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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砌下落梅如雪乱 作者:小谢 (完整) [打印本页]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0:59     标题: 砌下落梅如雪乱 作者:小谢 (完整)

呃~~~~~~~首先声明:这是部耽美文,描写同性情感的——不喜勿骂哈

ps:我觉得写的很好,很动人的。santasmile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0

第 1 章


  雪一阵紧似一阵,风割在脸上生疼生疼的。眼看着天色已经苍黄,偏生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谢晓风却也不急,只管打马疾行,约摸走了顿饭工夫,忽然瞅见远远的一片暮色里现出人烟的样子,想起前面应是“赵家集”。过了赵家集,再有半日的路程就上了通往洛阳的大道,两天功夫就能到洛阳。这么想着,谢晓风只觉心里微微一空,出了一会儿神,低叱一声,猛地一夹马腹绝尘而去,身后扬起一片碎雪沫子。
  赵家集不大,客栈本来就小,又是这样的风雪天气,谢晓风到时,不但院子里塞满了马车,客房里住满了人,连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也快坐满人了。饭铺中人来人往,只有一个店小二铺排安置,正忙得不可开交。谢晓风张望了片刻,寻了墙角的一张空桌坐下。
  过了一会儿功夫,人渐渐安定下来,店小二这才发现墙角空桌上多了个人,搭眼一瞅,不禁微微有些错神。赵家集位置微妙,南来北往的各色人等不少,他也算得上见多识广,但似这样帅气的哥儿却是少见。谢晓风是标准的剑眉星目,鼻子削挺,嘴唇略薄,微抿着,给人一种冷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此刻,他正对着白纸糊的窗纸出神。
  小二看了看窗纸,那纸是去年糊上去的,泛着枯黄的颜色,看上去肮脏而陈旧,实在没什么值得注视之处。小二正在想要不要上前招呼,会不会扰了他的沉思,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道:“一坛酒。”
  小二微一怔,问:“饭呢?”
  他垂下眼睛,淡淡道:“随便。”
  “好咧,这就给您烫上酒!”
  “不用烫。”
  小二都已转身往柜台里走,闻言不禁站住了脚,回头看着他怔怔道:“这样的天,喝冷酒?”忽然见他眼光一抬,两道冷漠的眼光射了过来,缓缓道:“冷酒你们不卖?”那眼光岩石一般,小二只觉心头发怵,连忙哈腰道:“是,是,客官少等。”
  片刻功夫,一只小酒坛抱了来,白饭、牛肉、豆腐炒白菜、干笋间次拿了上来。谢晓风取过酒碗,斟了一大碗。酒色淡薄,显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低头瞧了半晌,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那仿佛不是酒,而是一只冰蛇,沿着喉咙钻进胃里。他不禁打了个冷战,隔了片刻,又喝了一口。
  就在谢晓风喝到第三口的时候,忽然有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姥姥!臭老天,贼老天,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雪,你也不嫌聒躁,只是跟老子作对!”谢晓风眼光略一抬,冷冷地瞧出去,见一个人正在那里抖披风上的雪,好容易抖擞干净,交到左臂上,又伸脚在石阶上刮靴上的泥。虽然只是个背影,身材却是极好的,高挑的身量,削肩猿背、细腰窄臀,衬着月白的紧身衣衫,越发觉得飘逸出尘。
  他半晌才收拾停当,愤愤地转过身来,嘴里仍不干不净地骂着。这一转身,满饭铺的人都睁大了眼睛,连谢晓风也不由得错愕了一下。
  谢晓风生长的地方荒凉,少有人烟,一路东来,渐渐知道自己相貌英俊,深得女孩儿们的青睐,却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样俊俏的男子。那一副浓丽到极致的眉目,女孩儿里也是难得,五官虽不算顶顶精致,但看在眼里,只觉恰到好处,那一种好,竟是生生楔到人心坎里去了。这时天色已黑尽了,屋子里炭火盆子生得旺旺的,火光罩到那人白皙的脸上,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潋滟来。
  谢晓风看他时,他眼光在饭铺中一转,也落到了谢晓风身上。两人眼光一碰,谢晓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继续喝手里的酒。
  “夜长寂寞,咱们坐一桌好啦!”那眉眼浓丽的人盯着谢晓风瞧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坐了下去,伸着两只手叫,“小二,拿大海碗来,我和这位小哥儿要大醉一场。在下林俊南,江浙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谢晓风也不抬头,抓着酒碗冷冷道:“你醉了。”
  那人奇道:“我没喝酒,你怎么说我醉了?”
  “既然没醉,说什么醉话?”
  那人顿时委屈起来,“我不曾说过醉话。”
  谢晓风抽出一根筷子,冷眼睨着他问:“这是什么?”
  “筷子啊……”他话未说完,谢晓风手里的筷子突然飘散开,桌子上落了一层褐色的碎末,谢晓风盯着他的眼问:“筷子在哪儿?”他顿时张大了嘴巴,呆了片刻,忽然嘻嘻一笑,赞道,“了不起!了不起!小哥儿年纪轻轻,功夫这般好。”突然身子一长,凑到谢晓风耳边,“不过,若论到床上功夫,只怕我要稍胜一筹。”
  他嘴里的热气吹到谢晓风脖子里,麻酥酥地痒,谢晓风突然一把抓住了剑。他出手却十分地快,一把按住了谢晓风的手。谢晓风盯着他,一双眼冷峻得冰山一般,他也不在意,嘻嘻一笑,仍坐回去,打了个哈哈道:“有机会切磋切磋啊,嘿嘿。”一面伸手向盘子里的牛肉拈去。
  谢晓风看得清楚,手腕一翻,剑鞘“啪”得拍在他手上,“这菜是我的!”
  林俊南缩手不及,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迭声叫道:“骨头碎了!骨头碎了!”
  “碎了?那要割开肉皮看看才知道。”谢晓风冷哼一声,剑出了鞘,剑尖对着他手背挑了过去。
  林俊南不防他出手这般狠辣,吓了一跳,一脚踢在桌沿上,带着椅子翻了出去。他反应也算是快的了,却仍觉手上一凉,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一瞧,手背上果然多了条红线,玛瑙似的血珠子正一颗颗地溢出来。他愤然了片刻,又觉得委屈,破口大骂:“死小屁孩儿!多少人巴结着要和老子坐一桌子吃饭,老子赏他两个大嘴巴子!你倒不识抬举……”
  一句话没说完,眼前影子一闪,听得“啪啪”两声,左右脸颊上各挨了一下。再看时,谢晓风仍好端端地坐在丈许之外的凳子上,抓着碗慢悠悠地喝了口酒,“我也赏你两个嘴巴子,你可以滚了。”
  林俊南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痛,伸手摸了摸,两边各肿起了几道手指印子,心里恨谢晓风出手太狠,却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他对手,正犹豫着要不要找回这个场子,怎么找回这个场子,忽然听到一个清嗄的声音在背后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缩地千里’吗?久仰久仰,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只是这般的辣手摧花,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第 2 章

  
  林俊南正心情不爽,顿时拧起眉毛,回头指着背后的人跳脚大骂:“你姥姥的!老子是男人,不是花,也不是玉……”这一转身,却不由呆住了。
  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胖得快成圆的了,另一个瘦得风一吹就能飘走。胖的是个矮子,耷拉着眉毛绷着脸,好像别人欠了他十万八千两银子似的。瘦的身量极高,脑袋几乎要碰到房梁上去,脸上笑吟吟的,好像老子见了宝贝儿子,欢喜得不知如何疼爱才好。世上的胖子和瘦子都不算少,多高多矮的也不稀奇,但似他们这般胖和瘦,又是这般一个高得吓人一个矮得侏儒一般,偏又站在一起,除了蜀中“生死门”的哭笑二门神,不用再作他人之想了。
  瘦子颇有兴致地瞧着林俊南,神色里却多了分遗憾之色,摇头叹道:“唉,可惜这一张脸了,竟是个男人。”
  林俊南听着不乐意,却知道惹不起这两个人,索性乖乖地闭嘴不言。
  “老二,”瘦子后面的胖子冷哼了一声,“办正事。”
  瘦子笑道:“是。”右手一摊,向谢晓风道:“姓谢的,你瞧这是什么?”
  谢晓风头都未抬,依然在一口一口地喝手里的冷酒,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比那劣酒更吸引人。林俊南以为是什么稀奇东西,搭眼一瞅,不过是块雪白雪白的银锞子,觉得失望,撇嘴道:“除了瞎子谁都知道,不就是一块银锞子嘛。”
  瘦子也不理他,微微一笑,手指翻舞揉捏,片刻功夫,那银锞子变成了一朵银灿灿的花儿,瘦子悠然道:“姓谢的说你喝醉了,果然是喝醉了,竟瞧不出这是一朵花儿吗?”话是对林俊南说的,眼睛却看着谢晓风,似乎一个错眼,谢晓风就会从这世上消失一般。
  银子本是极硬的,平日里用时要拿了剪子来铰,似他这般捏泥巴似的,用脚指头也知道那双手里蓄着多大的力量。满饭铺的人都齐唰唰地看着谢晓风,心里叹息:这样一个英俊的小哥儿,怎么惹上了这样的厉害对头。
  谢晓风一张脸却仿佛石头刻成的一般,不带一点喜怒哀乐,依然垂着眼睛,慢慢道:“你以为我是一块银子,呆呆坐着任你揉?”
  林俊南一个掌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
  谢晓风瞟了他一眼,“你觉得很好笑?”
  “不好笑。”
  “那你笑什么?”
  “这话奇怪了。”林俊南见这两人是找谢晓风麻烦的,武功又是这般厉害,心里头十分的得意,倒有七分都显在了脸上,嘻嘻笑道,“这里又不是你家,我爱笑便笑,难道谁立了规矩,一定要觉得好笑才笑?”
  谢晓风略一想,淡淡一笑,喃喃道:“你说的有理。”
  林俊南笑道:“那是自然,我说的话一向都是有理的。”
  “少他妈放闲屁!”胖子听得不耐烦,喝道,“姓谢的,交出暖玉灵脂,我们兄弟给你个痛快。”
  谢晓风道:“那东西我要了。”
  “老子拿命换来的,你说要就要!?”胖子脸色越发难看,眉毛一耸就要发作,被瘦子一把拉住。瘦子朝着谢晓风揖手陪笑:“若是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只是那东西我们兄弟千辛万苦得来,是要带回去给我们少主救命用的,实在不能奉送。”
  谢晓风道:“我也有用。”
  瘦子这下子也急了,“什么事儿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儿,阁下可别不讲理。”
  谢晓风沉默了片刻,道:“我不和你讲理。”
  这句话一出口,整个饭铺里的人都大跌眼镜。林俊南正袖了两手,坐在一条凳子上跷着脚看好戏,“扑哧”一声笑得仰面跌在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土仍坐回去,拊掌笑道:“有趣!有趣!”
  瘦子转头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闪了几闪,忽然也跟着笑起来,悠然道:“果然有趣。”
  林俊南本以为他要大怒,不提防他反而这么一笑,深觉诡异。便在这时,瘦子和胖子的人突然化成一条虚影儿,迅捷无伦地扑向谢晓风。那胖子看上去笨拙,此时一动,竟灵动自如,捷如飞鸟,也没见他如何动作,已守在谢晓风右边封住他的退路。瘦子正对着谢晓风,双拳竟连蓄势都不用,照着谢晓风的脑袋猛砸了下去。
  他二人兔起鹘落,端的迅捷无伦,谢晓风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坐在凳子上连动都未动。林俊南最怕见血,心里道一声“完了!”避开了眼不敢看,等了等,却没听到惨呼声,觉得奇怪,睁眼一看,那瘦子张牙舞爪站在桌子前面,胖子目瞪口呆站在桌子右边,分明都被点中了穴道。谢晓风呢,仍旧好端端坐在那里,右手里依然抓着酒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林俊南武功不算弱,心眼更是通透,见他竟在一招之间制服了“生死门”两名高手,心中不禁大骇。
  常常带着笑的瘦子这时也不笑了,大骂道:“小子,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有种你就杀了老子!自有生死门的兄弟给我们报仇!”
  谢晓风道:“我不杀你们。”
  胖子怒道:“那就解开老子的穴道,咱们再来打过。”
  谢晓风道:“你们打不过我。”
  胖子怒道:“你刚才使了邪法不算,咱们再来!”
  谢晓风冷冷盯了他一眼,突然手腕一翻,拔剑朝他腰中刺去。林俊南只道这胖子要玩儿完,哪知剑尖却在距胖子身体半寸处收了回来,转而去刺那瘦子,林俊南以为他改了主意,又要拿瘦子开刀,那剑却又在距瘦子身体半寸处收了回来。林俊南正满头雾水,只见瘦子和胖子脸色大变,一步步向后退去,腿肚子筛糠般抖个不住。
  林俊南江湖见闻广博,心中一动,想起传闻中有一种以气驭剑之道,练到一定程度,能以剑气伤人。他也是练家子,深知伤人容易,但似这般以剑气解穴又不伤人半分,却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
  那一对瘦子和胖子自然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脸色灰败地怔忡了半晌,一跺脚,转身一言不发地奔了出去。
  林俊南想到刚才对谢晓风多有得罪,不禁觉得后怕,正想要悄悄溜走,忽见谢晓风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谢晓风道:“你怎么不笑了?”
  林俊南结结巴巴道:“我……我……为什么要笑?”
  “你不觉得好笑?”
  林俊南脑门上汗都下来了,吃吃道:“不……不觉得。”
  谢晓风淡淡道:“不好笑也可以笑,谁说一定要觉得好笑才笑?”
  林俊南这才知道他根本就是在找茬,心里暗暗叫苦,刚挤出个笑脸,眼前忽然寒光闪动,吓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连忙往后退,哪里快得过谢晓风,听得“拍”的一声,脸颊上已挨剑脊敲了一记。接着人影一闪,分明就是谢晓风逼了上来。他再想不到今天多笑了两声竟惹出杀身之祸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张开两手朝谢晓风的腿抱去,带着哭腔叫道:“饶我一命!我知错了呀,再也不敢冒犯你了呀……”
  这一抱却落了空。谢晓风从他头顶掠过去,“叮叮叮”数声刀剑相击的声音夹了几声闷哼自耳后传来,紧接着是人们的惊呼声。林俊南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人影一闪,谢晓风已回了座位。林俊南茫然地回头望去,只觉耳朵里轰的一声——刚才谢晓风一去一回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那边竟有三人横尸当场,一个胸口中剑,另两个脑袋被砍了下来,身子瘫在椅子上,手指里扣着未来得及出手的针筒、飞刀。
  喝了半天的冷酒,经刚才一番动作,酒意渐渐地逼上来,谢晓风颊上泛起层淡淡的绯色,原本岩石般苍冷的面容多了些生动的味道,眼光却更加冷峻,注视着不远处的店小二缓缓道:“你既然也想要我手里的东西,就该过来抢。站那么远有什么用?”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1

第 3 章

  
  小二淡淡道:“我不抢,是因为我用不着抢。”还是那样的鼻子眼,突然之间气质完全变了,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子阴冷的邪气,“我平三笑自问一手易容术还是能唬得住几个人的。你能认出我不是刚才的小伙计,自然是因为你已经知道酒里有毒,对我留了心。你能知道酒里有了毒,自然是因为刚才进攻那三人,牵动内力,令那‘凝冰散’提早发作。”他微笑着,连连摇头,“你的剑太快了,就算中了毒我也不放心,现放着那三个柳门青刀的人就是榜样。反正你一会儿就要死了,等你死了我再去拿,不是更保险?”
  “这倒是个好主意。”谢晓风慢慢垂了眼帘,抚剑沉思。
  平三笑凝视着他,突然诡秘地一笑,眼波流转,目光灼灼,“话说回来,我倒真不忍心杀你。”想了想,又轻轻摇头,“但你这样强,我又万万不能留你,可真叫人为难。”
  “为难么,”谢晓风默然片刻,忽然也笑了,慢慢道:“我倒有个好法子。”他岩石玄冰般的冷峻神色里本有一种忧郁的味道,这样轻笑时,剑眉轻轻一挑,星目微闪,别有一种调皮的味道。
  平三笑看得心头一阵轻跳,不由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谢晓风笑得甚轻,声音也甚轻:“杀了你。”第一字吐出口,谢晓风已电射而出,第二个字出口,谢晓风的剑已自下而上贯进了平三笑的咽喉,左手往平三笑怀中一探又缩了回来,等说完第三个字,谢晓风又稳稳地坐回了桌子边,淡淡道:“死了,就不用为难了。”
  这一剑干净利索,狠辣异常,平三笑连反抗一下都来不及。旁边的林俊南看得直咋舌,忽听“咣啷”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谢晓风手里掉到了地上。他循声望去,却是一青一红两个小瓶子,骨骨碌碌滚到了他脚边。林俊南听过平三笑的名头,知道青瓶里是他赖以成名的“凝冰散”,无色无味,一旦中了毒,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成冰,白瓶里则装着解药。
  林俊南看了看药瓶,又抬头看了看谢晓风。谢晓风眼光冷如冰刀,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林俊南头皮一阵麻,勉强笑道:“我帮你拾呢,还是你自己拾?”
  谢晓风冷冷道:“你滚!”
  “好,我滚,我滚,我这就滚。”林俊南慌不迭地往后退开几步,转身就逃。
  这一会儿的功夫,不单饭铺里的人走了个精光,连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匹马在那儿撂蹄子甩尾巴。雪下得越发紧了,风一刀一刀割在脸上。被冷风一吹,林俊南脑子渐渐冷定下来,对着漆黑夜色出了一会儿神,也不知是想起什么了,浓丽的眉眼间突然浮起一抹笑意,回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棉布帘子。
  刚才只觉得店小拥挤,这时人走光了,竟觉得出奇地大。没人加炭,火盆子黯淡了许多,被顺着帘子口灌进去的风一激,火焰突然一长,转眼间又伏了下去,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谢晓风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坐姿,背脊挺直,标枪一般,英俊冷漠的脸孔在明灭的火光里变幻着光泽,有种异样凄凉孤寂的味道。看见林俊南折身回来,他似是微微一惊,冷眼盯着林俊南道:“我不是叫你滚吗?”
  林俊南朝地上瞄了一眼,一青一白两个药瓶仍在那儿扔着。他心中雪亮,抬头看向谢晓风,微笑道:“我走了,剩你一个,不会觉得寂寞吗?”
  谢晓风冷冷道:“滚!”
  “不要口是心非嘛,你明明喜欢我的。”林俊南袖了两手,斜倚在墙上悠然笑道,“我一进来你就盯着我死看,我又不是瞎子,怎么会不知道。”他身材修长,予人一种飘逸之感,这时神色闲适,语笑嫣然,浓丽的眉目间异彩流动,映在明灭的火光里,凝成一种暧昧的叫人心惊的艳色。离他不远,是被谢晓风一击刺杀的柳门青刀的人,死亡的凄厉与惊人的艳色叠在一处,这场面,竟是说不出的诡异妖艳,充满了魅惑。
  谢晓风盯着他,微微拧起了眉毛,“你要不要脸!你是个男人!”他的眉毛生得太过刚硬,拧起来时越发地锋利,带出一种吓人的戾气来。
  “男人怎么了?”林俊南笑得邪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晓风英俊的脸庞,“男人才有趣呢,你这傻小孩儿什么也不懂,不如我开导开导你。”说着,向前轻轻跨了一步,吃谢晓风冷厉的眼神一逼,不禁又顿住。
  对峙了片刻,林俊南忽然微微一笑,“你这么生气,为什么不跳起来打我?”顿了顿,脸上笑意加深,“难道,你根本没办法跳起来打我了?”
  “你想试试我的剑?”谢晓风手指微动,扣住了剑柄。e
  “不想!”林俊南被他打得怕了,惊得猛地一退,脊梁撞到了墙上,定了定神,见谢晓风只是说说并未真的动手,这才放了心,轻轻吐了口气,笑道:“你性子也太暴躁了,就算被我说中,也不必这么生气,我又不会要你的命。”见谢晓风没什么反应,大着胆子又道:“‘凝冰散’发作得慢,可真的发作起来,却快得很,你不赶紧服解药,倒是发的什么呆?——你若真的不能动,我去帮你把解药拾起来,好不好?”
  谢晓风盯着林俊南,冷冷道:“不用。”
  他肤色不算十分的白,这时浅麦色中透出一种异样的铁青。林俊南看得分明,心里已有八九分的把握,道:“你真是个死心眼。就算我不可信吧,总不是你的仇人。我要是走了,一会儿你的仇家来,还有你的命在吗,就算你的仇家不来,你如今一动不能动,眼看着解药够不着,还不是一个死?”
  谢晓风刚才打他时下手颇狠,没想到他却回转来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露出狐疑之色,仿佛是不认识似地瞪着林俊南。呆呆地看着林俊南拾了药瓶,走到他身边,拧开瓶盖,把药送给他嘴里,谢晓风冷漠的脸上露出少有的茫然之色。
  他那样英挺的剑眉星目,配上这样的茫然,凭空多了分脆弱之感,林俊南看得心里微微一动,笑道:“这下你知道我是好人了吧。”鬼使神差地,俯身在他锋利的眉毛上轻轻亲了一下。
  “……别碰我!”谢晓风身子一颤,声音透着莫名的恐惧。
  林俊南并不好这口儿,但见他这样刚硬的人竟怕成这样,忽然间倒来了兴致,笑道:“别怕,好玩着呢,我教你。”一只手探进他的衣襟,轻轻揉搓了两把。谢晓风身子陡然一僵,嘶声叫道:“住……住手!”林俊南的性子最是偏狭,别人越是不肯,他越是得趣。见谢晓风苍白的面孔涨成了绯红,那样骄傲冷漠的脸上竟生生给逼出了恐慌羞怒,越发觉得好玩,微微一笑,扳过他的脸,吻了吻他苍白冰冷的唇,笑道,“都是男人,害什么羞。”一只手朝他下身滑去。
  谢晓风咬着牙,颤声道:“……我杀了你!”
  林俊南却知他中毒已深,虽说服了解药,这时实在是连动一根手指都不能,若不然,依他的脾气还不早就跳起来打他?当下轻轻一笑,咬着他的耳朵道:“我救了你,你倒要杀我。你有良心没有?”他声音温柔,这一句话更是说得轻怜密意,销魂蚀骨。一面说,一面解了谢晓风的腰带,低头一看,不由得又笑起来,“你瞧,我还没怎么样呢,它就这样了。”抓住谢晓风的手,引向他下身微微抬头的分身。
  谢晓风眼光迷离,苍青的脸颊上显出种异样危险的潮红,喘息着,拼命想要挣扎,但全身冰冷倦怠,哪里争得过林俊南。指尖被林俊南牵着碰到一样微硬的物事,只觉轰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在心里面炸裂开了似的,那一种窒息般的痛楚叫他喘不过气来,拼命张着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冰冷的空气在指掌里流动,什么也握不住……什么也抓不住……
  就在这绝望的空茫里,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分身,那清晰的、电击般的久违热度叫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双手不顾一切地向林俊南推去。
  林俊南觉出谢晓风身子巨颤了一下似要向后倒,连忙一把扯住,刚要再调笑两句,忽然觉得不对,抬头瞧去,只见谢晓风眼睛紧闭,眼角沁出了一滴泪珠,冷漠倔强的脸上显出一种绝望到极点的悲凄表情。林俊南一怔,仿佛夜行的人一脚踩了个空,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隐隐有种惧意升上来,慌忙抽回了手,迭声安慰:“你别哭。我逗你玩呢。不愿意就算了,我不用强的。”
  谢晓风全身都在瑟瑟发抖,仿佛挣扎在秋风中的一片树叶,牙齿咬得太紧,咬破了嘴唇,血珠子一颗颗地沁了出来。
  林俊南心里越发地慌,“哎,你别哭呀,我不动你,不动你了……都是我的错好不好?我又没真的把你怎样……你别哭呀!要不是你先前打我,我也不会逗你玩这个……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我认错,要不然你再打我几下……唉,少爷,祖宗,你别哭了成不成?”
  就在这时,谢晓风喉咙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压抑到极点的、类似哀嚎的声音。林俊南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后退了两步。隔着咫尺的距离,手足无措地望着面前这痛哭失声的少年,他心里恍然生出一种错觉——那已不是个人,而是一只受伤的小兽。





第 4 章

  
  谢晓风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功夫又变回了石头一块。林俊南一点也摸不透这个人的脾气——这么高的武功,又是这样的相貌,江湖里怎会没半点名声;分明是个刚硬冷酷的性子,却脆弱成那样,不就是摸了他两把,也值得伤心成那样?林俊南摇了摇头,突然想到这人性子古怪,搞不好毒一解就要杀人灭口,连忙替他系好腰带,又整理了衣裳,叮嘱道:“我先走了。你一会儿能动的话也赶快走,六扇门的人来了就麻烦了。”
  谢晓风冷冷道:“你走可以,把暖玉灵脂还给我。”
  “什么暖玉灵脂?那是什么东西?”林俊南满脸疑惑。
  谢晓风倏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就是你刚才替我整理衣裳时拿走的东西。”
  林俊南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嘻嘻一笑,走到炭火盆旁边,往里加了两块煤,搬到谢晓风身边,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把话讲到明处。江湖规矩,讲究的是知恩图报。我救了你一命,你不正该报答我?”
  “我不能用这个报答你。”
  “可你没别的东西报答我呀。”
  谢晓风怔了怔,道:“这东西我有急用。”
  “我也有急用啊。”林俊南一脸诚恳之色,“实不相瞒,兄弟我正要去看望一位美人,近来手头不便,正缺一样东西讨她欢心,你当做好事也罢,当还人情也罢,就把这东西送给我吧。——你瞧,我好人做到底,再替你抱来个火盆取暖,你就不要计较了。”
  说完这番话,林俊南身子一转就要开溜,却听谢晓风叫道:“等一等。”
  林俊南心里略觉发虚,仗着谢晓风不能动,揖手笑道:“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两个男人守在这儿有什么意思。我倒是能等你,只怕美人儿不肯等我……”一语未了,忽见谢晓风眼中有卑微求恳之色,不由一怔。
  “只要你把暖玉灵脂还给我,无论你教我做什么事,我……都答应你。”谢晓风声音滞涩,显见是难堪到了极点,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澄若秋水,他突然将眉峰一扬,振出一种异常决然的神色,盯着林俊南的眼睛道,“但你今日要是敢把这东西带走,我发誓,就算追到天边,也会把你给找出来。”
  林俊南十分怕他,有心还回去,但那么多人抢着要的宝贝,他既是机缘凑巧得来了,这么还回去怎么甘心。正在犹豫,忽听一个声音在窗外道:“林俊南,你出来。”那声音清朗圆润,听在林俊南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他只觉七魂六魄都要散了,再也顾不得别的,脚尖一点地,自另一面的窗子里掠了出去。
  刚出得窗子,身子一紧,被一张大网兜了起来。
  “林公子这一路真是风光啊,眠花宿柳,还留了个烂摊子给我们陆家负帐。”一张他最不想看见的脸出现在面前,似笑非笑道,“沿途招妓的帐,喝花酒的帐我都已结了,敢问林公子,玩得还开心吗?”
  林俊南不敢说开心,也不敢说不开心,脸上似是要挤出丝笑意,却又像是要哭,一时间许多表情聚在一起倒也好看。
  那面孔白皙的男子并不打算听他回答,高深莫测地一笑,又道,“林公子轻功不错,跑得很快。我这一顿好追呀,追了七天,累死了两匹马,还好,总算是追上林公子了。林公子这就跟我回去吧。咱们好好算算那笔帐。”
  林俊南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颤声道:“陆大哥,小弟知错了。”
  陆五原负手而立,脸上瞧不出一丝喜怒来,嘿声道:“客气了,我陆某人福薄缘浅,不配有林公子这样的‘好’兄弟。”
  林俊南哀声道:“陆……陆公子……陆大侠,你大人大量,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陆五原睨着他微微一笑,似是听到了天下间最好笑的事。
  林俊南听他笑一次,心里的惊惧就深一层,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道:“事已至此,总归是无可挽回,江湖事江湖了,你要怎样划下道来,我走便是。”
  “痛快!”陆五原拊掌而笑,眼中的狠辣阴毒一层层地清晰起来,声音却柔和亲切得像密友谈天,“我陆五原向来讲理,你既然喜欢她,我就把她送给你。在下已在府中设了喜堂喜宴,今日来,不过是请林公子赏个脸儿,略移尊足,走上一遭。”
  林俊南却知从来宴无好宴,陆五原又是有名的狠角,怎会甘心把爱妾拱手送人?他听得两个太阳穴乱跳,脚不由得就软了,颤声道:“我怎敢夺人所爱……”一语未了,忽见陆五原眼中寒光闪动,不由心惊肉跳,咽下了后半句。
  陆五原瞄着他看了半晌,渐渐收了眼中的杀机,轻轻一笑,声音缥缈得云烟似的,“笑话。我的女人你都睡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林俊南一颗心被那云烟似的声音吊起老高,颤声道:“陆大哥……陆大侠,好歹交情一场,你一剑杀了我吧……”
  陆五原哈的一笑,“别叫我笑掉大牙了,你我有什么交情,那是我陆五原瞎了眼。你也别想死,没那么便宜的事。你死了,我找谁出这口恶气去?”脸一沉,“带走!”几名扈从答应一声,提着林俊南飞纵出去。
  林俊南只觉大难临头,无处抓挠,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嘶声叫道:“姓谢的!你说过就算追到天边也会把我找回来的,你说话可要算数!”
  “开封陆府,只要你来,东西我就还给你——”
  “来晚了就什么都没了……”
  因惊惧而略显沙哑的嗓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火苗却一点一点地窜了起来。谢晓风觉得冷。天山最冷的季节里,他为逮一头野鹿,雪窝里一趴就是半天也不觉得冷,这儿升着火,他却觉得一股子浸骨寒意在脊髓里乱窜。林俊南喂进嘴里的药早化开了,丹田深处有热力徐徐地升起,那速度太慢,他觉得心急,但又知道不能急。煤有些湿,刚烧起来时很呛人,谢晓风微微地咳着,心里把一句话翻翻覆覆地念着:
  “开封陆府,只要你来,东西我就还给你。”
  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天山南麓,另一个人牵着马匹对他说:“不管何时,只要你来洛阳,我就倒履欢迎。”他不懂什么叫“倒履欢迎”,那个人跟他解释:“这里面有个典故。汉时有个叫蔡邕的大才子,有一次,他的好友王粲来访,他恰好在睡午觉,一听到家人说王粲来到门外,连忙踏上鞋子往门外跑。太慌张了,把右脚的鞋子踏到了左脚上,左脚的鞋子踏到了右脚上,还都是倒踏着。”
  他当时想了片刻,道:“他一定很喜欢这个朋友。”那个人听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淡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跨上马飞驰而去。他一直站在那儿,直到那一人一骑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希望那个人能回头看他一眼,可自始至终,那人都未曾回头。
  炭盆里的火越烧越旺。
  寂静的雪夜传来马嘶声,喝骂声,隐约有细碎的说话声传来,谢晓风侧耳倾听,似是有人在说:“官爷,就是这里了……一剑杀了三个人……与小店无关……”
  热力自丹田涌向四肢百骸,寒气一层层地消解融化。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步都仿佛是踩在心脏里。
  就在棉布帘子被一只手掌掀开的刹那,谢晓风突然伸掌在桌子上一按,轻飘飘地从窗子里穿了出去。掀开的布帘后是一张年轻朴实的中年男子的脸,他看了看烧得旺旺的火盆,又看了看西首的三具尸体,拧起眉毛回头断喝:“不是说人中了毒还在饭铺里吗?”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2

第 5 章


  陆府家大业大排场也大。每一个来陆府的人,站在他家的小花厅里都会忍不住疑惑,这还是“小”花厅吗?但陆五原喜欢。他喜欢一切大的东西:高楼阔室,高头大马,连他的佩剑都比别人的宽出二指、长出五寸。
  此刻摆在林俊南面前的桌子也很大。花梨木的桌子,桌面足够四匹马并排而立。唯一比较小的是搁在桌子上的碗,但尺余的直径相对于一般人家来说仍是嫌太大了。碗是细白瓷的,闪着莹洁的光,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碗里满满盛着肉粥,袅袅地腾着热气。这样冷的天,面前有一碗热肉粥实在应该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林俊南一点也不觉得愉快,非但不愉快,他简直想放声大哭。
  “你说这个人饿了两天了,为什么却不吃我让人给他做的粥呢?”陆五原舒服地坐在不远处铺着红毡的大太师椅上,问怀里的少女。
  “也许他不喜欢吃肉吧。”女孩子眨着眼睛说。她的眼睛很大,予人一种天真的感觉,此刻这双美丽天真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她的心情实在是没法不好:这个位置本是夏青的,那女人鬼迷了心窍竟去勾引别的男人,几天前被剥得赤条条的拖出去,如今尸首不知埋在哪一棵树底下腐烂呢。没了夏青,这陆府就是她的天下了,一想到这个,她开心得简直要跳起来大舞一场。
  “你喜欢吃肉吗?”陆五原问。
  “喜欢呀,我最喜欢吃的是水晶肘子。”女孩子娇俏地笑,“不过,女孩子吃肉太多就不好了,因为会变胖,公子会不喜欢的。”
  “哦?”陆五原低头嗅她脖子里的幽香,“可林公子是个男人,男人也怕变胖吗?”
  女孩子悄悄观察陆五原的脸,想从上面猜出些陆五原的心思。陆五原只是高莫测地笑,看不出丝毫端倪。她有些为难,只得顺着他的口气往下说:“也许……林公子也和我们女孩子一样爱美吧。”
  陆五原哈的一笑,“我的猜测和你的不一样。”
  “公子猜的是什么?”女孩子连忙凑趣。
  “若我想的不错,林公子不吃肉粥是因为他害怕。”
  女孩子当然知道那个长得绝顶漂亮的男人就是和夏青鬼混在一起的男人,当然也知道那个男人正在怕什么,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他怕什么呢?”
  陆五原古怪地一笑,轻声道:“他怕碗里的肉是从夏青身上割下来的。”
  女孩子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怎么不笑了?”陆五原伸手勾住她的下巴,“你也在怕?你怕什么呢,怕我也会割了你的肉做成粥给别人吃?”
  女孩子这一回彻底笑不出来了。8
  陆五原叹了口气,“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会好好待你的。”女孩子呆了片刻,伸展手臂箍住陆五原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前。陆五原摇了摇头,“唉,你还是不够聪明,至少没有林公子聪明。你瞧,他一眼看到肉粥就想到是怎么回事了。”
  女孩子忍不住问:“那……那真是……”
  陆五原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肉粥又不是我做的。其实不管什么肉,只要做成了粥,你不去想,也就和鸡的鸭的猪的没什么两样。——林公子,请啊,不要客气。你吃饱了,有力气了,咱们才好促膝长谈哪。”
  两天没吃东西,林俊南胃里早空了,这时翻江倒海般地涌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吐出来。他倒想要哀求,却知陆五原那样阴毒的性格,哀求不但没一点用,反倒自取其辱,索性沉默无语,可这么样也不是长久之计,等陆五原耐性耗到头儿,不知道又要玩什么花样儿。这一会儿他也没心情后悔了,只觉头晕目玄,脑袋疼得要命。
  陆五原笑道:“林公子这么客气,小蝶,你倒是去劝劝。”
  他怀里的女孩子微一怔,抬头看了看陆五原的脸色似乎不像是说笑话,正在犹豫,陆五原又催了一声,只好站起来向林俊南身边走去。总共相距不过七八步,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她回头又看了一眼陆五原的脸色,仍然看不出什么来,再看一眼白瓷的粥碗,胃里顿时翻了个个儿。她一面暗暗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吃肉粥了,一面笑道:“林公子,我家公子请您吃粥,您可不要辜负了他的一番美意呀。”
  她声音娇美,林俊南心里却在暗暗叫苦。他心里一点儿不恨她,倒是有点替她担心。陆五原那样喜怒无常的性子,一点不对就不知要怎样,他已害了一个夏青,实在不想再害另一个女孩儿。
  “我亲手来喂林公子吃,可好?”小蝶在他耳边轻笑。
  林俊南刚一犹豫,一勺子粥就泼在了他脸上。小蝶掩嘴而笑,“呀,你看我这手真笨,林公子没有烫着吧。来人哪,拿毛巾来,给林公子擦擦脸!”



