意非凡。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1:03
正在这时,领班小陈匆匆赶了上来,叫住咪咪:“王小姐,厨师长请你马上到厨房去。”
“叫我咪咪,什么小姐不小姐!他找我做啥?”
“好像是……是王老板有点不舒服。”
虽然王老板兄弟俩什么都没说,但边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气氛不对,谁都看到了王老板蜡黄的脸色和大厨的张皇失措。咪咪陪着王老板离去后,有关王老板和“那个东西”照面的消息已经在餐厅雇员中悄悄传开。在“头胎”王老板走开后,“二胎”大厨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餐厅的最高首长,在员工面前,他竭力摆出镇静的样子,但是谁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
今天晚上,生意好得出奇,但王老板一走,餐厅的整个气氛都仿佛起了微妙的变化,本来严格规范的服务程序接连出现问题,两名领班不断开展“危机公关”,神经都快绷断了。领班小陈刚在二楼的小包间里对一位满脸脂粉的老妖精使完了浑身解数,便气急败坏地来到走廊上,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见到的每一个侍应生:“你看见老克勒凯文了吗?”
大家想起,已经有好一会儿没看见凯文了。
这就是说,领座和茶水都出现了问题。虽然这个档次的餐馆人力配备是很充足的,但是今天生意好得出奇,缺少个凯文就麻烦了。刚才那位自称“颐小姐”的老妖精就是在电话订座时确认了凯文在班,入座后见不到凯文便歇斯底里大发作,掀起的声浪差点震破了真真的耳膜——因为真真居然顶替凯文来给她上茶。
闻讯前来救火的小陈很惊讶那么高分贝的声音竟会出自一个看上去如此衰朽的身躯。终于小陈弄明白了,原来八十岁的颐小姐是唐师母一个七绕八拐的远房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到唐公馆自然是一趟怀旧之旅,照她的说法,已经有四十八年没有踏进这座小楼了。小陈自然算得清这笔账,老克勒凯文是唐泽元他太太的外甥,自然也属颐小姐亲戚之列。本来小陈就对唐家的一切怀着本能的敌意,这一次受了颐小姐的气后,心中那股邪火自然想要出在凯文头上。
只是凯文似乎失踪了——本来,若他在场,今晚的许多不快都不会发生。
小陈决定先向今晚临时坐镇的“二胎”大厨报告。
大厨在接到小陈的报告后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手里的炒勺仍旧叮当乱响。今天晚上他实在是受够了,从他老板哥哥的遭遇算起,似乎事事都不顺心。小陈本来也算个拎得清有担当的角色,这次怎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来禀报。
小陈毕竟善于鉴貌辨色,不想自讨没趣,遂说了句“我们再找一下”便退出厨房。
走到走廊上的小陈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王家真是一蟹不如一蟹,老板“头胎”已然让小陈看不起,他那个二胎兄弟在小陈眼中更是个无能之辈,全无应变能力,还摆出一副像煞有介事的腔调。
冷静下来后,小陈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对,从王老板的失态开始,餐馆里隐藏的某些个神秘角色今天好像又开始登台演出了。
公馆的底层和二层的大部分,晶莹剔透的枝形吊灯下,宾客满座,衣香鬓影和美酒佳肴在璀璨的光影中编织着一幕繁华的海上旧梦,尽管看上去有些不真实,但毕竟是一番纸醉金迷的热闹景象。
衣冠楚楚的宾客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花团锦簇的后面,楼内灯火阑珊处,却是另有一般模样。当小陈带着侍应生阿新走入黑暗的楼层一角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压抑——他在午夜游走于公馆上下时从未感受过的。
年久失修的地板在两人脚下咯吱作响,暗淡的光线勉强透过灯泡上的积尘,难以照亮黑暗的走道,只在墙上画出些斑驳的影子,模糊而又光怪陆离。小陈有时感觉哪道影子在蠕动,好像随时会从中间伸出一只爪子来攫取什么。
今晚公馆里的气氛不正常,自己的心态受到了影响。小陈终究还是在心中保持了一分冷静。
该死的老克勒到底在哪儿?还在公馆里吗?
这些天发生的事太邪了。那一夜,小刮刀是不是从这里走向死亡?阿林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今天的王老板呢?
原本对唐公馆里的古怪事件抱着冷眼旁观甚至幸灾乐祸态度的小陈,第一次惴惴不安起来。
因为今天他卷入了,由于这个该死的领班身份,没有选择,他必须出面。另外那个领班老陆,一个世故圆滑的老家伙,很自然的置身事外。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出面平息颐小姐的怒气,他发现凯文没有在岗,他去禀报“二胎”,于是,他就应该去找人。老陆只要摆出很忙的架势,匆匆游走于各间包房之间,便可以造成事不关己的局面,而小陈发现甚至连跟老陆商量的机会都没有。
小陈有种预感,老克勒凯文是又一个倒霉的家伙。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小陈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如果看到凯文半张着嘴,毫无生气地倒在某个阴暗角落厚厚的尘埃中,不会令自己太震惊。不过真要置身于这个场景中,年轻的小陈还是……
他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边上同行的侍应生阿新早就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在三楼常年被封闭的那段走道前,小陈几乎是在拖着阿新走,他有些后悔没有带手电筒。那里堆放的杂物似乎有人挪动过,留下了一个可以让人侧身通过的空隙。小陈正要过去,却发现阿新把自己死死拽住。他低低骂了句粗话,甩开阿新的手,挤了过去。
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小陈只得伸出脚探路,不时踢起一阵尘土,飞进自己的口鼻中。小陈暗自祈祷,千万不要让他踢到一具人体……然而,当小陈再一次抬起脚时,碰到的似乎是一条腿。
他硬是把一声惊呼压在喉咙口。
眼前忽然一亮,那是一根火柴的光芒,然后变成了一支烛光。烛光往上照亮了一张可憎的面孔。
金嫂。
金嫂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的小陈,却面对着那扇著名的房门喃喃自语。
惊魂初定的小陈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感受得到她语气里的怨毒。
小陈又仿佛看见了那扇门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具躯体在慢慢转动……他觉得几乎难以抑制把眼前这个可恶的老太婆撕成碎片的冲动。
这时,阿新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又拽住了他的袖子。
小陈只得狠狠地瞪了老太婆一眼,转身离去。
底层、二层和三层,所有平时无人居住的角落都找遍了,没有见到凯文的踪影,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身。这使小陈感到困惑,他不会溜出去吧?但这不是凯文的作风,也不是餐馆任何一名雇员的作风。
不过,那一扇扇经年不开启的黑暗的门后,他们没有搜寻到。不知里面是什么情景。如果凯文倒在某一扇门后面呢?
要说对唐公馆的熟悉,整个37号里面,除了金嫂就是凯文了,他不应该迷失在这座不大的楼房里,他也应该知道忌讳,知道什么地方不该去——当然小陈认为这种忌讳完全是狗屁。
这时,精明如小陈,竟也无计可施。虽然徒劳而返,但是从三楼下来时,两人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下到底层时,小陈正考虑的是这个局面如何收拾,久等的老妖精颐小姐会不会再发雌威。这时,他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走着。
小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克勒!”身边的阿新惊喜地叫了出来。
小陈恶狠狠地抓住老克勒凯文的袖子时,发现触手处湿漉漉的。老克勒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神,居然是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认识他。小陈看他的脸色,也和刚才王老板的一样蜡黄。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凯文弄到杂物间坐下,阿新端来一杯水,放在凯文嘴边。
好一会儿,凯文才有了点缓过神来的样子,自己端住了杯子,眼睛定定地看着一张破旧的椅子,好像被上头卷曲的花叶纹饰吸引住了,对两人的问话,却是充耳不闻。小陈注意到,凯文汗湿的月白色中式工作服上,有大大小小几片发黑的污迹,显然是蹭上的尘土。
“你究竟碰到什么了?”小陈加重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过了一会儿,凯文方才轻轻地回答:“没啥。”
小陈一时气结,不知说什么好,想了一下,示意让阿新走开。阿新悻悻地走了出去。
小陈再问,凯文只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就是有点不舒服。”
铁嘴钢牙,小陈无论如何都撬不开老克勒的嘴。
小陈表示要送他去医院,但是自己都听出了话语里言不由衷的味道。凯文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出门去,把脸色凝重的小陈留在身后。
凯文刚才应该是从后门那一边走过来的。他去那边干什么?在失踪的那段时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小陈觉得,这可能会是个永久的谜。以凯文的性格,他不愿意说的话,谁都没有办法让他开口。
小陈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匆匆走出杂物间,重新开始在餐桌和包房之间的游走,不时欠身低声了解一下客人的需求和感受,或者凑趣地轻轻搭上一句话。他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鉴貌辨色的本事,加上彬彬有礼的做派,让每一名食客都感到自己是重要人物,在这里受到了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尊重。他懂得在适当的时候和侍应生们站在一定距离之外侍侯,这样,食客们既觉得自己没有被忽略,也没有在别人环视下用餐的不自在。所以,领班小陈在熟客们尤其是一干太太老太太中间口碑甚佳。这也是小陈受王老板器重的主要原因。
只是眼下小陈有些心不在焉,还在想着今晚发生的事。
小陈从心底里看不起凯文。五十多岁的人,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一辈子没有过什么正经职业。他在生产组里和一帮婆婆妈妈消磨掉了十多年时光——据说还是“照顾”他的。后来到处瞎混,教英语,教钢琴,一班老克勒都有这么点三脚猫看家本事。好像他最后又下海做生意去了?显然连裤子都赔掉了,现在居然跑到37号来跑堂。在这里他又算什么?boy不像boy,当侍应生又做不来,算个餐馆的点缀,被王老板展示给吃客们看——唐家的亲戚——和猢狲出把戏差不多。虽说他家里不是像唐家那样的大户,但毕竟也是老人们说的“好人家出身”,混到这步田地,也算坍台坍足。
小陈嘴角边露出不屑的冷笑。
老克勒是有点可怜——上海人说“罪过相”。不过有什么人说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克勒凯文也一样,落到做堂倌的地步了,还鼻头朝天,标劲十足,他还当自己是唐家“表少爷”身份?
只有金嫂,虽说神经兮兮,却唯独在凯文面前好像脑子有点清醒,从来不撒野,真还拿他当表少爷待。
不过金嫂是真的脑子不对了,还是只是一种假相?
小陈不由得有点好奇,老妖精颐小姐见到凯文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当小陈再看到凯文时,他已经换了身工作服,端起了茶具,依旧是往常那副倨傲的神色,下巴颏抬起,双唇紧抿,只是脸色显得苍白憔悴。阿新早已经绘声绘色地将老克勒失踪事件对众人讲述了几遍,在凯文经过时,人人都以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老克勒凯文此时感到的仍然是刻骨铭心的恐惧和震惊。
和领班小陈一样,唐公馆里的灵异传说在他看来纯粹是无稽之谈。谁能比他更了解发生在这里的陈年往事?也许是金嫂。但有多少事是他知道而金嫂全然不知的,毕竟两人在唐公馆的地位不同。
餐馆里,人人都看着他骑着那辆“兰苓”老坦克——多少年前凯文的亲姨妈、唐家少奶奶送的礼物——来来去去,晚间偶尔留宿不走。他有时也会在楼里上下踱步,如同三十年前或四十年前那样,但不像金嫂友松他们总是幽灵般的在阴暗的角落里出没。对围绕着37号的种种传说,他完全是抱着另外一种心情来看待。多少年以来,他就不相信会有什么怨灵的影子出现在某处角落里。
但是今晚——他认为是绝不可能的景象出现了,如此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紧缩,在膨胀,在冷冻,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心脏将在狂跳之后永远停止。他希望这是一场恶梦,但不是,眼前见到的一切远比他做过的所有恶梦都可怕。一切在他眼前骤然定格,随即变暗、缩小,他觉得自己正坠向极黑极暗的深渊。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一张脸在上方俯视着他……等那张脸消失后,他发现自己所躺的那个地方,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熟悉,一时,还未清醒过来的他如在云里雾里,恍恍惚惚想不起自己置身于哪个年代……
慢慢的,他想起了什么。确实,周围的陈设没什么变化,如同时间在这里停止不前,但是仔细看去,时光还是在这里悄悄刻下了印痕。这里,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进来过了。这一刻他的惴栗,不亚于刚才……
他已经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房间的,直到被小陈抓住胳膊,他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就如他不知道先前自己是如何走进那间屋子一样。
现在凯文回想看见那个景象时的感觉,仍是不寒而栗。他想到希腊神话里一头蛇发的美杜萨,每个看到她面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刚才,自己就是这种感觉,在下意识中,他的血液在瞬间凝结成冰,身体迅速变成石头向下坠落……
究竟看见了什么,他不会向任何一个人诉说,永远不会。
颐小姐所在的包间是所谓维多利亚风格的。在昏黄的烛光里,弥漫的似乎是那个年代的氤氲。老太太端坐在一张双人沙发的一侧,枯瘦的手搭在扶手上,身后是高高的弧形外卷靠背,在她的小腿旁,是沙发精致的褶皱裙边。
小陈走进去时,以为自己看见的是马普尔小姐——那个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英国乡村侦探。这种错觉不单是来自房间的装饰风格,还因为这时的颐小姐和先前那个歇斯底里的老妖精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她正襟危坐,腰板笔挺,举止得体,活脱像是从维多利亚时代走出来的。而且,壁炉里吐出红色的火苗,在这种天气,房间里就显得闷热——这也像马普尔小姐的习惯。
不过小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但颐小姐不是马普尔小姐,甚至连壁炉的火苗都是光电营造的效果。
小陈俯身给她斟茶时,闻到了一股酒味,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颐小姐要的那支红酒已经见底。
然而颐小姐还要餐后酒。
这时的颐小姐变得通情达理而且兴奋起来,在小陈带着歉意告诉他凯文因病已经离去后,她似乎刚想起还有这么回事,只是随口表示了遗憾:“那好吧,请你转告他,只能以后再会了。”
其实是凯文自己不愿与颐小姐照面,借口当然是身体不好。还是死要面子。
小陈有点后悔提醒了颐小姐。
接着,老太太滔滔不绝地开始谈起早年的唐公馆。
小陈彬彬有礼地在恰当的时机插上一句话,或发出一声表示赞同的感叹,尽管颐小姐的话他大半没有听进去。他实在看不懂,到底什么才是她的真实面目呢?是先前那个暴戾的老妖精,还是酒醉后那位絮絮叨叨的老太太?
总之和别人不一样,颐小姐在清醒时像个魔鬼,倒是酒醉后变得和蔼可亲。
不过在她开始贬损唐家姨太太曼卿时,小陈的看法又变了,只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看着真真搀扶着步履不稳的颐小姐向外走去,小陈方才松了口气。
终于摆脱这位老太太了。不过最后她说了些什么?总之和唐家三代男人有关,小陈只感觉她的语气怪怪的。仅仅是醉话吗?
咪咪陪王老板回到了家里。王老板执意不去医院,只说自己是太累了,所以身体一时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他不会告诉咪咪自己遇到了什么,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知道了多半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咪咪发现,母亲照例不在家,肯定又是在离这里老远的哪张麻将桌上。她知道老娘的嗜好,除了电视剧就是麻将牌,今天显然没有她要看的电视节目。
老爸似乎完全恢复了,只是精神有些委顿。咪咪自作聪明地判断:老爸一定是低血糖,饿的。想到这里,她立刻觉得如果不马上吃一个麦香鸡的话,自己也要低血糖晕倒了。
家里没什么可吃的,老娘不知道他们会回家,自然不会给他们准备晚饭。但即使知道他们要回家,只怕她多半也会在天昏地暗的麻将大战中忘却。
硬塞给老爸一杯糖水后,咪咪决定继续完成被小陈打断的麦当劳之行。
咪咪对新居周围的环境并不熟悉,索性叫了部车到市中心,她可不会像老爸那样去考虑什么支出成本。一路前行,车窗外是跃动着的上海秋夜,流光溢彩中,交叠着温柔和狂野,真实和梦幻,咪咪的心情很快变得愉快起来。
前面不知是红灯还是堵车,咪咪乘坐的车停了下来。这丝毫影响不了咪咪的心情,她探出头,发现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座过街天桥,人行道上有几株法国梧桐。空中飘荡着几点斑驳的光影,定睛看去,竟是几片梧桐叶在秋风中欢快地打着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迟迟不肯落下。咪咪觉得有趣,再往上看,那黑黑的夜色也似被五光十色的都市灯火托起在天上,无法落到地面。
咪咪正注目间,却见有一片落叶从空中急速坠落,还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立刻反应过来,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瘦弱的身躯从过街天桥上跳了下来。
咪咪吃惊地捂住嘴。她绝对没有想到,夜色的浪漫会在瞬间变为残酷。
她更想不到的是,眼前这一幕竟然和荣福里37号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紧密相关。
对许多人来说,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石语在十八年前拍摄的底片上发现了一个幻影。他在寻回记忆的同时把鬼魂也给招来了吗?
王老板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看见了一双绝对不应该出现的脚。他下意识里早就在等候这一刻。他将要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咪咪今天一心想吃麦当劳的念头注定要落空。她似乎见到了照片上的漂亮女孩,但是占了石语上风的得意片刻间便烟消云散。年少不知愁滋味的咪咪,第一次目睹一条人命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消失,脆弱得犹如树上飘落的一片秋叶。
老克勒凯文站在唐公馆的天井里,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天空中暗淡的月亮,心中浮现出一段著名的文字:……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直到现在他都不愿相信早些时候目睹的情景是真的……
小陈则在冥思苦想中。颐小姐究竟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令自己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不对。
这些人中,今夜唯有石语睡得死死的,连梦都没有。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1:28
第八章 阴阳界
石语一早就在唐公馆和助手一起忙开了,在这里的摄影工作正式开始。不过有件事令他疑惑不解,他想和经纪人小钱商量一下具体的事如计划、创意什么的,以便和《时尚圣经》进一步沟通,小钱却在电话里大淘其浆糊,吞吞吐吐,说了半天还是不得要领。石语觉得这不像那个精明能干的小钱。照过去和小钱打交道的经验,是不是他又要出花头了?但也不像,似乎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心虚得很。
这个钱剥皮,真是天晓得。先不管他,乘着大好的阳光,石语要赶拍一些公馆外部的镜头,毕竟建筑摄影是颇受时空限制的。
石语发现要拍下建筑的全貌不太容易,毕竟弄堂太窄了,退无可退,除非用鱼眼镜头,否则绝无可能在荣福里拍摄,而《时尚圣经》也绝无可能去刊登一张鱼眼镜里变形的唐公馆照片。他庆幸当年唐老太爷或者唐德鸿的设计,在荣福里看到的只是建筑的背后,而他最需要拍的的是建筑的正面。于是,他把视线投向被拆的隔壁弄堂,他可以爬到南面还未被拆掉的房子楼上去取景。
在石语眼里,唐公馆是个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玩意儿,从建筑艺术角度而论,实在乏善可陈,不过是唐德鸿这类土财主设计思想的产物。但是,星移斗转,历经一甲子春秋,它披上了一件历史的外套,如今人们要看的是就是它积淀的时光和沧桑,想从里面拾得旧上海回忆的一个碎片。如何表现它?石语将这次约稿看作是个挑战,他不想中规中矩地一味追求所谓对透视,景深、变形、对比、质感的控制,他要在里面注入自己的主观色彩——把他从小到大对这座建筑的感受、理解推销给《时尚圣经》的读者。他认为,自己是艺术摄影师,而不是媒体摄影记者。
虽然旧房的楼板在脚下发出让人提心吊胆的呻吟,似乎这座被废弃的石库门房子随时会垮塌,但是进入创作状态的石语,却全神贯注于几架照相机,调节着机位,换镜头,取景,拍摄。
镜头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王老板走进了唐公馆,陪着他的是咪咪。这令石语有点诧异,但也没有多想。
等石语爬上第三栋旧房时,已经感到有点累了,他又拍了十多张,然后让助手先将部分器材送回去,自己先休息一下然后收工。
这时候他方才放松心情,坐在一张帆布折叠小凳上,喝着矿泉水,懒懒地打量着周围。
这里原先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墙上照例由岁月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那大小不一的几块发白的长方形,原先应该是镜框之类,是主人的家庭留影,或者是他珍视的奖状;这边像是放五斗橱的地方;床铺的位置太明显了,看一眼墙壁和地板就清楚。
如今人去屋空,但是房主人将他多少年的生活印记留在了这间房子里。他在这里经历了什么样的悲欢离合,已经无关紧要,现在只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感慨。不久,这些印记连同这座房子都将不复存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打断了石语的思绪。是助手回来了?似乎太快了些。石语疑惑地转过脸,出现在门边的是咪咪。
咪咪不像往日那样神采飞扬,似乎有点心事,但见到石语时,立刻眼睛一亮。
石语暗暗好笑,这女孩一定有一肚子话要说,忍不住了。
“怎么,没睡好?”石语看见咪咪眼圈有点发黑。
“是的,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跳天桥自杀。唉,真是的,还是一个穿戴相当考究的老太太。听人家讲她神经有毛病,好像看见什么东西在追她。……不谈了。你怎么拍张照片要弄那么多设备上来?像地质勘探队一样。”
石语知道她是指两个三脚架而言。
“一张照片?就这座楼的正面,我至少拍了七八十张,最后能用一张就不错了。”石语没有告诉咪咪,这次拍摄不但是用一大堆底片,还要用时间来堆砌出来。他打算不同天气状况下再拍一些。
咪咪夸张地耸耸鼻子:“怪不得你们那些影楼要价这么高,斩起客来比我老爸还凶。石老师,你拍了那么多照片,送我一张行吗?”
“没问题。你要什么样的?”
“就要前天我看见的那张漂亮妹妹。”
石语一时语塞。
“舍不得就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两件事,你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这总可以吧?放心,你不会吃亏的。第一件,是照片上的指纹从哪里来的;第二件嘛,和照片上的那个妹妹有关……”咪咪笑眯眯地停下话,看着石语。
石语大吃一惊,原来如此,这女孩还真不简单。他也盯着咪咪看,直看得咪咪心里发毛。
“告诉我。”石语一脸严肃。
“那么严肃做啥,像真的一样。说就说。”咪咪毕竟沉不住气,先把在侧门边发现的情况叙述了一番。
“等会儿我过去看看。”石语认为这也许只能说明小刮刀当时走的路线,他早在月塘听小同说过了,只不过现在知道了小同说的底层的门是哪一扇。这似乎无关紧要,石语想弄清的是那指纹究竟是不是小刮刀的,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他都觉得自己似乎太偏执了。这里的房主走了,却留下了他多年的生活印记;小刮刀走了,是不是也把他的印记留了下来呢?石语实在太想在这团混沌的迷雾中找到一个能让他走出去的路标。
发现石语没什么反应,咪咪有些失望。
“再说那个妹妹吧。”咪咪双手比划出照片的样子。“昨天晚上我看见他了。”
石语猛然抬头。
“就在唐公馆里面,我在楼梯上看到她在往上走。虽然只看了一眼,我发现她长得还真不错。她不是去找你吧?”咪咪满意地看到这番话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但随即又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
石语手中的矿泉水瓶在不知不觉中被攥裂,水溅了一身,他都浑然不觉。
再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竹叶至少三次出现在附近,这次是进入唐公馆了。她,或者“它”究竟想干什么?
窗外碧空如洗,艳阳高照,石语却感觉被一片诡异的阴冷包围,一直冷到骨髓里。
“你到底怎么了?说呀!”
石语眼前是咪咪关切的眼神。他很快定下神来,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听到……
“没什么,我有点累。”石语掩饰自己的失态。
咪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又说:“那好,你应该告诉我她是谁了吧。”
石语觉得什么不说也不行,勉勉强强地开了口:“她是我在云南插队时认识的一个当地知青,名字叫竹叶,曾经是唐老头的孙子,那个……那个叫唐大卫的女朋友。”
“不是你的女朋友?”咪咪有点失望,但随即又想到:“不对!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怎么还那么年青?”
石语发现自己在精神恍惚间说漏了嘴,于是马上说:“我指的是照片上的人,不是说你看见的那个——你真看见了?”
“我骗你做啥?真的就是她嘛!”
“楼梯上白天都是暗暗的,晚上你看得清什么?你不是只看了一眼?错觉吧。”
“那先不管这个,”咪咪被石语说得脑子有点乱,于是就说:“这张照片怎么会跑到小刮刀身边去的呢?”
“我也想弄清这件事。不过是不是小刮刀死前照片就在那里,还不好说。”
“那么,照片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你刚才不是只要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吗?我已经告诉你了。”
这时石语听得楼下有一阵喧哗。咪咪探出头去望了一眼,说:“是黑皮。他怎么又来吵了?”
石语正庆幸那个黑皮转移了咪咪的注意力,不料咪咪很快就缩回头接着说:“你真会钻空子,没劲。那个什么竹叶子……是谁的女朋友?”
“唐大卫。”石语勉强又说了一遍,却觉得身上打了个寒颤。
“这名字我听说过。对了,昨天晚上友松好像这么说——除了唐大卫,没见过别的死人。”
“友松?那个神秘房客?”
“你们怎么都那么说他?我看他没什么神秘,人也蛮等样蛮有意思的。唐大卫究竟是谁?好像你们都知道他。”
“他是唐德鸿的孙子,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咪咪的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二十多年前死的唐大卫,友松的意思是似乎看到过他;唐大卫的女友在石语或者说小刮刀的照片上,又在唐公馆出现,而容貌还那么年青……
石语却觉得心在渐渐下沉,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友松究竟是什么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随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石语的助手出现在门口。
黑皮名如其人,肤色黝黑,是那种在上海“下只角”常见的委琐男人。他们终日流连于麻将桌前,脖子上挂着不知真假的金链条,一身廉价的夹克,很少有人知道他们从事什么职业。
眼眶下带着黑影的王老板不耐烦地站在台阶上,丝毫没有把黑皮请到屋子里的意思。
原来黑皮认为他哥哥小刮刀既然在“公馆人家“出事,他的死就应该算作工伤,要求王老板支付医药费、丧葬费、抚恤金,甚至还有什么“精神损失”补偿。从小刮刀死后,他已经是第三次找王老板交涉了。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哥哥是供应商,我和他之间就是生意来往,不是雇佣关系——不是雇佣关系你懂吗?他又不是我店里的职工,哪里来的‘工伤’?再说了,他半夜三更跑到小平房里去做啥?”王老板夹着香烟的手指向前面的小平房。
“人已经死了,我也不追究这件事。你跑来要我赔偿,那不是笑话嘛!他和我没有结清的账,都在账本上,钞票会付给你,一分钱都不会少。至于你其他的要求,对不起,谈也不要谈。”
黑皮冷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只晓得人死在你这里,钞票就要你出,别的我不懂。死人就在医院里太平间放着,你一日不出钞票,我放他一日,一年不出,我放一年,横竖到辰光你来会钞。我也没啥事情,日日到你这里来讨债。中饭当然你请客,听说你们的公馆菜味道不要太好!”
黑皮边说边摇摇摆摆地往台阶上走。
王老板手中的香烟略动了一下,便有两个身影从他身后闪出。
黑皮发现眼前突然一黑,抬头观看,只见四只眼睛从上面冷冷地盯着他,原来是两个身高一米八五左右的小伙子挡在他身前。
“公馆菜你还是不要吃,价钱太贵。外头大排挡的盒饭,只要五块一客。”王老板嘴边露出讥讽的笑容。“再讲小刮刀也不是死在我这里,是死在医院里的,照你的说法,你应该问医院讨钞票去。”
等石语和咪咪他们走进天井时,听到王老板正在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假使你拎得清,马上把人送殡仪馆,三天之内烧掉,拿发票到我这里报销火葬费——这是看在小刮刀面上。过了三天,一个铜板也没有!”
黑皮愣愣地站着,想要开口说什么,却马上被王老板截住:“你不要不识相!再罗里八嗦——你自己有数!”
王老板说完就转身进了大厅。
石语心中突然一亮,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几步追上了嘟囔着离去的黑皮。
“我是你哥哥的同学。”石语开门见山。“不晓得他哪天大殓?我大概没时间去了,你就帮我买只花圈……”他说着递上五十块钱。
黑皮戒备的神情立时化为一脸笑容,钞票消失在迅速合拢的五指间。
接下去的谈话就很容易了。不过石语注意到,直到分手,黑皮都没问一声花圈上的落款怎么写。
王老板坐在雪茄吧即原来的西厢房里,不以为然地对石语摇着头:“你的钞票算喂了狗了。我打赌,今天下半天这张钞票就会在麻将台上输掉。黑皮这票货色,要是真的会给小刮刀搞个大殓,我‘王’字颠倒过来……”
“你不是还给他报销火葬费吗?”
“算了,买个太平罢了。火葬费算啥,毛毛雨!黑皮这种无赖,营业时来吵一次,我生意要敲掉多少笔?烧几个小刮刀都够了。你也是开店做老板的人,这笔账算得清。”
石语不得不承认,王老板为人精明,处理事情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但是,自己这张钞票也不是白给的。这一点,他不打算多说。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看着石语:“我知道你也不是一般人,十多年前在上海滩上的名声就乓乓响。这次到我这里来,也算是我们有缘分。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有数。”
王老板显然已经对自己做过一番调查。石语刚想说什么,被王老板抬手阻止了。
“我是诚心诚意想请你帮忙。坦白地跟你说,昨天晚上,我……”
石语听王老板讲述了一遍昨天晚上他见到“两只脚”的恐怖经历。
“老克勒凯文肯定也碰到什么待续了,就是死不肯开口。这人的脾气你也知道,犟头倔脑,他不愿意说,你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这里的人都差不多成精了,谁都看得出。不瞒你说,我今天宣布每人涨百分之五的工钱才稳住大家,不然说不定会来个卷堂大散。”
王老板告诉石语,自己是把在日本赚到的辛苦钱再加上银行贷款孤注一掷投到这家餐馆上,一开始就走的是高端路线。如果不是37号的低租价,打死他也不敢经营这种档次的餐馆。一旦经营失败,他将血本无归。
“……甚至是无家可归,连现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我也算了,从小苦惯的,但是咪咪怎么办?所以我无论如何要撑下去。我老早就晓得,这座老公馆一向名声不好。别的不说,从我接手之后,怪事层出不穷,从老关夜里看见唐大卫开始,到小刮刀莫名其妙的死,再是小刮刀显灵,昨日就是我亲眼看见了,还有老克勒,虽然他什么也不肯说。”
王老板小心地把香烟灰弹进一只空烟盒。
“照我看,是唐家的死鬼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老公馆被外人占据,所以从李家住着的时候开始,就不断作怪。这帮赤佬都是冤魂,是厉鬼啊——从曼卿算起,唐德鸿、唐老太,还有后来的大卫,都是死得很冤的。当年道士阿胡子说,曼卿死后是化为厉鬼作祟,所以他用一道符将她封在凶屋里——这话我听我老娘讲过。现在,几十年过去,那道符的法力大概过时了,所以这吊死鬼又开始作怪。昨天我看见的,大概—……”
王老板心有余悸,他想起的是那双脚上鬼气森森的绣花鞋。
听上去很荒唐。石语觉得王老板是不是昨天晚上受的刺激太深,脑子有点不对。但是想到自己前天晚上目睹的情景,他还能说什么呢。
领班小陈出现在门口,虽然门开着,他还是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老板,警署老徐刚来过电话……”小陈欲言又止。
“什么事情你说好了。”
“昨天晚上我们餐厅的一位顾客,在回去的路上跳过街天桥自杀了。老徐要来了解一些情况。”
王老板皱起眉头,转脸对石语说:“你说烦吗?这种事跟我们有啥搭界。对了,不晓得是不是昨天晚上咪咪看见的那个。”
“听老徐的说法,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叫什么‘颐小姐’的老太,她自称是唐家的亲戚。”小陈又补充说。
一听“唐家”两字,王老板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是一个!她到底是谁?叫凯文来问问。”
“凯文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凯文。她订座的电话是我接的,我介绍餐厅特点的时候告诉她有凯文这么个角色,她表示有兴趣,要来见见,不过连凯文的名字都是我告诉她的。她来以后我招待了她半天,这人实在难弄。”
“她情绪怎么样?你没轧出啥苗头?”
“她先是歇斯底里大发作,后来吃醉了,反而是通情达理的样子,给我的印象只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太太。自杀?我看大概是酒性发作吧。八十岁上下的人,一顿销掉那么多酒。后来帮她叫了一部‘差头’,真真搀她出去坐的……”
石语听到他们的对话,心中的震惊难以形容。
“下一个轮到谁?”这次灾难降临到那个什么“颐小姐”头上了。他不相信颐小姐之死是个巧合。二十多年前的唐大卫,十八年前的竹叶和蚱螂,几天前的小刮刀,这一连串的死亡仿佛被一条绳子连在一起,一环扣一环,只是所有的事情都陷于扑朔迷离之中,找不到可以解开绳扣的那一个环节。
连跟唐公馆有关联的外人似乎都是某种神秘邪恶的力量吞噬的目标。
下一个是谁?是自己?还是王老板、凯文?或者是他心中不止一次想起又觉得实在不可能的那个唐若琴?
中间为什么隔了十八年?环节在哪里?竹叶的照片?还是——
想起前天晚上自己的遭遇,是不是和那个老太太有些类似呢?她在死前看见了什么,是个永远的谜了。如果和自己遇到的差不多,那么,在那种极度恐惧的心理状态下,自己都是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可以设想,一个八旬老妪会如何呢?
唐公馆离奇古怪的事情层出不穷。他要按自己的计划干下去,无论这个计划多么荒唐,多么疯狂,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试一试。
咪咪在门口探进头来,看着那几个人的表情,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了?一只只隔夜面孔!”
王老板随口问了句:“你做啥去了?”
“给跟屁虫打电话呢。”
“礼拜天跟他打啥电话……”王老板显然不欣赏那个跟屁虫。
“怪了,礼拜天就不能打?”咪咪的脑袋缩回门外。
小陈目送着咪咪离去。石语总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对。
雪茄吧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因为王老板抽了太多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烟雾缭绕中,沙发上王老板佝偻的身影显得有点模糊。几乎一夜之间,他的精悍和锐气消磨了一大半。在黑皮面前,他是强悍的王老板,现在屋里只剩下石语和他两个人,他就只是个忧心忡忡的阿王。
石语心想,要是他知道自己遇到的那些事,从月塘的雨夜到前晚废墟中的惊恐,加上死去多年的竹叶频频出现在公馆内外,精神会不会崩溃。
但是自己不能和盘托出。
王老板继续着被小陈打断的话题:“你看,又是一个……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个老太婆的死和唐公馆的冤魂作怪没关系。到底什么时候是个了结?我……准备请道士或者和尚来作法,就像当年唐德鸿做的。不过有没有用天晓得,唐德鸿最后不是也死了?”
王老板看看石语,仿佛下定了决心:“人家给我看了从前的旧报纸,原来你是……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寻出原因来……条件嘛,你尽管开!”
石语不禁苦笑,王老板病急乱投医,竟把自己当救命稻草了。这和前些天小同在月塘说的话差不多,真将他看作了江湖术士。可是谁让自己当年那么招摇,那么热衷于名利呢。他想起那个小院,翠竹,檀香,还有,那老者不赞同的目光。
这件事,石语决定对王老板坦诚相见。
“当年我到处演讲,教大家练功,主要是几个地方体委组织的创收活动,我自己的第一桶金也是那时候掘到的,我就是靠这笔本钱发的。那时全国气功热,阿猫阿狗都是大师,出风头,赚钞票。但是说到底,我教的不过是调节身心的方法,讲穿了就是给自己当心理医生。我可以帮你忙,也需要你配合,不过你不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我身上。因为……”
石语将小同雨夜造访的事说了出来,也谈到了竹叶,但保留了一些事。
王老板的眼睛瞪大了:“我昨天看到的是曼卿还是那个啥竹叶呢?”
因为绣花鞋的缘故,他坚信自己见到的是个女鬼。
石语无法回答,理智告诉他谁都不是,但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实告诉他最好闭嘴。
石语端出了他迫切想了解的事,他要王老板详细介绍一下小刮刀死前的情况,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要漏掉。
王老板说的和小同说的差不多,他也说不准小刮刀躺在小平房地上说的是“作孽”还是“竹叶”。
不过王老板后来去了医院,看到小刮刀在弥留时,突然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地说了一些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又提到了什么“那块石头”,说他“看见了”,“不是我”,好像还有什么“放过我”,“是他”等等,有一大半话王老板听不懂。
“总之听得我寒毛凛凛。他……他大概是回光返照吧,表情极恐怖,像是看见……看见了……鬼。”王老板好不容易吐出了最后那个字,然后强调:“真的,你当时如果在场,看见他的表情,一定也会这样想的——好像他当时就在跟鬼说话。”
石语脑海中灵光一现,用滇西方言将那几个词反复念了几遍。
如同被人捏住了颞关节,王老板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是……是的,就是这种腔调!你怎么知道的?”
他惊奇得喘不过气来。
“那天在场的还有谁?”
“在这里有小黑、小陈,还有……厨房管切配的姚建民,隔壁邻舍一帮人,对了——福生,就是金嫂的儿子。记不清还有谁,乱哄哄的。医院里就是我、福生、门卫丁老头,小陈先回这里的。电话打到黑皮屋里,这家伙居然只管搓麻将,一直到小刮刀咽气,都没去医院!小刮刀死,只有他顶开心。”
“没有一个叫小同的?”
“小同是谁?”
王老板忘了石语刚才提到过小同的名字。石语只得再说一遍,顺便说起了十八年前滇西群山之中的那场火葬。
“小平房里应该没有陌生人,在外头看热闹的就不清楚了。”
“你们在小平房看到过一张照片吗?”
“没听人提起过啊。我过去的时候小平房已经乱哄哄了。”
石语拿出随身带着的竹叶照片,递给了王老板:“那就是我跟你说的竹叶,人死了十八年,照片却在小平房里出现。后来那个小同把它留在月塘。”
照片早被石语小心地放在一个塑料袋里。王老板拿着,手有些发抖,毕竟这是一个十八年前死去的人,而这个死人居然屡屡在他的餐厅内外出没!
“你一定不要让咪咪在这桩事里面瞎搅!咪咪亲眼看见颐小姐自杀,看见她——”石语指着王老板手里的照片:“看见她在这里出现。你我都清楚,太危险了!别人避开还来不及,她倒好,当作一场游戏来玩。”
石语几乎是声色俱厉。王老板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百分之百赞同。但是——
“咪咪要是会听我的话就好浪。这小姑娘从小被宠坏了,越是不让她做的事她越是起劲。我自然尽量不让她卷进来,昨天晚上的事我也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肯定从什么人那里听到风声了。今天是她娘一定要她陪我来。假使……假使她碰到什么危险,拜托你千万要照应她。这小姑娘花样经太多,防不胜防……”
石语看着王老板近乎哀求的眼神,不知说什么才好。叹了口气,他才无奈地说:“这是肯定的。但是你真的管不住她?”
跟王老板的这番谈话,反而让石语感觉轻松了许多。这些天他的情绪如同被堤坝束缚住的洪水,在难以形容的巨大压力下,裹着浊浪漩涡一次次的冲击着堤岸,随时会有一场不可收拾的决堤和崩溃。现在,好像稍稍提起了一处泄洪闸门,尽管只是小小一条缝,毕竟也是一个宣泄的口子。
他需要有个人可以让他倾诉一些东西,可是想不到的是此人居然会是王老板。
下午,阳光明媚,趁着午餐后顾客离去的空隙,石语抓紧时间在公馆上下拍摄。这类建筑内部的摄影,用自然光拍摄对光影、光位、光度的掌握和控制和使用灯光拍摄完全不同。石语想表现的是他对这座旧建筑的理解,拍出他的感受,他要将这座房子里面的过去和今天都留在同一个画面中。这个时候,他早已把《时尚圣经》抛到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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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薰衣 于 2006-7-30 22:33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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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1:41
午后暖暖的秋阳,柔和如梦,透过窗户洒进来。不易察觉的点点金光闪烁着,那是漂浮的细微尘粒。揉进浮尘的阳光,背后的景象是迷离的,光影和轮廓,色彩和线条交融在一起。石语甚至觉得,连时间也在这里头悄悄融合、渗透,他在把时光和老宅一起收入镜头。
阳光在不经意间变化,挪移,从薄木镶边的法式圆桌面上,悄然爬上了壁炉前旖旎卷曲的铸铁花叶,渐渐的,房间深处的拱形橱顶出现了一弯淡淡的光泽,勾勒出犹如天鹅颈般的浮雕线条。
石语这时才发现,黄昏将至,散淡的余晖如水一般在房内流淌,将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慵懒的金红。他觉得时间和空间在这里都产生了错位,自己仿佛置身于简•;奥斯丁书中的氛围。
感动中,他按下了快门。他不知道,自己摄入了这一年上海秋天的最后一抹阳光,很快,他将在一场无休止的阴雨中徘徊,迷茫,苦苦挣扎。
等石语和助手小余一起收拾完器材,已是暮色四合,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昏暗。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张苍白的脸在门外闪过,没有表情的目光对房间里一瞥,随即隐没于暗中。
小余又累又渴,拿起自己的水瓶一饮而尽。他注意到石语进入创作状态后便如中了魔一般,没有休息过一分钟,也没有喝一口茶。跟着这样的老板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明白。
石语目送归心似箭的小余匆匆离去,便转身去准备另一批器材。
今夜要用的器材。
王老板又坐在他的办公室里。这里已经没有昨天晚上留下的痕迹,地上的碎玻璃已经被打扫干净。
警署的老徐来过了,无非是问问那老太婆喝了多少酒,情绪有什么反常之类,好向美国领事馆通报——原来颐小姐是美国籍。老徐跟王老板很熟,私下说起,老太婆的血液中酒精含量高得吓人,醉酒是无疑了。至于她在美国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也只有美国人弄得清。
王老板犹豫了一下,还是吞吞吐吐地将唐公馆最近的怪事告诉了老徐。老徐嗤之以鼻,认为王老板生意上压力太大,以至于神经搭错地方了,劝他不妨稍稍放松一下,譬如去歌厅唱唱歌,看看滑稽戏什么的。
王老板无可奈何,只是自己思忖,颐小姐是不是也看见那双脚了?
百无聊赖的咪咪坐在沙发上玩弄寻呼机。昨天晚上的事她已经听几个人说起了,个个都是压低嗓音,神神秘秘的样子。听第一回还觉得新鲜,但听多了就没意思了,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一点实际的,最后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老爸遇到了什么——老爸自己自然更不会说。要不是老妈一定要她今天陪老爸上班,她就去华亭路淘衣裳了。不过,今天也没有白来,至少,她可能发现了石语的一个秘密。
石语想过河拆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自己和跟屁虫魏永成说得好好的,为什么他还没有消息呢?
这个时间,这段路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显得很冷清,几盏路灯,光也是淡淡的,照不出多远。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刮起了风。秋风扫着一地落叶,簌簌地发出响动,不时有几片飞得高高的叶子扫过人脸,或挂在发梢不肯落下。街上行人都下意识地拉紧衣服,低下头来,加快了脚步。
星月早已经藏匿在云后,云层将都市的灯光反射成一大片朦胧的淡红。
地上的废纸塑料袋之类跟着落叶在风中翻卷,夜色把在这条小街的肮脏和杂乱掩盖了一大半。
一条长长的人影在昏暗的路灯下彳亍。这是石语,他的步子越来越慢。
越靠近目的地,他越是犹豫不决。今夜的疯狂举动要不要进行下去?如要退缩,容易得很,向后转,两分钟后踏上明亮宽阔的大路,扬手拦住一部出租车,二十分钟后就到家。
家里有一张舒适的床。
只是,他还能在那张床上安稳入睡吗?
他会一夜一夜的辗转难眠。即便睡着了,午夜梦回,他能平心静气地面对眼前的窗户吗?
他会担心窗帘后面会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甚至他不清楚以后等着他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的事物是最可怕的。
今夜的举动是疯狂,是不可思议,但是他可以对自己说,我毕竟采取行动了,不管有用没用,这是唯一的线索,或者说,是溺水者手边仅有的一根稻草。
清冷寂静的街上,只有风卷落叶的沙沙声,但是石语却觉得有被监视的感觉。
他停下脚步,仔细聆听,却只有风声入耳。再迈步,又感到背后有人亦步亦趋。转过身去,在一盏盏路灯昏黄的光晕外面,就是浓重的阴影,什么都看不清。
心理作用。石语对自己说。这种环境,这种心境,会产生错觉,不必当真。
石语记得,路口那座老式街面房子,是两层楼基础上加的第三层,独特的外形很好辨认。转过弯去,就是一座十几年前造的板式住宅。
住宅楼后面,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慈心医院的太平间。
但是转过弯去,却依然是两排陈旧的老房子,参差不齐地立在小街两侧。石语只顾四下张望找那座住宅楼,不小心撞在一个油桶改制的炉子上,这大概是哪家小店用来煎生煎馒头的。这下撞得他膝盖很痛,揉了半天,方才肯定没什么大碍。他低低骂了一句,直起腰继续往前走。
走到路口,他发现不对,那里是个丁字路口,眼前是一堵工地的围墙。显然是走错路了。
石语转身回到原来的路口,再接着往前走,他发现自己早拐了一个街区。
现在石语走在一条向下的通道上。
慈心医院的太平间设在地下,和慈心医院的住院部隔着一大片荒芜的空地。石语在几年前祖父去世时到过这里一次,还清楚地记得进去的路。
通道很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有一段没有灯光,阴暗中隐隐散发出一股石灰味道。深秋的寒流如影随身,跟着石语的脚步慢慢流进通道。
午夜,万籁俱寂,石语的脚步在墙壁上的回声听来分外清晰,他便将脚步放轻。但是,耳边仍有声音。他停住脚,侧耳听去,似乎有脚步声还在轻轻回荡,再听,声音却又消失了。
前面有两盏日光灯散发着青白色的光,边上是太平间管理员的房间,一排大玻璃窗对着走廊,里面已经熄了灯。石语想,不知有什么可监视的。是怕死人跑出来,还是怕活人跑进去——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自己一定是快要疯了。石语弯下腰,绕过一辆运尸的推车,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这里是走向另一个世界的中转站,生与死的界线,那些人跨过去了,走进永恒的黑暗,将一生留在了后面,还留下了那些可怖的传说。有多少鬼魅灵异的故事是发生在太平间里的?月黑风高,一灯如豆,一个如烟如雾的幽灵,一只枯槁的鬼手,一声幽幽的鬼哭……
没有退路。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拧动了门把手,而那道门居然没有锁上。
有一个人躺在门边。
石语的心立时狂跳起来。他再一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从头到脚覆盖在一床黄缎被下,两头露出一顶黑色呢帽和一双薄底布鞋。又是个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石语竭力镇定下来,环顾一下周围。那里,有几排不锈钢冷藏柜,头上是几盏日光灯,光色冷而暗,镇流器在嗡嗡作响。
每格存尸柜门上都有插标签的槽。石语略一扫视,发现只有两个门上插有标签。他找到标有小刮刀名字的标签,上面的“死亡原因”一栏只有“心力衰竭”几个字。石语伸手去拉门前,犹豫了一下。
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陡然袭来:这间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死人,至少是两个。但是犹如当年在雕花楼一样,虽然看不见,听不到,第六感却告诉他,周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流淌,
轻轻打开柜门,隐隐看得见里面死人的头部。他闭上眼,伸手过去,一颗冰晶在他指间融化,冰凉的感觉,立时便从手指传到全身。
石语听到导轨轻轻的滑动声,不情愿地睁眼看去,随即便张口结舌,楞在当场。
那是一个老太婆。发灰的脸上,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茫然瞪视着石语,嘴巴痉挛似的半张着,露出几颗牙齿,像是刚发出一声惨叫,头发间还凝结着未曾擦净的血块。
太不可思议了。石语惊慌地侧身再去看标签,那上头明确无误地写着小刮刀的名字。
他努力定住神,回过头看那个老太婆。只见她脸上的浓妆遮不住死亡的灰色,鼻孔里塞着棉花,身上的衣服虽然凌乱,却是质地做工考究,显然是名牌货。
空气中居然飘散着淡淡的香水味,而且显然也是名牌。
这老太婆究竟是个什么路子,怎么爬到小刮刀的格子里来了?
理不出个头绪,石语只得轻轻道一声“抱歉”,把死者推进柜里,掩上了门。
石语发现自己一身冷汗。下了最大的决心来实施这个疯狂的计划,却是这么个局面。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分析眼前的情况。
有人——或者有鬼——想阻止自己的行动,于是先行一步,将尸体调了包?