第 6 章


  脚步声急匆匆地去了又回来。小蝶取过盘子里的毛巾,放到铜盆里浸了浸,拧干,叠好,细细地替林俊南擦干净了脸。借着这片刻的光景,她偷偷打量林俊南。心下不禁一叹:“好一张颠倒众生的脸,怪不得夏青会为他发昏。”
  林俊南两天没吃饭,此时无精打采都快脱人形了,那一副浓丽饴恰的惊艳淡了去,浓密的睫毛下垂着一双略显失神的水眸,却别有种宛转颓废的风致。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擦着刚才泼在他脸上的粥,小蝶心中不禁想:“当日随公子赴长安的人若不是夏青而是她,浮香阁上,酒酣耳热之际,面对这样一个男子中的尤物,她会怎样呢?”她突然有点嫉妒夏青,隐隐有个念头在深心里闪烁——曾和他一夕欢好的人为什么是夏青,而不是她呢?
  这样想着,她心里忽然微微一惊——我这是怎么了?
  匆匆拭净林俊南脸上的残粥,也已想好下一步,她弯腰微微一福,微笑,“林公子是风雅之人,小蝶就以舞佐粥如何?”击掌三声,便有仆役提了各种乐器进来。待众人坐定,她手提裙裙翩然退开数步,双袖一扬,突然旋转开去。
  胡旋舞自西域传来,一时风靡长安,谁家的宴会上若是没有美姬一舞胡旋,简直就是把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而在开封,若要提到胡旋舞中的魁首,谁不知是陆府的夏青姑娘?可是如今这世上再也没有夏青,而只剩她陆府双艳中的慕小蝶了。
  没有了夏青,这陆府,这开封,还有谁敢与她争艳、能与她争艳?
  小蝶欢颜若雪,绯红的裙子旋成一朵梦中花,那花不停地绽放,绽放,绽放,仿佛要在飘雪的黄昏里开出一个春天!
  林俊南脸上显出痛苦之色,这绮丽的舞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那边,陆五原脸上也显出一种沉思的表情。良久,羯鼓一震,小蝶几个折身,优雅地收了舞步,纤纤玉手搭上林俊南的肩膀,娇俏地笑,“林公子,粥都凉了……你不肯吃,难道是我跳的不好?”
  林俊南连看都不敢看她,只是低头不语。
  陆五原道:“林公子平生最喜欢美人,今儿为何一蹶不振啊,莫非是被什么绝色美人掏空了身子。美色当前,怎好辜负美人情意,恰好,不久前有位好朋友经过这儿,送了一样好东西给陆某,今儿我就拿出来给林公子添些情趣吧。”
  片刻功夫,两名体态妖娆的女子合捧了个小巧的描金盒子进来。陆五原开了锁,掀开红绸,取出下面的羊脂玉瓶,悠然道:“林公子是风月场里的人,大概也听过‘合欢散’的名号。合欢,合欢,真是好名字……”
  林俊南倒真是听过“合欢散”的名号,只知道是媚药中的极品,却从未见过。他吃惊地抬头,怔怔地望着陆五原手里的羊脂玉瓶,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升上来。
  “为陆公子宽衣。”陆五原淡淡道。
  林俊南猛地站起来。他身后的两名大汉各抓了他一条手臂往后一拖,另有两名大汉抓住了他的双脚,林俊南哀声叫道:“陆公子……”脸颊上挨了一巴掌只得闭嘴。那两名体态妖娆的女子神色冷肃,伸出纤纤玉手,片刻功夫把林俊南剥了个精光。
  花厅里没有升火,凉气骤然漫上皮肤,冰浸一般,林俊南光滑细致的皮肤上刹时起了一层鸡皮。他忍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陆五原本不好男色,林俊南那一声低吟却仿佛一把薄利的小刀,轻轻地在他心尖上刺了一下。林俊南有一副相当美好的男性躯体,瘦处不见骨,丰盈处不见肉,一眼看去,只觉骨肉匀停、纤秾合度,那一种美感半点不觉淫秽,圣洁得仿佛是一首诗,一幅画,叫人生出一种要蹂躏要摧毁的欲望。陆五原小腹中突然升起一股热意,落在林俊南身上的目光竟有些灼灼了。
  陆五原略一伸手,侍女递了一杯茶上来。他漫不经心地呷着,道:“上药。”话一出口才觉出自己声音竟微有些沙哑。
  那两名体态妖娆的女子走来,一个接了陆五原手里的羊脂玉瓶,一个从描金盒子里取了一管药膏。林俊南心惊胆颤,将牙关咬得紧紧的,经不住一只铁钳般的手在颌下一捏,嘴唇微张,一股辛香扑入鼻中,喉中一动,一粒丸药已滚下肚去。另一名女子拧开羊脂玉瓶的盖子,伸出纤美如玉的手指勾出一抹淡绿的药膏向林俊南下体抹去。
  林俊南是风月场中混惯的人,身体何等敏感,只觉玉指温软,盈盈一握,身体立刻就起了反应,腹下一阵灼热,禁不住低吟出声。



第 7 章


  “好戏这才刚开场,林公子还是忍耐些吧。”陆五原睨着他微微冷笑,手掌一拍,“跳支热闹点的舞给林公子助兴。”
  小蝶会意,向那两名体态妖娆的女子使了个眼色,转身坐回陆五原怀里。清泠泠一声琵琶响,那两名体态妖娆的女子玉臂轻舒、扭腰摆臀,围着林俊南翩翩起舞。刚才她们敛容默立时还不觉怎样,这时一舞起来,气质全然变了——眉间似嗔非嗔,眼中似笑非笑,脚下忽退忽进,神色间欲拒还迎,隐隐含着一种说不出的邪魅,每一个折步回眸都似能勾魂摄魄。
  林俊南明知看不得,被拨开眼皮略看了几眼,渐渐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了。她们一面舞动,一面将衣衫一件件除下来,到后来只剩一件薄薄小衣贴在凸凹有致的娇躯上,随着举手抬足,便要露出一段玉雪般的肌肤。二人绕着林俊南忽进忽退,时尔俯身在他耳边软软地送去一缕热气,时尔拈起衣裳的一角纵身一转,幽处微一现迅即不见,时尔又将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在他面前宛转地扭动……这一番放浪形骸地舞过来,满眼都是香艳,林俊南只觉心荡神摇,下腹一阵激热,渐渐地亢奋起来。
  陆五原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也已起了变化。小蝶坐在他膝上,突然觉得自己下体被硬梆梆地顶着,岂有不知缘故的,当下微微一笑,回过脸来向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陆五原半边身子都酥了,再也把持不住,撂下茶碗,横抱起她大步走出花厅。
  花厅中,天魔舞正到高潮处,琵琶声促,舞步急转,一声声、一步步都仿佛拨在踩在人心上,林俊南只觉一道火流从丹田中腾起,朝着小腹一路烧下去,下体肿胀难忍,禁不住呻吟出声。
  陆五原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等他翻云覆雨完毕心满意足地回来,林俊南一条命已去了半条,满身是汗地被四名大汉摁在地上,活像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一头黑发披散在玉白的肌肤上,生出种惊心动魄的诡异冷艳。
  陆五原踱步过去,俯下身子看他。林俊南这时已是昏昏沉沉,隐约察觉有人逼到眼前,下意识地抬眼去瞧。几络黑发粘在他被欲望扭曲的脸上,随着粗重的喘息微微颤颤动,陆五原觉得那几缕黑发仿佛是搔在自己心上的,已被安抚的下体竟渐渐又抬了头。长安城里,皇子和权贵们身边养几个绝色娈童不是什么秘密,一时间,男色倒成了一道香艳的半公开半幽秘的独特风景,他以前也用过两个,并不觉得如何好玩,尝了两次鲜也就撂了手,没想到今儿竟又起了这个兴致。
  林俊南这时只觉有千万只蚂蚁张着小嘴啮咬全身,又仿佛一把火在心里烧,理智神思全都丢得一丝不剩,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失神地瞧了陆五原片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他裤脚,喉咙里发出一种嘶哑的困兽般的声音,似在叫嚣,又似在哀告。
  陆五原淡淡一晒:“林公子这副淫荡模样还真有趣。你说要是夏青在这儿,瞧了会怎么想呢?”
  林俊南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呻吟着把脑袋往他裤腿上蹭。陆五原伸出一只修长的手,弹琵琶似的在他赤裸的背上一掠而过,满意地看着指尖引发的阵阵颤粟,悠然道:“你想要快活,其实容易得很——到底是你先勾引夏青的,还是她先勾引你的——只要你说实话,我就让你好好乐一乐。”
  林俊南失神地喃喃:“我先勾引她的,还是她先勾引我的……”
  “到底是怎样的?”
  林俊南已快虚脱了,脑中木木的,眼前却渐渐浮现出浮香阁的一幕。他不是个能抵抗诱惑的男子,那晚陆五原不在,夏青一纸彩笺相邀,他按耐不住,辗转了良久,终于月夜赴会,一夜风流,才惹出了今日的大祸。这时也说不上后悔不后悔的,只是丹田中热流翻滚,欲望一波波地涌上来,不得解脱的痛楚已快将他折磨到近于崩溃。
  “说呀——”陆五原的指尖沿脊梁拂上他尾闾。林俊南身子猛地一弓,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难以抑制的剧颤中,一个念头突然闯进脑中:陆五原为何要苦苦追问这个,难道他不忍对夏青下手,夏青根本就没死?
  这几下捣腾,陆五原也被撩拨得火起,勉力忍住,逼问:“你说不说!”
  林俊南却知今日这事儿绝善终不了。他本来还存了个等谢晓风来救命的想头,哪料两日过去了没一点动静,眼下的情形分明就是熬不过去了。夏青的人他已动了,现在就算把什么都推到夏青身上也无济于事,转念又想,陆五原的话里似是对夏青还存着想头,要是夏青没有死,仗着陆五原对她的宠爱,或许还能救她一命。既然自己非死不可,何苦再拖拽上一个人……下体胀得厉害,那一种痛简直要把他逼疯,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嘶声呜咽:“你……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陆五原盯着他,忽然微微一笑:“你还想维护她,好啊,好啊……”勾了勾食指,两名大汉低头出去,片刻功夫,提了一名披头散发的女人回来,扔到陆五原脚下。林俊南看得分明,瀑布般的青丝下,那一张娇怯的面孔正是夏青,只是当日千娇百媚的绝代佳人,如今落到了这么境地。当时衣冠楚楚相见,目送秋波,言语温存,如今再相见,自己却是这么个光景,林俊南那么厚的脸皮也不禁觉得尴尬到了极点。
  小蝶只道夏青已经死了,却不料竟能再见她。此时打量过去,她素脸朝天,不施脂粉,一双黑珍珠般的眼中垂着盈盈泪珠,神情凄楚哀怜,竟别有种梨花带雨的娇俏,心头一动,已知她的心思,肚子里不由暗骂了一声不要脸。
  夏青却似根本没看见林俊南这个人,软软跪下去,一把抱住陆五原的腿,抽抽噎噎地道:“公子——你要替我做主啊……”



第 8 章

  
  陆五原看也不看她,淡淡道:“那也要我做得了你的主才成。你说是他对你用强,今儿我把他给带了来,咱们面对面说一说。若当真如你所说,我或许也就饶了你,若是你拿言语诳我,我的手段你想必也是知道的。”眼光一闪,落到林俊南身上,“你那日怎么跟我说的,如今也在他面前说一遍。”
  几乎要将人磨疯的欲望一层层地逼上来,要紧咬牙关才能咽下几乎破唇而出的呻吟,林俊南满头都是冷汗,死死扣着陆五原的裤腿,就听夏青清泠泠的声音字字清晰地说:“不管到了哪儿,我都是一句话,我对公子忠心无二,日月可鉴,要是有一句不实,死了叫我入拔舌地狱,挖眼割耳,永世不得超生!”
  林俊南听得直打冷颤,凝聚起全身的力气望过去,却见夏青悄悄送过一个哀怜卑微的眼神来。他素来怜香惜玉,心肠本是极软的,又有那一夜颠鸾倒凤的情意,倒也恨不起来,只是觉得可怜她,心下不由微微一叹。
  陆五原勾起他下巴,似笑非笑道:“你怎么说?”
  林俊南微微仰脸,被欲望折磨得赤红的眼里突然掠起一抹薄冰似的笑意,凝视着他莞尔一笑,唇齿微张,似是吐出了一句话。陆五原平生见过美人无数,论到容貌没一个能和林俊南相比,又是这样淫秽魅惑的场景,此时他这一笑,仿佛是烈火原上开出了一朵清凉花儿,一抹凉意直抿到陆五原心里去,不由得追问:“你说什么?”林俊南又说了一遍,声音嘶哑细微,陆五原仍是没听清,蹲下身子,附耳过去问:“什么?”
  林俊南气息短促,拂在他耳上痒痒的,心里也不禁痒起来,心猿意马间却听林俊南一字字道:“老子说——老子就喜欢干你的女人叫你当王八!”仿佛是被人劈手打了一个耳光,陆五原脸上便是一僵。就在这时,林俊南突然一仰脸,张嘴向他胯下咬去。陆五原万料不到他会出这么一记损招,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忙不迭得往后跳去,下体已被生生咬住,一撕一扯间只觉剧痛之下似是有一截要被生生咬下来。
  陆五原惊得魂飞魄散,一巴掌狠狠拍过去,林俊南被拍了个半死,口里却死活不放。侍立一旁的大汉连忙上来捏住他下颌迫他松了口。陆五原痛得险些昏过去,低头看时,胯下已殷殷得渗出血来,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给我打!”陆五原浑身打着冷颤,咬牙道。
  “合欢散”药效极为霸道,这时的林俊南已是生不如死,只求早点解脱,眼见得拳脚雨点般砸下来,痛得身子蜷成了虾米,反倒嘶哑着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陆五原本是个爆烈古怪脾气,最受不得别人的嘲弄,惊怒愤恨之下,刚才对林俊南的那一番心思全抛到了九宵云外,恨不得把面前这个人生生撕成碎片,见他笑得如颠似狂,咬了牙道:“好……好,你好!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
  自入冬以来雪就没停过,几天功夫已堆了两尺来深,陆府向来的先例,只扫出一条宽阔的甬道,院中两尺来深的雪都留着,等天晴了好赏雪饮酒。从花厅里出来,只见白雪皑皑,一片晶亮耀眼。
  陆五原盯着林俊南狞笑:“你热成这样,我就给你凉快凉快!——来呀,把雪给我堆起来。”
  仆役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敢问,一哄上前七手八脚地堆起来,片刻功夫,堆出了一座一人多高的雪堆。
  “把他给我填进去!”陆五原断喝一声,朝押着林俊南的四名大汉一呶嘴。
  四人抬起林俊南,头下脚上往雪堆里插了下去。林俊南虽知今日大劫难逃,却万万想不到是这么个死法,惊怖欲绝,死命地挣扎起来来。那四个大汉都是从小练武的,手上的劲道怕不有几百来斤,如何挣得动,只觉口鼻一闷,整个身子被奇寒包裹住了。先是气闷胸疼,渐渐全身的血都倒流向脑门而来,血管似要爆裂开,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发闷,开始还觉得难受,后来意识渐渐飘忽起来,隐隐知道这一回小命是真要玩完了。
  就在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身子突然一轻,逼到脑门的血又流了回去,冷得呛人的空气涌入肺里,他刚畅快地吸了几口气,身子已被一股力道揪着腾空而起。耳中咚咚作响,仿佛有几面小鼓在那儿七上八下地敲,隐隐听到有人断喝着“什么人!”“拦住他!”等语,渐渐地也就远了,终于再也听不见。
  他精疲力竭地睁开眼,只见脚下的房屋树木飞一般地向身后退,挣扎着仰脸瞧去,淡淡的暮色里,那张英俊的少年面孔仍是岩石一般冷峻,他却觉得心头一暖,一时间五味杂陈,已分不出是悲是喜是酸是疼。这一番死里逃生,心下略安,原先提着的一口气也就散了,眩晕一阵紧似一阵,昏沉了片刻,渐渐竟什么也不知道了。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2

第 9 章

 
  林俊南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身上一阵激寒一阵灼热,下体也跟着一阵阵痉挛着疼。天已完全黑了,一星火光落入眼中,忽远忽近地闪烁着。恍惚间,一只瘦而硬的手搁到了他的额上。他颤粟了一下,猛地抓住那只手,喘息着叫道:“救我!”
  谢晓风奇道:“原来还活着。”腕子一翻挣开他的手,指尖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林俊南只觉骨头都要被那一弹敲断了,惨叫一声收了手,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谢晓风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被打了一下竟然就会哭,微有些惊奇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怪胎。
  林俊南蜷得虾米似的,隔了片刻,终究敌不过酷刑般的情欲,可怜巴巴地仰望着谢晓风的脸哀告:“疼……我要疼死了……”谢晓风眼光微有些古怪,在他涨大得可怕的性器上扫了一眼,似被芒刺扎到,眼皮一垂,转脸避了开。林俊南喘息着,试探地偎过去,谢晓风身子微微一战,起身就要走。林俊南拼着挨打,一把抱住他的腿,喘息道:“别走,别走……你走了我可就活不成了……”谢晓风也不言语,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在他小腹上。林俊南只觉五脏六腑都翻转了,身子已被踹得飞起来,双手却死攥着他裤腿不放。
  谢晓风微微皱眉,“你放不放手?”
  林俊南身子刚一落回地上,立刻张开手臂一把圈住他的腿,手掌钻入他衣襟沿着脊背一路直上,喘息道:“好人,你救救我吧……叫我抱抱你……”一句话未说完,一顿拳头劈头盖脸落了下来。林俊南被揍得七荤八素,然而情欲如潮、如浪、如涛,岂是一顿拳头就能打散的?他索性一赖到底,挣扎着一头扑上去。谢晓风不防他还有这个力气,脚下一个不稳竟被他扑倒在地。
  天是冷的,篝火是远的,林俊南的身子恰是这雪夜唯一的火热。他滚烫的手掌沿着谢晓风精瘦的身躯碾转摩挲,奇异的热力穿透皮肤直烧到骨髓里去。谢晓风颤粟了一下,刚要挣扎,林俊南突然一头埋进他胯间,没头没脑地咬啮起来。奇异的快感火刃般直插脑际,谢晓风只觉一阵眩晕,脑子里的意识瞬间全部灰飞烟灭。3
  趁着谢晓风失神的一瞬,林俊南扒下他裤子,张嘴含住他微微抬头的性器。谢晓风身子剧颤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头发狠命往外扯。林俊南觉得自己的一张头皮几乎要被他扯落了去,却知这时万万不能松口,微微仰首,凝视着谢晓风震惊恐慌的脸绽出一抹献祭似的媚笑。
  他那样浓丽的眉眼,就是不笑时也是风情万种,更何况是这般有意的魅惑?谢晓风只觉整个心魂都要被那一弯眼波收了去,勉强凝聚起一丝神智,喝道:“放手……”嗓音却绵软无力,缥缈得不像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林俊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浓丽的眉眼中浮起一抹妖娆笑意,牙齿挑逗般在他性器上微微一咬,谢晓风低吼一声,整个身子都痉挛得弯了下去,就在这时,林俊南却突然将舌尖一转,把他整个性器都含入口腔吞吐起来。谢晓风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化了熔浆,在血管里呼啸、奔流、嘶吼,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那一种光亮,似要把整个世界都灼烧起来。
  其实林俊南也是生手。向来只有别人这般伺候他,自己去伺候别人还是第一次,技术实在称不上好,谢晓风的身子却是惊人的敏感,不多大一会儿,林俊南觉他身了一震,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连忙撇脸避开喷出的精液。他深知打铁趁热的道理,一只手扳过谢晓风的脸,探首吻了上去,另一只手沾了谢晓风的精液向他后庭摸索过去。这一转眼,却见他面色红赤,鼻孔微微翕张着,原本冷静清明的眼里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透出种无助的空茫。林俊南心中微微动了一下,勉力压住翻滚的情欲,碾转地吻了他片刻才哆嗦着将手指伸入他后庭。
  前戏做得也算足了,察觉有异物顶入,谢晓风却猛地一震,眼中露出警觉之色。林俊南心里一颤,暗叫一声不好,一把将他翻过去,俯身压住,心急火燎地把硬如铁灼如火的性器往他股间顶去。眼看就要得手,却觉身子一轻已直直地飞了出去。
  林俊南几乎要哭出声来,嚷道:“哎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咚的一声,一头撞在墙上,险些被撞晕过去,挣扎着要爬起来,肩岬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醒过神时,身子已被一柄铁剑硬生生钉在了墙上,鲜血小溪般涌出来,在他赤裸白皙的胸膛上铺展开。
  林俊南痛得浑身乱颤,身子却被钉在剑里动不得分毫。谢晓风英俊的脸近在咫尺,神色狰狞地瞪着他,眼中隐约便是那日在赵家集拔剑杀人的决绝。林俊南心头一寒,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不由眼一闭,叹道:“罢了……你,你杀了我吧!”



第 10 章

 
  谢晓风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底的杀机却渐渐散了,腿一软,倚着墙壁坐下去。林俊南等了片刻没动静,奇怪地睁开眼睛,见他筋疲力尽地靠在旁边,眼皮微垂,敛眉不语,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如何打算,更不敢吭声,其实也是痛得太狠了,不单嘴颤舌缩,连脚趾头尖都痛得不住抽搐。
  这里本是开封城外的一座破庙,年久失修,少有人迹,就是白日里也静无声息。当此深夜,两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越发觉着这夜静得出奇。眼前火光闪烁,耳中唯有窗外碎雪飘落的声音。
  好一会儿,谢晓风转头朝林俊南看了一眼。林俊南被打得鼻青脸肿,赤裸着身子靠在破败不堪的墙上,肩上插了把剑,血流入注,性器半硬不硬地垂着,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初见时的惊艳这时是一点不剩了。林俊南忽见谢晓风眼光冰凉不热地落在他下身,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却苦于全身酸痛,半点动弹不得。
  “那个什么‘合欢散’很厉害吗?”谢晓风忽道。
  “啊?”林俊南不提防他问出这么一句来,顿时目瞪口呆,观察了一下,见他不像在开玩笑,只得攥着眉心苦笑,“厉害不厉害,你试试就知道了……”话说一半,忽见谢晓风将脸一沉,连忙转口,“是厉害嘛,他恨死我了,好东西哪会往我身上使……”突觉肩上一凉,缓了一下神才觉出钻心的奇痛来,顿时大声惨叫起来。
  谢晓风也不理他。擦擦剑上的血,还入鞘中,在腰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摸出只小木盒。盒盖未开,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逸出来。打开盒子,里面是绿得发黑的膏药。侧脸一看,林俊南一面抽冷气,一面还在哎哟哎哟地惨叫,不由拧了眉,“有那么疼吗?”
  林俊南龇牙咧嘴地嚷:“疼……疼死了!”
  谢晓风出来时带了他的衣服的,原本搭了一件在他身上,刚才一番撕扯早松脱了,这么光溜溜的,抹药倒是方便。林俊南却被他打怕了,又知他心冷手狠,瑟缩了一下,几乎是哭着说:“我自己抹成不成?”谢晓风便把药盒递给他。他被人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哪受过这个罪,心颤手抖,还没动上一动,就疼得发晕。
  谢晓风看了一会儿终于看不下,劈手夺过去,一手将他按定在墙上,另一手勾了药膏往他伤口上抹去。林俊南痛得张牙舞抓,吱吱哑哑乱叫,谢晓风只当没听见,片刻功夫抹好了药,撕了一片衣角替他包上。这一番折腾下来,林俊南一脸泪花地倒在地上,已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入的气儿了。
  谢晓风冷眼瞧着他,神色中颇有些鄙夷的意思,仿佛在说,不就是挨了一剑,也值得这样?可惜林俊南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吃了那么大的亏,他不敢再造次,缓了会儿神,实在挨不过,也不要脸面了,右肩剑伤甚重,一条手臂想动一动也不能,只将左手伸到身子底下套弄起来。一只手终究比不上两只手灵便,动了片刻,略射了一点,越发地胸闷气短、心痒难耐,欲壑却是难足。
  谢晓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他双目紧闭,气喘如牛,脸却往另一边侧着,竟似有些害羞的意思,倒觉得好奇,一时起兴,伸出脚尖轻轻踢了他一脚。
  林俊南不敢惹他,忍着气挪得离他远一些,愤愤道:“碰不得你,不信我就憋死。”
  谢晓风听得有趣,不禁微微一笑,转身找了林俊南的衣服,翻出一只小小的素帛包裹,捏了捏,装入怀里,随手把衣服扔到他身上,不想正好裹住他脑袋。
  林俊南忍无可忍,气咻咻道:“你何苦呢,我总算救过你的命,你不报恩也就是了,还打了我一顿,捅了我一剑,有这样的道理吗?”
  谢晓风道:“我也救了你一命。”
  林俊南道:“你是为了拿东西,又不是为救我。”
  谢晓风听了,半晌没吱声,林俊南想这人总算是讲一回理,正思忖着或者可以跟他商量些条件,忽听谢晓风自言自语似的道:“原来是我糊涂了。既然已经拿到东西,为什么还要把这个人给提出来……算了,反正我只是为了拿东西,这个人没一点用,就麻烦一下,仍提回去还给姓陆的那个人吧……”的
  林俊南正卖力地上下套弄,只觉一股苦水从胆里冒出来,沿着胃一路往上直涌到嘴里来,咬牙道:“算你狠,两清好啦,就算是两清了吧!”
  谢晓风微微一笑,转身朝庙门走去,听见他在背后嘟嘟囔囔地说:“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呢,我怎么待你的,怎么服伺你的,你又不是不高兴,快活完了,倒这样对我,你亏心不亏心……”谢晓风面上微微一红,心里升起些恼意,这时却偏又不好发作出来,撇过脸只当没听见。
  雪下得更加急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庙门外的荒野一片死寂、一片黑暗,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卷着雪片从林梢掠过,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好像有人在远远地哭。天山之巅,雪比这里大得多,风也大得多,谢晓风本来心心念念地要离开那里,这时却突然有点想念。耳后,林俊南的喘息声越来越粗重,不时有介于痛楚与极乐之间的呻吟逸出喉咙。谢晓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画面淫秽到极点,他心头不由得一阵狂跳,连忙转开眼睛。
  这一望之下,却勾起了一些东西——那些遥远的,因无数遍的温习而格外鲜明的记忆一幕幕地向眼前涌来,那些温暖,抚摸,依偎,细语……谢晓风心里一阵烦乱,咬了咬牙,将斗笠罩到头上,迈步踏进了风雪之中。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林俊南的一声叹息:“哎,我说,你等一等。”
  谢晓风身子一僵,也不回头,等他往下说。
  “不成啊,姓陆的真他妈毒,这还叫春药吗,干嘛不叫断根散……”林俊南沮丧地说,“你好歹送我去个地方,别叫我死在这儿。我死也就死了,这地方这么荒,连找人给我爹妈捎个死讯都不能……他们一大把年纪,等不到我回家,又没个信儿,还不急死,若说是死了,好歹死了那条心,不用牵挂了。”见谢晓风仍不回头,拉长声音叹了口气,酸涩地说,“唉,还有我那苦命的媳妇,也叫她改嫁了吧,免得为我守活寡。”
  谢晓风眼光一闪,“你有媳妇了?”
  林俊南奇道:“我为什么不能有媳妇?”朝他背影瞄了两眼,突然一惊,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谢晓风蓦地回头,狠狠盯了他一眼,他连忙闭嘴。谢晓风瞪着他,却不再说什么,半晌方冷冷道:“你想去哪儿?”




第 11 章

  
  在林俊南的指挥下,谢晓风提着他回至开封城,跳进了一座灯火通明的院子。两个簪着绒花的半老徐娘正在檐下闲话,一闪眼,见一个英俊无俦的少年提了个大包裹走过去,都有点意外,微一犹豫迎上来,含笑问:“哟,这是哪儿来这么一个俊气的哥儿?”
  林俊南伸出头来,勉强一笑,“是我。”
  “这……不是小林公子吗?”年纪略长的那个眼睛一亮,一把捧住他的脸,摩挲着连连吸气,“天可怜见的,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一面说,一面把他们迎了进去。里面是座五间开的抱厦,被几十支手臂粗的红蜡照得白昼一般,一脚踏进去,只觉雕栏画柱、绮丽满眼,一股子暖香扑鼻而来。那一种香混合了酒味儿,还有点麝的香味,细闻时似乎又夹着花儿的味儿,肉的味儿,被热气一蒸,融成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谢晓风闻着难受,微皱了一下眉。
  数十张桌子一字排开,几个妆容妍丽的少女正在收拾狼籍的杯盘,见了他们,都垂手站好。那半老徐娘快步过去,拉了一个少女压低声音问话。林俊南这时最需要的是就是一个人能被他压在身子底下干,见她问了两句话,露出为难之色,他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扬声道:“妈妈,你来。”
  女人堆了满脸笑走回来,还未开口,林俊南低声道:“不用麻烦,只找几个身体强健经得起折腾的就是。”
  那半老徐娘微一怔,她在勾栏里混了半辈子,见多识广,闻言向林俊南脸上细看了两眼,已是一切了然,忙忙安置妥当,命人将林俊南送进去。一转眼,见谢晓风要走,连忙上前一把拉住笑问:“哪里去?”
  谢晓风道:“我不认识你。”
  她笑吟吟道:“这世上的人不都是从不认识到认识的吗,谁从娘胎里出来就相识满天下。你是小林公子的朋友,我也不能冷落你,来来来,我找几个姑娘好好陪陪你。”一声招呼,早有几个艳妆少女围了过来,有拉袖子的,有勾他肩的,有搭他背的。
  谢晓风哪经过这个阵仗,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僵着身子说:“放手!”
  女孩儿们谁也不听他的,咯咯笑着把他簇拥到楼下一张桌子前,强按着坐下。一个女孩儿往对面一坐,以手支颐,咬着袖子角盈盈地笑,“好哥哥,你嫌我们长得丑?”
  谢晓风不知如何答她,手撑着桌面又要站起来。几个女孩儿站在他身后,连忙按住,或摩挲着他脖子,或将半个身子压在他肩上,乱哄哄地笑:“好狠的心,真要走?”
  对面的女孩儿掩嘴一笑,按住他撑在桌面的手,“好哥哥,你倒是看看我啊!”
  谢晓风急忙缩手,把她带得趔趄了一下,她绕着桌子旋了个身坐到谢晓风怀里,勾了他脖子,仰脸娇笑:“你拉我做什么呢?”
  谢晓风从没碰过女人,心头一阵阵地慌乱。各种各样的香气暖洋洋地往鼻子里钻,熏得他头昏脑胀,怀里是柔软的身体,背上、肩上、头上、脖子里被一只只柔弱无骨的手轻抚着,他觉得荒谬,又觉得惊恐,记忆回到了几年前被一只大蟒缠住的情形。
  “原来是个雏儿,来,姐姐疼你。”女孩儿笑着覆住他的嘴唇。
  谢晓风再也忍不下去,猛地跳起来,女孩儿们还想拉他,被他一推,都跌了出去。谢晓风不敢多留,踏上窗子,手在檐下一勾,人已稳稳落在二楼的窗栏外。隔着薄薄的窗纸,喘息声、呻吟声乱轰轰地往耳朵里钻,中间忽的传出一声枕间蜜语,却是林俊南的声音。突然之间,耳中的声音都自动转成了一幅幅淫秽至极的画面,谢晓风脑中一乱,险些跌下楼去,勉力收摄心魂,脚尖点地,掠了出去。
  洛阳离开封也不甚远,昼夜兼程,这天下午远远望见一道赭石红的城墙,拉了个人问,说前面就是洛阳了。一路疾奔,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还不觉得怎样,这时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却觉得心里头堵得发慌,甚至想拨转马头掉头而去。但既然来了,怎么能就这么走?他咬了咬牙,催马前行。
  城门看得越来越清楚,他心里也越来越乱,仿佛是一点点地在往下沉,却又没个底儿,空落落地只是难受。走到城门底下时,他忍不住勒住了马。雪停了两日,昨日却又起了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天气是越发地冷了。他不怕痛,也不怕冷,却唯独害怕这洛阳城,眼看着天一点点地黑了下去,忽听见隐隐有马蹄声响起来,有锣声响起来,待进城而未进的人都慌乱起来,奔命一般往前跑。
  他知道到了关城门的时辰了,心里一慌,浑浑噩噩地跟着进城的人们一起往前冲,进去没多久,忽听身后声音大作,数十名兵丁一齐伸手,吃力地把厚重的城门关上了。洛阳城的城门极高,也是极厚极重的,看上去十分威严,谢晓风看在眼里,却只是觉得沉重得压抑,他深吸了口气——这是洛阳城的空气,寒冷而潮湿。其实下了这么些天的雪,到处都是寒冷和潮湿的,但在谢晓风心里却隐隐觉得,这里就连寒冷和潮湿也似乎和别处不一样。



第 12 章


  谢晓风摸出腰里的银子看看,所剩已经不多了。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原,初下天山时甚至不知道吃东西可以下馆子,可以用银钱买,闹了不少的笑话,后来渐渐知道了许多事,从一伙拦路抢劫的强盗那里反抢了银子来。他不会花钱,也没什么过分的好奇心,收获虽少,总算支撑着走了这么远。
  那个人跟他说他家在洛阳崇政坊,颇有些根基,只要到了那儿,一问便知。眼看着天要黑下来,明知道只要张嘴询问就有落脚之地,心里却有种莫名的紧张。街上行人渐少,终于没了人迹,只把一座空落落的城市剩在那儿,风紧一阵缓一阵地吹来了又吹去了。谢晓风走了很久,找了一家小小的客栈住下。
  这一住,就是七天。
  这七天里,他一步也不曾出门,只是坐在房中发呆,连饭都是在房里吃的。
  这天傍晚,小二送净手的热水时,笑道:“我说这位公子,洛阳这几天热闹成这样,你只在房中有什么意思,不如出去走一走。”
  谢晓风正坐在窗前对着灰白的天空发呆,随口问:“去哪里走?”
  “地方可多了,哪里不能走呢。白马寺,奉先寺,都热闹着呢!最热闹的要数崇政坊了,过几天是褚大公子的生日。褚大人在朝中的地位摆在那儿,又听说褚大公子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文武双全,最喜结交江湖草莽、风流名士……巴结也好,真有情谊也好,这几天各样的人从四面八方聚到了洛阳来,赶着给褚大公子贺寿,那边摆了礼棚,搭了戏台,热闹得快要翻天了。公子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去玩一玩?”
  他唾沫横飞,说得眉飞色舞,谢晓风的脸色却一点点地变了,良久,问:“你说的褚大公子,是不是……叫褚连城?”
  “好像就是这个名字。”小二想了想,笑起来,“您听这名字就可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要不然,为什么别人不叫连城,偏他叫了这名字呢!”向谢晓风看了两眼,又笑起来,“不过呢,别人也就算了,公子您这样的或者和褚大公子有得一比。只是他那般泼天的富贵,普天下几个人能那般两全其美?更别提褚公子新娶的夫人是江南第一美人儿,听说还是个才女……啧啧,这几样好事,竟都叫他得了,真真是……真真是……”
  他微微摇头,咂摸了几回嘴,满面艳羡,一时间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儿来评价那个褚大公子。
  谢晓风面上却冷清清的没有一点表情,眼皮微垂,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二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扫兴,唤道:“公子?”
  谢晓风失魂落魄地抬头,隔了片刻,仿佛这才想起自己在哪儿似的,“哦”了一声,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静静坐一坐。”
  小二说了半天,却是这么个结果,觉得没意思,陪了个干巴巴的笑脸,转身退了出去。
  谢晓风直坐到天黑透了,小二的话还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晃悠——泼天的富贵……江南第一美人……才女……
  这些都是离他很远的东西,都是他以前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东西。这一会儿听了,仍觉得是隔着几座大山一般地无法理解,仿佛和自己没一点关系,却又带着种寒心的温度,仿佛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小小的,看不分明,找也找不着,只是钝钝地疼。
  一轮水洗般的冰盘徐徐地升上夜空,越来越高,仿佛要逸去似的。谢晓风看了很久,把手伸进怀里,捏到一个小包裹,想了片刻,燕子一般掠进了夜色里。
  他在山野里长大,也不懂得避人耳目,也不想自己那一身功夫如何地惊世骇俗,路上抓了几个人问路,那些人吓得以为是见了鬼,但定睛一瞧,见他这样的相貌,又觉得茫然。他问完了把人一丢起身就走。那些人留在原地,一错眼间就没了人,只以为自己眼花,或者是撞了鬼……但若是撞鬼,哪里有这样英俊的鬼?——于是,第二天的洛阳城里,街头巷尾又多了一样谈资。
  洛阳并不宵禁,虽是这样的寒夜,仍颇有几处热闹所在。一路飞掠,忽见前面灯火辉煌、热闹纷繁,便知到了地方。他来得晚,戏已经散了,车水马龙,人景攒动,尽是要回家的人。谢晓风寻了个灯影儿站住。
  从这里朝北望,远远的是两只石狮子,三间的兽头大门,朱门铜钉,被一溜大红灯笼照得熠熠闪光。正门之上有个大匾,他不认得字,但当头那个“褚”字是那个人当日一笔一划教过的,却是看得分明。
  忽然间,那门开了,走出一群人来。一个个衣饰华贵,气宇不凡,却都成了中间一个人的陪衬。那是一名年纪极轻的男子,衣着既不特别的贵气,也不寒酸,一眼看去,只觉得自在舒服,仿佛是开在纷繁红尘中的一朵雪莲花。
  谢晓风往阴影里退了退,把整个身体都藏在黑暗中。
  远远地看不清那个人的脸,隐约似在微笑着。他牵着客人的手下了台阶,寒喧了几句,逐一送上马车。马车走起来,一辆辆地散了,他站在阶上凝望了片刻,被一群人簇拥着回府,“吱吱哑哑——”数声,府门关上了。
  夜,重新静了下来。
  几只灯笼孤零零地在寒风中摇曳。
  默立良久,谢晓风转身往回走,越走越慢,终于站住,凝立片刻忽然折身掠回来,奔到一处暗影儿里,翻上墙头掠了进去。府中有值夜的人提着灯笼巡视,以他的身法要避过还是轻而易举的,可走了好久,只觉得仿佛是入了迷宫,眼前景致似是而非,别说褚连城的所在,连想要走回去都是不能了。
  他心里纳闷,越走越急,只摸不着头绪,忽见一条黑影一闪,鬼鬼祟祟猫在了一堆石头旁边。他连忙一闪,将身子藏起来。停了片刻,那人探出一个脑袋来,露出一副浓丽到极致的眉眼。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4