不会,自己的计划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死人调包?太费劲了。调换标签就行,那么简单的事。
于是他来到另一个有标签的柜门前。
郑袁淑颐,女,八十岁;死亡原因:颅脑损伤。这是标签上的内容。
难道这就是上午他们在唐公馆谈起的“颐小姐”?很可能,年龄、名字,还有名牌衣服和名牌香水。对了,咪咪看见颐小姐自杀的现场离这里不过两站距离。
石语无暇多想,再次拉出里面的死者,发现这一个果然是小刮刀。
小刮刀脸色青灰,还保留着恐惧的表情。石语看了一下他的右手,果然有棕色的油漆痕迹。
他在临死前到底想说些什么?石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念念不忘“石头”是什么意思?
石语默默看着他,感到他似乎想要诉说什么,却没法说出来,把秘密带走了。
石语掏出一个小小的印泥盒,两张卡片,然后轻轻拿起了死者的手,沾上印泥,开始往卡片上按指纹。从那一晚小同把竹叶的照片留在月塘开始,石语就想弄清照片的来历。前天晚上他怀疑照片是否代表凶兆,昨天就有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挥之不去,那就是想确切地知道,照片是不是肯定在小刮刀死前出现在小平房现场。因为,桌上的灰尘痕迹不能绝对说明问题,也可能是同样尺寸的放大纸留下的印痕。
找小刮刀的指纹,这种作法太疯狂,也许也太愚蠢,但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些天来,一股看不见的邪恶力量步步迫近他,而他却如同陷身茫茫的迷雾之中,辨不清方向,只感到周围危机四伏,却不敢挪动脚步,不知脚下有多少荆棘陷阱。
他必须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寻找生机。于是,他抑制住恐惧和厌恶的感觉,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接触着一具冰冷的尸体。
周围很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毛。石语摆脱不了那种屋里不止他一个人的感觉。
忽然,身边的静止的空气似乎被扰动了。是门开了?显然不是错觉,因为立时便有一阵寒气袭上身来。
石语立刻停止动作,仔细倾听。似乎有脚步声,很轻很轻。也许,只是这种环境引起的幻觉?
就在这时,头上的日光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他坐在那里,全神戒备,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脚步声似乎停了。
石语两耳竭力捕捉着每一点细小的声音。但他很快发现,用不着了。
不管那是什么东西,脚步就在他身后停止,因为石语感到周围的气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随之,他闻到了淡淡的香水味。石语没有回头。虽然看不见,但他凭着第六感,觉察到在自己身后有一只手在缓缓举起,在慢慢摸索。
石语浑身一颤,两只手指触到了他的头颈,冰凉透心。
他浑身的血液几乎随之冻结。
那只冰冷的手在石语脖子上略作停留便缩了回去,香水味却越来越明显。不对,这香味似乎不像是……石语在此时居然还能保持灵台的一点清明。随即他见到眼前浮出一小片光晕,雾一样淡淡的,泛着惨绿,勉强能辨别出下方小刮刀的脸,青烟般在暗中若隐若现,很不真实。
绿雾漂浮到石语左侧,他看到鬼火似的一点亮,后面是一个黑黑的身影,那鬼火就在一只纤巧的手上,再往上,淡绿光影中是张阴森的面容,下巴、下唇和脸颊下方有点光亮,其余部分都在阴影中。
鬼火忽然上升,在绿光中显现出一张俏脸。
“怎么会停电呢?”那是个女孩娇嗔的语音。
咪咪。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1:41
比之刚才的惊恐,石语的这一下的惊愕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至少他觉得身上的血液可以流动了。他想说话,但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咪咪手中自然是那个钥匙环,带着绿色发光管,昨天吓着了友松,今天又让石语受惊不轻。
惊恐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怒气:“你来干什么?胆子也太大了!”
石语声音压得低低的,火气却压不住。
咪咪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灭掉了手中的发光管,搓搓手:“降温了,真冷。啥叫胆子大呀?你不是也来了吗?”
“你一个人来的?”
“魏永成在外面等着呢,不敢进来。我就是不懂,有什么好怕的?”咪咪似乎觉得好生奇怪。
碰到大小姐咪咪这类角色,实在叫石语哭笑不得,以他此时的心情,真想把王家十八代祖宗一起问候一遍,不过他顾不上和咪咪斗气了:“把我口袋里的手电筒拿出来——右边,右边!”
咪咪从石语身上掏出一支笔形电筒,揿亮后到处乱照了一番,才按石语吩咐照着他收集了最后几个指纹。
从理智上说,石语对咪咪的出现大为震惊,这个女孩太不懂事;但在内心,他却隐隐觉得轻松了不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神经快绷断了,尤其是在停电的那一刻。咪咪的到来,多少给他壮了点胆,减轻了不少压力。当然这种感觉只能放在自己心里。
随后,石语用酒精棉球将小刮刀手指上的印泥擦去,然后双手合十,轻轻道一声:“惊动你了,对不起!”
随着导轨和滑轮发出的摩擦声,小刮刀被推进柜中。
咪咪学石语合了下掌,又照了下门上的标签:“颐小姐!怎么会——”
“嘘——快走吧!”石语匆匆向门口走去。
“我还没看清楚这个地方呢!”咪咪不甘心。
“帮帮忙,小姐!这个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从突然停电那一刻起,石语就感觉这里危机四伏,透着说不出的怪异,此刻哪里肯多停留?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奇出怪样的咪咪,他不知王老板知道后会怎么反应。
这时,听得远处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很快又停止了。石语想到了什么:“快走!”
石语催促着磨磨蹭蹭的咪咪走到门边时,头上的日光灯闪了几下后亮了。石语却突然僵在那里,张口结舌,指着门边。
“你怎么了?”咪咪不解地问。
门边静静地停着一架推床,原先躺在上面的死者,连同那床黄缎盖被已经不翼而飞。
石语感到太阳穴边的血管突突直跳。标签调换可以有各种各样解释,但是眼前的死人失踪能怎么解释?他只觉得惨淡清冷的灯光下,森森鬼气向他逼来。
走廊上传来一阵嘈杂,石语又是一惊,旋即听出是推床的声音,心想这应该太平间管理员去病房接尸体,因为刚才听得那边电话在振铃。照理说这下他们可以从容撤出了,但他心里反而一阵紧张。整个地下室里又少了一个活人,现在除他们两人外,太平间里有两具尸体,还有一个隐藏在暗中,原先躺在门边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的才是最令人感到恐怖的。石语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呆,不知道还会有什么诡异的事件发生,他不愿意看到一个身披黄缎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地方……
石语领着咪咪来到门外,小心地将门掩上,追随着在通道上回荡的车轮声向外走去。他让咪咪走在前边,毕竟,前面听得到一个活人的动静。他也不敢回头看。究竟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走到没有灯的那一段,推床的声音突然变小,令石语心头一沉。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前面的人走出通道了。
石语觉得这段路比进来时还要长,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走完。终于,几滴凉凉的水点飘落在他脸上,他方才松了口气。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湿润的空气后,他心中感慨:总算回到了人间。
咪咪不解地问,“你刚才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紧张?”
石语踌躇片刻,还是说了。
“你眼睛花了吧?我进去的时候没有看见什么死人,只有那张推床放在门边上。”
是自己进去时因为过于紧张而产生的幻觉?石语一时也糊涂了,觉得在经过这么一个晚上后,现在不是进行理性思维的时候。
他们在空地上的一棵树后面找到了跟屁虫魏永成。魏永成像看见了救星:“你们——你们总算出来了……”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石语皱了皱眉头,这个护花使者实在不称职。
白天,当魏永成接到咪咪约他晚上见面的电话时,激动得难以自持,只能用幸福从天而降受宠若惊那一类的言语来形容他那时的感受,毕竟这是咪咪第一次主动约他。于是他心里充满了浪漫的憧憬,满脑子是鲜花、烛光什么的场景,想着最不济也是在麦当劳之类的地方啃汉堡包。他绝对意料不到的是,大小姐咪咪选择的约会地点居然是慈心医院的太平间。无论如何,在任何人的心目中,这都不像是个有温馨浪漫氛围的场所——更何况时间是凌晨一点。
咪咪是不是疯了?魏永成知道咪咪是个花头最多的女孩,时不时有惊人之举,自己常常被她的突发奇想弄得大伤脑筋,但是像今天这样的疯狂举动,却还是第一次。这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于是他一下子崩溃了,靠着一棵夹竹桃树,眼睁睁看着咪咪满不在乎地踏进那条神秘阴暗的通道。
他发现自己独自置身于离太平间几十米的荒地上,身边是片片的落叶在瑟瑟秋风中盘旋起舞,除了远处几盏昏蒙的灯火,一片黑暗死寂。恐惧,孤单,凄凉,无助,这是魏永成现在的全部感受。
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每一分钟都像有一天那么长。他看着石语和咪咪先后走进地下通道。然后,雨点开始滴落。不知等了多久,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也许跟咪咪一块儿进去还好些,毕竟里面还有两个活人陪着他,而现在,谁知道在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自己呢?
那边似乎慢慢飘出一缕淡淡的轻烟,却没有在雨中散去,反而在凝结,在蠕动,渐渐形成灰白色的雾一般的影子,在黑暗中变得清晰起来,看上去像是个身材曼妙的白衣女子,步态轻盈,越走越近。只是在暗淡的灯影和雨雾交织的一派迷离中,那身影若有若无。
那是一个护士?魏永成想道。揉揉被雨水迷糊的眼睛,他再看过去,在离通道不远处,人影又似融入雨雾中一般,再也分辨不出了。
魏永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目光投向通道入口处,急切盼望着石语和咪咪两人出现。但是,路灯的光晕中出现的还是那个一开始被他想象成护士的女子,在通道近旁逡行不前,依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有关太平间的种种传闻。那女子真是个护士,还是——这一瞬间,他觉得身上似已被冷雨浇透,冷到彻骨。
就这么一分神,那身影又从魏永成的视线中消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雨声中透出了另一种声音。还未等魏永成分辨清楚,一张推床在通道口出现,后面跟着个有点佝偻的身影,慢慢从他跟前的路上经过,走向医院住院部的方向。终于,魏永成还过阳来了,因为石语和咪咪随即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顺着魏永成颤抖的手指,石语二人竭力想在黑暗中找出那个白衣女子来。但是衬着淡淡的路灯光晕,唯有不绝如缕的雨丝,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落下,一闪之后,又投入黑暗之中。
石语绝对不放心将咪咪托付给这个魂不附体的毛孩子。看上去,这时候的魏永成倒像是需要一个保姆,石语觉得这小子已经精神崩溃了。而从咪咪不怀好意的眼神判断,也绝不能将跟屁虫魏永成交给她照料,她会把那小子整出屎来的。在拦了部出租车先让魏永成回家后,石语考虑把咪咪送到哪里去。学校宿舍早关门了,咪咪也不愿意回家,因为她跟家里说的是今晚回学校住的。
于是,只有去唐公馆了,石语有后门钥匙。
此时的雨渐紧渐密,魏永成走后,清冷的街道上一时没有出租车经过。衣服渐渐湿透的咪咪却兴致不减,得意洋洋地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找黑皮做啥。想甩开我,没那么容易!你那五十只老洋用得太冤枉,何必便宜黑皮呢,其实问我就可以,我只要你请一客冰淇淋。”
石语用酒精洗着手,头都不抬地回答:“吃冰淇淋,今天夜里你还没冻够?我何必问你呢,餐馆里人人都知道小刮刀在哪个医院放着。但是你们能告诉我黑皮今天不会送小刮刀去西宝兴路?”
咪咪觉得石语的话有点扫兴,于是转移话题:“你弄小刮刀的指纹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确认那张照片是不是真的经过他的手,他的死和这张照片究竟有没有关系。”
“不过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是的,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石语也这么问自己。今夜,有人在作怪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标签的调包,说明有人想阻止自己的行动,这显然不会是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这个自以为秘密的行动其实毫无秘密可言,连咪咪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都能猜得到,更何况隐在暗中的某个或某些神秘人物。但是,真的是“人物”吗?自己前天夜里的遭遇怎么都不像是人力所为。刚才门边那具神秘失踪的死尸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石语隐隐觉得身边有两股力量存在。一股力量将自己引向唐公馆的是非漩涡之中,是以小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伙为代表的。还有《时尚圣经》的约稿,现在只有傻子才相信那只是巧合。另外有一股力量竭力将自己推出唐公馆,不让自己插手其中。从这短短几天的遭遇来看,似乎那是一种超自然的,可怖的力量。公馆外,废墟中令人心悸的异像,十九层楼窗外的鬼脸,刚才太平间里的种种怪异,还有,不时出没的竹叶——
能把竹叶算进去吗?实际上,自己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或是它——的出现才被卷进来的。十八年前竹叶的死别有隐情,一切现象都在暗示这一点。而竹叶确实是已经死了,那个诡异的夜晚,自己亲眼看见她的骨灰被放进一个棺材状的骨灰盒中,埋在了一棵攀枝花树下,就在她被火化的地点几十米之外。那么,十八年后的今天,她真的从地底下爬出了来,在引导自己去寻找真相?
整个事件仍旧是扑朔迷离,自己还是一点都理不出头绪来,身边的指纹卡片算是唯一的线索。但是,这个线索真有用吗?他发现自己对此其实一点信心都没有。
还是没有出租车。他们站在一棵法国梧桐下面避雨,树上不多的叶子只能说聊胜于无,冰凉的雨点仍在往两人头上滴落。石语皱着眉头看着身边的咪咪,这个女孩真能添乱。他认为应该把在太平间里两人刚见面时的对话继续下去。
“咪咪,我说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竟敢半夜里一个人跑进太平间!你怎么一点都不怕?你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去思考?”
“你的意思说我不正常?那也是学你的。你不是也进去了吗?到底有什么可怕,我实在弄不懂。跟屁虫也那么说,我倒觉得你们真怪。你没看见魏永成的表情,一听我要进去,好像有人在他嘴里塞进去一只馒头!哈!”
咪咪觉得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石语无奈,这个咪咪实在是与众不同,跟她讲常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这时,石语身边的手机响起了铃声。
秋雨潇潇,夜色凄迷,长街无人。此时此地突然的振铃,显得格外诡异。
石语心头突突乱跳,他稍作犹豫,还是接通了手机。
“喂,石语吗?我是小同……”
石语的心往下一沉。几天前在月塘雨夜让他不寒而栗的那个声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而且是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他曾把小同当作揭开谜团的唯一希望,然而,今天他的想法已经变了。
小同自己就是一个谜。他在这件事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想达到什么目的?现在想来,他说的做的都怪异得很,实在不能以常理来解释。就如在月塘的那个夜晚,始终把自己的真面目藏在烛影里一样,他给石语的印象,本身就是一团混沌不清的迷雾。
不知对小同说什么才好,石语张了张嘴,说话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清。他觉得嗓子发干发紧。
“没带伞吧?你们最好先找个地方避避雨。”电话里小同的声音轻轻的。
石语随口应了一声,但马上反应过来,差点将手机扔了出去。他惊骇地向四周张望。
“不用找,我不在你们附近。”小同好像亲眼目睹石语在茫然四顾。
“你……在哪里?你怎么会知道——”石语说不下去了。
“我在哪里并不重要。”手机里小同似乎在笑。“倒是你这么做是不是有必要,不知你想过没有。”
“你知道我做什么了?”石语尽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
“这个就不要兜圈子了,我不必再证明一次吧?”
石语沉默了一会儿。上海人最不愿意给人“拎不清“的印象。
“躺在门边上的那个……那个人就是你?”石语犹豫不决地问。
“我向你保证,你在那里面不管遇见什么事,都和我无关。”小同慢慢地,很诚恳地说。不知为什么,石语认为应该相信这句话。
“那什么和你有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给我留下照片。你当时就可以把照片交给我,把你的想法直截了当告诉我,何必故弄玄虚呢?”石语慢慢镇定下来,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就像在月塘那次一样,想把握谈话的主动权。
“说不定那只是一次失误?我给你看另一张照片时可能把这张带出来了。”小同带点调侃的语气却分明在说,这不是失误。
“小刮刀临死前,这张照片就在他身边,我今天就是想证明这一点,而且差不多已经证实了。我不知道的是,照片怎么会到了你手里?你还没有回答我,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好像你并不赞成我弄清楚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
“你发现了照片的来历,说明我没有看错人。但是你今天的动作却让我有些失望。当然,站在你的立场,有些事情肯定想弄清,不管用啥方法。可是,你就算弄清了那上面是小刮刀的指纹,又能怎么样呢?”
石语发现,他最后这句话和咪咪说的一样。
“有些话可能不该我来说。不过你不应该让咪咪卷进来。这种场合,对于她来说实在太不合适了。”电话那端的小同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
惊诧之余,石语心中渐渐升起怒气。这个小同,他以为自己是谁?对咪咪的举动,石语也伤脑筋得很,但是他不能对别人说,这是咪咪自己偷偷跑来的,不关我的事。这样未免太不负责任了。这种话,石语说不出口。何况他隐隐感到内疚,咪咪的卷入确实和自己不慎有关,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叫住黑皮,明摆着是一着败笔。
“你有什么话,最好和我当面说。我是被你拉进这件事情的,你却一直不露面,这实在让我不好理解。你知道我这两天碰到的都些什事吗?我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人利用,冒着风险,却可能死都死得不明不白。深更半夜突然来个电话,我旁边还有一位小姐在淋雨,而你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当然,如果现在你肯说一下照片的来历,我倒愿意洗耳恭听。”
“来日方长,我们会见面的。想一想我在月塘跟你说的话,既然你也遇到了一些怪事,现在能理解了吧。唐公馆的水太深,有多少事是你想不到的,你自己多保重,也不要让别人受到伤害。其实我经常在你身边,不过……不过你没有机会看见我罢了。”
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小同挂机了。
石语照着手机上的号码打回去,只听得不紧不慢的回铃音,却久久没有人接听。
小同在月塘说了什么?“你相信死人会回到人间吗”,那是一句。还有,自己表示不相信超自然的事时,他说,“你会相信的”……
这个小同实在有点神秘,他好像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石语心中泛起一阵凉意,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荡荡的街上,透过密集的雨丝看去,远近的路灯光显得一派迷蒙,透出几分暧昧。
今天又让小同占了上风。但是,自己在明处,小同在暗处,自己明显处于劣势,怎么可能把握主动权呢?石语内心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说不定小同就是自己的那个神秘对手……
咪咪惊异地看着石语凝重的神情,至于石语刚才在说什么,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她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路口。
终于,雨雾中出现了一部亮着空驶灯的出租车。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3:16
第九章 唐家后人
走进荣福里37号的后门,石语松了一口气,有种被恶梦缠身,终于醒来的那种感觉。再回想慈心医院的太平间,秋雨霏霏的街头,恍如隔世,好像很不真实。黑暗中,厨房的气味和老宅中往昔岁月留下的难以形容的气味交融在一起,会令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心好似微微一沉,进而平静下来。这一刻,石语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置身于波谲云诡的唐公馆之中。
两人都找不到电灯开关,好在有那只笔形电筒,照着他们跌跌撞撞走上三楼。
三楼很安静,走廊里的灯照例不会亮。他们见到有扇门里灯光一亮,像是小陈的侧影一闪而过,随即传来关门声,于是灯光也同时消失。
咪咪睡意朦胧地嘟囔着,眼下她只想赶快洗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里去。石语看咪咪进了她的房间,才掏出钥匙开自己的门。
他小心地拿出今晚好不容易搞来的指纹卡片,想了想,藏在床垫下面,然后将潮湿的外衣脱去。他发现,自从来到唐公馆,不但费精神,还费衣服。那天晚上一场惊恐过后,自己那身阿玛尼皱得像是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这次又糟踏了一身衣裳。幸好早有准备,今晚——不对,应该算是昨晚——穿了一套旧的。他想,等有空把那两身衣裳送到“正章”洗去——或者干脆把旧的扔了。
石语走出房门,在昏暗中影影绰绰看见似乎是咪咪走向浴室,然后里面的灯亮了,便知道自己至少要等半个钟头才能进去。据说王老板在三楼唯一搞的装修就是改造了一间卫生间,辟出了一处浴室。这时,他才感到极度的疲倦袭来,于是将门半掩上,坐了下来。
不知哪里突然传出一声惨叫,声音被像是被门挡住,显得发闷,但在夜间仍能听得很清楚。
石语一惊,立时从椅子上弹起,蹿出门去。他第一个念头是:会不会是咪咪?
浴室的门开着,里面却是一片漆黑。石语立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他看到浴室那一头的拐角处一下泄出一片灯光,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他过去将那人扶住,认出是厨工小黑。他问:“怎么了?刚才是你在叫?”
小黑连连摇头,指着那边:“小陈……小陈……”
石语扔下小黑,转过墙角就是小陈和小黑合住的房间,他跨进门去,见到的是一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和那个从容不迫、少年老成的领班小陈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小陈几乎是瘫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浑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看上去刚被扯落的蚊帐乱糟糟堆在床上,被子却拖在地上,一片狼藉。
石语警觉地打量一下周围,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便蹲下握住小陈冰凉的手,问道:“你怎么了?做恶梦了?”
小陈失神的眼睛有了一丝活气,竭力想向后转过头去,但是没有成功。
石语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往那边看了一眼,床上杂乱的被褥与蚊帐后面是墙壁,墙壁的那一面应该就是浴室,没什么特别的迹象。然后他又低头拍拍小陈的脸,让他振作起来。小陈的脑袋随之无力地晃了两下,未见有什么效果。
这时的小黑已经惊惶失措地紧靠石语蹲着,一手死拽住他的毛线衣。石语转过脸不耐烦地说:“去,找点酒来!听见吗,耳朵打八折了?”小黑做贼似的四下看看,才松开手走到自己床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酒瓶,急急跑回来递给石语,然后马上又拽住了他。石语见那是半瓶杂牌白酒,也顾不得许多了,捏住小陈的脸颊,往他嘴里灌进去一口。小陈猛的咳呛起来,脸一下变得通红,渐渐便似有了点精神。石语拉着他坐直了,让小黑扶住,自己捶着小陈的背,直到他呼吸平稳下来。
这时,门口已有人在探头探脑。石语一看,是侍者阿新,还有一个厨师,记得好像姓姚。
阿新神色惶恐地问:“他是怎么了?”
“没啥,做恶梦从床上摔下来了。有什么好看的。”石语拿起酒瓶还给小黑,一边没好气地回答。
阿新和厨师互相看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眼睛里分明流露出惧色,却都不肯离去。
石语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分开门边的两人蹿出去,跑到浴室门前,急切地叫喊:“咪咪!咪咪!你在里面吗?”
浴室里漆黑一片,门口飘浮着带香皂味的潮气,却没人应声。石语顾不得许多,伸手摸到电灯开关,按了下去。
浴室里空空如也。
石语刚松了一口气,马上心又提了起来。
“是你在叫我吗?”身后传来咪咪的声音。石语转过身,看见咪咪倚在一道门边,背后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衬托出她的剪影。走到近前,石语见咪咪潮湿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件浴袍。
“你没去洗澡啊?我还以为你在那里面呢。”石语放下心来。
“声音轻点,人家在睡觉。”咪咪把食指放在嘴上。“谁告诉你我在里面?”
外面天翻地覆,里面那帮一向大惊小怪的小姐们却处变不惊。
“你们倒笃定泰山,没听到外头吵?”
“没有呀,关着门呢。就是听见你哇啦哇啦叫我。”咪咪眉毛一扬。
“我好像看见你进浴室了啊?”石语有点纳闷,刚才看见进浴室的像是咪咪。
“你眼睛花了吧。再说,我在里面,你就敢那么闯进去啊?”咪咪语带揶揄,石语听出来了,一时语塞。房间里却分明听得有吃吃的窃笑。
“现在我要进去洗了。你帮我看好门,不要让人家进去。”房间里的窃笑声更明显了。
“你自己锁好门。”石语有些恼火,这个大小姐,寻开心也不拣时间。
石语回到小陈他们的房间,见阿新和厨师姚建民正跟小黑窃窃私语,听得他进来,都抬起头来看着他。石语看过去,小黑的黑脸有些发白的样子,而头发鬈鬈的阿新有点像当年的唐大卫,只是一只六神无主的面孔颇为煞风景,和冷口冷面的唐大卫大相径庭。看上去小陈还没开口,石语心里稍定,便扬手让阿新他们两人快走。石语此时的言谈举止带着一种果断和威势,两人被他镇住,不由自主地乖乖服从退出。
石语把床上那堆乱糟糟的的蚊帐往里一推,和小黑一起将小陈扶起,让他在床上坐下。小陈看了一眼蚊帐,人往床边一缩,紧紧抓住了石语的手腕。见小陈的目光又在搜索什么,石语把那瓶酒递上去。小陈一把抓过酒瓶,连连灌了好几口,方才放下酒瓶。
“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小陈自言自语般说了第一句话。
小黑听得一头雾水,石语却马上明白了。以他跟小陈短时间的接触就可看出,这是个很沉稳的人,他为人处事表现出的老练和老成,远远超过了他的同龄人,这样的人,最不会受流言蜚语的影响。
小陈现在是有苦难言。他真的没有相信过唐公馆的闹鬼传说,对那些谣言一向嗤之以鼻,即便前天晚上亲眼看到了老克勒凯文丧魂落魄的样子,他还是不相信。他总觉得凯文是个有心理障碍的人,过分的自尊和现实生活的不如意使得他有点不正常。那天他可能又是受了谁的气了,或者哪根神经被触动了。但是老克勒和自己有个相似的地方,就是喜怒不形于色。自己是将真实的感情隐藏在随和与从容的面具后面,而凯文则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让人无从去接近他的内心。所以,当时小陈觉得凯文有些反常,像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
现在小陈当然无暇去想这些,渐渐镇定下来的他,恐惧中又开始交织着羞愧。失态,实在太失态了,这不是一向冷静的小陈。但是,那悬浮在黑暗中的面孔是那么的清晰,不可能是错觉。
整张面孔,除了眼睛外,嘴、鼻、脸的颜色没有任何差异,惨白中带着青绿,没有任何表情和生气,两眼是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这绝对不是活人的脸。
那又是谁呢?门外不远,走廊的另一端,是那扇永远关闭着的门,将唐公馆昨天的隐密牢牢封存在里面,而锁不住的,是四十多年的仇恨和恐惧。他经常想象着,在一个个黄昏和黑夜里,经久不化的仇恨和恐惧会化作某种形态,游荡、徘徊在公馆上下。人们会在某个罪人的眼中读到它,会在阴湿的雨夜听到它。有时候,它化身为床前的一个模糊的身影;有时候,它是深夜在百叶窗缝隙间的一缕凄楚呻吟。那些问心有愧的人,那些觊觎这处公馆的人,午夜梦回,会感受到它的存在,会因此而颤栗、恐惧。若能利用、驾驭这种似乎是无处不在神秘力量,去实现自己的目标,那是再好不过的。他从来不相信自己会真正面对这一切,而且是在这种时刻。他一直不相信它们真的存在。退一步说,即使这里真的有传说中的幽灵,他觉得它也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今天他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难道这是对自己行为的惩罚和警示?
现在面前站着的是那个石语。小陈明白,这是个头脑清楚行事老练的家伙,一双眼睛仿佛能看穿别人的内心。只是自己绝不能说出是在什么情况下看见那张脸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名誉受损,他有着自己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实施,不想半途而废。
“我刚才做了个恶梦,现在好了,没事了。谢谢你,石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石语发现眼前的小陈又恢复了从容和镇定。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但自己也无计可施。石语注视了他一会儿,方才开了口:“那你早点睡吧,天不早了。小黑,你帮他整理一下床铺。”
小黑有些心疼地看着那瓶酒。早知道这家伙是做恶梦,何必要浪费这么多酒呢。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小陈忙不迭地拦住了上前帮忙的小黑。
浴室门上的压花玻璃透出灯光,隐隐听得见里面的水声,显然咪咪已经进去了。石语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心头一阵烦乱。又是一个乱糟糟的夜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想,真的需要到太平间去搞到小刮刀的指纹吗?那里面,标签的调包,死尸的失踪,一切都显示着人为干预的迹象,有人不想让自己插手。和看不见摸不着的非自然的东西相比,哪个更加可怕?还有小同的神秘电话。他在里面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他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无所不知?现在又是小陈。他当然不相信小陈是做了个恶梦,这是自己拿来应付阿新他们的话,不想小陈居然用来对付自己。这小子确实不简单,虽然一开始失态了,但很快就能镇定下来。再加上前一天王老板和凯文的遭遇,咪咪见到竹叶,还有离奇的颐小姐跳桥事件,小刮刀临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石语不知道是整个唐公馆疯了还是自己要疯了。
石语想起自己其实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这个夜晚已经是这样了,就干脆再放肆一下。他拿起那支笔形电筒,走到走廊上。走廊上很黑,听得见外面秋风的呼啸,以及冷雨敲窗的声音。石语走到被杂物隔断的走廊那端,用电筒照了照,然后搬开那个花盆架,挤了过去。电筒光下,积满尘土的地板上有不少脚印,有的脚印上又蒙上了尘土。在一道门前脚印最多,石语判断门后就是著名的凶屋——姨太太曼卿上吊的所在。
没有什么异样,无非是蛛网、积尘,门楣上有一张辨不清颜色的残破纸片。石语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门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正在这时,石语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已经预感到是谁打来的,掏出一看,果然是刚才小同的电话号码。
“你那里又出事了吧?”小同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弄清呢。”石语反问道。
“无非是谁又看见什么了吧。这次轮到小陈了。怎么他没告诉你?”还是小同掌握着主动。
石语真的目瞪口呆了。
“我有些后悔让你介入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如果想退出现在还来得及。”小同的语气似乎带了几分关切。
“还来得及吗?多谢关心。我——”石语竭力压住火气。他正想说什么,忽然听到在什么地方有动静,便停下来凝神倾听。
深夜里,那声音虽轻却也听得见,分明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慢慢的。石语忽然想起老爷叔前天提到,曼卿刚死的那一夜,也是阴雨天气,楼上响起了脚步声……而现在,自己正站在那间著名的凶屋前。他仿佛透过眼前的房门,看到了天花板下悬挂着的那张脸,正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知为什么,他一时觉得眼下自己比方才站在太平间里还要紧张。离开那里后,他如同从恶梦里苏醒过来,然而现在,他有一种又要陷入恶梦的感觉,身上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呼吸急促起来。偏偏在这时,手中电筒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只有一圈淡淡的黄色光晕在门上抖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来自这一边很少有人上下的楼梯。
“不要紧张,大概是金嫂吧。你应该认识一下这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小同似乎又读出了石语的心思。
还来不及再次惊异,石语已经看到楼梯那一侧的墙壁下方有片隐隐的光芒,随着脚步声的接近,渐渐亮了起来。然后,慢慢升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一点飘忽的蜡烛火苗。
“好像真是她!”石语惊讶地对小同说,“你怎么知道的?”
“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小陈真的什么都没说?以后再谈吧,你先见过金嫂。”小同挂了电话。
多次听人提起的金嫂终于活生生站在石语面前。给石语的感觉是,她仿佛是从尘封的唐家历史里走出来的一个幽灵。
一件敝旧的睡袍,依稀透出当年的精致,不知是唐家哪位太太留下的旧物;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小小烛台上,烛光照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金嫂慢慢走着,不时举起烛台向周围的房门和墙壁照去,像是在寻觅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
“侬出来……仙乐斯的贱胎……”
她弯下腰,拿蜡烛去照墙脚,好像在踢脚线里会藏着什么人似的。来回照了几遍,她才放心地挺起身,向石语直直走来,目光却一片茫然,似乎眼前这个人如空气一般,并不存在。
石语赶紧退后一步让开。
金嫂停在石语刚才站的地方,拿蜡烛去照那扇门,口中又开始念着什么。
石语听她的口音似乎也是月塘那一带的,忽然想起,她丈夫家的亲戚金阿姨不但是自己家的邻居,也算是大同乡,老家就在据月塘二十多里路的邻县。看来金嫂肯定也是那一带的人了。
金嫂这时才好像刚看见有石语这么一个人站在边上,于是凑过来,用蜡烛照着石语的脸,压低声音:“侬阿看见格个仙乐斯的贱胎?”
烛光后面那张阴森的面孔让石语极不舒服。他不由自主地用家乡话回答:“嗯拗看见。”意思是没有看见。
金嫂神色放缓和了一些,又显得有些茫然:“侬是阿秉?”
“勿是。”
“哦,新桥的三和尚?”
“也勿是。我姓石——”
“晓得哉,侬是云南来的,”金嫂忽然狞笑起来。“小刮刀一道的。小刮刀寻大卫去哉,大卫叫侬一道去……”
石语只觉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在他眼中,此时的金嫂仿佛是个阴间的使者,代表死者向自己发出了邀请。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爷回来了,大卫也回来了……”金嫂抬头向上望去,热切地打着招呼。
石语不由得也抬头向上望去,只见模模糊糊一片昏暗。半夜站在 “凶屋”门前听一个如鬼如魅的老太婆同死人们交流,无论如何都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石语毛骨悚然,暗忖自己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在经历了太平间一幕后还会鬼使神差地跑到这个地方来——真是“鬼使神差”吗?他心头一震。
“大卫请侬来的?”金嫂像是能看透他的内心。
石语没有回答,默默盯着烛光后面的老脸,同时竭力想辨认出,那张脸后面是不是还有另一张脸。他想起咪咪跟自己说过,她见到金嫂时,有过一种感觉,就是她背后好像还有一个身影……
从宿舍那面射来一道光,然后有个人影匆匆挤过那堆拦路的杂物,走了过来。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汉子,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
“老太婆你半夜三更跑出来寻死啊!”中年人一把夺过金嫂手里的蜡烛,然后转过脸向石语说:“对不起,对不起!你是石先生吧?让你受惊了!我叫金福生。这是我娘,脑子有点毛病,喜欢夜里出来乱跑。我听友松讲她又出来了,马上来寻——死老太婆还罗嗦啥?快点回去睡觉!”
石语想起了金阿姨和王老板都提到过金嫂的儿子“福生”,同时也知道了那个“死老太婆”的称呼原来是她儿子的发明。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3:16
金嫂用恶毒的目光瞪了福生一眼,口中嘟囔着向楼梯走去。福生赶上去又将蜡烛塞给她。走到楼梯口,金嫂站住,转过脸来冷冷地说:“石先生,大卫——还有老爷——请你出去,以后不要上门了。”
这时的金嫂看上去头脑清醒,似乎是以当年唐家女管家的身份在下逐客令,说话也带上了七八分上海口音。只是她代表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人世,这话听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石语心中一凛,再一次下意识地向金嫂身后看去,想找到她身后的另一个影子,但是那里只是一片漆黑。
福生也是一副张口结舌的表情,等金嫂向下走去,才低低骂了一句:“这死老太婆,碰着赤佬了!”。
三言两语,福生告诉石语自己临时过来处理37号的一些事。唐家给金嫂发工资,事情当然都由他代办。
石语发现福生是个头脑清楚,谈吐有条理的人.。想起王老板说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他邀请福生有空谈谈,福生也答应了。
杂物那边的走廊上,有几个人在探头探脑,原来阿新和姚建民他们都还没睡。
明天他们又有话题了。
福生的电筒还照到了头上裹着干发毛巾的咪咪。咪咪现在的形象颇为滑稽,她在光晕中向石语做了个鬼脸。
死人向我下逐客令了。浴室里,石语任凭热水从自己脸上、身上哗哗流下,呆呆站着回想刚才那一幕。金嫂居然以两个死人的名义赶他走,小同又一次显示了他的无所不在、无所不知,这都让他惊骇莫名。37号的事越来越有意思,或者说越来越凶险了。明摆着的,小同,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想方设法把他弄进来,而另一股力量却明显地要将他赶出去。金嫂说了,死鬼唐大卫,还有唐老头要他出去。荒谬。不过,在唐公馆里真还有什么事能说是荒谬的吗?仅仅这一两天,发生了多少怪事?咪咪见到了竹叶,友松说曾见过唐大卫,其他没头没脑的就不说了。人也好,鬼也好,都搅到了一起。刚才小陈又是怎么搞的?真是做了恶梦?没有那么简单。这座老宅里真的有什么非自然的东西吗?它们一次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频繁的闹鬼,不免有些死皮赖脸的腔调。可是这两天发生在37号的三桩事,除了王老板明白无误说出自己见到了什么,另两起事件就不好说了。凯文、小陈都是铁嘴钢牙死不开口的角色,他们是不是真的遇见了什么,实在不好说。或许,有别的原因。
石语终于开始往身上涂抹香皂,同时也把那一团乱麻般的思绪放下——想不通就不想了。他打量着四周,这是间简陋的浴室,王老板显然讲求实际,不在这上面多花钱。眼前的这面墙上挂着电热水器和莲蓬头,原先不知道安装过什么,连五六十年前的旧瓷砖都没有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和洞眼。地上还有几根长发。
刚才咪咪就站在这儿。起先,石语还以为是咪咪出事了,后来发现那时她还没进来。不过……石语总觉得什么事有点不对头。他发现,这些事真要不去想是不可能的。
从听到小陈的叫声开始,他将整个过程在心里梳理了一遍,那中间的疑点变得清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回过神来时,觉得身上有点冷。他伸手调节水温,水温却越来越低,显然热水已经用光了。
“这个咪咪!”他恼火地嘟囔了一句,急急用凉水冲干净身上的皂沫,同时庆幸自己没带浴液来。
他冷得发抖,一面用浴巾擦干身体,一面在心里骂咪咪和小陈。
这些年轻人,真是荒唐。
早晨,石语在的一夜未停的秋雨中醒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小刮刀的指纹卡片和竹叶的照片。
本来,他想通过神通广大的钱剥皮帮忙找个内行,分析一下小刮刀的指纹和照片上的是否一样,但现在发现用不着了。就是他这样的外行,也轻而易举地在两个样本上找出了许多共同点。小刮刀的右手大拇指上有个小伤疤,两边的纹路都向伤疤汇聚,形成了羽毛状。有了这一处作为参照,剩下的事就很容易了。
竹叶照片上的指纹确实是小刮刀留下的。
似乎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但是石语心里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
秋雨仍是下个不停,天气潮湿而又阴冷,窗外的天空一片晦暗。石语的心情跟天气一样坏,冷,而且阴暗。
正如咪咪和小同说的,自己证实了照片上的指纹确是小刮刀留下的,又能怎么样?
这几天发生的几件事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操纵?越来越明显了,石语相信有些事肯定是人为的。
平间里标签的调包,也许可以用疏忽来解释。但是,小刮刀送进太平间时,颐小姐正在上海哪一处上档次的场所逍遥自在,甚至可能正坐在横渡大洋的波音飞机上品酒,因此他的柜门上不可能错贴上“郑袁淑颐”的标签。
太平间门边那具尸体的消失。若说是哪个鬼魂作祟,这种表现未免太夸张,太没有“腔调”。最合理的解释是:那具“尸体”就是调换标签的人,石语进去时,他已经来不及躲出去了,只好装死人。
小陈的事另说,石语已经看出端倪了。
只是,自己那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前天晚上的经历怎么解释?王老板和自己一样,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绝对精明,干练,老辣。
最后,是一再出现的竹叶。不说大同或小同——他本身就是个谜,毫不相干的老爷叔夫妇和咪咪都亲眼见到了她。
若说是有人作怪,那么这是谁?
王老板兄弟?也许王老板前天的遭遇只是他自编的一场戏。但是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再那么下去,餐馆只有关门。
金嫂?她确实想把每一个外人赶出去。只是,她的精神状态如何姑且不论,她有这个能力吗?她儿子福生倒是有能力,小刮刀死时他也在场,不过他的目的呢?
小陈?今天凌晨他受惊不轻,但这和唐公馆接连出现的怪事无关。这个年轻人城府很深,大约是这里除了王老板之外,最干练的一个人。
真真是37号里最后一个和颐小姐接触的。但是那么个小姑娘——
今天就要出院的阿林?这人没见过,但据说是个胆小的崇明人。
老克勒凯文?除非他神经搭错了,何况前天晚上他吓得精神恍惚的样子,大家有目共睹,装不出来的。
神秘房客友松?石语没见过这人,只是他住进来的时间不长。
石语发现37号的人自己认识的不多,实在难以分析,而这里他能信任的,只有咪咪一个人。这个女孩子太透明了。
面对着小刮刀的指纹卡片,石语好像又看见了那张青灰的面孔,毫无生气,却带着生前惊恐的表情。它证实了什么东西,也许毫无意义,总之,现在是没有用了。石语难以克服心理上对这张卡片的厌恶感。不管这张指纹卡片里包含着自己多少辛苦、心计和恐惧,石语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用打火机点燃了。
卡片慢慢被火苗吞噬,一点点变成黑色,然后镶上一道金红色的边,金边又蜿蜒扭曲着推进侵蚀,在后面留下了一片起伏皱褶的灰色,白色的纸质和红色的指纹渐渐消失,最后化作一缕青色的烟雾,飘向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天花板。
烟雾消散在天花板下面,可是死者留在人间的印记消散了吗?石语眼前仍晃动着小刮刀的面容。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说,而最后没有说出来。
觉得敝旧斑驳的天花板和墙壁好像正在向自己挤压过来,石语突然有了一种想从这座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老宅里逃出去的感觉。
窗外仍是无休无止的秋雨。
不管那么多,出去再说。
他拿起手机,给当年芒果寨的老知青唐若琴打了个电话。
她也有那张竹叶的照片。
石语踩着被雨水濡湿的水泥地走向那栋房子时,心情犹如头上低低的云层,也是一种铅灰色的沉重,现在,又添上了一丝好奇。
唐若琴住在在虹口的一幢新式里弄房子里,是那种两开间的假三层。龟裂的墙面被很随便地抹上柏油,上面油漆剥落的落水管叮咚作响,放出浑浊的雨水。疏于养护的花园里,夹竹桃从低矮的铸铁栏杆上探出了枝叶。老式的钢窗和新式的塑钢窗交替分布在各层楼面。看上去,它犹如一个风华已逝的老妇人,在不经意间仍时时流露出昔日的风韵。
石语是第一次来到唐若琴的家。他见到这栋房子就有一些诧异,这座旧房子流露出的旧年遗韵显然和他印象中的唐若琴格格不入。
唐若琴带着他穿过宽敞而杂乱的厨房,走上一道嘎吱作响的楼梯,她的房间就正对着楼梯口。
二十多年前的唐若琴,市井,尖酸里带几分小家碧玉的样子。这样的女子,应该是住在一条喧闹小街的街面房子里,楼窗下开着一家老虎灶,或者,在老式弄堂里有一间亭子间。而这一幢房子,当年应该是被称作“先生”的那个阶层的人住的。这种人,在银行或公司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或者是报馆的资深编辑,至少,也是个二、三流之间的电影演员。唐若琴的家庭当年是什么样的,石语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她没有父母,跟着老人一起过。
唐若琴倒是真心欢迎石语的到来。
“我们有两三年没见面了吧。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了?”唐若琴的语气却好像他们上个礼拜还见过面,一面说话,一面从壁炉架上取下一听茶叶。
“差不多吧,还是上次老知青聚会那次见过。你从前就住在这里?”
“是呀,我两三岁的时候就住进来了。”唐若琴说着把一杯茶放在石语身边的八仙桌上。
房子不大,老式的仿红木家具擦得光可鉴人,打蜡地板保养得很好,假壁炉连同壁炉架是新油漆的,看上去和家具很不谐调。
唐若琴坐在沙发上,抬手理了下头发:“听说你现在搞大了,当老板了?”
“我算啥老板,不过一个拍照片的料子。你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内退了,平时帮人家做做账,钞票不多,人倒还算自由。电话里听你好像蛮急的,到底有啥事情?”
“还记得芒果寨的竹叶吗?”
唐若琴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当然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听说过那里的传说,这地方据说几十年前就不太平。”石语话一出口,自己倒吃了一惊——他在引述老爷叔金阿姨的观点。
唐若琴脸上露出的笑容有些怪:“是吗?你也相信这些东西?这不像是石语啊。”
石语觉得有些意外,这也不像是她,那个大惊小怪有些市井气的唐若琴。
唐若琴起身到衣橱里翻出一本相册,放到茶几上,然后说:“你来看看这张照片到底有啥吓人的地方。照片还是你自己拍的——”
相册翻开,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唐若琴一下子翻过去半本,又往回翻了两页,几张泛黄的照片出现在石语眼前。
石语依稀记得,这里面有几张是自己的手艺。照片泛黄,是因为那时定影后没有作充分的水洗,不像自己手中那张照相馆放大的,至今没有变色的迹象。
最令人瞩目的自然是那一张,带着岁月留下的泛黄色调,竹叶在方寸之间向他们微笑。
边上那张照片,在同一个时空,凝固了唐若琴的微笑。不过这是大同拍的。
二十多年的时光,将唐若琴改变了许多。但和大部分上海女子一样,她保养得不错,风韵犹存。
“大同拍照的本事不怎么样。”唐若琴似乎想说明什么。
看来,大同对竹叶那张照片的称赞仍让唐若琴耿耿于怀,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石语有些无奈。他当年看《安娜﹒卡列尼娜》,觉得吉蒂对安娜在舞会上抢了自己的风头这件事的态度难以理解,不料日后发现,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女人比比皆是。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的?”唐若琴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小刮刀死以前,这一张照片在他的身边。后来,小同交给了我。你大概不知道小同,他是大同的弟弟。”
“是他?怎么会……”唐若琴显得很惊讶,好像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迷惘起来。“我见过小同。那年他被送到县医院,我还去看过他。”
石语想起,她那时早就在县城工作了,大同自然会去找她。
“小同告诉我,大同在唐公馆外面见到了竹叶。后来另外有几个人也说在那里见过她。所以,这桩事情越来越怪,我想了想,觉得应该告诉你。”
对唐公馆的传说,唐若琴可以嗤之以鼻,但是,当听到石语说起竹叶多次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她惊骇的程度不亚于在月塘见竹叶到照片的石语。
“她死了十八年了,怎么可能呢?”好半天,她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俯首看那一大一小两张照片时,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了。
“你……你把它拿走吧,不要放在我这里了。”唐若琴伸手去拿照片,又仿佛被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回了手。
石语默默地揭下照片,还带下了一片银色相角。他一页页慢慢地往回翻着相册,等着唐若琴冷静下来。
照片上的唐若琴在渐渐变小。中学,小学,戴着红领巾,有时是和两个老人一起,对着镜头不自然地笑着。
忽然,,石语看到了一张照片,立时目瞪口呆。
幼小的唐若琴,被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子抱在手里,两人都在笑,幸福而灿烂地笑着。
石语机械地伸手从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里又拿出一张照片,将它放在相册上。照片上是同一个女人,头发在头顶两边翘起,有点像马鞍的形状,深色带花的旗袍领中间是一只翡翠别针,眉毛描得细长弯曲,掩盖不住的风尘气从她的神态中散发出来。
那是前天早上他在唐公馆杂物间里翻拍的,昨天助手小余放大后交给了他。
现在石语知道了,为什么他第一眼见到这张照片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曼卿,唐德鸿的姨太太,就是唐若琴的母亲。
唐若琴就是那个被曼卿娘家人抱走的女孩。
又有一个人走出了故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而这个人自己居然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石语觉得这似乎太戏剧性了,有些不真实。
神情恍惚的唐若琴将视线落到相册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她马上吃惊地抬头盯住石语:“这张照片……是哪里来的?”
“唐公馆里发现的。”
“这张连我这里都没有,就给我吧。”
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极小的底片,白炽灯下的翻拍,即使是石语的手艺,拍出来的东西也实在不像个样子,但是唐若琴却如获至宝。
等唐若琴那一阵激动过去,石语才开口:“原来你是唐德鸿的女儿。那么说,唐大卫是你的侄子了?”
“你刚发现啊?我还以为你们早知道了。”唐若琴勉强笑了笑。
“不可思议,唐大卫才比你小两三岁。当年我们一点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真会掩饰。”
“那时候他一点都不知道,唐泽元从来没跟他说起过我。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大名鼎鼎的唐家小开嘛。”石语听出她的话里夹着一些苦涩,不知是怨恨还是感慨。
唐若琴又拿起竹叶的照片:“当年要是你和竹叶真的好了,她也不会是这么个结局。人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她怎么会看上唐大卫这个人的。”
石语认为唐若琴的话很没有道理。竹叶死的时候是杨在明的妻子,而且正是唐若琴给他们做的媒。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转过脸来,有些激动地说:“我就是不愿意她嫁到唐家。嫁给唐家人会有啥好结果?就是因为她和唐大卫好,所以我后来给她做媒,让她嫁给杨在明。当时她爹娘对我千恩万谢。唉,谁都想不到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命啊……”
大概她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嫁给唐家人有什么好结果?她显然是有感而发,指的是她母亲的遭遇。几十年过去了,这段怨恨还没有化解,似乎只是尘封在唐公馆三层楼上那扇多年不曾打开的房门背后,随时随地会喷涌而出。
作者:
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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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3:16
唐若琴起身走到五斗橱边上,俯身去拿地上的热水瓶,直起腰时,扶着五斗橱的手似乎是不小心碰倒了上面的一个相架。
石语那摄影师的目光捕捉到了这个像是不经意的动作,同时也在一瞥间认出了照片上的人,那是“公馆人家”的领班小陈。
几分钟里,石语又一次感到震惊。无疑,小陈是她的儿子。唐若琴是不是想掩饰什么?