第 13 章


  谢晓风知道这个人好色成狂,人极轻浮,他到这儿来能有什么好勾当?又想起他和那个夏青的事儿,眼神便冷峻起来。林俊南浑然不知身处何境,停了片刻,悄悄地又往前走,却正好向谢晓风这边撞来。
  谢晓风也不动,只等他到了身边,伸手一捞,扣住咽喉抓进了黑影儿里。林俊南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见是谢晓风,微微一笑:“怎么是你……”一言未了,咽喉上猛地一痛,只觉眼前一阵青黑,一条脖颈几乎被谢晓风掐断,一时情急,双脚胡乱地踢腾起来。谢晓风不愿惊动了人,随手抓了把土填进他嘴里。
  林俊南挣也挣不脱,叫也叫不出,满嘴奇怪的味道,又是呕心又是惊恐,只拿两只眼睛瞪住谢晓风。谢晓风觉得这人不好,这时真拿到了,一时倒也想不出该拿他怎么样,若只是扔出去,他自然可以再回来做坏事。
  林俊南一瞬不瞬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忽见他眼中寒光闪动,分明是动了杀机,却偏生叫不出来,嘴里呜呜着,急得脸红脖子粗。
  有赵家集和开封城外的那一番勾缠,谢晓风真要下手时,竟有些下不去手,正在犹豫,忽见烛光闪烁,有人往这边走来,连忙按着林俊南往假山的缝里躲。照他的想法,林俊南应该也是怕被人发现的,哪知林俊南竟呜呜地嚎起来。谢晓风一惊,手下便是一紧,死死扼住林俊南的脖子,却终究是迟了一步。的
  “什么人!”喝声中,脚步响动,灯笼火把已将他藏身的地方照得通明。
  谢晓风心里一慌,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逃,却被一个声音叫住。
  “……小谢?”那人低唤了一声,似是他自己也不信。
  谢晓风惊惶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湛的眼波里。刹时间,这夜、这园、这灯盏、这人群都不见了,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之巅。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轻声道:“我……来了……”
  跟在褚连城后面的仆役们拿了灯笼往林俊南身上一照,吓了一跳,道:“是小林公子!”连忙扶起来,有拍背的,有挖他嘴里土的。谢晓风手劲奇大,刚才忙乱中一掐几乎没将林俊南扼死,现下脖子里留了圈乌紫的印,人已有些昏迷不醒。褚连城上前一看,见他神色不对,也有些着慌。
  谢晓风再天真不懂世故,看这情形也也知道他们是认识的,而且很熟,心里便沉了一沉。一年前,天山南麓,褚连城牵着马匹对他说:“不管何时,只要你来,我就倒履欢迎。”他那时想,他这一辈子是不要离开天山的,也不要去他嘴里那个盛世繁华的洛阳城,他们这一生,是再也不会相见了。谁想,终究还是见了,偏又是这么一番局面。
  他不知道褚连城为什么会认得林俊南,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来就闯了祸。林俊南会不会死,如果林俊南死了他怎么向褚连城交待……谢晓风心中乱得如扯了无数线头,只觉无数的人影儿在眼前晃,晃得他眼花。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捧宝贝般把林俊南抱起来送走,眼睁睁地被褚连城挽了手往前走,七转八折来到一间房子里。房中一溜木架,琳琅满目,摆着无数他见也没见过,说也说不上来的东西。他只觉一步步都踩在云彩上,心里一片茫然,朦胧中觉得,自己大概并不曾来过洛阳,只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你别慌,他没事的。”褚连城柔声安慰。见他魂不守舍,只管怔怔地出神,叹了口气,摇动他肩膀,“小谢,你能来,我很高兴。无论如何,你都不用怕,有我在这儿,就能护得你周全。就算是天塌下来,自然有我为你顶着。”的
  谢晓风怔怔地抬头。褚连城不如林俊南的浓丽,也不如谢晓风的英俊,但丰神俊逸、气质拔俗,此时面容平静、眼波宁定,叫人不由得心就安稳了。半晌,谢晓风开口:“他……”他不惯于搬弄是非,一路上所见的林俊南的恶行又实在不堪出口,顿了顿,只是道,“我见他鬼鬼祟祟的,以为……以为……”
  褚连城失笑,“他淘气惯了的。我不好说他,你打他一顿也好,叫他收敛一点。”
  谢晓风便低下头去,良久问:“你的伤好了吗?”
  “伤?”褚连城微有些讶然,苦笑起来,“这才真是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你远在天山竟然都知道了。”
  谢晓风听着刺心,偏过头去,“有一次下山,遇到一个从中原去的人,听他说的。”这谎话连他自己也不信,却又编不出更好的理由来。
  褚连城也未在意,微笑着将眉毛轻轻一扬,雍容中顿时透出一股豪气来,“就凭蜀中七狼能有多大能耐?我没事儿,你别听江湖上的那些传闻。”
  谢晓风轻声道:“他们的锥心拳很厉害。”
  “我可是也很厉害的。”褚连城微笑,“你剑法太高了,我不和你比,但放眼中原江湖,我还是有这个自信的。”
  谢晓风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没有事,我便放心了。”想了想,终究还是从怀里掏出那个素帛包裹,“给你。”
  “什么东西?”褚连城却不接。
  “药。”
  “不是说了没事吗?”褚连城有些哭笑不得。
  谢晓风道:“顺手,就带了来。”
  褚连城接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手掌大小的石盒,揭开盖子,只觉幽香扑鼻,奇道:“这是什么药?”谢晓风刚要说出“暖玉灵脂”四个字,眼光一闪,瞥见盒子里的东西,只觉脑中轰的一声,身子顿时僵住了。
  石乳般的“暖玉灵脂”不见了,盒子里一片玫红的膏汁,透着阵阵异香。



第 14 章


  谢晓风脸色惨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盒子里的膏汁隐约像是玫瑰膏,褚连城虽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也约略能猜出些影儿,微微一笑岔开话题,“这倒是一样有趣的东西,我收下了。我的伤真没事,你不用担心。”
  就在这时,一团脚步声迅速响近,中间乱纷纷地夹杂着几声低语:“少夫人别急……慢点……”
  “小谢,你在这儿等我。”褚连城起身往外走,容色镇定,脚步却已有些微浮。
  谢晓风没来由得紧张,跟着也站了起来。褚连城还没走到门口,一群人已经簇拥着一名少妇打扮的女子提着口长剑走了进来。她的妆已卸了,素面不施脂粉,但容色秀丽绝伦,却自有一种照人的艳光。这时颊上挂了两行珠泪,盈盈站在那儿,仿佛是枝带露的海裳花。
  褚连城看着不好,连忙迎上去。那女子脚下一错,避过褚连城,长剑疾刺谢晓风胸口。谢晓风下意识地就要闪,褚连城已抢先抓住那女子的手,“若兰,你别急。”
  “你放手!我不管他是谁,大不了我和他同归于尽,杀了他我再自杀。”女子满面急怒,说着已哭起来,“我也不知道小南怎么得罪了他,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只是我们林家只这么一条根儿,他再不好,还不至于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死在这儿,我怎么跟我爹娘交待!不如一起死了干净!”
  褚连城也微微一惊,眼光射向跟在后面的仆妇,“究竟是什么情形?”
  仆妇跪了一地,都不敢抬头,当前的一个低声道:“小少爷眼睛紧闭,脸也青了,鼻子里也没气儿了,摇也摇不醒。”
  林若兰听到这里,再也掌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口鲜血出来。满屋子人都吓了一跳,连褚连城也不由变了脸色,连忙伸手揽住她,“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肚子里的孩子。
  谢晓风听得身子一震,脸色更加惨白。
  林若兰怒道:“我自己都不活了,我谁也不顾。”
  “你呀……”褚连城叹息,略一思忖,“你别慌,我现在就赔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南给你。——福安,你去小少爷房里,就说她姐姐气急攻心,吐了血,人已昏迷不醒。”
  一名小厮答应一声,退出房去。林若兰听得糊涂,不知他这是什么用意。不大一会儿,忽然听见一片乱轰轰的动静,一人扯着嗓子叫:“姐——我没事儿,你别急,我吓你呢!”那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正迅速近了来。
  门霍地被推开,闯进来一人,鞋子也没穿,衣襟敞开着,本是急得如要发狂,看见林若兰好端端站在那儿,顿时张大了嘴。
  林若兰岂不知他那性子,只是一时情急乱了分寸,眼看着这番光景已明白过来,气得身子乱颤,抢过去,狠命戳了他一指,“你……你这个短命的……”说到一半,又勾起无限心事,不由得抓着他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林俊南又是下跪,又是赌咒,又是拿些诙谐的说辞逗林若兰,再加上褚连城在一旁温言安慰,总算是止了泪。林若兰这边刚安抚下去,林俊南又跳了起来,指住谢晓风说:“姐,姐夫!他快把我打死了,你们得给我出气!”
  谢晓风木头人一般晾了半天,心里一片纷乱,见林俊南没事,觉得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松动了一下,但那一种窒息般的压抑却越加地重了,正出神,忽觉一只手指几乎要戳到鼻子上来,不由得抬起了眼睛。
  林俊南与他目光一撞,不禁呆了一下。谢晓风给他的感觉向来是冷酷的、冷漠的,除了赵家集的那个夜晚,这是谢晓风第二次在他面前露出这种绝望到极致的萧索。他见谢晓风一次便要挨一次打,本是憋了一肚子气,想着今日在自己的地盘上一定要好好地讨回这笔帐,正在志得意满,这时,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褚连城无奈,“你们两个呀,真是一对冤家。”转而向林若兰道,“闹了半天,还没做介绍。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小谢吗?一年前那次去天山,差点死在那儿,要不是他我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小兄弟——谢晓风。”
  林若兰这才细细打量谢晓风,面上微红,福了福,“原来是谢公子……我,我今日太无礼了。”
  谢晓风不惯交际,怔怔地不知该如何答礼。
  林俊南听说谢晓风和褚连城还有这段交情,就知今日讨不到什么好了,嘟囔道:“喂,我说,我脖子都快断了……”见没人理自己,越发急了,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好啦好啦!本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喂,姓谢的,你给我倒个歉就拉倒。不过嘛,要有诚意一点儿……”
  林若兰狠狠瞪了他一眼,“少说句话罢,没人把你当哑巴。”的b56a18e0eacdf51aa2
  林俊南几乎要委屈死,“我脖子快断了,真的快断了!”被林若兰又狠狠戳了一指才算老实下来,愤愤地抱着头不作声。
  林若兰叹道:“他就是这个德性,谢公子不要在意。”
  谢晓风面上凉凉的,看不出什么颜色来,好一会儿,嘴角微牵,似是笑了笑,声音透着缥缈,“你没事就好,我……这就走了。”
  林俊南奇道:“这么倒歉也太没诚意了吧?”
  褚连城却知那句“没事就好”是对他说的,一把握住谢晓风的手,“你就这么走了?”这么一握才惊觉他手冷得厉害。谢晓风微颤了一下,转头望着褚连城,眼中有迷茫之色,仿佛在说:不这么走了,还能怎样?
  褚连城道:“留下来住几天,好不好?”
  他目光深湛,格外给人一种殷切情深的感觉。四目相接,谢晓风心潮起伏,一抹浓重的哀感缓缓地浮起来,将他淹没,拒绝的话就缠绕在嘴边,却说不出口,良久,不知不知地就应了一个“好”字,话一出口,只觉一颗心荡悠悠地也跟着吐了出去,腔子里空落落地只是难受。



第 15 章


  见他答应了,褚连城心里高兴,命人送了几样精致的小菜上来,又连声吩咐拿好酒来,要给谢晓风接风。林若兰不肯回房休息,定要敬谢晓风一杯酒感谢他的救命之恩,褚连城知她人虽温柔,脾气却执拗,也只得由她。
  林若兰满斟了杯酒,双手捧到谢晓风面前,“谢公子对我夫婿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一杯薄酒,略表寸心。”
  谢晓风听不懂那些文诌诌的话,但也约略知道她是谢他救了褚连城,他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只得接了,闷着头一饮而尽。
  林俊南深觉被人冷落,心里不快,转身要开溜,林若兰时刻注意着他,唤道:“你且站住。”林俊南万般不情愿,也只得无奈站住。林若兰道:“你过来。”他无奈,只得走过去,问:“做什么?”
  林若兰道:“你今儿个才到这儿,论理我不该说你,别的话咱们且留着明日说。不管你是怎么得罪了谢公子,你给谢公子倒杯酒赔个礼,谢公子胸怀宽广,自然不跟你计较,你日后见了谢公子也不许再闹别扭。”
  林俊南顿时急了,“我没有招惹他……”忽见林若兰沉了脸,知道她身子骨儿弱,又兼怀着身孕,不敢招惹她生气,只得委委屈屈倒了一杯酒端到谢晓风面前,横眉怒目地双手捧过去。
  “有这么赔礼的么?”林若兰问。
  林俊南无奈,只得一揖到地,双手将酒杯高高举着,“谢公子,我行事孟浪,对你多有得罪,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宥则个。”
  褚连城也劝解:“他是个孩子脾气,小谢你也不要和他计较了吧?”看着谢晓风接了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揽了林若兰的肩柔声安慰,“小南年纪还小,日后成了亲有人管着,自然就好了。你也不用太过忧虑,男孩子嘛,总是淘气些的。”
  谢晓风闻言瞥了林俊南一眼,林俊南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看他,偏过头去,东一张西一望,假装看墙上挂的古画,却听林若兰叹道:“他这样的性子,谁家女孩儿嫁了他都是个辱没。”连忙回过头来作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姐,我听你的话,改了好多,一路上不知道有多乖呢。”
  林若兰嗤的冷笑一声,扬声道:“来人,把冯伯叫进来。”林俊南一听这个,顿时就蔫了。外面答应一声,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老仆,抢上来磕头,林若兰命人拦住,淡淡道:“冯伯,你是我们林家的老人了,爹爹让你跟着他来洛阳,你倒是说说你这管家怎么做的,他这一路上是个什么情形?”
  林俊南站在林若兰身后,急得杀鸡抹脖子地冲冯管家使眼色。冯管家却连头也不抬,耷拉着眼皮一板一眼地说:“回禀小姐,我不知道。”此言一出,林俊南气得险些晕过去,一厅的人却都禁不住偷笑起来。林若兰恨得牙痒痒,回身推了林俊南一把,待要数说他几句,唇齿微动,眼睛又红了。
  冯管家抬起眼皮瞧了瞧,见情形不好,垂下眼皮接道:“少爷说我老年纪大了,叫我多休息,我不肯,他顾惜我,就也不乱跑,每日坐在马车上,我坐的是另一辆马车,他究竟是在马车里做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
  林若兰不信:“他那性子能乖乖坐马车?”
  冯管家道:“我也奇怪呢,有一回问公子怎么就转了性儿呢,小姐猜公子怎么说?”
  林若兰不由得问:“他怎么说?”
  “公子说:‘咱们家这位大小姐从来不信我的话,自然要找你问话,我大不了忍几天,省得你去磨牙。’”他捏着嗓子学林俊南说话,惟妙惟肖,逗得林若兰不禁微微一笑,嗔道:“冯伯,你可别和他串通一气到我面前扯谎。”
  冯管家脸一沉,“小姐,我从七岁跟着太爷,看着老爷、小姐、少爷长大,要是少爷不学好,我却撒谎,那不是害少爷吗?害少爷,就是害林家,我人老了,心却不糊涂。”
  这一番话他说得掷地有声,林若兰便有些信了,但看看林俊南,总又觉得不太像,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只觉心灰意冷。褚连城又劝慰了一番,命人送她回房休息,林俊南也跟着下去了。他们一走,房中顿时冷清下来。
  “夜也快尽了,我看也不要睡了,咱们就坐在这儿叙叙旧……”褚连城遣散了仆役回转头来,眼落落到谢晓风身上,不禁收了笑容,将剩下的话默默地咽了回去。
  房中四角各有一支美人烛台,点着数支大蜡烛,烛光盈盈,照在谢晓风单薄精瘦的身子上,倒似一张纸人一般。林若兰和林俊南在时他勉力支撑着,此时人散了,气也就泄了,微垂着头,脸色灰败,没有一丝生气。
  褚连城眼光复杂,走过去握住他双臂,温言道:“你瞧,时间可真快,不过一年没见,你都长高了。那时你只到我耳朵这儿,现在都要比我高了……”被他一碰,谢晓风忍不住微微一颤,眼光孤绝,仿佛随时要失声痛哭似的。
  良久,褚连城轻轻叹息一声,“那些事……你还忘不了吗?”
  谢晓风身子又是一颤,深吸了口气,咬着嘴唇偏过头去,低声道:“我没事,只是有点冷,天真冷,雪这么大……”说着,眼睛却已经湿了,但他拼命忍住,中了魔魇般反复地说:“那些事我早忘了,真的忘了,都忘了……”这些字从嘴里说出来,已不再是字,却仿佛是一把把的小刀,刀刀插在自己心上,血淋淋地疼。
  褚连城眼中闪过刺痛之色,忽然俯下身子吻住谢晓风的唇,那一吻落下,连他自己也呆住了。褚连城的唇是温软的,带着一丝淡淡的酒香,熏人欲醉,谢晓风身子微微一僵,手不由就揽在了他腰上。



第 16 章


  褚连城身子微一震,推开谢晓风迅速退了一步,神色晦暗、变幻不定。谢晓风也惊醒过来,一步步往后退,靠在墙上颤声道:“我……我……”褚连城倒了杯酒,一口饮下。酒已凉了,他打个激灵,良久才缓缓道:“一切都是我不好。”
  谢晓风微有些失神地望着自己的脚尖,默然片刻,低声道:“那天你说要和我义结金兰,还算数吗?”褚连城微一怔,已明白他的意思。谢晓风突然抬头,展颜一笑,“那时我不肯,一直在后悔。我自小孤零,没有一个亲人,大哥肯跟我结拜,我就再不是一个人了……我们今天结拜吧,从此一世都是好兄弟。”
  褚连城看了他良久,终于道:“好。”
  谢晓风大步走出门去,“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大声道:“苍天在上,我谢晓风有哥哥了,从今往后,我敬他重他,若违此誓,苍天不容!”
  褚连城跪在他旁边,举起右手,肃容道:“我褚连城今日与小谢结为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起完了誓,两人静静地对望了一眼。二人各怀心事,但褚连城一向冷定,这片刻的功夫已将面上表情收拾整齐,目光深湛,一派温和。谢晓风虽然情根深种,个性却是极骄傲的,断不肯示弱于人,此时将一腔心事全部掩下,面上也是一派平静。
  褚连城携了谢晓风起身,柔声道:“洛阳城里多有美人儿,我替你挑个好不好?”
  谢晓风仿佛被刺了一下,转开眼睛,“我想明天就走。”
  褚连城深悔不该提什么美人儿,微微叹息:“后天是我生辰,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一些江湖朋友耳中,吵嚷着要热闹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好歹多留两天,等他们散了,我带你去跟你提过的梅庄住上几天,你那时问我仙鹤长得什么样子,船又是什么样儿的,还有无数有趣的东西……如今来了,总要一一见了,才不枉此行。”见谢晓风低头不语,显然在犹豫,微微一笑,道:“你是我的兄弟,做兄弟的,要听大哥的话才是。”
  谢晓风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突然一笑,轻声道:“大哥这么说,就是这样了。”
  折腾了半夜,两人都有些疲倦,褚连城知他此时心中不平静,需要一个人呆着理一理思绪,拍了拍手掌,唤进候在院子门口的小厮,命他送谢晓风去客房休息。褚连城跟着送了数步,谢晓风不让他送,低声说:“大哥忙了一天,也累了,早些睡吧。”褚连城点了点头,目送谢晓风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弯处,轻轻舒了口气,回至书房,提起小银剪将红烛的一截灯芯剪掉,烛光微一压,随即窜起来,褚连城的脸色跟着倏地一亮。
  默立良久,褚连城道:“进来吧,杵在外面干什么?”
  “自然是怕扰了公子雅兴。”门外一声低笑,已闪进一人,伏身跪倒,“给公子请安。一别三月,公子越发清减了。”玉面朱唇,身姿优雅,却着了一身夜行衣。
  “想不清减只怕也难。”褚连城看着手里的小银剪淡淡一笑,笑意冷得像剪子锋刃上折射出的闪闪银光。
  那人沉默了一下,“借公子手中银剪一用。”
  褚连城手腕微扬,剪子稳稳地飞了过去,那人伸手接住,脱下靴子,挽起裤角,将剪刃往腿上一戳一转,挖下一块血肉来。用指甲一划,那物事剖成两半,现出里面一方折叠成团的丝帛。褚连城不动声色地接过去,摊开看过,丢到炭盆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帛书化作灰烬,淡淡道:“这人真是死脑筋,竟不知鱼死网破的道理。”
  那人已自行包扎好腿上的伤站起来,闻言道:“他想的自然是鱼死而网不破。”
  褚连城瞟了他一眼,忽然莞尔一笑,“你说话倒是越来越有趣了。——这种把蜡丸封在肉身里的事以后叫别人做吧,用在你身上,我心疼。”
  “公子这话应该跟那位小谢说,我可不稀罕。”那人轻轻一笑,撇过头去,眼中微有不屑之色。
  “你吃他的醋?”褚连城笑意加深。
  “不敢。我要是为他吃醋,这醋吃得过来吗,这些年还不早就酸死了。”那人微微苦笑,“说实话,如今的形势公子实在不该留他。”
  褚连城挑眉微笑:“这分明是在吃醋了。”
  那人无奈:“公子就别打趣我了。你要是知道他这一路上惹了多少祸事恐怕就笑不出了,咱们这儿又是这么个形势,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保他。不如让他及早脱身回天山去,于他于公子都有好处。”
  褚连城目光一闪,凝望过去,见他语气诚挚,叹息一声收了谑笑。
  那人揣摩他的心意,小心翼翼道:“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这道理也不用我多说。公子一向杀伐决断,还要想想清楚。虽说他样貌格外出挑些,人却有些痴傻,洛阳这种险恶之地不是他该呆的地方,公子若真喜欢他……”
  褚连城摇了摇手,叫他不要往下再说,“他那叫真性情,却不是痴傻,咱们这样的难道就算是什么聪明人?叫我说,不过是形为心役,为人事羁绊,不得解脱,反不如他活得纯粹洒脱。我和他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总归是今生无缘,喜欢不喜欢的话你再也休提。”
  那人道:“那他……”
  褚连城突然伸手将他拉入怀中,俯首深深一吻,封住底下的话,辗转吻了片刻,忽尔一笑勾起他的下巴,“若要喜欢,我也该喜欢你……这么多天了,你想我没有?”他生得儒雅蕴藉,此时深湛的眼中含了盈盈笑意,说不尽的风情万种。
  那人不由叹了口气,闷声道:“我为你卖命是心甘情愿,何必用这些手段笼络?”
  褚连城有些颓然,以手抚额苦笑:“卓青,卓青,你原来是这么想我的。”
  “非常人行非常事,我也没有怨过你。”那人叹息,“公子这些年来苦苦支撑才保得住这几家的太平,我知道你心里也是苦的——那个谢晓风……”
  褚连城脸色微一凝,卓青知道他不想再说,心里微微一叹闭上了嘴,在褚连城唇上亲了亲,叹道:“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反正你是公子,我也就是个跑腿卖命的。”褚连城凝视他半晌,忽尔一笑,“我真好命,竟有个这么好看的跑腿卖命的。来,跑腿卖命的,让我亲亲你。”一面说,一面深深地吻了下去。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5

第 17 章


  小厮引着谢晓风穿回廊,越亭台,来到一座精致的别院。洗澡水已备好,四名美丽的少女雁行两侧,或捧绸衣,或捧浴巾,说是要服侍他沐浴。谢晓风哪经过这个,闷声说了“不用”,把她们赶出去。褚家规矩极严,她们不敢违逆,垂首退至门外。
  今夜变故甚多,谢晓风心中疲累到极点,被热水一蒸竟靠着桶壁沉沉睡去。他从小在山野中长大,白天打猎,夜间还要提防野兽侵袭,因此即使是累极而眠时也十分警觉,朦胧中觉得有人拉他,蓦地睁开眼睛跳开。耳中听得女子的惊叫声,凝目一看,刚才的四个女孩儿或拿毛毯、或拿浴巾,垂着眼皮站在对面,一个个双颊通红,咬着嘴角拼命忍笑。谢晓风冻得哆嗦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洗澡时睡着了,此时是赤着身子的,脸刷地就红了,一步跨到浴桶后面。
  女孩子们偷偷地交换了个眼神,捧了浴巾过去,谢晓风吓了一跳,抓着桶壁厉声道:“别过来!”
  一个女孩子道:“谢公子不用害羞,我们服侍我家公子也是这样的。”
  谢晓风道:“他是他,我是我。”
  她们无奈,只得隔着浴桶把毛巾递过去,等他擦了身上的水,又把薄绸的内衣递过去,待谢晓风穿好,唤进侍立在门外的小厮,将浴桶抬出去,盈盈一拜道:“谢公子一路劳乏,早些安息吧。”垂首退出。
  刚才那样一闹,谢晓风反而没了睡意,怔怔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将床头的一条长襟披了坐到桌子前。桌上有一面大镜子,映出张异常英俊的少年男子的面孔。他呆呆看了半晌,把手掌伸到眼前。这是一双骨感的手,指骨修长,稳定有力。他将手放到自己脸上,感到一种瘦而硬的触觉。开封城的那座华丽的小楼里,那些女孩子曾用手抚摸过他,他知道女子的手不是这样的,她们的手柔软而温暖,放在脸上时不会觉得硬而粗糙。
  他觉得茫然,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很久,突然伸手把头发挽到头顶,想象自己若扮作女子的装束会是什么样子。感觉完全不对。他想起林若兰的模样,她和林俊南长得很像,却更纤秀,有着女子特有的柔婉娴静。她的眉眼是淡淡的绮丽,柔若春水,仿佛能将人的心都融化在里面。若以手抚上那样的眉眼,心也该是春水般的温柔吧。
  谢晓风手指微颤,抚过自己的眉毛。他的眉毛这般的锋利,如一双欲飞的剑,这双眼睛又太孤冷,如冬夜的寒星。他忽然忍不住苦笑起来——谢晓风呀谢晓风,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那笑声再熟悉不过,谢晓风手掌在桌子上一按,箭一般穿窗而出,一柄小刀恰等在窗外,只等他撞上去。谢晓风心头微惊,腰一拧避开刀尖,手臂轻舒揪住林俊南衣领提回了房去。
  “哎哎,开个玩笑,别那么小气,哎呀呀,汤要撒了。”林俊南吱吱哑哑叫着,左臂平展,努力将手里的粥碗端平,“慢点儿,这可是我姐姐亲手熬的。”
  谢晓风把他摁在墙上,朝他手上看了一眼,冷冷道:“她不是睡去了吗?”
  “本来是的,走到半路上她忽然说你和我姐夫定然又要痛饮一场,怕夜寒伤身,特意熬了这解酒汤叫我送去给你们。我到了那边儿,灯已熄了,小厮们说你回了客房,我只好给你拿来。明儿我姐姐问起,你可不能说我不曾送来。”
  谢晓风听着“姐夫”二字刺耳,放开他,冷冷道:“我不喝,你拿走。”
  林俊南可怜兮兮地望着谢晓风,无限委屈:“你还在生我的气?我好歹救过你一命,你倒好,见我一次打我一次,上一回在我肩上穿了个窟窿,这一回又险些把我脖子拧断。这也就罢了,反过来却是我给你敬酒赔礼。唉,我真是比那只四条腿砍了拿去替不周山支天的大乌龟还冤!”
  那句“冤枉”用的是洪荒时代水神共工撞断不周山,女娲斩下一只大龟的四脚,当作四根柱子把倒塌的半边天支起来的典故,原为搏谢晓风一笑。谢晓风长于山野,未读过书,也没人讲故事给他听,更不知道这段典故,这段诙谐语听在耳中非但不觉可笑,反而迷茫。
  没有逗笑谢晓风,林俊南有些失望,将粥碗塞到谢晓风手里道:“我姐姐手艺好得很,你尝一尝,保你喜欢。”
  谢晓风却知他心性顽劣,断无这般好心,刹那间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圈,心中蓦地一动,飞快地瞄了林俊南一眼。林俊南心虚,连忙送上一个微笑,他眉眼浓丽,那一笑仿佛是在眉间绽开了一朵明丽的花儿。谢晓风瞧了他片刻,忽然淡淡一笑。林俊南以为大功告成,笑得越发开心,连忙道:“趁热才好喝,别放凉了。”
  谢晓风却轻声道:“我喝,岂如你喝?”



第 18 章


第 18 章(上)
  
  林俊南微微一惊,强笑:“我已经喝过了。”
  谢晓风面无表情,“她手艺好,你再喝点儿也没什么。”
  “我饱了。”
  “有多饱?”
  “再喝就要出人命了。”
  “哦?”谢晓风眼色冷峻地盯着他,良久,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星眸浩渺,微有些潋滟的味道,“我没见过撑死的人,你撑死了给我瞧瞧。”
  林俊南心中一寒,还要分辩,被谢晓风捏住嘴将粥往肚子里强灌下去。那粥还是烫的,疼的他嗷嗷乱叫,拼命地挣了几挣,谢晓风的手竟然微有些松动,他心中一喜,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奋力一挣脱出谢晓风的手去。险地不可久留,纵身就往窗外跳,跑出好远不见谢晓风追来,魂儿才算回来,扯着喉咙骂道:“姓谢的!你他妈的小混蛋!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这一辈子都和你耗上了!总有一天叫你跪在本大爷脚下求饶!”
  骂完了赶紧跑,又跑出好远仍不见谢晓风追来。他与谢晓风认识以来,次次被他欺负,且知那个人外表冷漠骄傲,心眼却极小,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这次怎么会放他走?越想越蹊跷,略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悄悄摸了回去。
  窗子仍是洞开着,细风灌进去,吹得烛光微微摇曳。林俊南小心翼翼地凑上半个脑袋,见谢晓风仍站在墙前,刚才用来摁他的手撑在墙上。林俊南心中越发奇怪,心想这人难道是喜欢上我了不成,我人走了,他却对着我靠过的墙怀念?
  从前也有别的男人打过他的脑筋,不过是言语挑逗,碍着林家在官场江湖的势力不敢太过放肆,其中林俊南也交了两个清秀温柔的情人,但最喜欢的却是女人的柔软馨香。此时回思谢晓风的剑眉星目,赵家集和开封城外的记忆忽然齐齐涌至脑中,林俊南心中微微一动,指尖回味着谢晓风肤肌的光滑火热,下身竟渐渐有了反应。
  林俊南心里偷笑,正想着如何开口才能叫谢晓风不致于太过害羞,房里,谢晓风已倚着墙滑倒在了地上,身子像害了寒症似的抖得厉害,挣扎着似要爬起来却又跌了回去。
  林俊南这才看出情形不对,纵身跳进房去,一把抱起他。谢晓风眼神已有些涣散了,额上的汗水仿佛是谁拿了水瓢一层层地往下淋似的,触到林俊南身上的热气,拼命地往他怀里钻。
  “哎哎,你别耍赖。”林俊南心里一慌,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上。谢晓风在他面前一向霸道得厉害,这时却脆弱得像个小动物似的,就算来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能将他扼死。林俊南深觉诡异,瞪视着蜷成一团的谢晓风沉思片刻,突然跳起来,先用力踢了几脚,嘴里骂道:“次次你打我,这次我先打了再说。”
  谢晓风蜷着身子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林俊南心里有些发虚,蹲下身子将他的头扳正,唤道:“喂!”谢晓风脸白得雪一般,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闪了闪,恍恍惚惚地睁开一线,茫然地望着林俊南,像是在回思他是谁似的,也只是片刻的功夫就又闭了眼,模模糊糊地吐出了一个字。
  “你说什么?”林俊南把耳朵凑过去,谢晓风抖得近于痉挛,低沉喑哑的吐出了一个字,模模糊糊似是个“冷”字。c
  林俊南把他抱到床上去,拿被子裹住。谢晓风抖成一团,仿佛盖在他身上的不是被子却是冰块一样。林俊南看着不善,伸手扣住他脉门,只觉脉息浮而零乱,略一想,把手按到他百会穴上,将一缕内息送入,与他内息一交,林俊南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连忙抽手,饶是如此,已觉气浮心急。谢晓风体内有两股内息,一股温和厚重,是他自己的,另有一股异常霸道而零乱的纯阴内息游走不息,也不知他是惹到了什么魔头,受了这么重的内伤。
  “讨厌死了,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林俊南嘴里嘟囔着,十分不情愿地跳上床去,扶谢晓风坐正,将他身上的衣服剥了个光。
 
第 18 章(中)
  
  和谢晓风亲热的经验是有的,可一次是挑逗戏弄,一次是情急献媚,真正见识他的身子这还是第一次。谢晓风只有十七八岁,无论怎么看还是个孩子,然而他的命是在山野里从一次次的逃亡和猎杀里挣出来的,比同龄人格外显出一种野性的健硕结实,细腰窄臀,骨肉匀停,又有一副缎子似的皮肤,林俊南看了两眼,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细细地摸了几把,想到还有正事要办,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了手盘腿坐到谢晓风后面。
  眼光落到谢晓风背上,林俊南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条长而深的刀疤从左肩狎骨狰狞地爬过整个背部,最后消失在右腰处。刀伤应该是两个多月前的,已结了疤,那一份狰狞却仍是是叫人心惊肉跳。
  林俊南心里微有些伤感:这么美好的一具身子,唉,真是糟蹋了。摇了摇头,将两手按到谢晓风后心上,刚才隔着衣服还不觉如何,这时一贴上去,只觉仿佛是把手掌按到了冰块上,奇寒彻骨,忍不住又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所幸他修习的是纯阳内功,恰好与谢晓风体内那股寒气抗衡,凝神守本,将内力源源不绝地输进去,与谢晓风本身的那股浑厚柔和的内息合在一处。他本意要合两人的内力将那股寒毒迫出去,略行了片刻发现寒毒已入丹田,非外力所能化解,心下叹息一声,只得努力将谢晓风体内的寒毒度入自己体内一部分,已自身的纯阳内功徐徐化解。
  行了两个大周天,林俊南累得热汗淋漓,谢晓风体内那股游走不息的寒毒渐渐沉静下来,林俊南知道昨夜那一番折腾,谢晓风身体亏损极大,也不忙着收功,牵引着谢晓风的内息又行了一个小周天的内功,觉他经络百脉中渐渐回复和暖才将自己的内力徐徐抽出。
  运完功天已大亮。谢晓风身子虽不抖了,人却仍不清醒,林俊南累得不行,将谢晓风摁倒在床上,自己也躺下,拿被子盖住两个人,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昨夜闹得太晚,褚连城知道谢晓风疲乏,吩咐了人不许去叫他,倒也没人打扰。这一觉直睡到下午,林俊南在梦里觉得身子仿佛微微一震,便醒了,慢慢睁开眼。谢晓风的脸就在旁边,两眼惺忪,显然也是才醒,正疑惑地看着他,带着些微的迷茫。经昨夜那一番折腾,他容色十分憔悴,格外显出一份孩子气的荏弱,又是那般的剑眉星目,看上去可怜可爱到极点,林俊南心中一动,凑过头去在他唇上亲了亲,轻声道:“你真好看。”
  谢晓风身子一震,似要躲。林俊南心中犹未足,舌尖微顶,探入他口内,辗转地吮吸索取,一只手抚上了谢晓风胸前两点嫣红。谢晓风身子微微地抖起来,有前两次的经验,林俊南已将他身上的敏感处摸索得差不多,他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儿,此时放出手段来,谢晓风越发抖得厉害,灼热一层层地逼上皮肤,竟像是在邀请似的。
  林俊南心中觉得微妙——谢晓风身子异样的敏感,些微的挑逗都受不起,对他的碰触却是深恶痛绝,似今日这般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第 18 章(下)
 
  他原是个好色如狂的人,小腹中一阵激热,不再多想,翻身将谢晓风压住,耳中听谢晓风低声道了“放手”二字,哪里还顾得上,嘴里嘟囔地说着情话,一只手已握住了谢晓风的性器。
  谢晓风猛地一震,长身而起。林俊南正情热,哪容他起身,手下狠狠用力,谢晓风痛哼一声仰面跌倒,他重新压上去,一面鼓动唇舌在谢晓风嘴里啃咬吮吸,一面握住他性器舒缓有致地揉搓起来。林俊南惯历风月,虽不曾侍候过旁人,但要怎么样舒服却比林字怎么写都知道得清楚,此时用心服侍,谢晓风不由得呻吟出声,性器渐渐肿胀起来。
  林俊南心中欢喜,恨不得整个人都化在他身上,一面亲吻,一面意乱情迷地喃喃:“心肝……宝贝……你叫得真好听……再叫一个……”正摩挲得起劲,忽觉肩上一阵剧痛,不由惨呼出声,猛地往后一挣,那痛骤然加剧,他突然明白过来,不敢再动,颤声叫道:“我不招惹你了!你放开!”
  房中静得可怕,只剩两人的喘息声。
  林俊南肩上火辣辣地痛,一股浓稠温柔的液体沿着肩头往下淌。他沮丧到极点,心里暗骂谢晓风心狠,生怕他发狠咬下自己一块肉来,实在打熬不住,颤声哀求:“千不该万不该,我昨夜以内功为你疗伤,损耗了七八成内力,不知要多久才能补回来,你……你饶了我吧……”
  以内功替人疗伤有损耗是实情,但他昨夜那点做为,损耗哪里就有七八成之多?他这一番话原是危言耸听,哄谢晓风松嘴。也不知是谢晓风信了他还是怎样,停了片刻,肩头忽然微微一松。林俊南心中大喜,连忙往后退去,哪知身子刚一动,突然天摇地动起来。他心中一阵迷糊,恍惚间眼前现出一片雪白,略一怔,明白那是铺在身子下面的床单。
  他正觉得奇诡,一双手掌住了他腰身。那手瘦而硬,力度惊人,且带着滚烫的热度。林俊南仍是觉得迷糊,直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突然顶在股间才回来神来,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不由得惊叫:“你干什么!”
  谢晓风握在林俊南腰间的手颤得厉害,仿佛是在和某个强大的力量做着生死搏斗。
  林俊南扭动了几下,摩擦到他的性器,惊觉那东西越发硬了,知道这时再乱动简直就是在挑拨他的情欲,论到武功偏偏不是他动手,只得强压心头惊恐,一动不动地抓住被单。
  林俊南和别人玩时都是他在上,知道在下的一方第一次是极痛的,他是一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吃不得痛受不得苦,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人压在底下,那个人偏又是他一心想要压到身子底下的人,一时间,追悔、恐惧齐齐涌上心头,转而又想到这里连润滑的东西也没有,只觉得天昏地暗,想死的心都有了。
  情知若谢晓风一定要他,是万万抗拒不了的,没奈何,只得张目四望,琢磨着如果谢晓风定要强上他得找些酒水什么的来润滑润滑才好。哪知看来看去,别说是酒水,就连一滴水都找不到,心里正哀叹苍天无眼,忽见墙边流了一摊莲子粥,想起昨夜曾被谢晓风强灌了几口,头皮一炸,不由得嚎起来:“你欺负我!我不活了!”
  正叫得欢,忽觉谢晓风握在他腰间的手微微一动,心头一寒,立刻闭嘴,心头的惧意无以复加,满嘴牙齿捉对儿打起架来。
  谢晓风的手在颤,潮热分明一层层逼上来,人却仍是一动不动。
  林俊南半点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若说他不想做了,那性器分明坚硬如铁、热得吓人,此时放了他,却去哪里泄他的火呢!难道……他是想拿什么法子整治自己?想起听过的一些性虐待的法子,林俊南一颗心钢丝般吊了起来。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5

第 19 章

 
  不知过了多久,掌控在腰间的手突然一松,谢晓风似是疲累到极点,“你走,不要再让我见到你!”林俊南还不信,耳中又听他道:“你虽救了我,我却不感激你,今后不许你惹我,不然我还是要杀你的。”这才如梦惊醒,跳下床去,忽听谢晓风道:“慢着!”只道他改变主意了,不由一僵。
  谢晓风道:“我问你,暖玉灵脂哪里去了?”林俊南抵赖:“你不是拿走了吗?”见谢晓风眼中寒光一闪,心里害怕,只得随口撒谎,“好啦好啦,实话告诉你,这是我送给我姐夫的寿礼。我昨儿没有见着他,放在我姐那儿了,本是要她转交,昨日那么忙,兴许她还没给我姐夫。你若要,我便给你要回来,”心中却想:你就算好意思找褚连城求证,难道还好意思找我姐问?
  他本是误打误撞,却正触动谢晓风心事,谢晓风呆了半晌,冷冷道:“我不要了,你走吧。”林俊南不料他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心中大喜,心里道了声侥幸,也顾不得衣服零乱,仍是从窗子里穿了出去。
  明日就是褚连城的生辰,府中越发的忙,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他躲到角落里整理好了衣服,施施然走出去,拣捷径回了房。一个小丫头抱了只猫坐在门口玩,睨着他肩上抿嘴一笑,悄悄道:“小林公子,你又去哪里偷腥了,怎么还挂了彩。刚才少夫人派人来问你,我扯了个谎混了过去,你怎么谢我?”
  林俊南刚才逗惹谢晓风,自己也弄得欲火焚身,见那丫头容貌俊丽,微微一笑,牵了她的手道:“你进来,我好好谢你。”
  那丫头羞红了脸,素知他是个花心大萝卜,猛地挣脱了他的手,低头一溜烟儿地去了。林俊南要拉她,见有人往这边儿过来,只好作罢,正寻思去找谁泻火,忽然觉得肚子里咕噜一阵乱响,暗叫不好,惨白着脸向茅房跑去。
  当晚,褚连城在醉花阁大开夜宴,诸人俱在,只少了一个林俊南,派人去请,小厮回来,说是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一天里倒是上了不下八十遍茅房。褚连城听着不善,忙令人请了城中有名的神医史大先生来。史大先生略看了两眼,知道大户人家有许多说都没法说的事,只得微微皱了眉,嘟囔道:“心也太狠了些,这么大的剂量……”开了一剂药,叮嘱了些话便去了。林若兰亲自浓浓熬了一大碗。林俊南自小怕苦,不肯喝,林若兰一声令下,几个人强按住脑袋,撑开他的嘴强灌了下去。
  第二日,各方贺寿的人齐聚褚府,流水宴直开到街外去,又请了各色杂耍和几家戏班,虽是隆冬天气,细乐喧天,锦衣交迭,好一番热闹。也有相熟的年轻人知道褚连城有个妻弟,人物风流,论到容貌俊俏更在褚连城之上,都有心结识,问了再三说是前日偶有不适,正在房中养病,都叹息了一回,连呼无缘。有人想去房中探视,被褚连城挡了回去,说是“大夫交待要静养,不许见外人。”众人无奈,只得作罢。
  来贺寿的人中偏有个心智迷糊的小厮,不知怎么摸错了路,闯入后园中,隐约来到一处,听见里面摔杯摔碟子的乱响,间或有人劝道:“小祖宗,就别发脾气了吧……”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响,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悲呼:“此仇不报非君子”,气息极弱,似刚害过一场大病般,隐约有个苍老的声音嘟囔道:“少爷,你又不是君子……这叫害人不成反害己……”房中又是一声更大的碎裂声。
  那小厮吓了一跳,他多少有点见识,知道像褚家这样的人家,若是听到了哪些听不得的话,只怕有性命之忧,慌忙一溜烟跑了。心中忍不住好奇:褚大公子的生辰,谁这么不痛快?转念又想:想必大户人家也不过是表面光鲜,内里却是各有各的难处。一面想,一面又不禁连连摇头。
  谢晓风不喜热闹,这几日只在房中静坐,褚连城闲时便来看他,但这样的日子褚连城哪里会有闲暇,倒是林若兰过来几次,嘘寒问暖,问他些天山上的风物。谢晓风神态拘谨,问一句答一句,并无别的话。林若兰也觉无趣,只道他少见世面,略一坐便走了。
  一日枯坐,谢晓负忽然想起林俊南那晚端了碗粥来要他喝,当时觉得诡异,倒灌了给林俊南喝,也不知那粥里究竟有什么古怪没有,寻了个小丫头来套问。小丫头本是个多嘴的,又是林若兰交待过的人,知道谢晓风曾救过褚连城的命,更何况谢晓风长了那么一副英俊无俦的容貌,两片薄唇碰个不停,盏茶功夫将林俊南这几日的丑态倒豆般讲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加一句:“南方人就是娇气些,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哪像谢公子这样,一看就是英雄侠士,一身骨头都是铁打的。”
  谢晓风听得有趣,忍不住微微一笑。他原是个孩子,容貌再英俊,也不过是个英气十足的漂亮男孩子,只是心事压着,格外显出种冷峻沉稳来,这时一笑,剑眉微扬,星眸中波光潋滟,显出种兴灾乐祸的调皮,那小丫头不由得看得怔住了。
  第五天上,天南海北的客人总算散尽。当晚,褚连城过来告诉谢晓风明日就可去梅庄。谢晓风性子执拗,既与他结拜为兄弟,便不再作他想,然而情之一字,岂是说忘就能忘的,深心里总望能和他多呆一会儿,却又知道“梅庄”一去,他留在这洛阳城的理由就没了,心里忽喜忽悲,一片纷乱。
  晚饭时上了一道鹿肉,褚连城连夸鲜嫩,谢晓风吃在嘴里,却和沙子无异。略喝了些酒,一个小厮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褚连城脸色微沉了一沉,向谢晓风笑道:“你瞧我这过的什么日子?一顿饭也吃不消停。明儿我们谁也不告诉,悄悄地溜去,看他们哪里找我去。”谢晓风不知如何答他,只是淡淡一笑。
  碎碎的雪粒又飘了起来,眼看着褚连城披上斗篷,被两盏风灯引着去了。一开始还能看见人影,到后来人影一点也看不见,只剩两盏渺茫的灯光越走越远。
  谢晓风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口张望半晌,不由得痴了。
  这晚半睡半醒,听了一夜的西风吹窗,雪压枝折。



第 20 章

 
  第二日竟是个晴天。和褚连城出了府门才发现去梅庄的不止他二人,还有林若兰和林俊南,谢晓风深觉失望,起伏了一夜的心一点点地沉没,仅余的一点热度也散了。
  褚连城问:“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住不惯?”
  谢晓风转过脸去,轻声道:“我有点儿想家了。”
  褚连城微一愕,黯然片刻,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道:“上车吧。”
  梅庄是褚家在城外的一处园子,亭台精致,园中植了近千株梅树,一场场的风催雪催,催开了一树树胭脂般的花朵,谢晓风心中沉郁,只觉那如云的绯红似堵在心口的棉絮,撕扯不开,闷得呼吸都是困难。褚连城言语殷殷,待他和从前似乎没什么不同,可谢晓风不是傻子,褚连城既带了林若兰来,分明是有意和他生疏。他心里一片灰冷,深悔为什么要来这洛阳城,恨不得现在就拔脚逃了去。
  一行人到梅林中的庐舍中坐了,开了四面窗子,一面饮酒一面赏雪。林俊南是个闲不住的,不一会儿就借故溜了出去。谢晓风强打精神坐了一会儿,耳中听着褚连城和林若兰的温言,仿佛有把小刀剜心一般,酸楚一层层地逼上来,眼中竟有了湿意,他怕别人看见,道了声“我想出去走一走。”也不等褚连城答话起身就走。
  林若兰忙推褚连城,褚连城握了握她的手,温言道:“外面雪滑,你有身孕,不要乱走动。”待林若兰含笑答应了,才出去追谢晓风。
  听到褚连城在后面唤他,谢晓风也不吭声,闷着头只是往梅林深处走。褚连城知他心事,也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在后面。渐入梅林深处,周围再无旁人,谢晓风霍地回头盯住褚连城,眼中多了几分狠色。
  褚连城不动声色地唤了声“二弟。”
  谢晓风倒抽了口冷气,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半晌在心里冷笑了两声,想要说几句狠话,哆嗦了半天嘴唇,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又似是被什么东西挤得满当当的,空不出一块转身的地儿来,喉咙口明明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那儿,气噎喉舌,半句话也说不出。
  褚连城却似什么都没看到,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望着满树的梅花缓缓道:“你瞧这花开得多好。若兰怀了我的孩子,再有几个月,我就要做父亲了,她说要是女孩儿就叫褚寒香,可她怎么就知道是女孩儿,若是男孩呢?我想过了。你救过我,又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一聚之后,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等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就叫褚忆风。二弟,你说好吗?”
  谢晓风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痛,挣扎了半天,答非所问:“大哥,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褚连城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
  他若不挑明了说,谢晓风本不知道要怎样,他这么一说,倒把谢晓风心里的委屈一古脑儿地翻了出来,鼻中一酸,眼里又湿了,骄傲的性子又叫他厌恶这样的自己,深吸一口气,转头就走,却被褚连城一把拉住袖子。他猛地一挣,不想褚连城抓得太紧,“撕拉”一声竟撕下半幅袖子来。
  褚连城那么沉着自在的人,也不禁觉得狼狈,握住谢晓风肩头道:“小谢,你怪我,我也没有别的可说。当日是我不该招惹你,把你害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我……我但凡能管住自己,或者早些告诉你我已有未婚妻,断了你的想头,你也不会似现在这么苦恼。”
  谢晓风心中难过,却将头偏到一边冷冷道:“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褚连城叹道:“小谢……”
  谢晓风心中一颤,他对褚连城忘不了、放不下,时时刻刻都在和自己做斗争,这时最渴求的就是褚连城的温柔,最怕最受不了的也是褚连城的温柔。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彻底崩溃了,不禁向后退去,嘴里低吼:“我不听你说,什么也不听!”眼泪却不争气,把眼前的世界浸得雾蒙蒙一片,见褚连城逼近一步,他一把拨开褚连城的手,声音中满是绝望愤恨:“我说了要走,我是要走的!我都和你结拜了兄弟,你还是不信我!你……你……”满心的委屈再也忍不住,终于化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谢晓风恨自己不该这么软弱,不该在褚连城面前哭。这样哭哭啼啼算什么呢?求他回心转意吗?那些荒诞、自卑、痛恨的感情在心上略一转就被一重重的伤心冲得干干净净。只是伤心,只有伤心,血淋淋的伤心,赤裸裸的伤心!伤得那么重,什么骄傲,什么尊严,什么伪装,都顾不得了!
  突然,一双有力的臂弯把他包围了。那么熟悉、亲切而温柔,是他曾一千遍一万遍温习过的动作!一年的相思迢递,一年的辗转反侧,一年的冰雪寂寞,所思所想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怀抱吗?可心里却明白:这个怀抱,刚刚才依偎过另一个女子,这不是他的,也不会为他而留,他于这怀抱,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微微的一僵,谢晓风一把推开褚连城,转身掠了出去。
  树树梅花照眼明,恍惚间,听见梅花深处有人说话,却是林俊南的声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我知道。”
  “少爷什么不明白?”苍老的声音冷笑。
  林俊南的声音:“罢罢,你到底要怎的,你要不怕我姐姐生气,你就去告诉她。”
  姐姐……姐姐……那就是林若兰了。谢晓风听不得这个名字,飞掠得越发快,那苍老的声音随风传来,叹息着说:“少爷,你也心疼心疼大小姐,她有孕在身动不得气,你就消停几天吧。”
  有孕在身……是了,她是个女人,是能为褚连城生下孩子的。褚家需要这么一个女人,她只有她能陪褚连城那长长的一生。褚连城是她的,这洛阳是她的,这中原是她的,而他谢晓风,拥有的只有塞外绝地的孤寒。
  谢晓风加快脚步,逃一般飞纵。
  突然,一缕细风破空而来。谢晓风虽然心中纷乱,身手却还在,微微低头避过。一溜寒光自眼前掠过,一股怪异的淡香拂上鼻端。谢晓风心中一震,连忙屏息,一股烦恶已涌上心头。他心中更惊,提起内息强压那烦恶,内息却已全然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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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6

第 21 章

 
  林俊南被冯伯烦得不行,好不容易摆脱了他往梅花林里逛,在雪地上发现了一摊血迹。血是新的,还未凝住,向前方蜿蜒。
  林俊南沿着血迹前行,远远望见了被压在刀锋下的谢晓风。
  四个青衣人分守住四方,其中一个执刀的道:“阁下在阴风岭全歼蜀中七狼后,还能以一敌四,从我们兄弟手中抢走东西,我很佩服;当日你拿言语挤兑住我们兄弟,拼着挨了一刀带走暖玉灵脂,这份心机和狠辣,我也很佩服;受了我一刀而未死,还能远走千里,我更是佩服。我不想伤你,只要你把暖玉灵脂交出来,我不为难你。”
  谢晓风肩上腿上都是血,正靠在一株梅树底下喘息。林俊南对他一心怨恨,看了也觉得心惊,转念又想:谢晓风若说出她姐姐的名字,姐姐不就危险了吗?虽然有褚连城护着,可谢晓风那么高的武功,竟被这些人伤成这样,这些人又岂是好相与的!他怎么能让这种危险接近姐姐呢?
  林俊南心中正焦虑,听那青衣人又道:“你中了绵冰毒掌,十日就要犯一次,我算着前几日应该又犯了一次吧?刚刚那支箭上带了绵冰毒掌的引,顷刻之间,你体内的绵冰毒掌的伤就又要犯了。我在这绵冰毒掌上浸淫数十年,掌力惊人,如果再不及时救治,一旦毒入心脉,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谢晓风怕冷似的,全身都在抖,眼光显出种异样的迷离。
  林俊南想起几天前谢晓风内伤发作时也是这个样子,他当日曾渡了一些在自己身体里化解,知道那滋味十分难熬。他虽恨谢晓风的心狠,却爱他的相貌英俊,又听说他中了什么绵冰毒掌,似乎性命难保,怜香惜玉的毛病就又泛了,心里忍不住为他的处境着急。
  青衣人却放缓了声音,温言道:“阁下小小年纪,武功惊人,正有大好江湖风光等你经历,若英年早逝岂不叫人扼腕?‘暖玉灵脂’虽是至宝,终究不过是治疗心脉之伤的药材,我看阁下并无此病,这东西对阁下其实无用。若我所料不错,阁下也是为了别人求药。以阁下气度,自然不是为什么贵人效命,想必是为了某位佳丽。只是佳人虽好,却要有命享用才成。若为此搭上自己一条性命,未免不值。”
  林俊南当日用玫瑰膏换出“暖玉灵脂”纯粹是出于好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研究了好久,始终看不出明堂,至此才知原来不过是一味药材,不禁觉得失望,心中暗想:怪不得谢晓风把那“暖玉灵脂”当宝贝,原来是为了什么佳人求的,却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能叫这么冷面狠心的小东西动心!唉哟哟,为了那佳人还挨了一刀,从此我不敢自称多情了,原来最多情的却是他。
  正胡思乱想,忽听谢晓风道:“那东西已不在我身上。”
  林俊南知道眼前的形势大概是躲不过了,那东西既然也不值什么,只好上前去把“暖玉灵脂”还给他们,至于谢晓风知道了“暖玉灵脂”在他身上会不会气得杀人也顾不得了。他心下叹息着,就要出去应声,却听谢晓风又道:“你说的不错,我途经开封,已把暖玉灵脂送给了你说的佳丽。”
  青衣人问:“她是谁?”
  谢晓风牙齿打颤,“既然是我的心上人,我怎么会告诉你?”
  林俊南觉得好笑,心想:“暖玉灵脂在我身上,可惜我不是你的心上人,只是个你见一次就要打一次的苦命人。”又想:“他和褚连城结了义,我姐就算他的大嫂,这个石头人儿为了不肯牵连义嫂竟肯撒谎,倒是个讲义气的。”心电疾转,对谢晓风的种种愤恨竟然冰消。
  青衣人盯着谢晓风,忽尔一笑,“你不肯说?”
  “不肯。”
  “我们有的是刑讯手段,管教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谢晓风冷笑,“我又不是傻子。我说了,你们难道会放过我?”
  青衣人淡淡一笑:“我们要的是东西,能不杀人,我们没必要在褚连城的地头上杀人。你若不信,我可以起个血誓。”
  谢晓风身子抖得越发厉害,林俊南心中焦虑,忍不住现身而出,他张开的嘴里还未发出声音,忽听谢晓风口齿清晰地吐出了一句话:“好,我告诉你们。”说到第四个字上,谢晓风突然跳起来,他的身法比赵家集的那一夜慢了许多,连林俊南都觉得那样的速度慢得不像话,那样的慢更叫他心寒。
  空中寒光一闪,谢晓风胸前炸开了一蓬血雾。
  林俊南心中陡然一乱,再也顾不得什么了,飞身冲出去,放声高呼:“刀下留人!暖玉灵脂在这儿,我还给你们!不要杀他!”



第 22 章

 
  林俊南快,有人比他更快。那人身子在空中一转,已将谢晓风从刀底下拉了出去。看清那人模样,林俊南不由微一怔,怪叫:“你怎么在这儿?”
  卓青不理他,点了谢晓风身上几处大穴,抱着他后退数步,林俊南这才看见站在那里的褚连城。不知何时,几十名锦衣人已经散布四周,将方圆百米围得密不透风。
  褚连城面色微沉,向四名青衣人淡淡道:“各位好雅兴,跑到我这儿来消遣。”
  他们交换了个眼色,刚才问话动手的那青衣人打了个哈哈,抱拳一揖,“冒昧造访,手头不便,也没什么贺礼,本不想惊动褚大公子。葛飞龙见过褚大公子,祝褚大公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嘴里说得热闹,眼睛里却闪着阴冷,全没半分笑意。
  褚连城背负了手,淡笑:“不敢。荣王爷身边的侍卫长的礼我受不起。小南,你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还了吧。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喜欢,咱们什么没有。”
  林俊南不知道谢晓风伤得如何,不敢多说。连忙从荷包里取出一只小盒子扔过去。那青衣人打开看了,略一揖手,转身就要走。
  褚连城淡淡道:“各位忘了什么东西吧?”
  为首的青衣人微一怔,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扔过去,“一次三粒,一日一次,以纯阳内力相助,三日内即可化解。”的
  褚连城拱手道:“多谢。”
  荣王在朝中势力极大,又是褚林诸家的大对头,林俊南也不敢说什么。眼看着他们走了,急忙跑过去看谢晓风的伤势。褚连城却比他手快,往谢晓风嘴里喂了一粒药丸,从卓青手里取过谢晓风,向卓青道:“这里交给你。”
  林俊南干急插不上手,只得跟在褚连城后面。怕林若兰看了心惊,他们去的是附近的另一处小院。知道他们要来,这里昨日就已升起炭盆。褚连城命人将炭盆升得旺旺的,解了谢晓风衣裳,见背上那一条伤痕,也不由一惊,黯然了一下,向林俊南道:“你来。我修习的内力不对路,要用你们林家的纯阳内力。”
  褚连城要把位置让给谢晓风,一片衣角却被谢晓风握在手中,他轻轻掰谢晓风的手。谢晓风抓着不放,唤道:“城……”褚连城身子微微一震。谢晓风眼神已有些涣散,强撑着道:“他们来抢……抢暖玉灵脂……”褚连城心中一动,问:“你那日说的带给我的药就是暖玉灵脂?我都说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你……”
  谢晓风抓着他衣角的手越发地用力,眼睛睁得极大,似乎想要看清他,将他的样子记在心里,却终于是渐渐失神了。
  褚连城心头一紧,一把揽住他的肩,急唤:“小谢!”
  林俊南心中是无法言喻的震惊,乌溜溜的眼珠从谢晓风身上移到褚连城身上,又从褚连城身上移到谢晓风身上——蜀中七狼……治心脉的灵药……禁欲的寂寞敏感身体……谢晓风的失意与苦闷……突然之间,那些想不通的事情都被一根线贯穿了起来。
  褚连城将林俊南一把拉过去,“小南,快。”
  林俊南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呆呆地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眼前横贯美好背肌的伤痕看上去分外地凄艳。他知道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勉强压住心头的震惊,宁定心绪,将手掌放在了谢晓风后心上。这一次比上次更见凶险,好在那丸药化开后,谢晓风体内的阴寒内息受到压制,渐渐平稳了下去。
  行完功,褚连城已不在房内。林俊南对着谢晓风憔悴的脸看了很久。他喜欢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喜欢过,因此更明白谢晓风对褚连城的这一份用心里藏着多深的爱。因其明白,因此越发不懂:爱一个人,可以这么爱吗?——拼了性命地千里送药,然后和那个人结拜为兄弟,看那个人和娇妻卿卿我我。
  林俊南伸出手,指尖沿谢晓风背上那条狰狞的伤痕掠过,仿佛是抚过一条长长的心伤,微微有些心悸,指尖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的
  突然,他跳起来,鞋子也顾不得穿冲出门去。
  褚连城就站在外面,听到声音缓缓回头。
  林俊南一拳打在他脸上,骂道:“你这个骚狐狸,有了一个卓青还不够!谁叫你在外面乱拈花惹草的!他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其实就是个死心眼!你招惹他干什么?”



第 23 章


  褚连城神色古怪地看了林俊南一眼,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把林俊南撇在那儿一个人跳脚。林俊南无奈,去找卓青。
  “当初你发现我和褚连城有一腿时也没见这么慌。”卓青正在擦试一把晶光耀眼的剑,推到远处看了看,扯下林俊南一根头发凑到剑锋上,撮唇吹了口气,发丝触到剑锋断为两截,一截捏在卓青手里,另一截荡悠悠地飘走了。
  “你为什么不扯自己的头发?”林俊南不满。
  “我怕疼,而且怕以后秃顶。”卓青很真诚地看着林俊南。指尖一弹,剩下的半截头发悠悠地飘走了。
  林俊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上去了,气怔了一会儿,颓然问:“我说,褚连城这老小子又玩花儿了,你怎么给人家当情人的,这都欲求不满了。”
  卓青道:“他的情人又不止我一个,你找别人算帐去。”
  林俊南道:“男的就你一个吧。只要他对我姐好,男人那些逢场作戏的事儿我不管。不过他当初可是答应过的,情人只你一个。”
  卓青叹了口气,朝着林俊南竖起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第一,约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褚大公子在朝堂、江湖上一诺千金,说过的话板上钉钉儿,连政敌对头都肯去信,但——那是为了在朝堂和江湖上树立威信,并代表在这种事儿上他也会一诺千金。”
  微笑着摸了摸林俊南的头发,再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你觉得自己采花折柳风流倜傥是个小大人了,但——没有担当,不负责任,就不算是个男人,顶多算你一个大孩子。和一个孩子订约,其实和哄小孩儿玩一样,那都不过是些哄孩子的话而已。”
  林俊南猛咬牙齿,猛瞪眼睛,怒发冲冠。
  卓青居然收回那两根手指,不知死活地又竖起了三根尾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谢晓风人很单纯,脸长得漂亮,身材也好——这么一个人间极品,遇上了是绝不能放过的,除非那个人是傻子。”
  林俊南生平骗过许多人,因此对于别人偶尔骗骗他意见也不太大,但卓青这一番话他却有点受不了,当即跳了起来,大喝一声:“王八蛋!”
  卓青把林俊南摁回椅子上,柔声安慰:“别急别急,谢晓风不会威胁到你姐的。你姐夫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做事顶顶有分寸,也是极有办法的。等他玩儿够了,也就撒手了,就算谢晓风不乐意,还能斗得过他?到时姓谢的乖乖回了他的天山,褚连城还不是你姐的?”
  卓青给林俊南的感觉向来飘忽,说话也是半真半假,林俊南并不十分信他的话。但这一番话听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低头想了片刻,说不出哪里不对,仍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一口闷气堵在那儿,左右都是不顺,半晌闷声道:“他这么花,你就没一点儿想法?”
  卓青听得好笑,“说得轻巧,你是大少爷当惯了。你倒是为我想想。我一无名份,二无官职,仆人不是仆人,主子不是主子,哪一日死到路上,山上,野地里,褚连城说不认识,我连个凭据都没有。说白了,我什么也不是,就算有想头,又能怎么样呢?”忽然盯住林俊南微微一笑,“照我说,要解决谢晓风,你该找另一个人去。”
  林俊南直觉他笑得不地道。
  果然,卓青轻声道:“褚连城现下内忧外患,全仗褚林几家合力支撑,如今这里最能挟制他的……其实正是你姐姐。”
  “你少打她主意!”林俊南吓了一跳,厉声警告。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等着褚连城玩够了自己收手吧。”卓青把擦好的剑插进剑鞘里,悠哉游哉地起身,作势掸了掸衣上的尘土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向怔怔发呆的林俊南微微一笑,“还有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林俊南茫然抬头。
  卓青眼光微凉,仿佛有碎冰浮动,一字字念得清晰:“你说……如果谢晓风发现褚连城不过是在玩儿,会怎么想?”



第 24 章


  从前褚连城对谢晓风的态度亲切,却平淡,毫无令人怀疑揣测之处,也正是因为这个,林俊南一直未对二人的关系生疑。自从那日谢晓风体内的寒毒被荣王府的人以药引迫得全面发作之后,褚连城的态度顿时来了个大转变,命人将林若兰送回府中,自己留在梅园亲自照顾谢晓风。
  这种态度叫谢晓风困惑。他已经放弃了,心都死了,褚连城却突然这样待他。他喜欢褚连城,为他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褚连城可以娶别的女人,可以冷淡他,他独独不能忍受这种回馈式的施舍。然而褚连城天生有一种能耐,对人好时,情真意挚,能叫人暖到心窝儿里去。那一种温柔,没有人能抗拒。
  最叫他觉得莫名其妙的人是林俊南。褚连城安排林俊南以纯阳内力给他疗伤,他拒绝浪,林俊南却厚着脸皮天天往这边跑,还时不时带来些小玩艺或者好吃的。这个人救过他,害过他,骗过他,为人处事的方法实在超出他能够理解的范围。
  到底是少年人的身子,不几天功夫,不但伤势复原,身子又恢复了铁打般的精壮,那一种缠绵的心思却越发地缠夹不清了。
  这天早晨,刚用过饭,林俊南抱着一捧梅花进来,笑吟吟地给他插在桌儿上的花瓶里,“你瞧瞧,我折的花好看不?”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狐腋裘,越发衬得眉目如画,一路走来,颊上冻出了些许的嫣红,此时唇边含笑,眼波微漾,竟要将那一捧灼灼盛放的梅花的丽色都压下去。谢晓风看着他,也微微有些眩惑。
  林俊南见桌子上剩的有菜,走去坐下,向侍立在旁边的丫头吩咐:“还有汤吗?我大清早儿去折花,还没吃饭呢。”
  小丫头忙说有,转身就往外走。林俊南拿了谢晓风刚用过的筷子夹菜吃。谢晓风最恨他这种风流习性,伸手去夺,“这是我用过的。”
  林俊南连忙将筷子交到左手远远伸开,右手拦谢晓风的手,仿佛那双筷子是多么难得的宝贝似的,嘴里笑道:“我不嫌脏。”
  “我嫌你脏。”
  “我早上起来擦过牙的,不信你瞧。”林俊南说着,龇起嘴,露出满口白牙。他不但脸生得好看,牙齿也生得好,一口细白的牙齿,最适合书上形容美人用滥的那个词:编贝。只是再漂亮的人,龇牙咧嘴时都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谢晓风略皱了皱眉,终究是忍不住,偏过头去轻轻一笑。
  林俊南讨好地说:“小谢,你笑起来真好看。”见谢晓风突然沉下脸来,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我没旁的意思。”
  谢晓风霍地起身往外走,恰好小丫头盛了米粥要进来,两下里都急,竟撞在一起,泼了谢晓风一身的饭。林俊南刚要上前,被谢晓风一瞪,站在桌子旁边动都不敢动。那小丫头服侍了谢晓风几天,知他性子冷漠,待人却不严苛,倒也不十分害怕,连忙另取了一件衣服出来给谢晓风换上。
  林俊南一来就惹出这件祸事来,便不敢再说什么,等那丫头又端了一碗粥来,默默地吃完,搁下筷子,小心翼翼地看了谢晓风一眼。
  谢晓风问:“吃饱了吗?”
  林俊南受宠若惊,小鸡啄米般点头,“吃饱了。”
  谢晓风点头道:“那你还不走?”
  林俊南气馁,垂下眼皮不作声。他睫毛比旁人格外地长而浓密,因此也显得格外多情,这时一脸的委屈,颇有些可怜可爱。
  谢晓风却不吃他这一套,哼了一声,“少装可怜。”停了一会儿,不见林俊南应声,微觉奇怪,抬头瞧了林俊南一眼,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十分古怪,一股厌烦之感油然而生,冷冷道:“你看什么?”
  林俊南哼了一声,仍不作声。
  谢晓风奇道:“你哼什么?”
  “你呀……”林俊南说了一半忽然收口,脸上的古怪神色转了几转,最后化成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笑意,摇头长叹。
  谢晓风知道他是有意吊自己的胃口,偏不上他的当,剑眉微一挑,转头看窗外的积雪。林俊南卖了一会儿关子,见他不理睬,便有些泄气,叹道:“我算是明白了,你的聪明是只在我跟前使的……这可奇怪了,难道是别人都太聪明,唯独我比你笨,便该在你手里倒霉?”
  任他叽哩咕噜地说,谢晓风通统不予理睬。
  林俊南说了片刻,自己也觉得没意思,闷闷道:“谢晓风,我告诉你,你其实就是个大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谢晓风看了他一眼,微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个人突然在发什么疯。
  林俊南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望着他无限真挚地说:“你年纪小,又少见世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坏人,其中尤其可怕的是某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他们看起来是好人,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都说江湖险恶,可最险恶的莫过于人心。那些人的心何止七窍,简直是马蜂窝,千窍万窍,你可要多长个心眼……”
  不等林俊南把话说完,谢晓风忽道:“第一个骗我的就是你。你拿了我的暖玉灵脂,骗我说只要我去开封就还给我,盒子倒是还给我了,东西却不见了;第二个骗我的还是你,弄了一碗放了药的粥给我喝;第三个骗我的人仍是你,说是把暖玉灵脂给了林若兰,结果还是在你身上……”想了想,忽尔一笑,“差点忘了,开封城外,你还骗我说你有老婆了,要给她捎信叫她改嫁。”
  他声音清冽,字字如针,林俊南的脸皮也算是练出来的,居然微微一红,嗫嚅了片刻,扭捏道:“那时侯是那时候,现在是现在。过去的事,翻来覆去地说有什么意思?”
  谢晓风奇道:“那时怎样,现在怎样?”
  林俊南想了片刻,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神色越发地诚恳痛心,凝视着谢晓风,一双眼睛温润得要淌出水来似的,“小谢,你真不知道我的心么?”
  谢晓风盯着他看了片刻,神色间似乎有些疑惑:“你也有心?”
  林俊南听这语气似乎是缓和了下来,心中一喜,连忙作出一副害羞的模样,“自然……还有一点……”
  谢晓风发出一声轻笑,一瞬不瞬地盯着林俊南,眼里凉凉地闪着异光。林俊南深知这人脾气古怪,行事和常人不同,心头莫名地一寒,颤声道:“怎……怎么了?”
  谢晓风眼帘微垂,眼光定在林俊南的胸膛,“我在想,你的良心还剩多少。”
  林俊南勉强笑道:“不算多,大概也不算太少。”
  谢晓风想了片刻,凉凉地笑了,“不看怎么知道?”
  林俊南头皮一炸,只觉脚下虚浮无力,半边身子都软了,陪笑道:“小谢你又跟我开玩笑。”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6

第 25 章


  谢晓风手一张,已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林俊南遍体生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冻住了,一步跨到门边,却被谢晓风揪过来按在墙上。
  林俊南一阵脚软,颤声道:“你……你要怎样?”
  “也不要怎样,只是挖出你的心来瞧瞧,还有多少是红的。”
  “你挖了出来,还能好好地放回去吗?”林俊南跟他耍赖。
  “我可不知道。”谢晓风淡淡瞧着他,笑得有些调皮,分明是在揶揄他,“不如试一试,兴许能好好地放回去呢。”
  林俊南强笑道:“还是不要试吧。”见谢晓风摇头,不由得心慌,什么也顾不得了,气急败坏地叫,“你……你就会欺负我!他对你不好,你有气,却往我身上撒!”
  谢晓风眼中蓦地一寒,望着他道:“你说什么?”
  林俊南本是要豁出去了,被谢晓风这么一瞪,积威之下,那怯意又蹭地窜了上来,转而陪笑,“我不曾说什么。”小心翼翼地观察谢晓风脸色,见那铁青之色一层层地染上来,知道捅了马蜂窝,心里暗暗叫苦,索性两眼一闭,往谢晓风身上一猴,伤心地叫道:“被你欺负成这样,我也不要活了!你……你杀了我吧!”
  谢晓风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不动声色地看了林俊南一眼,缓缓抽出短剑,沿着他脖颈轻轻一划,一条淡淡的红线就现了出来。林俊南听到了剑锋出鞘的声音,却不想他会真的下手,痛叫一声跳了出去,捂着脖子瞪住谢晓风,满脸的委屈和伤心:“你……你对我这么狠?”
  “你是真不想活了?”谢晓风弹了弹压在林俊南颈子上的剑锋,剑身微震,发出一声细吟。
  林俊南最见不得的就是他耍狠,只得忍了满腹的辛酸委曲道:“我说玩笑的,想我林俊南青春年少,大好年华,死了多可惜啊,我自己倒也罢了,只是我爹爹妈妈只我这一个儿子,我要是死了,谁给他们养老送终呢?”
  谢晓风懒得听他胡扯,转身就走,却被林俊南一把扯住袖子。
  谢晓风微有些疑惑地看了林俊南一眼。他知道这人虽有几分色胆,却是个怕疼怕死的,往常在他手底下吃了这么大的亏定然是要老实个一天半天的,似今日这般不知进退着实有些奇怪。
  林俊南犹豫了好一会儿,方道:“别的都是混话,只有一句真话说给你听。——褚连城不是什么好人,你可别被他诳了去。”
  谢晓风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作声不得。
  林俊南道:“我承认,他是有本事,以一人之力联结褚林几家制衡荣王,将诺大一个辅政大臣压制得无法翻身,换来了朝廷几年的安稳。可那是拿多少人的血泪换来的?不说别的,他手里原来有个叫梦隐的男孩子,也算是个得宠的,他花了多少心思去爱惜,前年去通州走了一趟,回来时那孩子就不见了……别人都不提,我却知道,那一定是送了给邓通。”林俊南忽然打了个寒战,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之色,“邓通……谁不知道邓通有毛病,手底下折磨死的男孩子少数也有一打了……亏梦隐跟了他那么些年,他竟狠得下心……”说到最后,林俊南的眼睛竟然红了。
  他说得情动,谢晓风眼光变幻了几次,却渐渐淡下来。林俊南摸不透他心思,心里不禁生出些寒意来。
  谢晓风沉思片刻,忽道:“你说的那个梦隐……是,他的男宠?”
  林俊南隐隐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点头。
  谢晓风似是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褚连城对我好,只是要利用我?或者也像对那个梦隐一样,拿我去做些肮脏的生意?”
  林俊南摇头:“你不比梦隐,你武功好,可利用之处更大。”
  谢晓风望着他,似笑非笑,“你撒谎跟吃饭一样,叫我如何信你?”
  林俊南举起手掌,肃容道:“这一回保证不骗你!我这一次要是再说瞎话,就叫我断子绝孙。”
  谢晓风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老实说,我一个字也不信你。”林俊南心头一震,听见谢晓风一字字道:“你胆敢在我面前说我结义兄长的坏话,不如……我现在就叫你断子绝孙。”他翻脸比掀书还快,眼光一寒,手腕随即下压,剑尖朝着林俊南下体撩了去,林俊南吓得魂不附体,惨叫一声转身就逃,却忘了背后是墙,顿时撞得头破血流。
  谢晓风拿剑脊在他臀上拍了一记,喝道:“转过身来。”
  林俊南章鱼般贴在墙上,冷汗一颗颗从额上滴下来,颤声道:“我不。”
  “那由不得你。”
  林俊南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他此来本是另有安排和计划,一时心热,满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这时一看要崩,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了,正在盘算脱身之计,突然觉得有硬物从后面插进股间,这一吓才真叫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了,双手拼命向后面抓去,杀猪般嚎起来:“你不信就算啦!就算没有吧,就算他是好人吧!小谢你饶了我吧,我再不敢在你面前说他坏话了!”
  谢晓风哼了一声,那正往里挤的硬物便停住了。
  林俊南微舒了一口气,转而又想:我大清早儿地跑来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我所谓何来呢?越想越委屈,眼泪就下来了,想要说些什么,只觉得心灰意冷,半晌转过身子,倚在墙上望着谢晓风嘿嘿地笑起来,“小谢。这世上只我一个坏人是不是?”