好像冥冥中自有定数,人的命运往往由某个偶然事件所改变,错综复杂的生活链条上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于是一环扣一环,人生道路因此而改变。似乎竹叶的命运就是如此,因为唐家的恩怨而影响了走向。
真是这样吗?石语这时想到的却是杨主任当年和自己的那次谈话。他早就明白了,有些事是有预谋的,自己那次被打发到水利工地上去,就是有人要将竹叶和他分开。当然谁都想不到后来唐大卫插了一脚。唐若琴这个媒人,不过是杨主任的工具罢了。
“那时竹叶甩了你和唐大卫好了,你知道是为了啥吗?”石语听到唐若琴在问他。
这是唐大卫那三件轰轰烈烈的事之一,后果是造成了另一场轰动,石语当然知道,整个过程他亲眼目睹,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也在场。
二十多年前,离芒果寨十多里路的箐头镇,适逢十天一期的街子天。
水利工地正好放假,石语就搭过路的拖拉机前去赶街。拖拉机的拖斗上已经坐了几个老乡,连同几只公鸡母鸡,还有几筐包菜、芭蕉和烟叶之类。拖拉机不时从那些徒步赶街的老乡身边驶过,扬起一阵尘土。车上的人便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看着路上的人;而路上的人在尘土中一脸逆来顺受的表情,张着嘴,羡慕地仰望拖斗里的人。似乎连车上的鸡都要比徒步者手中萎靡不振的鸡神气,或叽叽喳喳,或神定气闲。若有一辆卡车从拖拉机边上超越,吃灰土的便是拖拉机上的乘客,这时他们的神色立时恭顺起来,一如适才徒步的赶街人。拖拉机一路前行,石语看着身边乡民们扮演的角色在不断转换,觉得颇为滑稽。
高原炽烈的阳光下,小街两边的地上放着一堆堆出售的土产。边上蹲着货物的主人,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木讷和拘谨。
一个傣族女人脚下,两张芭蕉叶上放着些芒果。石语停住脚步低头问她:“咋个卖?”
女人抬起黑瘦的脸:“一角钱一对。”
两个一份,石语数出三十个芒果放进自己的马桶包,递过一张两元钞票:“十五对,一块五。”
女人想了一会儿,疑惑地说:“怕不是啵——”
石语明白过来,便笑着说:“十五角,你找钱吧。”
女人又犹豫了一阵,才捧起一堆零钱:“找多少钱?你——你自己拿。”
石语知道当地民风纯朴,老乡多半不会做生意,甚至许多妇女老人算不来帐,连找钱都听凭买家自取。他心中暗叹,人也能这样过一辈子?不免有了些悲天悯人的感慨。他四处转了一圈,又买了些东西,便向街口走去。他记得那里的大青树下经常有个卖豌豆粉的摊子。
但是今天那里好像气氛有些不对。石语老远就看到有一圈人围着,闹哄哄的,衣服样式和颜色都有些夸张。很快,他就认出为首的正是小刮刀,带着他的七八个狐群狗党,将竹叶围在中间。
后来的发生的事就像在放一部断断续续的老电影,画面跳跃、凌乱而且模糊,让石语头晕目眩,感到难以置信。
小刮刀在拉扯竹叶。竹叶的衣袖被撕裂,露出了手臂。
竹叶做了个猛烈的动作,小刮刀突然一欠身,像是被踢了一脚。
小刮刀一把揪住竹叶的衣领,竹叶挣扎,伸手去抓小刮刀。
许多老乡驻足观看,口中发出“啊哞——啊哞——”的惊呼。
石语如在恶梦中,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跳动,喉咙发干,身上一片冰凉,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两脚却似被钉子钉住,一步也挪动不了。
似乎是突然之间,竹叶和小刮刀之间出现了一个人,鬈发,目光冰冷——小开唐大卫。
小刮刀同样目光冰冷。两人对视。
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扬起。
一记重拳击中小刮刀左耳下方,小刮刀消失在人群中,
七八个人突然骚动,合拢,唐大卫消失。
带着血污和尘土,依旧冰冷的目光,唐大卫的脸晃动着出现,很快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
人群分开,小刮刀站起,高举的手中,锋芒一闪。
一把三角刮刀,他赖以成名的利器。
惊呼声又起。
后来的情景,石语恍惚记得一些,却越发显得不真实。
又一群人出现,枪支晃动,呼喝声响起。竹叶的脸居然出现在这群人中间。
先前的那伙人立时作鸟兽散,只有小刮刀镇静地站在原地,双臂抱在胸前,那把三角刮刀已然不见。
带枪的人忙着捆绑小刮刀,竹叶和一个傣族妇人扶唐大卫坐起。
唐大卫靠在竹叶身上,竹叶一脸关切,那妇人擦拭着唐大卫脸上的血迹。
石语松了一口气。他认出照料唐大卫的正是刚才那个卖芒果的女人。
石语当时真希望自己和唐大卫互换角色,退一步,哪怕处于那个傣族妇人的地位也行。但是,他没有勇气走过去。
石语觉得,隔着看热闹的人群,竹叶和自己的视线接触了一下,但又好像是自己的错觉。看着竹叶和那傣族妇人扶着唐大卫走向不远的农机站,他发现自己在拖拉机上和买芒果时产生的那点优越感荡然无存。
事情过后石语才知道,小刮刀这天来到箐头镇上,在街口大青树下和那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一起喝了几碗包谷酒,谈到寨子里远近闻名的竹叶,便吹嘘起来,自己如何受到竹叶的青睐,竹叶迟早是他的人。
竹叶正好在那个时候经过街口,而且冷冷拒绝了小刮刀让她一起喝酒的要求。本来想扎一记台型的小刮刀觉得很没面子,立时恼羞成怒,便要动粗。
在唐大卫站出来后,竹叶立刻跑进了边上的农机站,她本来就是要去那里找同学的。于是,农机站里的基干民兵们出现了。
唐若琴好像知道石语在想什么,不等他回答,便直截了当地说:“箐头镇那一次,竹叶对你很失望,她看见你了。就算你开始不在场,但是,最后你都不肯露面。她认为你太自私,太让她失望。这个时候,唐大卫一出来,你就没任何希望了。
“本来我听说唐大卫平常用火钳卷头发,还觉得这人有点娘娘腔,想不到这种时候倒是他硬得起来。
“在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眼睛里,唐大卫这种人远远比你有噱头。论卖相,你们两个脚碰脚,勉强算是小白脸,平平常常,但是唐大卫的小开派头,是这种小姑娘没见识过的;论口才,你比他强,不过他追竹叶的时候,好像换了一个人,‘花’功不要太好!你呢,从来没有一句甜言蜜语;论才艺,他手风琴一拉,画几张图画,小姑娘骨头就要轻三斤。你会唱歌,人家肚皮里的歌比你多,你会拍几张照片算啥。
“讲实惠的,唐家居然在文革里没有被抄家,连唐老头贴我的钞票都没断过,唐大卫就更不要谈了。再加上箐头镇人家出的风头,你掂掂自己的斤两,凭啥去跟唐大卫别苗头?”
唐若琴这时的谈吐才像是二十多年前的她,市井而尖酸。不过石语不明白她突然旧事重提,奚落自己一番是什么意思。
唐若琴的声音突然低下来:“不过,竹叶死之前跟我说起过,你们三个人中间,她觉得最好的还是你。我实在看不懂,一个是他老公,一个是她情人,她倒偏偏不忘记一个连朋友也算不上的男人,而且这男人还是她自己甩掉的。”
石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微微一热,如一池静水泛起一点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这是为什么?算是初恋效应吧。当时竹叶婚姻不如意,恋人又死于非命,可珍视的只剩下初恋时的记忆碎片。自己就看得比较淡,毕竟有一个美满的婚姻,一个出色的妻子——对了,还有时间和年龄,将往事稀释得淡如清水。
石语也料不到竹叶会那么快走到生命的尽头。箐头镇事件后不到两年,唐大卫在境外被害。再过两年,经唐若琴牵线,竹叶嫁给杨在明。又过了两年多,竹叶摔死在山崖下。
竹叶曾和唐大卫好得死去活来,谁知造化弄人,两人都不得善终。
嫁给杨在明后,竹叶没有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不过,听说杨在明的日子更不好过。石语有些相信这个说法,照这两个人的性格,很可能是这样。
竹叶嫁到杨家,是唐若琴牵的线。
“你可能认为竹叶会怪我,因为她嫁杨在明,我是媒人。其实后来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去芒果寨就住在她家里,她上县城也住我的家,她有什么话都跟我说。不管怎么说,杨在明总比唐大卫好吧。”唐若琴继续说着。
“你是对唐家一直有……意见吧?所以对唐大卫也有成见。”
“你索性说偏见好了,啥意见、成见的。我是有一句说一句,唐德鸿——我爹对我也算不错,出钞票养我到大,还有这两间房子,那么多年总归没有亏待我。其他人嘛,不提也罢。唐大卫算老几?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鸿的亲生女儿,37号有我一份……”唐若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石语发现自己面对的事情似乎更复杂了。那么,在这个波谲云诡的唐公馆里,小陈,或者说他背后的唐若琴,究竟在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唐若琴一阵激动过后,想起了眼前要应对的事:“你刚才说的竹叶现身,我总觉得太奇怪了。死了那么多年,她到37号去做啥?她和那里一点不搭界的。寻我?我跟她无冤无仇,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寻唐大卫?他死在缅甸。她不会是寻小刮刀去吧?难道小刮刀真是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要给她烧点纸钱,到庙里做法事超度她。”
石语突然想起小刮刀临死前说的话,于是告诉了唐若琴,而且用滇西土话说了一遍。
“可惜是王老板转述的,不是原版,不晓得打了多少折扣,说不定意思完全错了。你知道‘石头’是指什么吗?”石语看见唐若琴惊讶地张着嘴,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了,竹叶有一块翡翠原石,是娘家给她的陪嫁。你懂吗?就是翡翠外面包了一层石头皮壳,加工时要去掉这层壳。人家说的‘赌石’,就是指这种石头,因为外面看不出里面翠有多少,质地好坏,买它就等于是赌一记。竹叶拿给我看过两次,那不能算是‘赌石’了,里面已经露出一大片翠,‘水头’极好,颜色碧绿——”唐若琴瞪大眼睛,站起身来双手比划,显得亢奋异常。
石语发现,女人对珠宝的爱好似乎是天生的,连自己的妻子,一个举止稳重的大家闺秀,在钻戒柜台前也会两眼放光。
“看来你对翡翠蛮内行的。”
“当然,老阿姐我比你在云南多呆了几年,后来接触过一些做翡翠生意的人。我还在腾冲住过,那地方是翡翠毛料进口的主要口岸。杨在明就是腾冲人,小时候跟他老头子杨主任迁到芒果寨一带。对了,我娘留下来的翡翠别针——就是这张照片上她戴的——档次也相当高,玻璃种,满绿,现在至少值万把块。”唐若琴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
石语无奈,他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正要了解下文,唐若琴却一下子岔到曼卿留下的胸针上去了。不过他知道,当一个女人打算炫耀她的珠宝时,千万不要去扫她的兴。
照片里看上去平淡无奇的翡翠别针,跨过半个世纪的岁月,现在静静地躺在石语掌心。它细腻温润,犹如一泓碧水,绿得深不可测,在阴雨天的晦暗中,隐隐透出妖异的气息。石语觉得,曼卿,还有竹叶的目光,正透过这一抹神秘的惨绿,默默窥视着人间。他的手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似乎有一缕凉气从指间沁出,经由手臂流向心头。
“我娘的首饰,只剩下这件了。”唐若琴幽幽地说道。
终于她将话题回到竹叶的那块翡翠原石上。
那块石头,应该是断裂的,所以里面的材质几乎一览无余,至少能做出两个满绿的手镯,照现在的行情,单单原料卖到六位数没有问题。至于是什么“种”的,唐若琴已经说不清了。和别的原石不一样,它的皮壳异常光溜润滑,不知是河水冲刷还是历年人手把玩的结果。最离奇的是,石头上有几行怪异的字符,据说竹叶的父亲曾将字符拓下找许多学者看过,没人认得出是什么意思。
当时竹叶家也没太把它当一回事,身居偏僻的滇边,他们只知它是块特殊的石头,值些钱罢了。竹叶得到这份陪嫁,却没带到杨家去,直到她死前几个月,才从娘家拿走。
奇怪的是竹叶死后,谁都不知道这块石头的去向。杨家人赌咒发誓,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件东西。人都死了,竹叶的娘家人也不会去深究石头的下落。
十八年后,濒死的小刮刀却念念不忘这块石头。
石头和竹叶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石语和唐若琴都在思索。
若说先前听得唐若琴转述竹叶生前的感慨,石语心中尚能保持平静,等到那块“石头”的线索浮出水面,他的心完全被扰乱了。竹叶的面容,少女时代的,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死后的,乃至在火焰中的,轮番在他眼前晃动。他的心在隐隐作痛,眼前却仿佛依稀看到那张照片上生气勃勃,清纯俏丽的脸庞,眼神却如小同在月塘出示的照片上的一样,带着难以形容的幽怨,似乎想向他倾诉什么……
窗外仍是不绝如缕的秋雨,房间里越来越暗。两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中,只听得冷雨敲窗,声声凄凉。
消息带到,连照片都收回了,石语认为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以后,唐若琴只有自己当心了,但愿这些事与她无关。另外,今天造访,得到这么一个重要线索,也算不虚此行。那块神秘的翡翠原石,不知在什么地方闪动着幽幽的绿光,竹叶十八年前的死亡,和唐公馆诸多离奇事件,两条人命,是否连接在一起呢?不知道。但在石语心中,那一抹翠色已经笼罩上不祥的阴影,成为他在暗中苦苦摸索的唯一路标。
他站起来告辞:“你好自为之吧。对那张照片,也不要去多想,这只是我的揣测,本来就当不得真的。石头的事,你再回忆一下,想起什么就告诉我一声。”
唐若琴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到门边,石语站住,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最要紧的是,不管唐公馆发生什么,千万不要搅进去。最近唐公馆太凶险,许多事我都不好跟你说。”
如他所料,唐若琴避开了他逼视的目光,耳朵下面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有点像是故意转换话题,唐若琴又开口说:“那张照片真是小同交给你的?这就怪了……”
“什么意思?我问了一些老同学,都不知道大同的联系方法,最多说他好像不在国内,小同就谁都不认识了。对了,你有办法找到他们家吗?”
“啊,没什么。我也已经好几年没听到这两兄弟的消息了。”但她的眼神却分明透出一丝疑惑。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3:47
第十章 又见月塘
“强生”汽车穿过了半个上海市区,在淮海中路靠近余庆路的一条弄堂前停下。走进宽阔的弄堂口,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旧时情调和今日颓败交织的气息,形状各异的宅子大都年久失修,近乎颓圮的模样。雨已经停了,竹篱和砖墙后探出的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被秋雨浸透,仍在滴落着一串串水珠。
一排连体洋房门口,挂着几块大小不一的公司招牌,和晾在铁丝上的几件棉毛衫牛仔裤之类共处于一个拱形门廊下。小钱的公司就设在底层,石语走进去时,只有一名年轻职员在电脑上奋力射击着一群太空飞船。
见石语进来,年轻人抬起发红的眼睛,脸上立时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怎么只有你一个?小钱呢?”熟门熟路,石语也不讲客套。
“他说一会儿就到。别人都出去揽活儿了。”小伙子一口北方腔。
“你好像一夜没睡的样子?”
“可不!老板让我等一封电邮,半夜两点才到,白天还不让歇着。真是,拿人当牲口使唤。”
“哈,那牲口可就没活干了。”
“不会吧,牲口们混得不错,都在当老板呢。”显然小钱在雇员眼中形象不佳。
石语在靠窗的转椅上坐下,那是钱剥皮的座位。上回通电话时,他发现小钱说话吞吞吐吐的,便起了疑心,加上唐公馆扑朔迷离的局面,他越发怀疑所谓《时尚圣经》的约稿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但是,刚才电话里小钱的口气又变得得意起来,似乎成竹在胸。
随着一阵马达的扑扑声,在窗外出现了小钱的身影。个子近一米八的他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觅来的超小型助动车,看上去就像骑着一条狗,又像是从哪一本卡通漫画里蹦出来的。去年石语曾劝他换辆汽车,何必把挣来的钱都带到棺材里去呢?况且看不出他老人家有任何在五十年内进棺材的迹象。再说骑着一条狗的钱经理对经纪公司的光辉形象大大不利,因此而损失的合同金额将远远大于一辆宝马的价格。最后一句话他像是有点听进去的意思,因为他两只眼珠子飞快地转动了三四圈。不过他显然最终没有采纳这条建议,证据是一年过后,他屁股底下仍是那条越来越老迈的“狗”。
小钱好像永远打着领结,而且领结的颜色总是和西装不配。偶尔有哪天他一不小心将颜色搭配对头,石语他们就会担心这是地震前兆,有时甚至会抬头看看太阳是否在西边升起。因为有几次在餐馆被人当作侍应生,小钱也试过系领带,但给人的感觉似乎是在衬衣领子下面挂了一只袜子,于是他就坚持他的领结扮相,并美其名曰“个性着装”。
今天,小钱一身笔挺的宝蓝色西服,配着孟加拉条纹的衬衣,倒也算得衣冠楚楚,颇有“成功人士”的派头,而且令石语放心的是,他的领结照例是很可怕的花色——橙红夹绿色花纹。
尽管小钱刚从助动车上下来,头发却是油光水滑一丝不乱。石语断定今天肯定已经有好几只苍蝇在他头上失足滑倒了。
当小钱意气风发地向窗内的石语招手时,石语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约稿没有问题?
“这么说吧,《时尚圣经》的那份传真显然大有问题。”小钱拖了把椅子在石语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石语不动声色。小钱没看到自己需要的效果,显然有点失望。
“签署传真的是一个名字叫皮埃尔的家伙。但是,据我了解,这个皮埃尔在传真发出前的十天已经死了。”
果然。不过石语见怪不怪,死后十天发个传真算什么,竹叶死了十八年,还在上海滩游荡呢。
“奇怪的是他的传真不用法文,而是用英文,虽说语法没什么问题,行文中规中矩,但是我闻出了里面的中国味儿。再说,干嘛要十天后再找我联系?我后来照传真上留的号码打过去,一直没人接。我小钱是什么人?跟我玩这个,没门!”小钱得意地看看石语,意思是你怎么没有发现传真里头的问题。
石语好笑,本来是你被人家噱进,却让我吃药,现在倒变成了你明察秋毫。
“不错,你门槛是精,那天开心得像拾着金元宝,天不亮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告诉你,自从你把我发配到唐公馆,我天天在跟鬼魂打交道。这笔账我还要跟你算。别跟我吹你的鼻子,狗鼻子才灵呢。你不是有能耐吗?我问你,那个叫皮什么的死人为啥要开这个玩笑?内幕究竟是什么?不要告诉我又是什么在闹鬼,这两天我都听烦了。”
小钱脸皮一红,嘟囔了几句,先是那天刚知道传真有诈时蹦出的警句:“ 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接着又含含糊糊说竞争对手什么的,然后咳嗽一声,将话题转到对他有利的方面。原来夜里他终于等来了《时尚圣经》编辑拉法兰夫人的E-mail,对他的选题表示同意,正式提出约稿。
把电邮的打印件递给石语时,小钱岂止是神采飞扬,简直就是趾高气扬:“……拉法兰夫人自然有她的要求,世界顶级时尚媒体嘛。因此,咱们的计划要改变一下。我的想法是——”
石语截住他的话头:“你自己去跟《时尚圣经》玩吧,我不奉陪了。这几天我没把老命送在唐公馆,算是祖上有德,菩萨保佑。现在我就把你这个经纪人炒了,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瞒你说,我还想多活几年!”
小钱生动的表情突然僵住,两眼发直,保持着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口型,半晌才又说出话来:“别价,别价!这话是怎么说的?这您要半道上把我给闪喽,那我干脆一头碰死算了。都是我的不是,俩眼睛还不顶一个屁眼管用,让丫给蒙了。这是谁干的?真他妈缺德!您老人家消消气儿……石老师,石大哥,石大爷,我给您磕头了!咱哥俩什么事儿不好商量?要不,提成上我再让让?让二百行吗?三百,三百啦!您瞧兄弟我怎么样,够意思吧?”
石语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典型的小钱风格。关键时刻装孙子倒挺及时,然而却像上海人说的,铜钱串在肋排骨上,捋下一个都心疼。《时尚圣经》的这笔业务,他的佣金都在五位数,却二百三百叫得山响。
本来,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借这个机会退出这场莫名其妙被卷入的恐怖游戏,逃离鬼影憧憧的唐公馆,理由冠冕堂皇,谁都不能说他什么。但是,如果就此撒手,他真会问心无愧吗?刚才唐若琴的那番话,让他记起当年箐头镇大青树下,竹叶交织着不解和失望的一瞥,犹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心头。他已经不是二十岁的小青年,箐头镇那一幕不该重演。
何况,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是想全身而退,又岂可得乎?连《时尚圣经》的约稿传真也带着森森鬼气,可见一张罗网早就精心编就,等着他来钻,只是不知幕后的黑手来自阴间还是人间。
有始有终,起码的诚信。他不能想像自己会突然告诉王老板,这批照片他不拍了。
仅仅是十个小时前,他还和咪咪在慈心医院太平间一起面对着一具尸体;再往前半天,是王老板向他求助;还有,面无人色的老克勒凯文,小黑他们惊恐无助的表情……他感到自己是和这些人共处于一条断了缆的船上,唐公馆的险恶风波,随时可能将小船吞噬。他不可能独自套上救生圈逃离,然后心安理得地看着小船倾覆。
因此,他只是想敲打一下小钱罢了。
终于,小钱听到石语说让他把那“三百”自己留着买药吃,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我就说老哥你不会坑我,咱哥俩……”
石语截断他的话头:“没那么简单,你以为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听着,你给我办成两件事,那我们继续搭档,不然就拉倒。”
小钱又紧张起来:“什么事?没的说,八件事都成,您要天上星星,我马上搬梯子上房!我小钱……”
石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同昨夜用的电话号码:“首先,你找出这个电话号码是在哪儿打出来的,再把给你发传真的那个号码也挖出来——哪怕他真是在棺材里发的,这一屁股屎你自己来擦。用不着给我摆出这种表情——你找电话局也好,公安局也好,知道你有的是路子。不愿意办也行,一句话的事。”
小钱苦着脸:“我答应还不成吗?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咱哥俩谁跟谁呀!哎,老哥,听你的意思,那地儿真的不干净?”
石语略略说了一点,当然大部分情况没提,却也听得小钱两眼发直。最后他警告小钱:“是人是鬼我还没弄清,你可别出去瞎说,要是《时尚圣经》撤回约稿,鸡飞蛋打你就哭去吧。”
“您放心,我跟谁过不去也不会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老哥,留下吃饭?当然我买单!小张,你通知阿三今儿中午加一份六块的盒饭,六块的!”小钱又兴奋起来。
这时,石语的手机响起。他听见父亲不安的声音:“你马上回来一趟,有点事情。”
石语的心一下揪了起来:“什么事?要紧吗?我马上回去!”
“不要急,不要急,我们都好,是月塘那边出了点事,你回来就晓得了。你妈买了只甲鱼,中饭你一定要在家里吃……”
石语稍稍放下心来。小钱送他出门:“哥们儿,别走哇!要不,咱们上襄阳路口那家面馆,来碗炸酱面?……”
石语嫌出租车开得太慢,后悔不该把自己的汽车仍旧留在影楼。他去月塘前把车留下,回来后嫌荣福里停车麻烦,就没有取回。可能,马上要动车了。
车窗外,雨又开始下了,绵绵密密,天地一片湿漉漉的铅灰,令人心烦。
石语从夜里两次心惊肉跳的经历开始,今天上午,又是接二连三,一次又一次的震惊,让他有应接不暇的感觉。
唐若琴居然是唐德鸿的女儿,虽说是庶出,也算得上是37号唐公馆的继承人。
领班小陈又是唐若琴的儿子。
小刮刀死前念念不忘的“石头”浮出水面,竟是竹叶家传的宝石。
第一次听说,竹叶最难忘的人是自己。
《时尚圣经》的传真,来自一个死人。连外国亡魂都要来插一脚,好像唐公馆内外游荡的幽灵还不够多似的。
现在,又是月塘不祥的消息。
那天石语匆匆离开月塘,只来得及给当地的亲戚打了个电话。
当日下午,秋雨甫歇,便有成片的雾气从河面,从石板路面上袅袅升起,河边的几栋老房,黛瓦白墙在疏淡朦胧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敝旧破败的模样却也被遮掩了些许。到得晚间,那雾没有一点散去的意思,反倒变得越发的浓稠,寥寥几盏路灯在雾中暗淡如萤,小镇除潮湿阴冷之外,一时又添了几分凄迷。
石拱桥边一家小酒店,尚有五六个酒客流连不去,借着热酒捂捂手,暖暖胃,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那个姓石的上海人突然离去,也是今晚的话题之一。于是便有人向着河对面指指点点,说那边的楼窗里,便是姓石的居所。
那里有一点淡淡的光晕,在雾气中流动,一时又和雾溶为一体,难以寻觅。
众人有些疑惑,上海人已经走了,哪里来的灯光?有人说那光晕飘飘忽忽不像是电灯,也有人说可能是他的亲戚进去了。
墙角那张桌边坐着个老者,听到议论,手中端着酒碗,走到门边张望。
看见雾中游移不定的光晕,他的惊异远过于旁人,不小心一口黄酒入喉,连连咳呛——因为那处老宅的钥匙就在他身上。
于是大家议论纷纷。有说是进了贼的,但以小镇民风,虽不敢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没听说过近年有失窃的事。镇民守旧,因此也发不了财,这个小镇便面貌依旧,近年与周围富庶的乡镇相比,更显出些破落相,便是外贼也不屑光顾。再说上海人一走,那屋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偷的?
老头放下酒碗,不声不响走过石桥,来到老宅楼下,发现门锁完好,没有动过的痕迹。他摸索着打开锁,里面漆黑一片,不过他在这道楼梯上上下过很多年,无所谓。他一步步爬上楼梯,尽量放轻脚步,但是陈旧的楼梯还是在脚下发出凄楚的呻吟。
他在楼上的门前停住,听了听,门里面没有声音,于是就开了第二把锁。搭扣在门板上碰出了清脆的一声,门随之被推开。
房间里既没有灯光,也不是漆黑一片。雾气在慢慢流动,填充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其中像是溶入了路灯的光,一同流散在屋里,淡淡的,弱弱的。
老头定睛看去,隐约看得见雾气的流动,很诡异的样子,头皮便有些发紧的感觉。目光再左右搜索一番,依稀见有一个暗暗的身影隐在雾中,却又不甚分明。老头暗叹,活了几十年,真要见识一下不干净的东西?衬着淡淡发白的雾气,见那身影陡然变高,又似在蠕动,再看,却是吊在房梁上,轻轻晃动,旋转。老头心中一惊,痰涌上来,脑中立时一片空白。
这时,河对面的酒客中,有个眼尖的突然抬手指向那边,喉结上下滚动,话却堵在喉咙中吐不出来。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立时便有人面如土色,也有人什么都不曾看见。
夜雾已经很湿很冷了,酒店里的几个人却觉身上另有一股凉气流过,冷到毛发直竖。
第二天,雾虽散去,却有流言在镇上传开。小镇上,流言也如同雾气一般流动,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不知不觉就散到每一处角落。
茶馆酒肆,小店柜台旁,河边洗衣洗菜的石阶上,镇民们压低声音,惶恐而又兴奋地交换着各自听来的消息。最流行的说法是,昨晚小酒馆的酒客们看到在一团神秘的光晕后面,有一个更神秘的影子。至于这影子是缓缓升起在屋顶下并消失,还是轻轻从楼窗飘落沉入河中而不见,却有不同的版本。总之最后的结论都归结到一个字上去。在说出那个字时,众人都先四下看看,然后面色凝重地将说话的音量放到最低。
老人们就历数多年前在这处老宅周遭横死的人名,提及吊死人的场所往往都有些含糊,若是淹死在附近的,一塌刮子都算在楼窗下这处水面的范围里。
那处老宅前的石阶上没有妇人去洗衣服了——万一那个东西就是潜伏在这里的水中呢?
“那天夜里,你七叔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夜便病倒了,他们家的说法是那天夜里冲撞了什么邪气……过了两天,烧不见退,送了医院,打打吊针有了起色。家里人一道去那间屋看了,自然不会有什么死人,不过情景有些不对。你三嬢嬢想想还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我们叫你回来商量一下,你是不是去一趟……”石语父亲在饭桌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面对着桌上的甲鱼,石语一点胃口都没有。想不到连月塘老宅都牵连到唐公馆的事件中去了。没错,一定和唐公馆的怪事有关,否则哪有这么巧的。既然七千里外的滇边,十八年前的亡灵,甚至连一个法国死人都卷了进去,那么自己蛰伏大半年的月塘,牵连进去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他都觉得有些麻木了,不知以后还会有什么怪事发生。
谁都不做声,默默坐在饭桌前,也不动筷子。石语听到楼下又传来张家老爹的本地口音,照例中气十足,中间还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却是带本地口音的上海话。
“隔壁六根回来了。你要是去月塘,是不是带他一道去,去去邪气……”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她说的是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外号“张天师”,从前是道士,文革前就还俗了,他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阿胡子。他就是下面跟张家老爹对话的人。
“他不是三十几年前就还俗了?”
“现在他好像又穿起道袍来了。弄不懂他。”
石语实在不想去月塘跑一趟,但是既然人家老长辈为了自己的事受了惊,于情于理,自己总要有个交待,至于把张六根也弄去,就未免太夸张了。
石语将自己的丰田越野车停在马路边上,唐公馆在那里有个临时停车场,又是王老板通路子搞的。那两个身高一米八五的小伙子的任务就是管理停车场,不过现在他们的制服外面套着雨衣,显得不伦不类。
石语沿着那条穿过废墟的道路来到唐公馆。午餐高峰早已过去,大厅里还有一桌香港客人,正在和老克勒凯文用广东话攀谈,一旁是侍者阿新用娴熟的动作给他们分菜。
他们说的话,石语十句里听不懂一句。凯文好像有点语言天赋,据说他的英语也蛮灵的。阿新显然是训练有素,外头一般餐馆里的服务生没办法跟他比。阿王这个老板也不是白当的,这样的餐厅要是被那些怪异事件搞垮,也确实可惜。
石语没有从大厅里走,他知道王老板的忌讳。他从侧门进去,在楼梯旁见到了真真,忽然想起夜间的事,便把她叫住。
“你跟我说,夜里你们到底搞啥花样经?”石语一脸严肃。
“没搞啥呀,昨天夜里我们老早就睡了,后来……后来咪咪回来把我们吵醒了。”真真回避着石语的目光,又好像在忍住笑。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小陈到底看见什么了?本来这里就乱,你们还在搞鬼,弄得人心惶惶。要是王老板知道了——”
“你千万不要告诉王老板!”真真慌了,“都是咪咪搞的,真的,和我一点不搭界。”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3:51
石语手里现在拿着一个最普通的白色压塑面具,上面一对空洞没有生气的眼睛似乎在盯着他看。这是真真带着他在咪咪床头找到的。小陈深更半夜看见在黑暗中浮现出那么一副嘴脸,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何况一定有咪咪钥匙扣上那个绿色发光管在增强效果。
当时三层楼上,众人大呼小叫乱作一团,几个女孩居然不慌不忙,还在一旁偷笑,这情景便很可疑。后来石语在浴室里发现了墙上有个小小的洞,再结合墙壁那边的光景一想便明白了几分。只有咪咪玩得出这种花样,太平间里闹一场还不过瘾,还给唐公馆来个火上浇油。
实在是荒唐。他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该骂咪咪还是小陈。或者该骂王老板?这家伙用钞票真是算得太精了,门面上的东西搞得美轮美奂,三楼浴室改装后却连墙壁最简单的修补都不愿搞。
算是抓出了一个“鬼”。但是,这和搅得唐公馆上下人等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些怪异事件并没有关系。咪咪没有本事让小刮刀的亡魂出现在阿林面前,也不会将唐大卫的面容显示在十九层的楼窗外,更不可能让死去十八年的竹叶在唐公馆内外游荡。
石语走到楼下时,手机响了,是唐若琴打来的电话。
“你在唐公馆吗?上午你告诉我这里还有几张唐家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过去看一下,有用的就拿走。你帮我找一找。我出去办点事,办完就顺便过去一趟。”
石语觉得唐若琴行事有点随心所欲,刚吩咐她不要趟唐公馆的混水,她却非要过来。当然这也情有可原,看上午她激动的样子,那照片对她的意义太不一般了,再说,这些照片的合法拥有人也就是她了。不过,她可以让小陈去找啊。也许小陈并不知道那些照片的存在,更有可能是她不愿意暴露他们的母子关系,不愿意暴露他们唐家后人的身份。
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企图?要是牵涉到唐氏家族的纠葛,那事情就复杂了。
果然,唐若琴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和唐家的关系你可不要告诉人家啊。”
这时,除了当班的少数员工,餐厅其他人都已散去。石语闪进杂物间,将那几张照片全部拿了出来,然后找到了小陈。小陈满脸倦容,走路有点拖拉,强打精神的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石语告诉他自己要在雪茄吧接待客人,让他等会儿安排一下。小陈看上去有点魂不守舍,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稍一沉吟,便点头答应了。
小陈转身要走,石语把他叫住,拿出那个面具:“你昨天晚上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吧?”
小陈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石语笑笑,小陈是聪明人,跟他不用多说。他觉得这个年轻人本身就如戴着一副面具,让人看不透面具背后真实的脸,从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不喜欢这样的人。
石语走到大厅后面,见那桌香港人已经起身,领班老陆和侍者阿新带着一脸很职业的笑容相送。客人有了几分酒意,一个黑瘦的小个子叫着:“Kelvin,Kelvin!”
老陆马上走到后面门口:“凯文,客人叫你!”
凯文不情愿地从石语身边走过,走进大厅,一脸矜持的样子。那黑瘦的港客拿出一张港币塞进凯文手里,大声说了几句广东话,然后摇摇晃晃地跟着同伴走出门去。
老陆二人马上跟着往外送,凯文却皱着眉头原地不动。老陆送过客人,回来大惊小怪地说:“一百港币,香港人什么时候出手那么大方过!老克勒,你噱头好来,怎么把人家‘花’进的?”
“大方?一桌开销三四千,在香港他这点小帐拿得出手?”凯文冷冷地说着,把钱往桌子上一扔,板着脸进去了。
“怪了,面孔像只葱油饼,倒像是谁欠他多还他少。有吃不吃猪头三,你不要我要。”老陆感到意外,嘟囔着拿起钞票,回头瞪了一眼阿新:“看啥?四六开,好了吧?”
石语有点同情老克勒。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不习惯,拿客人的小费觉得没面子,这可能就是他那类人与生俱来的傲气吧。从前凯文家和唐家大概都算是洋派家庭,起名字都带洋气。石语知道唐大卫的英文名字无疑是David,却一直吃不准“凯文”这个名字是来自Calvin还是Kelvin,这下像是搞清了。
在天井里,石语见到了刚进门的咪咪,今天她没有骑车。
石语盯了她一眼:“看你,两个黑眼圈,知道半夜不睡的滋味了?”
“那多好,像熊猫,国宝。真是,偏偏礼拜一上午有课,睡不成懒觉。哎,你拿着我的面具做啥?谁给你的?”
“你承认这个面具是你的?”
咪咪做了个鬼脸:“是我的又怎么样?”
“昨天夜里闹鬼的真是你?小陈差一点心脏病发作。不知你爹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准确的说法是今烫凌晨。他是活该。想占本小姐的便宜?没那么容易,真真她们老早就警告过我了。你不要告诉我老爸好吗?不然他一定会赶我回学校住。好不容易拿到我妈的令箭,让我住在这里照顾老头子,你中间轧一脚,我就惨了。”
“跟你说过,不要搅进来,太危险,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呢?昨天是你闹得唐公馆鸡飞狗跳的,前几天的事有你的份吗?”
“看你一本正经,像我们班主任一样。别的事跟我不搭界,不要冤枉好人嘛。对了,你告诉我,前两天这里到底怎么了?谁都不肯跟我说。”咪咪抓住个机会不放。
“无非是有人像你那样装神弄鬼罢了。这么下去,你老爸生意也不要做了,趁早关门拉倒。你呢,也不要读书了,找个地方打工去。”
“读书有什么劲,我倒是想去打工,人家说我做模特合适。”
“就凭你的身高?”
“我一米六五呢。又不是做时装模特,要长得像电线杆那么高。给你当摄影模特怎么样?工资给我开高点。”咪咪抓过面具套在脸上,摆了个姿势。
石语哭笑不得:“好了,不要拗造型了。你只要不出花头,就天下太平。老老实实读你的书,有机会我介绍你去拍广告。”
“真的?一言为定,你可不能赖帐!昨天友松也说我不上镜头可惜了,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咪咪一下子高兴起来。
“神秘人物友松?昨天你又见到他了?”
“下午我们在雁荡路孵咖啡馆。你又说人家神秘,我看这人……这人还是蛮有意思的。”
看着咪咪的眼神,石语明白了几分。本来就看不出跟屁虫魏永成有什么希望,这下,他应该是绝望了。
“你没邀请他晚上去慈心医院太平间喝咖啡?”石语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
“谁知道你真的是去太平间啊,我只是约魏永成跟着你看看,好玩。友松倒是说你套黑皮的话,应该和小刮刀有关……”
石语发现,最容易不过的事就是套咪咪的话,对自己来说如此,对友松也一样。
雁荡路,咖啡馆。听着咪咪的叙述,他能想象到当时的景象:午后的秋阳透过落地长窗,暖暖地照在身上,棕榈树叶斑驳的影子在半掩的窗帘上摇曳。舒适的沙发座前,小圆桌上咖啡飘着香气。窗外是那条法国情调的小街,原木树皮箍着的硕大花盆里,簇簇鲜花在阳光下开得灿烂悦目。
法兰西式的温馨、浪漫和慵懒在空气中弥漫。
这时,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面对着一个成熟、倜傥的男子,还有什么话藏得住?
于是,咪咪谈起了小刮刀,谈起了黑皮,谈起了石语和他的摄影,甚至谈到了魏永成,还有其他一些话,是石语不感兴趣的。
“他没跟你谈唐大卫?好像上次说他见过,是见过人呢还是见过鬼?”石语问。
“说起唐家的时候提过一句吧。对了,我问他知道唐大卫的女朋友是谁吗?他说不知道,我就告诉他。我还比他多知道一些呢。”咪咪得意起来。
“他跟你提起过一块石头吗?”
“谈石头做啥?这里满地都铺着石头。”
昨夜咪咪跟踪自己,是不是有友松的暗示或引导呢?石语本来就有点疑惑,咪咪不该有这么缜密的分析推断能力。这个友松在他心里显得更神秘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在这里轧一脚,没有你已经够乱了。这是为你们家老头子好,更是为你好。还有……还有友松这个人,你对他并不了解,适当保持一段安全距离,防人之心不可无。”石语认为有的话自己说并不合适,虽然这是咪咪,不会太计较,但他还是补充了一句:“你老爹让我管着你一点。”
“真没劲,那么多人来管我,我都上大学了,现在弄得好像还在幼儿园一样。”咪咪一噘嘴,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友松又不是什么无业游民,人家正正经经的外企白领。我在同一天认识你们两个,你已经代表老头子来管我了,却要我和他保持距离,这不公平吧?”
“没什么不公平的,这是为你好。好吧,什么时候你把友松介绍给我认识一下,大家都是37号的房客,礼数不可缺。”
咪咪笑了:“你算什么房客啊?跟我一样,又不交房钱。”
王老板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崇明人。王老板说,这就是厨工阿林,刚出院。
石语告诉王老板自己要离开几天。
王老板惴惴不安:“你几时回来啊?昨天夜里好像又出事了,说是小陈做恶梦,谁知道是不是。唉,弄不好真要请人来……道士阿胡子大概老早就死了,请什么人好呢?”
石语忽然想起了德兴坊张家老爹的儿子张六根——阿胡子的徒弟,但是没说什么。他也没告诉王老板夜间事件的真相。这本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牵涉到咪咪和小陈,谁知道王老板会怎么解读。
石语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里,从一个大纸袋里取出一沓照片,这是刚从影楼拿来的。
这些照片是他十八年前在竹叶的葬礼上拍的,前两天从德兴坊的亭子间里翻出底片,然后交给影楼的暗房技师去处理。刚才去影楼取车时,也拿到了放大的照片,只是,他发现技师交照片时神色有些异样。
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大概从来没有洗印过摄入一具焦黑尸体的照片。
石语发现,技师翻印了几张底片,为了将暗部的细节重现,有的底片作了加厚处理, 然后再放大成照片。重点是最后一张的局部,灌木丛中的那个影子。看得出,技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不同反差的放大纸,不同的曝光和显影时间分别试了一番。
确实,比通过底片扫描在电脑上显示的图像细节要丰富不少,有一张照片上,蚱螂侧脸望向灌木丛的那个影像,细部和层次都出来了一些。原先的照片上这部分曝光过度,影像发白,现在却能看出他似乎是惊恐的表情。显然,在显影时用了局部加温之类的手段。蚱螂在害怕什么?
比较几张照片,看得出灌木丛中那个影子很像是个人形,而不是光影形成的没有意义的形状。那个人形和一棵数叠印在一起,像是半透明的,却看不出这是两次曝光的效果,还是那真是个幽灵。有一张是专将那个类似人形的头部放出的八英寸片子,乍看只是已经显得很粗糙的粒子堆砌的深浅不一的阴影,但前后移动,转换角度之后,仿佛看得出一点五官的意思。
石语精神一振,将几张照片对照着反复看了几遍,终于,他觉得这个影子依稀像是某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在出现在那一个时空里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像有时看到天花板、墙壁上陈年的痕迹仿佛像一个什么东西的形状,这里头往往是加上了自己的想象……
石语听到百叶窗那边有嗒嗒声,好像有人在敲窗。他刚要转过头去,忽然想到,这是在三层楼,脸上立时就有酥麻的感觉。在这么一个氛围中,天气和心情都是阴郁的,又面对着照片上的凄惨阴沉,他一时不敢回头。
嗒嗒声还在响,没有规律。应该是风在吹打损坏的窗叶。自己是否有些草木皆兵的心态?
照片上的内容让石语震惊,虽然他不敢肯定……
现在的情绪多少有些沮丧,他必须振作起来。窗外,雨已经停了,他决定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
荣福里的下午,没有行人,一片寂静,只有不知哪儿传来的滴水声。一地青石被雨水浸湿,反射着微弱的天光。两侧的石库门房子,如带着过去时光的忧郁和感伤,默默矗立着。
石语心中一动,觉得这是个值得一拍的画面,刚要回去拿照相机,却遗憾地看见一旁的门边冒出一缕烟雾,随之探出个白发苍苍的脑袋,破坏了画面的意境。
那是老爷叔。他倚着门框,眯起眼看看天:“这雨还要下。怎么样,照相馆师傅,你这两天在37号有啥收获?”
老爷叔一脸狡黠,似笑非笑,显然语带双关。
石语装糊涂:“蛮好,拍了不少照片。”
“是蛮好,阿王、凯文,还有那个小领班,连派出所老徐也来过了。”老爷叔还没有习惯“警署”的说法。
石语发现老爷叔正是那类吃饱了饭撑得难受的人。他耸耸肩,笑了笑,并不作答。
“我预先警告过你,你看,有道理吧?”老爷叔喷出一股烟雾,饶有兴趣地观察了一会儿烟蒂上那截长长的烟灰,随之将目光转到石语身上,上下扫视一番,显然大有深意。
石语心中有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塔山”,那是他准备在月塘派用场的。
老爷叔一点不客气,接过烟点上,舒服地吸了一大口:“现在还是‘红塔山’顶吃香。再告诉你一点,这种天气最要当心,37号里那些东西,喜欢在下雨天出来。”
石语觉得这纯属无稽之谈。这两天出事时,天气都好得很。
“你不相信?曼卿死的事我跟你讲过吧,那天夜里也在下雨。还有,唐德鸿夫妻两个也是在一个雨天显灵……”
“哦,我记得他们死那天的批斗会上,你手里的语录本敲在我头上,这记敲得蛮结棍的。”石语故意岔开话题,他不愿听那些事,这几天他已经受够了。
“是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你晓得吗?你现在正站在66年唐德鸿显灵的地方。唐德鸿死了半个多月后,一天夜里下雷阵雨,对过韩家的老二在外头贴好大字报回来,走到这里,‘哗’一道闪电,看到唐德鸿正好阴森森地立在他面前,尖角帽,长斗篷,旁边一个当然是唐老太。小赤佬叫得像杀猪猡一样,当场吓昏。楼上阿龙爷听见声音,推窗也看到这两个鬼影子,当时也不知道看见的是啥。现在韩家老二有点戆,大概就是那一趟吓出来的毛病……”
老爷叔在过滤嘴里抽出一丝纤维,放在烟头上吹着,然后看着石语,意味深长地说:“你当心,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石语想起唐德鸿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从一脸血污中透出的阴鸷目光,立时感到心里不舒服。
老爷叔完成了午睡后的消遣,还骗到一支“红塔山”,心满意足。
唐若琴到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多少年没来过了?好像最后一次来是在唐泽元去香港之前。实际上自从我外公把我抱走后,我总共也没来过几趟。这里已经完全变样了……”唐若琴感慨万分。
石语和她在西厢房坐下后,小陈并没有出现,倒是老克勒凯文进来斟上茶水,照例一副冷冷的样子,并不正眼看这两人。唐若琴倒是惊异地瞄了他几眼,如今的餐厅里,这般嘴脸是很难见到了。
石语有点失望,本来他找小陈安排雪茄吧,就是想在唐若琴母子见面时观察一下他们的反应,现在看来,显然小陈已经得到消息,有意回避了。
一天里两次见面,两人都没什么好多谈的。看那几张照片的时候,唐若琴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她又像是对石语又像是自言自语说:
“唐家的人,头发都天生有点鬈……”
石语看了看照片,唐德鸿、唐泽元和唐大卫兄妹果然都是头发微微弯曲。唐若琴也一样,记得年青时的她也是如此。不过女生这样并不引人注目罢了,那时的上海女孩,用些粗铁丝粗铜线在火上烧烧,也能将头发烫出卷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说:“照片我全部拿走,虽然有几只面孔看看就触气。你陪我上下走走吧。”
石语陪着她穿过大厅,走到后面,那里只有金嫂坐在后门旁拣菜。听到脚步声,金嫂抬起头来,一见唐若琴,立时面色大变,眼神里交织着惊恐和怨毒,仿佛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她嘴唇翕动着,如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唐若琴先是惊异地停住脚步,但马上反应过来:“金嫂?”
石语点点头。
唐若琴和金嫂默默对视着。从她的眼神中,石语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隐隐感到在那双眼睛后面,隐藏着许多东西。是仇恨,还是感慨?石语明白自己不可能去解读。往事会不会被时间稀释?仇恨会不会被岁月化解?他不知道。
作者:
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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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0 23:54
最后金嫂移开了目光。石语走上楼梯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金嫂抬头望过来,眼神分外狞厉,张开的嘴中没剩下多少牙齿,却分明有两颗尖利的犬齿露了出来。石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两人在二搂走了个来回,然后来到三楼。阴雨天,这里越发阴暗,而隔着过道上分隔两端的杂物,过道另一端更是暗得如同深不可测的洞穴。唐若琴对着那边凝视良久,一言不发。
一片寂静中,听得到背后的窗外,是无休无止单调的雨声。
石语觉得,她的视线穿透了黑暗中的那扇房门,甚至穿越了四十多年的光阴。此时,她是在和她死去多年的母亲在交流吗?似乎有一阵阴寒慢慢在脚下盘桓不去,又好像隐在黑暗中的门背后,幽幽地有几声悲叹,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脚步声,轻而且慢。或许,只是透过窗户缝隙的秋风,在空荡荡的过道上回响?也可能是境由心生,陪伴着这么一个特殊人物,在这个被传说渲染得诡异万端的环境里,种种幻象会纷至沓来。
这些天,历经种种怪异,石语学会了以不变应万变,只是摒弃杂念,牢牢守住心中一点清明。渐渐的,似乎鼻端飘过似有似无的一丝檀香,耳边听见的只剩下风雨声。
他回头看唐若琴,暗淡朦胧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眼中似是星芒闪过。是泪光,还是别的缘故?隐约能看到她嘴角边的肌肉在抽搐。不知为什么,石语感到她现在的神情应该很可怕。
心魔。
石语轻轻一叹:她不该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琴才轻轻地说:“我们走吧。”
慢慢沿着那道破败的楼梯往下走,灰黑色的木质踏步在脚下呻吟。石语摆脱不了这种感觉:身后有什么跟着,无形无质,亦步亦趋,不紧不慢。
走到底层,石语不经意间一瞥,见暗中有目光睒闪,定睛看去,却是金嫂站在墙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唐若琴神思恍惚,浑然不觉。
回到西厢房,石语发现唐若琴的眼圈有点发红,显然她刚才在三楼触景生情,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眼前的茶虽然是新换上的,但他还是轻轻地问:“给你换一杯茶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不早了。”
确实不早了,领班老陆已经在探头探脑,可能马上就有客人要进这里。石语走到门边,轻声问他:“小陈呢?”
“他下半天就开始轮休了,礼拜一客人少。”
唐若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石语陪她走到大厅外。唐若琴站在台阶上撑雨伞时,一个男子从大门外进来。那人三十上下的样子,身穿藏青色的风衣,在透明的雨伞下转脸往这边看了一眼。
唐若琴停住手,轻轻“咦”了一声。
石语问:“你认识他?”
唐若琴皱着眉想了一下,随之是一脸茫然,最后撑开伞淡淡一笑:“不认识。进了这里,人有点神经兮兮,总觉得看见了熟面孔。”
看着那男子走向侧门,石语想,他就是友松吧。
唐若琴走在四川北路上,手中的雨伞挡不住斜飞的雨点,渐渐裤脚就有点湿,拿伞的手也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有点发僵。但是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刚才在唐公馆之行使她心中如同压上了一块石头,现在依然感到沉重。站在阴暗的三楼过道上,她的感受难以形容。她对母亲的记忆只是一些零星的片断:昏黄的灯光中,一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牵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有个闪亮的东西,一缕熟悉的香气,等等。然而,刚才她认为自己确实在和母亲在交流。那一刻,没有时间和空间的障碍,她像是被黑暗中升腾的一种气息包围,这是母亲从那扇门后出来了,搂着自己的肩。她感到是实实在在地和母亲在一起,只是交流的内容却没有任何实质的感觉。警告,担心,厄运将临?不知这是冥冥中传递过来的信息,还是自己心中油然而起的念头。
恐惧,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是在三楼那处阴暗的过道上得到的信息吗?好像不是。那么,自己在唐公馆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定是的,看见了某个人或某个……
莫名的惊恐化作一只有形的手,冰凉的,越来越紧,抓住了她的心脏。她知道,它们来了。
天色已经很暗,路边商家的灯箱和霓虹灯亮了,亮得诡异而且阴险。风卷着雨点随意挥洒。黑色的风,黑色的雨。
黑色的风雨凝聚出一个黑色的身影,在诡异的灯光衬托下慢慢走来。一件深色的风衣,深色的帽檐下是立起的领子。
她已经惊骇得透不过气来,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她不顾一切地跑着,任凭雨水淋在身上脸上,手中的伞早已不知去向。雨点飘进她的眼睛和张开的嘴中,冰凉。
那影子仍在身后,不即不离。
她绝望地四处张望,只有几处发黑的灯火,不怀好意地眨着眼。路上的行人不多,却都不像是真实的人,都在慢慢向她围过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她的心狂跳着,知道就是裹着风衣的那个。她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脚下的积水飞溅着。
没有回头,但她知道那个穿风衣的身影还在自己身后。帽檐底下,领子里面是张什么样的脸?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脸,没有五官……恐惧充斥了她的心胸,翻腾,膨胀,心肺似乎即将爆炸。
拼命地奔跑,周围的灯火、雨水、车流和人流汇成一片混沌模糊的光影,所有的色彩诡异地在一起融合、流散。
唐公馆的阴影在前方缓缓压过来。但她记得自己离开那里后已经坐了几站公共汽车……她要躲开它,这座不祥的老宅。
路对面有一处灯光,在黑暗中流出一抹温暖。灯光里有一只纤巧的手,手指上是钻石赏心悦目的光芒。
那是母亲在向她招手,过去就是安全,就是温暖。
颀长的黑色人影在左侧缓缓逼近。她转过脸,右边还是他。
她冲向母亲那只闪亮的手,满怀着希望。
一阵尖利的刹车声。
路人看见一个疯狂冲向马路中央的女人,随着车轮卷起的水花被抛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只感到周围的灯光突然下沉,又向上升去,慢慢旋转着,那只闪亮的手优雅地划了个圈,然后自己的心沉静下来,说不出的愉悦。她觉得身子浮在空中,伴着点点繁星里缓缓飘落,最后轻轻落在羽毛垫上,舒适,柔软。
她最后想到的是,今天好像有人提到过一个名字——竹叶。
这时候的石语,正坐在德兴坊家中的餐桌边,看父亲面前放着一杯自己刚买来的花雕,一边嘴里嘟囔“笃螺蛳过老酒,强盗来了不肯走”,一边向碗里的螺蛳伸筷子,他的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愉悦。母亲仍在厨房忙碌,还有一只蛤蜊蛋汤没出锅。金阿姨的声音飘上来几个字,大概她正从楼梯口走过。
等一会儿他要出去取点钱,再买几样送亲戚的礼物,然后将车开回公寓,给拉法兰夫人打个电话,明天就驾车去月塘。
所以,酒一点都不能沾。这两天太累,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要不是这里不好停车,他也不愿回公寓,就留下睡在亭子间了。
救护车鸣着笛远去,雨水很快就将路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围观的人早已走开,没有人见到一个颀长的身影离去。也许,他本来就没有存在过。
石语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秋雨一直没停,下得没完没了。风挡外的雨刷不停动作着,刷出两个扇形的空档。石语透过两个扇形看出去,外面除了雨还是雨。
记得很久以前出入月塘要坐船,那种不大的,带着棚子的航船。后来不用坐航船了,是汽车和火车衔接。石语还是嫌转车麻烦,这次就自己开车上路。本来买车是想去外地摄影时用的,这部号称“陆地巡洋舰”的越野车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倒挺合适。但后来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走南闯北的兴趣,这部车在上海用有点傻,似乎只是一个高油耗的累赘,还有人以为他装酷。于是,他经常把车扔在影楼。有时客户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道具,开到远郊的野地里,弄个娇滴滴的女孩在边上对镜头搔首弄姿,或者哪个一身排骨的傻小子靠着它煞有介事装硬汉。不过,这次去月塘,这车子倒派上用场了。
早上出发,中午在新桥停车吃饭,从这里去月塘,就离开高速公路了。石语想起金嫂曾把自己认作“新桥的三和尚”,再听她的口音,看来她的家乡就在附近。记得她老公金来富老家是在邻县,离月塘也不远。现在雨小了许多,车窗外的景色已看得很清楚。不时有溅满泥点的车辆迎面开来,想必自己的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全神贯注地驾驶着,这地方他不熟,而且开车的人好像都不怎么讲规矩。
果然,后面传来急促的喇叭声,反光镜里出现一辆要超车的破旧大客车。石语往路边靠了靠,大客车就立即和他并行了。忽然他发现客车的窗边有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再看一眼,像是他刚认识的福生——金嫂的儿子。
大客车玩杂技似的避开迎面开来的一部农用车,将石语的风挡玻璃上溅了一片泥点,扬长而去。
石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也是他不愿坐长途客车的原因之一。
真有些巧,福生来这里干什么?两人刚礼节性地约了要谈谈,不料却几乎同时突然离开上海,而且都来到了这个地方。
石语刚离开几天的月塘,风光依旧。阴雨把整个小镇泡得湿漉漉的,一把能绞出水来的样子。人们袖着手,缩头缩脑地在路边的房子里闲坐。这种潮湿的阴冷,石语很熟悉,能让人坐立不安,什么事都不想做。
现在,看到这个刚离开不久的上海人又出现在小街上,人们都意味深长地交换起眼神,等他走过,交换眼神变成了小声议论。
石语身边是他的堂弟阿秉,说起来比他小一岁,看上去却比他大七八岁都不止。许多上海人因此很难让人猜出岁数。
他们两人自然是去石语居住的老宅。原来石语先造访了七叔家,发现老头刚出院,躺在床上休息。看看他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吸入性肺炎”,令石语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
那天晚上老头子究竟见到了什么,说了半天石语还是没有听明白,只是知道应该是很吓人的,因为恐惧好像已经刻进了那张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另外,他在堂屋里看见新添的一尊关公塑像前香烟缭绕。家里人坚持要阿秉陪他去老宅,于是阿秉严肃而恭敬地又在关公面前上了三炷香,令石语也不禁一脸肃然。
现在,他们在河对岸小酒馆众酒客的注视下走过石桥,进了老宅的街门,又听着熟悉的咯吱声走上了楼梯。石语注意到,阿秉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缩在自己身后,即使二层的房门口可站好几个人,他还是将一只脚留在楼梯上。开锁前,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流入肺腑的是熟悉的阴湿味,混合着陈年老宅的气息。
打开门,石语的第一个念头是:怪不得三嬢嬢电话里说屋里的情景不对。他一眼就看到,一只方凳古怪地四脚朝天放在床上,再看桌上有根麻绳,一个绳圈垂在桌边。有些诡异的味道,特别是那个绳圈让人联想起什么凄惨可怖的情景。
这时,站在门边上的阿秉惴惴地说,他们当时一看就觉得不对,也没敢进来,就把门锁上了。很多年以前,这里有个女人上吊自杀,但是没人记得清是在哪一间房子。这里的老宅原是很大的,后来经过多次分家析产,房子隔断、改建,就变成现在这个格局。可能,那个女人就是在这里……
石语觉得这真是无稽之谈,难道那个多年前的吊死鬼又跑来再吊一回?再说绳圈那么小,谁的脑袋能伸进去?
头进不去,收紧后勒住头颈正好是那么大。可能是那东西寻替身?阿秉不敢肯定。也许因为什么原因,那个替身没有死成……阿秉自己也觉得难圆其说,于是就闭上了嘴。
石语想起了唐公馆三层楼上的那个神秘房间,也是一条绳子,一个女人的生命在那里结束。四十多年后,她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故事里的配角还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寻觅,一点惨淡的烛光,一头散乱的白发……
金嫂。石语心中忽然一动,想起她的儿子福生,刚才在路上见到他。还有,金嫂把自己认做“阿秉”或者“阿炳”。叫这名字的,方圆几十里大约随便能找出几十个,而眼前就有一个阿秉。
石语问阿秉是否知道金嫂这个人?这个女人的老公是邻县的,叫金来富,有个儿子叫福生。本来因为几十年前这一带去上海做娘姨的女人太多,石语又不知金嫂的姓名,他对阿秉的答复并不抱什么希望。谁知阿秉居然很快对上号,说那女人肯定是娘家在陈家堰的福生娘,她在那里有一幢房子,从前年年带福生回去住。陈家堰离月塘不过五里路,也是阿秉娘的娘家,阿秉也三天两头跟娘过去,认识他们母子。只是福生娘有七八年没回乡下了,福生倒还是一两年回来一趟,最近也回来过,刚走没几天。前日听说陈家堰那边也出了怪事,不知是谁家。
怪不得,糊里糊涂的金嫂会把自己认作阿秉,作为堂兄弟,两人的面貌都带着些家族共同的特点。石语佩服金嫂动物般的本能。昨天,她对唐若琴不加掩饰的敌意也应该是出于本能。
听说福生又出现了,阿秉连称想不到。不过陈家堰也出事了,福生回来会不会与此有关?
石语继续观察自己的房间。桌子上、地板上湿漉漉的。他原先放在桌上的几只杯子都被挪到了一张靠背椅上。他打开墙边的柜子门,里面是几件他没有带走的衣服和一些杂物,显然已经被翻动过了。再看其他家具,都有被翻动挪位的痕迹,而且,显然又进行了整理掩饰。
合理的判断,是屋里进贼了,不是什么别的古怪东西。但是这个贼很怪,是不是偷走了东西姑且不说,翻动过的物件还给整理一下,这也太有教养了。他在一个木箱前停住。他记得箱盖开起来有些吃力,而里面什么都没有,于是便没有去打开。但箱子边上扔着一样东西,显然不是这间房里原有的,他捡起放在口袋里,没有让阿秉看见。
翻过床上的凳子,石语发现上面有几个脚印。指给阿秉看时,阿秉脸有些发白,他认为这正好说明有人上吊,凳子放在八仙桌上,踢翻后落在床上。后来绳子可能断了,所以……
石语站在那滩水渍上,指着上方的瓦片。那里明显地有些散乱,还能见些天光。
“这就是贼进来的地方。他揭开瓦片进来,这种老房子的层高超过三米,他就攀绳上下。出去时踏着桌上的凳子更加方便,他本来想把凳子踢掉尽量少留痕迹,谁知踢到了床上。他在房梁上解掉了绳子,不料失手将绳子掉了下来。出去后瓦片没法完全复原,因此就漏雨了,桌上地上都是水。”
阿秉佩服地看着堂兄,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人,那就不用害怕了。他有点心疼这两天请关老爷和供香火的花费,老头子的医药费更是用得没有名堂。
“等天好了我把屋顶修一修。你快看看有什么要紧东西被偷走了。”
石语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怕丢的,也确实没有少什么东西。正因为如此,他更感觉不安,来人究竟是要找什么呢?这个人行事大胆果断,身手矫健,但是没有经验,是个生手,出的差错太多。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照相机。本来这只是件玩物,收藏品,但自从进了唐公馆,他就时时将它带在身边。这次拍的是凳子上的脚印。看得出,这是名牌旅游鞋留下的,当地很少会有人穿。他又找出一张纸,比了一下,照鞋印的大小做了记号。
见阿秉还在四下察看,石语掏出刚才捡起的那件东西。
这是个陈旧的刀鞘,牛皮制成,与众不同的地方是镶了一块紫红色的宝石,还有,隐约看得出上面压着“腾冲皮件社”几个字。
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夹杂着隐隐的恐惧感。难道,夜闯月塘老宅的人也跟云南有关?这两天好像有谁提起过腾冲?对了,昨天唐若琴说,杨在明家来自腾冲。还有,腾冲是从缅甸进口翡翠原料的主要口岸。
现在,老宅出的事已经不是有贼光顾那么简单了。石语觉得七叔的恐惧和众亲友的不安确有道理,月塘老宅和十八年前的芒果寨,现在的唐公馆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连接在一起,背后的鬼影似乎正在慢慢现形。
不过这个刀鞘——石语怎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大脑的这一部分的记忆像是被牢牢封闭了。
现在,石语觉得身后不但站着几个鬼影,还闪动着一柄利刃的锋芒,紧贴着自己的后颈……
生怕月塘也闹得人心惶惶,石语决定将捡到刀鞘一事瞒着阿秉,他实在没有精力跟七叔叔三嬢嬢们去解释分析了。
福生在陈家堰自家的屋前见到石语时,惊奇得下巴险些脱落。他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里,显然带着几分戒备,直到阿秉从石语身后探出头来说了几句话,才放松下来。
跟石语预料的一样,他的房子也进了贼,而且据说是丢了东西。至于被偷走的是什么,福生吞吞吐吐不肯细说,石语也不好追问。
福生的房子是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和左邻右舍的房相比,显得十分破旧。照福生的说法,和石语宅子里的情景一样,窃贼也是在翻动东西后又整理过,只是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之类。邻居发现门锁被撬是在昨天,但谁都不知道是哪天失盗的。
听得阿秉说石语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赶来月塘时,福生眉间似闪过一丝疑云,但稍纵即逝。三人分析了半天这两起盗案,却不得要领。阿秉说可能窃贼是针对上海人下手的,石语却从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福生心神不定,随口敷衍了几句。对阿秉提出去报案的建议,两人都拒绝了。
石语明显地感到,福生拒绝报案的原因和自己不一样。
告别福生后,他藏在手心里的米诺克斯袖珍照相机响了几声。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0 23:59
第十一章 神秘之门
石语在第二天早上开车离开月塘。福生谢绝了石语让他搭车回去的提议,说是他还要住一天。
虽说有雨丝不断飘进来,石语仍不愿把车窗完全关上,他觉得新鲜湿润的空气能让自己保持清醒。
危机逼近了,月塘之行证明了自己已经陷入一个阴谋之中。这些天发生的事,犹如一块块零散的碎片,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这中间缺少许多环节,找不到一个可以解释的合乎逻辑的线索把它们串接起来。
今天早上钱剥皮打来了电话,他已查明小同用的那个电话是在荣福里隔壁的139弄23号,但是死人皮埃尔发传真的号码却没有希望查到。石语知道139弄一半已经夷为平地,还剩几栋空房待拆,那里根本无人居住。不知为什么电话局还没将这个号码撤消。现在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小同就在唐公馆附近活动,甚至就是唐公馆里的某个人。
石语有个不祥的预感,还会出事。他要尽快赶回上海。车一上高速公路,他就狠狠踩下了油门。这是为了躲避在月塘出现的那把刀子?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本能告诉他,不管是人是鬼,他们表演的主要舞台在唐公馆。现在,他觉得车子很沉重,自己正将月塘的疑云和危险载回上海。
他心头充斥着无助和无奈,真希望有人能帮自己一把,而现在,他看不到有谁能援手,眼中只见天边积聚着铅灰色的雨云,雨点在风挡上飞溅。
江南多雨,月塘也多雨。石语记不清有多少回在雨中进入或离开月塘了。他知道,自己在这些天里还能保持头脑清醒,包括那一晚在唐公馆外化险为夷,应该是得益于几十年前的一个雨夜,同样是在离开月塘时的一次际遇。
童年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他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片断:毫无来由的哭闹,烦躁,昏黄的灯光在晃动,父母焦虑的神情,无名的恐惧感,等等。
记得有一年,应该是初夏时分,因为慢慢驶离月塘的夜航船上,杨梅的酸味从一个个竹篓里飘出。烦闷、湿热,是小石语当时的感觉,然后是无休止的哭闹,父亲的束手无策。
这时眼前出现一张老者的脸,长长的胡须有些斑白,嘴里轻轻说着什么,一只手缓缓放在他头上。很快,小石语停止哭闹,听着雨点打在船篷上的簌簌声,平静下来。雨声中又有一缕笛声飘来,断断续续,却分外悦耳。有谁掀开了船舱口的油布帘子,清新的空气带着几星雨点悄然流入,看得到前方一座石桥的影子,桥下亮着几点渔火。待船行过石桥时,笛声已变得清晰、悠扬,桅灯光中,依稀见桥洞青黑的石块在舷旁掠过。不经意间,笛声渐行渐远,终于杳然不可闻。他在心旷神怡中入睡,醒来已是晓风拂脸,淡淡的残月低悬,晨曦中,航船慢慢荡过柳丝低垂的河面。
也许这只是一个梦。他曾问过父亲,是否有过这么一个雨夜,父亲的表情是一片茫然;又在那个翠竹摇曳的小院里问过被自己称作“九公公”的
总之,他记得以后开始去南市的那个小院。九公常常只是让他自己玩,那里有蚂蚁、蟋蟀,还有九公养的鸟儿。他也觉得新鲜,玩累了就睡,有时朦胧中觉得淡淡的檀香味中,九公摸着自己的头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中他慢慢长大,九公就教他如何运气,如何控制意识,调节身心,只要他注意力一散,便马上打住,任他去玩去睡。
从云南回上海上大学后,九公教他的就多了,两人交谈的内容也多了。这时他才发现九公的学识之渊博令人叹为观止。
有时他又感到焦虑不安,自己还有多少东西要学呢?九公便说,随意,随缘,不必强求。于是他心中立觉平和。
听父亲说,自己从小脾气就怪,令他们担忧。医生说这小孩有心理缺陷,天生的。自从结识九公后,他才慢慢正常起来。一提起,父母便对九公感激万分。
石语后来才意识到这点。前端时间一头扎入月塘,应该算是旧病复发,自己在红尘中迷失太久了。不过九公也说过,自己终究还是红尘中人,不要勉强去做什么。
大学毕业后,九公那里渐渐去得少了。终于有一天,他见到几台推土机正将九公居住的街区夷为平地,从此便失去了九公的音讯。
几天前,自己的转危为安是得益于九公,再往前一些年,自己在外面招摇敛财,更是受惠于九公不浅——自然,老人肯定不赞成自己这么做。
现在,自己在唐公馆陷入困境,遭遇越来越离奇,便本能地想起九公,若有他在,一定能解开这个谜团。这有点像幼年时候摔倒在地时,会急切地抬起头来,寻觅那一双有力的手。
自己曾问过九公,世上究竟有没有鬼神?
九公说,我没见过。于是两人谈起了“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若还在人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石语明白,航船上的雨夜已经留在梦中,今天在离开月塘的潇潇秋雨中,只有靠自己把握方向盘前行。
回到上海,石语自是有一阵忙乱。他先到德兴坊父母处汇报,只说是有贼进去了,却没有东西被偷,让老人安下心来,再将汽车开回公寓,处理了电脑上积存几天的电邮,给影楼打了个电话,最后强打精神将袖珍相机里的胶卷取出冲了,又装上一卷新的。忙过以后,他躺下睡了一觉,醒来时屋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他想出去找个小饭店随便吃份盒饭。穿衣服时,有一样东西掉在床上,他低头一看,就是那个在月塘老宅捡到的腾冲刀鞘。
还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它。腾冲,这个地方唐若琴应该比较了解,找她问问,说不定会受到点启发。
他找出唐若琴的呼机号,呼了两次,却久久未接到回电。他又拨通了唐若琴弄堂口的传呼电话。这是个好东西,他想,通过传呼电话能把上海市区一千多万人中的任何一个找出来,只要你知道他的地址。只是如今这东西已经从高峰开始走向没落了。
接电话的老阿姨一听石语报出的地址和姓名,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唐若琴前天晚上被汽车撞伤,送医院抢救了!”
轰然一声,石语脑袋如遭重击。
居然真轮到她了!不祥的唐公馆,不祥的竹叶照片,是被人下过毒咒?难道每一个沾边的人都逃不脱厄运?
“她的伤要紧吗?是……在哪一个医院?”
“要抢救,总归是不会轻的。她在慈心医院。老陈和他们儿子都过去了。”
前天晚上,应该是她离开唐公馆之后出的事。她真不该去唐公馆。那天下午老爷叔说过什么?他说的是,说不定今朝还会出鬼。
让他说中了。
石语觉得周身发软,手脚麻木。他下意识地拿起刀鞘,放进外衣口袋,然后走到外面,叫了部出租车。以他眼下的精神状态,没法自己开车。
“竹叶……”观察室里,唐若琴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但是谁都没听见。昏迷中的两天两夜,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她在摔向地面时忽然想起了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现在,好像只是思绪停顿了一下后,接着往下想。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雾。一片白,幼年时候的一个记忆碎片。后来她知道那是母亲大殓那天的情景。白色里面浮现了一对熟悉的眼睛,应该是闭上的,怎么睁开了?不是母亲,是谁……
“竹叶……”她又喃喃吐出了两个字。面前的眼睛是竹叶的,被白色包围着,盯着自己。眼睛真漂亮。她酸酸地想,那是石语给她拍的……对了,就是石语提起了这个名字。
竹叶的脸在晃动。为什么她只有半张脸?另外半张已经被烧掉了……还是白色的雾,竹叶的脸和眼睛都隐没在白雾中,不见了。
医生和护士都没注意到她有什么异常,只有小陈看到她的眼睫毛似乎轻轻抖动了一下。
石语见到小陈时,他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疲惫,憔悴,两眼失神。石语一见他就问:“你娘现在怎么样了?”
小陈茫然的眼神中掠过一丝惊讶:“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有几处骨折,加上脑震荡……下午刚从观察室转到病房。”
石语轻轻握住他的手。现在,他完全不像那个干练的领班小陈,而是一个六神无主的大男孩。慢慢的,小陈断断续续对石语说了唐若琴出事的经过,这都是处理事故的交警告诉他们的。
当时,街上的行人只见唐若琴惊惶失措地奔跑着,似乎在竭力摆脱什么人的追击。路旁一个卖晚报的老头说,没看见有人追她,不过,她好像差点撞到一个穿黑衣裳的人,突然面色大变,再调头跑的。另一个行人的说法却不一样,说她是在急奔中突然改变方向,向马路当中冲去,这时不远处只有一个一身白的女子,面孔还蛮标致……
肇事的车是辆出租车。司机说,她是突然冲向马路当中的,表情恐怖,眼睛瞪着前方,好像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她。当时根本来不及避让,司机急刹车,天雨路滑,还是撞了上去。偏偏又是在人行横道上,算他倒霉……
石语想起,不过早两天,也是在离开唐公馆以后,颐小姐跳下了过街天桥。咪咪说,像有人在追她似的。他不相信这是巧合。难道,唐公馆真是如此的不祥?究竟有什么神秘可怕的力量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逼上绝路?那道深不可测的门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东西?
安慰了小陈一番之后,他盯着小陈的眼睛:“我知道你们家跟唐公馆的关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地方做呢?现在看起来,最近那些事的发生都不是偶然的。想想,你那天接待过的颐小姐和你娘的遭遇是不是很相像?我不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是,这个地方太凶险,如果——”
小陈的眼神中再次掠过一丝惊讶,随之目光变得冷冷的,嘴唇紧抿,嘴角出现两道深深的纹路。
这个年轻人露出了一些面具后面的真容。
石语不再说下去,站起身来,迎着走过来的老陈伸出了手。
老陈也是跟石语他们一批去滇西插队的知青。他是最早上调到县城工作的,后来在那里和唐若琴结了婚。石语跟他并不熟,只是在前几年的老知青聚会中见过。
小陈见机也站起身来:“我出去吃点东西。石先生,爸爸,你们谈吧。”
病床上的唐若琴仍没有醒过来,有时嘴唇翕动几下,似是在发出呓语。石语站在边上思忖,是不是自己前天的造访给她带来了灾祸?本来她的生活应该很平静的。
石语离开病房时,已经将近十点。他走进电梯时,仍是心事重重,想着裹在绷带中的唐若琴的样子,不能释怀。
隔着一层毛玻璃,头上的荧光灯散射出冷冷的光,不时闪动着,终于,一边的两盏灯熄灭了,电梯里一下暗了许多。
电梯门无声地打开,数字显示是在六层。门外的走廊幽暗,寂静,并没有乘客。石语感到似有一阵冷风无声无息流了进来,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毛发直竖。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门又无声地关上。似乎厢内的温度低了不少。石语在凄冷暗淡的灯光里抬起头,盯着上方显示的楼层数字,毫无来由的,恐惧的感觉悄然涌上心头。电梯里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吗?
在四层,电梯又停了一次,然后继续下行。石语失神的目光一动不动——是不敢,或者不愿向门外看?
似乎有人进来,站在无灯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寒气好像更甚。
底层到了。石语走出电梯时,本能地感到身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他转过头,见阴影里站着的似乎是一个护士,一身素白,似曾相识的样子。他心里一动,定睛仔细看过去,就在电梯门关上的一瞬间,他认出了那双眼睛。
竹叶的眼睛。
幽怨的眼神,越过十八年的岁月,正从另一个世界望过来。
石语大脑一片空白。自从进入唐公馆的第一天,他就有强烈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将和重返人间的竹叶正面相对,但是,想不到会是在这么一个时间,这么一个地点。
等他回过神来,楼层指示器已经显示电梯停在地下二层。
他按了电梯门边的下行按键。不知过了多久,电梯才在他怦怦的心跳中返回底层。缓缓开启的门中,空空如也。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跨进去,看着电梯门再次关上。
石语木然环顾四周,淡淡的灯光将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墙上,长长的,走廊里一片死寂,几处阴影,暧昧,可疑。他迟疑地挪动了一步,双腿仿佛已不是自己的。
忘了是如何走到楼外的雨中,石语一身冷汗被风一吹,顿觉冷到彻骨,这时才稍稍清醒。他坐进出租车时,司机看他的眼神充满疑问。他随口报了地址,便仰靠在后座上,徒劳地想理顺纷乱的思绪。没有多久,车便停下了。他神情恍惚地走下车,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荣福里弄口。怎么会让司机开到这里来的?他本来没打算今天来唐公馆。
王老板惊异地看着石语摇摇晃晃走进大厅,赶忙抓住他的胳膊,拉他到西厢房坐下:“你回来啦?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石语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一定很可怕。
王老板又招呼阿新:“快点叫厨房弄碗姜汤!”
“小陈的娘出事了,你知道吗?听说那天你在这里见过她?这个地方真不得了了……”
石语头痛欲裂,懒得多说话:“我见到她了……”
“谁?小陈娘?噢,我知道了,你是说照片上的那个!”王老板的反应极快,顿时目瞪口呆。
石语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脸上却滚烫,耳边听得王老板在说些什么,但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好像王老板身影一闪,不见了,一会儿又在眼前晃动。然后是凯文的脸,冷漠中带着几分关心。领班老陆端着姜汤,他的领带花纹在热气里变得模糊。王老板手上出现了两粒药片。
石语在阿新的搀扶下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便拉开被子倒头睡去,只来得及脱掉了上衣。
……石语又回到了驶离月塘的航船上。热得难受。船蓬变得很高,有人攀着绳子下来,手里挥舞着短刀。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船在晃动,有风浪,越晃越厉害。九公俯下身来,烛光照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石先生,醒醒!”
石语艰难地睁开眼。不是九公,那是金嫂在推自己。烛光在她脸边摇曳,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一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穿一身月白的中式衫裤。
石语惊异地支起身子,只觉浑身酸痛,出气滚烫。他问:“什么事?”
喉咙也疼,发出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请跟我来一趟。”金嫂彬彬有礼,看上去头脑清醒。
石语下床,站起身来,却觉头重脚轻,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金嫂伸手来扶:“当心!”
石语不由自主地跟随金嫂走出房门,脚下软软的,如踩在云雾里,脑子也昏昏沉沉,眼中只有前面金嫂背影的轮廓,还有她手中那点烛光。他不知道在黑暗中走了多久,终于,烛光停住不动了。
一扇打开的门里,烛台放在一张梳妆台上,金嫂已经不见。
看不见的冷风在房间里盘旋,烛火摇曳着,忽明忽暗,照着梳妆台上的两个相框,人像的表情也像是阴晴不定。石语头脑昏沉,身上在发冷,一时也辨不清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拿起烛台,勉强支撑着身子,在屋里四下照着。
这应该是间卧室,被时光凝固住的卧室。不知是什么年代的宁波大床庞大的影子,桌椅、橱柜和茶具摆设一一在烛光里晃过。
寂静、阴沉得像墓室。石语昏昏的头脑中闪过这么个念头。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寂静里好像里藏着什么。他想离开,只是在意识里,周围是无边的黑暗,黑暗似是有形质又似无形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不知往哪里走好。
朦胧中将烛台放回梳妆台时,他看清了相框里人像的面容,唐德鸿和曼卿。
两双眼睛注视着他,亡灵的眼睛。无论他躲到哪边,都躲不开那死气沉沉的目光。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不也是如此吗?画像上唐大卫的目光死死追随着自己——后来,图形突然消失,只剩下了画纸……同样的恶梦又一次重演了?
一声咳嗽,像是从眼前唐德鸿的相片上发出,又好像是在身后。
相片上的人嘴唇在翕动。石语连恐惧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只有一片迷乱:唐德鸿死了,早死了……
“不错,是我。”似是知道石语在想什么,耳边的语音遥远而阴森:“你一直在怀疑,这几天看到的听到的是不是真的?现在答案就在你面前。你进来的第一天,就应该晓得了,此地不欢迎你。”
石语双手撑住眼前的台子,勉力想站稳,但已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小刮刀、阿林、阿王,还有小陈,他们都不大识相。你是聪明人,走吧,走吧。” 那个声音空洞,带着回声,不像是发自人间。
石语回过头,在烛光外的阴影里,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荡过来,依稀看得见是唐德鸿的面容。
他往后退,却碰到了一个人身上。烛光一闪,一只青筋暴突的手拿起了烛台。
石语转过身来,看见了金嫂毫无表情的面孔。刚才是金嫂在说话?不像……
“石先生,大卫请你出去,走吧。”这次是金嫂的声音。
大卫?石语下意识地向四下看去,想找到一幅画像。
……四下逃散的蟑螂中,一个身影从雕花楼的画像里走出来,静静站在金嫂的身后,一如二十多年前一样年青……死人没有年龄。
自己应该还在梦中,石语想,或者就是烧糊涂了。他用指甲掐手背,一阵疼痛。再看四周,虽然烛光昏暗,但还隐约看得见那些老式家具,红木的。宁波大床高大的雕花床架依稀可辨。
暗淡的,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石语绝望地环顾,烛影里,几张阴森的脸,将自己围在中间。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03
那一晚在唐公馆外,废墟里的阴风,异形……是怎么脱身的?石语还想努力集中意念,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张了张嘴,喉咙干疼,发不出声音。几株摇曳的翠竹在眼前一晃而过,他想伸手去抓,那个小院却随着檀香飘散了。这时他有种濒死的感觉,心头如压上了石头一样沉重。
几个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唯有一点烛光慢慢地向门外漂移。石语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抓那点烛光,踉跄着跌出门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自己靠着门框坐在地上,边上是那个烛台,烛火静静燃着,烛光照出满地积尘,还有些杂乱的脚印。这是哪儿?石语抓住意识略微清醒的瞬间看了一眼四周,环境很眼熟,好像还在三层楼上。那么,这里就是那间凶屋的门口。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梦游,做了个可怕的梦。发烧,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可是,烛台就在手边,身后的门还没有关上。
烛光里慢慢俯下一张女人的脸。吊死鬼曼卿?石语想避开,但是感觉躯干连四肢都化成了云雾。自己的意识还存在,却控制不了身体。
那张脸靠近了,在烛光里渐渐清晰起来。不是曼卿,是竹叶。
石语相信自己没看错,意识又开始逐渐模糊,他从低垂的眼睑下静静地望着越来越近的那张脸。
苍白的脸色,一如十八年前的青春,却没有十八年前的红润。
他准备面对一双毫无生气眼睛,却在幽冷中看到了几分惊讶和关切。
石语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一丝恐惧和激动,只是平静地等着意识完全消失。他的鼻端似乎又有一缕芬芳飘过——就像二十多年前在芭蕉林外,面对蓝天、河水时一样。
竹叶伸出手来,轻轻触及他的额头,手指冰凉,却令人感到舒适。
竹叶托起他,向深不可测的虚空飘去。另一边的是谁?像是唐大卫。他们还那么年青。身后的那点烛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暗淡……
最后是浓稠的黑雾在眼前落下。
石语在清晨单调的雨声中渐渐清醒过来,鼻端好像有一丝香味正在消散。烧已经退了,但是浑身绵软,没有力气。王老板给自己吃的是什么药?脑子迟钝得像不是自己的。
夜里的梦真离奇恐怖,自己居然梦见进了凶屋,见到了唐老头、唐大卫,甚至还有竹叶。
竹叶?昨晚在医院见过她,也是幻觉吧。
可是这个梦太逼真了。虽然人昏昏沉沉的,但那些感觉——真如亲历过一般。他勉强坐起,觉得喉咙干痛,便伸手去拿茶杯。手伸了一半停住了。
桌上有几本薄薄的旧本子摞在一起,本子上有一个不大的纸包。
刚摸到那个纸包,他心头便是一跳。
石头。
石头此时就在石语手上。就如唐若琴形容的,光润,滑溜,上面有几行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符号。石头的断面上,有一抹晶莹的碧绿,绿得令人心醉。
石语目瞪口呆。这块似乎关联着竹叶、小刮刀死亡之谜的神秘石头,就如此轻易地落在自己的手中,而且以这么一种方式。
可能又是一个梦。石语揉揉眼睛,石头仍在自己手上,沉甸甸的有点凉。
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拿起一本旧本子,迫不及待地翻开。本子是几十年前那种粗糙的练习本,纸片发黄,钢笔字迹已经开始退色,却仍很清晰。随手翻着,好半天,他不知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
一些琐事,几个熟悉的人名,芒果寨的,甚至自己的名字,都出现在文字里。
突然,他明白了,眼前分明是一本日记。
竹叶的日记。
比在电梯里见到竹叶的面容还要震惊,石语眼前一阵发黑,好像全身的血液在瞬间涌进了大脑,转眼又退潮般涓滴不剩。
夜里的事是真的?他好不容易用颤抖发软的手抓过椅子背上的外衣,刚要穿,忽然觉得不对劲:昨夜躺下前,外衣被自己随手一扔,而现在是整整齐齐挂在椅子背上。
如果真有过凶屋那一幕,衣服应该是被弄脏了,他记得曾倚着门框坐在地上,而那里满地都是尘土。他检视一番,衣服似乎干干净净,但再仔细找,在下摆上有两处不易察觉的浮土,手指一弹便不见了。他心里一动,脱下一直穿着的长裤检查,却未见有异样。
来到走廊上,双腿仍是软软的,不知王老板给自己吃了什么药,到现在还浑身无力。他发现过道仍被杂物分隔着,用手电仔细照照凶屋门前的走道,照样是积尘中布满了杂乱的脚印,看不出什么来。
血液不断冲击着头脑,耳边想着有节奏的嗡嗡声。太不可思议了。现在仔细回想,夜里神秘房间中的情景历历在目,实在不像是个梦。那么,真是唐家祖孙两人的亡灵回来了?是死去的竹叶将她生前的日记连同那块石头交到自己手中,望自己能解开其中的谜团?待稍稍定下神来,他满怀疑虑地将石头和那些练习本锁在抽屉里,径直去找王老板。
王老板的小办公室里坐着黑皮。今天黑皮居然满脸恭顺,用讨好的目光盯着桌子对面的王老板,因为后者正在数着一沓百元大钞。
“算了,给你凑个整数。”王老板将数好的钱在桌沿上响亮地抽了一下,然后扔在黑皮跟前。
“还是王老板爽气,上路!”黑皮急急把钱塞进衣服里,转过脸向石语打了个招呼。
石语一屁股坐在小沙发上:“你哥哥的后事办完了?”
“烧了!”黑皮满面春风地回答,话出口觉得不妥,马上换了一副沉重的表情:“昨天早上办的。”
“还顺利吧?”石语盯着黑皮的眼睛。
黑皮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你说怪吗?太平间的人也会拆烂污!我本来出钞票让他们帮忙给死人换衣服的,结果倒好,一顶帽子弄得龌里龌龊,我拿去的黄盖被还不见了,后来在不晓得啥地方翻了出来,皱得一塌糊涂!我黑皮的钞票有那么好赚的?当场叫他们吐出来不算,还要加精神损失费……”
显然黑皮根本没把他哥哥送殡仪馆的意思,而那床黄缎被原来是给小刮刀准备的。
那么,当时推床上黄缎被下躺着的是谁呢?
黑皮走后,王老板问石语:“你好点了吗?”
“烧退了,人还是没力气。昨天夜里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普通的感冒药,克感敏之类吧,在小陈床旁边找到的。放在你的桌子上,不要忘记吃。我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面色太吓人。”
“夜里我好像做了个怪梦,不知是真是假。”石语把凶屋那段经历说了一下,但没提到竹叶再次露面和石头、日记离奇的出现。
看着王老板惊愕的表情,石语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你有没有那间房子的钥匙?我想进去证实一下。”
王老板脸色大变:“你还是回家好好养几天吧。我真要请人来冲冲邪气了,这样下去还得了。那间……人家避开还来不及,你倒想得出,还要进去!几十年没开过门了……”
“夜里已经开了——如果我不是做梦的话。你到底有没有那间房子的钥匙?”
王老板避开石语咄咄逼人的眼神:“怎么你像公安局的一样。我哪来的钥匙?你找金嫂问问吧,不是金嫂带你进去的吗?”
哪里都找不到金嫂。小黑说,他和阿林四点钟左右去卫生间,看见金嫂往三层楼走,还是老样子,手里拿着蜡烛。
王老板眉毛一挑:“怪了,老太婆到啥地方去了?她平时难得出门一趟。打电话问问福生?”
“大概他还没有回上海,我前天在乡下看见他了。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福生蛮会做人的,和他娘完全不一样。我这里装修的时候,让装修公司给了他一点业务——他算是个包工头吧。这人拎得清。”
自然,,王老板租房时浑水摸鱼趁火打劫,除了应付唐家二房的代表李家之外,也要把大房的留守金嫂母子摆平,而福生就因此捞到了油水。
石语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验证自己夜间的遭遇是真是假。虽然那时发着烧,人昏昏沉沉的,但是那种逼真的感觉……至于石头和日记,也许可以有别的解释。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锁上的抽屉,迟迟下不了决心去打开。想起王老板让他吃药,便在桌上找。但桌上除了一只杯子,什么都没有。他又在地板上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这时,有人在门上踢了两脚。石语打开门,见咪咪站在门口,端着一个小锅,上面放着一盘油条。
“快点吃吧,老头子叫小黑去‘永和’买的,豆腐浆还是热的。你怎么会生病呢?”咪咪说着自己先抓了根油条吃起来。
石语倒了杯豆浆,皱起眉头:“你怎么还在这里?觉得有意思吗?”
“没意思,可是我要照顾老爸呀,我妈布置的任务。”
“帮帮忙,小姐,照顾老头子?你少出点花样经,阿王就谢天谢地了。”
“不至于吧。刚才你在下面办公室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种事居然瞒着我。过河拆桥,你这人真没劲。不过告诉你,说不定我能帮你进那个房间呢?”
石语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办法?”
“你忘了?小刮刀留下来几把钥匙,我老爸说应该是他爹偷配的。他爹是做啥的?唐老头的包车夫。他偷配的钥匙很可能就是唐老头随身带的……”
“你的意思是那里面可能有曼卿卧室的钥匙?”
“我早说过你反应快嘛。不错,发烧还没烧糊涂。”咪咪一本正经地表扬石语,接着得意洋洋地说:“所以我也学会了包车夫的办法——偷偷再配一套钥匙。”
咪咪用手电照着石语试钥匙。老式的门锁,球形的门把手下面是钥匙孔,石语将钥匙一把把塞进去,但是没有一把能转得动。可能几十年没开过的锁锈住了,更可能这区区几把钥匙里没有一把是对得上的。本来就是碰碰运气罢了。
咪咪沮丧地抓住门把手,一边转一边推:“开门!”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原来,门根本就没有锁。
两人的惊愕难以形容。石语抓过手电,抢上一步挡在咪咪身前。
黑暗中流出一种阴湿霉腐的气味。石语的电筒光里,出现了一个梳妆台。他心里一跳:眼熟,上面应该有两个相框。
果然,唐德鸿和姨太太曼卿的面容显露在光晕中。
石语想都没想,一把将咪咪推出门去,随即将门带上。
咪咪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你怎么又不进去了?真扫兴。”
“已经证实了,夜里我进的就是这个房间,不是做梦。进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明白吗?现在你马上跟我下楼去,先找你爹商量一下再说。”
“怕什么?你们就是胆子太小。我早准备好了,管他里面是什么东西,只要敢惹本小姐,就给他来个一刀两断!”咪咪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
石语抓住她的手腕一翻,轻轻地便将刀拿到手里:“这不是玩具,当心弄伤你自己!哪里来的刀子?刀鞘呢?”
这是一把没有开刃的匕首,带几条血槽,牛角刀柄。
“我硬从友松那里抢来的,本来就没有刀鞘。”
这个友松,实在不象话。
“这是管制刀具懂吗?哪能随便就弄一把玩!幸亏没有开过刃,不然弄伤了你哭都来不及。”
石语不由分说拉了咪咪就往外走,他实在没有心思和咪咪纠缠。咪咪不情愿地抱怨着跟石语下了楼。
王老板好不容易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那么说夜里你真的进去了?你看见了……咪咪,你上课去,要迟到了!”
“还早!”咪咪气呼呼地顶了回去。这种时候竟让她走开,咪咪无论如何都不会买帐。
“我们进去看看,咪咪就算了,这不是好玩的事,还是上课去吧。” 石语说。
“金嫂死到啥地方去了?这房间不好随便进去的,总要给唐家人打声招呼,她不在还真麻烦。”
王老板叫上老陆和小黑,跟着石语走向楼梯。这时,老克勒凯文从后门进来,看见这么一个奇特的组合,惊奇地扬起了眉毛。
王老板马上招呼:“对了,凯文你跟我们一道走一趟。金嫂、福生都不在,我们进人家的房间怕讲不清楚,你是唐家亲眷……”
凯文一脸疑惑地看看这干人,不声不响跟了上来。
等来到房门口,原先摸不着头脑的老陆他们脸色都变了,小黑已经开始悄悄往后挪动脚步,只有老克勒仍是一脸冷漠。
王老板竖起食指,不知是让众人噤声还是警告谁都不许滑脚溜走。小黑乖乖停住脚,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打颤。
黑暗里站了一堆人,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诡异。在发现石语的目的就是要打开这扇门时,几个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向认为,唐公馆的一切恐怖和神秘都出自这道门后。门关着,至少心理上有个安慰,有阿胡子那道不知还有没有用的符镇着,“那个东西”还不敢太猖獗,现在石语和王老板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居然敢……小黑相信自己听到了门里轻轻的脚步声,便紧紧拉住老陆的衣服。老陆见到小黑的神态,立时就觉得有块冰塞进了自己的脑袋中。凯文保持着冷冷的神情,但双手似乎是痉挛着紧握成拳。
门框上有一点纸张的痕迹,已经乌黑一片,想来就是当年道士阿胡子贴的那道符的残片。四十多年过去,它还有什么作用吗?
在众人的近乎绝望的眼神中,石语推开门。不知谁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住的惊呼,怪怪的。有人感到一阵怪异的阴冷从房间内流出,片刻间便冷到了心头。
石语拿着电筒还是先从梳妆台照起,随之照到几件老式桌椅、橱柜,还有一个壁炉,
然后是墙角里宁波大床高高的雕花床架。
一张灰白色的脸在光晕里出现,双眼微睁,两排残缺的牙齿间露出一截黑紫色的舌头,几绺散乱的白发挂在干瘪的脸颊边。
那是金嫂,悬挂在精工雕刻的床架上。
老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一把抱住倒向他身上的小黑。
石语、王老板和凯文如被钉子钉住了脚,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王老板第一个清醒过来,大叫:“快!快救她!”
咪咪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赶在她父亲和石语前面冲向宁波大床,伸手就去拽金嫂。晃动的电筒光里似见金嫂齿间掠过一丝狞笑,突然迎面扑向咪咪,一道白影闪过,咪咪飞跌出去。
轰然一声,床架垮塌,尘土飞扬中,听得王老板和石语的喊叫:“咪咪!凯文!”