第 26 章


  谢晓风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凄凉的神色,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林俊南望着他道:“我就算不好吧,可曾真的把你往死里害过?难道我在你身上竟没半分好处?虽说我拿了你的暖玉灵脂,可在赵家集你中了毒不能动,救你的是谁?我要真是坏到极点,那日只需要来个不理会,岂不就永绝后患了。”
  “后来我诳你喝下了泻药的粥。可你也想想你是怎么待我的。在这洛阳城里第一回碰面,我只道是见了故人,正高兴来着,你上来就掐住我脖子,几乎要把我掐死。小谢,我是个人,不是石头,我也会生气,吃了亏也想要报复一下。你在我面前真是聪明,一下子就识破了我的诡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下了药的粥灌进了我肚子里。可后来怎样呢?发现你中了寒毒,我可曾借机报复?不惜自损、运功助你疗伤的又是谁?”
  “再后来,在这梅庄里,荣王府的人要杀你,叫着‘刀下留人’,心甘情愿交出暖玉灵脂的又是谁?再往后,明知道于己无益,明知你看他不起、视之如粪土,却巴巴地要以纯阳内力助你疗伤的又是谁?”
  他神色里是少有的诚挚,声音也是少有的凄楚,一句一问地将这篇话说来,谢晓风也不由得哑然。刹那间,从赵家集到开封再到洛阳,那些曾经的纠缠一幕幕都逼到眼前来。林俊南的顽劣尽在里面,是再也抹煞不去的,可那些温柔、那些危难关头的关切却也不是假的。谢晓风觉得茫然——他是个单纯的孩子,于他,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从前看林俊南不好,便连那些好都是不好了,如今细细推想,只觉这人变化多端,既不是好人,也不像坏人,竟拿不出个标准来品评他。
  谢晓风心里兜兜转转,思量不定,林俊南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刚才那一吓,里衣都湿透了,这时被风一吹,直吹了个透心儿凉,不由打了几个寒颤。谢晓风默默看了他一眼,起身往里屋走,一会儿功夫拿了个斗篷出来,伸手递到他面前。林俊南不由得一愕,忘了接,只是呆呆地望着谢晓风出神。
  谢晓风把披风往他身上一抛,转过身去,望着窗外的积雪不作声。
  林俊南这才如梦初醒,忙将斗篷裹在身上。默默打量谢晓风,见他收了满脸的戾色,形容间是说不出的倦怠,眉梢上一抹挥之不去的孤寒寂寞。林俊南心肠向来软,一心的怨气刹那都雪逝冰消,转而又可怜谢晓风,只是吃一堑长一智,终究不敢再说什么了。
  好一会儿,谢晓风低声道:“我……”只说了一个字便即止住,咬着唇,抓着窗框,眉峰微微蹙着,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他在林俊南面前向来行事果决,出手狠辣,似这般犹豫不决实在少见,林俊南也不由觉得诡异,却不敢逼问。
  “欠你的,我还。”良久,谢晓风吐出一句轻语。林俊南微有些诧异,忽见谢晓风眼皮微微一抬,异样平静的目光掠过来,声音越发的轻,而坚定,“你救过我三次,我许你三件事——只要你说,无论什么事,我都答应。”
  那一种平静背后透着说不出的倦,仿佛随时要抛下一切撒手而去。林俊南心头一阵颤粟,望着他,却答非所指,“我知道自己不好,以后我都改了。”
  谢晓风微一怔,似是要笑,终于没能笑出来,半晌垂下了眼睛,淡漠地说:“你改不改,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俊南对他话里的冷淡恍若未觉,着了魔一般,只管顺着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卓青说我是个大孩子我还不服气。现在想我以前所作作为,一味的胡闹,不是孩子是什么?可从今日起,我决心要改了。再不像从前那么轻浮孟浪了。”
  谢晓风转过脸去,将头抵在窗框上,缓缓地闭上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缓缓地沁出了一滴泪珠,“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我会走的,我这就走,不会在这儿碍着你们。我本不该来,是我自己胡涂。”
  林俊南一时情热,一句话脱口而出,“天涯海角,我陪你去。”
  谢晓风哈的一笑,蓦地睁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林俊南,似是听到了多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嗄声道:“谁要你陪!”
  这一刹那,他又恢复了骄傲的神气——那个不可一世的、光彩照人的谢晓风!
  林俊南心里莫名地欢喜,忍不住握了他的手道:“你就是要这样才好。趾高气扬的,高高在上的,好象什么都伤不了你似的。”
  他声音微颤,显然心情激动。谢晓风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微微的眩惑,停了片刻,却突然转身,一把抓住放在桌子上的剑——萦萦绕绕,辗转反侧了多少天,此时心意一决,反而觉得安然,只是那一种刺心的长痛,要多久多久的时间的流逝才能掩埋?
  林俊南知道他此时一走当真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斜步跨到他前面,抓住他的手腕道:“这么走,你也甘心?”察觉谢晓风微微一挣,连忙更用力地抓住他,仿佛抓在手里的是什么性命攸关的要物,掌心都几乎要渗出汗来,“你说许我三件事,只要我说,无论什么事你都答应——刚刚说过的话,你可不许耍赖。”



第 27 章


  “第一件事,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林俊南道。谢晓风微微一怔,已被林俊南拖着走出门去。
  小丫头们见惯了谢晓风和林俊南的不和,向来是任他们翻了天都不予理会。刚才那个丫头避难而出,正站在廊下和另一个小丫头说话,忽见他二人出来,都觉得奇怪,连忙迎上来,林俊南略搪塞了两句,拉了谢晓风忙忙而去。
  几天功夫,梅花开得越发地盛了,在屋子里都能嗅见那缕寒香,如今走进梅林里,更觉幽香扑鼻,令人精神都为之一震。
  转过一片斜坡,隐隐看见绯云中露出一角青灰。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座青砖小院,黑漆的门上落了一把大锁。
  那锁怎能拦得住他们?林俊南挽了谢晓风的手自墙头飘然而入。院子不大,略点缀了几株老梅,开得如火如荼,只是积雪过膝,渺无人迹,那花,也就显得格外寂寞了。
  走到尽头是一溜儿三开间的屋子,正厅后陷,前面留出一片空地,以青石铺成,颇为整洁雅致。林俊南道:“到了夏天,这里铺一张凉席,卧看星月是最好的了。”
  谢晓风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只是茫然地跟着他走。
  正厅上并未落锁,林俊南伸手一推门就开了。小小的一间花厅,东西不多,简单雅致,一侧的墙挖进去,弄成个精巧的架子,摆了几样稀奇古怪的小玩艺儿,有黄杨木雕的百兽百鸟、翡翠刻的石榴、竹编的小花篮,还有些说也说不出的古怪东西。
  林俊南指着那个翡翠石榴道:“这个是在长安得的。南安老郡王做寿,褚连城那时恰好在长安,跟着褚伯伯一道儿去了,贺礼中恰好有这么个东西,褚连城多看了两眼,南安老郡王说这么个玲珑剔透的东西正要配他这么个人,就赏了给他。”
  谢晓风听了,只是默然,见那翡翠石榴一色青碧,晶莹可爱,不由得伸手去摸。这一摸才发现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却又想不通透。林俊南由得他发呆,信步往西厢走。西厢是卧室,北面一张宽阔的长榻,分明是严寒的天气,却光秃秃地铺了一条细柳凉席,塌边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镜子、花瓶等物。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林俊南望着桌儿上的一个碧玉盖碗道:“那是极北寒玉制的,拿来盛冰镇的酸梅汤别有滋味——可惜啊,从三年前就搁置了,再没动过。这东西要是有灵性,你说是会哭自己不得器用,还是为这份清闲开怀大笑?”
  那碗小小的,只合一握,每一分每一寸都在讲述昔日的繁华旖旎。谢晓风心里越发地恐慌不安,有一种尖锐的东西从虚空里刺下,又刺入虚空,空茫茫地扎心。他茫然地张望,目光定在桌子上的一把象牙梳上。许是用得久了,象牙色中透中淡淡的晕黄,别有种温润的味道,然而吸引他目光的不是这些,而是梳子旁边的印痕——和外面一样,桌子上也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但那梳子旁边的印痕却极为清晰,分明是不久前留下的。
  林俊南目光一转,却落到另一端的书案上。走到近前看时,砚中墨迹已干,却分明是新用过的,墨棒上两根指印清晰可辨。他心中一动,拾起案角揉成一团的素帛,展开了,低头看了半晌,轻声念道:
  “曾见双鸾舞镜中,联飞接影对春风。今来独在花筵散,月满秋天一半空。”
  那人习的是王右军的字体,一笔笔龙飞凤舞、风骨矫夭。林俊南家学甚严,少时也曾习过,却远不及这帛上的字飘逸。这字,他是太熟悉了。当年父亲被贬,林家南迁,褚连城殷勤问候,书信甚勤,父亲还曾拿了褚连城的字骂他不上进。当日,他是深恨了褚连城的,心里想:天下间的人要都是像他这样件件做到极致,叫一圈儿的人举头仰视,那还不活活累死?他自己要累也就罢了,为什么把信寄了这么远,连累着他挨骂?
  一抬头,见谢晓风眼神微有些迷惑,微微苦笑:“镜子还在,梳子还在,东西一样样都好好的,只是人却没有了。”
  那人,是谁呢?——谢晓风望着林俊南,心中微微地颤栗。那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深心里却不敢相信



第 28 章


  林俊南原地走了个圈,忽然伸手一扯,锦障落地,露出一幅手绘小像。画中是个少年,年纪不过十四余,睛神怯弱,秀雅可爱。
  右下角一行落款,那许多字谢晓风都不认得,却独独认得其中一个褚字。
  仿佛一脚踩了个空,心头是空茫地惊,那空茫里却不宁静,只是纷繁地错乱,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谢晓风不知道是怎么被林俊南拉着离开了那个梦魇般的庭院,也不记得一路上曾遇到过什么人,那些人低声地说过什么。
  好像只是一会儿,又好象过了半世,天忽忽的就黑了下来。
  红烛次第点了上来,饭菜次第端了上来,小丫头在旁边惶恐地劝:“谢公子,你晌午都没有吃东西,今儿晚上好歹吃一点。公子他忙,今日或许不会来了。”
  谢晓风恍若未觉,心里回荡着的是林俊南的话:
  “梦隐是褚连城从妓楼里救回来的一个孩子,几乎是跟着褚连城长大的。梦隐性格内向,不喜欢见生人,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三岁,紧紧拉着褚连城的手,像只小兔子,样子乖极了。我在褚府住了一个多月,他和我熟悉了,才渐渐肯和我说话。前年我随伯父来洛阳,到了府里找不着梦隐,问谁都不肯提,后来还是一个小丫头告诉我,说是跟着公子去了一趟通州,回来时就只剩公子一个人了……我急了,找褚连城去问,他不肯说,我大骂他,他也不还嘴,后来我打他,用脚踢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却连一丝哭声都没有……他从小刚强,从未落过泪,我从来没见他那样过……后来是卓青把我拉开了,卓青说他有他的难处,叫我不要任性……”
  “……后来,我才知道是梦隐自己愿意留在通州的。这世上怎么就有他这么一个人,竟有这种本事,叫人替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这可真是可怕……前面有个卓青,后面有个梦隐,现在又有一个你……小谢,你喜欢谁都不要紧,就是千万不要喜欢他……我姐说他好,卓青说他好,可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说他好,我偏不说他好……我不管他有什么难处,就是天大的难处,就算梦隐心甘情愿,我也决不原谅他,他那些行事,真叫人心寒……他这些天突然对你好,竟似当日对梦隐那样地呵护……我想一回怕一回……这世上有了个梦隐就够了,卓青是个猴精儿,倒也罢了,可是你……小谢,我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但你真的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极轻的低语声。谢晓风被那声音拉回了现实,身子微微一震,从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帘上怔怔地望去。那人只是停在外面,隐约是个女子的声音。谢晓风等了良久,不见人进来。这里是内间,风刮不到这儿来,门帘静得诡异,仿佛那静里藏着一个邪恶的猛兽。
  又不知过了多久,服侍他的丫头走进来道:“公子那边传话过来,今晚不能过来了,叫谢公子早点安歇。”
  谢晓风向她脸上望了一眼,那丫头眼光一闪,低下头去。
  谢晓风心中微微一动,胡乱吃了些东西,说是乏了倒下便睡。
  天寒地冻的,他一躺下,丫头们也得了安宁,除了一个值夜的都各自去睡了。谢晓风闭眼躺在床上,默默听了良久,确信四下都静了下来,轻轻起身,穿了衣服,来到外间,那值夜的小丫头裹着大毡偎在炭盆前打瞌睡,小小的脸被火光映得微红,嘴角微扬,似在做什么香甜的梦。谢晓风看着她,隐隐有些羡慕她的快乐,那么细微,却真切,杂七杂八想着,心下蓦地一酸,一咬牙,推门而去。
  一路低伏疾行,不多时见前面灯光溶溶,映出一片光晕,足尖一点,掠上墙头。墙下站了一人,还未反应过来,腰间一软,委顿在地。
  两三个起落,已到了后面的雅舍。
  舍中一点灯光,映出两个相偎的人影。
  谢晓风心中一颤,几乎想要逃了去,脚却如被钉子给钉在了地上一般,生生挪不动一分一毫。
  “又失败了么?”屋子里的人喃喃。是褚连城的声音,仍是那般的淡而沉静,却透着说不出的倦意,“真是大手笔,连影月坞的顶尖杀手都攻不进去。”
  “这已经是我们派出去的第三支人马了。”另一个声音,是男子的,柔和悦耳,“当初找影月坞为的是不打草惊蛇,哪想到荣王竟请出了白草门的四位刑堂护法亲自护送洪运基,如今草也打了,蛇也惊了,再要刺杀那人更难上千倍……更糟糕的是,我们如今已无人可派了。”
  一声轻响,似是指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那个男子的声音又道:“算着脚程,洪运基三日后就到函谷,一过函谷就是冯铿的地盘……再不下手,可就没有下手之机了。”
  褚连城默然良久,道:“影月坞不是还有四位长老吗?告诉他们,只要能截住洪运基,夺下那封书信,我奉上黄金千两、明珠百颗。”
  那男子苦笑,“影月坞的四位长老中的一位已经亡故,另一位三年前练功时走火入魔,两条腿都不能动了,沧流老人金盆洗手多年,早已不问世事,凤栖老妪浪迹江湖,连杜帮主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褚连城又是一阵默然。
  那男子道:“如今政局微妙,私通封疆大吏最遭上忌。公子寄书岭南,寄的是梦隐,但他既在邓通身边,这瓜田李下就说不清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洪运基一旦入京,那书简就成了褚家的催命符。梦隐不是捎信儿来说一切都好,公子叫人回个口信儿也就罢了,却寄的什么书……”
  “他为我受苦,我连一封书信都写不得?”褚连城低声叹息。
  “写得,写得,怎么写不得?”男子声音微抬,似是动了怒气,“如今好了,把一大家子的命都写了进去。褚家一倒,林、张、王三家必受牵累,到时褚家满门抄斩,大家眼不见为净,这天下就留给荣王可着劲儿折腾去吧。”
  褚连城被那人驳得无话可说,又是一阵默然。
  两人都不再说话,房中一片寂静。好一会儿,窗上人影儿一晃,一个人翻身坐到另一人膝上,搂了那人的脖子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吻下去。
  谢晓风一惊,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
  “我没心情。”被搂了脖子的人叹息,却是褚连城的声音。
  “要杀洪运基,影月坞不成,不一定别人就不成。”那男子笑了笑,隔着窗纸也觉风情无限,“你亲一亲我,我告诉你一个妙法。”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7

第 29 章


  褚连城烦恼,“别淘气。”
  “你不信我?”男子笑。
  褚连城无奈,果然在他脸上亲了亲,“你难道还能给我变出个绝世高手来?”
  那男子揽了褚连城的肩道:“公子身边现放着一个人,怎么竟忘了?”
  褚连城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要打小谢的主意。”
  “为什么不能打他的主意?”男子微微冷笑,“就算没有那一份旧情,他还是公子的结义兄弟。公子身处险境,他不帮公子,还有谁能帮上公子?”
  褚连城道:“我已负他良多,怎么忍心再让他为我赴险。”
  谢晓风心中一阵酸楚,来时的满腔怨愤疑忌都在这一句话里消融殆尽,却又升起一股委屈,只听那男子的声音道:
  “谢公子剑法高绝,举世无匹。他单枪匹马全歼蜀中七狼之后,还有余力从葛飞龙手里抢出暖玉灵脂来,想必击杀洪运基、夺回公子书笺也是轻而易举。谢公子千里送药,是何等重情重义的人,只要公子开口相求……”
  “别说了。”褚连城截断他,声音已冷,“此路不通,另寻他计。”
  “公子真是个有情义的!”那男子静默了片刻,突然一声冷笑,“只是如今大祸临头,几千口的命都悬在这儿,那书简一入京,立时就是九族诛连之祸。公子本意虽是不愿把谢公子牵连进来,但谢公子对公子情重,自然会关心公子的消息,到时他就算远在天山,得了公子遇害的信儿,又岂肯袖手旁观?”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公子不愿拖累谢公子,但谢公子,岂是那怕受累的人?”
  谢晓风听得心中一跳,那句“公子不愿拖累谢公子,但谢公子,岂是那怕受累的人?”在耳朵里盘旋良久,只觉比从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话还要恰切,眼中一热,竟浮起些水雾。
  房中寂然良久,褚连城的声音缓缓道:“后日,我亲自去函谷走一趟。”
  “公子……”男子吃了一惊,声音陡然一抬。谢晓风心中也觉吃惊。
  “小小的一个洪运基,值什么?”褚连城淡淡道,“一纸书简,难道真能逼死我,荣王也把我看得太轻了。”
  这一回轮到那个男子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子解惑。公子可以牺牲梦隐,为什么不能牺牲谢公子?”
  谢晓风心中不由得一跳,竖起耳朵,凝神往下听,心中如沸。
  褚连城却始终没有回答。
  半晌,那个男子的声音轻叹:“你受了伤,哪里去得。”
  谢晓风满心的热切都转成了悚然一惊——褚连城受伤了?怎么会受伤?谁伤的他?伤得重不重?
  “些须小伤,值什么。”褚连城淡淡道。
  “还是我去吧。”
  “你?”褚连城似是在笑。
  “笑什么?我要去,自然是有法子。你大概不知道,白草门四大护法之首的朱灵风也喜欢男人呢。”那男子笑了笑,长身而起,在屋中走了一圈道,“我今儿晚上照了照镜子,这两年习武奔波,竟然还不算太显老,我估摸着打扮得小一点儿,眼神儿再装得清纯幼稚点,嗯,最好是再怯弱点儿……满打满算,去勾引那个朱灵风大概也还够手。”
  “卓青……”褚连城声音干涩。
  那男子掩了褚连城的口,望着他微笑,“你舍不得姓谢的去冒险,我也舍不得叫你为难。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晚一别,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明明是极悲伤的话,他却说得轻易,忽然顽皮地一笑,“哎,听说朱灵风也是个美男子,我见了他若是移情别恋,你可别恼,只当自己运气差吧……”
  声音突然消失,似是被什么给吞了下去。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似是瓷器摔碎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格外显得惊心魂魄。
  窗上的人影纠缠在一处,裂帛声、撞击声交迭响起,那人影痴缠在一处,突然倒了下去。
  “好吧好吧,我不移情别恋,你……啊,你要弄死我了……”男子喘息着抱怨,后面的话被吞咽了,淹没了。
  桌子被撞得吱吱作响,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后来是呻吟声、告饶声、哀求声。抵死缠绵,带着恨意,仿佛最后的狂欢。
  谢晓风脑中一炸,冰冷的、灼热的东西在身上流窜,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仿佛是一场酷刑,无比华丽,无比黑暗,无比残酷。
  想要走,却走不动,想要哭,却哭不出。
  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象。
  我,算是什么呢?
  算是什么?
  谢晓风绝望地想。
  世界一片漆黑,房中那一点灯光是橘色的,这橘色的本该温暖的光令他觉得冷,那冷也奇怪,像是热。他知道热到极致时,感觉到的会是冷。那一点灯光的所在呀,那是生命的最冷和最暖的发源地,也是——痛苦的根源。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哑一声打开,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身姿却是极优雅的。
  在门口停了一停,那人回头,在身后的人脸上吻了一吻,低声道:“我若失败……”顿了一顿,似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说。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褚连城握住他的手,“不要让我再失去你,我承受不起。”
  那人黯然良久,道了一个“好”字,低头一径去了。
  褚连城的脸庞在逆向的灯光里渐渐清晰起来,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仿佛整个世界的悲哀痛苦挣扎折磨都在里面了。他只披了一件中衣,雪白的绸子,薄而飘逸,在冬夜的寒风中微微地拂动。这么冷的天气,呵汽成冰,然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知道冷似的。
  褚连城身形本就高挑而瘦,穿着这样的衣裳也就格外显得脆弱,谢晓风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谁伸手一掐就要把他给折断了。
  一种剜心般的刺痛突然间漫天卷地,瞬间将他淹没。



第 30 章


  微微的一声叹息,褚连城转身回屋。谢晓风下意识地张手欲留,突然惊醒,连忙收手,褚连城习武的人何等敏感,已遽然回身。
  隔着一树梅花,四目相交,两人都有些怔忡。
  “你不是说……你这一生只爱一个叫林若兰的女子吗?”沉默了良久,谢晓风轻声道,仿佛不是问褚连城,而是在问自己,“你不是说……男人之间,不该那样的吗……难道你在骗我……你讨厌我吗?你若是讨厌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短暂的狼狈之后,褚连城镇定下来,望着谢晓风柔声道:“你身子刚好,不该乱跑的。”
  “你关心我?”谢晓风望着褚连城,眼神有些古怪,似是疑惑,又似是奇怪,嘴角微牵,又似是想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褚连城道:“你是我的结义兄弟,我当然关心你。”
  谢晓风大声道:“我不想做你的结义兄弟!”
  褚连城一阵默然。
  谢晓风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流了一脸,用一种异样陌生而悲哀的眼光望着褚连城,缓缓道:“我喜欢你,你从来都知道的,你从来都知道。”
  “是,我知道。”褚连城声音淡淡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你呢?你难道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谢晓风声音微颤。
  “那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褚连城隐约似是笑了笑,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凉意,“这里是洛阳,和天山不一样,要想在这儿活得好,就不能想我喜欢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而只能去想,我应该做的是什么,需要做的是什么。所以,”他笑了笑,这一次是真的笑,却仿佛开在镜中的一朵花,渺茫而虚幻,“不要问我喜欢不喜欢,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那实在是太奢侈的东西。”
  “不重要?”谢晓风有些茫然。
  “是,不重要。”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对你来说?”
  “以前,我以为是天下兴亡,后来,我只想着要保住褚家,再后来……”褚连城自嘲地笑了笑,“再后来,是挣脱不开,无路可退。——只要往后退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谢晓风迟疑了一下说:“你可以离开这里。”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有几千条人命。这几千条人命身上,还维系着上万个人的命运和悲欢。”褚连城唇边的笑意加深,笑里的苍凉也加深,“这世界上除了快意之外,还有一种叫责任的东西。我若不曾背负倒也罢了,既然背在了肩上,便要一担到底,哪里是说卸就能卸的?”
  “那我呢,我究竟算什么?”谢晓风问。
  褚连城沉默了一下,道:“你是我的结义兄弟,千里迢迢来看我,我们把酒言欢——这不是很好吗?”
  “不好!”那一股怒气不知从何而来,撑在心上,谢晓风觉得胸口都要炸裂开了。
  “你想怎么样呢?”褚连城忽然笑了笑,走到谢晓风身边,揽住他深深一吻。谢晓风险些跳起来。他一把按住,望进谢晓风的眼睛深处,略带嘲讽,“你想的就是个吧?”
  说不清是气是愧是恨,只是没来由地冷,谢晓风咬牙道:“不错!我想的就是这个!”低头往褚连城肩上狠狠咬了下去,血腥在口腔里迅速溢开。
  这一刻,仿佛只有这个能缓解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片刻的快意之后却是更大的酸楚,谢晓风将头抵在褚连城肩上,蓦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我不服!我不服!”
  忍耐着肩上的剧痛,褚连城看谢晓风的目光却是怜惜的。
  谢晓风突然仰脸望向褚连城。呵,那双深湛眼光里的柔情啊,似曾相识,却又陌生,他真的曾经拥有过吗?久久地、久久地望着,少年的脸一分分扭曲,终于在一声啜泣中崩溃在褚连城怀里,“为什么别人可以,只我不可以!我哪里比不上他们?”
  褚连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用一种微不可辨的、仿佛怕惊落枝上的一朵花的声音说:“因为……他们更有用处。这个理由够了吗?”
  仿佛挨了一鞭子,谢晓风身子猛地一震。
  褚连城抬起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抚在谢晓风背上,那么美好的背,就算他忘记,这只手也决不会忘记那些光滑温暖的触感。
  浓重的悲哀浮进褚连城目中,那痛苦似乎要将他碾碎,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淡定,“对不起,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褚连城。我冷酷、狠毒,为了守护身边的一些人,不得不抓住身边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人——洛阳城里的褚连城是这样的,和你曾见过的那个褚连城一点儿都不一样。你所爱的那个褚连城,只是个很短很短的梦,虽然很美,但只是个梦,从来没有在这世上真正地存在过。”
  “不是梦!那不是梦!”谢晓风低吼。
  “醒来吧,傻瓜。”褚连城淡淡道,“回你的天山去吧。那里很好,真的很好。”
  谢晓风不答,只是哭,仿佛要把一颗心哭出来给他看,又仿佛要用泪水把他浸软,叫他回心转意,跟他一起回天山去。
  褚连城柔声道:“我明日恰还有事,不能陪你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好不好?”
  谢晓风手臂突然用力,将褚连城狠狠箍在怀里。
  褚连城微微地咳嗽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仿佛怕惊动谢晓风。他咳的越来越厉害,谢晓风虽然悲痛欲绝,却也知道不对劲儿了。



第 31 章


  他放开褚连城,离得稍微远一点儿看他,吃惊地发现褚连城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褚连城按着胸口说:“扶我回去。”谢晓风把他横抱起来往屋里走。
  忽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他受了伤,几乎冻死在雪窝里,被陌生而英俊的少年拾了回去,只是那时他是伏在他背上的,感受他沉稳的步伐……那般的安逸和温暖……日复一日的倾轧与竭虑里,不过才一年,那些记忆都淡去了,在这一刻,那些单纯的快乐仿佛都回来了。只是有些事发生了,有些话说了,一切就都跟着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b
  褚连城眼中微湿,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什么也没有了。
  谢晓风将褚连城放在床上,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了,又给他拿了一个靠背垫在身后。
  褚连城靠在那儿,面色苍白,微有些倦意,“不要紧。是旧伤。调理上几日就好了。”
  既然是旧伤,为什么今天突然发作?这话里分明是有漏洞的。谢晓风知道他若不想说,自己问也无用,于是问:“碍事吗?”
  “无碍。”
  再也没有别的话。
  几天不见下雪了,天仍是湿冷湿冷的。谢晓风把炭盆端过来放到床边。刚才一场痛哭,胸中的郁气消散了些,然而心里乱乱的,许多的感情在里面纠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得过来的。坐了好久,慢慢冷静下来,他开始为自己的失控而感到羞愧。他本是那样骄傲的少年,再多的伤也只肯埋在心里,宁肯腐了烂了也不给别人瞧上一瞧的。
  无语的对坐中,窗外泛起了浅浅的灰白。
  谢晓风站起来,走到门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何必执着。”褚连城倦倦地说。
  “我想知道。”
  “我不想伤你。”
  谢晓风眼光微微一寒,盯着褚连城,眼中的光仿佛是某种活物似的,然而那活物一点点被他自己杀死,等他眼里的那光完全黯淡下去,他面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淡淡地开口:“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懂你的。”
  褚连城道:“你最好永远也不要懂我。”
  谢晓风惨然一笑,喃喃,“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多好。”
  褚连城微微苦笑,眼前人影一晃,是谢晓风逼到了近前来。褚连城张唇欲语,喉间已发不出声音来,腰间一麻,四肢酸软,一动也不能动了。谢晓风举目四望,眼光落在屋角的一只大箱子上。略想了想,抱起褚连城过去,用脚勾开柜门,将褚连城放进去。
  褚连城望着谢晓风,并不如何吃惊,只是略显无奈。
  谢晓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合上箱子,忽然之间又把箱子打开,俯身在褚连城唇上落下深深地一吻,缠绵良久,重新合上箱盖,转身出门,将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清凉的晨光打在他英俊的脸上,分外显出一种落寞来。
  站了片刻,猛一甩头,跃上墙头,几个起落消失在梅林深处。
  谢晓风人走不多久,一条身影翻进了院子里,推开门,打开箱子,把褚连城从箱子里抱出来,随手解了他的穴,抱怨:“你这算什么意思呢?”
  褚连城眼睛微阖,“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卓青苦恼:“陪你做了半夜的戏,你倒好,把他给逼走了。单枪匹马,我是没有法子把那东西夺回来的!”
  褚连城有些倦,“你放心,他会去的。”睁开眼,见卓青一脸愕然,苦笑,“因为他是小谢呀。”
  因为他是小谢呀——那七个字里包含的深刻的了解和信任令卓青怦然心动。怔了好一会儿,将头靠在褚连城胸前,听他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声,口里道:“这一回连我也糊涂了。就算你直接跟他讲,他也会答应帮你的,何必耍这些花枪?”
  “叫他死心不好吗?”
  “你要他死心?”
  “哀莫大于心死。有时候,死心也是一种慈悲。”
  卓青微微一愕,无奈地问:“难道就没有温和一些的办法。”
  “既然要断,就断得清楚些吧。只是我欠他的,这一辈子是再也没法子还清了。”褚连城缩进被子里,“他是个那么骄傲的孩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这样地去爱一个人。刺杀洪运基,夺下书简,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交待,也是对这段感情的交待。从今往后,他是再不会涉足中原了。”淡淡地笑了笑,“至于我。不管多么地不想算计他,最后,还是不得不算计了他一次……我还有什么脸去天山见他……我们这一世的缘份,今日就算是断绝了。”
  他声音淡定,卓青却知他心中的悲哀。默默抱了他,柔声道:“你也是没有办法,他不会怪你。”
  “他是我的一个梦……干干净净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我也曾那样过,可是那样的褚连城早就死了,再也没有了。”褚连城靠在卓青怀里,显得无比脆弱,“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那个夜里,我们喝了酒,抱在一起,我进入他的时候忍不住哭了。我不停地亲他,要他……他抱着我,有些茫然……我没有告诉他,我哭的是自己——那个早已死去的褚连城……我觉得自己脏……”
  卓青心中一阵恻然,将他抱得更紧。
  “你知道么,我差点留在天山不回来。” 褚连城眼中沁出一颗眼泪,张臂抱住卓青,声音越发地低沉,“我真是累了。多想轻狂一次,不管不顾,任他天塌下来……若不能,就是一卧不醒也好。”
  “那有什么难,用不了百年,若你运气好些,哪天跑来个刺客给你一剑,几十年也用不着,洛阳郊外,你爱卧在哪个土馒头里都成。”卓青勉强一笑,揽住褚连城的头,“现在可不是时候。”
  “你呀……”褚连城不禁微微地苦笑。
  “不管不顾,放纵轻狂,那不是你。”卓青叹息一声,将头枕在褚连城肩上,“我所爱的褚连城是个天塌下来也要独臂支撑的人。不管面前的是什么,都不会逃避,不管是什么样的苦,不管捱得过捱不过,都一声不吭地往下捱。世人毁他、谤他、恨他、忌他、敬他、怕他……我却只是爱煞了他,只恨不能替他多挑些苦难。”
  褚连城微微颤粟,捧起卓青的脸。
  卓青眼眸黑亮,带着微微的笑意望着他,忽然凑过去,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吻,“不要烦恼了。荣王那样的作孽,还能折腾个几年?再过几年,小皇帝长大了,朝局也就慢慢安稳下来了。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哪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你已尽力了,别的就听天命吧。”
  “你这话竟是悟了。”褚连城苦笑。
  卓青笑:“我明儿个剃了头发去做和尚,你不许去见我。”
  褚连城奇道:“为什么?”
  卓青作出一副羞涩笑意,扭股糖般缠在褚连城身上, “公子……人家喜欢你嘛……人家怕一见你,忍不住就跑下山来找你抱抱亲亲。”手也不老实,悄悄地探进褚连城怀里,在他胸前狠狠扭了一把。
  褚连城一把揪住卓青的头发,身子猛地往后一弓,深吸了口气,将卓青翻过来按在腿上,一个巴掌拍在他臀上,低喝:“了不得了,你这谤僧毁道的家伙!”
  卓青抱着褚连城的腿微微一笑: “我谤僧毁道是小事。今日怎么打发小林公子还是个难题,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他这一回……我看要糟,怕是真动情了。”
  褚连城半晌道:“那边儿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只欠小谢这一股东风。”
  “你亲自去坐阵。记住,你和小谢一定要全身而退。”
  “小林公子这边怎么办呢?”
  “他?”褚连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窝进被子里,“他今年都十九了,我不能事事为他安排。小谢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南若是……那可够呛。你且去吧,我倦了,要睡上一觉才好打起精神应付他。”