一片咳呛声响起,微弱的电筒光根本穿不透尘雾。石语回头将手电筒在门边乱照,终于找到门边的电灯开关,扳下去,一片昏黄的光线洒满了房间。
咪咪慢慢从地板上爬起来,王老板一把抱住她:“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惊魂未定的咪咪把头靠在父亲肩上,浑身发抖。
石语顾不上他们,眯着眼在漂浮的尘埃中寻找金嫂和凯文。
金嫂被压在红木床架下。石语伸手摸去,她的脸冰凉,颈边没有脉搏,显然已经死去多时。凯文被金嫂的尸体压住,满脸是血,挣扎了几下,见脱不了身,便躺着不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石语。
石语立刻去搬床架,却发现自己仍旧如早先一样绵软无力,回头看,小黑在抽泣,老陆面无表情,似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王老板扶咪咪在椅子上坐好,过来帮忙。石语低声说:“是凯文救了咪咪。”
王老板点点头,哑声说道:“我有数。”
石语心里又感到一阵歉疚。咪咪卷进来有自己的责任,但危急关头抢先一步推开咪咪的却是凯文。要是没发这一场烧,没吃那该死的药,自己应该反应敏捷抢在前头,不会让咪咪涉险,更不会让站得靠后的凯文出手救人。
也许这就是绅士风度。凯文今天的行为和当年箐头镇唐大卫救竹叶如出一辙,像是一种本能,或者说,一种文化。不管他们落魄到何等地步,关键时刻,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会做出本能的反应。
费了不少力气,两人才将尸体跟连着绳索的床架搬开,把凯文救了出来。
石语拽过老陆,让他用手帕按住凯文头上的伤口,然后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张老式红木台子上。
他这时才想到观察一下这间房。墙上,一道厚重的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天光。头顶上,昏黄的灯光勉强透过了灯泡外的积尘。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光线,凄惨而黯淡,曾经照着姨太太曼卿的身躯在天花板下缓缓转动,今天,又照着金嫂齿间露出的狞笑。另一侧歪斜着被灰尘裹满的吊扇,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石语推测,当年曼卿就是将绳索挂在吊扇上面的。明面上的家具和地板却没有多少积尘,似乎常有人打扫。但一些角落如床架却被几十年的尘土和蛛网密密封住。
看来,凶屋四十多年没有开过的说法不确。
尘埃尚未落定,如一片愁云惨雾在飘荡。整个房间笼罩在凄惨、不祥的气氛中。真是名副其实的“凶屋”,又一条生命在这里结束,仿佛是四十多年前的悲剧还在延续。现在,乱哄哄的屋里有六个活人,但是石语仍觉阴冷逼人,不知有墙壁、帐幔、相框里隐藏着什么东西,有几道阴森的目光在注视着这一切。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06
两个电话打了出去。石语等着救护车护送凯文去医院,王老板当然要等待警方人员。
唐公馆已经乱作一团。小黑被人扶到楼下,用一种奇怪的声调哭泣着。他觉得很委屈:阿林见鬼是他第一个到现场,小陈出事他又在边上,现在,亲眼目睹吊死鬼的还是他。
老陆终于缓过点神来,开始忙前忙后,结果是37号上下开始传说,金嫂变成僵尸鬼扑向咪咪,最后却掐住了老克勒的脖子。
咪咪基本恢复正常,坐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休息。
王老板把一张银行卡交给石语:“喏,拿去,凯文的医药费要多少有多少。”
石语注意到,他一脸悲壮的样子,基本上还把持得住,竭力想给手下一个从容不迫的印象,比他那个大厨兄弟六神无主的腔调要强得多。餐馆已经到了危急时刻,能否控制住局面就要看王老板的魄力了。
离开月塘时,心中油然而起的还要出事的预感应验了。而且,事件接踵而来,从听到唐若琴车祸的消息开始,到竹叶露面,唐家祖孙凶屋显灵,石头和竹叶日记出现,最后是金嫂离奇缢死,凯文负伤,短短十几个小时,让石语应接不暇。
石语仿佛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恐怖,凶险,但仍然不知它是来自何方。明摆着的事实是一条条人命的终结。如果说当时小刮刀之死很难说明什么的话,那接踵而来的颐小姐、唐若琴和金嫂的遭遇已经发出明白的信号:唐公馆里的邪恶力量开始毫不犹豫地吞噬人命了。下一个是谁?应该是自己了。夜间能从凶屋脱身,可能只是因为运气。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惧,身上汗出如浆……
石语跟着救护车来到了慈心医院。
急诊室里,医生给凯文清洗伤口,缝合,打破伤风针,同时安排进一步的检查。石语和门卫丁老头则跑前跑后拿单子交费。
凯文看上去很虚弱,神志还算清醒,见到交完钱后进来的石语,只是投过去一道询问的目光。
石语说:“医生说可能没什么大问题,不过要进一步检查一下,拍拍片子,最好再观察观察。对了,怎么和你家里联系?”
“谢谢,不用了,我家里人都在澳大利亚。”凯文淡淡地说了一句,闭上了眼睛。
石语想,跟我一样。不过,自己在上海至少还有父母兄弟。一阵忙碌过后,他让丁老头留在凯文身边,自己去住院部看望唐若琴。
病房外,小陈疲惫不堪地靠在长椅上,见到石语,支撑着想站起来。石语按住他肩膀,让他坐好,然后问:“你妈怎么样?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可以去看她。她已经清醒了,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小陈惊异地看着石语,似乎还想说什么。
经历了这么一个夜晚加早晨,石语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不过唐若琴终于逃过了这一劫,算是这两天里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唐公馆又出事了?”小陈立刻反应过来。
这个年轻人的观察力很敏锐,尽管自己累成这样,却马上从石语的神态上看出了一些端倪。
“凯文受了点伤,我陪他来这里。还有……金嫂夜里上吊了。”
小陈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好半天才问:“自杀?”
“应该是吧。我出来的时候,警察刚到。”
小陈似乎在躲避石语的目光:“想不到,想不到……”
石语觉得小陈又将自己藏在了一个面具之后,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没有再多说什么,石语走进了病房。
唐若琴看上去跟昨天差不多,但是眼睛已经睁开,见到石语时,眼睛一亮,显然认出他来了。她张开嘴,喃喃说了句什么,石语没有听清。
边上她丈夫陈元康说:“她总是在讲大前天被撞的事,不是说有人追她,就是说有鬼追她,还说看见她娘向她招手……唉,头脑还是不清楚。不过不幸中之大幸,总算脱离危险,性命保住了。”
石语俯身对唐若琴说:“你不要多想,还是养伤要紧。”
唐若琴摇摇头,哑声说:“不要当我还神志不清……脱离危险?他们……他们还会来追我……”
“不会的,这是医院,陈元康和你儿子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竹叶……我看见竹叶了,在这里……”
石语吃了一惊,自己就是昨晚在这里看见竹叶的。难道——当然现在还不能对唐若琴说,她受的刺激够深的了。还有那块翡翠原石,也要等她恢复得好点再拿给她辨认。
沿着走廊向电梯走去时,石语感到身后有一道目光追随着自己。
那是小陈的目光。
几个警察在唐公馆上上下下,忙个不停。
王老板愁眉苦脸地吩咐今天停业一天,定座的顾客要马上通知到,餐馆前后两道大门外加停车场,都要贴出——不,挂出中、英、日文告示。一流餐馆,什么都要有档次。不管怎么样,他不能让食客们面对警车和在餐馆里进进出出的警察,更不要说看着死人被抬出去。损失的营业额倒在其次,这样做,餐馆的信誉大打折扣,但权衡之下,只有两害取其轻。
员工们怎么办?没有谁会愿意在三层楼住下去,甚至有多少人下定决心拍拍屁股走路都不好说。现在想找个合格的雇员不容易,这不是街头卖快餐的小饭店,劳务市场找几个打工妹就可以了。
在日本闯荡过的王老板,现在切腹自杀的心思都有。不过,这些年自己的过的日子就是不断地遇上难关,不断地跨过去,什么都经历过,一次次打落牙齿肚皮里吞,偷偷揩掉眼泪鼻涕,人面前还要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这样,他,一个食堂大师傅和住家裁缝的儿子,才混到如今这个地步。眼下不过是又遇到一次麻烦罢了,硬硬头皮,也就挺过去了。
王老板边想边走向警署的老徐。
老徐和一个警察说了几句话,便跟王老板来到西厢房。
“结果怎么样?”王老板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样?自杀。我也经常听人家讲,金嫂这些年一直神经兮兮的。算你倒霉吧,一个多礼拜,这里死了两个人。要讲迷信,你这地方真是风水不好。”老徐一边喝着阿新送来的茶,一边说。
“我上次跟你说过你不相信吧?金嫂是被唐老头的姨太太寻替身……”
“帮帮忙!你说的那个什么姨太太,死了多少年了?不搭界的。这种事情不要跟我们警察说,寻道士和尚去……好了,例行公事还是要办的。这位是小张同志, 我们要做一个笔录。”老徐说着,指了指门外进来的一名警察。
凯文已经检查完了,骨头没有问题,除头上砸开一道口子外,发现有几处软组织挫伤。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以确定是否有内伤之类。
石语给王老板打了个电话,王老板决定派阿林过来和丁老头轮班盯着。石语觉得大可不必,但也不好多说,毕竟王老板欠着凯文一份情,总要表示一下。
大部分餐馆不会设门卫这么个角色,不过“公馆人家”特殊点,借老宅开的餐馆,里面还有住家,进出的人鱼龙混杂,时间也说不准,因此找了退休的丁老头一早一夜看看门,还兼着电工。王老板用人讲究人尽其才,现在,丁老头又当起了护工。
“小陈的娘好点了?”丁老头问。
“醒了。小陈跟他爹守着。”
“小陈在这里?夜里我看见他回到37号了,以为……”
石语皱了下眉。奇怪,他半夜里回一趟餐馆是为了什么呢?看他那么疲惫的样子,应该是这几天陪唐若琴弄得心力交瘁的缘故,谁知还有精力跑唐公馆。
石语带着几分疑惑回到唐公馆时,警察已经走了,焦头烂额的王老板正在收拾烂摊子。
小黑要走,老姚也要走,还有几个提出辞职的,所有在三楼住的都不肯住了,说如果不另安排住处,他们也要走……小陈不在,凯文负伤,加上阿林在医院照顾凯文,人手上立时捉襟见肘。
王老板像是老了十岁,沙哑着嗓子不时在恳求、利诱、威胁;“二胎”大厨一筹莫展地坐在大厅里发呆;领班老陆以很职业的姿态站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
石语跟王老板简单介绍了一下凯文的情况,也提到了守在唐若琴身边的小陈。
“要是小陈在这里就好了,可以帮我不少忙。喏,你看这票货色,要紧关头一点用都没有……福生到现在还找不到。他是跟你说今天回来?还有,警察来过了,我没说你半夜里进过那间房间,你也不要提。”王老板压低了声音。
石语一皱眉头:“这有啥好瞒的?”
“好了,朋友,不要轧这种闹猛。你讲得清吗?本来你就是发寒热做了一个梦,偏要讲你半夜见鬼。警察当你存心白相他们,那就有得罗嗦了。这里已经够乱了……”王老板挥了挥手,转身走开了。
石语回到三楼的房间里,迫不及待地去开抽屉,他要拿出那块石头和竹叶的日记。找到线索唯一的希望,可能就在这些东西里面了。正在这时,咪咪敲门进来。
咪咪像是换了一个人,往常满脸的灿烂阳光消失无踪。
“怎么会是这样呢?人怎么说死就死。金嫂真可怜……”她一副凄惶、不解的样子。
石语觉得,她大概是餐馆那一干人里唯一不讨厌金嫂的人——也许还有凯文。这个女孩似乎天生很难去憎恨谁。
咪咪手里拿着刚才那把匕首,下意识地来回转动着。
石语心中一动,从外衣里摸出月塘捡到的那个刀鞘,拿过咪咪手中的刀插了进去。
严丝合缝。
咪咪注意力也被转移到刀鞘上:“宝石?是真的吗?”
如一声炸雷在耳边轰响,石语立时觉得头晕眼花。这句话他在哪里听到过?
十八年前,芒果寨外的山道上,一个男孩问自己:“你看这宝石是真的吗?”
记忆之门终于洞开。
刀鞘上的宝石,腾冲皮件社,未开刃的匕首,长长的送葬队伍……最后是火光,枪声,那个男孩缓缓倒下。
小同。
昨天早上小钱告诉自己,已查明小同打出电话的地方是荣福里隔壁的139弄23号。
事实真相似乎即将浮出水面。
“你说,这把刀是友松给你的?”石语的声音都变了。
“我硬抢来的。怎么——”
“你马上带我去找他!”
“怎么啦?那么急?他现在肯定在上班。”
石语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抽屉里找出几样物件,然后跟咪咪说:“你说说,这个友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们不都说他是个神秘人物吗?问他做啥呀?”
石语严肃地盯着咪咪:“因为这里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都可能跟他有关系。因为他的真名很可能不叫友松。”
咪咪不知所措:“怎么——怎么可能?友松这个人,有品味,有幽默感,时尚,什么都懂,长得——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石语暗暗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咪咪,人不可貌相,这句话你总听到过吧?不是我倚老卖老,那么多年我见过的人中间,许多人并不总是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社会上的人你应该没接触过多少吧……”
手机铃声响起,石语停住话头,看看来电号码,叹了一口气:“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我是小同。”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同?什么事?”
“竹叶的日记你看了吗?”
“这你也知道?是你放在我房间里的?”
“是不是我放的并不重要。我想,日记里头应该能找出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那块石头呢?”
“你没看日记吧?翻翻本子,里面有交代。”
“我对你这种捉迷藏游戏已经烦了。你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最好当面跟我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石语说着将手机递给咪咪,指了指耳朵,然后站起身来。
咪咪接过手机,边听边跟着石语向房门走去。
“……会和你见面的,不过今天不行,我还有别的事……”
石语拿回手机,眉毛一扬,作出个询问的表情。
咪咪咬着下唇,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那好吧。日记和石头是怎么落到你手里的?你告诉我,日记里哪些部分是重点,我好仔细看看……”
石语边说边快步走下楼梯。咪咪不解地跟在后面。
“你真是一点都不着急,到现在都还没看。我觉得重点在最后两三年的内容里……”
石语已下到二层。几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过道里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唐公馆出了事,金嫂死了。跟你有关系吗?”石语经过楼梯拐角的小办公室门前。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传来小同的声音:“是吗?不过这事跟我不搭界。倒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吧?别跟我说不是,夜里在凶屋,她的蜡烛都在你身边。我担心你脱不了干系……”
小同在电话里轻轻一笑,令石语十分恼火,连这个他都知道。石语快步走进大厅,见王老板正对着一伙人指手画脚。
“……越来越凶险了,夜里你能活下来也许只是运气。你仔细看看日记,不要费心找我,没用的。外面雨大,当心身体……”
石语跨进天井时,手机里响起忙音,小同挂机了。他迈出大门,透过眼前的雨雾,看得到弄堂对过的房屋,却看不清门牌号码。
冲到对面的房门前,抹去眼前的雨水,石语抬头看去,斑驳的蓝色门牌上印着白色数字“25”。他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隔壁门口,毫不犹豫地撞了进去。
右边的灶间没人。楼下客堂也没人。
他在晦暗的屋里搜寻了一遍,踢开一卷破席子,见到墙角有一条带着电话插头的线。
他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一个女孩的身影挡在后门口,是咪咪跟过来了。
石语问:“你见到有人出去吗?”
咪咪摇摇头:“我跟你过来后就站在这里。”
石语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走上去,在楼上搜寻,也未见有人,只有斑斑驳驳的几处印痕默默显示着原先房主的生活印迹。这就是他那天拍摄唐公馆全景时进过的屋子。
他沮丧地走到楼下,站在后门口,只见到密密的雨帘,罩住了两边的断壁残垣和房屋,青石路面水花四溅,却见不到一个人影。还是慢了一步。想了想,他又转身回到客堂,在电话线前蹲下。
周围有几处湿脚印,显然不是自己的。
他掏出袖珍照相机,接上刚才在抽屉里翻出来的闪光枪,将脚印拍了下来。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上面带着记号——这是他在月塘老宅量的闯入者鞋印尺寸。
咪咪默默看着石语忙碌,不知在想什么。
“刚才电话里是友松的声音吗?”石语蹲在地上问道。
“是的,肯定是他。”
留在这里的鞋印也是旅游鞋的,尺寸和月塘那个完全一样。
石语直起身,看到咪咪背过脸去,眼中似乎闪动着一点泪光。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14
第十二章 日记
大厅里,王老板看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走了进来,不禁一脸狐疑,来回打量着他们。
石语做了个手势,王老板会意,跟他和咪咪走进西厢房,关上了门。
“你记得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在月塘有个叫小同的告诉了我小刮刀死得蹊跷,让我过问一下?”石语急急问王老板。
“记得。他还拍了张照片,你给我看过,十八年前的女鬼跑到我门口来了……”
王老板把事情搞混了,但基本意思不错,石语也无心纠正:“我这次回月塘,发现有人在我老宅里搞鬼,同时也找到了一些线索。回来后,你说怪吗,所有线索都集中到小同身上。《时尚圣经》的约稿是假的,最大的可能也是他在掉花枪,让我离开月塘就是调虎离山,然后……”
“啥,啥?外国人的约稿是假的?你们给我吃空心汤团啊!”王老板从沙发上跳起来,眼睛瞪得如电灯泡一般。这几天唐公馆的种种怪异事情快把他压垮了,尤其是今天金嫂的死,几乎就是致命一击。餐馆停业等于是自拆招牌,唯一支撑着他的,就是对《时尚圣经》将来报道的希冀,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是“公馆人家”重新振作的机会。谁知道,救命稻草结果成了把他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老板一屁股坐回沙发上,两眼发直。咪咪赶快上前给老爸捶胸抚背,并转过脸瞪了石语一眼。
“你不要急嘛。《时尚圣经》的约稿最后弄假成真,我给他们打过电话,已经敲定了。”王老板的反应如此强烈,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
“不过现在不谈这个,我只想弄清那个小同到底想做啥。我的感觉是最近这里出的事都和他有关。”石语接着往下说。
王老板好不容易还过阳来,对石语说的话一时还理解不了。他疑惑地看看石语,又看看咪咪:“什么意思?”
石语简单讲了小同和自己的交往,月塘老宅和陈家堰的发现,最后说:“……十八年前他给我看过那把刀,今天我把月塘的刀鞘和咪咪从友松那里拿来的刀对上了,而且咪咪也证实了打电话给我的小同,声音就是友松的。我月塘老宅里和隔壁弄堂23号留下的脚印一样大小,是不是同一双鞋子,等我冲出底片就晓得了。夜里的情况他也清楚,居然知道我见过金嫂,进过那个房间,蜡烛在我手边。你想,连我自己原先都以为那是做梦!还有件事是你不知道的,就是我去月塘前到医院太平间去弄小刮刀的指纹,咪咪捣蛋,和魏永成一道偷偷盯我的梢。当时接到小同的电话,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好像在看实况转播!可是我今天证实他那天的电话是在对过23号打出的。实在太怪了,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他在唐公馆呆的日子比你都长,到底是什么目的?那几次有人见鬼,是不是都是他搞出来的?我就是想不出他怎么弄的,装神弄鬼的水平太高了。
“顶可怕的是几条人命。小刮刀、颐小姐、金嫂,还有侥幸没死的唐若琴——就是小陈娘,这几个人互相之间有什么联系,有人一定要置他们于死地?还是刚才那句话,目的是什么?
“小刮刀死以前,你听他讲起‘石头’,后来我大概弄清楚了,就是指十八年前死在云南的竹叶家传的一块翡翠原石。不瞒你说,昨天夜里,那块石头莫名其妙地跑到我房间里来了——就是我发烧糊里糊涂出去兜了一圈的时候。这个小同也知道!假使石头是他放进来的,那又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至少竹叶的死和那翡翠原石有关,最近的事也跟它有关系。不过我一点证据都没有,只有小刮刀和唐若琴的话里提到那东西。还有,虽然我是外行,却也觉得这块石头不像很值钱的样子,不值得为它大动干戈,何况最后它居然会轻轻松松落到我这个外人手中——费尽心机弄到它的人那么大方?”
石语一口气说了一大堆 ,听得王老板父女两人眼睛一起发直。
“你的意思是说,友松就是那个什么小同,那么多奇出怪样的名堂都是他搞出来的?几个人都是死在他手里?”王老板问。
“小同和友松是一个人,这个基本上可以肯定。他费尽心思把我骗进唐公馆,这个也没什么疑问。但是其他的,我只能做出这些推测,因为完全看不出动机是什么。何况——”
“何况他没有必要找你来碍手碍脚,和自己过不去。”王老板一针见血。
石语发现王老板确实有些分析能力。
“可是,如果我也是他猎取的目标之一?那我进唐公馆就是自投罗网。”
“那么,你有什么值得他猎取的,想想,你和那几个倒霉的……有什么共同的地方?看得出,你也没把手里的牌全部摊到台面上。”王老板一脸精悍之气,眼神像刀子一般投过来。
共同之处?石语早就想过。他和小刮刀、唐若琴是芒果寨的知青,都认识竹叶;金嫂、颐小姐和自己却浑身不搭界。如果小同想加害自己,在月塘就可以动手,自己毫无防备,而且谁都不可能怀疑到小同头上,哪怕福尔摩斯、波洛一起出山。那么,小同在利用自己?确实,自己好像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转……另外,对王老板,当然没有亮出所有底牌的必要,不过稍稍敲打一下还是应该的。
“你也想想,你和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小刮刀的老爹是唐家的包车夫;颐小姐是唐家的亲戚;金嫂是唐家佣人;唐若琴就是唐家人——第一次听说?再往前,竹叶曾经是唐大卫的女朋友。你和唐家的关系你自己清楚,而且现在还占着唐公馆……”
“兜了半天圈子,我们等于在白分析。当然倒霉的都是和唐公馆搭界的人,包括阿林老关他们,还有老克勒——他虽然死要面子牙关咬紧,大家都晓得上次他也肯定碰到啥了。对了咪咪,你怎么会认识友松?不过几天工夫,连刀都会送给你?”王老板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来的第一天就认识他了。刀是我抢来的,不是他送的。”咪咪硬梆梆地掼出两句话,就闭上了嘴。
王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咪咪,他一向没什么办法,何况咪咪今天受了这么一番刺激,更不敢去惹她。这怪谁?怪石语,还是怪那个友松?本来自己女儿虽说娇憨不懂事,日子却过得平安快活,哪会惹这些麻烦上身?不过,就算石语不进门,咪咪也会硬住进37号来的,石语不管怎么说还能帮忙保护她。
关心则乱,一牵涉到宝贝女儿的安危,王老板的脑子里就如塞进一团乱麻。
友松,想想就后怕。女儿是不是对他有一点什么感觉了?还是他在勾引女儿?对了,福生走以前说起过……
“前两天福生说,友松要搬出去住,不过这个月的房钱已经付了。”
石语想了想,说:“我们去友松的房间看看。你有钥匙吗?”
王老板一听这话就头痛。今天早上就是石语想去“看看”,结果看到一个吊死鬼,伤了凯文,还差点伤了咪咪。
神秘友松,夜游神般在唐公馆上下游荡,又好像无处不在,什么事都逃不出他的耳目……他的房间里会有什么吓人的情景,谁都没办法预料。
“你想过没有,那个友松或者小同,本身是人是鬼?”王老板惴惴不安地问石语。
石语没想过。但是这个人确实太神秘,有些现象无法解释。不过他真要是鬼,利用23号的电话线这种举动不免有些夸张。
咪咪抬起头来:“你有他房间的钥匙。”
王老板惊异地瞪起眼睛:“我?怎么可能!”
“金嫂身上的钥匙,老徐不是让你保管吗?”
友松的房门推开后,三个人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咪咪。
和三层楼员工们的住房一样,陈旧斑驳的墙面,嵌花地板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发黑的木质百叶窗像是快要散架,在雨中发出单调的声响。
一张简陋的单人棕绷床,一张旧写字台,还有两把油漆剥落的椅子,一个双门衣橱。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被子衣物,没有任何日用品,似乎很久没人住过了。
石语摸了一下桌子,上面有薄薄一层灰尘。王老板打开衣橱,里面也是空的。
“奇怪,我前天进来过,这里还有些东西……”咪咪迷惑不解地说。
“他不会再回来了。”石语说。
“或者这里根本就没有住过这么一个‘人’。”王老板的声音里透出恐惧。
像刚才听到手机里友松的声音时一样,咪咪轻轻咬着下唇,脸色发白。
走出房门,王老板对石语说:“我已经在附近一个小招待所租了几个房间当临时宿舍,有车子搬场,总算稳住了那几个人。我看你也没有胃口住下去了吧……”
“不要管我,我今天回家住,零碎东西我自己有车子。我现在上去睡一会儿,好像又有点热度了。”
石语觉得又有些不舒服,不过比昨天晚上好些。他靠在床上,毫无睡意,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抽屉,取出了那一沓练习本。那些本子纸张陈旧发黄,墨水已经开始退色。想起小同在电话里说的话,他先把本子逐一翻了了一下。翻到第三本,发现里面夹着一张纸,很新的样子,上面是一行打印的字:“石头一块,请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石语一头雾水。为什么让我来“物归原主”?这“原主”又是谁?莫名其妙,又是小同在故弄玄虚。这人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先不管他。
石语按照日期将日记本排了顺序,从1974年到1979年。
严格地说,这不完全是日记,因为并非每一天都有记录,竹叶像是兴之所至,随手写去,有时一连写几天,有时一两个月不着一字,有时追述前一周乃至个把月的事。本子中间似乎还有一些纸页被撕去,有的痕迹很旧,有的却很新。石语从头开始翻阅,很快的,有一段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1974年8月16日 阴雨
……小唐被害的消息传来已经一个多月了,我一直不相信,直到昨天爹听杨主任亲口告诉了他。其实眼泪早已经流干,不相信,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小唐,你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
从那一天起,我再没写过日记,但是今天,我强迫自己重新开始写。有些话,不可能跟别人诉说,包括父母亲。那么,就自己对自己说吧。
寨子里的人,谁都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只是这些天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石语也是。
今天知道石语要走了,回上海念大学去。不知为什么,看见他,就想起小唐。两个人,同一天来到这个坝子,命运却完全不一样。琴姐问过我,我有时也问自己,如果时间倒转,可以再作一次选择,我会……?
还是小唐,不会是别人。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虽然,那次石语突然疏远我,是有人中间作梗,但是……
算了,一个死了,一个走了,所有的恩怨都被雨打风吹去,了无牵挂。
1974年8月20日 晴
今天石语走了,李二赶马车送的他。
昨天下午他向我告别时,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有“多保重”几个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明白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的。
原想让他带话给小唐的父母,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们两人几乎全无交往。另外,我又算什么?我知道小唐家的秘密。他们家也许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
石语就算彻底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也不会收到他的只言片语,就像前年大同走后一样。大同走之前要走了我的照片,说是留作纪念,却一去全无音信。无论是我,还是石语、琴姐,都没有收到过他的信。
石语轻轻一叹。聆听着二十多年前竹叶的心声,他隐隐感到有些歉疚,确实,他再也没有跟竹叶联系过。只是,竹叶想不到数年之后他们还会见面,而且是在她突然告别人世之前。
十八年来,以为早已和竹叶天人永隔,昨天却又亲眼看到了她……
另外,唐家究竟有什么秘密?不知后面的日记里会不会提到。
大同看来也是当年暗恋竹叶的许多人之一。石语那时好像有点察觉,只是他对自己跟竹叶关系的感觉都是朦胧加懵懂,对别人如何就更不会在意了。
接着往后翻,竹叶在日记里不时流露出对唐大卫的怀念。从字里行间看得出,这段感情对竹叶来说,只能用刻骨铭心来形容,唐大卫死后的那些日子,她真不知道怎样来排解她的伤感。
从日记里,石语看到了那几年芒果寨发生的一些事,婚丧嫁娶,收成年景,等等。不过,经常见到缺头少尾的篇幅,显然前后的页面是被撕去了。谁撕的?是竹叶自己,还是别人?
记录的日期会突然出现几个月的跨越。不过有时从竹叶的叙述中,也发现她往往长时间没有情绪落笔。
1976年的日记里,竹叶记述了许多事,大同复员回寨,小刮刀被捕判刑,杨主任升任公社二把手。
1976年3月7日 晴
琴姐来芒果寨。见过大同后,她又把我拉到河边的芭蕉林里。
她说大同真是倒霉,他爹又卷进右倾翻案风,再次下台,他也受影响被复员回芒果寨。这几年,他的生活像画了一个圈,终点就是起点。
我说,大同家虽说是高干,遭遇和我们家也差不多。只是,他的失落感,大概远远超过我。
琴姐说不,大同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一点落魄的感觉。本来他就是这一带男知青里最出色的,当了几年兵,越发成熟了。
我问琴姐是不是看上他了?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她下个星期就要结婚,对方也是在县城工作的知青,姓陈。
我替琴姐高兴,又埋怨她那么大的事不早告诉我,搞突然袭击。她红着脸悄悄说,再不办就来不及了……
她真幸福。
……
1976年4月18日 晴
琴姐来菜地找我,直截了当就说要给我介绍对象,对方是杨在明。她说,这是杨主任在县里开会时托付给她的事。
我觉得很突然。我对杨这个人一点都不了解,怎么能答应呢?琴姐说不急,让我好好考虑一下。她还给我分析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我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更要为父母弟妹们考虑。她说,你应该面对现实,唐大卫那一页,可以翻过去了。
我心里很乱。这两年,追我的人不少,只是我忘记不了小唐,心里没有地方去接纳别人。
我感到琴姐不愿意提小唐。知青里几乎没有人喜欢他,但琴姐最为明显。
收工后回到家里,爹妈的神情告诉我,他们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办?爹是州里最好的中学老师。大同说过,在他面前,这些“知识青年”只能算是“识字青年”。虽然芒果寨的生活平静,安逸,他却做梦都想回到讲台上。但是,他这么一个摘帽右派……
这两年,爹妈又苍老了许多。
小唐的在天之灵,能给我一些启示吗?
下一篇日记就在这一段下面,短短几行,只是日期跳到了5月2日。
为了这个家,我答应了。
石语的离去,是有人作梗。
小唐的死,我发誓,一定要找出真相。
石语觉得这一段文字语气很突兀,上下没有关联。第一句的意思很清楚,竹叶为了父母答应了杨家的亲事;后面突然提起自己和她的陈年往事,明白是指她未来的公公杨主任作梗;最后又转到唐大卫的死。
难道连唐大卫的死都有蹊跷?不过,好像竹叶到死都没有找出真相。
石语心里一动,竹叶的死,会不会跟她要找的“真相”有关?
下面,十几篇琐事流水账后,日记空缺了两个月。
1976年8月4日 雨
那一天快到了。心烦,不想写。
竹叶在婚前心情烦躁得很。石语理解,权势、利益构成了这次联姻,竹叶从心底里不愿意。
以后的日记变成了周记、旬记,敷衍潦草,甚至根本没有她结婚的记述。
又是一段日子的空缺后,出现的文字已经完全不同,而且竹叶改用了圆珠笔。这时,她应该已经嫁到了杨家。
1976年10月5日 晴
忍不住还是重新开始写了,当然,不会让那个人看见。
我也想不到会重新找回快乐。只是造化弄人,我已经出嫁了。
想起那一个晚上,我依旧有眩晕的感觉。有些事在不久前还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却成了现实。
原来雕花楼的夜晚也并不可怕。
今天阳光真好,天也特别的蓝。我在菜地里唱起歌来,他们都很惊讶,说是有两年没听我唱歌了。
是吗?我说。
我真的走出阴影了?未必,这所谓的婚姻就是个摆脱不了的恶梦。
但是人应该知足,幸福降临时,就不要拒绝,更不要抱怨。
恨不相逢未嫁时?嫁了又怎么样!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18
1976年10月7日 阴
V又要走了。
我心里好像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说,他就是漂泊的命,命中注定要四海为家。但是,他随时会回到我的身边。他现在更没法停住脚步,因为有我。
多情自古伤离别。我是否就是一次次经历离别的命?
……
1976年11月4日 晴
“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荡漾。……你同从前一样,时刻怀念着我。你是每日每夜里,永远不断地盼望,盼望远方的友人,寄来珍贵信息……”
记得从前唱过这首歌,是在河边的芭蕉林里。
眼下的心情就跟歌里唱的一样。
一个月前V和我也坐在芭蕉林里。他问我,这里时常会闻到一阵香气,是从哪里飘来的?
我说,你来这里比我都早,还问我?
现在走过河边就想起他。他说过,他也会想我。
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可是,等待的每一天都是漫长的。
这是一首苏联歌曲,薛范翻译的。石语记得,就在那片芭蕉林里,他教竹叶唱这首歌,那时,他也曾闻到似乎是天外飘来的芳香。
二十多年前的这番情景在竹叶的日记里再现,石语已经无心去感慨怀旧。他被日记的内容震惊,怪不得小同在电话里说让他注意日记最后两三年的内容。
竹叶身边又出现了一个男人。如果把自己也算上,这是和竹叶有过密切交往的第四个男人。而且,他们幽会的地点,居然是在雕花楼。
可以想象得到,竹叶被迫嫁给杨在明后,满心愤懑,这时,一个出色的男子出现,走进她的视野。于是,还在新婚燕尔之际,杨在明便成了“那个人”,而竹叶终于红杏出墙,生生给老公戴上一顶绿帽子。一切都顺理成章。
“嫁了又怎么样”,如闻其声。一纸婚书束缚不了竹叶。这是她性格的另一面,有决断,有狠劲,石语过去就了解,也感到有些不安。
只是,被竹叶称作“V”的男子是谁呢?竹叶眼高,心高,长相性格都不错的杨在明,这个“吃国家大米”的丈夫都不放在心上,那么,能得到她青睐的人应该不俗,至少不比自己和唐大卫差。
下面的日记很快就写到了竹叶和那个V的再次相会。再后面的内容,几乎就是两个人的热恋记录了。V隔三岔五出现在菜地边的芭蕉林,夜晚的雕花楼里,山上的魁星塔下,没有固定的周期。
1976年12月16日 晴
昨天晚上V又回来了,跟往常一样,风尘仆仆,疲惫不堪。
我说,你可以少跟我见面,不要弄得自己那么累。
他说,我做不到。
不知道雕花楼的可怕传说是怎么来的,对我来说,这里只有温馨。
他说,世界上许多事都是人们自己吓自己弄出来的。小刮刀凶吧,在这里也被吓坏了,因为他脑子里先存了害怕的念头。
我问,那他到底遇见了什么?
他说,我。说完就笑了。
他不爱笑,其实他笑的时候很好看。
V是个男子汉,我却要天天面对那个人。不提他了,扫兴.
琴姐的儿子应该已经过了满月,什么时候抽空去看看。
石语想起知青们打的那个赌。小刮刀要夜进雕花楼,附近寨子的上海知青都兴致勃勃地等待结果,最后看到的是他一脸惨白。知道这件事,而且能预先躲在楼里吓唬他的应该是上海知青。那么,这是谁呢?从竹叶的叙述看,这个V总是从外面来和她幽会,而且,经常要消失很长一段日子。附近的插队知青当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如果是周围农场知青的话,那就没法猜测是谁,因为人数太多,自己又大部分不认识。
1977年1月10日 晴
昨天搭卡车去县城。
琴姐的儿子长得像她,白白的很好看。
琴姐说,你结婚后精神好多了,更漂亮了,应该谢谢我这个媒人。什么时候你也生一个?要是女娃就给我当儿媳妇。
我笑笑不答话。
其实她哪里知道,我们的婚姻从第一天起就有名无实,真有了娃娃,那就要起风波了。
我倒是愿意给V生一个,只是现在还不行。
昨天他在老地方给我留了张纸条。
琴姐要是知道我出门就去见他,会有什么反应?
他给我带来了手表、衣料,还有一只翡翠面的戒指。我不要,这些我都没有办法穿戴出去。
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只想跟他走,到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过日子去。
他说,现在还不行。至少你把戒指拿走吧,就说是你爹妈给的。
我爹妈给我的陪嫁就是一大块翡翠,外面包着石皮,我没带走,不想便宜杨家,所以戒指我也不要。以后我带着陪嫁嫁给你,做几百个戒指。
他说,那块石头我见过。拿它打戒指?这就叫做大材小用。
我们一起大笑。
石语明白,“琴姐”的儿子就是现在的“公馆人家”领班小陈。
“石头”第一次在日记里出现。
真是个热恋中的小女人。整个1977年,竹叶只写了几十篇日记,在字里行间倾注的都是对那个V的柔情蜜意,看得石语不胜其烦。但是,他还得硬着头皮仔细阅读,生怕漏掉了什么有用的东西。竹叶很谨慎,从不记述V的具体情况,譬如来自哪里,做什么营生,显然怕日记落到别人手中。
日记里,“小唐”消失了, “石语”两字更是早已见不到,只有满纸的“V”。
王老板敲门进来,他说那些人快搬完了。
石语说:“我等一歇就走。”
他发现天色越来越暗,走到门边伸手拉开了灯继续往下看。
渐渐的,竹叶想跟V远走高飞的想法一次次在日记里出现;V总是表示不到时候,然后就消失一段日子。
到了1978年,竹叶渐渐烦躁起来,为了她丈夫杨在明,也为了那个V一再推搪。
1978年3月12日 晴
爹对我说,他回州里的事有了眉目,是我那个公爹主任联系的。
他们对我爹的事倒是很积极,以为等我爹妈一走,我就可以回心转意,现在我的态度就是因为他们答应的条件没有兑现。
小人之心。
这样也好,爹妈他们走了,我就没了牵挂,和V远走高飞去。
只是他的态度不明朗,他顾虑什么呢?
那个人对我软硬兼施,没用。他再硬也没什么招数,我比他恶。有时候看他也可怜,但那是他自找,谁让他非要娶我。
他说小刮刀要放回来了。
……
1978年6月20日 雨
今天送走了他们。爹算是离讲台近了一步,希望他如愿以偿。多少年了。
昨夜跟妈睡在一起,说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又一次生离死别。
V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1978年7月4日 阴
……
我问小刮刀,你回来后也不干活路,吃什么?
他说,大同也不干活路。他吃什么,我也吃什么。说完,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他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也傻,何必去招惹他。
原来小刮刀是那时候放出来的。听说他也是跑边境倒卖走私货,不过半年左右就随知青回城大潮返回了上海。大同就不一样,复员后做了好几年走私生意,据说还和杨主任家有些关联。
石语知道,在当时做这种生意还能赚到一些钱,只是风险大。不但政府要抓,道中人还常常黑吃黑,弄不好身家性命都会陪进去。大同精明干练,小刮刀心狠手辣,才敢干这一行。
1978年8月15日 雨
那么长一段日子,V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家人,也想他。这些天,真是度日如年。
昨天这个没良心的终于露面了。他说最近太忙,到处奔波,却做得不顺,赔了不少。这些天在和南湾的一个公社主任商量合作的事,却没有结果。
我说家里人都离开了,我也没了顾虑,你带我走,我们一起干,什么苦我都能受。
他说不是苦不苦的事,生意很难做下去,两个人比一个人更难过日子。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受苦,等赚够了钱一定带你走。
我说,商人重利轻别离。
他回答,相见时难别亦难。
我听了想哭。他知道怎么来软化我。
看我不高兴,他说,我们现在是很难,两家的父母过得更不容易,也要为他们想想吧。
我不能太逼他。他有难处,除了我,还会有谁帮他?对了,我还有那份陪嫁。
今天等了半天不见他的人影。
外面下着雨,一个人在雕花楼里,不知暗中藏着些什么东西,我又害怕起来。
1978年8月16日 雨
我们像做贼一样避开人们的耳目,这种日子我不想再过了。
古人都敢私奔,我们为什么不能?V一向很有决断,偏在这上头犹豫不决。其实这么做最难的是我,我都没有什么顾忌,他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爹妈已经回到州里,杨家鞭长莫及;他家里自然不比从前,但还能怎样?他从来不是靠父母庇护的人。
竹叶越来越焦躁,只要V出现,她谈的一定是两人私奔的事情。慢慢的,那男人开始松动了。两人商量将竹叶的陪嫁带走做本钱……
竹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石语看到了她最后一次回娘家的记录。
1978年12月25日 晴
这次告别爹妈,不知哪一年才能见面。我已经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心里头像压着大石头。当然有事到临头的忐忑,但是还有别的原因。
妈一眼看出我怀了娃娃,她还很高兴,觉得两个人应该会好好过下去了。我把陪嫁的石头带上,妈认为这也是夫妇和谐的好兆头。她哪里知道真相。
昨天离家时,我哭得天昏地暗,妹妹也抱住我大哭,以为我不要他们了。她太小,理解不了。
我给爹留下了话,他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一脸惊疑。
爹,妈,多保重!谁知道今世还能不能相见。
1979年1月28日 晴
那个人问我,肚子里的娃娃是哪个的?我说不知道,肯定不是你的。
从来没有见他这副恶样,像是要把我吃了。他拿起扁担想打我。我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还是他退缩了。他哭得很伤心,然后回供销社睡去。他在那里睡了有两个多月吧。
随着日子的临近,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重。我有预感,会出什么事。不单是因为那人已经看出来了,我感到还会有别的危险。不愿意去多想。迟早要迈出这一步,我无法回头。
不知为什么,寨子里有的人看我的神情都是怪怪的,每张脸的后面像是隐藏着一些东西。暗中似乎有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盯得我心中发毛。也许是心理作用?
那个人走后,我也哭了。我哭自己的命太苦。
1979年2月1日 晴
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了,这两天马上走。V的意思是他先安排好住处,准备好日用品再接我过去。当然,最好先做成一笔生意。
我说一路上要翻山越岭,再过段日子我还走得了吗?总不能生了娃娃抱起走。
他居然说,这个娃娃真是我的吗?
我给了他一巴掌。这个时候,本来就心乱如麻,他还要说这种话!
他搂住我哄我,陪不是,说不该开这个玩笑。
这一下打得他鼻子流血,淌在我肩膀上。我也心疼,哭着告诉他,我害怕,什么都怕。我一直觉得头上总有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再不走,不知会有什么事会发生。
他握住我的手,半天没有作声。
我慢慢平静下来。我发现,我软弱的时候,还是需要有一个坚实的肩膀来倚靠。
商量好了。看着他慢慢走进树林的背影,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盼了好久,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事到临头,我反倒忐忑起来。
眼睛,暗中的眼睛。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22
1979年2月1日,这是石语进芒果寨的前一天;第二天,他在寨子里见到了快乐、俏丽的竹叶;第三天,竹叶毫无生气的躯体横陈在寨外,最后在晚上的火焰里化为灰烬。
石语身上开始寒颤。他屏住呼吸,读着最后一行字。这几个字和前面一段文字隔了几行,字迹很大,歪歪扭扭,没有日期,像是在恐惧和匆忙中写下:
真相在塔里!
石语倒吸一口凉气。显然,竹叶突然感觉到危险迫近了。那么,在写两段文字之间的时间里,确切地说,在石语见到她以后,她究竟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让她匆匆留下了这句最后的遗言?
下面的小半页被撕去了。
谁是那个V?“暗中的眼睛”真的存在,还是竹叶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产生的幻觉?那让竹叶恐惧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应该已经有人从塔里找到答案了。
竹叶生前的容貌,死后的容貌,最后被火焰烧得卷曲翘起的躯体,随着石语纷乱的思绪交替出现。
毫无征兆,头上的灯突然熄灭,石语陷入黑暗之中。
原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石语摸黑将日记塞到被子下,在门边摸到拉线开关连拉几下,灯也没亮。他开了房门,来到走廊上,发现外面更是黑得可以。他走了两步,便不敢再前行,停下仔细倾听,周围死一般寂静,听不到有人活动的声音。通常从楼下总能传上些许动静,这时却也一点都听不到。石语凝神屏气,才听得身后窗外雨声淅沥。这种感觉很怪。好像唐公馆一下子成了一所空宅,人气陡然消失,留下的空间,被流动的黑雾悄悄填充,又缓缓向自己挤压过来,暧昧而诡异。
估计是餐馆的人已经匆匆撤离,没有人想到还有一个石语仍然留在三楼,离缢死过两个女人的房间近在咫尺。
在这个空间里,视觉已全无作用,石语只能靠耳朵去捕捉周围的动静。似乎有些细小的声音,再听却又分辨不出。可以想象,这个突然变得空旷的老宅里,暗处还生活着另外一批住客——老鼠、虫子什么的。当人气突然消失时,这儿就是它们的天下。
石语后悔没有早点离开。至少,不应该把带去月塘的手电筒留在公寓。
于是他缓缓调息,用意念去探测、体会、搜索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动静。有什么东西在身前走过,无声无息。但是他感觉到了,不是靠听觉,而是因为自己的“气场”被触动,被侵犯了。他脸上的汗毛似乎直竖起来,麻酥酥的,像有什么拂过毛发的尖梢。几乎是全凭着本能,他能觉察到那东西在往楼道的另一端轻缓地移动。似有似无的,黑暗中响了一下细微的开门声,好像随即又关上了。是哪一扇门?直觉告诉他应该是凶屋。
再凝神去听,去体会,他却发现周围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什么都觉察不到。本来,他的感觉敏锐程度和身心状态有关联,一旦感觉消失,很难找回来。又站了一会儿,他开始有点晕眩。他明白,这就是感冒发烧对身心的的影响。
他退后几步,摸着墙壁回到房间里,关上门,伸手在暗中摸索,想将抽屉里的石头拿出来,和那些本子一起装进包里。淡淡发灰的那一块应该是窗户,怎么忽然消失了?百叶窗只该掩住半边……他忽然觉得房间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屏住呼吸,缓缓平伸两臂,无声地划着弧线,向两侧摸去,同时轻轻挪动脚步。
突然,他触到了一只冰凉的手,显然那只手在做着相同的动作。两只手同时一抖。
随着低低一声惊呼,自己的手被对方打开。跟着脚步踉跄后退的声音,石语蹿过去,一把摸到一个身子,顺手便揪住不放:“谁?!”
对方显然松了一口气:“是我。石先生吧?”
石语松开手:“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
“我刚走到下面,灯突然灭了,上来以后摸到这里,发现门没关,先摸进来再说。”
来人是小陈。
“你过来干什么?你妈好点吗?”
“比早上好多了。她让我来找你,想跟你谈谈。”
石语也有许多疑问,似乎也只能跟唐若琴谈。如果她身体状况允许,那再好不过。但是,小陈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的吗?他想起早上门卫丁老头的话,昨夜,小陈也进过唐公馆——在金嫂上吊之前。
“这次看来是全楼停电。我先下去看看电闸。”小陈推门出去,很快就传来了他下楼的脚步声。毕竟,他更熟悉周围的环境,对三楼过道没有灯早已经习惯。
石语满心疑虑,难道刚才走到楼道那端去的是小陈?可是他走回来时自己怎么没有觉察到?
他站在门边等小陈,这时黑暗中又有了动静。石语起先以为是小陈返回,但马上发现,声音是从另一端,即凶屋那个方向传来的。
幽幽的一声呜咽,像是压抑着的低泣,带着难以形容的悲苦,在空旷和黑暗中飘荡。石语心头一跳,身上微微沁出冷汗。那边的暗色中出现一抹淡淡的光,似是从地板下透出来。少倾,光影渐渐明显,是一点烛火在慢慢升起。
他准备看到一头纷乱的白发和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将在烛光后出现,齿间露出紫黑的舌头,伴着诡异的狞笑。
烛光慢慢向这边飘来,隐约看得见紧随着的身形,但看不清面目。随着烛火越来越近,悲泣声也越来越清晰。终于,烛光停住,正在凶屋门前。
呜咽声停了一下,转而变成了拉着长声的哭诉。石语立时听了出来,那是金嫂的儿子福生。
福生显然不知道在幽暗的楼道里还有一个人,独自站在那道神秘而不祥的房门前倾吐心声:“娘啊,侬就这么去啦,叫做儿子的咋弄弄啦——侬有啥想勿开格,哪能勿搭儿子讲——侬一生一世帮唐家,就勿肯帮帮侬个儿子——侬啥也勿肯告诉我,统统带到棺材里去了——侬一世白辛苦,我也白忙一场呒结果……”
福生月塘口音里夹带上海腔,哭得悲苦不堪,喘不上气来。石语欲待上前劝慰一番,忽然心中一动:福生的哭诉里夹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埋怨金嫂不肯告诉他的话,不是指她“有啥想不开”的心事,联系前后的内容,福生是怨他娘不肯帮他,把一些事——应该是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害他白忙一场。看来,金嫂到死都对唐家忠心耿耿,有些秘密,哪怕对儿子都守口如瓶。
在月塘一带,可以看到家里死了人的女人拉着长腔哭丧。但福生一个大男人也那么哭法,不像是真那么伤心,倒有大半是在发泄胸中的怨气。金嫂的突然离世,令福生措手不及,他正在实施的什么计划就此完结,是极度的近乎绝望的失望,让他如此失态。
石语悄悄退回房间,掩上了门。但即使关着门,仍能听得福生的哭泣声在外面回荡,在暗中显得分外瘆人。他将石头和日记收在包里,又打开房门,刚往外跨了一步,就撞在一个人身上。两人同时惊呼后退。
是小陈回来了。
听得动静,福生的哭诉戛然而止。石语和小陈不得不走上前去安慰他。
烛光里,福生的面容似是苍老了许多。见到二人,他马上就镇定下来,很得体地答谢。石语认为不便将他夜间被金嫂带进凶屋的事告诉福生,只是说了他们发现房门没锁,进去后发现金嫂上吊的经过。
“……当时蜡烛台就放在地上。”石语指着福生手中的蜡烛,结束了叙述。
“是呀,她那么多年总是夜里拿着蜡烛上上下下,其实是当年留下的心病。曼卿死的那天夜里正好停电,公馆里点起了蜡烛。大概当时受刺激太深了,后来她经常夜里出来,拿了支蜡烛,不晓得在寻啥。人家讲是吊死鬼曼卿在寻替身,引她上钩。当中有几十年我娘人还蛮好的,前几年脑子不对了,又开始半夜出来乱走。唉,最后还是逃不过一劫。这扇门一开,阿胡子的符就不灵了……”
福生下意识地转动门把手,刚要推门,犹豫了一下又停住:“算了,还是不进去的好。这种辰光,阴气太重。”
石语劝福生下楼去,福生答应了。三个人一同向日常上下的那道楼梯走去。石语发现,楼梯口已经泛出淡淡一片灯光。
“那帮人走的时候把照明电拉掉了,也不管楼里还有没有人。我刚把闸刀推上去,开了二楼走廊的灯。”小陈说。
石语和小陈陪福生走进了金嫂的房间。房间狭小,布置简单。一张铜床黯淡得看不出原色,只有床头的一个球状饰物锃光发亮,大概是经常被摩挲的缘故。老式的橱柜桌椅同样难辨本色,呆板的雕花和色泽深沉的“老皮壳”显示着年代的久远。除了一幅颜色和墙壁混为一体已经看不出内容的年画,房中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一张照片。如同三楼那间凶屋,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住了。石语和小陈都有一种压抑、窒息的感觉。
福生放下烛台,拿起几件东西又扔下,说:“明天带我老婆来收拾吧,现在心太烦。”
大门边的小平房有一间亮着灯,那是门卫丁老头的值班室兼卧室。
小陈说:“丁老头从医院回来了,小长脚陪他。真不晓得两个人怎么睡。”
小长脚是看停车场的两名保安之一。
和福生分手后,石语问小陈:“凯文没事了?”
“医生一定要他留一夜再观察观察,不然他老早走了。他也不肯让阿林陪,讲弄得像真的一样做啥。老克勒就是这种腔调。”
“凯文名分上也算是你的表哥吧。”
“啥表哥,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他是唐家的亲眷。他年纪比我老爸都大,不过长得后生,看不出来。”小陈现在跟石语说话显得随便多了。
但是石语明白,小陈将自己藏在一套无形的铠甲之中,有些话跟他谈是没有意义的。
坐在出租车上,石语和小陈不着边际地谈了一会儿唐若琴的伤情,两人便沉默下来。石语用余光扫了一下小陈,注意到他的头发一点都不卷。唐家的鬈发基因只通过男性遗传吧。
病房里,唐若琴头上绷带还未解,左手臂打着石膏,人已经坐起靠在枕头上,虽然面容憔悴,但气色已有改观。见到石语进来,她苦笑着轻声说:“让你看我这副狼狈相。我真是不应该回唐公馆的。”
“听你儿子说你大有好转,我也就放心了。想开点,好好养伤,叫陈元康给你弄点营养品补补。”石语安慰她。
“好吧。我告诉你,那天……实在是太吓人了,想起来心里就别别跳。跟陈元康讲是白讲,这人是个老实头,太木。现在回过头想想,记得是有人在追我——又好像根本不是人,真的,我吓得不晓得怎么样才好,拼命逃,逃……”唐若琴还心有余悸,声音发颤。
老陈上前轻声说:“你还在头晕,就不要讲了。”
“讲!不讲我心里难过。你不要管。” 唐若琴瞪了丈夫一眼,接着又转向石语。
“天已经黑了,还在下雨,前面像是我娘在招手,手上还有只钻戒——我在照片里看见过的。我奔过去,人就飘起来了……”
“你就在那时候被车子撞伤了?”
“我根本就没看见车子。人飘起来,落下去——就在‘叶大昌’附近。”
“你究竟看见啥了?在唐公馆我几次看见你呆瞪瞪的,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不会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你离开时太小了。”
“看见啥?看见——我是昏头了,本来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在四川路看见杨在明了。记得吗?竹叶的男人。”
石语浑身一激灵:“杨在明?是他追你?”
“好像不是。是在这之前,还是我飘起来的辰光?只记得看见了他的面孔……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以为我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出现错觉。我跟他打交道的日子比你长多了,不会弄错。我八四年才回的上海,前几年出差又去过云南。他面相是老多了,不过我认得出。”
事情越来越复杂,杨在明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只是个巧合?石语晕头转向。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日子。
“说起他,我倒想起竹叶最后的日子不晓得怎么过的。还有,那块翡翠原石……”石语镇定下来后,从包里拿出了那块石头,递给唐若琴。
唐若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接过石头,轻轻摩挲。石头黄褐色的表面坑洼不平,但却相当光溜,似是抹了油一般;断面上的翠色朦胧而深沉,妖异地映出几点灯光来。
“你哪里找来的这块东西?好像很一般。”唐若琴说。
“这……不是竹叶的那块?”石语反倒吃了一惊。自从这块石头神秘地出现他床边,他就以为这是竹叶死后便不翼而飞的那块原石,谁知道居然不是。
“谁告诉你这是竹叶的石头?看上去外皮蛮像,也有稀奇古怪的符号,但里面的翡翠不一样,‘水头’差得多。你看,表面有一部分料是相当好,不过翠色太少,不要用灯照,就看得出只是薄薄一层。周围那些白白的,‘种’也不一样。竹叶的那块,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虽然二十年过去了……”唐若琴感到有点累,示意老陈扶着她慢慢躺下。
“你说,杨在明会来干什么?他到上海后应该和我联系,毕竟我们当时关系还不错。回上海后,我跟他也通过信。那时候,知青里就是我和大同经常跟他来往。”唐若琴说。
“大同当兵前好像跟他没什么交往啊?”
“大同复员后在外面跑单帮。杨家是腾冲人,大概帮了他一些忙吧,这样他们的关系就热络起来了。”
石语上大学时就曾听人说起大同那时似乎常在边境弄些走私货倒卖,还有老同学从他手里买到过所谓“双狮”表。
“没有人怀疑过杨在明和竹叶的死有关?我知道,他们两人关系很僵。”
“不要瞎讲。竹叶不喜欢自家的老公是真的,但毕竟她已经有了身孕,杨在明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再说,那两天他在县里开供销社系统的年度什么会。竹叶出事以后,芒果寨的人好不容易打电话找到他……”
“他当时人都要瘫了,还是我帮他找的车子。”老陈在边上插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来回跑一趟哪有那么容易?他不可能有作案时间。”唐若琴接着说。
石语想,唐若琴并不知道竹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杨在明的。看她现在的状态,虽然精神不错,但让她看竹叶的日记还是不合适。
“你听说过竹叶在外面还有个男人吗?”
“芒果寨有这种传说,我也怀疑过,但从来没有人提到过具体是谁。你知道,不管是真是假,通常这种流言蜚语里总归应该有个怀疑对象。所以,后来我也不相信了。”
这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响起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做啥做啥?你当这里是南京路啊?哪能随便瞎跑……”
然后是小陈沉着地解释着什么。接着,小陈走进病房,他身后探出一张中年男子黑黄的脸。
病房里立时响起一片滇西的“小京腔”,唐若琴夫妇和那男子的话音交杂在一起,充满惊喜。
“对了,石语,你不认识了?他是杨在明啊!”
石语走在四川北路上,边上是一家名叫“叶大昌”的南货店。唐若琴就是在这儿的马路上被车子撞到的。马路对面的一处灯箱广告的画面上,一只纤巧的手分外醒目。细长的手指上有只钻戒,很夸张地闪烁着光芒。
这无疑就是唐若琴在惊恐中看见的那只手,不过不是她母亲曼卿的。
刚才在医院里的那一幕真有些戏剧性。杨在明的出现,倒是石语始料不及的。身边是竹叶当年的日记,日记里的“那个人”突然走了出来,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却显得那么不真实,令石语有时空错位的感觉。他完全认不出杨在明了,对方也一样认不出自己。不知为什么,面对着杨在明,石语总觉得不自在。是刚才竹叶日记带给自己的震动余波未平,还是对眼前这个人有本能的反感,他也说不清——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唐若琴似乎看穿了石语脑子里在想什么,勉力支撑着跟杨在明说话。
果然,那天她在四川路上看见的真的是他。照杨在明的说法,他目睹了车祸,却没认出唐若琴,还是打电话找她时听电话站阿姨说的。
后来,王老板带着咪咪出现,他们看望了凯文之后,又过来看唐若琴。
石语趁乱告辞。他低声跟送他出门的小陈说:“你辛苦一下,夜里盯牢了。我怕会再出事。”
小陈一愣。不过他是聪明人,马上心领神会,用力点了点头。
现在,雨仍在下着,马路上的灯火朦胧而迷离。石语打着伞,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渐觉双腿发软。他想起除了早上吃的油条外,一整天再也没有东西下肚,就拐进了乍浦路。那里酒楼多多,家家灯火辉煌,石语随便找了家进去。他点了两个菜,疲惫不堪地靠在椅子上。虽说装潢考究,这家酒楼显然档次不如“公馆人家”,店堂里高朋满座,有些吵闹。等着上菜时,他拿出竹叶的日记,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边上的食客们或大或小的谈话声不时传过来。一名老者醉醺醺地在向身边的老伴说着什么。一对像是来自海外的夫妇照拂着一双小儿女。一桌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不时发出笑声。几个生意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似乎话不投机。
石语若有所悟:自己是不是太注重于探究那个代号V的男人和塔里的答案?似乎忽略了什么。
细节。下午看的时候心中曾一动,但随即就放过了。
他翻着本子,停在其中一页,目光在上面扫视了几遍。忽然他急促地一拍桌子,将上菜的侍者吓了一跳。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却一直沿着他自以为熟悉的思路想下去。惯性和惰性在这里是一回事。早想到的话,刚才就可以问一下唐若琴,甚至问杨在明,也许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没关系。他拿出手机,拨号,轻声和某个人交谈几句,挂断等待。半小时不到,手机振铃。接通,聆听,询问,终于,石语的嘴角溢出一丝微笑。
这就是他眼下要找的答案。
吊灯发出的光明亮,柔和,温馨。那几个生意人似乎达成了一致,正在碰杯。海外客的小女儿好奇地注视着石语,和他目光相接时,很灿烂地一笑。石语也报之以一笑。
现在他要开始寻找下一个答案。
“喂,天丰珠宝行吗?我找云先生。”他发现自己的语气轻松而且愉快。
云先生坐在藤椅上,轻松而且愉快。虽然不是广东人,他并不反对享用一回广式早茶,何况,这顿早茶是由石语会钞。云先生还记得当年石语帮他拍的珠宝照片,画面如此赏心悦目,以至于他觉得很难抵御给那些货色涨价的诱惑。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照片上的珠宝是否出自他的店中。
云先生白皙细长的手指间有一块石头,坑洼不平而又光润的黄褐色外皮,刻着些神秘的字符,断面上露出一片夹杂着翠绿的晶莹玉白色,朦胧而深沉。他细细端详一番,便将石头放在桌上的绿茶和虾饺凤爪之间。端起茶杯,略一沉吟,他说:“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的判断没有错,应该就是那块大兴‘天书翠’。”
石语知道,“大兴”常被上海人作伪劣、冒牌货的代名词。那么,应该还有一块正宗的“天书翠”存在。正宗的是什么样子,他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前几年上海突然出现过一块翡翠原石,也算得是新坑里少见的货色。讲得太专业你也不懂,通俗点说,薄薄一层皮壳里,是完全碧绿的翠料!而且‘水头’极好。当然在我们眼里它也不算稀奇,比它贵得多的料,尤其是老坑的货色不知道有多少。不过,它的卖相吸引了一帮白相石头的朋友,‘天书翠’就是他们叫出来的,因为上头的符号像天书一样看不懂。吃我们这行饭的只是看它里面的料怎么样,对其他的呒啥兴趣。慢慢的就没有了它的消息,估计是有人吃进了。
“上个月,听说‘天书翠’在月塘附近出现,有人想出手。照现在的行情,价钱肯定也吓人。现在翡翠的坑口就是这么一些,料是越开越少,价钱越来越高。道中的朋友喜欢搏一记的不少,经常到腾冲一带甚至缅甸去买‘赌石’,有发的有蚀本的。‘天书翠’是不用赌的,自然有人去月塘看货。我估计这东西来路有点问题,不然为啥在月塘这种角落出手?后来朋友回来讲石头一般,不是前几年那一块,而且卖家心太黑,瞎开价钱。今天看到你手里的这块东西,我想大概就是它了。”
“你看它值几钿?”
云先生惊异地看了石语一眼:“不会是你想出手吧?有句老话,叫‘黄金有价玉无价’。翡翠这东西,就是老法师也容易看走眼。不过我跟你说老实话,这块东西,从外行手里收购的辰光杀价,两三千的地板价叫起不稀奇;同业之间原料调剂,一万多大概还卖得出去,再多就不大会有人要了。”
石语说:“昨天我就说了,这不是我的。”
云先生点点头,转过身从服务生推的小车上拿了碗云吞;石语则挑了份马蹄糕。
云先生慢条斯理地用调羹舀着云吞送进嘴里,小口喝着汤,偶尔用餐巾纸在嘴角轻轻按一下。吃到差不多一半时,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老吴到了。”
老吴是云先生替石语约的一个朋友,也是翡翠这一行里的“老法师”,不久前去月塘看过货的人之一。
老吴坐下时,桌上的石头已经换成了几张照片。老吴拿起看了一眼:“就是它,害我白白跑一趟月塘。那卖主大概神经搭错了,当我是瘟生,这种货色价钱开到六位数!啥人会得买?”
等老吴愤愤地吞下第三只虾饺后,石语才漫不经心地问:“卖主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老吴喝了一口茶:“听口音是月塘当地人吧。年纪嘛,大约四五十……”
石语又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你看,是不是其中的一个人?”
老吴随便看一眼,就把“公馆人家”开业时拍的两张照片放在边上,拿起一张黑白照:“就是他。”
石语会心一笑。照片是他离开陈家堰时在金福生屋前偷拍的。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29
第十三章 真的有鬼
蓝白格子的丝绸围巾下面,是一身灰色的薄羊绒外套。石语离开两位“老法师”后,装束也随之一变。
咪咪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她发现石语在首次造访唐公馆后,第一回穿得讲究起来,只是那一天的打扮时尚中带着正式,而眼下更为随意一些。
他身上显然还有一股清新但很难说是芳香的气味,显然喷了什么,不过给咪咪的感觉那不像香水,倒像是药水。
“你今天怎么会想起打扮一下?夫人要回来?”咪咪笑着问。
“出去办点事。今天餐馆开门吗?”
“当然,老爸说无论如何要开门。”
这时咪咪身上的呼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看石语。
“跟屁虫呼你?”
“呃……是的,问我今天去不去学校。”
石语一笑:“你还是去学校好。这里太乱了,天晓得还会弄出什么名堂来。金嫂的死,我想没这么容易就了结,估计公安局还会调查。你看吧,不会轻易放过友松的。”
“友松?为什么呀?”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他的真名也许是小同——他自己跟我说的,电话你也听到了。你说他隐姓埋名躲在这里做啥?金嫂死后又突然不见踪影。公安局不找他找谁?我跟你爹商量一下,估计今天他不会有空,明天去找老徐说说清楚。”
“我——我走了。”咪咪躲避着石语的视线,推车出了大门。
石语望着咪咪穿着雨衣的背影,有点歉疚地想,这女孩真不会编谎话。自己要利用她一下……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马上追了出去:“嗨,友松姓什么?”
王老板眼下的处境只能以焦头烂额来形容。旅行社怒气冲冲的电话质问,两名雇员的离去,弄堂里老爷叔们幸灾乐祸的目光,弄得他难以招架。现在,一身老克勒行头的石语带着一包东西走出门去,让他的神经又一次绷紧:难道这家伙也把餐馆当作一条即将沉没的船,匆匆逃离?看见石语没有靠近存放照相器材的小间,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石语知道,今天最好不要去招惹王老板。这是个行将崩溃而又在苦苦支撑的家伙,自己现在帮不上任何忙,还是少打搅他为妙。几件扔在这里的衣服再不送洗就真的要发霉了。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过的。
石语走向自己的汽车时,心情比天气好得多。从广东茶室那一幕开始,今天早上的一切都还算顺利,但愿好运能持续一整天,甚至更长的时间。谜底快揭开了?有点这个意思。只是,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慈心医院的导医台前,两名护士百无聊赖地对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交换对今年冬季服装流行款式的感想。这个二级医院本来病人就不多,下午时分,更是冷清得可以。一名漂亮的年轻女医生走过,两名护士眼睛一亮,将她叫住,研究起她白色衣领间露出的精致羊绒衫。
一个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哎哎,你们看,这身行头值三四千吧?”一位护士悄声对女伴说。
“我看不止。你们注意到他的衬衫领子没有?顶级。”女医生也轻声回答。
面对那位面带微笑走近的先生,护士们站起身,脸上也浮起职业性的笑容。
那男子带着一缕清爽的气息,随意而潇洒地靠在台子上,向她们打听起内科病房的位置。女医生鼻腔里感知的信号告诉她:4711科隆香水。这是个老克勒。
来人得到答复,谢过后说了句得体的恭维话,气氛就很微妙地变得活跃起来。不知怎么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服饰上。女医生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他:“你的衬衫好像是——”
“老婆送的生日礼物。为了配我另外两件外衣,她送了我一打衬衫。不过,这衬衫配别的衣裳也不错。”
女医生的眼神立时流露出艳羡。她知道这份生日礼物的价值。
一个个名牌在女医生和中年男子口中交替出现。两个护士瞪大眼睛听着,尽力把他们的每句话记在心里。
那男子懒懒地往周围扫视了一眼,说了句什么。护士们很高兴有自己可以插嘴的话题,于是争相回答。
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分手时他们都很愉快。
石语当然很愉快。他发现在上海滩以衣衫取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今天的战术奏效了,就像第一次和王老板见面时一样。有些话,你要是直截了当去问,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可是跟范思哲、香奈尔之类掺杂在一起的时候,得到的信息可能会超出你的期待。这是突破性的成果,比早上的收获还要大。他满意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纸笔写了几行字,装在信封里封好,又在信封上写了几笔。然后,他站起来,既不去看凯文,也不去找唐若琴,而是上楼下楼,左拐右拐,走进了一座陈旧的灰色楼房。
不知是因为现在是白天的缘故,还是已经解决了几个多日困扰自己的难题,这回石语走进公寓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他给自己泡了一杯云南沱茶,然后打开唱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然响起。
仰靠在沙发上,他惬意地合上双眼,小憩片刻。在乐声里,窗外的雨声小了,但仍然清晰可闻。
沙沙雨点打在河面上,夜航船随着音乐飘荡,清新的风拂过脸面。只是有雨的晚上怎么会有月光?九公捋着长须,轻轻叹了口气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什么意思?”石语在朦胧中喃喃问道。
“什么是虚幻?什么是本相?你的所见所思便是事物的本相吗?我不跟你谈佛经的本意,你太拘泥于字面上的解释,本身就难得真谛……”
翠竹、檀香。石语清楚地读出九公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还想问什么,却看到九公身后有一个身影,月白色的衣衫,五官一片混沌。见九公似浑然不觉,他惶恐地张开口,竟发不出声音来。一急之下,伸手去抓,九公与翠竹一起消失。
石语惊醒,发现自己仍靠在沙发上,《春江花月夜》一曲尚未终了,鼻端淡淡的檀香味正在消散。
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其实这是大学毕业后他和九公的一次真实的对话。记得九公见他一时领悟不了,便转而用法语跟他谈起文学来。当时他正借着学法语猛追一个外语系的小学妹,不料发现九公的法语水平竟远在从小学法语的女孩之上。结果是在两位老师和爱情魔力的共同驱使下,他的法语水平不久也算过得去了,顺理成章将现在的妻子也追到了手。
他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他的策略是擒贼擒王,相信找出正主儿来,其他一切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但是自己真的发现了真相吗?上午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说不通。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来电号码很眼生。正等着他呢——石语已经料到这是谁的来电。
“我是小同。”电话里直截了当。
“或者说,是友松?”石语轻轻一笑。
“好吧,不兜圈子了,是同一个人。我可以解释一下,有些事你不能给我栽赃……”
一向占自己上风的小同终于急了,这让石语有点得意:“什么叫给你栽赃?”
“我租37号的房子,正大光明,搬走也有理由,跟金嫂的死只是时间上的巧合。若说我有嫌疑,那么夜里跟金嫂在她上吊现场见过面的你更有嫌疑……”
“这说明你也到过现场。你可以跟警察去说。”石语毫不示弱地打断他的话。
“你捡到个刀鞘能说明什么?就是跟刀对上,能……”
“石头,你从陈家堰金福生家里偷走的石头。就算它只值一万,已经够追究刑事责任了。”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显然对方没有料到石语这么快就发现了石头的来历。
“这样你就太不上路。我已经让你把石头交还原主,你还要栽到我头上?我不拿出来,谁会知道?再说那东西现在是在你的手里。”
“我已经把它拿给几个不相干的人看过了,说明我没有私吞的意思。你让我交还原主,却不说原主是谁,这不是嫁祸于人又是什么?”
“你以为金福生真是石头的原主?他敢声张吗?你真的让我失望。居然有人会相信你的能力……”
有人相信自己的能力?石语愣了一下,这也许可以解释小同或者友松那些充满了矛盾的举动。
今天小同是有些失态,石语故意要激他如此,看来已经奏效。石语觉得对付小同就如同手中捏着一只鸟,捏紧了会把鸟捏死,放松了鸟又会飞走。但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也不容易,小同不是个一般角色。
石语放缓口气:“其实我并不打算把你怎么样。我说过,你最好和我见一次面,当面把话说开。怎么样,约个时间、地点?”
“我也说过,我们会见面的,但看来现在时机越来越不合适。我再考虑考虑。”
小同挂了电话。
石语突然明白了,小同一开始就对自己充满了戒备,并不信任自己,而不是在故弄玄虚。刚才自己的一番表演显然有些过头,把他吓住了。手中的鸟儿要飞走?
石语昨天夜里就将两处拍摄的脚印照片对比过,发现23号里的脚印和月塘老宅凳子上的完全一样,连磨损部位的细节都一致。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刀鞘和刀。看上去最铁的证据,却反而令石语疑惑不解。
小同让它们落在自己手里,似乎不像是他的风格。难道他是故意的?也许。结果是弄巧成拙,因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个小同或友松的真实身份。这个人应该有自己的目的,现在目的没达到,反而惹来一身麻烦,他不会善罢甘休。
继续等待,小同还会出现。
石语再次拿出竹叶的日记,翻到最后一篇。
真相在塔里!
这一行字怎么看都是触目惊心。被撕去的那一截更是显得刺眼。
石语灵机一动,翻禍下面的空白页,举起本子对着窗外的天光左看右看,却看不出什么痕迹来。他放下本子,找出一支铅笔,一把瑞士军刀,将铅笔芯削出一小堆粉末。然后,他用刀尖跳起一小撮铅笔末,犹豫了片刻,轻轻撒在日记本的空白页上,再用手指小心地抹平。
真相在塔里!
这句话再次跃出纸面,不过是黑底白字。那是前面一页圆珠笔写的字力透纸背,留在下一页白纸上的痕迹。
石语松了口气,微微一笑,然后把剩下的铅笔末撒在那行字下面的空白地方,试着用刀背轻轻刮开。
四个白字慢慢在黑灰色的背景中显现。
交给石语!
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在眼前闪过,耳边响起一声霹雳,四个字像四把利刃,将石语的心狠狠钉在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清醒过来,再次将目光投向本子。上面仍然是那四个字,似乎在扭曲着,挣扎着,要破纸而出。十八年的岁月没有抹平纸上的痕迹。从这几个字的形状,可以看出竹叶当时的心情,心乱如麻,矛盾,激动,强烈的不祥预感——危险将临。
她在感到生命受到威胁时,心中的秘密最后可以托付的人居然只有石语。
确实,她能跟谁交待呢?父母亲?不可能,身背政治包袱的老父自己都步履维艰。丈夫杨在明?形同陌路,势同水火。那个代号V的情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人可能同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四顾茫然,她只能想起石语。寨子前的猝然相遇,可能让她回想起了当年的好时光,那带着青涩味的朦胧的怦然心动。只是,当时她还没料到,厄运会那么快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这份重得不能再重的托付,竟会在十八年后才落到石语手里,而且是以这种方式。他再回想前一天夜间,那道目光中,除了幽冷和关切外还有什么信息?是谁撕去最重要的那一截纸?肯定有人不愿意自己看到那几个字。
疑点又回到小同身上。这个该死的家伙。
从昨天晚上开始的沾沾自喜,立时荡然无存。尽管自己毫无疑问弄清了一些疑点,但离揭开谜底还差得太远。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不应该受新发现的干扰,他还是照自己的计划继续进行下去。
正事不可耽搁。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和助手小余一起去唐公馆继续拍照。
晚上的慈心医院,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一辆越野车停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雨滴落在车身上溅出一片片细小的水珠,化作无数光点在路灯下跳跃着。
不远处,就是石语和咪咪光顾过的太平间。
从暗中出现一个人影,慢慢靠近汽车,不知在观察还是凝听。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隐入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走到车旁,收起雨伞。暗淡的路灯照出了石语的面容。
石语开门上了车,往后座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纳闷。然后他发动了汽车,驶出了慈心医院。
车外仍然是无休无止的秋雨,在车身上打出一片声响。风档前雨刷刮出的扇面里,几道湿漉漉的灯光在流动,分散,融合。
犹如车外的天气,石语的心头也被阴霾所笼罩,为刚才在医院里所见的一幕。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见见面如何?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哪里见?”石语心想,他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先过延安东路隧道,往东昌路开。我会再和你联系。”
“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
“没有选择,除非你不愿见我。”小同的语气咄咄逼人。不等石语答话,他挂上了电话。
在小同声音中,石语听出一丝冷酷。但在冷酷后面似乎隐藏着另一种心态。
他默默看了几遍来电号码,又拿起手机拨号:“小钱,我这里有个电话号码……”
隧道的灯光从车旁闪过,空旷的回声包围着车身。出隧道后,石语没有驶向东昌路,却上了浦东大道向北开去。陆家嘴绿地和几栋泛光照明的大厦在左侧一闪而过。不久,路边渐渐灯火阑珊,路上车辆稀少。手机又响了。石语看了看来电号码,微微一笑,却不去接听。
他将车停在其昌栈附近,然后下车沿着墙跟悄悄往前走去。
路边有一处投币电话,边上却没有人。
石语感到有点意外。他默默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便回到了车上。
右边的车门被突然拉开,窜上一个人来,手中冷冷的金属光泽一闪,压低的帽檐下透出低沉的话音:“听我指挥,一直往前开!不许调花枪,不许故意违章。”
石语看见一支手枪正对着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但马上冷静下来,点点头,启动汽车向前驶去。
那人从后视镜观察了一下是否有车跟踪,然后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气。
两人一时都未说话。听得见发动机平稳的声响,雨点打在车顶上的簌簌声。昏暗的车厢里,只有仪表盘上亮着柔和的光线。
石语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右边,那人帽檐下是一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枪口仍旧指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石语镇静地问。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想弄清一些情况,你好好配合就可以保证安全。”
车沿着浦东大道往北疾驶。
“还有多远?”
“先过了杨浦大桥再说。”
杨浦大桥如一条灯火的长龙般悬在空中,透过被雨水打湿的车窗,灯火被渲染得一片朦胧。若不是边上有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石语真想好好观赏一番。
不等石语开口,那人又说:“居家桥。”
经过一家水厂门口时,那人说:“再过一站路,庆宁寺左转,往轮渡码头方向开。”
石语知道那是一条破旧而杂乱的小街,一直通往江边。看来,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他放慢车速,冷冷地问:“我应该称呼你小同还是友松?”
那人愣了一下才说:“悉听尊便。你知道是我,也免得多费口舌。”
他开始用正常的声音说话。这个声音,石语在月塘的一个雨夜听到过,也在电话里听到过。
石语的语气带着嘲讽:“你当自己是007?拿一支PPK吓人。台湾版的货色,玩具仿真枪,做戏用蛮好,BB弹打在身上大概会起个乌青块。帮帮忙,不要像煞有介事,弄得真的一样。”
小同沉默片刻,又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钢珠枪?对付一个人绰绰有余。”
“你不是说我练过什么功法吗?就是钢珠枪又怎么样?我要对付不了你,那才是怪事。”石语知道,跟月塘那次见面以及慈心医院外通话时不一样,眼下自己已经占尽了上风。
石语一打方向盘,车子猛然转向。小同猝不及防,撞在车门上。
这时,后座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不许动!举起手来!”
两人听出,那是王老板。
小同发现自己连帽子带头发被一只手紧紧抓住,后颈上顶着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件。
王老板想了想警匪片里见过的场面,接着说:“把枪放在仪表板上,慢慢的,慢慢的。”
小同默默把枪放下。石语拿起来,看了一眼,往后座递过去:“做得还真像。放心拿走,保险都没打开。”
石语将车停在路口,然后说:“有什么你就说吧,我听着。王老板,你放开他。”
王老板不情愿地松开手:“识相点!我手里是三万伏的电棒,想松松筋骨你尽管动……”
石语有些想笑,王老板真滑头得可以,在后座躲了半天不出声,听说是假枪才跳出来。
小同低头想了想:“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把事情摊在台面上讲清楚,我不想不明不白背黑锅。你们报警了吗?”
“你是指什么?金嫂的事当然报警了。”
小同思忖片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摆渡到定海桥,再往复兴岛里走一段路。我本来想在这里下车说明白,你会知道我没有恶意——因为要摆渡过去,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你。否则我就让你从浦西直接进复兴岛了,不必到浦东兜个大圈子过两次江。其实刚才你根本不必节外生枝跟踪我的电话。”
“那你又何必故弄玄虚让我去什么东昌路?”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带着警察。”
“石语,不要相信他,我们报警!”王老板插嘴。
“你们指控我什么?劫持?拿玩具枪劫持你们两个,没有人会相信。”
石语说:“我指控你要为小刮刀、颐小姐和金嫂的死负责,还有唐若琴的受伤。”
“证据?”
“你敢说失落在月塘现场的刀鞘不是你的?脚印不是你的?还有在两处房子里留下的指纹,以及那块翡翠原石……”
“这些我承认,但是和那几个人的死没有关系,有证据证明我不在现场。但是,金嫂的死,你可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据。不跟我走,你会后悔的。”
石语盯着小同的眼睛,考虑了一下:“那好,我们走。”
“石语你……”
“你可以把车子开回去。我跟他走。”
王老板拿起枪,笨手笨脚摆弄了一阵,对着窗外扣动扳机。“啪”的一声,射到墙上的子弹弹回来,打在王老板脖子上。他骂了一句,关上保险说:“塑料子弹。走,我也去,省得你背后骂我做事不上路。”
空空的轮渡上,谁都没说话。石语看着船尾方向,沪东造船厂码头边几艘船上的灯光越来越远。这一去有什么结果呢?唐公馆的谜底真的能在今天晚上揭开吗?他已经知道了不少秘密,线索已经一一连接起来,有些事情渐渐清晰,不再像一堆无序的碎片那样扑朔迷离。但是,还有些关键的环节仍解不开。难道答案真会在小同那里?他感到没有把握。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咪咪把小同吓得够呛。不知道她对小同说了什么,反正借助咪咪的手,总算把这只鸟从藏身之处轰了出来。咪咪私下对小同透露的内容,一定加上了她自己的判断和想象。于是小同以为他已经成为警方搜寻的目标,在电话里话不投机,终于狗急跳墙,找上门来。只是,这种举措不免有些夸张搞笑。他真的急了,乱了方寸?
定海桥轮渡站的铁门徐徐打开,三人穿过铁门,走进了雨中。
石语想不到在上海城区边缘居然会有这么荒凉的地方。除了轮渡码头附近有几处灯火,像是店铺模样,往岛里走了没几分钟,路旁就已经见不着一个行人。两边黑黝黝的似是围墙,又像是树木,寥寥几盏路灯,淡淡的灯光被裹在雨雾中,隐约照出一条笔直的路,神秘地通向前面的黑暗中。
“搞啥名堂!你要带我们去啥地方,共青公园?”石语的伞遮不住两个人,王老板被雨淋得半身湿透,肚皮里已是一包气。
“不会走那么远,最多二十分钟路。”
“我们把车子开过来就好了。应该调头走杨浦大桥过江,再从定海桥过来。上他的当,坐啥死人轮渡!”王老板愤愤然。
石语一声不吭。他需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斗嘴。
走过一处工厂的大门,明亮的灯光照出一片生气。
“中华造船厂。”王老板看了一眼牌子,神情轻松了一些。
但是三个人很快又走进了黑暗之中。谁都不做声,只有雨点打在树叶上地面上,唰唰响成一片。
石语注意到,长长一段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身边驶过,只偶尔见一两个身影,鬼魅般地晃过。一切都显得不真实,很难相信这是在1997年的上海。他眼下的感觉是自己在暗夜中被那个谜一般的小同带入了时空陷阱,走进不知什么年代的凄风苦雨之中。王老板好像也有同感,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抱怨。石语感到伞底下王老板的胳膊变得僵硬起来。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33
“到了。”小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左转拐进一道院门。
隐隐看得出那是座破旧的楼房,底楼中间半掩的门中迷迷糊糊露出一点清冷的光。小同却带着两人走进左侧一道幽暗的门中。
门里,阴冷潮湿的石灰味夹杂着霉味迎面飘来,让石语联想到墓穴。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咪咪说过,那个友松或小同自称是来自三十年代的幽灵,心中就有些忐忑,眼前小同的影子也就变得有些飘忽的样子。
心魔。一到关键时刻便悄然而至。这就是自己天生的心理弱点?石语立时警觉,凝神静气,打起十二分精神。谁知道小同把自己引到这里,安的是什么心?两人间的心理战打了几场,互有胜负,今天应该是决战了。刻意营造气氛,也是小同战术的一部分吧。不过自己已经抓到了几乎所有的好牌,对小同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幽暗破败的楼梯令人想到唐公馆。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中的回响,追随着三个人。长长的走廊在寥寥几盏昏灯下延伸,隐入黑暗,望不到头。两侧是一扇扇默默紧闭的房门。
似乎是个很破旧的旅馆,不知哪个年代的建筑。
小同在一扇门前站住,掏出钥匙开了锁,站到一边,对两人做了个手势。
石语推门进去,王老板紧随其后。
一阵冷风带着雨点猛地扑来,夹着凄楚的呼啸。头上的灯随风荡起,带起几片奇形怪状的阴影,随即在一声不大的爆响中熄灭。一个红点倏忽间落向地面,消失在玻璃清脆的碎裂声里。
房门重重地关上。黑暗中,石语和王老板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是小同在哪里?
灯熄灭前,石语看到了窗前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就在她转过脸来的瞬间,灯泡爆了。但是石语仍然看清了那个熟悉的面容。
王老板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个合格的餐馆老板记得住顾客的面孔,而一个优秀的餐馆老板则连在照片上见过的面孔都记得住。
阿王是个优秀的老板,所以他认出来了。
竹叶。
俏丽苍白的脸庞,眼神里带着一丝冷冷的幽怨。
“是她!”王老板想抓住石语的衣袖,但扑了个空。
一只冰凉的手在王老板身上摸索……他立时觉得从心头凉到了脚后跟,血液似从头脑中心脏里骤然退去,一滴不剩。
黑暗中轻轻的喀嚓声响过,一株火苗呼地升腾起来,旋即缩小,摇曳,照出石语手中的一个打火机,精致而浮华,闪着纯银色的光泽。
这就是王老板的“三万伏电棒”了。
望着微弱的火光里那似乎很熟悉的面容,石语的心急骤地跳了几下。窗外的风雨在瞬间消失,蓝天,蕉林,河水,天外飘来的芬芳,这一切仿佛又回来了,没有时空的阻隔。
火光中,两双眼睛默默对视。慢慢的,激动和感慨平息下来,石语发现自己可以开口了。
“我的字条你收到了吗?”石语温和地对着那个身影说。
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惊异:“那是你写的?你怎么知道……”
边上的王老板不安地动了动,他发现血液开始流回心脏。
“我知道你,虽然过去没见过。你发现有什么异常吗?”
“夜里好像真有人想接近那间病房,不像住院病人,也不是医护人员。小陈一直在那里,我也照你说的在适当时候走动一下。一夜平安无事,我一直盯到早上琴姐出院。”
王老板惊奇地张着嘴,忽然觉得自己的下巴有掉下来的危险,便伸手往上一托。
打火机开始发烫。石语关上打火机,转身对王老板说:“介绍一下,这位是小梅,竹叶的妹妹。”
黑暗中,石语感觉到王老板又托了一次下巴。他暗暗一笑,突然伸手拉开房门。门口一个身影往后跳开。
“麻烦你找人换个灯泡好吗?”石语很客气地说。
走廊上光线很暗,但石语明显地觉察到了小同的尴尬和震惊。
灯光下的小梅看上去仍然像极了竹叶,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幽冷。石语想起昨天下午他在慈心医院一处冷僻的旧楼里,远远看着一个身穿护士服的曼妙身影款款而行,虽然已经知道那是谁,自己还是差点激动地叫出“竹叶”二字。最后,他只是在护士站留下了一个装着字条的信封。
“不知道是谁,把竹叶的日记撕去了一些。既然有人要把日记拿给我看,那么,撕去的肯定是不愿意让我看到的内容。只是百密一疏,还是留下了一条记载:竹叶最后一次回娘家,临走时妹妹抱着她大哭。
“我记得竹叶没有妹妹。那么,这个妹妹应该是在我离开云南后出生的。要搞清这点很容易,打个电话就行。前天晚上我就知道了,竹叶有个小她十八九岁的妹妹,小名叫做小梅,长大后容貌极像姐姐。
“我还知道到,小梅是护理专业毕业的。于是,我想到了有一天晚上在医院电梯里见到的‘竹叶’,又想到那一夜小同对我在慈心医院太平间外头的动向了如指掌,寻找的方向就很容易选择了。
“在上海,我发现有一身挺刮的行头还是蛮有用的。在慈心医院,我不但打听到了小梅的情况,甚至……”石语停下话头,不禁又将目光转到小梅脸上。
她真像竹叶,实在太像了。
“我是在你走后出生的。那时候,爹妈加上姐姐,在芒果寨的收入比我爹在城里拿右派工资强多了,所以觉得再添个娃娃也可以。我两三岁就记事了,我记得姐姐跟我特别亲。我们离开芒果寨的以后,我一直在想姐姐。她偶尔回一次娘家,我都整天缠着她,她走的时候我都会大哭一场。终于有一回,她走了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我慢慢知道,姐姐再也不会回家了。那些日子,爹妈天天在哭,我也跟着一起哭……”小梅说不下去了,眼泪流到了面颊上。
石语默默递过去一张面巾纸,同时看看她的眼神,明白了那里流露出的幽怨是怎么来的。幼年精神上受的刺激,对她以后的性格形成有很大的影响。
小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一直到上大学后,我才知道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她最后一次回家时跟爹说,如果她出了什么事,到魁星塔里去找她留下的东西。她死后几天,爹爹真在塔里发现了那几本日记。但是,从里面找不到真相。我后来选择了来上海找工作,也是想解开这个谜。”
“为什么这个谜要到上海来解呢?不会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最后四个字:‘交给石语’吧?”
小梅抬起眼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小同,然后转过脸来说:“这个你也知道?”
石语耸耸肩:“你们的手法很小儿科。”
“有种种原因。我听说姐姐掉下山崖的现场,有几个明显的皮鞋印。那时候,当地人是绝对不会穿皮鞋的。还有,日记你看过了,最后和她交往的那个男人,也有很大的可能是上海知青。另外,他——”小梅指指小同,“他听说了那块石头曾经在上海出现过。十八年过去了,找出真相的可能性极小,但是我就是想为姐姐做些什么。我爹妈为姐姐的事伤心了多少年……”
小梅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明显的云南口音。
“小刮刀临死前你在场吧?”石语想起小刮刀就是死在慈心医院的,临死前突然用滇西方言说了一些话。
“是的,我戴着口罩,露出半张脸,他也把我当作了竹叶。他说话已经没有条理,断断续续的,但可以听出一些内容。他说什么‘不是我害你’,‘没有救你’,‘只要石头’,好像又说他夜里遇见了鬼,还看见了那块石头。不过他那时候处于弥留状态,出现谵妄症状,对他说的话很难当真。”
小梅说着又看了小同一眼。小同轻轻摇了摇头。
石语看过去,依稀记得这就是那晚在月塘隐在烛影里的面容,只是左眼角边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淡淡地说道:“好了,所谓的竹叶显灵事件,现在已经清楚了。这件事看上去没有那么复杂吧,你又何必故弄玄虚?你有什么想法,我倒愿意听听”
小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恐怕我说出来你就不愿意听了。我就从十八年前也就是1979年的2月3日讲起。王老板,请你也注意听。
“那天,天还没有亮,竹叶离开家,带着几件衣裳,几张照片,还有那块翡翠原石,走向芒果寨边的老塔山。趁杨在明去县城开会的机会,她去和什么人会合,然后远走高飞。那个人是谁?日记你看过,你应该很清楚。更可能的是,当时你就已经知道竹叶要和谁见面。因为前一天,你和竹叶已经交谈过了。
“竹叶不知道,她后面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双皮鞋,也许还背着照相机。竹叶的石头他也见过,因为当年他也是竹叶家的常客,而这块石头一直被竹叶爹当镇纸用,随随便便就放在桌上。那里民风淳朴,除了小刮刀,没有人会偷鸡摸狗,因此也没有谁会有防人之心。
“竹叶根本就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因为在半路上她就被跟踪她的人截住。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结果是竹叶被那个人推下了山崖。那人搜检了她随身带的包袱,把衣服、照片扔了出去,却没有发现石头。
“他不知道,当时还有两个人在附近——小刮刀和蚱螂。蚱螂捡到了竹叶的照片,发现了山崖下的竹叶,回寨子报了信。小刮刀在崖下,他拿到了那块石头,却没有去救奄奄一息的竹叶。竹叶在最后一刻对他说了什么吗?估计没有。否则,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那个人马上下山,见到小刮刀以后,经过一番应该是很激烈的讨价还价,两人达成协议,瓜分那块翡翠原石。不知道石头由谁保管,但两个人都心虚,因此也不必怕对方反悔独吞。
“第二天,2月4日,蚱螂死得很古怪。本来,他前一天晚上闯了个祸,”小同指指自己的前胸,“已经吓坏了,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寨子里人说,他是被竹叶的鬼魂吓死的。但如果不是见鬼,那又是谁干的?不会是小刮刀,他没必要将蚱螂置于死地。
“几年后,一块被玩家称作‘天书翠’的石头在上海露了一面又消失。那两个人,一个在外面以什么‘专家’身份授课,号称赚了一笔钱;另一个则更稳当,等离婚后才拿出钱买房子。
“这个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没有第三个人会知道。可是,不久以前,又有一块‘天书翠’在月塘出现。小刮刀联想到,另一个人那时候正住在月塘,怀疑当年卖石头时有人做了手脚,用不多的一笔钱打发了自己,于是就质问那人。结果小刮刀在一天夜间倒在唐公馆的小平房里。在那里的桌子上,我发现了一张竹叶的照片,多半是他用来吓唬小刮刀的。”
小梅皱着眉头,几次想说什么,都被小同用手势制止。
小同接着说:“他迅速回到月塘。我赶到时,他已经在那里了。我故意出示一张小梅的照片,再留下那张竹叶的照片,敲山震虎。
“那人怕小刮刀在唐公馆还留下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就伪造了一份《时尚圣经》的传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37号。他为了搜寻方便,也许还有别的目的——因为他知道第二块‘天书翠’就出自唐公馆——就利用那里多年前的闹鬼传说,又制造出一些灵异现象。本来,摄影师就是玩光和影的高手,利用幻灯原理把公馆搞得鬼影憧憧还是不难的。更何况那些小市民先入为主,早就认定37号是所鬼宅。这一来,就产生了所谓群体性心因反应,公馆里乱成一团。
“滇西芒果寨那边有个康文书说过,那人曾经独自进过雕花楼。当时唐大卫死了不久,遗物就放在楼里,里面应该有一些唐公馆的钥匙。既然有钥匙,搜寻自然就方便了。
“颐小姐的死,唐若琴的车祸,本来都是意外,正好被他用来混淆视听,推波助澜。
“他去太平间,不是为了找指纹,而是那一夜匆忙之间,他忘记搜查小刮刀身上,生怕留下什么可用来指控他的东西。这大概成了他的心病。
“最后,金嫂死了。之前,他和金嫂一起进入了所谓的‘凶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夜里进入这个房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他知道。”
小同停下不说了。房内一时没有人说话,只听得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雨声。
石语第一个开口:“逻辑不算很严密,不过,听上去还有些道理。看来,你认定我是嫌犯了。请解释一下,竹叶的日记是怎么回事?她说要‘交给石语’,说明在最后一刻她还是相信我,你为什么又要把那几个字撕掉?”
“竹叶什么时候真正发现危险的?在跟你见面之后。这以前她精神状态还很好,这点你不否认吧?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后来她感到了危险临近,匆匆写下了几个字。你尾随她到魁星塔,得到日记,在后面添了几个字以便撇清自己。那几个字歪歪扭扭,认不出是谁的笔迹。”
“那块石头呢?不是你从福生那里拿来的吗?”
“有什么证明不是你自己弄到的?毕竟是你住在月塘,要下手太容易了。”
小梅忿忿地咬着下唇。
王老板饶有兴趣地轮流打量着三个人。
小同回头问王老板:“你认为我的分析有道理吗?”
王老板不慌不忙地说:“友松——或者应该叫你小同?如果是今天下午听到这些话,我说不定会被你噱进。不过,在慈心医院坐进汽车等石语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小同疑惑地看着王老板,刚要开口,就被小梅打断:“他的意思我都听懂了,你还不明白?没那么迟钝吧!”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34
小同若有所悟,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你有必要说这些废话吗?就是因为相信石大哥,我才主张把石头和日记都交给他。你这算是干什么?你知道自己说的都不是真的,为什么还要自欺欺人!我知道你不甘心。不甘心又怎么样,你找不出真相,就让别人来干!人家石大哥这些日子冒着风险辛辛苦苦为谁?这些事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的。本来今天晚上请他来,就是要把事情说清楚。你——”小梅说着,声音有些颤抖。
“小梅,你不用说了。我跟他说几句。”石语微微一笑,抬手止住了小梅。
“开始,你是把我和小刮刀都列为怀疑对象,因为那一天在竹叶身边发现了皮鞋印。另外,我和小刮刀似乎都发了一笔财。只是这些年发财的人不要太多!王老板就是一个。最后,由于‘天书翠’在月塘周围出现的传闻,我的嫌疑好像更大了,因此你不会轻易把竹叶的日记交给我。其实小刮刀死前说了那些话,已经可以将我排除出去。你来到月塘时,已经有让我帮忙弄清真相的意思。这里有小梅坚持找我的原因,你却还是对我不放心。
“那个假传真是你发的——不要否认。你为国外媒体工作,了解他们的工作程序和方式,多半还和《时尚圣经》有联系,因此知道皮埃尔这个人。但是,你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这招调虎离山,除了把我骗到唐公馆,你还可以借机在我的老房子里找石头。你知道金福生在那边也有房子,结果搜出的石头却不是你要找的那块。
“如果非要找个嫌疑人,我可以说,小刮刀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吗?你会不会为了找出那块石头,把小刮刀逼死?我肯定在小平房你已经和小刮刀接触过。至少,那张照片上除了小刮刀的指纹,肯定还有你的。我只是没兴趣找罢了。也许,有关部门有这个兴趣。
“你在37号是有名的神秘人物,经常在半夜里游荡,说明你根本不信那里存在鬼魂。那么,时不时出现的幽灵是不是你的杰作呢?这种环境气氛下,通过某种手段,譬如暗示,会造成你说的群体性心因反应。小梅在唐公馆内外出现,应该是去找你。你就借机造成竹叶显灵的假相。这不会冤枉你。
“你在找什么?竹叶的石头?它不该在唐公馆。你特意在那里租房,不是没有理由的吧?说起钥匙,唐大卫越境前,不会把重要东西留在那些行李中,应该交给竹叶保管才对。你夜里游荡时,用上钥匙了吗?
“唐若琴的受伤,表面上看是场事故。但那天下午她离开唐公馆时看见了你,表情很不正常。那么,她在四川路是不是被谁推到汽车上去的?
“最后,金嫂死了。你说见过她和我进入凶屋,那么就是说你也在场。
“好了,你,一个神出鬼没使用两个名字的房客,在金嫂死后突然失踪。再把你这些天的行径和疑点一一罗列出来,你说,警方会不感兴趣吗?”