第 32 章

  事实证明卓青很有先见之明,林俊南是提着刀来见褚连城的。
  褚连城斜倚在床上,就着丫鬟手里的调羹慢慢喝一碗红枣粥,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横在脖子旁边的不是冰寒的刀锋,而是美人的葱葱玉指。
  “说!他在哪儿?”林俊南气势汹汹。
  “谁在哪儿?”
  林俊南气得翻起白眼,“当然是小谢。”
  “他?”褚连城又喝了一口粥,摆了摆手,喂粥的丫鬟躬身退下。褚连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碗,漱了口,吐在另一个丫鬟捧的痰盂里。挥手令她们出去,挪了挪身子,躺得更舒服些,“昨儿个刺客闯进来,我险些死掉,也没见你关心一下,这一会儿忽然跑来,我还道是你来看我,却是问他。”
  昨日向谢晓风揭了褚连城和梦隐的事,林俊南惶惑了一天,今日去看谢晓风,没有找到他,一问丫头们,说是一大早就不见他。林俊南心中惊疑,去找卓青商量,却连卓青也不见了,这才找到褚连城头上来,此刻才知褚连城受了伤,怔了一下方道:“你是九命猫,老也死不了,我急什么?”
  褚连城微笑,“谁也不会永远好运。我要是死了,你姐姐可就要守寡了。”
  “不要绕开话题,小谢去哪儿了?”
  “你这么急着找他做什么?”
  林俊南无话可答,半天才道:“不要你管!”
  褚连城露出思考状,“你难道喜欢他?”
  林俊南大声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褚连城以为他会别扭几下,他这么爽快地承认可有点出乎意料,怔了片刻,望着他摇头:“那可要不得。”
  “为什么要不得!”林俊南顿时急了,想了想,和褚连城商量,“我说你就放了他吧!他心眼儿太死,你这样左拥右抱、真真假假的,他哪能受得了?他脾气又古怪,一个不高兴,或许杀了你也不一定。”
  褚连城摇头,“这话不公平。我再风流,也不过是在场面上应付一下,哪像你,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
  林俊南被他噎得几乎吐血,却又没有话可驳他,半晌道:“他若是像对你这般待我,我决不会叫他为我吃这些苦。”
  褚连城道:“他不喜欢你。”
  林俊南哼了一声,“他从前不喜欢我,未必以后不喜欢我。只要你放手,他不喜欢我,我难道就不能叫他喜欢上我?”
  褚连城上下看了他几眼,“你凭什么叫他喜欢你?”
  “那有什么难。”林俊南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你若是把他看得和别人一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褚连城望着林俊南,眼光微微收紧。林俊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竟有些慌慌的。
  “从前他外冷内热,只要待他好,他就会感动,把一腔热血倾给那人。我却令他失望。如今的他心灰意冷,不是一点关心,一点温柔就能打动的。”褚连城望着林俊南的眼光里有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现在什么也不敢信了,只想找个洞躲起来疗伤。那些伤好了之后,他的心上也就结了茧了。从此他再不会受伤,但也不会为谁心动了……”
  林俊南惊得跳起来,喝道:“你对他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你不是引他去梦隐从前的住处吗?”褚连城淡淡道,“我只不过配合你,让他把我的真面目看得更清楚些,叫他死心。
  林俊南隐隐觉得上了当,但揭出梦隐之事的确是他亲手所为,也无法埋怨到别人头上去。低头想了片刻,一会儿担心谢晓风的去向,一会儿又想着他那样小的心眼儿,这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伤心失望呢,不由得一阵揪心的难过。
  褚连城道:“你要想清楚,是因为梦隐而心疼他,还是真的爱他?”
  林俊南茫然抬头,褚连城向来不甚重视他,只拿他当小孩子看,此时却收了刚才的懒散,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林俊南和谢晓风相识时日不多,相处更不多,又是常常在闹别扭,明里暗里在谢晓风手里吃了无数的亏。他迷恋过谢晓风的身子,恨过谢晓风的心狠,疼惜过谢晓风的痴情,为他担心,为他心痛,为他气苦,为他不甘……那样矛盾复杂的感情,连他自己也拎不清究竟算是什么。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谢晓风在他心里生了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每一想到他那郁郁寡欢的眉眼都觉得凄然。
  “我不知道……”林俊南有些颓然,手按额头喃喃,“我只是看不得他伤心难过。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要去找他……他曾许我三件事,我们还有帐没清呢……”
  褚连城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忖度。
  那忧虑的一眼中,林俊南忽然开始明白一些事情,扑上去抓住褚连城的肩,“你喜欢他的,怕我再伤到他,是不是?”
  褚连城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他受不得伤了。”
  “我一定一定不会叫他伤心的!”仿佛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林俊南激动得手都颤起来,“他现在那么伤心,你顾不着管他,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他,不叫他伤心!”
  褚连城眼中交战,衡量这些话的可信度,良久道:“原城有个和悦客栈,你去那儿住上,哪里也不要去,老老实实地在哪儿等着。卓青会派人去见你,告诉你小谢的去向。”
  林俊南知道褚连城做事莫测,他既然这么说,定是安排好了的,至于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顾不得问了,起身就走。
  “小南!”褚连城叫住他,迟疑了一下,忽然轻轻一笑。林俊南觉得诡异,全身的寒毛都轻轻一乍。褚连城眼若寒波,清清冽冽地注视着他缓缓道:“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小谢为人单纯,心肠却硬,又最恨别人骗他——你可不要犯在他手里。”
  林俊南对谢晓风,知道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刚硬爆烈,这话直听得心头微微地一寒,肩上曾被谢晓风一剑钉住的地方又隐隐得痛起来。
  褚连城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颇有些蹊跷。林俊南心思原本灵透,将褚连城今日所说的话从头至尾一句句想来,忽然明白了褚连城话中用意,微笑道:“这么一个绝世珍宝,某人无福消受,我好不容易争取过来,一定会小心地弄到手,好好地珍惜的,怎么会去伤他招惹他?”见褚连城赞许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和凄凉,心中不忍,放低了声音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叫他失望,也不会叫你失望的。”
  褚连城淡淡一笑,取笑他:“此事关乎性命,切记切记。”
  林俊南心中欢喜,倒也不和他计较,效仿女子向褚连城微微一福,抛了个媚眼过去,“多谢褚大公子牵记,我记下了。”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7

第 33 章


  知道这一去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林俊南先回城中向林若兰辞行。怕她担心,只说是要去拜访朋友。林若兰叫冯管家跟他去,他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答应了。林若兰千叮万嘱地送出府门,又嘱咐了他一遍不许淘气的话,小厮双手一叠垫在马前,伺候林俊南上马。
  刚晴了几日,早晨起来天色阴阴的,晌午时果然又下起雪来。虽有小丫鬟撑了油纸伞,雪片犹自一片一片地往林若兰脸上扑。冬日穿的厚,身材还看不出臃肿来,站在那里仍是俏生生的。林俊南手揽缰绳回头望她,不知怎的鼻子里就酸起来,强笑道:“姐,你也要多保重。”
  林若兰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乖巧,含笑点头,“天这么冷,早早地就住下,不要贪着赶路。”
  林俊南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姐夫长得太俊俏,又有财势,你要看好了他。”
  林若兰啐了他一口,笑骂:“你这小鬼头,就你饶舌!”赶上来要打他,她自小也是练过武的,并不怕雪滑,林俊南却不免担心,怕马儿不老实,勒着马一动不动,心里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任林若兰过来在腰上捶了几下。
  “他再怎样,也比你强十倍!”林若兰仍不解气,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刮了刮,羞他。
  林俊南不服,“我又温柔又贴心,哪里不好了?”
  林若兰偏了头笑,忽尔轻轻叹了口气,“我天天盼着你早些长大,早些懂事。不过像他那样劳心,长大了又有什么好。”
  林俊南笑道:“长大了就一定苦恼吗?那我不要长大。”
  “傻瓜,人都是要长大的。爹爹年纪大了,咱们家只你一个男孩儿,什么都指望你呢。你逃得了?”林若兰爱怜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林俊南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我这样的性子可受不了那个拘束,只怕要叫你们失望……”话未说话,臂上一阵奇痛,却是被林若兰狠狠地拧了一把。林俊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林若兰松了手,瞪住他恶狠狠地说:“你敢!”
  林俊南微微一笑,道声“走了”策马而去。冯伯已先行安排前面的住处,只有四五个小厮跟着,都是骑了马,跟在林俊南后面一径地飞奔而去。
  说来也巧,恰有个朋友就住在原城和洛阳之间,林俊南在那边儿耍了个花枪,撇下冯管家悄悄地溜了。好在他跳脱惯了,冯管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只派了小厮四处打探着。林俊南骑的那匹马是大宛国来的名马,是褚连城今日特意命小厮牵给他的,叮嘱他此马或有急用,须带在身边。那马脚程甚快,他又急着见谢晓风,怕一步之差错过,将林若兰“早早住下,别贪着赶路”的话扔在脑后,半夜里赶到原城,把已睡下的店小二从梦里敲醒,用一锭雪白的银子堵了他的嘴,草草吃了些东西。店小二赚了一大锭银子,喜滋滋地送了热水来他房里。林俊南满心欢喜,又赏了他一锭银了,洗了手脸上床睡觉。
  一日奔波,周身疲惫,心里挂念谢晓风,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不知道他吃饭没有,睡觉没有……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小半夜,天快要明时才混盹了过去。这一觉睡得香甜,睁开眼时窗外阴阴的,以为天还未明,起床一问才知是天又黑了,吓了一跳,急急地问小二有没有有人来找他。小二摇头说没有。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小二细想了一回仍是说没有。林俊南心中焦躁,又微微觉得安定——卓青没来,就还有希望。若是卓青来了,因为自己睡觉竟然错过去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转念又想,若是卓青来了,就算他睡着也一定会来叫他,这心宁定下来。
  一面骂自己是猪头,一面命小二送上饭菜。吃过饭,坐在客栈前面的厅堂里伸长了脖子等。冬天夜长,早早就黑了。起初还有客人和小二进进出出,棉布帘子每动一次,林俊南就激动一次,却次次失望。到后来客人都睡下,店小二喂完牲口干完活儿也回了屋,那棉布帘子就再也没有人掀起了。隔着棉布帘子听见外面风声呼呼作响,却没有人声。
  坐到半夜,小二打着瞌睡过来劝:“公子还是先睡吧。雪越下越大,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呢?您在这儿等恐怕是白等。”
  林俊南知他说的有理,却总不甘心,叫他搬了火盆过来,给手炉里添了炭,又沏了一壶茶,放他去睡,自己仍坐着等。如此等到三更,灌了满肚子的茶,出去小解了好几回,只没有一点儿动静。眼皮渐渐沉了,伏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早晨被小二推醒,头上晕晕的,他也未在意,哪知到中午时分突然发起烧来,全身火烫,动上一动就是天旋地转。
  林俊南心中有事,恼怒自己偏在这时生病,这一急,病势越发地凶险起来。小二请了大夫来,浓浓熬了一大碗药给他端进房中。林俊南自下怕喝药,每次生病都得一堆人按着强灌,这一回却老实,自己抱着药碗咕咕咚咚灌了个底儿朝天。那药苦极了,几次要呕出来,他都勉强忍住,心里暗自发狠:“小谢!老子的药都是替你喝的!等你归顺了我,哼哼……”要往狠处想,却是不忍心,只得哼哼两声作罢。
  他从小练武,身子根基厚,那一碗浓药下去,又睡了半日,发了些汗,身上渐渐就轻便了,只是仍旧没有卓青的影儿。他心里着急,郁结在胸,那热症缠缠绵绵的,两副药下去,没加重,也总不见好。
  等到第四天,林俊南的耐性几乎被磨光,身上又不痛快,坐了站,站了坐,在客房里来来回回地兜了一天的圈子。病中精神不济,睡得稍早了些。昏昏沉沉中见一个人影儿朝自己走来,伸手拉住一看,竟是谢晓风,心中大奇,问:“你怎么在这儿?”谢晓风在旁边坐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来了。”他眉眼间是少有的温柔,目若秋水,盈盈地望着林俊南。林俊南心中感动,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只道你心中全然没有我,原来是我想差了。”谢晓风道:“我心里有你。”林俊南又惊又喜,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亲吻,觉得他手凉如冰,问:“你手怎么这样凉?”谢晓风道:“外面下雪呢,可冷了。”林俊南把他的手拉进自己怀里,搁在胸口上暖,一面说:“小谢,我以前待你不好,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谢晓风笑道:“这是真心话么?”他连忙点头,发誓:“有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谢晓风望着他只是笑,他急了,问:“你不信?”谢晓风望着他,轻声道:“我再不信任何人的,待我看看才敢信你。”林俊南不知他要怎样看,正觉得奇怪,忽见谢晓风掌中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剑光一闪,直向他心口刺来!
  林俊南大吃一惊,“唉哟”叫了一声,折身坐起。
  一室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恍惚了片刻才明白刚才是做了梦。喉头微有些甜意,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延,他拿手背抹了一把,晃亮火折一看,被面和手背上都落了几点红星儿。他心头掠过一阵寒意,手微微一抖,火折子落在地上,地板上凉气重,登时将火光掩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林俊南回想梦中的情景,谢晓风手那样冷,脸色十分苍白,竟似是个死人。想到“死”字,心头突地一跳,不敢再往下想。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膝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远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似是朝着这座客栈而来。到后来,那蹄音清晰起来,约摸有两三骑的样子。林俊南拿了衣服急急穿上,胡乱蹬上靴子推门奔出去,正是越急越乱,脚在门槛上一绊,一只靴子飞了出去。他只好回来穿好,这才急急奔下楼去。一路狂奔,刚将客栈的大门推开,便对上了一双冷峻的带着微微倦意的眼睛。不是别人,正是卓青。



第 34 章


  浓重的血腥味迎风送入鼻中,林俊南心头一阵狂跳。眼光微移,落在卓青和他怀里的人身上。房檐上挂着两盏小小的风灯,光线凄迷,打在他二人身上,映出一片斑驳的血迹。林俊南仿佛被人拿了把大锤子在胸口猛砸了一记,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心里一阵迷乱的惶恐——梦吧,是梦吧,刚才的梦根本还没有醒,现在仍是在梦中吧?
  卓青低声问:“你的马呢?”
  “……马厩里。”林俊南机械地答,那声音恍恍惚惚不像自己的。
  “我把敌人引开,你带他走。”卓青微一点头,两名骑士掠入客栈中,片刻功夫牵了褚连城赠给林俊南的宝马出来。
  林俊南被卓青送上马匹,接过卓青递上来的昏迷不醒的谢晓风,觉得手里一温,握住了一样小巧玲珑的东西,耳中听卓青道:“往南走,去郾城找神医徐明春,把这个给他,他自会帮你。”林俊南这时才渐渐相信自己是醒着的,这不是梦,心一沉,惊惧又深了一层。
  卓青低喝:“还不走!你要等他断气?”
  林俊南悚然一惊,卓青在马臀上击了一掌,马嘶鸣一声奔了出去。林俊南急忙揽紧马缰,转头回望,见卓青一身血迹,立在风灯下,脸上是从所未有的冷峻。卓青说话中气不足,显然是受了内伤,小谢昏迷不醒,受伤想必也不轻,不然卓青怎么会有那句“你要等他断气?”林俊南不敢往深处想,却又容不得他不想,片刻间,无数念头在脑中呼啸飞掠。
  奔到城门处,那里还落着锁。城门守卫惊问是谁,被他点了穴,取出钥匙,开了城门扬长而去。
  天色微明时,林俊南勒住马,抱着谢晓风跳下地查看他身上的伤。这一看,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了个透心凉:谢晓风胸前、腿上的衣服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呼吸细不可闻。林俊南自小跳脱胡闹,短短近二十年的生命里闯过无数的祸,临过无数的凶险,却都不及这一刻的恐惧。那一种虚脱般的寒意直侵入脊髓里去,冷得全身血液都似凝结,脑子里转不动圈,只是冰海漫顶般的绝望。
  “小谢?”林俊南无力地轻唤,声音干涩颤抖。
  谢晓风眼睛紧闭,眉毛也不似平常那样横着,显出异样的温顺安静。林俊南心里越发地慌乱,拍着他的脸叫道:“喂,你睁开眼呀,跟我说话呀。”谢晓风仍旧一动不动。林俊南呆呆看着他,只觉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点儿头绪来,抱紧了他,想要说点什么,一股酸涩的气别在喉中,嘴一张一合,竟吐不出音来,伸手推他晃他,谢晓风只是不动。他急了,低头吻住他的唇,吮吸、咬啮、挑拨,从前谢晓风最恨他碰他,简直是碰一次见一次血,可这时无论他怎样动,谢晓风都没有任何他回应。吻着吻着,林俊南的眼泪忽然就下了,死死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想要痛哭一场,却偏生哭不出,眼泪决堤了般往外涌,一会儿功夫在谢晓风胸前浸湿了一大片。
  流了一会儿泪,又想这样也不是办法,只得收了泪抱谢晓风上马往前赶路。一时想着要赶快赶到郾城才好;一时算着郾城那么远,也不知他能不能挨到那里,要先找一家医馆瞧瞧才好;一时骂自己不该这样咒他;一时又想,老天爷啊菩萨啊,不管是哪一位真神,只要教他不死,我给你老人家铸金身,烧长明灯;转过念头又想,小谢武功高得很,从前中了毒,背上挨了那样狠的一刀都没有死,这次想必也不会有事。
  这般忽喜忽忧、情煎如沸地往前行出十余里,来到一座繁华的小镇,叫做牛家店。一路问去,寻了镇上最好最大的一个医馆。大夫揭了衣服,看伤口已处理包扎过,又把了脉,微微摇头:“这位小公子受的是内伤,脏腑给震坏了,不过是拿参吊着一口气,神仙也救不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林俊南勃然大怒:“你救不了他,未必别人救不了!”抱了谢晓风就走,想想不解恨,咣咣几脚把医馆的大门踹了个稀巴烂。那大夫见他衣饰华贵,骑的是匹宝马,又是这般恶相,满腹委屈不敢吭声,唯唯诺诺地看着他出门而去。心里正哀叹今日晦气,却见他又回转来,心中呻吟一声,露出畏缩的神色。
  林俊南喝道:“把你这儿最好的人参拿出来!”
  大夫正犹豫,林俊南眉峰一挑,满面戾气,“你看我付不起银子?”
  大夫不敢多话,看他一副贵公子模样,料来是有银钱的,只得取了个盒子打开给他看,“这是最好的了,公子请看。”
  盒子里几只小参,细细的没个模样。林俊南出身富贵,年关时下面总会孝敬上来各色玩艺,米面珠宝飞禽走兽什么都有,自然也少不了上好的大参,他虽不留心那些东西,倒还有几分见识。只一看就知道这参实在一般,一股子邪火上来,一拳砸在柜台上,恨声道:“你当大爷是土包子?”
  那柜子是用上好的黄杨木制的,木质极硬,这一拳下去竟砸了个大窟窿,林俊南的手也不好过,顿时血流如注。



第 35 章


  大夫见他模样凶狠,心中害怕,只好百般无奈地另拣了个盒子出来。盒子里三枝大参,已颇具人形,果然是上好的货色。林俊南心中大喜,将其中的两枝揣入怀中。大夫看得眼珠子快掉了出来,心中痛惜,却不敢言语。林俊南押着他去煎余下的一枝,一面安慰:“放心,大爷我家财万贯,银钱少不了你的。”
  待参汤煎成,喂了谢晓风几口,谢晓风双眼仍是紧闭,却将眉尖微蹙了蹙,林俊南欢喜得险些跳起来,只觉天也晴了,心也舒畅了,忙忙地又喂他喝了几口,余下的寻了个葫芦装起来。忙完了,见大夫和馆中几个伙计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手往怀里一摸,暗叫不好,昨晚出来得急,包裹银票等物都落在了客栈里。
  医馆那些人都混成了人精儿,什么讹诈混药的人没见过,一见他脸色就知情况有变。林俊南却比他们还紧张,哎哟一声叫道:“不好!”大夫和伙计脸色大变,神态恶劣起来,却听他道,“我包裹挂在马上往了结下来,不要给人偷走才好。”大夫和伙计们脸色稍霁,心里也替他着急,都想:你丢了东西也就罢了,吃了我们的参拿不出银子来可是不成。
  林俊南抱着谢晓风就往外走,他脚步飞快,医馆的伙计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到门口时,林俊南一跃而起遥遥落在马背上,斩断缰绳策马奔了出去。
  店中伙计这才知道上了当,叫嚷着去追,林俊南骑的那是大宛名马,就是普通的骏马也追他不及,店里那群伙计一来不会武功,二来无马,哪里还追得上?刚才诊脉的大夫气得几乎吐血。眼见那林俊南骑着马飞快地消失在长街尽头,只得跺脚长叹。
  却说林俊南抱着谢晓风乘了马继续南行,一路上以内力帮谢晓风续气,又巧取豪夺,弄了数枝大参喂下去,谢晓风人昏迷不醒,脉息渐渐竟有了起色。然而郾城尚远,林俊南嫌马车慢,只是抱了谢晓风骑马赶路。白日风吹雪打,晚上又要在谢晓风身上消耗内力,一路上种种劳顿皆是前所未经,这种种原因纠结在一处,因此,虽然每晚投宿时熬了药,捏着鼻子强往肚子里灌药,身上的寒症却是一日日加重了。
  林俊南心中忧急,不敢停下稍事休息,只是一味地咬牙忍耐,心中暗暗祈求:身子啊身子,你乖乖的吧,就不要跟老子添麻烦了!你就算要耍娇气,也等我赶到郾城吧,那时随你怎么折腾我。
  这天又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看看天色黑下来,雪下得越发紧了,偏生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往前走了一会儿,眼见得天黑透了,仍是没个着落,不由后悔起来。算算时辰该给谢晓风喂参汤了,从怀里取出葫芦,那葫芦里盛着午日熬的参汤,贴身子捂着,毕竟还是有些凉,含了一口在嘴里,暖热了贴唇喂给谢晓风。喂完参汤,把了把谢晓风的脉膊,觉得似是平稳了些,心里略感欣慰。
  夜间格外冷,林俊南怕冻着谢晓风,脱了外面的狐腋裘裹在谢晓风身上。雪片大如鹅毛,纷纷扬扬地往身上扑,马又跑得快,越发觉得寒风刺骨,此时脱了外面的裘衣,受冷风冷雪一吹,狠狠打了个寒噤,身上绵软起来,心知不好,纵马疾奔,只望找个歇脚的地方。
  如此又行了十余里地,忽见远远地有微光摇曳,心头欢喜,哪知夜晚看灯光,看着近,其实却远,又过了好久才到跟前。依着一片山坡座落着小小的几间茅屋,柴门简陋,暖暖的光自中间那座茅屋的门隙中透出,打在门外积雪上,映出一片暖洋洋的红光。
  茅屋外面以篱笆围了个院子,林俊南抱着谢晓风跳下马,隔着篱笆门扬声召唤:“主人家,请开门,我要借宿!”
  屋里的谈话声陡然低下去,柴门推开,走出五个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林俊南见其中有两个老人家面目朴实,放低了身段道:“我们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请老丈收留一宿,定有厚报。”
  茅屋中所住的是本地一家猎户,庄户人家待人热情,朦胧中见是个端端正正的年轻人,怀里还抱了一人,便忙忙地迎了进去。进得屋去方及细看,见是个俊俏到极点的少年男子,被火光一照,双颊绯红,眉眼含了愁意,那一种惊人眼目的丽色实是平生仅见,林俊南又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气质中难免有一种清贵之气,那几名猎户不由得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神态中便有些唯唯诺诺。
  庄户人家并没有多余的房子。两名少年把自己住的房子让给林俊南,他们另在一间堆杂物的茅屋里腾出一片地方,堆好麦秸,铺了被子便算是床铺了。林俊南想着谦虚一下,自己去睡麦秸床铺,想到谢晓风身上的伤,便作罢了。
  一会儿功夫,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端了两碗热热的红薯稀饭进来。林俊南谢过她,待她出去后,含了一口饭,嘴对嘴喂给谢晓风,又嚼了几块红薯喂他吃下去,一面喂,难免要缠着谢晓风的唇轻咂几下。喂了一半,帘子一掀,那女孩子走了进来,正撞上这一幕无边春色,一时没回过神来,一眼不眨地望定了他们。林俊南脸皮向来厚,却觉得唐突了女孩子实在不好,但也无话可说,只是向她微微一笑。
  那女孩子刚刚有些回过神来,被他这一笑又勾了魂去,迷糊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不由羞得脸色绯红,嗫嚅道:“我……我来送姜汤……”
  林俊南道:“多谢,放这里好了。”
  “趁热喝,驱驱寒气。”那女孩子红着脸放下盛了姜汤的碗,扭头一溜烟地去了。
  猎户人家的女儿衣着朴素,然而敌不过正当年华,皮肤水嫩,眉目清秀,倒也颇有几分颜色。林俊南眼光跟着他往外走,等那帘子摔下来,才微微一怔,皱眉想了想,抬手甩自己一个清脆的耳光,恨声道:“呸!坏东西,只许看小谢,不许看别人!”



第 36 章


  喝罢姜汤,林俊南抱谢晓风上床。先拿身子暖出一片地方,自己移到一边,将谢晓风放到暖热的地方,脱了他的衣裳给他抹刀伤药。那日见谢晓风一身血迹,林俊南吓了个半死,其实谢晓风受的是内伤,外面的都是小伤,这几日拿刀伤药调养,伤口已结了痂。抹完药,探了探谢晓风的脉膊,甚为平顺,便舒了口气。一会儿倦意上来,躺在旁边,抓着谢晓风一只手腕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不知怎的突然就惊醒了,四下一片黑,心里有些茫然,怦怦狂跳,定了定神,觉知谢晓风的手腕在自己掌心里握着,脉膊跳动虽微弱,却还平稳,这才放了心。握住谢晓风的手,凑过头去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明知他听不见,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小谢,我喜欢你呀,你知道不知道?”
  话音刚落,忽觉手掌里微微一动。他愣了愣,回过神来,跳下地去,抖着手摸火折子。好半天找到,晃亮,点明油灯,端到床边往谢晓风脸上照去。
  谢晓风眼睛紧闭,两道剑眉异样乖顺地垂着,并没有要醒的意思。
  林俊南微有些失望,心想,原来我太挂念他了,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错觉。谢晓风受内伤后,畏寒怕冷,林俊南每夜都脱了衣服,用自己身上的热度去暖他,刚才兴奋过头,光着身子跳下地去,这时才觉出奇寒来,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连忙跳上床去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
  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越来越烫,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
  这一夜恍恍惚惚的,似睡非睡,总有些人影儿在眼前纠缠,却看不清楚,那梦也是破碎不堪的,连不成个样子。
  睡梦中,听到一声鸡啼,两眼困倦欲死,却强撑着坐起来。这一起身,眼前便是一黑,歇了歇,慢慢穿上衣服下床。脚踩在地上,仿佛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浑使不出一点力气来。计算着去郾城还要四五天的路程,心中越发的急,若是在这儿耽搁住了可怎么好?忧急之下,哇的吐了一口血出来。这一见血,心里越发地没底儿,惊、惧、怯、悲各种各样的感情齐齐涌上心头。
  正不知要怎样才好,忽听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在身后问:“……你怎么了?”
  林俊南心中一惊,蓦地回身,谢晓风一双眼睛正望着他。虽然神色萎靡,到底是醒了。林俊南精神不济,只怕自己又是在做梦,一面问:“你真醒了?”一面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那里的肌肉十分娇嫩,一缕奇痛传来,这才知道不是做梦了,惊喜交加地扑过去,叫道:“你可算是醒了!”
  病中最忌大喜大悲,刚跨出一步,忽觉天眩地转,眼前一黑,往床上直摔了下去。谢晓风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却使不出力气来,眼睁睁地看他磕在床沿上。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探进一个少年人的脑袋来,看得一惊,一面奔过来扶林俊南,一面叫道:“爹!娘!不好了!”
  转眼间,猎户一家人都聚了来。这一会儿功夫,林俊南也缓了过来,慢慢爬起来,狼狈地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小心跌了一跤。”侧身坐在床边,喜滋滋地抓住谢晓风的手道,“我真怕……”说了一半,觉得不祥,改口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谢晓风茫然地看着林俊南。洪运基在函谷驿馆布下天罗地网,他拚着身受一掌击杀洪运基于当场,勉力支撑着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不远就昏死过去,后来的事全然没有印象。如今人虽醒了,脑子里仍然有些浑浑噩噩的,那些厮杀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隔得很远,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然而无论如此也想不通,林俊南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俊南的嘴角有一丝血迹,谢晓风看了良久问:“你怎么了?”
  林俊南傻笑道:“我没怎么啊,我好得很。”
  旁边的老婆子忍不住道:“公子,你在发烧。昨晚不是熬了姜汤了吗,怎么比昨晚又重了,眼都成赤红的了。”
  林俊南只顾着高兴了,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瞅着谢晓风笑,心想,原来昨天晚上不是我弄错了。想必他人要醒了,慢慢有了知觉。
  那老婆子看他喜笑颜开,精神恍惚,只道是发烧发胡了,回头吩咐两个儿子去抓药。又见林俊南只穿了一件紧身棉衣,替他拿了他的狐腋裘披在身上,劝道:“公子,你心疼兄弟老身明白,也要顾好自己呀。”望着谢晓风,含笑道:“这位小公子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哥哥疼着。昨天那么大的雪,滴水成冰的,你哥哥自己受冻,却把衣裳给你穿。你快劝劝他吧,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就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呀。”
  谢晓风看了林俊南一眼,见他脸颊烧得绯红,透着病态。那婆子的话说得分明,难道他昨天竟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薄的棉衣?
  谢晓风原是聪明人,生了一副七巧玲珑的心肝,略一想,虽不能明白个全部,也大抵知道是林俊南救了自己,将衣服让给自己御寒,林俊南身的病,大概也是从这上面得的。其实救他的是卓青,他这想法虽不全对,倒也大致不篇太偏。
  至于老婆子把他和林俊南认作兄弟,他伤后气弱,无力分辩,就作罢了。
  林俊南满心欢喜,想要跟谢晓风说些话,又顾虑他身上的伤,不敢叫他劳累,只得乖乖坐在床边守着他。好半天药才抓回来,林俊南取了一枝参给他们,教给那女孩子熬参汤的法子。女孩子回转来时,手里拿了两只瓷碗,一只盛了参汤,一只盛了去风寒的药。女孩子心细,又用小碗盛了几个蜜饯拿来,等他们喝过药吃。
  林俊南愁眉苦脸地接过两碗药碗,离得老远,就闻见一股苦味,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将风寒的药放到一边,先喂谢晓风喝参汤。谢晓风昏迷时,任林俊南拿参汤灌,这时在林俊南手里闻了闻,却露出难耐的神色。
  林俊南拈了一颗蜜饯在手里,微笑道:“你瞧,有这个好东西呢。这叫作先苦后甜。你的参汤不好喝,一会儿我也要喝药,更苦,咱们今日这个,叫做同甘共苦。”他眉眼华丽,病后双颊鲜红,虽透着病态,却越发显得艳光照人。此时眉间眼底全是温存笑意,一圈的人都看得移不开眼睛,连谢晓风都不禁微微有些错神。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8

第 37 章


  谢晓风伤势这几日颇有缓和,林俊南的身子也真经不过折腾了,因此听了劝,喝罢药闷头睡了一日。不知道是药果真有效,还是心情大畅的缘故,休息到第二日早上,林俊南觉得身上轻便了许多,笑着听完那一家猎户的劝说,方道:“多谢各位的好意,我却非走不可。”众人刚才见他含笑点头,以为是答应了,听了这话,都有种一口气提不上来的错觉。非亲非故,也不好强劝,只得随他去了。
  林俊南先前只盼着谢晓风早日醒来,现在谢晓风真醒了,却觉出无限的麻烦来,第一件麻烦事就是:谢晓风不肯跟他走了。
  “我的小祖宗呀,”林俊南急得直跳脚,汗都出来了,“你再不待见我,也等你好了,能自己走了再赶我成不?”
  谢晓风眼皮微阖,漠然说:“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
  林俊南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这是什么话?”
  谢晓风听他声音有异,抬眼望过来。林俊南生长于富贵中,保养得粉妆玉琢,这几日病中赶路,人整整瘦下去好几圈,下巴都尖了出来,此时脸上七分病容,十分憔悴,更有十二分的伤心委屈。谢晓风虽不知这几日发生的事,也想象得出林俊南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个人骗过他,害过他,救过他,帮过他,甚至曾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他却始终不了解他。他从前骗他时,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此时对他好,他却不由得糊涂了。
  他在天山上时,是没有这么多烦恼的。在那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人和事纠缠交错,真真假假,叫他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了。他的心已冷了,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招惹了。林俊南这一番心意,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也只能辜负了。
  林俊南见他眼中升起一团微弱的光,渐渐地黯淡下去,不由得绝望起来,怔怔望了他半晌,走过去将他拥入怀里,枕着他的肩问:“他伤你伤得这样深么?”
  谢晓风在他怀里微微一震。
  林俊南又问:“你什么都不肯信了是不是?”
  谢晓风微微挣了一挣,全身无力,哪里挣得动。林俊南将他箍在怀里,忍不住想用力,仿佛这样才能叫自己安心,却又不敢用力,怕伤着他,在他颊上亲了亲,缓缓道:“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差……你再冒一次险好不好?……试着喜欢我……如果我当真不好,你一剑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谢晓风道:“我不会喜欢你的。”
  林俊南道:“不试怎么知道?”
  谢晓风道:“不用试。”
  林俊南心里一阵酸涩,哼了一声,道:“你骗人。”谢晓风听得奇怪,哪知他底下的话更奇怪了:“那天你跟我说,你心里是有我的。”谢晓风想,我并不曾说过这话,又想,难道是我伤中所说,那可太荒谬了,却不知林俊南这一会儿伤心太甚,这是把做的梦拿出来在说。林俊南搂着他,恍恍惚惚道:“那天你说,你心里有我的……我发誓说要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你不信,要剜我的心……”
  谢晓风越听越奇怪,忽然觉得颈子里一阵湿热,死灰般的心里竟是微微一颤。林俊南伏在他颈间,身子微颤着,却不出一声。
  窗外传来猎户的声音:“公子,马车套好了——”
  林俊南强忍心酸,收了泪,直起身子道:“你曾许我三件,你说,你要我说,无论什么事,你都答应。这话还算话吗?”
  谢晓风沉默片刻,道:“除了喜欢你。”
  “谁会那么无聊,提这种要求!”林俊南嘿的一笑,望着谢晓风道,“我要你做的这件事简单易办,只要你愿意就成。”
  谢晓风知道这个人诡计多端,他说简单易办,那可是信不得的。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想起一事,颊上忽然升起一片绯云,闷声道:“那种事……我也不答应你……”
  “你……你……”林俊南微一怔才明白过来,险些吐血,那么厚的一张脸竟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说,“你为什么要往那上面想!难道我……哼,我就那么龌龊?”
  谢晓风这才知道是会错了意,脸也红了,低头默默不语。
  林俊南见他眉目低垂,虽是伤着痛着悲哀着绝望着,那一股子俊爽帅气依然耀人眼目,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心疼,不由得俯下身子去,捧起他的脸,想要吻他一吻,终于忍住,只是轻声道:“我要你答应的这件事自然也不是很容易,一时半刻是办不成的,或许要花费你些日子,不过我会帮着你早日把事办成。”
  谢晓风隐约觉得危险,却又无法收回自己的话。
  “我要你办的事是——我允许你伤心一个月,甚至三个月,但那之后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你不快乐的事,早些快活起来。”
  谢晓风心中微震。林俊南脸上有种异样的华彩,叫他觉得眩惑而转不开眼睛。
  林俊南接着往下说:“冯伯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小村子,一天去了一个道士,道士讲自己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只要人拿给他一锭金子,他就传授。村民们送了一锭金子给他,要他传授,道士留下一句咒语,临去前又留了一句话:这点金术哪里都好,只有一点禁忌:念咒时切不可想村外山上的猴子。人们听了,连忙答应,哪知因为道士的那句话,每次念咒时,必要想起山上的猴子,这点金术也就没人能成功了。
  林俊南淡淡一笑,“我以前不懂这故事,现在明白了。无论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你一心要忘时,是再也忘不了的。所以,你要想办完我交待给你的事情,千万不要刻意去忘记什么,而是要去相信点儿什么。当欢喜快活装满你的心时,就没有地方容纳那些不快活了。那时,我要你办的事情就算是办成了。”
  说不出是什么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激荡,谢晓风望着林俊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俊南瞧着他,忽然悠悠一笑,“你这傻小孩儿,最会跟自己闹别扭,我还真不放心你。所以,我得守着你,监督着你把此事办完。”
第 38 章