“所以你向警方举报了?”小同脸色苍白。
石语扬起眉毛。原来如此。看来咪咪将他吓得不轻。
“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才给我来了这一通指控?不知道咪咪是怎么吓唬你的。这小姑娘到底是关心你还是捉弄你?都有可能。这才叫敲山震虎,不吓你一下你肯露面?那天夜里,你跟小梅在凶屋外面把我扶回房间,留下了石头和日记,我当然明白金嫂上吊和你无关。同样,小刮刀死后你来找我帮忙,说明他的死你也没有嫌疑。顺便问一句,我桌上的感冒药呢?”
“我看了一下,药是过期的,怕你吃了出问题,就拿走扔了。”小梅说。
“谢谢,你很细心。阿王,看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石语继续对小同说:“本来你觉得自己掌控着局面,石语只是一枚任你摆弄的棋子。后来发现事情的进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甚至自己可能成为猎物,再加上小梅收到了一张匿名的字条,你知道这场戏演不下去了,于是就乱了方寸。你原先的举动很有戏剧性,略显夸张倒还有些想象力;现在想象力没有了,只剩下戏剧性和夸张。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和你一样,我有时也需要稍微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
王老板听得有趣,很难听地笑了几声。
“好吧,说正事。你们在塔里找到真相没有?”
“塔里的真相?我刚才说过,就是这几本日记。姐姐最后一次回娘家,跟爹交代的。”小梅答道。
石语有点失望。他想起日记里确有这么一段,竹叶爹听到她的话,一脸惊疑。但是,好像有什么说不通……
“那个V又是谁?你们知道吗?”
“不能确定。但从日记的描述分析,芒果寨里某一个人有可能。你真一点都不怀疑?虽然你们从小关系就不错……”小同语气中还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小同,”石语加重语气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指谁。你说的有道理,而我有自己的看法,等会儿告诉你们。再说,这话由你说出来,好像有些不合情理?”
“奇怪的是福生手里的石头,从上面的符号看,它显然和竹叶的那块有关系。”小同又说。
“从福生去月塘兜售石头的日期推断,这块石头出现的时间不会太长。我听荣福里老爷叔讲过唐家造房子时的蹊跷事。可能当时唐家把它埋在什么地方镇邪,福生借这次搞装修的机会找到了它。说不定他老爹金来富知道石头埋藏的地方,告诉他了。当然,这些只是猜测。”石语说。
“福生会白相!”王老板不悦地插了一句。
“现在,对我来说,唐公馆的鬼故事结束了一个。但是,我被这个故事引到唐公馆,却发现还有许多鬼魂在那里出没。而且,竹叶的死因,仍然没有搞清楚。”听了先前小梅的一番话,石语觉得心中压着的石头只是换了一块,而且越发沉重。
“你说我不信唐公馆有鬼,未必。我告诉你们,那里真的有鬼,这也是我搬出来的原因之一。”小同一脸惶恐,像是换了一个人。
“本来就是嘛。”王老板忘了刚才自己还说过小同的话根本相信不得。
“有些现象,我深夜在楼里游荡的时候遇到的,都没法解释。前天晚上37号停电的时候,我知道楼里没有人,就想仔细搜寻一下。我一直怀疑,真的原石还在唐公馆,因为小刮刀死前似乎刚在唐公馆见过那块石头。另外,他要是真卖了石头,何必再摆鱼摊?
“我进了三楼的凶屋,那是我过去没有进过的房间。我是硬着头皮进去的……”
他蹑手蹑脚走过三楼走道,似乎脑后吹过一阵凉风,立时便有什么东西在一旁窥视的感觉,心中发毛,但还是摸到了凶屋跟前。他庆幸金嫂出事后,分隔走廊的杂物已经挪开。
当他站在那间著名的房间里时,听得到自己急剧的心跳声。移动的电筒光下,房里的家具、陈设后面,阴影蠕动、膨胀、收缩,种种怪异的形状在变幻组合。他感到在阴影后面,金嫂和曼卿随时会走出来。他突然想尖叫,想撕扯头发,想撞墙,最后咬了一下舌头,才在疼痛中稍稍定了定神。
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缕悲泣声。他急剧的心跳似骤然停止。等到听出是福生站在门口哭泣,他才开始正常呼吸。门外三个人的说话声,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他只是在福生转动门把手时冒了一次冷汗。
三个人离去时,他的失落感难以形容。他知道,楼里真正只剩下他一个人。金嫂的影子又回来了,在他脖子后面喷吐着死亡的气息。他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一头散乱的白发和狰狞的面容。
死一般的寂静,连雨声都已止歇。
寂静中响起轻轻的钢琴声,轻得不易察觉。他一时忘记了金嫂,用整个身心去捕捉去聆听那一缕乐声,就如快要溺死的人去抓取水面上漂浮的一根树枝。但是,越听他心里越凉,被难以形容的恐惧充塞。
公馆底层的西厢房有一架陈旧的钢琴,散发着不知什么时代的气息,象牙琴键已经泛黄。在餐馆开业前,房客友松常常会过去弹奏一曲。他太熟悉这架老爷钢琴的音色,也知道它的一身毛病。好几个琴键的音已经不准,C4、D4音调偏高,G3则偏低,还有另外一些键……
他在弹奏时常会出现幻觉,数十年前的衣香鬓影在眼前掠过,就像他对咪咪描述的那样。
现在,黑暗中漂浮的琴声毫无疑问是这架钢琴发出来的。琴仍然放在底层西厢房即现在的雪茄吧里,那是装潢设计师老阿飞掐着王老板的脖子硬让他保留下来的,由小同亲手锁上的琴盖。在他心里,这架琴从此死了。
但是,底层的琴声不会清晰地传到这里,即便是在一片死寂中。琴声游移不定,一个个音符似从头顶上飘落。他仓惶奔出房门,那琴声又紧紧跟随,从前后左右,从脚底,从头顶围绕着他,轻轻的,凄凉,瘆人。
令他毛发直竖的,是除了D4之外,其他琴键的音准都很正常。
是这架钢琴,却不是这个年代的琴声。
人有灵魂,钢琴也有灵魂?也许是一个死魂灵,在另一个世界奏出了过去的琴声。
他夺路而逃,冲下楼梯。在拐过二三层间的楼梯拐角时,紧随的琴声似是犹豫了一下,忽然变得更小了;到得二楼,琴声已经杳不可闻。
底层的西厢房黑暗而寂静。他却觉得里面的钢琴前,有一个如烟如雾的影子,隐在暗中的脸带着诡笑,只剩白骨的手指在琴键上游走。
可是,琴声却在三层楼上回荡。
后来门卫丁老头说,那一天晚上他正要出去关大门,只见一个鬼影黑烟一般溜出门去,快得不得了。
“我说把那架破钢琴扔出去,老阿飞就是不肯!”王老板也脸色发白。
石语想,这也是小同突然崩溃,乃至做出反常举动的原因之一吗?
石语和王老板走出大门时,雨已经停了。
王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今天晚上我才知道,你有多少事瞒着我。”
“你知道得越多,越睡不着觉。再说那些陈年旧事和你不搭界。”
“好好,我不管你们的闲账。不过,你们不要把咪咪搅在里头。看来竹叶好像是你从前的女朋友?”
“不完全是。你看得出这两个人的意图吗?”
“小梅想弄清她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对你抱有很大希望;小同对石头更有兴趣,自己心虚外加对你有戒心,请你帮忙是没有办法,大概是被小梅逼的。”
“英雄所见略同。他连这次露面都是被逼的,本来他根本不想见我。。”
王老板有点得意:“我也是英雄?哎,来这里以前我们就知道,这个小同是假冒伪劣,那么,他究竟是啥路道?”
“你记得从前唐公馆大厅里挂的是什么图画吗?”
“一点没有印象。”
“岁寒三友。”
王老板刚要说什么,眼前一辆出租车疾驶而来。他迅速举手招呼,车却没有停。他遗憾地看着车的背影:“这个角落叫部‘差头’比中头彩还难。”
车子很快就停在他们刚才离开的门口,下来一个乘客。
王老板紧赶几步想叫住车。
大门口的灯光照亮了一张熟脸。
“杨在明!”王老板的下巴差点再次掉下来。
出租车司机很高兴。刚做了一个长差,正担心回去放空,没想到前脚下一个,后脚就上两个。人一高兴,闲话就多,车子驶上杨浦大桥之前,石语就知道了,杨在明是在慈心医院附近的一家超市前上的车。
“晚上,那么大雨,还要跑到这么一个角落里来。看不懂。”王老板说。
“说起来,他从前也是小梅的姐夫……”石语不想多说。他有些失望。小梅的身份他前天就知道了,竹叶之死的真相却还在云里雾里。本来,他们要是知道真相,找自己干嘛?竹叶日记里的“真相在塔里”,小梅的理解不合逻辑。或许,是受竹叶对她父亲说的那句话的影响?思维定式。试着换一个角度来看……
沉默了一会儿,石语问:“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老阿飞是……”
“对了,你来37号的第一天我答应把餐馆的装潢设计师介绍给你,就是他。前几天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你随时可以给他打电话约时间。一讲到啥环境啊,风格啊,设计思想啊,老阿飞顶扎劲了。”王老板说着从皮夹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石语。
石语看了一眼,那人名叫郄非,名片上印着些“雕琢时光”之类酸叽叽的语言。从名片背面的文字看,他似乎是专搞传统风格的装潢设计,外带老式家具经营之类。
“听说你要找他,这家伙比你还起劲,只怕没人听他讲那套东西,所以你要了解啥一点没问题。老阿飞做人上路,也有本事,只是这种人难发财。”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37
第十四章 (题目暂缺)
设计师郄非的工作室和小钱的公司在同一条弄堂里。一丛丛湿润的绿色与枯黄中间有一扇陈旧的法国门。看到门后面探出一张黑黄而瘦削的脸后,石语马上明白了“老阿飞”称呼的由来。
鹰鼻鹞眼的郄非,年龄大约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鼻子下是两撇克拉克•盖博式的小胡子,一只“奶油包头”在五十年前应该很时髦。石语甚至准备看到一身花格子衬衫。还好,他只是很随意地套着件花呢西装。
郄非用一声欢呼来迎接石语,仿佛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不顾石语的阻拦,他开始转动咖啡研磨机的铸铁手轮。趁他煮咖啡的当口,石语打量着房间。
一张腰状雕花长桌替代了写字台;同样雕着精致花纹的老式吧台靠墙立着,只是没有酒瓶,镜子里映出几件旧瓷器,一只铜座钟——珐琅钟摆居然还在摆动;自己坐在一把皮面的扶手椅上,旁边有一张矮矮的小圆桌,精雕细刻的单根圆柱下面是三只小台脚。很随意的摆放,还有点凌乱。浓郁的咖啡香味中夹杂着座钟的滴答声。石语不禁想到了唐公馆的西厢房。虽然是完全不同的家具,却一样留下岁月的印记,弥漫着那个时代的气息。
“我家里和唐家是世交。”郄非在圆桌上放下两杯咖啡,开门见山,“小时候我随父亲去唐公馆玩,对那里印象很深。所以一听阿王说他要在那里开啥餐馆,就竭力反对。反对没用,我就把改建设计的生意抢到手。”
石语听王老板说过,他只是象征性收费,几乎等于白做,而王老板则正中下怀。
郄非对上海滩旧建筑的现状痛心疾首,认为许多装修几乎就是毁灭性破坏。
“这帮生意人,只晓得赚钞票,其他死人不管!上海的老房子给他们弄得一塌糊涂。我收费低,不过有一点要先讲好,一切要照我的设计做。”
老阿飞大谈他的设计思想,辅以一沓装修效果图和丰富的肢体语言,神采飞扬。
最后,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实际上他们不可能完全听我的。这阿王——我认得他娘,她在我家里也做过——俗不可耐。我跟他拍了几次台子,他才勉强同意把西厢房作为雪茄吧。你要人家领略老公馆的氛围,公馆哪有全部房间是餐厅的!西厢房是点睛之笔,我的原意是作为起居室保留,他当然不肯……”
“还有那架钢琴。”
“对,极有味道的古董钢琴!没见过档子那么低的人,居然要搬出去,好多摆几只沙发。他当是开茶馆!天天跟他搞脑子,真吃不消。”
确实,郄非眼光独到,颇有品味。他在西厢房营造的氛围,非大手笔是做不到的。石语摄影的重点就放在那里。
当石语翻开一本自己在唐公馆拍的样片时,老阿飞立刻两眼放光,爱不释手:“你是照自己的理解来诠释的……好,我总算没有白辛苦。看这气氛的表现,我无论如何拍不出……”
没有找错人,老阿飞郄非的讲解很精彩。等石语静静地听他说完,并将样片送给他后,他已经将石语引为知己,以后的谈话就很随意了。
“说起来,我跟唐公馆真算有点缘分。唐泽元夫妻,大卫兄妹都认得。连住家裁缝阿王娘也是两家都做的。这次阿王有点不上路,差点把房子弄得面目全非。其实何必呢?不过开一爿饭店,却几乎要把房子拆掉。你说怪吗?”
“老克勒凯文你认识吗?”
“当然认得,大卫的表哥,前几年也做老式家具生意。这人海派,蛮热心的,我们做日本客人生意,请他当翻译,都是闲话一句,从来不推脱。可惜后来他蚀本不做了。”
“唐泽元的妹妹唐若琴呢?”
“姨太太生的那个?有点印象。那时她还是个小毛头,我年纪也很小。后来她被姨太太娘家人抱走,我就没见过。唐老先生对她一直蛮牵挂的。听说养她的人家靠她捞了不少油水。”
最后老阿飞把一套唐公馆的蓝图复印件送给石语。
“图纸是我在档案馆复印的。那个包工头金福生,唐家老佣人的儿子,两次到我这里来看旧图纸。其实他搞的那部分工程基本用不着。不过有人关心上海滩的老房子,总归是好事。还有一个廿多岁的小青年,前两个礼拜来找过我。他对唐公馆很熟悉,谈吐老成,也有自己的思想。这两个人,我都送了一份图纸。”
石语请他形容一下那年轻人的外貌,然后说:“他就是唐德鸿的外孙。”
“是吗?应该,应该。早知道的话,我肯定好好请他一顿。”
老阿飞一定要请石语去吃粤菜:“我们家是老广东啦。陕西南路的‘美心’是老牌子……”
石语好不容易辞谢出来,低着头匆匆从钱剥皮的公司门前走过,生怕被小钱见到拖去吃炸酱面。
王老板眼圈发黑,显然没有睡好。昨天跟石语跑了两趟,让他觉得37号已经不像餐馆,倒更像战场,更糟的是争斗各方不仅仅是人,也有鬼在轧一脚。
昨天下午,石语硬拖他到慈心医院去。他不情愿地随石语走进一幢陈旧的小楼房,在一间单人病房里见到了一位神气活现的老太太,一个神情恍惚的年青人。他在那天第一次吃惊得合不拢嘴。后来,石语让他回汽车上等着,自己留下耐心地听老太太作形势报告。他如蒙大赦,钻进车中享受难得的一刻清闲,最后在雨声中沉沉入睡。等他醒来时,发现汽车已被小同持枪劫持。
大厨兄弟昨晚又表现出他的无能。刚才,小陈来电话续假,凯文一本正经交来张病假条。诸事不顺,餐馆像是降了一个档次。
这个石语究竟是救命王菩萨还是扫帚星?不能完全指望他。是不是再找找道士阿胡子一类的角色?隔壁老爷叔说可以帮忙。刚才石语说他最近要去外地跑几天,而唐公馆的拍摄计划,他和小钱已经作了调整。本来就是,天天下雨,镜头也要发霉了,还拍啥照片。
从雕花楼的窗口看出去,交织着月光的薄雾里疏影横斜,是那棵大青树伸出的枝干。窗前坐着的人,只觉得寒意慢慢爬上了肌肤,一时间,也难辨那冷冷的是月光还是夜雾。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点风,那夜雾被缓缓搅动,越发的扑朔迷离起来,四周的树影忽隐忽现,似在活动一般。有时候,竟勉强看得见河对岸山坡上的灯光,那应该就是芒果寨的所在了。
如今的交通比二十年前方便得多,石语昨天早上离开上海,下午已经在自治州首府走下一架支线客机。今天清晨开着朋友的汽车上了公路,过午就到了芒果寨。想当年,从芒果寨到上海要走十来天。
他不愿意在寨中露面。近乡情更怯,这句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妥,但石语觉得自己的心情只能这样形容。十八年前那次归来记忆犹新。
他直接去了老塔山中的魁星塔。
还是因为竹叶日记上的几个字:真相在塔里。他总觉得小梅的解释不合逻辑。竹叶回娘家时是让父亲在她遭遇不测后到塔里去找东西,但那是78年底。一个多月后再在日记里写上那几个字,而且日记还是放在塔里,这样做毫无意义。竹叶是个有头脑的人。因此,他相信,塔里还有秘密。只是十八年过去了,魁星塔是不是还在?里面竹叶留下的秘密是不是还在?
小梅思索一阵,同意他的看法;小同则不置可否。去魁星塔探秘,似乎是个比进太平间找指纹更疯狂的念头。但石语认为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而且是最重要的线索,在被误读了十八年后再次被拣起。权衡再三,几天以后,他还是踏上了老塔山。
十八年后的老塔山,依然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味。灿烂阳光里熟悉的草木气息让石语心中微微一颤,似乎被过去时光中的什么东西轻轻叩响了心扉,下意识地想抓住那一点记忆,却是稍纵即逝,立时便无从寻觅,只留住一丝淡淡的惆怅。
走到魁星塔下时,石语已是微微气喘,额角上沁出一片汗珠来。他暗叹人生易老,自己早已青春不在。抬头望去,塔身已经看不出颜色,被植物枝蔓缠绕了大半,呈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通向塔底门户的小路已经被荒草湮没,勉强辨得出一点痕迹,显示近年已经没有人光顾这里了。这让石语心中稍安,也许,真没人发现塔里的秘密。
进门以前,石语发觉自己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扶住门框,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得一阵笑声在塔里回响,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的欢笑声。笑声中仿佛有三两个人影掠过。他认出其中有自己,还有大同。
大同抬起头,念着门楣上刻的四个字:“照—高—星—魁”。
石语大笑。大同似乎永远在为语文课犯愁,因此差点留级到石语班上。他最烦的是古文、诗词,一概斥之为“封建糟粕”,宁可得零分也不做作业。这点和他弟弟大不一样。照他们母亲的说法,小同几乎三岁起就可以给哥哥当语文老师。
石语笑着说:“你念反了,应该是‘魁星高照’。”
大同满不在乎:“谁写的字?真没文化,连该从左向右写都不懂。”
石语笑得快透不过气来。两人又去研究墙上的碑文。碑文风化严重,小半已漫湮不可辨。大同念了二十来个字,有两三个不识,四五个读错,立时没了兴趣。石语勉强看了个大概意思,似乎是清朝道光年间,因当地文运不昌,本乡几个头面人物带头倡议建了这座塔,以求得魁星庇佑。
那是石语和大同第一次进魁星塔的情景。现在他明白了当年此地“文运不昌”的原因:那帮人实在不通。将魁星老爷和佛家的塔扯在一起,便很有些搞笑的意思。
石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还在微笑。想到大同,他又想起一个威严的老太太,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塔里一片阴凉。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斜照进塔里,照亮了一小片地方。从外面看,塔高五层,其实里面只能上到二层。二十多年前,虽说楼梯已破损不堪,胆大的人还敢冒险爬上去。现在,楼板和楼梯已经荡然无存。
石语心头一紧,要是竹叶把秘密留在二层,那就麻烦了。他变换位置观察,低头思索,想看出一些端倪。脚下软软的,长满野草,堆积着鸟粪,一小片阳光里看得见自己的身影。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影子边又多出一个影子。
石语猛地回头,身后无人。一步抢到门外,四下看去,唯有空山寂寂,满目苍翠,并不见一个人影。
是眼花了,还是精神紧张引起的幻觉?真不好说。石语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心绪已被扰乱,难以集中注意力来找东西。于是他开始收敛神思,缓缓调息,渐渐的也就物我两忘。等他睁开眼时,塔里那一缕阳光已经消失,暗了下来。
一只蜜蜂嗡嗡在耳边振翅,忽然又飞向门外的阳光里。塔里幽暗,阴凉,安静。
心中烦躁已经消除,石语立觉眼睛清亮许多,暗中看去,塔内的情景历历在目。四周是砖墙,埋于墙中的木柱已经开裂糟朽,同墙面一般的黑色,倒也难以区分开来。青苔从墙脚往上蔓延,低处已被薄薄的覆盖了一层,上方的墙面却是斑斑驳驳,雨水的痕迹和新旧不等的蛛网与青苔交杂一处。
石语拿出一把瑞士军刀,平心静气,从一根柱子边的墙砖轻轻敲起,自一人高处敲到脚边,直将墙面敲过一半,连柱子一道仔细察看了,也未见异样。除了有几处脱落的,似乎每一块砖看上去全无区别。
不知为何,石语有了一种感觉,好像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塔里,有谁陪伴在旁,想要对他说什么。他停住手,回头看了看,没有第二个人,但那感觉仍挥之不去。有点困倦了。他靠着柱子,闭上眼睛想歇息一会儿,却在眼前隐隐显出一个女子的面容。
“竹叶还是小梅?”他听见自己问。
“有什么不同呢?”好像是那个女子反问。
“不同?”他迟疑了一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小睡了片刻。
不同。砖和砖之间有什么不同?自己是在找藏在里面的什么东西。可是竹叶在仓促间能藏什么?如果她不是“藏”呢?
再次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已经不同。他的视线停在一处墙面上。一时说不出那儿有什么异常,但直觉告诉他,就是这里了。打开瑞士军刀,刀刃接触墙面的一瞬间,他明白了,这里的青苔略厚一些。
刮去巴掌大的一块苔藓,里面的颜色比一般墙面浅一些,再刮,一些泥土随手而下。他的心突然猛烈跳动,执刀的手抖了一下,随即便发疯般动作起来。
终于,他看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语缓缓抬起头,上方是一个黑洞,深不可测。
苍天有眼。
坐在雕花楼里,石语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如今的雕花楼已经是杨在明家的产业。他买下雕花楼改建为旅馆,原想靠旅游热赚点钱,不想这地方过于偏僻,少有游人涉足,于是只能做做收购商贩和下乡干部的落脚处。小梅建议石语在这里下榻。
小楼自然经过了翻修,如今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五颜六色的艳俗,倒也另有一番情趣。现在是淡季,整座楼里只有石语一个客人,还有一个旅馆负责接待兼任厨子的外乡人。于是石语很舒服的吃了一顿当地风味的晚餐——腊肉和炒木瓜,外加一盘菌子。
夜幕降临,石语凭窗而坐,他发现自己已经全然没有了二十年前对雕花楼的恐惧感。恶梦般涌动的蟑螂,黑暗里诡异的目光,一切恍如隔世,或者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
只剩一个环节。只要这个环节能连上,唐公馆里的鬼魅将无从遁形。就差这一点……
窗外的雾散了?不是,是月光淡了。很快,停在楼前的那辆汽车已经隐入暗中看不见了。石语辨别出来,不是月光,而是夜雾带来的清冷。湿湿的雾气爬过肌肤,便有凉水浸过的感觉。
石语有点冷,站起来在屋里走走。厨子早已不见,也不知睡在哪一间房中。石语觉得他就像个影子,不声不响地出现,放下饭菜,又不声不响地消失。不经意间,桌上的碗盏又不见了。
楼里有些微响动。不知是老房子里的蛇鼠,还是那个影子在走动。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门轴发出呻吟似的凄楚声响。石语心中一动,二十年前的一个黄昏,他推开那扇门时,响起的就是这种声音。
又是一声门响,像是门厅和走廊间的那扇门轻轻开启了。
很轻很缓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慢慢的越来越近,时而停住,便会有房门开启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人不慌不忙地推开一扇扇房门,在一间间房中寻觅。他在找什么?
脚步声渐渐靠近,快到自己的门前。夜雾更冷,石语觉得肌肤上起了鸡皮疙瘩。
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猛地拉开房门,探出身去。
走廊上昏昏的一盏灯下,空无一人。
石语推开了两三扇虚掩的房门,也没见有什么异样。他一手放在裤子口袋里,握着一把打开的瑞士军刀。听小梅说过,这一带的治安已大不如前。
走出又一扇房门时,石语似见走廊那端有白色的身影一闪,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他走到楼外的空地上,只见到自己的汽车停在那里。再向大青树那边看过去,路灯下的薄雾里,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似隐似现。听见石语的脚步声,她转过脸来。
“竹叶!”石语脱口叫出。
她刚要张口,忽然露出受惊的表情,一下子便消失在雾中。
难道又是小梅?石语欲待上前,突然又有了被人监视的感觉,不由得停住脚步。
就在这时,月亮钻出了云层。像下午在塔中的情形一样,石语看到月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一边的车身上。
他迅速转身,发现自己正和一个熟人面对面。
杨在明。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40
那张黑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咋个招呼都不打就来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这里比不得上海,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待客……”
影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桌上出现了两个酒杯,芭蕉叶里烤熟的牛干巴散发着热气和香味。
黑黄色的脸在昏昏的灯光下晃动,脸上有一张嘴,不时有一杯米酒灌进去,随后便有一串话吐出来。
假。到处都是米酒,似乎这就是云南风味。至少石语记得那些年这里只有包谷酒和甘蔗酒。那张嘴说出的话也透着假,言不由衷,谦卑客套的语调后面有些东西时隐时现。有时似乎从中发现了什么,却总是失落在下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中。
就是这个带几分猥琐的男人曾经是竹叶的丈夫。年轻时的他至少看上去还是一表人才,甚至能和大同比肩。
他的话题转到了腾冲。终于,昏昏欲睡的石语清醒过来,抓住了一个碎片,最后那个环节里的。
那张嘴翕动着,在说着大同的什么。石语没有心思再听,因为这些事现在他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驱车在盘山公路上,石语满脑子仍是昨天的情景,从魁星塔到雕花楼,杨在明等等。
入住雕花楼后,他的神经一度松弛下来,紧张、激动和震惊后是放松和疲劳。谁知道,雕花楼一如二十年前,依然处处透着诡异和神秘。杨在明告辞回寨后,石语无法入睡。那个影子般的厨子又不知隐到何处。木雕窗上,难以名状的影子在蠕动。不时会有怪异的声响,不知是老鼠,是糟朽的梁柱,还是风,或者,是……
早上,天刚蒙蒙亮,石语便迫不及待地驾车一头冲进疏淡的晨雾,逃命般离开了雕花楼。但是他一点都没有轻松的感觉,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经过这么个夜晚,他本能地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不知会发生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车窗外,连绵的山峰扑面而来,盘山公路依然如多年前那样险峻。公路下,是无边无际的原生雨林。石语清楚地记得,当年不时可以看见陡峭不见底的山坡上,一条残枝败叶形成的直直痕迹从公路边的灌木丛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雨林中。那是汽车坠入山谷的痕迹。等到一个雨季过后,浓绿的枝叶又生长得密不透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年复一年,那密密匝匝的阔叶林下,不知覆盖着几许亡魂。
在这里开车,容不得半点疏忽。
后面传来鸣笛声,石语从反光镜里看到有一辆车想超越他。等两车并行时,石语看清那是一辆切诺基,前排副座上乘客的侧影有点面熟。
像他,真的像是他。石语心跳加快,立时想起少年时代的旧事,还有一台双镜头相机,最后,是魁星塔。他踩油门加速,想追上去看清楚那张脸,确认一下,但切诺基司机的技术显然高一些,很快就将他甩在后头。
石语懊恼地暗骂一句。前面是下坡路,又是个弯道,对面一辆卡车隆隆地冲将上来。石语本能地把车往路边靠,同时轻点了一下刹车。
刹车毫无反应。
热血轰然冲向大脑。石语惊慌中踩了脚空油,将档位切换到一档,又迅速拉动手刹。一切都太迟了。石语发现汽车正朝路边冲去。他迅速往左边打轮,却见那辆卡车的影子几乎充满了风挡。
石语最后的动作是将方向盘往右猛打。他觉得自己和车一起朝空中飞去,像鸟儿一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群山和天空在缓缓旋转。空中又迅速卷起一片阴云,黑暗裹着风声迎面扑来。他伸手去抓那最后一线光明,抓住不放,但暗夜也随即降临。
石语没有看到他的座车坠入山谷。
汽车消失在云雾中,立即便有一股冲击力将雾气冲开,在瞬间形成的缝隙中亮起一道闪光,但马上雾气又合拢,像刚才一样混混沌沌,深不可测。
石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紧紧抓着一丛灌木的枝条,而脚下却无从着力。他慢慢调整姿势,小心翼翼地用一只脚试探着寻找可踩踏的地方。似乎有软软的一处突起,他便试着稍用了点力,不料那处突起立刻消失,耳边听得泥土洒落在草木上的簌簌声。
他一惊之下曲臂发力,抓着灌木想把身子拉上去一些,却听见簌簌声在上面响起,一些细碎的泥土掉落在头上。抬头一看,见灌木的根渐渐从土中露出。危急中他迅速腾出手抓住左边的灌木,身子稍稍一沉,马上便稳住,右边灌木的根部不再掉土。但是他知道,时间一长,它们还是支撑不住自己的体重
惊魂甫定,石语开始打量四周。
他身处于一个约七十度的陡坡上,离上方的路面约有十来米。上面两米开外有稀疏的几株灌木,从脚下往上一直到公路下加固用的石块下方,就是一片松松的泥土。他明白,那片泥土是雨季时雨水加山水冲刷出来的。他想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完全没有可能。然而这时他唯有自救一条路。
鼻端是熟悉的草木和泥土散发出的清新气息。一只小黄雀落在灌木上,侧着头,好奇地用小黑眼珠看了他片刻,然后叫了两声,振翅飞去。他羡慕地目送那只小鸟消失在上方。再困难地转过脸观察下方,居然在脚下半米处看到一根老藤。不知它在这里生长了多久,五十年,一百年,还是二百年。石语知道,那类藤子的根扎得很深,藤条又坚韧异常,抓住它远胜抓住不可靠的灌木枝条。但是,除了手上抓着的灌木,再往下到老藤这片地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抓住。
抓住灌木的手臂已经酸痛起来,右边那株灌木的根部的泥土又开始掉落。两难的选择。维持现状,等着体力耗尽或两株灌木被连根拔起,然后坠入深谷;或冒着极大的风险下滑去抓老藤,成功可能性不大,稍有不慎结果也一样。
权衡之下,石语唯有选择下滑。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意念,慢慢将两臂向中间靠拢。头上的泥土加快了下落速度。就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右边的灌木挣脱了泥土,猝不及防间,他突然重心一偏,歪斜着掉了下去。
坠落中的他很清醒,他能感到泥土和野草在脸上擦过。看到藤子出现在下方,他立刻伸手去抓。藤子粗糙的外皮一划而过,没有抓住,人继续下坠。再次伸手,手心因摩擦而疼痛发烫,身体的下坠似乎没有尽头。他下意识地挥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碰到的第一样东西,身子感到一顿,随即晃荡起来。他知道,成功了。等藤条的摆动接近停止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异常激烈,似乎要脱口而出。
从滑落到抓住藤条,一秒钟左右,他却觉得像是个备受煎熬的漫长过程。
他往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离藤条的上端有七八米的样子,刚才要再往下落的话,估计就抓不住了。这里也没立足之处,他也不敢往下爬,便照中学时爬绳的方法,右脚将藤条钩到左脚背上,然后踩住藤条的弯折处,将身体的重量大半落在脚上。
他从汽车里被甩出后,第一次感到了轻松。这时他才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疼,抬头察看,藤条已经染上了血迹。脸也在痛,下坠时擦碰的。
歇息了一阵,他开始思索如何脱困。现在他知道什么叫“进退维谷”了。要往上爬,最多爬到他刚才的位置下方;向下,脚下是一片迷蒙的云雾,里面不知是什么光景。
呼救。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他随身带的照相机和简单的行李都已随着汽车掉下了山谷,腰间的手机还在吗?他左手紧抓着贴在胸前的藤条,腾出了右手,但没有摸向腰间,却去摸身上摄影背心的一个小兜。他摸到了里面的胶卷,才松了一口气。
胶卷是在魁星塔里拍的。他分别将塔里的秘密摄在三个胶卷上,分放三处。现在,两个胶卷已掉下山谷,唯有摄影背心里的那个硕果仅存。
他的右手发软、颤抖,伤处还在渗着血。又等了一阵,手的颤抖停止了,他才小心翼翼地从皮套里拿出手机。
手机居然有微弱的信号。石语先拨了州里那个朋友的电话,他是自治州的头面人物。不过,救援什么时候能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他又想起了慈心医院……于是又一个号码发出。
远处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处市镇,那就是箐头镇,也是他目前位置的参照点。
石语将藤条裹在摄影背心里再扣好纽扣,算是给自己加了道不甚可靠的保险绳。他感慨,莽莽群山中,细细的一根山藤上维系的一条人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慢慢爬到头顶。高原的阳光虽然不算很热,但有一种穿透肌肤的炽烈。石语头上的汗水慢慢凝聚,然后滴落,连眼睛都被汗水渍得生疼。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再睁开,却被强烈的阳光晃得又闭上。渐渐的便没有汗了,只有极度的干渴。饮水也随着汽车掉下去了。他又看了看脚下,雾已经散去,露出黑压压的大片阔叶林。一道新的痕迹从上到下犁过陡坡,消失在密林中。
然后是恶心,头痛,昏昏欲睡。他马上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睡着。手脚和驱干先是酸疼,然后麻木,接着,麻木感渗透到头脑里。
他见到了德兴坊那间洒满阳光的亭子间,父母亲坐在床前说着什么。窗下汽车喇叭在响,是妻子带着儿子回家了。不,喇叭好像在楼上响……
石语忽然惊醒。他两手痉挛着抓紧藤条,心脏一阵急跳。一定要坚持住,家里父母妻子在等着自己回去。这时他听见真有汽车喇叭在头上响,但很快就远去了。不少汽车鸣笛驶过上面的弯道,可是没有人看见他。
又一辆汽车驶来,响了几声喇叭,随着一阵刹车声,显然停了下来。
石语喊了一声,却发现嗓子干哑,已经发不出声音。
上面探出了一张脸,接着又探出一张。两张脸缩回去,但很快在另一处再次探出。
终于,石语看见一个人影在右上方开始往下爬。那里的坡度略小,灌木长得比较密,还有两三棵小树,人可以下来。
来人身手矫捷,显然是爬山的好手,渐渐就离得近了。他下到一半停住,那儿和石语之间的横向距离有二十多米,高度尚差八九米。这时石语已能看清他,一身紧束的衣裤,黑红色的长脸精瘦,毫无表情,一道醒目的伤疤从额头斜穿至右脸颊。石语看得出,这是个边境一带的山民。
又有一个人往下爬。那人皮肤更黑,帽檐下浓眉大眼,长相有马来人特征。他来到疤脸跟前,两人小声商量几句。疤脸山民鹰隼般的目光向石语扫了一眼,便又开始爬行。那里的灌木已经很稀少,他像壁虎一样贴在陡坡上,利用一切可抓住的灌木、山草艰难地向石语接近。
来人越来越近,石语反倒心中忐忑,呼吸急促起来,人近乎虚脱,抓住藤条的手已经不听使唤。
疤脸爬到距山藤不远处,被一丛带刺的大豁豁草挡住了去路。他转身向上喊叫,声音尖锐。意识开始模糊的石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得上面公路边也有人在叫嚷,声音恼怒而又带着权威。随后那人探出头来。
石语浑身一震,立时清醒了几分。他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早晨切诺基副座上的侧影。
大同。
马来人将帽子扔了过去,疤脸接住,然后小心地横过身子,试探着踹了山藤一脚。
石语感到山藤晃荡了一下。他视线已逐渐模糊,但还是看到疤脸用帽子包着左手,抓紧一把草稳住身子,右手从腰间的木制刀架中抽出砍刀。
疤脸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停住了手。
意识渐渐离石语而去,他只是本能地抓着藤条不放。恍惚中,似乎见有几个绿色的人影围在大同身边,还有人抓着长绳在迅速往下爬。
他听到自己喃喃地说:“武装警察。”
石语回到上海已经是几天以后。那场下了多少天的秋雨没有停歇的意思,他见到的仍是那个晦暗、潮湿、灰色的上海。
他将自己关在公寓里,呆呆地听着窗外的雨声。他还没有从前几天的恶梦中摆脱出来,一闭上眼,就觉得自己还挂在那根老山藤上,命悬一线,孤立无助。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他才机械地拿起来。耳边父亲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现在在什么地方?身体还好吗?”
“我在……我在外面拍照。还好。”
自己都听得出言不由衷。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吗?你自己注意身体。回上海就住到家里来,你应该好好休息了。”
现在有家都不能回。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脸上手上的伤痕?
累。身体累,心更加累。
竹叶之死,谜底已经知道;人心之险恶,他也已经领教。
还有什么可做的?37号唐公馆?那好像是一个古老遥远的故事,总有某个片断缺失,总也讲不完。让别人去把这个故事续完吧,自己已经累了。
心中像堵着什么东西。怎么调息引导,身心都没反应。他知道,又是九公说的“心魔”。但他没法克制,就像上回隐居月塘之前一样。
门铃响起。石语一动不动。但来人似乎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按着,等待着。终于,石语起身站起来走到门边,从门镜里看到了来客。
那是小梅。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43
小梅看他的眼神,就像那一夜在凶屋门外一样,幽冷中带着关切,但没对他的伤痕表示惊讶。
“我不该让你去的,那本来是我的事。真对不起。”小梅轻轻抓住石语的手。
石语心头微微一颤,恍惚间,好像小梅身后站着竹叶的影子。
河边的凤尾竹和芭蕉林,箐头镇大青树蔽日的浓荫。
石语心胸间一道细流陡然增大,激荡,块垒消融,豁然开朗。他知道,这一个心结算是解开了。
“是他?”
“是他。”
谁都不提那个名字,一切尽在不言中。
“友松已经破译了两块石头上的符号,很简单。这就是结果。”小梅递过来一张写着几行字的纸片。
石语没有去接纸片,却注视着小梅的脸庞。几天功夫,小梅瘦了些,也黑了。
小梅微微一笑:“你还把我当作竹叶?”
第一次见小梅笑。虽说这两姐妹长得惊人的相似,但她笑的时候就不像竹叶了。石语心中一动,想起了谁说过的什么话。
跟九公探讨“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不完全是。不过当时九公的意思似乎是让他要走出思维定式……
对,是唐若琴说过的话。
找她去。还有笔账要跟她算。她在这部戏里扮演的什么角色,今天应该摊到桌面上谈谈清楚。
石语拿起汽车钥匙。这时,崖下山藤上的一幕,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
小梅又笑了:“你这个样子能出去见人吗?”
在长征医院的病房里,石语又见到了唐若琴。
老陈父子都不在医院。唐若琴已经能够行走,气色相当不错,看到石语脸上的伤痕,不免大惊小怪一番。
石语敷衍了几句便问她:“你转院以后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吧?”
“不要触我霉头!好像被车子撞一记还不够。听我儿子说是你一定要他们把我转出来?不过也好,这里是我们单位的合同医院,骨科水平高多了……还有桩事想问问你,我儿子好像看中了一个叫真真的小姑娘,你认识她吗?人怎么样?”
怎么看中的?隔着墙壁看的?石语心中不快,盯着唐若琴的眼睛:“我不认识她。你还是先操心自己吧。你以为车祸是你自己不当心?我让你转院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也刚遇到一次车祸——在离芒果寨二十公里不到的地方,也不是意外事故。
“上次在你们家,在37号,你说的话不少,不过,有多少事没跟我说真话?我给你看过一块石头,其实,除了石头以外,我还有竹叶留下的日记……”
竹叶的日记。当年唐若琴对竹叶也没有说真话。
“琴姐大笑,说她哪会看上这么个小阿弟”——实际上,小陈究竟是陈元康的儿子还是大同的儿子,她心里最清楚。不过,石语关心的并不是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石语叙述,提问;再叙述,再提问。
面对石语的咄咄逼人,唐若琴先是不解,接着是惊骇,最后痛哭起来。
“你还没有下定决心说真话?”石语冷冷地说,似乎没看见唐若琴近乎哀求的目光。
唐若琴低头思忖了一阵,终于抬起头来伸出了手:“把手机借我用一下。”
石语将手机递过去,转身走出了病房。
十分钟后,唐若琴来到走廊上,把手机交还石语。
石语听到手机里一阵咳嗽声,接着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年代传来:“石先生,交关抱歉,我屋里的事体叫侬操心了。我是唐德鸿……”
石语瞠目结舌之余有些失望。唐德鸿父女的话解开了他心里的一些谜团,一些环节被理顺了。但是,最令他震惊的倒是唐德鸿尚在人间,相比之下,别的事尚在其次。
现在,人间的事在他看来都已经理清,只剩下阴间的事没有着落。这就是唐公馆传奇里缺失的最后一个片断,整个事件里最后的一个环节。
今晚的唐公馆似乎有些冷清,这从侍者们的清闲和懈怠可以看出来。凯文无聊地站在阶前看雨,石语走过时,他只是眼皮动了一下。领班老陆居然点起烟来,还有闲心问石语最近去了哪里。不过石语也从他嘴里知道,这几天餐馆虽说生意差一些,但怪事也没有了,亡灵们似乎和侍者们一样懈怠,也不再出来表现。可是王老板的看法似乎不一样。
石语走进小办公室,见到阿王今晚的客人,惊奇之下,不禁脱口叫出一声:“张天师!”
石语的邻居,本地人张家老爹的小儿子,当年人称“张天师”的前道士张六根身穿道装,赫然在座。
这时石语才注意到,小办公室临时改作了餐室。一张不大的圆桌代替了写字台,几张餐椅显然是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
陪坐在张六根边上的,竟是唐公馆的高邻老爷叔。
王老板有点疑惑:“你啥辰光回来的?坐坐,一道吃!你们——你们认识?”
张六根是德兴坊的名人,从小就是道士阿胡子的徒弟,只是早在文革以前就脱下道袍还俗了。不过,前几天石语听说他又穿起了道袍,母亲还想让自己把他带到月塘去驱邪。
石语记得年轻时的张六根是弄堂里孩子们戏弄的对象。他若跟了阿胡子在附近做法事,总有一群孩童围在主人家窗前,齐声大叫他的外号“张天师”。这时火爆脾气的阿胡子便会出来喝散孩童,连带张六根一起臭骂顺便再奉送几个“毛栗子”。有一次石语在六根的笛子里面用橡皮膏封了半个音孔,结果他将一曲《幽冥韵》吹得千奇百怪,被阿胡子一脚从客堂间踢到天井里。
当年的小道士六根,嘴边两撇鼠须便是他的标志。如今他两鬓已苍,鼠须依旧。照理年过花甲,老而不糟,本来正是扮仙风道骨的好时光,无奈张六根却是一副天生上不得台面的形象。
对张六根出现在唐公馆,石语似乎早有预感。阳间的事有自己追根究底,幽冥之事自然由六根之流来应付——王老板早有这个意思。看今天这个架势,介绍人非隔壁老爷叔莫属。
张六根见到石语,不免有些尴尬。毕竟他是个冒牌货,新置一套行头出来捞外块,不想第一次就遇上熟人。只是他老于江湖,面上丝毫看不出:“是石家弟弟啊,长远不见。”
“石语,你不上路,老早就应该把张——张道长介绍给我。”王老板说。
当然老爷叔有另外的看法:若石语介绍在先,那自己今天这顿酒水就不着杠了。
其实,是因为友松肯定这里真的有鬼,王老板才坚定了请道士的决心。至于张六根的来历,反正听老爷叔说他是阿胡子的徒弟——有金字招牌。虽说其貌不扬,但是价钱便宜是真的——到道观里请一帮道士来啥开销!
老爷叔早早就瞌睡上来,支撑着抽掉王老板几根“七星”,施施然回家睡觉去也。张六根便移驾西厢房雪茄吧,一人笃悠悠吃茶。等到夜深人静,食客散去,便是他登场的时候。石语决定留下,看六根如何大显身手。
这种驱鬼的法事,张六根少年时跟师父做过,后来提倡“移风易俗”,渐渐便没有人请了。他嫌钞票赚得太少,日日听家里娘子骂山门,便索性脱下道袍进厂当工人阶级去了。不想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看从前的一帮师兄弟老当益壮,铜钿赚得不要忒开心,他决定再出江湖,第一刀就斩向王老板这只瘟生。
张六根摸摸茶几上的木剑,那是一位在小公园舞剑的老先生升级换代扔掉的,如今用来做道具——不,法器。至于如何做召神劾鬼的法事虽说已经忘得差不多,但淘淘浆糊谁不会?骗骗王老板罢了,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鬼?连师父阿胡子装神弄鬼一世都没见过。下午已经到现场走过一遭,夜里再跑一趟摆摆噱头,钞票就进账了……
张六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大错而特错。
“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张六根鼠须微颤,一手捻诀,一手举剑,念出他记起的第一条咒语,同时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嗓子比在文艺小分队唱语录歌时毫不逊色。下面应该做啥?想不起来。不过没关系,拿一张黄表纸在蜡烛上烧掉,记得要摆出点功架来。
可是剑尖挑起的不是黄表纸,而是一张冥币。张六根便有些慌张,哪里来的这东西?再来一张,还是冥币。
石语只见香烟缭绕,张六根的脸在烛光中忽明忽暗,似乎有些怔怔的样子。再看身边,王老板兄弟一脸敬畏,和当年芒果寨汉子面对杨七老爹的神情如出一辙。老陆和老姚缩在后面,有点随时滑脚溜走的意思。其他员工则早就不见了。
忽然,咪咪出现在老陆身后。见石语发现了自己,咪咪将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惊之下,张六根反而福至心灵,拿起笔,熟练地画出一道灵符。师父教过,驱鬼逐妖用的,好像是这个意思。张六根口中念念有词,响了几下令牌,又摆出身段,满地乱走一气。
差不多了,下面去三层楼是重头戏,然后收钞票,吃点心,回家睡觉。
六根又烧了张纸,拿起一个细颈瓷瓶,将瓶中净水轻轻洒在宝剑上。他随手抓了支蜡烛,举步上楼梯时,忽然想起刚才两张无端出现的冥币,心中立时就有了怯意。他停住脚步,回头见众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往上走去。
三楼依旧没有电灯,烛光照不出几步之遥。不知哪里的冷风,将烛光吹得摇曳不定。张六根立生寒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这次他是诚心诚意地念咒,似乎立竿见影,因为他看见烛光之外隐约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孩童。没有灯光,却依然能看见他,灰白的脸上五官淡淡的不甚分明。似乎在笑,但笑容又邪得很。
半夜里,这个传说出鬼的楼上怎么会有小孩?张六根立刻有了掉进冰窟的感觉。
孩童扬起手,似乎在招呼自己,嘴里还在说什么,只是听不清。
走廊那边亮起淡淡的一小片绿光,很快就移动到张六根身前。张六根稍稍舒了口气,他认出那是王老板的女儿。
“你……你看见……”张六根拿剑指着那个小孩,但是话已经说不清。
咪咪说:“那里有个小人,穿着红衣服,很漂亮啊。怎么了?”
张六根这才注意到小孩穿着红衣服。
看着小孩招了招手,走向一扇房门,咪咪快步跟了过去。张六根哪敢独自留在那里,心惊胆颤地跟上,手中蜡烛抖得厉害。他已经认出,那里就是白天看过的凶屋。
走进房间,张六根举起蜡烛,一时没看到咪咪在哪里,却见那小孩站在一张梳妆台上淡淡地笑,身上已是一件绿衣。张六根只觉头发根根直竖,喉咙里逼出一声非人的叫喊,手中木剑已然刺出。
一剑刺空,小孩却静静地站在梳妆台一侧,笑容阴森起来。
咪咪生气地拉住张六根:“你怎么欺负小孩?”
张六根声嘶力竭:“他是什么小孩?他是——”
“鬼”字还没出口,烛光突然发黑,几只眼睛在暗中漂浮、睒闪,隐隐看得见小小的身躯和手脚。
张六根挣开咪咪的手,举剑在空中乱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
咪咪想拉住张六根,他却疯了一般,哪里拉得住。
烛火亮了些,张六根看见三两个孩童仍在时隐时现,面容越发可怖。他扑向宁波大床,木剑劈得尚未倒塌的床柱噼啪乱响。一个小人突然出现在他鼻子前,披散着长发,白眼珠在头发里射出的目光,似乎要冻结住他的五脏六腑。
咪咪看到窗帘边有个小人似在翩翩起舞,不由得指向那边。张六根叫喊着扑上去猛刺,木剑折断。
突然,他们头上的灯亮了,石语进来抱住张六根,但张六根这时力气大得出奇,仍向窗帘刺出了最后一剑。
石语呆呆地看着剑身上渗出斑斑血迹。
王老板急急跟了进来,见咪咪除神情有点兴奋外,没什么异样,也就放下心来。
石语手臂中的张六根紧闭双眼,无力地挥舞着断剑,还在哪里喊叫:“……急急如律令!敕!……”声音嘶哑,越来越低,最后成了呜咽。
王老板捡起折断的剑头,见上面也有血迹。那幅看不出原色的窗帘上,几点鲜血还没有干。他的脸色变得及其难看。
石语知道,张六根是出了名的刀枪不入。从当年跟随性烈如火的师父阿胡子开始,呵斥拳脚便是日常功课。娶妻之后,道士娘子更是数十载如一日严加管教,张六根不但耳旁常闻河东狮吼,更难得娘子拖把扫帚鸡毛掸子十八般兵器样样娴熟,时不时随手操起哪样便向他头上招呼。若哪日她大发慈悲,只是屈尊用骨节粗大的玉手把夫君的耳朵扭得如同猪耳朵一般,张六根就要感激不尽,大念“无量寿佛”了。这多年的磨炼,张六根身上脸上的皮练得一般厚,就算未必做得到庄敬自强,处变不惊倒是游刃有余的。今天居然这般狼狈模样,若非是受了极度的惊恐,当不至于如此。
咪咪看看他们,然后说:“这就是你们说的鬼吗?我看蛮好玩的。张道士怎么了?”
石语差点厥倒。这位大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
咪咪喋喋不休地诉说他们看见的情景,兴奋溢于言表。老爸忧心忡忡,连番制止,咪咪哪里肯听。
石语呆呆看着咪咪和张六根,忽然猛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作者:
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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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1 00:46
第十五章 滴血石
王老板打算请一次客,感谢凯文的事已经拖了些日子,同时也是给石语和张六根压惊。
对王老板的好意,石语想了一下,然后提出这桌酒席要由他来安排部分菜式,否则拉倒。
王老板怀疑地看了石语一眼,觉得他的花样经越来越多,差不多赶上咪咪了。
这天晚上,酒席安排在二层的一间包房。一具枝状烛台放在中式圆台面上,几点烛光便将时光挽留在六十年前。周围除餐椅外,摆放了几件西式的壁炉沙发之类。
友松和福生在桌边就座。他们对视一眼,彼此敷衍几句,都不明白对方何以在此。
咪咪看了一眼友松,友松却在躲避她的目光。
王老板拉着老克勒凯文走进了房门。
“坐,坐!不要客气。”王老板热情地招呼凯文,然后将石语和张六根一起请到了餐桌边就座。
“凯文,谢字我就不说了。大家都是自家人,我们到底认识了三十多年。”
王老板很海派的样子,却不提那三十多年里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他举起酒杯:“酒是正宗的茅台。石语你放心,不是‘大兴’的。我先敬你一杯,这些天你辛苦了,不管是拍照还是其他事情。我也不说谢字,我心里有数,‘公馆人家’欠你一份人情。”
王老板酒一下肚,面孔便红了三分。他又斟上一杯:“这杯酒是敬凯文的。我知道,你在这里是屈才,委屈你了。现在,我请你出任‘公馆人家’副总经理,除了你,餐馆的门面没人撑得起来。当然,薪水至少翻只跟斗——你不要推托,就当帮帮我忙,这点面子总要给我吧?
“大家晓得,最近我们这里不太平,各种怪事太多。不过没关系,等《时尚圣经》的文章照片一登,餐馆笃定乌龟翻身,还要有大发展——这就托石先生的福了。还有,张道长答应帮忙去请他师父,再凶的这个这个啥,阿胡……老道长也笃定摆得平。这杯酒敬张道长。”王老板没有注意到自己将餐馆比作了乌龟,倒是将某个字眼含糊过去了。
石语发现阿王这人自我感觉太好。哪里去找阿胡子?张六根纯粹在淘浆糊。老道士就算尚未飞升成仙,只怕也老得走不动了。不过王老板百折不挠的劲头还是蛮叫人佩服的,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大谈发展。
“最近生意是受了点影响,主要是那天停业的缘故。诚信要紧啊。不过关系不大。最近有几个日本旅游团队要过来,我是只怕安排不过来。”
怪不得他还能精神十足。石语想着,不知不觉也几杯下肚。
“小陈应该可以上班了。这里只有我和他懂日语。真真会讲两句,连三脚猫的水平也没有。我要自己出马,人手还是紧张……”
“还有凯文也懂吧?” 石语截断他的话,转向凯文。
一直默默喝酒的凯文淡淡一笑:“我哪里懂日语。”
“我听郄非说的。你们不是老朋友吗?”
“你也认得老阿飞?凯文,你早不说,我今天也应该请他。”王老板插进来。
“郄非不会来的,他设计的地方装修好后他一般不会再去,怕看了一包气。”石语说。
“对对,老阿飞就是这个毛病,不过人倒是个好人。唉,这种好人现在太少了。”
“谁说的?我是好人,凯文伯伯也是好人。石老师你说是吗?”咪咪非要和老爸抬杠。
“你?帮帮忙!你老爸和我经常被你整得头大。不过郄非也说凯文确实不错,热心,肯帮忙,他不懂广东话,凯文经常帮他接待香港客人。是吧凯文?”
“小事一桩,郄非客气了。”凯文淡淡一笑。
“凯文,你要是真会日语,千万不要搭架子。主题餐厅嘛,我一直想把酒菜跟老上海的故事一道卖给客人。你呢,就帮忙介绍一下唐家的……”王老板凑过脸来。
几杯酒下肚,石语的脸已经跟王老板差不多红了。他转过脸对凯文说:“说不完的唐家老话啊……我听说唐大卫其实不是唐泽元亲生的?”
“我没听说过。”凯文慢慢喝着杯中酒。
石语回头对王老板说:“你不知道,唐大卫实际上不是凯文的表弟,而是他的亲兄弟。”
王老板愕然,随即说:“你老酒吃得太多了吧?”
“我也是听唐若琴,也就是小陈娘说的。她是唐德鸿的亲生女儿。”
王老板不安地清清喉咙。如果石语没有醉,那就是自己喝醉了。他有点尴尬地看看面不改色的凯文,再看看一脸酡红的石语。上海人是不会在台面上谈及人家隐私的,特别是石语这种层次的人。
友松停下筷子,他也不明白石语为什么提起唐大卫的身世。看来,石语知道的事还真多,时不时会让人感到意外。
福生嘴角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当然,这对他来说不是新闻。
张六根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顾筷如雨下。从出娘胎到今天,他从未享用过这么高档的酒席——就是一点不好,这里的规矩太怪,要旁边的鬈毛弟弟把菜分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才能吃。张六根认为这是多此一举。还有,点起几支蜡烛吃饭,灯也不开,弄不懂,又不是做道场。
这时,上了一道菜。阿新上前给众人分配,很熟练,很有礼貌,即使是对老克勒凯文。
王老板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职业素质。不过——
“这只菜我怎么没看见过?阿新……”
石语插进来:“我来介绍吧。这些是云南的菌子,也就是蘑菇。盘里是北风菌、熊掌菌和扫把菌。不算什么稀有的东西,不过上海见不到。大家尝尝。怎么样,还可以吧?”
王老板父女惊讶地看着反客为主的石语,觉得他真是酒喝多了。凯文闻言不紧不慢地连尝了几口,颔首表示认可。张六根却认为这些东西的味道跟小菜场里卖的白蘑菇没啥两样。
阿新很快又端上一盘菜。
王老板一皱眉:“谁安排的菜式?又是蘑菇,速度也太快。阿新,找厨师长——”
“是我安排的,特意给大家一个惊喜。都是自家人,穷讲究做啥。我专门从云南空运过来的,你不要扫我的兴!”石语拦住了阿新。
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王老板也不好说什么,心想石语是不是酒量不济,开始发酒疯了。
“好,鸡枞,上品,我当年在云南吃了不少。不过,这东西芒果寨还不大好找,要去垭口那里采。好东西,二十多年没有吃到了。”石语闻闻阿新刚放在他盘子里的鸡枞,一副心迷神醉的表情。
众人吃在嘴里,觉得真的很鲜嫩。
石语叫了一声:“阿新,上菜!”
又是一盘菌子,黑黑的,其貌不扬。这次王老板什么都没说。咪咪觉得有趣,早就笑出声来。凯文刚端起酒杯,这时停住了手。友松向石语投去询问的目光,但并不指望他有回应。
“诸位,这才是主菜。”石语戏剧性地抬手划了一道弧线,摊开的手掌斜对着菜盘。众人望着他,静等下文。
“这个是牛肝菌,华丽牛肝菌,不是什么名贵菌种,但是味道还是很鲜美的。不过,有的人喜欢不完全烧熟就吃,据说别有风味。这一盘就不太熟。究竟熟不熟有什么区别,我也说不清。凯文,你先请。”石语看着阿新将几片牛肝菌放在凯文面前的菜盘里。
凯文迟疑了一下,没有动筷子。
“友松,看在我费心把它空运来的份上,给点面子?”石语殷勤地小声说道。见友松一脸惊疑,他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将两肘往一个壁炉沙发高高的靠背上一支,很随意地站着。
“看来凯文不喜欢吃,友松也是。其实,他们错过了一道好菜。这种蘑菇的好处是,你吃了它以后,会有意想不到的乐趣。
“也许你会看到一群衣衫斑斓的小人,至于是载歌载舞,还是张牙舞爪,就要看你自己的心情了。咪咪,你的运气比六根好。
“有人会面对一双死人的脚,就像王老板——谁让他心事重重呢?或者,看见小刮刀,阿林肯定不会认为自己是中了头彩。
“有的人如区区不才就更加荣幸,看到的节目精彩不断,层出不穷,从弄堂里稀奇古怪的影子,到空中的怪面派对,甚至还能见到唐德鸿、唐大卫的尊容。你们说,是不是要感谢老天眷顾,让本人有如此难得的经历?尤其是,老天还保住了我一条性命——虽说有人觉得我的命不值钱。
“别人就不那么走运了。颐小姐、唐若琴会发现有人追杀自己。对,咪咪说的没错,老太就这样跳下了天桥,亏她有那么大力气翻过栏杆——也是那东西的功效吧。
“金嫂可能觉得自己看见曼卿来索命,就把头颈伸进了圈套里。福生,你先不要开口。
“友松,你没有品尝到。当然你不会遗憾,对这种东西的了解,你大概超过我。
“至于小刮刀看见了什么,死无对证,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片沉寂。
“你是说,这里出的怪事,不是鬼,全部是这个啥……啥牛肝菌作怪,中毒,发神经?那张——张道长剑上的血?”王老板第一个开口,他通红的面孔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世界上哪里有鬼?人心中有鬼罢了。六根剑上的血,不过是江湖把戏,我也会——碱水加上姜黄。
“我只是举这种菌子为例。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也许使用了几种类似的植物、药物。譬如,疯人果,这个云南也有;毒伞菌,冷地方热地方都出;曼陀罗,这是老牌致幻药了;还有颠茄、冰毒之类,数不过来。
“这类东西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有时让人觉得兴奋,有时感到恐怖。很重要的一点,发作时人还极容易受暗示。我真笨,白白在云南呆过好几年,老早就应该想到,却一直到六根和咪咪吃到苦头之后才醒悟——这种看见小人的症状太典型了,我当年听到过也见过。所以,最近我们看见的鬼魂,实际上是出自自己的心里。在这类毒品的作用下,加上多年来唐公馆出鬼的传说,大家的心态互相影响,形成强烈的暗示,人人都感觉这里到处鬼影憧憧。友松提起过,这在精神病学里叫做‘群体性心因反应’。”
“不过我没吃过这种东西呀。”张六根用筷子指着那盘牛肝菌,他听得似懂非懂。
“你吃进的不会是这种样子,那样马上就会穿帮。我相信,那是提炼过的,随着茶水、酒水进到你肚皮里,神不知,鬼不觉。”石语拍拍张六根的肩膀。
“小刮刀据说是吃醉老酒出的事;阿林从崇明回来后先在厨房喝的水;我呢,又是茶又是啤酒,第二次还有姜汤;王老板杯子里的水被咪咪撞出去一大半,否则你或许不会只看见一双脚;颐小姐茶、酒一样没少喝;唐若琴是在雪茄吧里喝的茶水;六根,西厢房里品碧螺春,味道好吧?咪咪,你大概偷偷将六根的茶壶截流了……”
“你说,到底是哪一个人在恶做?!”听得发呆的王老板忍不住了。
石语的目光从怒发冲冠的王老板面孔上,移到一脸木讷的张六根,接着扫过惶恐不安的咪咪,将若有所思的友松打量一番,越过福生的头顶,在阿新的鬈发上停留了一会儿,最后落在凯文毫无表情的脸上。
“凯文?”
“你想想,餐馆的茶水是谁管的?没有人比他更容易做手脚了。不过,他不是凯文,他的名字是——”
石语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唐——大——卫。”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48
王老板父女、福生、友松和阿新张口结舌。凯文只是耸了耸肩胛,继续吃着鸡枞。
“唐大卫?他老早就死了。”王老板还是怀疑石语在说醉话。
“谁都以为他早就死了,我本来也不会怀疑到死人唐大卫头上。但是我最终还是知道了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知道了唐大卫还在人间。我是怎么知道的,等一会儿告诉你们。
“那以后,我开始在周围寻找这个人。咪咪,你看的推理小说,出了案子,侦探往往先从什么人开始怀疑?”
听得合不拢嘴的咪咪缓过神来:“一般是最可能获利的人,亲属之类。”
“我开始怀疑这个老克勒凯文的身份,是因为回过头再去看唐若琴被暗算以及颐小姐的死,让我把思路转到唐家亲属。这个老克勒凯文的腔调引起了我的注意。上海人说的‘老克勒’是指哪一类人物?虽然没有绝对的标准,不过人情练达,熟谙世故这是一定的,而且真的假的且不论,总归在某一方面表现出他的知识、阅历。这种人往往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像凯文,王老板说他过去‘蛮四海’的,郄非说这个人‘海派’、‘热心’,总之是属于场面上的人,拿得出去。
“你们再看这一位凯文。大家对他的印象是面孔像刮过浆糊,从早板到夜,架子十足,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许,王老板印象中的老克勒凯文还是三十年前的,但是郄非几年前还跟他打过交道。一个人性格变化会那么大?
“所以,我总觉得郄非谈到的凯文,王老板从前认得的凯文,和眼前这位好像完全是两个人。刚才我给他设了一个陷阱,说郄非记得凯文帮他忙,做广东话翻译,这位朋友居然当补药吃进。实际上我是故意说反了,郄非家是广东人,是他曾经帮凯文接待香港、广东客户。这里的所谓凯文广东话确实说得不错,一不小心,就轻易落入我的圈套。另外,真凯文会说日语,而假凯文不会,这方面他无法冒充,所以刚才只好否认。
“王老板是不是想说你从小就认识他?好,你是早就认识凯文,但你认得的是二十多岁的凯文,当一个面目依稀相似的五十多岁的凯文突然出现,跟你谈起当年在唐公馆交往的细节时,你不会去怀疑这是个冒牌货。那么谁又能了解你们从前交往的情况呢?”
石语说得口渴,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然后微微一笑:“吃一堑,长一智。我也学乖了,水都是自己带的,免得再中招。
“不久以前我见到了唐若琴,偶然发现她竟是曼卿的女儿,从小就离开唐公馆。她谈到唐大卫时,曾提到他用火钳卷头发,娘娘腔。那天下午她来这里找旧照片,又特意跟我提过,唐家人有个特点,都是天生鬈发。我当时也没注意,但后来想到,如果唐大卫是天生鬈发,还有必要做头发吗?唐若琴在暗示什么。又联想到她激动时说过的话:‘唐大卫算老几?至少我是正宗的唐家人,唐德鸿的亲生女儿’。 ‘至少’,‘正宗’,‘亲生’,话里有骨头,我也是后来品出来的。要查明唐大卫是唐泽元的太太从她姐姐那里抱来的并不难,后来唐若琴也证实了。
“这位凯文在医院跟我说,他家里人都在澳大利亚。正好,我的老婆儿子也在澳大利亚。那边上海人有自己的圈子,人托人打听一下,发现真正的凯文一家三口还在墨尔本住着,和我家里人同一个城市。诸位,这就是真凯文的照片。”
石语满意地看到,除了张六根之外,所有的人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包括冒牌凯文在内。当然,他还通过别的渠道取证,但不想在这儿说。
照片上,一个中年人站在一所白色的住宅前微笑,眉眼和在座的那个凯文有几分相似。
“郄非,还有其他两个人,都证实了照片里的人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老克勒凯文。
“唐大卫是凯文的亲兄弟,当年在上海,也是他们两个走得最近。唐家人觉得凯文势利,文革开始后就没有和他来往过,只有唐大卫私下还和凯文有联系,了解他的近况。荣福里的人有三十多年没见过凯文,二十八年没见过大卫。两人相貌接近,唐大卫只要不做鬈发,就不会有人怀疑。年纪?不是什么难题。我发现,这个岁数的上海男人,是很难看出真实年龄的。阿王,你看得出老阿飞的岁数吗?在上海笃悠悠过日子的凯文和饱经风霜的唐大卫之间,真看得出八九岁的年龄差距?”
石语把照片拿到众人眼前。看看照片上的凯文,再看眼前的假凯文,真不好说谁的岁数大。
“唐大卫本来可以堂而皇之以本来面目出现的。唐家的长房长孙,回到唐公馆,天经地义。他为什么要这么鬼鬼祟祟?而且还要装神弄鬼,甚至——借闹鬼来杀人。”
众人浑身一震,目光齐齐投向被石语称作唐大卫的凯文。
他冷冷一笑:“就算我不是凯文,但是你有什么证据说我是大卫,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杀了人?”
“是啊,他想害我们,怎么又会出手救咪咪,还受了伤?”王老板也提出疑问。
“我跟小陈在那天晚上,就是颐小姐死那天,亲眼看见凯文被吓得魂不附体,衣裳也湿透,好像——肯定也碰到什么东西了……”一直在边上发愣的阿新小心翼翼地说。
石语微微一笑:“人之初,性本善。他骨子里有一种绅士风度。还有,他毕竟是在六十年代受的教育。谋害颐小姐、唐若琴和金嫂,跟他救咪咪,体现出人性不同的两面。二十多年前,我亲眼看见他挺身而出救援一个女孩,但是——”
石语突然咬牙切齿:“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在几年之后,亲手将这个女孩推下山崖摔死!”
唐大卫猛然抬头,面色惨白,冷漠和镇静荡然无存:“我不是成心的!我出手是想拉住她,想不到她会摔死!那是一个意外……”
“你看,击中了你的痛处,不用我拿证据来证明你是唐大卫了。意外?你为了那块翡翠原石害死了竹叶和你自己的亲骨肉,还有脸来说意外!我不知道在那天你和竹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竹叶已经在怀疑你的企图。可惜她太痴情了,还对你抱着最后一点希望,还想着跟你远走高飞,她是拿两条命下的赌注,她想不到你的人性已经泯灭!前几天我就是去芒果寨找她留下的线索,在那里遭到的暗算也是你的手笔吧?老天爷有眼,竹叶在魁星塔里留下的遗言好好保存了十八年。你自己看吧!”
石语将一张照片扔在桌上。
画面里,一大片青苔被刮开,中间斑驳的青砖上草草刻着几个英文单词:
David is alive.
Jadeite.
“大卫活着。翡翠。”友松用汉语念了出来,然后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将脸转向唐大卫。
咪咪完全不知所措,她不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事。
王老板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了一点,有意无意地挡在咪咪和唐大卫中间,心中暗怨石语冒失。
石语说着又面对唐大卫。
“你只想得到竹叶的翡翠,却不想把她带走。于是,竹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你大概想不到她还是留下了这条线索。她用带着青苔的烂泥把刻的字盖住,在日记里指出了这条线索,并指明出事后将日记交给我——可惜,日记到我手里已经是十八年以后。”
石语的声音已经变调,他停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她顺利出走,家里很快会得到消息,不会有人去塔里找东西。即使有人发现了塔里的留言,芒果寨还有谁看得明白?更有谁知道David就是唐大卫?退一步说,就是让人知道了唐大卫还活着,又能怎么样?竹叶在这种时刻,还是很谨慎的。其实她虽然有预感,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走向绝路。以她的性格,到了那种地步,即使唐大卫不害死她,她也很难再——”
停顿了一下,石语走到唐大卫跟前,轻声说:“竹叶对你怎么样,你最清楚。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根本不可能带她出去。你知道我当时的处境吗?你知道那块石头对于我有多重要?”唐大卫抬头看着石语,眼神散乱,惨白的脸上出现几道血痕。
“你需要那块翡翠,不单是需要资金,还因为有个巨大的秘密隐藏在石头里。”
唐大卫浑身一震,死死盯着石语。
石语发现,唐大卫散乱的眼神变了,逐渐变得像往常一样冷漠,直至透出了冷酷。
“多年以前,竹叶的爷爷救助了一个英国探险家詹姆斯。詹姆斯为了报答他,临死前把那块后来被称作‘天书翠’的翡翠原石给了他,但是并没有告诉他石头上的符号有什么特殊意义。唐家二房的唐德鹄——唐德鸿的弟弟——得到了原石的另一半。至于他怎么得到的,唐大卫应该清楚。我只知道他年轻时曾周游各地寻找商机。唐家知道原石上的符号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只是人海茫茫,哪里去找另一半石头?于是,经江湖术士指点,这块石头在唐公馆奠基时被当作镇邪的玉石埋在地下,而它的秘密,也没有被唐家当作一回事,只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传了下来。
“我不知道唐大卫选择去云南插队,有没有寻找另一半石头的动机。但是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唐大卫认识了竹叶。
“唐大卫第二次跑到境外以后,传来他被砍头祭谷子的消息,证据只是死人身上穿着唐大卫的衣服。我不想把人心设想得太险恶,就假定那只是一个巧合,得到他衣服的人被土著杀了,唐大卫借此逃脱了当地武装的搜捕,隐姓埋名留在了缅甸。这是学他爷爷文革中装死脱身的经验。顺便说一句,唐德鸿没有在文革中自杀,而是跑到香港去了。王老板,你没在房产证上看见他的名字?”
“我以为是唐家没人在上海,房产证一直没有过户到别人名下。”王老板有点尴尬。
“我出去后把几件衣服卖了。那时候我需要钱……”唐大卫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
“唐大卫在边境上做起走私生意。两年后他又潜回芒果寨和竹叶相见。也许,他当时对竹叶的感情确实是真的。后来,他发现了另一半石头居然是竹叶的嫁妆。可能是因为生意不顺,或者是有了去香港的机会,他处心积虑要把石头弄到手。而在激情过后,这时的竹叶已经是一个累赘了,他不可能带上她。几次争执后,竹叶渐渐看出他的用心,但像我刚才说的,她还要赌一把,用自己的命,还有肚子里孩子的命……”
石语的声音越来越低。
屋里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往唐大卫那个方向看。
石语盯着唐大卫的眼睛:“真是冷血。你还跟到了竹叶火化的地方,不会是想最后送她一程吧?你应该也发现了竹叶身边的皮鞋印,大概还在寻找那块石头的下落。我在现场拍的照片上有你很模糊的影子,对,就在竹叶的尸体被火烧得卷曲翘起的时候拍的。你应该记得那个场面。你大概以为竹叶突然坐了起来,心中有鬼的你一下子直起身来,僵住了。前些天我才看到了照片,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个轮到谁’,也是你当时说的吧?
“下一个轮到了蚱螂。他发现了崖下的竹叶,大概也见到了你的身影。只是那么个小孩,哪里能联想到一个死人会回来杀人,只是疑惑自己见了鬼。因此,竹叶死后,我听到寨子里的人说‘小唐把竹叶接走了’。
“那天晚上,蚱螂开枪闯了祸;第二天,神志不清的他突然死去。据说,竹叶的鬼魂在那天凌晨出现过。我想,这个鬼魂就是你。”
“我当时想,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我自己了……我又何必去杀一个孩子。”唐大卫茫然地说。
石语冷冷一笑:“内疚,负罪感?不会吧?你只是因为这次行动完全失败而沮丧得接近崩溃。付出丧心病狂的代价,结果却是一无所得。
“再回过头来说那块石头。小刮刀当时在山崖下面,很可能那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注意竹叶的举动——竹叶日记里提到过‘暗中的眼睛’。他拿到了跟竹叶一起摔下山来的石头,悄悄走开,却将几个皮鞋印留在了附近。等唐大卫绕路下山,自然是一无所获。当时竹叶应该还没有咽气,那两人却都没有救她的意思。
“小刮刀很谨慎,很久以后才在上海卖出了那块被叫做‘天书翠’的石头,而且又过了几年才慢慢拿出钱来享用。
“唐大卫一直在寻找那块石头下落,不久前终于在翡翠市场上发现了它并且弄到了手,而且知道了一条线索,石头最早是个上海人卖出的。他不用多费脑筋,自然把卖主锁定为小刮刀。
“我跟竹叶的男人杨在明谈过。他后来主要在故乡腾冲做玉石生意。同样关注这块石头的他也得到了信息,一直追到上海,想找知情人了解情况。最后他和我在芒果寨边的雕花楼见了面。这时我已经知道了唐大卫还活在世上,听了他的叙述,立刻明白了石头最后的买家是谁。
“今年,唐大卫走到了破产边缘,这有点类似十八年前的情况。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就是两块石头中藏着的那个秘密。可想而知,他一定不能让二房唐德鹄他们知道,甚至不能让他养父唐泽元知道他的计划。十八年过去,他第一次有了接近成功的感觉。
“他先是吓跑了替唐德鹄看守房子的李家人,却不料李家马上将房子租了出去。”
石语看了眼王老板,接着说:“王老板的这个餐馆办起来,成了唐大卫的眼中钉。有过当年金蝉脱壳的成功经验,这次唐大卫假冒凯文进入唐公馆。于是唐公馆又开始闹起鬼来。埋在水泥地下的石头是不容易取的,他要达到目的还是必须赶走占据唐公馆的人。只是他不知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几条人命葬送得毫无意义。”
福生不安地动了动。他发现王老板和友松都瞟了他一眼。
“唐大卫发现小刮刀也在唐公馆,担心小刮刀当年看见他将竹叶推下山崖,也怕自己被认出来,于是在下药之后把他引到了小平房。这时他已控制了小刮刀的心智,随便用些恐吓、心理暗示的手段就将小刮刀收拾得服服帖帖。只是,他在仓促间犯了个错误,将恐吓小刮刀用的竹叶照片留在了桌上,结果照片落到友松手里。
“友松小名是‘石头’。唐大卫,你想起来了吧?对,石头,他就是竹叶的弟弟。他用真名住进了唐公馆。”
唐大卫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作者:
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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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7-31 00:53
咪咪向友松看去,一脸吃惊。
“小刮刀死了。这未必是唐大卫的原意,他可能不知道小刮刀已病入膏肓。唐大卫刚有些心定,我出现了。他只是担心我认出他,所以先想把我吓跑。见我没被吓住,反而一直在寻找真相,就又下手了。唐大卫让金嫂出面把我引进凶屋。因为友松的出现,我捡回一条命。金嫂被灭了口,对唐大卫来说,她实在太不可靠。
“还有颐小姐。她不认识凯文,却认识唐大卫,而且不久前还见过。估计唐大卫没躲过去,两人还是在这里打了照面。虽然颐小姐并不知道眼前的David现在化名Kelvin,但她还是注定要送命——唐大卫不能让她带着David在唐公馆出现的消息离开上海。
“唐若琴,刚才说了,她是唐德鸿的女儿,姨太太曼卿生的。
“唐德鸿在遗嘱里指定了唐若琴继承37号自己名下的那份房产。如果唐若琴先于他去世,那么,她儿子能得到几十万港币的遗赠,房产归唐大卫。
“唐德鸿已经不久于人世。这就是唐若琴遭遇车祸的原因——唐大卫没有时间了。
“阿新,唐大卫有一天晚上确实吓得魂不附体,那是他做贼心虚。因为他在躲颐小姐的时候,以为见到了一个十八年前死在他手里的冤魂。
“这出悲剧演了十八年,今天该落幕了。唐大卫,要是我告诉你两块石头上刻着的秘密如今已经一钱不值,你……”
唐大卫死死盯着石语,阴鸷的目光让石语想起当年批斗会上的唐德鸿。
石语将一张照片扔在他面前:“这就是埋在唐公馆地下的那块石头,上面的字符一清二楚。不过,它在餐馆开张以前就不在原处了。你不是有竹叶那块石头吗?人家也有它的拓片。那其实连密码都算不上,只是英文字母和数字的上下左右各部分分别刻在两块石头上。有时间你自己对去。顺便告诉你,这块石头已经由唐若琴寄到香港去了。
“当年有一支运送大批翡翠原石的马帮在途中被瘟疫击倒,和马帮同行的詹姆斯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后来被竹叶的爷爷救起。英国人在两块石头上留下了马帮覆灭的地点和经纬度。那里埋藏着许多高档的翡翠原石,‘天书翠’就是被带出来的一块。在翡翠矿藏面临枯竭,高档翠料价格疯涨的今天,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无价的秘密,是打开阿里巴巴宝藏的魔咒,尤其对濒临破产的你来说。只是,沧海桑田,那个地方经历了地震、山体滑坡、洪水,现在成了一条很宽的河道,什么都没有了。那一段河道在哪里?就在你生活过的垭口寨下面。
“有什么感想?很荒谬吧?可惜了那几条人命,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秘密被你葬送了!”
唐大卫面无人色,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站起身拿过蜡烛台,凑到蜡烛上去点烟。他拿着烟的手在颤抖,拿烛台的手也在颤抖。突然,烛台掉在地上,房间立时陷入黑暗。
王老板心里暗暗骂着石语,立即伸手护住女儿。
石语见墙边“啪”的火光一闪又熄灭。他往门边蹿过去,黑暗中不知把谁撞翻在地。他只觉脚下虚浮踉跄,不由得暗叫不妙。他摸到门边上的电灯开关,电灯却不亮。忽听耳畔风声掠过,一记重拳落在自己头上,眼前立时冒出无数金星。
石语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上方衬着黯淡的灯光,是一个正俯视自己的身影。
一股触鼻的霉味。几只蟑螂惊慌地从脸上爬开。
“你醒了?”那是唐大卫的声音。
石语告诫自己:凝神静气。他沉默片刻才开口:“楼顶的密室。你怎么把我弄进来的?”
“只有一把椅子,我就不请你坐了。”唐大卫的身影往后一挪。石语眼前灯光一亮,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不可能弄进一个人来,我只是帮了下忙,主要还靠你自己。你想想,刚才你为什么一下子会变得那么多嘴多舌,不像往常的性格?百密一疏,你还是上当了。你居然知道密室。怎么知道的?”
“钢琴在底层,友松却在三楼听到了琴声;福生一直在找什么,还埋怨金嫂把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了;金嫂夜夜在楼里走动,不会是为了找曼卿的鬼魂吧。”石语并不想把所知道都说出来。
“还有唐若琴。我爷爷终于把密室的事告诉她了。不是老头子存心拆我台,你哪里会知道那么多事?到底是……”
“你爷爷?66年他们应该就是躲进这间密室,过了一段日子后才偷渡去香港。走的那一夜,把韩家老二吓出毛病来。” 石语没有说,唐德鸿其实只告诉过女儿有这么个密室,让她设法防止有人染指。他想,福生和小陈是不是从郄非送的图纸上分析出密室在哪里了?只是密室的入口太隐蔽。
“是费大姐帮忙唱的这出戏——两根条子就够了。你也算有本事,老帐都被你翻了出来。那一年我在雕花楼看着你翻出我的画像,结果让蟑螂把画面吃掉了——画上涂了一层胶水。当时,我就本能地觉得命中注定要和你较量一番……”
蟑螂,成百上千饿疯的蟑螂在雕花楼里蠕动,争抢,如恶梦一般。石语没有忘记那一幕。现在,恶梦在继续,是自己躺在四散的蟑螂中间,二十三年前消失的那张面孔却在上方冷笑。
“真想不到,你居然能从汽车里逃出来。今天有的是时间,我们谈谈。”唐大卫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好吧,谈谈。很快你就只能跟警察去谈了。”
“未必吧。你刚才说了一大堆废话,可是证据在哪里?那么多条人命,却没有一点证据。你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上一回合是你赢;我告诉你那些人都死在我手里,出去后你还是拿不出证据,这一回合你会输得胸闷。想听听吗?”唐大卫的眼神像盯着爪下老鼠的一只猫,志得意满,又带着点戏谑的意思。
“我洗耳恭听。”
“竹叶的死,本来可以避免的。可是你知道她的性格,狠起来比谁都厉害。当时我要么带走她,要么就是摆脱她。她拿着那块石头要跳崖,你说我怎么办?”
“你当然选择推她一下。”
“唯一的选择,如果你了解我当时处境的话。
“我在崖下没有找到石头,却见到了几个皮鞋印。我跟踪送葬队伍后才认定不是你穿的皮鞋。小刮刀他当天就失踪了。就像你判断的一样,直到十八年后我才在市场上找到那块石头,在这里见到了小刮刀。没想到他被我下药后那么脆弱。
“那天蚱螂是否见到了我?不清楚。为了保险起见,我不能让他活着。
“颐小姐服下的是我自己配制的一种混合物。其实我是想让她自生自灭,药劲加上醉酒,过后她不会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不料对她来说,药力过猛了。对剂量的把握真的很难,尤其是有大量酒精共同作用的时候。
“唐若琴也知道我活着。那天下午看她的表情,我真担心她认出我来,再说她自己送上门的机会我为什么要放弃?我爷爷还是对亲生女儿偏心……她和颐小姐吃下的是同一种东西。我看着她被汽车撞飞,还以为已经大功告成。
“金嫂真不该死,她一直对我很好。确实,她夜夜出来走动也是下意识地在守护密室。只是她有种本能,似乎认定我就是大卫而不是表少爷凯文,平时总疯疯癫癫说什么‘大卫回来了’。那天晚上我似乎见到了……鬼魂,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金嫂的房间里,是她把我弄进去的。我不能让她泄露我的身份,只好叫她自己把头颈伸进绳圈里去——就像刚才让你自己爬上来一样。”
狼。石语想起了当年跟竹叶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在狼嗥声中,竹叶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胳膊。几年后的又一个夜晚,在声声狼嗥之中,竹叶的身躯被火焰吞噬……
沉默了片刻,石语说:“我们接着谈。我头脑还清醒,这次吃下的东西不多。那一夜,医院太平间里躺着的是你吗?把黑皮气坏了,黄缎被弄得一塌糊涂……”
“我怕你真会在小刮刀身上发现线索。我来不及出去,只好装死人。我换了标签,出去拉了电闸,你都不肯罢手。不过你在小刮刀身上应该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吧?”
“我终于能把小刮刀的死和竹叶的死联系起来,这就够了。算你聪明,没把标签换到空柜子门上。不然,我马上会去掀黄缎被……刚才灯不亮也是你做的手脚?”
“我临时制造的短路事故,烧了二层楼的保险丝。那房间过去是我的卧室,电源插座位置基本没变。”
石语抬起头打量周围。
密室低矮得人直不起腰。一张小茶几,一把椅子,几层搁板,甚至还有抽水马桶和水龙头。许多陈旧的纸盒、木箱挤占了本来就很狭小的空间,几件蒙尘的古玩放在搁板上。大概这里有唐家的一大半财富——66年大抄家前偷偷搬进来,后来唐泽元去香港又带不走的细软。
他的视线被搁板上面的一个相框吸引住。
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相框,陈旧,发黑。他记得二十多年前的雕花楼中,竹叶就在这个相框中露出灿烂的笑容。现在,相框里空空如也。
石语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唐德鸿让他女儿提防唐大卫染指密室,而又不告诉她密室的确切位置。这一家人,相互间的提防犹如防贼。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说起来唐家也是大户人家……”
“唐家?你以为唐泽元真拿我当儿子看待?你以为我真是在风风光光当小开?他们会在意我的死活?”唐大卫咬牙切齿地说。
石语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
“本来,我打算放过你,毕竟你拿不出任何证据来。但是,这间密室……”唐大卫注视着他,冷冷地说。
石语突然灵活地坐了起来。惊愕的唐大卫猛然欠身,一把掐住他的喉咙:“你是装的?”
石语立时透不过气来。他想起箐头镇落在小刮刀耳朵下的重拳,还有刚才自己脸上挨的那一下。抬起的手无力地落下,眼前开始渐渐发黑。翠竹、檀香和九公又出现了……眼前的黑雾稍稍退去一些。他往茶几上的一台收录机瞟了一眼,挣扎着说:“谁想到密室的通道……在……凶屋壁炉里……”
唐大卫立即醒悟,略微松了松手,迅速搜检石语身上,找出一个火柴大小的盒子。
“微型录音机?”唐大卫脸色铁青。
“不,调频发射机,你也可以称它‘窃听器’,虬江路淘来的。”
唐大卫放下手,一脚将小盒子踩在脚下,碎裂的电子元件和做工粗糙的印制板散落在楼板上。
“没有用的……”石语微微一笑。
两人同时听到了脚下有动静。唐大卫又迅速扼住石语的喉咙。
石语眼前蒙上一层黑雾,中间夹着飞舞的金星,肺部像要爆炸一般。他想掰开那双铁钳般的手,但是丝毫用不出力来。只有一缕弱弱的热气在小腹中盘桓不去,极力向上方挣扎,身上肌肤随之突突跳荡,只是热气到得胸前便再也不能上行,转而调头向下,再上行,又下落,如此几番反复。相持间,他发现身下的楼板在往上顶,却被自己的身体死死压住,心中不由得一急,那股热气立时便有散去的意思。
意识渐渐地离他而去,又似浮起在空中。他好像能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下面疯狂的唐大卫和挣扎中的自己。小院里翠竹摇曳,几片竹叶飘荡着,落在银色的百合花丛中,九公的面容被竹叶的笑靥取代,天外飘来一缕淡淡的芳香。忽然,百合和竹叶一起落下,石语只觉被紧紧扼住的喉头稍稍一松,气息立见畅通,热气分三路齐齐冲出。
唐大卫浑身剧震,扼住石语喉咙的双手被弹开,两肋下如遭重锤猛击,身躯横飞出去。
一个镌刻着百合花纹的银质相框跌落在地上。石语似乎看到竹叶的笑靥在里头悄然隐去,鼻端的芬芳正在消散。
楼板掀起,一张俏丽的脸庞出现。
唐大卫面如死灰,已经跌倒在墙壁边上的他似乎想拼命钻进墙去。他痉挛的双手举到脸前蒙着眼,声音里交杂着恐惧和绝望:“竹叶……你又来了……”
他看见一张流血的面容从雾蒙蒙的山崖下慢慢探出,一具焦黑的躯体从燃烧的棺木里陡然坐起,向他一步步逼近。
他放下手时,看见那女子已经坐在椅子上,冷冷的目光正逼视着自己,她身后影影绰绰弯腰站着几个人,除石语外,还有小陈和民警老徐,把狭小的密室挤得满满的。
他稍稍定了定神,试探着说:“是——小梅吧?你这又何必呢?”
不等回答,他双手撑地坐起,长叹一声,留恋地环顾四周,欲言又止,然后对众人露出一丝惨笑,猛然向身后的墙壁倒撞过去。
一声怪响,唐大卫的身形被突然扬起的灰尘笼罩。
等弥漫的尘土稍稍散去,唐大卫已杳无踪迹。老徐走到墙边,摸索几下,用力一推,一块板壁竟然随手而开。老徐探出头去,下面是隔壁弄堂,湿漉漉的青石地面反射着淡淡的路灯光,见不到一个人影。墙面上常春藤的枝叶被扯落一大片。
“不是说好了不惊动他,一步步来,你怎么那么鲁莽?”老徐一面用石语的手机报信,一面埋怨。
石语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从身上摸出一个本子,取出竹叶的照片,装进相框,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相框放回搁板上,凝视片刻。做完这一切,他才回过头说:“我又上了当,还是他的那一类药,让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幸亏我有点警觉,吃下去不多,否则早完了。”
老徐戴上手套,很快在一处搁板上找到几个装着各色液体的小瓶子。
小陈看着周围的一切,轻轻咬住下唇,呼吸粗重。
石语在相框边上发现一个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块刻着几行字符的石头。石头断面上,仿佛是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一泓翠色,在灯光下漾着朦胧而又摄人心魄的涟漪。他却觉得有点点血痕从碧绿深处泛起,一时,小小密室弥漫着神秘不祥的氤氲,令人心悸,窒息。恍惚间,竹叶的面容在绿雾里显现,目光中流露着关切。
石语转头避开那片妖异的绿色,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小梅站在身前。他将石头递给小梅。小梅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便将它放回搁板上。石语注意到,她转过脸去,轻轻揉着眼睛。
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小梅随手按下了茶几上录音机的放音键。
一支钢琴曲如溪水般缓缓流淌出来。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7-31 00:55
尾 声
有阳光的月塘是暖暖的,连窗下的河水都带着暖意。春日的小镇茶馆里,面前有一杯清茶,看着一片片绿到透明的嫩叶沉浮其中,心中便会有难言的清爽和沉静,你会愿意一直这么坐下去,将身心连同光阴一道融入茶香。
石语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他身边的两个人也一样。
“很惊险,像一部电影。小梅是听到你说出密室的通道才赶过去的吗?”
说话的是大同。
“她在三楼我住的那间房间里,小陈和老徐在金嫂的房间。有一部普通收录机就可以了。”石语说着忽然想起,去年在滇西,大同酒醉后说过,他一直怀疑小陈是他的儿子。当然,这话今天还是不提的好。
“真想不到唐大卫这么狠。去年我在那边主要忙着造几所小学,同时还利用原来的老关系给警方缉毒帮忙,这中间也用了他过去的人马。当年他和我谈生意时没把我做了,真算是给我面子。”大同感叹道。
“他费尽心机寻找那两块石头,你真以为单单是他自己的主意?行事不择手段是唐德鸿的作风,唐大卫受他的影响最大。虽然唐德鸿在电话里没有明说,但是我听得出,他对孙子的作为不是一点不知道。要不是威胁到他亲生女儿的性命,他还不会把唐大卫抛出来。
“在雕花楼外破坏汽车的不知道是唐大卫本人还是他过去的人马。那天幸亏你跟警方的人在一起,救援才来得这么快。对了,有件事一直想问你,但答案我已经有数。当年杨在明送给小同的匕首后来给谁了?”
“竹叶死后,她娘家人赶去芒果寨,在县城里看望过小同。那次我把刀送给了友松。”
边上一个苍白清瘦的年轻人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随风飘拂的柳条,这时转过脸来说:“那么,友松为什么要冒充我呢?”
石语答道:“他不愿意以本来面目出现,因为他对我还不放心。另外,他知道我跟大同的交情,想借这个把我骗到唐公馆去。而且,他本来就没打算再次以你的身份和我见面。小梅在慈心医院,她知道你当时的情况……”
“十几年昏昏沉沉,糊里糊涂。”大同插话。
“也不完全是。实际上我这些年心里都明白,你们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像在恶梦里一样,怎么也醒不来……”小同说。
“我打听到小梅在慈心医院工作的同时,也听说了你就住在医院里。不过那天下午和王老板见到你的时候,我还是很吃惊。你妈也真不容易,天天陪着你。”
“怪吧,他完全清醒的那一刻,正是你揭开唐大卫身份的那天晚上。”大同说。
“我好像梦见竹叶从一个百合花纹的相框里走了出来,对我笑了笑,于是我就醒了,感觉是睡了一大觉,终于从恶梦中摆脱出来。”
石语愕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大卫到底被抓住没有?”小同问。
“没有。后来老徐告诉我们,他当天夜里在沪闵路上被一部大卡车轧得血肉模糊。大同,我知道你也喜欢竹叶,为什么复员回芒果寨以后不追她?那时她还名花无主。”石语一边说,一边在观赏杯中茶汤的碧绿。
“自以为是艺术家的你都那么现实,何况我这个商人?我看了竹叶的日记。客观地说,我自己都觉得那个V的最大嫌疑人应该是我——因为你们都不知道唐大卫还没死。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怀疑过我?”大同问。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怀疑不到你头上?竹叶在日记里提到,那个V曾经说了句‘相见时难别亦难’。你大同要说得出这句话,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石语笑了。
“这句话是谁说的?听上去也没什么呀。为什么你认定我就说不出?”大同手里的茶杯停在嘴边,一脸疑惑。
石语和小同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37号的西厢房里,下午的阳光照着薄木镶边的法式圆桌上一本英文版《时尚圣经》,翻开的那一页上,正是这个房间的照片。
石语站在那一架旧钢琴边,悠闲自得。钢琴上面的花瓶里,几朵浅红的香水月季娇艳欲滴。
他是来给阿王送杂志的。刚才小钱把《时尚圣经》交给他时,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想起小钱的表情他就忍俊不住。他太了解小钱了,这家伙一定是有点要自己掏钱的意思——虽然法国人肯定是白给的,而且不止给了一本。其实什么事都好说,只要小钱不拉自己去吃炸酱面。
一个身材颀长的中年男子踏进房门,走到石语面前。他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一派灿烂的笑容。他向石语伸出手去:“石先生,久仰久仰!我听阿王和郄非多次提起你……”
面对这张热情洋溢而又似曾相识的面孔,石语有些疑惑,刚要开口,那位先生又接着说:“你看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是这家餐馆的副总经理——”
他递上一张名片:“今后还要请石先生多多关照。我叫凯文。”
石语愕然。
“这位是正宗的老克勒凯文,如假包换。”凯文身后露出王老板笑嘻嘻的脸庞,还有推着小车的领班老陆。
老陆斟完酒,将香槟酒瓶放回冰桶。王老板拿着酒杯,装出一脸苦相:“你们看,还不等我看到这期《时尚圣经》,来‘公馆人家’吃饭已经要提前半个月订座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他举起酒杯:“为石先生和《时尚圣经》,为凯文的加入,为‘公馆人家’的前景——”
“还为了咪咪!真是的,你们也不叫我!”咪咪旋风般冲进来,一把抓住石语的手臂摇晃了好几下。
“你看,还是这样痴头怪脑,哪能嫁得出去。”王老板嗔怪地说着,却是满面春风。
咪咪放开了石语,拿起《时尚圣经》,忽然惊讶地捂住嘴。杂志上有她的形象,而且石语居然将她拍得很淑女的样子。
石语想起一个人:“小陈还在呢?”
“他现在是我的合伙人,当然名义上是他娘。唐德鸿已经过世——这次是真的。现在餐馆生意实在太好,要扩大规模,他们用房产入股。只是我少了个好领班……”王老板说。
“可以给他个副总衔头,实际履行餐厅管理的职责。以他的能力,这比当领班更加合适。”凯文插话。
“那好啊,不过他肯吗?”
“一句闲话,包在我身上,我老表哥的面子他总归会给的。”
王老板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转过脸对石语说:“你看,到底是老克勒,噱头不要太好!”
郄非气冲冲走进门来,奶油包头成了一蓬乱草:“金福生跟我淘浆糊!买的啥垃圾墙布,还讲是你同意的!”
王老板惴惴不安:“是呀,他说要便宜三分之一……”
“全部给我扔出去……哦,石先生!”郄非看见石语,欢呼一声,伸出手来。
等郄非平静下来端起酒杯,王老板看了一眼咪咪,问石语:“友松走了?”
“上个月公司派他出国常驻。小梅也要走,她说大事已了,该回云南照顾父母了。”石语轻叹一声。其实小梅留在上海的话,发展前景应该是不错的。但是她去意已决。他曾问过那一夜在雕花楼前出现的是否就是她,小梅也未作答,只是在他叙述塔里的真相时一点没有震惊的意思。
凯文拿出一个精致的烟斗,不去点燃,却伸手掀开钢琴盖弹了几个音符。郄非一手端着酒杯也凑到跟前。两人各用一只手联奏出一首乐曲,默契而娴熟。
两片月季花瓣轻轻飘落在键盘上。
王老板惊讶地赞道:“这两个老克勒!”
石语惬意地靠在沙发上。他听出来,钢琴已经修好了。
咪咪放下杂志,看着钢琴前的两个人笑出声来。
这时,阿新走到门口,跟老陆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老板看老陆神色有点不对,便问他:“怎么啦?”
老陆犹豫了一下:“小黑说,夜里他在三楼好像看见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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