  两人四目相接,气氛正好,忽听外面一个声音喝彩:“好马!”
  林俊南凑到窗前一望,不禁吃了一惊。雪地里站了三个人,中间是个俊俏的年轻男子,两旁站了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竟是当日在赵家集见过的“生死门”的哭笑二门神。
  谢晓风见他面色大变,问:“怎么了?”
  林俊南一个头有三个大,急忙回身, “你的对头来了,那个死胖子和死瘦子还带了个帮手,咱们可要快点儿逃。”
  猎户人家,房屋简陋,并没有后门供他遁去。好在茅屋也结实不到哪里去,林俊南撇下一块银锭,三下五除二在后墙上拆出一个洞,背起谢晓风溜了出去。
  谢晓风皱眉:“你跑得过他们?”
  林俊南诚实地说:“跑不过。”
  谢晓风想说“他们和你没有仇怨,你走吧”,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来。倒不是怕死,只是直觉这样的话说出来没一点用,还会有人伤心。
  估摸着跑出里许远,林俊南嘬唇发出一声清啸。片刻功夫,玉宇琼宫般的雪地上显出一点红影,不一会儿到了近前,正是他的那匹大宛名马。后面有人影飞速掠来,自然是“生死门”那两个人和那年轻人。
  林俊南抱着谢晓风飞身上马,还不忘向他们抱拳笑道:“不必远送,各位请回。”
  这马真是神骏,撒开四蹄一阵狂奔,把那些人甩得连影子都不见。
  往前行出去两三天,一路安然,林俊南渐渐放下心来。谢晓风脏腑受了伤,体弱气虚,他一路陪了无数的温柔体贴,谢晓风虽然面冷,偶尔也答他一句话,比从前的见面就要见血的状况相比,二人的关系可是亲合到天上去了。白天同乘一骑,夜晚同床而眠,林俊南心里乐开了花,面子上却不露分毫,谢晓风初时反对,后来见他规规矩矩,也就作罢了。
  这天傍晚行到堕马驿,算计着再有半日路程就能到郾城,心里无限欢喜。有心继续赶路,天寒雪滑,又劳乏了一日,怕谢晓风抵受不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安置好谢晓风,想起忘了吩咐小二用最好的豆料喂马,向谢晓风道:“我出去一下。吃饭恐怕还要等一会儿,你有什么想要吃的么?我给你捎些回来。”
  谢晓风精神不济,正闭目养神,微微摇了摇头。
  林俊南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不要乱动。有什么事要做,都等我回来。”
  这人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谢晓风皱了皱眉,这次闭着眼,连摇头也不再摇头。
  林俊南轻轻带上门出去,下了楼,刚走到前院的马厩,忽见小二引着几个人迎面走来,一胖一瘦,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林俊南心头一阵狂跳,折身便往楼上跑。奔到楼上,探出脑袋往下一望,那三个人正在马厩前看门。不用多说,自然是寻他们二人的。林俊南暗叫晦气,转身奔回客房。谢晓风听到动静,睁眼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俊南扶谢晓风起来,将前几天偷来的一件貂裘披到谢晓风身上,叹道:“你的相好追上来了。”见谢晓风面容一僵,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臭嘴,又犯贱了!”谢晓风看得好笑,忍不住淡淡一笑。他眉目间笼了一段轻愁,这一笑虽浅,有种云开见月的清朗,林俊南看得心头狂喜,抬手又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谢晓风看得奇怪,问:“你又打自己干什么?”林俊南笑道:“别人千金博美人一笑,你不稀罕金子,却喜欢看我打自己耳光,我就打耳光博美人一笑。”谢晓风听他把自己比作美人,脸色一沉,又绷住了,骂道:“笨蛋,还不快逃!”林俊南嘤咛一声,伏进他怀里,撒娇道:“公子你坏,骂人家是笨蛋。”谢晓风虽然面冷,禁不住他这个活宝这样逗乐,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心中暗暗纳闷儿:这才是无奇不有,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人,还偏教他遇上了。
  马在厩中,故技是不能重施了,林俊南背了谢晓风从后窗跳出去,趁着夜色慌忙逃命。没有了大宛名马,他如何是老江湖的对手,一个时辰后,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林俊南和谢晓风被他们给追上了。
  谢晓风淡淡道:“你们要找的是我,和他没关系。”
  年轻男子有些失望,望着谢晓风道:“你伤得不轻。听说你的剑法不错,我本来想领教一番的。可惜了。”
  林俊南觉得自己成了不相干的人,心头有气,往他们中间一横,大声道:“有话跟老子讲。”瞪了谢晓风一眼,凶巴巴地说:“你闭上嘴,不准说话。”
  谢晓风看也不看他,淡淡向那年轻人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外人。”
  年轻人笑了笑,问:“他是外人?”
  林俊南眼巴巴地回头望向谢晓风,情知自己希望听的话是肯定听不到的,却还是抱了点小小的幻想。
  谢晓风一出口就断了他的想头:“他是外人,你找我就是了。”
  林俊南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你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能说我是外人?”
  此言一出,那瘦子和胖子的嘴都张成了鸭蛋型,那年轻男子嗤的一笑,两眼中发出异光来,在林俊南和谢晓风身上滴溜溜打转,点头笑道:“了解,了解。”
  “谁是你的人!”谢晓风恨得想一脚踹死他,可惜使不出力气来,口气稍重了些,脏腑中一阵激痛,眼前便是一黑。



第 39 章


  林俊南见他面色不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握了他的手,将一道真气送入他体内。生死门的那瘦子和胖子往前逼近一步,被那年轻人挥手止住,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明显有不豫之色,然而忌惮那年轻人,只得站住。林俊南修习的是正宗纯阳内功,最是纯和,在谢晓风体内游走一遍,谢晓风渐渐回转了来。
  林俊南见他面色苍白,眉头微皱,露出痛苦之色,心里不禁后悔,一面又觉得委屈,低声道:“你别气。都是我的错。”谢晓风睁眼看了看他,却不言语。林俊南忍着一肚子心酸道:“你也想想我为什么这样说。我说要好好对你的,要是来了敌人就逃跑,那算什么?你把我看作是什么人了。”
  谢晓风道:“我不用你待我好。”
  林俊南笑了笑,“你不肯待我好是你的事,我要待你好却是我的事,这个你可管不了。”忽见谢晓风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心里微微一惊,连忙又握了他的手,将一股内力输过去。谢晓风却推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你这不是犯贱吗?”
  林俊南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拼死拼活换来这样二字评价,满心都是失望愤怒,不由铁青了脸怒道:“我就是犯贱!”话一出口,仍是后悔,叹了口气,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愤然道:“好吧好吧,我认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就算是犯贱好了,怎么着,我不就是喜欢你吗,我喜欢人也错?”
  谢晓风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喜欢”二字,几乎是畏这二字如虎,不由得往后躲,厉声道:“又不是我要你喜欢我的!”
  气血一激,喉间一股子腥甜冒上来,已然咳了一口乌血出来。林俊南吓得打了个机灵,心疼地抱住他,将他手腕握入手中输送内力。谢晓风挣了挣,没有挣动,四肢皆软,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两个太阳穴中仿佛有几面小鼓在使劲敲。好一会儿,内息平稳下来,听见林俊南在耳边叹息似的道:“不要争了好不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总之都是我的错。只是,命是你的,现在先别闹别扭好不好?”谢晓风心道:你有什么错?想到他待自己这般的情分,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他性格沉默,向来少话,一腔的思绪窝在胸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两人,一个涉世未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全然不惧外人眼光,一个是多情种子,任性妄为惯了的,全不想自己此刻身处危境。那一胖一瘦二人圆睁双目看他们两个男子在这儿互诉衷肠、打情骂俏,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唯一较超脱的是那年轻男子,嘴角噙笑,一句句听着他们的疯言疯语。
  年轻人似是怕冷,将两手笼在袖中。见情势缓和下来,笑道:“二位。办完正事,再说别的吧?”
  林俊南这才想起他来,望着他道:“你们是来要暖玉灵脂的吧?那东西不在我们身上。”
  年轻人哦了一声,并未显出特别意外的意思。
  林俊南想说“荣王府的人拿走了”,心中一转,荣王府的事儿是好理会的吗?再者一说,那药兴许已用在荣王世子身上,若是这拨人知道药没了,自己和谢晓风只怕要大大地不妥,遂改口道:“东西在我姐夫家。这药本是……”心里大大地犯了个别扭,顿了顿方道,“本是给我姐夫用的,他用不上,就搁下了。你拿了我的信物去,他自会拿给你。”
  年轻人又哦了一声,问:“你姐夫家住何处?”
  林俊南从前提起这个是有一点儿得意的,如今却只觉得挫败,无精打采地说:“洛阳褚家,你大约也听过的吧?”
  这个名头说出来还是颇具威摄力的,那个胖子和瘦子脸色都微微变了一变,只有那年轻人还能保持镇定,上上下下打量了林俊南一番,嘿嘿笑道:“哟,得罪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东西是往褚连城公子的府上送的。听说褚大公子玉质天成,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褚夫人更是江南第一美人,连林公子也是这般漂亮,真是妙极。”
  他话中虽说得罪了,言辞却并不恭敬,甚至有几分轻薄之意。若是以前,他言语轻薄,林俊南也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可能反过去调戏他几句。但有谢晓风在旁边,一切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林俊南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取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抛过去,冷然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只怕不能奉陪了。”
  年轻人接了玉佩,笑道:“好说,好说。”林俊南没想到此事如此轻易就办妥了,心中不由大喜,刚要抱了谢晓风走,那个年轻人却将话锋一转,淡淡道:“这笔帐清了,咱们再算算另一笔帐。”
  林俊南奇道:“还有什么帐?”
  “三条人命。”年轻人口齿清晰,字字都透着寒气,“这位谢少爷杀了我门刑堂的副堂主和两位弟子。在下身为刑堂堂主,说不得只好来讨这笔血债。”
  林俊南心头微寒。江湖人义字当头,又最讲面子。他既是刑堂堂主,若不能报这个仇,今后威信无存,在江湖上再难立足。今日之事,看来是绝难善了的。



第 40 章


  年轻人望着他微微一笑,“这位公子看来是个多情人,小弟有一言奉告,不知肯听与否?”
  林俊南道:“你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美人虽佳,奈何无意于卿。”年轻人目中寒光闪动,如点了两簇冰火,“阁下出身豪富之家,又有这般相貌,天下之广,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为一个对你无心无意的冷美人搭上一条性命。”
  林俊南心中一动,低头向谢晓风瞧去。谢晓风也正望着他,眉目锋利,眼光像极了坚硬、冷酷的灰岩。林俊南心想,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无所谓的吧?想着,不由冷冷一笑。
  年轻人时刻注意着他面上的神情,眼中一亮,轻声道:“林公子……”
  林俊南道:“你们非杀他不可?”
  年轻人道:“林公子请体谅我们的难处。”
  林俊南抬起头,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我既然喜欢他,自然只有我能杀他。”察觉谢晓风的身子在自己怀里微微一震,手臂发力,揽紧了他,贴着他耳朵轻声道:“既然我得不到你,这样不是也挺好的么?我出手的话,一定不叫你多受苦楚。”谢晓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眼也不想再看这个世界。
  褚、林两家在朝中地位显赫,褚连城在江湖中亦颇有声望,生死门虽称雄蜀中,却也不敢妄自招惹。那年轻人先前见林俊南对谢晓风情意款款,深觉今日之事棘手,只怕要大费周折,不料林俊南竟说出这样的话,微怔了怔,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鄙夷笑意,淡淡道:“我只是要他死,怎么死,谁杀的却无所谓。”
  林俊南道:“他死的样子我不愿别人看到。”
  年轻人笑了笑,“江湖的规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俊南沉默了一下,“只要一个人见着,就算吧。”
  年轻人想了想,挥手令那胖子和瘦子后退。二人微有些犹豫,年轻人淡淡一笑,“林公子出身名门望族,说话想必是算数的。若不然,还有我三尺青锋。”那二人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转身而去,走出百余丈外,伸长了脖子向这边张望。
  林俊南俯首在谢晓风唇上吻了一吻,发觉他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捉了他的两手叹道:“我知道你怪我,但我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谢晓风不愿他碰自己,下意识地要挣扎,然而随着他那一握,竟有一样凉而硬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手掌。谢晓风心中一动便要睁眼,却觉眼皮一热,被林俊南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声音叹息一般,似在问谢晓风,又似在问穿过旷野的西风,“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呢?你又不喜欢我……我既然喜欢了你,竟不能保护你,可见我们是没有缘份的。”
  谢晓风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一时间也微微有些失神。
  “借你的剑一用。”林俊南轻轻抬头,向那年轻人淡淡一笑。
  天色早已黑下来,一轮弯月斜挂枝头。雪是寒的,月是冷的,清冷寂寞的光里越发衬出他的艳丽来。这世上天天都有人伤心,而最叫人见不得的,却是美人的伤心。那一抹浅笑仿佛是枝头惊落的花,年轻人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一颤,恰似小石投池,惊破一池春水,涟漪层层,都是旖旎风情。
  林俊南望着他,目中若有情,若无情,淡淡吐出一个字:“剑。”
  年轻人抽出腰间长剑,倒转了剑锋,手持剑尖递过去。修长的剑身,宛若一泓盈盈秋水,剑锋上闪着钢蓝的寒光。
  林俊南道:“好剑,如果刺的位置正确,死也不会太痛苦吧。”
  年轻人点头道:“那是自然。”
  林俊南垂首一笑。他睫毛浓密,不笑时亦是多情宛转,何况此境凄然,此情哀绝。好一种凄迷的艳色扑面而来,叫人目不暇接,恨不能抚平他的眉眼,拿万古江山换他一个明媚笑颜。
  年轻人柔肠百转的刹那,那送出去的剑尖恍若脱了缰的游龙,突然闪电般回刺。他心下陡然一惊,才知入了魔障,骈起双指夹去。林俊南武功虽入不得一流水准,名师自小的调教却不可小觑,那一剑是拼死一搏,成则生败则死,凝聚着他全部的力量与速度刺去,挟着惊人的威势。
  然而力量的悬殊也是惊人的。这样拼尽全力的一剑,在刺入年轻人小腹半寸后再也无法推动分毫。年轻人眼光锋利如刀,狞笑着道了一个“好”字。林俊南持剑的手虎口猛地一震,拿捏不住,剑脱手而去,落入了那年轻人掌中。
  看着那那道剑光迎而而至,林俊南浓丽的眉眼间却掠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年轻人蓦地一惊,颈间已传来一缕破空而至的奇寒,他面色陡变,喝道:“找死!”侧颈躲过疾射而至的短剑,手腕腕转,舍了林俊南刺向谢晓风。
  那一剑矫若游龙,冷酷如命运。这世上已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林俊南此刻的惊,惊得成了惧,惧得成了恨,恨这纷纷杂杂缭缭乱乱的一场雪,恨这寒寒凉凉清清朗朗的月,恨不得将这不及弹指的刹那拉长,拉成百年的时光,叫他救了那剑下的人,好去续那想续百年的一段错错乱乱的缘。
  纷乱的思绪里,后背上一缕奇烫,无边的寒气从那缕奇烫灌进身体里。他迷茫地睁大眼睛,看见谢晓风震惊悲绝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
  谢晓风嘴唇微张,似在问——为什么?只有口形,没有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这个世界和他隔开了似的。
  林俊南真是爱煞了谢晓风脸上这一刹的表情,他在为他惊,为他悲,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了。林俊南很想捧住他的脸,在那终于为他而动容的脸上烙下深深的一吻。然而身上为什么这么的冷呢……望着不断迫近的谢晓风的脸,林俊南脸上慢慢绽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那么地浅,仿佛这一笑就已用尽全部的力量,再也无法将那笑容维持得更深更长久。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09

第 41 章


  林俊南替谢晓风挡下一剑的同时,谢晓风抽出腰间的长剑也刺入了那个年轻人的左胸,两败俱伤之势成于顷刻,那一胖一瘦二人急往这边冲,为时却已太晚了。
  一剑刺出,谢晓风无力支撑,跌落在雪地上喘息着叫道:“你们敢踏上一步,我就杀了他!”
  那胖子和瘦子一惊,都站住了。那年轻人是生死门门主的侄子,一身武功俱得门主亲传,在门中地位尊崇,此次带了他们二人出门办事,若是命丧此处,他们两个人也不用活了。
  他们三人是骑马追来的,将林俊南的大宛名马也带在了身边。谢晓风咬牙强撑着爬起来,往林俊男伤口上涂了药,撕下一片布条紧紧地包扎住,然后将那个年轻人放到一匹马上,自己扶了林俊南共乘一骑。策马走出几十丈远,吩咐那名胖子和瘦子将余下的两匹马腿各砍掉一条,又互相点了对方腿上的穴道,方远远道:“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放了他,若我发现你们追上来,他就活不成了。”
  那胖子和瘦子无奈,只得道:“他若出事,你们两个也绝活不了。”
  “我知道。”谢晓风点了点头,策马而去。
  谢晓风的内伤这几天本来平缓了许多,经历了刚才一番惊险,只觉脏腑中翻江倒海了一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却不敢昏过去,只能咬牙强撑。
  月朗星稀,四野寂寂,谢晓风觉得抱在怀里的身体一分分地冷了下去。鲜血早已将林俊南背后的衣服浸透,谢晓风抱着他,自己衣服上也满是血,想是伤口太深,血仍在往外溢。夜风冷极了,却比不上谢晓风心中的寒意重。他死死地抱着林俊南,心里有些木木的,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不知走了多久,马蹄子不知踩到什么,滑了一下。谢晓风连忙伸手,想要拉紧缰绳,然而手腕上使不出一丝力气来,身子一歪,抱着林俊南跌进了雪窝里。好在雪厚,倒也不怎么觉得疼。
  缓了一会儿,觉得好过了些,谢晓风睁开眼睛。林俊南俯卧在他旁边,半张脸都陷进了雪窝里。谢晓风将手插进他脑袋下面的积雪里,把他的头抬起来。林俊南一张苍白的脸衬在积雪间,几乎分不出雪和脸的边界,漆黑的眉寂然横卧,长长的睫毛合成两把小小的扇子,仿佛睡着了一般。
  谢晓风拍了拍他的脸,低声唤道:“喂!”
  林俊南眼睛紧闭,一动不动。谢晓风加重力气,又拍了拍他的脸,他仍是不动。谢晓风怔了良久,一些纷繁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入脑中……他的笑、他的恼、他的怒、他的温柔呵护……还有那些荒诞不经的呆话、痴话、疯话、傻话……不久前,眼前这人还是有说有笑的,此刻回想,只觉一颦一笑都是清晰至极。那一颦一笑里的情意,在这一刻里也突然异样地清晰起来,然而这人,只怕是要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
  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仿佛有把刀子在那里搅。刀锋是钝的,毫不犀利,因此格外折磨人。谢晓风喘了口气,然而呼吸窒在喉间,喘息都是困难。f
  他想起自己曾答应林俊南为他做三件事,以酬报他三次相救的恩惠。林俊南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了梦隐的住处,第二件事是只允许他伤心一个月,甚至三个月,但那之后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他不快乐的事,早些快活起来。他还说他是个傻小孩儿,最会跟自己闹别扭,他不放心他,要监督着他把此事办完。
  眼泪忽然间就下来了,汹涌着溢出眼眶,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就在这模糊中,突然传来一个细弱低微的声音:“……你哭什么,这么大人了还哭……也不害羞……”
  谢晓风蓦地抬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睁大眼睛望定了林俊南的脸。
  背上的伤处疼得要命,可看着谢晓风伤心欲绝的脸,林俊南却觉满心都是欢喜,望着他微微一笑:“你在……在为我哭?”
  “谁为你……”谢晓风发着狠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四目相接,良久,谢晓风轻声道:“你不会死吧?”
  林俊南发出一声低笑,“为你这句话……我死也就死了。”
  谢晓风最恨他这一种轻薄,恨道:“你去死!”
  林俊南一滞,隔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怀里有块玉佩。我要是……要是死了,你拿着它去郾城找徐明春……”
  “你别死。”谢晓风想也未想,三个字冲口而出。
  林俊南呆呆望着他,良久轻轻一笑,“你亲亲我,我就不死了。”
  谢晓风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偏过头去,隔了一会儿,听不见林俊南的动静,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林俊南睫毛微垂,苍白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疲倦之意。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的性命原本是这么脆弱的,脆弱到上一刻还在说笑,下一刻也许就断了气,只剩下空空的一具躯壳。
  一股强烈的哀伤自心头掠过,谢晓风颤粟了一下,悄悄地凑过头去,在林俊南唇上亲了亲,轻声道:“我亲过你了。你说的话要算数。”



第 42 章


  林俊南冻得全身僵硬,只觉得嘴唇上微微触到两片柔软,实在谈不上什么感觉,但心里的震憾惊喜却是无与伦比的。他心中一阵激动,忽然想到这一次就算不伤重而死,多半也要冻死在这儿,不禁又觉得黯然。刚才强撑着跟谢晓风调笑了几句,这一会儿越发觉得困倦,明知不能睡过去,眼皮却似有几千斤重,一个劲往下阖。
  林俊南迷迷糊糊道:“你讲故事给我……给我听吧,我不想这么睡过去……熬到明天,或许有人从这儿经过……到了郾城,咱们就得救了……”
  谢晓风怔了怔,道:“我不会讲故事。”
  林俊南赌气道:“那我就死。”
  谢晓风恨不能一脚踹过去,然而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就算有力气,此时也是万万下不去脚的,想了一会儿道:“我跟你讲一件我小时候的事儿吧?”
  林俊南道:“好。”又道,“我冷。”
  谢晓风强提起精神爬过去,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问:“好些了吗?”林俊南抱着谢晓风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心里无限甜蜜,笑道:“好暖和。”
  谢晓风苦思冥想讲什么故事,半晌道:“我有一次,比现在还要危险。那时我刚刚遇到我师父……”
  林俊南道:“你有师父?”
  谢晓风奇道:“没有师父,难道我的武功是自己悟的?”
  林俊南点头道:“那你怎么不认……认得字?”
  谢晓风道:“我师父说,天下间第一要不得的就是诗文。从前有儒生读了书,被一个叫嬴政的人给坑杀了。后来有人读了书,自以为了不得,出来祸国殃民。再后来,更了不得,一些人书读得多了,脑子也读坏了,整日里为了个些虚物要死要活的,还常要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你杀我,我杀你的,弄得天底下乱七八糟……”
  林俊南同意,“褚连城就是读书太……太多,把脑子……读坏了……”
  谢晓风一阵默然。林俊南正后悔不该提褚连城,却听他道:“我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林俊南手指在他腰间轻轻转圈,低声道:“以后我不提就是。”想了想又道,“若有一天你不怕听……他名字……那才算好了……”
  谢晓风心里一阵酸楚,良久道:“我心里有个人……那个人后来走了,他一定没有回中原,或许已经死了吧……我以为那个人是他,其实不是。”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林俊南却听得十分明白。知道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能勾起他的伤心,道:“你那一次怎么了,怎么比现在还……还危险?”
  谢晓风果然舍了这个话题,继续讲小时候的事,“那一回我在外面打猎,费了很大的劲儿捉了一只鹿……正打算扛回去,却被两头狼给缀了。那时我还小,个子也小,心里挺怕的。师父跟我讲过一个杀狼的故事。我照着故事里的法子爬到一棵树上……”讲到此处,觉得林俊南的头往下滑了一滑,低头看去,见他眼睛紧闭,似是睡着了。谢晓风也知道这么冷的天气,他又受了重伤,这一睡过去,只怕就不会醒了,连忙摇醒他,叱道:“别睡,你想死么?”
  林俊南睁了睁眼,道:“我不睡……”一面说,却又闭上了眼。
  谢晓风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道:“那你睁开眼。”
  林俊南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微有些迷茫地看了谢晓风一会儿,渐渐地又阖上了,喃喃:“你放我睡……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赖皮狗儿,说话不算话!”谢晓风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讲什么故事了,只是拼命地摇着不许他睡去,百法使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精神越来越委靡,心下不由绝望。
  林俊南倚在他怀中,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微微一笑。谢晓风问:“你笑什么?”林俊南道:“那天你不肯喝药,我拿了蜜饯哄你说……说那叫先苦后甜。我当时想着咱俩起初在一起……一起时不好,以后……就好了,那也叫先苦后甜……想是我没有这个福气……”谢晓风一阵默然,听他又道:“那天咱们同甘共苦,今天咱们要是……都死在这儿,这可就叫……同生共死了……”他声音渐低,又要睡过去。
  谢晓风回忆这几日他说过的话,只觉字字情深,心下不禁觉得缠绵万状。下死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住他的嘴唇,试探着将舌头探进他嘴里。林俊南迷糊中觉得嘴里有柔滑的东西轻轻搅动,不觉睁了眼。谢晓风是睁着眼吻他的,四目相接,一个觉得尴尬,一个觉得不敢置信,都有些呆呆的。
  好一会儿,谢晓风放开他的嘴唇,低声道:“你不是要我试着喜欢你吗?你只要活下去,我就试着喜欢你。”天气奇寒,他脸颊上却透出抹嫣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说不出的娇怯可爱。这样的表情在别人脸上也就罢了,偏他是那般标准的剑眉星目,格外显得有趣。
  林俊南望着谢晓风,半晌才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晓风哼了一声。
  林俊南眼中渐渐放出光芒,“你说话算数?”
  谢晓风不屑地反问:“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赖皮?”
  林俊南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再亲亲我……我有些不敢相信……”
  谢晓风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冷道:“爱信不信。”
  林俊南忽然“唉哟”了一声。谢晓风连忙回头问:“怎么了?”林俊南道:“疼死我了,你亲我一亲,就不疼了……”谢晓风气得脸都白了,狠狠地瞪住他。可惜林俊南眼睛紧闭,根本不看他的脸色。林俊南的脸微微上仰,分明是等候他的亲吻的架势。谢晓风有些哭笑不得,瞪了他一会儿,心肠渐渐软下来,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林俊南等的就是这个,连忙将舌头伸进谢晓风嘴里和他纠缠。
  正吻得神魂颠倒,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少爷!你……你……你怎么又和男人乱搞?”听那吃惊的声势,仿佛是天塌了一块,地陷了一角。林俊南恨得想要一头撞到墙上撞死,第二个念头变为把那声音的主人给活活掐死,第三个念头却是欢喜的——近卫兵来了,得救了!



第 43 章


  来的是林家的二管家刘远知,除了府中的几名高手,还带了林俊南的小书童翠墨。他们两个月前从杭州出发,北上洛阳见褚连城另有要事办,眼看着快到洛阳,却遇到褚连城的人,说是林俊南带着一个受伤的朋友前往郾城。听褚连城的人简单说了情况,冯远知不放心,翠墨更是捏心林俊南,求着快去救少爷吧。
  他们昼夜赶路往郾城而来,一面派探子四面打探,刚到堕马驿,就有人把林俊南的消息报了上来。他们赶到客栈时人已走了,听说有人也在找林俊南,心知不好,连忙打听了去向往城外追去。半道儿上遇上了生死门的那个胖子和瘦子,知道对方是追林俊南的人,双方交上了手,伤了那名瘦子,胖子携了瘦子仓皇逃去,他们继续赶路,这才来得迟了。
  翠墨远远看见两条人影儿在雪地里偎依着亲吻,旁边又是褚连城的大宛名马,心知必是林俊南无疑,不由得尖声叫起来。等到了近前,看见林俊南一身是血,脸色憔悴,又不由得大哭起来。
  林俊南也没有力气骂他,叹道:“我又没死,你嚎……嚎什么丧?”
  冯远知向来镇静,看林俊南的容光,心里也不禁暗暗吃惊。喝斥翠墨收了声,一面吩咐几名手下去做担架来,一面把手掌抵在林俊南后心上,将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缓缓推进去。
  片刻功夫,两具担架做成,将谢晓风和林俊南放上去。两人一组抬了,也不见怎么使力,脚下一拔,轻飘飘地掠了出去。翠墨和冯远知骑马,一行人并驾齐驱,急向郾城奔去。
  第二天早晨,天微微发亮时,一行人站在了郾城的“回春山庄”前。
  这位徐神医是有名的倨傲狷狂,他若心里不快,任你是王孙贵族,他也会袖手不理。因此刘远知心里虽急,人命全在人家手里捏着,却不敢失了礼数。恭恭敬敬地递了帖子进去,好半天不见人出来,急得刘远知几乎要白了一头乌发。好容易出来两名玄衣童子,冷着脸,垂着眼道:“几位请回吧。我们少爷说前日出门远游,有些倦,不愿见人。”
  冯远知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陪笑道:“人命关天……”
  “嘁,”小童嘴角微扬,现出轻蔑的颜色,“来这儿的,哪个不是这么说。只是我们少爷说不看,就是决不看的。求也无用。”
  刘远知心头微寒。徐明春这个人软硬不吃,也不稀罕金银珠宝,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他若说不看,刀架到脖子上也无用,跪在他脚底下跪死也无用。他既这么说,当真就是没法子了。刘远知正不知所措,忽听谢晓风道:“你把这个拿给他。”
  冯远知和小童转头看去,见谢晓风手里托了一枚翠玉,小巧玲珑,晶莹可爱。冯远知还不怎样,那小童却轻咦了一声。上下看了谢晓风几眼,双手接了玉佩转身入内,一会儿功夫急急走出,道:“少爷有请。”
  沿白石甬道往里走,两旁是青青翠柏,映在皑皑积雪间,越发显得翠色如墨,生机盎然。小童引着他们来到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前,远远就见一名玄衣少年迎风站在檐下,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如冠玉,发如黑漆,有种飘然出尘的风致。
  “少爷。”小童低唤一声,侧身站在少年身边。
  那少年两手笼在袖中,倚门而立,眼光微有些古怪,淡淡问:“拿我玉佩的是谁?”
  徐明春在这两年间名声雀起,谁想会是这样一个弱冠少年,刘远知心头微奇,一指谢晓风,恭恭敬敬地说:“是我家少爷的朋友。”
  少年看了谢晓风一眼,又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更加地古怪,半晌方道:“一枚玉佩,只救一人。”
  刘远知一愕,看向谢晓风。
  谢晓风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看了少年一眼,道:“救他。”
  刘远知心头感激,他是练武的行家,一看谢晓风的形容神色就知他的伤更在林俊南之上,虽然眼下比林俊南的平稳,但脏腑伤损,又在伤后使力,竟是个唯死而已的症侯。此时徐明春放出只肯救一人的话,谢晓风这么说,几乎等于拿自己的命换林俊南的命。
  徐明春自然更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望着谢晓风道:“你脏腑受了重创,我若救他,你就非死不可了。”
  谢晓风道:“我知道。”
  徐明春问:“你不后悔?”
  谢晓风不耐烦,冷冷道:“我死我的。你怎么这么罗嗦?”
  徐明春微一滞,轻轻摩挲掌心里的玉佩。那玉在手心里窝得久了,暖暖的,他心头却微微地掠过一丝凉意,连声音都是冷的:“你死了,不怕他伤心?”
  谢晓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冷冷道:“我死了,没人伤心的……”忽然想到林俊南待自己的情意,心中微微一动:我若死了,他是一定要伤心的。继而又想到褚连城……他当日离开洛阳时曾暗暗立誓,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会入那洛阳城了,也不会再见他,再想他,如违此誓,师父在九泉之下必不得安宁——师父是他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拿师父来立这个毒誓,实是下了铁心要忘掉褚连城这个人——这个名字如今是他心中的禁忌,每每想到,便立刻止了想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此时一念触及,连忙抽回神思。
  徐明春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晓风,将他的神色变化逐一收在眼底。想要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向那两个小童淡淡道:“把人抬进去吧,这个人我救了。”转身往里走,人都走进了门里,却突然站住,立在一株柏树的阴影里低声问:“卓青他……还好吗?”



第 44 章


  谢晓风愣神的功夫,徐明春已走进屋子里面去。两个小童接过林俊南躺的捏架,跟在徐明春后面进去了。
  林俊南正在昏睡,脸色苍白,浓丽减了许多,凭空多出几分苍凉来,睫毛阖着,仿佛将一段盛世繁华的梦境关在了里面。
  卓青固然俊美,比眼前这人却又不及。徐明春轻轻抚弄他的脸,嘴角忽然浮起一抹冷冽的淡笑,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轻轻一拂,封了林俊南的哑穴。好整以暇地将林俊南的身子翻转过去,露出后背上狰狞的伤口。剑伤极深,徐明春不禁微拧了眉头。右手略一抬,童子早呈上插满银针的皮袋。徐明春抽出七八根银针,出手如风,扎进林俊南身上几处大穴。另一名童子已送上缝合伤口的银针,针上的线也已穿好。
  林俊南失血过多,昏睡了一路,刚才被银针一扎,缓缓地醒转来。正迷糊着,后背上突然传来一缕奇痛,肌肉被异样锋利的冰凉穿透、撕扯,痛感出奇地细致而强烈,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张大嘴巴呻吟,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哑了,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这个新的发现令他感到恐怖,一个念头突入脑中——小谢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徐明春缝得很慢,仿佛手底下是一匹举世无双的织绵,而他,是在绣花。
  林俊南痛得全身虚浮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黑暗中不时有奇异的光彩浮动,耳中亦在嗡嗡作响,隐约有丝线穿透皮肉的哧哧声。视觉和听觉的迟钝造成触觉的出奇敏感,后背上,冰冷的犀利的穿透是如此分明,痛楚也是如此分明。
  那痛楚无止无休,一次次将他的忍耐力推至极限。
  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已无法忍耐,而下一次,更强烈的痛楚袭来,他却不得不再次忍耐。
  林俊南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对痛楚的忍耐力是这么持久,即使痛得要发疯,无论如何都无法昏过去。
  等徐明春终于把伤口缝完,林俊南已然满身都是冷汗,活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徐明春弯下腰,在林俊南耳边轻声道:“疼吗?”林俊南不答,只是不停地发抖。他这才突然想到些什么,拂开林俊南的哑穴,神色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竟把这个忘了。”
  林俊南恨不得将这人活剥了,却听他优哉游哉地说:“你生什么气?一枚玉佩换一条人命,怎么说也是你赚到了。”
  林俊南心中一动,蓦地回头望向他,“你……你是徐明春?”
  童子捧了一面白玉盆过来,水中浮了几朵腊梅花儿,淡淡的香气氤氲满室。徐明春将手泡进温润的水里,漫不经心地答道:“除了我,谁还能把伤口缝得这么好。等你伤好了,保证没有伤痕,背部的肌肤会像以前一样漂亮。”
  林俊南回忆刚才的痛楚,简直是在地狱中走了个来回,恨得牙痒痒,“为什么那么疼……你,你是故意的……”
  “本来就是故意的。”徐明春凝视自己白玉般的指尖,微微一笑。
  林俊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道:“你这……你这恶魔!”
  徐明春眼睛倏地一抬,眼光冷如雪,利如刀,薄得像初冬水面新凝的一层冰。林俊南吓了一跳,呼吸几乎为之一滞。然而只是刹那间,他却突然笑了,这一笑,真如春波过境,水暖花开,好一派旖旎风光。
  林俊南看得一阵恍惚。徐明春将手指按到林俊南背后,笑容甜美而危险,轻声问:“你现在才知道我是恶魔?”手指揪住线头微一用力,林俊南瞳孔急剧收缩,嘴唇蓦地张大。徐明春出手如电,及时将林俊南的痛呼封在喉咙里。
  徐明春微笑道:“褚连城的小舅子,林家的大少爷——既然到了我这儿,就是贵客,我自然要好好款待。”他声音柔而不软,低而不沉,听起来极为动人。但不知怎的,这几个字缓缓道来,有种说不出的魔魅,竟叫林俊南心头一阵发凉。
  徐明春凝视着林俊南,忽而嫣然一笑,“你觉得很痛,那再好不过。把这些痛记得清楚些吧,也要记住这条命来的不容易……有人,可是为了你这条命舍了自己的命。”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10

第 45 章


  林俊南听得糊涂,茫然地望着徐明春。徐明春摸了摸他的头,作出一副迷惑神色,自言自语:“这人背上伤了,怎么连脑子也坏掉了。一枚玉佩,缝得我手腕酸酸的,难道竟要破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坏没有?那我岂不是要累死。”
  林俊南吓得魂飞魄散,不禁畏缩地往后躲。
  徐明春戏弄够了他,又觉得无聊,心里倦倦的,往椅子上一坐,捧头道:“抬出去罢。给他们些药,叫他们快走。”
  林俊南怕死了他,恨不得早离了此地,见两名小童过来抬他,心里一阵欢喜雀跃,正高兴着忽然想到谢晓风,暗暗为谢晓风担心,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苦,因问道:“小谢呢?你给他看过没有,他的伤几时能好?”
  徐明春淡淡道:“一枚玉佩,只救一人。”
  林俊南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所说“有人,可是为了你这条命舍了自己的命。”这句话的含义,心中似是有些欢喜,却又不纯是欢喜,半晌问:“他……他叫你救我?”
  徐明春嗯了一声,“他说他死了也没人会伤心,叫我救你。”
  林俊南心中一阵酸苦,刚才知道谢晓风舍了命救他的欢喜全然散去,胸前仿佛给人塞了一把冰雪,一阵阵地发寒。两个小童抬着担架只管往外走,到了门口,林俊南忽然张开手擘撑住门。两个小童也不理会他,使上蛮力往外冲。林俊南牢牢抓住门框不放手,他背上伤口刚刚缝过,这一使力,肌肉拉扯起来,那一种痛撕心裂肺,几如酷刑。额头上的汗刚刚消散下去,片刻的功夫,又淋了一头。
  两个小童怕当真把他伤口扯坏,不敢再用蛮力。
  徐明春听见动静,也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你弄坏我的门,要赔的。”
  林俊南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气噎喉舌,一句话堵在嘴边,生生说不出来,半晌方道:“那玉佩是卓青给我的,又不是他的。我要你救他。”
  徐明春道:“我已救了你。”
  林俊南咬了咬牙,忽然将手伸到背后,摸索着找到线头,硬着头皮,下死手往外拽。刚才以手擘撑门框,使力的时候已痛不可当,此时这么个拽法,竟是要把血肉撕裂。痛到极致,已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滋味,全身的肌肉都因不可承受的痛楚而急剧地颤粟。然而他心里绝望到极点,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才能将心里的失望愤怒稍稍发泄。
  两个小童第一次见这样的架势,吓得呆若木鸡。
  饶是徐明春素来心硬,也看得心头一阵狂跳,疾掠过来,拂过林俊南腰间麻穴将他放倒。林俊南身子一软,跌回担架。那担架匆忙制成,颇为狭窄,身子略一侧滚下了地去。徐明春俯身捞住,轻轻将他搁到担架上。
  林俊南已痛得昏了过去。刚才闹得太厉害,刘远知在外面听到压抑的痛哼,心惊胆颤,忍不住冲了进来,正看到这一幕,不知所措地唤道:“徐……徐先生?”
  徐明春顾不得理他,将林俊南翻转了过去一看,背上的伤口完全扯坏了,比送来时更显得狰狞可怕。知道什么样的手劲才能造成这样的创伤,更知刚才那一扯里的绝望痛心,徐明春心头一阵颤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他此时站在东厢的门口,从这里,目光恰好可以穿过堂屋的大门看见外面的光景。院子里的担架上侧卧了一人,此时正撑起身子往里面看。面容是极英俊的,也是极憔悴的,那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他神色淡淡的,有些落寞,有些倦意,然而这些都掩不住深藏其中的关切。
  徐明春望着他,心里微微有些激荡,声音却是淡淡的:“他要我救你。”停了片刻,又道,“所以,他把我给他缝好的伤口又扯坏了。”
  谢晓风的脸沉静如花岗石,在惨白的日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缓缓低下头去。没有一字,也无须多说,那一低头间,已将一种无声的悲慨诉尽。
  徐明春揉了揉太阳穴,不情愿地喃喃:“看来这一笔生意要亏本,唉……”
  
  徐明春爱清静,不耐烦人多,留下了林俊南和谢晓风,却令小童将刘远知等人都客客气气地扫地出门。好在刘远知只求保住少爷的命,他自己别说是被撵出门去,就是丢到雪窝里冻上一个月也是心甘。因此道了几声谢,又送上无数请多多照顾我家少爷的话,和一群手下欢天喜地退出门外,就近寻了农舍借住。
  林俊南的是外伤,重新缝了伤口,只需静养。徐明春先前是有意折磨,第二次缝时不再存心刁难,倒没教林俊南再吃苦头。最麻烦的是谢晓风的内伤。他脏腑被震裂,当日拼力杀出一条血路逃亡,已然受损不轻,和林俊南一起南来,途中遇险又动了次手,数枝人参的功力尽毁不说,伤势越发凶险起来。徐明春费尽了心力,细心调理,终于渐渐有了起色,这才将心放下。
  为了照料方便,徐明春将他俩安置在同一个院子里,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两个童子被拨去服侍,初时还相安无事,到得后来,不禁觉得奇怪:当日为了给谁治伤闹得死去活来,如今少爷将他两个都接了,怎么却安生起来?中间只隔了一个堂屋,却似隔了高山大河,你也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有其主必有其仆,两个小童跟着徐明春,都练就了一副冷面冷心,心里奇怪,却也不言语,除了定时上药送饭,都不多一言。
  过了七八日,林俊南已能行动。他原本跳脱爱动,此时外有剑伤,内有心伤,里里外外伤了个透,整日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这一日,午后暖和,他倚在窗边看了几行书,困意上来,倒头就睡。朦胧中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袭来,陡然惊醒。睁眼一看,映着白朗朗的日光,一人侧身坐在床边,不是别人,正是谢晓风。他心里不十分相信,不觉撑着坐起来,想要看个仔细。他背上的伤在左边,这几日左手完全闲置,只用右手做事,这时精神恍恍惚惚的,左臂不觉就使上了。才一使力,痛得“哎哟”了一声,连忙抽回左手,身子失了支撑便往后倒去。谢晓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伸手揽住他的肩,送他慢慢躺下。
  林俊南由爱生怨,由怨生恨,对他颇有些心灰意冷,这时他的人在面前,什么怨恨恼怒不觉都丢到了爪洼园。四目相接,凝望良久,林俊南叹道:“他不是叫你不要乱动吗?虽说他医术高明,你也要好好配合才是。”
  谢晓风道:“我这几日都躺在床上,没有乱动。”
  林俊南呆了呆,又道:“你走来这里干什么?”
  谢晓风道:“来看看你啊。”
  林俊南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不觉就动了气,但对着他,这无名之火却无论如何发不出来,自己气了半晌,嘴里只是闷闷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谢晓风侧头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颇有些调皮的意思,“来看看你有没有气死。”



第 46 章


  林俊南心里酸酸的,翻了个身背对他。听见身后有动静,谢晓风似是要走,不禁又翻身坐起来,怒道:“我气死也就气死了。又没人为我伤心。”
  谢晓风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别人的冷言冷语,刚才林俊南拿背朝他,他心知症结在何处,禁不住面子薄,便有些讪讪的。这时被林俊南抢白,也无话可说,低声道:“是我错了。不该说我死了没有人会伤心的话。”
  林俊南没想到他会服软,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真的,看看窗外朗朗乾坤、积雪耀眼,又兼苍松翠柏,历历在目,哪一样都真的不能再真。呆了一会儿,伸手拉谢晓风的手。谢晓风微挣了一下便不再动。他心头一阵惊喜,拉谢晓风坐回床上,轻手轻脚地揽住他的腰,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醒什么似的。
  谢晓风任他抱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微的抗拒,但似乎也不讨厌,甚至有些贪恋他的温柔多情。呆了一会儿,伸出手也揽住林俊南的肩,手指在他背上的伤处轻轻掠过,心头有疼惜一闪而过,竟也滋生出辛酸来。
  “小谢,我完了。”林俊南声音极轻。谢晓风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听着,鼻中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儿,涩涩的,带着微微的香气。
  “那天我替你挡剑时什么也没想,等回过神来,剑已经扎在身上了。”林俊南叹了口气,“那也不算什么。可那日徐明春一顿针把我缝得丢了半条命,还没缓过来,忽然听他说你不要自己的命换我的命,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心想你心里总算是有我了,谁知接着就听说了你那句话……你说你死了没人伤心,可将我置于何地昵……你都不知我那时多难过……早些死了,听不见这些话只怕还好过些,我……”林俊南声音微微一滞,显然是心情激荡,说不下去。
  谢晓风为情所苦,因此更知他心中的苦,轻轻闭上眼睛,脑袋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他待林俊南少有亲近之举,这微微的一蹭开天劈地,可比女娲造人,苍颉造字。
  林俊南头往后仰,拉开两人的距离,凝望着谢晓风俊朗的脸庞,眸中颜色加深,一抹春色直浸上眉梢去,渲染出一片旖旎春光,揽了谢晓风的腰低笑:“自作孽不可活……”身子缓缓压了过去。
  谢晓风没想到一个小动作会引起这么大动作,心里还没准备好,下意识地起身要逃,林俊南哪容他逃,一把抱住,将自己朱唇送上。谢晓风脸微微一侧,林俊南哀哀地恳求:“小谢……叫我亲亲你嘛……”
  他声音酥软,听得谢晓风心头一阵狂跳,意乱神迷间,唇上一热,已被林俊南吻住。这个吻细致深长,温柔缠绵,谢晓风渐渐沉迷,眼皮微阖,神色间呈现出少有的脆弱迷茫。林俊南无意中一眼瞥见,神魂顿时尽销了去,不觉幽幽叹息了一声,缓缓将谢晓风压在身下,柔声道:“一辈子,咱们俩,就这样吧……”
  谢晓风不知不觉就应了个“嗯”字,林俊南喜道:“你答应了?”谢晓风慢慢张开眼,眼神渐渐清楚。林俊南看得分明,知道这个承诺实是自己稀里糊涂得来的,怕他想明白了又反悔,连忙重新吻住他,手指缠了他的手指轻轻摇晃,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今日应了,就不许再反悔,不然就是赖皮狗儿……”
  谢晓风被他吻得头晕脑涨,想要把那些话想个分明,禁不住他在嘴里左缠右绕,碾转地轻吮细尝,一会儿功夫气喘吁吁,心跳转急,天地都隐去了,只剩这狭小房间里的一张床,两个人……后来连那床、那人也不见了,只剩下怀里的身子,唇上的温度……
  恍惚间,忽听林俊南轻声道:“不好,来人了!”谢晓风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衣襟半敞,裤子也被褪下去一半,不由羞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拉上裤子,掩上衣襟,心中一阵狂跳,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竟……竟……一转眼,见林俊南眼光微斜,正偷偷向自己这边张望,心里不由动了怒,想要狠狠地骂他几句,却又实在无从骂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那两个小童先去的是谢晓风住的西厢,等他们走到这边时,两人已理好衣裳正襟危坐。
  两个小童掀开帘子看了看,心里暗自奇怪——先前谁也不理谁,怎么突然倒坐到一起来了。更奇的是,那个花岗岩的脸为什么那么红呢,眼神也不对啊,虽是老老实实垂着,怎么就叫人觉得恍惚不定呢?
  两个小童相视一眼,又去看林俊南,这一看,更是奇怪——这个人天天没精打采的,好象别人洞房之夜抢了他的新娘子、圣上金榜题名削了他的探花郎,今儿这是怎么了,突然神采奕奕,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两个小童心里道了声“怪哉”,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冷冷的。
  其中一个叫小石的童子淡淡道:“谢公子,你这样乱跑可不对。你死了不打紧,坏了我家少爷的名声可是大事。”
  谢晓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林俊南道:“动也不能动,不是要憋死人?”
  另一个叫小水的童子挑高了眉毛道:“怕憋死,你们就别来啊。又不是我们回春山庄请你们来的!”
  林俊南笑道:“咦,这可奇了,你家少爷要收留我们,你却要赶我们走。不如咱们一起去见你家少爷问个明白,看这里是他做主,还是你们做主。”
  那两个小童突然都不言语,四只大眼睛盯着林俊南骨碌碌一阵转。不知怎的,林俊南竟被这两个小孩儿看得心里发毛。他们两个瞪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起来。他们不笑时还好些,这一笑,林俊南越发地胆怯,肚子里暗骂:徐明春不正常,这两个小东西跟着他只学坏的,不学好的,保不准脑子也跟旁人不一样。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小石叹了口气道:“小水哥哥,你说他的话有理吗?”
  小水道:“粗一听,似是有些理。”
  小石道:“可我听了心里不痛快。”
  小水道:“那也容易。”
  小石奇道:“哦?”
  小水道:“少爷有一套针法,叫锥心刺骨,你可记得?”
  听到“锥心刺骨”四字,林俊南不由得就想起徐明春那天给他缝伤口时的针法,那个痛啊,岂止是锥心刺骨,简单是修罗地狱,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就听小石道:“看过两遍,但少爷没教。”
  小水笑道:“公子没教这套,难道你不会别的?”
  小石拍手笑道:“啊,有了!”
  林俊南心胆皆寒,自己吃亏也就罢了,连累谢晓风吃亏可是万万不成,连忙陪了笑道:“唉呀,今天的太阳出得多好啊——”
  两个小童以为他会求饶,却没想到竟得了这么一句话,都不由一怔。林俊南以这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转而笑道:“我刚才见你们俩进来,就觉得大不一样,现下一看,才发现两位小哥换了新衣裳。这样紧衬的衣服,穿在你们身上真是好看。”
  两个小童只是要煞他威风,见他这样,也就不与他计较,撇了撇嘴,神色间大有鄙夷之意。林俊南一肚子委屈,将这一笔帐暗暗记下,思忖着来日定要讨回。
  小水向谢晓风道:“谢公子,你们嫌闷,要说话,叫他过那边去就是了。他皮厚,动一动也没关系。你的是内伤,要好好调理。”
  什么叫我皮厚?——林俊南心里不是味儿,也不敢反驳,垂了眼皮只不作声。
  小水瞥了林俊南一眼,“你还不服气。不是皮厚,怎么把线头往外拽?”
  林俊南作声不得,悄悄向谢晓风看去,心想:宝贝啊,我还不是为了你?哪知谢晓风也正向他看来,眼神一碰,谢晓风转开头去,起身急急往外走。林俊南心中一动,突然拉住他,附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晚我去你那儿……”谢晓风的身子微微一僵,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起身去了。



第 47 章


  林俊南记得小时候有一回逃课爬树掏鸟窝,先生知道了,叫他扎马步,指着树梢的太阳说:“什么时候你看不见它了,就不用扎了。”他盯着那个圆圆的红东西,腿也酸了,汗也出了,就是不见它挪个分毫。那一回的马步扎下来,他想死的心都有了,第二天两腿又酸又胀又疼,路也走不得了。
  他平生从未觉得时间那样难熬,然而这一次,时间似乎更是百倍的难熬。所不同的是,那一回,时间带给他的只有痛苦,这一回,连这煎熬都是甜的,掺了蜜调了油,从窗子里看出去,天格外的蓝,树格外的绿,雪格外的白,连从窗前飞过的麻雀都格外显得翅膀俏丽、鸣声清脆。
  林俊南拿了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扔下,伸出脖子往窗外看太阳,看看太阳不走,叹息一声,回来仍拿了书看,看了两个字,字字认得,分明都是旧相识,只是这些字挨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却无论如何看不出,长叹一声,抱住头躺下睡觉,然而如何睡得着?闭目躺了一会儿,将手放到唇边,依稀还留着谢晓风的余温,轻轻地吻了吻曾握住谢晓风的手的指尖,心里一阵甜蜜。
  左盼右盼,太阳仿佛被人拿绳子拴在了天上,左看右看不见有落下去的迹象,叫人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一巴掌把它拍到地底下去。这半天,当真是心如猫抓,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天一点点黑下来,心里无限欢喜。一番苦等,终于小石和小水端了饭来,他狼吞虎咽,片刻功夫吃得干干净净,小石看得咂舌,心道:“难道今晚的饭菜特别好吃?”百思不得其解,满腹狐疑地去了。
  林俊南坐在房中继续苦等,终于天黑透了,这才悄悄地走出房去。徐明春爱静,回春山庄一向不留外人,一入夜就分外地静,耳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轻之又轻,那一种心境,仿佛偷情的女子去会情郎。几步跨到西厢门前。其实只有一个门框,上面搭了个棉布帘子。他一掀帘子跨了进去,房中黑洞洞的,连蜡都没点,林俊南肚子里抱怨:我说了要来,你就这样等我?转念又想:唉,他既然害羞,我只好随他的意好了。
  他心中正打算盘,哪知才一脚跨进去,脚掌传来一阵钻心奇痛,不由哀叫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黑暗中听到漏气声,知道是谢晓风使坏,暗算了他,正在那边儿笑不可支。他心里又气又恼又是沮丧,手摸索了好一会儿,从鞋子里抽出一截纤细的针,似是徐明春刺穴用的银针,但又比那个短。他讪讪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谢晓风是把针折断了插在这里的,他这番用心,自然是怕针太长,扎得太深。如此一想,连这暗算都是含了情意,心里不禁又得意起来,笑吟吟地摸索过去,哪知才跨出一步,另一只脚也被扎了。
  林俊南最受不得疼,刚才鼻子只是酸酸的,这一下眼泪都出来了。站在当地,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房中静静的,过了一会儿,听见谢晓风淡淡道:“你过来啊。”
  这四个字比圣旨还管用,林俊南疼也忘了,抬脚就要往前走,然而腿提起来,又乖乖地收了回来,咬着牙哼哼了两声。
  谢晓风奇道:“你哼哼什么?”
  林俊南不理他,又哼哼了两声。
  谢晓风自言自语道:“难道不是那头色狼,来的却是头猪?”
  林俊南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搭拉了眼皮,垂头丧气道:“我就是猪。”
  谢晓风问:“猪还会说话?”
  林俊南道:“我这头猪比较聪明。”
  谢晓风似是在笑,轻声道:“一只蹄子上一根刺,果然聪明。”
  林俊南恨得牙痒痒,手足一个劲地发颤,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给气的。呆了好一会儿,委屈地说:“我脚疼……疼死了……”
  谢晓风顿时默然了。林俊南站在黑暗里,心里怀着说不出的感情,仿佛在等待什么,又有点伤心。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抱了起来。刹那间,千百种思绪漫上心头,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揽了谢晓风的腰,将头倚在他胸前,闭上眼睛轻声抱怨:“我今后怕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谢晓风将他放到床沿上,轻哼了一声,“你自找的。”
  林俊南叹道:“你待我好点儿吧。不然哪一日我死了,你岂不后悔?”
  谢晓风微微一震,半晌不言语。林俊南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不敢乱动,好一会儿,脸上一凉,却是谢晓风的手覆了上来。
  刚才他疼得眼泪出来了,眼下面两道泪痕还是湿的。谢晓风轻轻替他擦去泪痕。林俊南心中一热,嘴唇凑过去,细吻他的手指。谢晓风轻巧地避开,临去前在他额上狠狠敲了一记爆栗。林俊南疼得唉哟一声,抱了头低叫:“我死了。”
  谢晓风不理他,抽身欲去,他连忙拉住谢晓风道:“你去哪里?”
  谢晓风道:“我点上灯,看看你真死还是假死。”的
  灯下最宜看美人,林俊南心中一喜,连忙松手。片刻功夫,眼前倏地一亮,谢晓风晃亮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捧着端到床前,道:“伸脚。”
  林俊南忙忙将两脚伸出去。谢晓风侧坐在床上,替他脱了鞋,扳起来瞧了瞧,见两只脚掌上各扎了一个小洞,虽不甚深,已有血迹渗出。林俊南自小也习武,到底是富贵人家手心里捧出来的娇少爷,两只脚保养得精莹玉润,煞是好看。血自银针刺的小洞溢出,渐渐凝成两粒红珠子,恰似镶在白玉上的两枚珊瑚珠儿。
  谢晓风盯着看了两眼,嘲讽他:“听你的叫声,我还以为脚底板来了个对穿。”
  林俊南一瞬不瞬地望着谢晓风,见他偏着头,眉目微搭,嘴角轻扬,清俊绝伦的面容上浮了一抹极淡的笑意,虽是嘲弄的味道,和从前的冷漠轻视到底不同,不觉有些心猿意马,轻声道:“小谢,你真好看……”
  谢晓风最听不惯他这种肉麻,不禁拧了眉毛。林俊南不知犯了他的哪片逆鳞,连忙道:“我也好看。”
  谢晓风“扑”的笑了一声,惊讶地望向他,“没见过你这么脸皮厚的,自己夸自己长得好看。”
  林俊南作出副娇羞不胜的态度,细声细语地说:“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小谢侧……”说着,已扭股儿糖般缠到谢晓风身上。



第 48 章


  谢晓风被林俊南吻得喘不过气来,衣衫才被褪下一半,就觉砭肤的寒气如密密的小刺往身上扎,不觉攥住了林俊南的手。林俊南安抚地亲吻他,待他软化下来,慢慢将手抽出来继续褪他的衣服。林俊南的手掠过哪里就带来一阵微微的颤粟,谢晓风本不愿意记,然而身子是记得这双手的,敏感处被挑拨,灼热一层层地逼了上来,身上的肌肤透出色情的粉红。
  林俊南一只手抚弄谢晓风胸前的两点茱红,一只手将谢晓风的头揽在怀中,垂首细吻,碾转的轻吻中嗅到少年人身上独有的清爽味道,如醉如痴,不禁将舌头探进他口里,想要索取更多。谢晓风身子忽然微微一颤,他连忙按住他下身低声道:“忍一忍。”
  谢晓风的脸越发地红,如要滴下血来,手指几乎勒进林俊南背肌去。林俊南见他眼睛紧闭,眉尖微蹙,深深浅浅地锁了一片脆弱茫然,不由循着他眉尖吻过去,将他微锁的眉头一点点吻开。谢晓风抖得越发厉害,喘息加重。林俊南轻轻握住他的性器,那里已是坚硬火热,被微凉的指尖轻轻一碰,不由得跳了一跳。谢晓风在他怀里一震,几乎也要跳起来,林俊南翻身将他压住,舌尖追逐纠缠着他柔滑的舌,手在下面舒缓有致地揉捏。
  谢晓风头猛地后仰,低吟了一声,一把揽住林俊南的肩,底下已射出来。林俊南更加细致地吻他,手指蘸了浊白的精液向他身后摸索。正进行到关键地方,嘴唇突然尝到咸涩的味道,睁眼一看,谢晓风眼睛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上缀了两颗晶莹的泪珠,面上满是泪痕,刹那间心里千回百转,轻轻叹息道:“小谢……”谢晓风也不言语,只是抱紧他,缓缓将头埋进他怀里。林俊南迟疑了一下,停住动作,搂住他的肩膀浅浅地吻他。他一声不出,只是微微地发抖,将林俊南胸前染湿了一大片。
  林俊南高张的欲焰被胸前的潮湿一点点湮灭,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一些不甘,又微微有些欣慰——这一路上小谢没有哭过,那不代表他不伤心,不过是把伤心深深地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伤口其实都在,不肯给别人看,无人的时候自己在黑暗中默默地舔舐罢了。他需要的正是这么一场哭,把委屈、伤心和往事都付之一泣,哭过之后,一切渐渐变淡,远去……那之后,才是重生。
  过了好久,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平顺起来,林俊南柔声低唤:“小谢……”谢晓风却不答应。林俊南低头一看,他已疲累得睡了过去,不由微微一怔,怔了半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身,苦笑起来,在谢晓风苍白的唇上轻轻吻了吻,喃喃低问:“你莫不是前世和我有仇,今生来讨债的……”
  拉过被子盖住身子,偎着谢晓风躺下,一时睡不着,怕惊动谢晓风,也不敢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睡去,睡得也不安稳,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自己也知道是在做梦,只是醒不过来,最后一个梦尤其不可思议,竟是一个没有脸的人抱着他亲吻。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心里着急,伸手使劲推他,却被那人死死压住,他一着急,忽然就醒了过来。
  窗纸上一片清光,身子浸在寒气中,冷极了。林俊南觉得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是谢晓风用手将被子高高撑了起来,正侧着脑袋往里面看。林俊南循着他眼光看过去,见自己的性器高高翘着,他脸皮向来厚,这时竟微微涨红了脸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连忙伸手将被子扯回来。
  谢晓风拍开他的手,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忽然缩进被子里,伸手覆在他性器上。林俊南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谢晓风道:“你那东西顶得我难受……”
  林俊南心里一跳,小腹中升起一股灼流,心道:我什么时候顶过你?忽然明白,自己是抱着他睡的,他口里的“顶”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明白是明白了,只是这个念头一起,性器益发的硬起来,涨得他难受。
  谢晓风偏不知死活,竖起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弹,好象那是个有趣的玩具。林俊南苦笑:“又不是琵琶——”喉咙里一阵发干,嗓音微有些沙哑。
  “什么是琵琶?”谢晓风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却不露出来,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是好东西……”林俊南嘀咕了一声,忍不住抓住谢晓风的头发轻轻揉捏,性器忽然被谢晓风轻轻捏了一把,不由呻吟出声,“玩儿出火,你要负责……”
  谢晓风道:“外面有雪,大不了捧一把回来。”
  林俊南委屈地抱怨:“你心真狠。”
  谢晓风似是笑了笑,却不再作声,竟握了他的性器揉捏。林俊南心中诧异,难道自己以为梦醒了其实还没醒?但这样强烈而分明的快感,哪里会是假的,忍不住唤道:“小谢……”
  谢晓风不耐烦地问:“叫什么叫?”
  他的手法相当生涩,然而什么样的手法此时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手的主人是谢晓风。林俊南喘息着,半晌方问:“你这……这……这是怎么了?”
  “给你补补委屈。”
  “啊?”
  谢晓风听得心烦,手指突然发力,狠狠掐了他一把。那地方极敏感脆弱,他手劲又大,林俊南怎禁得住这一掐?低吼了一声,全身一阵剧颤。谢晓风的头发在他手里,头皮被扯得生疼生疼的,心里着恼,在他大腿内侧拧了一把,轻叱:“鬼叫什么?”
  林俊南百般委屈,哭丧着脸道:“疼死我了。”谢晓风立刻收手,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也不瞧他一眼,背对了他闭目睡觉。林俊南见他脸色冷峻,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抱了他求饶,涎脸笑道:“其实一点儿也不疼。”谢晓风闭着眼,一声不吭。林俊南心里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嘴里好人儿、小祖宗地混叫了一通,又拿了甜言蜜语来哄他。谢晓风闭着眼只是不理他,嘴角却慢慢漾起笑意。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11

第 49 章


  谢晓风被他揉搓了一会儿,浑身都是难受,沉了脸道:“你是不是想叫我踢你下去?”林俊南知道这个人心肠极硬,说得出就做得到,不敢再动他,心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好一会儿大着胆子腻声道:“小谢……”谢晓风道:“徐明春叫我静养,你别来烦我。”林俊南撅起嘴,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拿头往他背上轻轻撞。
  谢晓风道:“这样撞不死人,你去撞墙。”
  林俊南道:“撞墙疼,撞你不疼。”
  谢晓风哼了一声。林俊南隔了半晌又道:“刚才其实……真的不疼……”
  谢晓风再没想到闹腾了这么久,他会来这么一句,“扑”的笑出声,钻回被子重新握住他的性器。吃一次亏学一乖,林俊南再不敢说什么,闭了眼感受他温热的手掌,心中甜蜜无比。谢晓风用心服侍,一会儿功夫林俊南在他手里射了。昨夜没有好睡,这一回心满意足,倦意上来,抱着谢晓风闭上眼沉沉欲睡。
  早上徐明春要来看谢晓风的伤,谢晓风可不敢留林俊南,推他起来,“回你那边去。”
  林俊南往他怀里缩,迷迷糊糊地嘟囔:“那边儿被窝是凉的。”
  谢晓风威胁:“你走不走?”
  林俊南还要撒娇,身子一轻,已被踹下地去。三九隆冬的天气,早晨尤其冷,林俊南心中虽然不满,打又打不过,即使打得过也不能打他,只好悲叹一声遇人不淑,拿了自己的衣服往东厢跑。被窝里冷得冰窖一般,他缩作一团不停发抖。好半天止了抖,眼皮渐渐沉起来。的42e7aaa88b
  太阳出来了好一会儿徐明春才来的,在谢晓风所在的西厢略停了一会儿,忽然一挑帘子进了东厢。林俊南早听到动静,披了衣倚在床上发呆,他中的那一剑颇深,伤势虽然凶险,但前几日一过即无大碍,徐明春已有两三天没踏进过这屋。此时见他进来,林俊南心里奇怪,嘴里却笑道:“你的药真是好,我已经不疼了。”
  徐明春也不理他,在椅子上坐了,搭拉着眼皮问:“你还要不要他活?”林俊南吓了一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徐明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伤在脏腑,忌讳大喜大悲,不宜同床——”林俊南脸皮厚,听了也不觉得怎样,只是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心里正暗暗纳闷,听徐明春又道:“我刚才已叮嘱过他,现下也跟你讲明白,你们要再胡来,就早早儿地离了此地。”
  林俊南知道谢晓风脸皮极薄,徐明春这般不知轻重地直说,此事可是大大的不妙,心头大急,背上顿时薄薄出了层细汗,讷讷地问:“你……你跟他也这么说的?”
  徐明春嗯了一声。林俊南呜咽一声,张手捂住眼睛,连声叫老天。徐明春也不理他,交待完话起身去了。
  林俊南半天都坐立不宁,想来想去也躲不过去,拼着挨打挨骂也得去见谢晓风,午后吃了饭,一步一叹地往西厢走。谢晓风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眼睛。林俊南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偷偷看谢晓风的脸色。谢晓风脸上偏生静静的,没一丝的喜怒哀乐。林俊南越发觉得心里没底,一声也不敢吭。他本是情场老手,也算经过世面,却没有遇到过谢晓风这样冷硬骄傲的对手,此时再说调笑的话儿无异火上浇油,正经的话儿,他们之间又没有,呆呆坐了好一会儿竟想不出个对策。
  正为难,忽听谢晓风道:“你也躺下吧。”
  林俊南大感惊奇,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晓风往床里面挪了挪,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谢晓风闭着眼道:“不愿意就走。”
  “愿意愿意!”这样的妙事求都求不来,林俊南迭声答应着,连忙脱了鞋子爬到床上躺下。
  躺了一会儿,偷偷看谢晓风的脸色,仍是看不出什么来。今日的事诡异无比,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纳罕了半晌,忽听谢晓风问:“你在想什么?”
  林俊南道:“也没有想什么。”
  谢晓风道:“不愿意说算了。”
  林俊南呆了一会儿,慢慢道:“不过是有些奇怪。”
  “嗯?”
  “你不生我的气么?”
  谢晓风睁开眼,转过脑袋,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生你什么气?”
  “要不是我昨晚……昨晚找你……”林俊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色说话,打定了一有异动就下床逃命的主意,“徐明春也不会说那些话……叫你尴尬……”说到一半,忽见谢晓风脸色微微一变,吓得几乎跳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谢晓风却慢慢偏过脸去,良久问道:“你好象挺怕我的。怕我打你?”林俊南听了,只觉得郁闷,暗恨从前不该贪玩,要不然,此时也不致于处处受制于人。
  谢晓风淡淡道:“我以后不打你了。我那天说要好好待你,我说过的话都算数。”
  林俊南嘀咕道:“你昨晚还踢了我。”
  谢晓风想了半晌,哼了一声,“谁教你乱来。”
  林俊南和他商量,“你说以后不打我,这句话一定要算数。”
  谢晓风想到昨夜的情景,添了个条件,“只要你不胡闹。”
  林俊南知道这句话的来历,深悔刚才不该拿昨晚那一踢出来质问他,也无可如何,转思今日的事竟然这样轻易解决,又得了这样一个承诺,自己稳赚不赔,郁闷登时全消,只余一腔的欢喜。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徐明春说那些话,你真的不恼?”
  谢晓风不想说这个话题,怕他以后纠缠不休,索性说个明白:“你又没有强迫我。我自己愿意的,埋怨你做什么?”
  林俊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霍地起身望着他道:“你……你说自己愿意的?”
  “我困了,想睡觉。”谢晓风眼睛紧闭,脸上仍是没有一丝喜怒,一面说,刷得将被子拉上来覆在脸上。
  林俊南看他模样,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心里一阵欢喜雀跃,隔着被子抱住他,笑道:“心肝儿,我爱死你了……”一言未了,已被谢晓风一脚踢下床去,他哀声叫道:“你说了不打我的!”谢晓风恨声道:“这是踢!”林俊南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翻白眼。谢晓风躺了片刻,仍是不解气,折身坐起来,凶神恶煞般盯住林俊南,双眼中放出飞刀来,“不许叫我心……哼!”
  林俊南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面揉腰,一面满腹哀怨地答了一个“哦”字。
  谢晓风冷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上来。”林俊南磨磨蹭蹭地爬上去,被他一把摁在床上撩起了衣服,吓了一跳,张牙舞爪地叫道:“你干什么?”
  谢晓风刚才气极,出脚颇狠,此是见他腰上青了一块,不由得有些后悔,替他揉了揉,低声问:“疼得很吗?”
  林俊南心中一荡,不由得应道:“不疼。”发觉他抽离了手,连忙哎哟了一声,“又有些疼,你再揉一揉。”谢晓风不知有诈,果然又替他揉了一揉。林俊南心中欢愉,暗暗琢磨以后纵然拼着被打死也要招惹他几次,此时不过挨了一脚就这样,以后若是打得更重些,不知道他会怎样。想着想着,忽然偷笑出声。谢晓风听见异声,往林俊南脸上望去,一望之下心中已猜着七八分,气得脸色发白,一脚将他踹下床去,喝道:“滚!”
  林俊南又想刚才的好事,哼哼唧唧地呻吟。谢晓风这一脚却是掂着份量的,任他呼痛,只是闭目不理。



第 50 章


  谢晓风最恨林俊南的轻浮孟浪,林俊南偏是个不长记性的,一日里总要犯在他手里几次,谢晓风初时沉了脸和他生气,次数多了,到底计较不过来,只得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一时间,这回春山庄竟成了林俊南的洞天福地,偶尔小打小闹一下,日子仿佛浸在蜜里一般。只有一件恨事:徐明春当日说的那些话林俊南存了心,怕落下什么病根,不敢去招惹谢晓风,每晚同床而眠,却只能搂搂抱抱,再进一步,也不过是个绵长的亲吻罢了。
  林俊南畏寒,夜里喜欢把谢晓风抱得紧紧的。初时谢晓风总要打开他的手,禁不住他软语温存,也就随他便了。人们都说日久生情,那是没错的,有当日同生共死的情份,后来林俊南缝剑伤又闹出那样的乱子,打打闹闹间,两颗心的距离不知不觉地在拉近,日子一天天过着,温情亦在无声无息地滋生着,再回首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谢晓风有时候回想自己和褚连城的事,恍然觉得那是个镜花水月的梦,美丽而脆弱,并且虚幻,一夕惊破,余下的只有苦涩。他不是个没决断的人,当日走的决绝,立过重誓,并以鲜血为那段感情做终结。然而感情的事,无论多么刚强的人,都会受伤,心里的伤也是最难愈合。
  白日里还好些,林俊南每日陪着他,总能生出无数的事端来,什么伤痛都抛在脑后。夜深人静时,他闭目而睡,呼吸匀净,却常常是失眠的。林俊南以为他睡着了,会偷偷将手探进他怀里轻轻抚摸,也没有过份的动作,只是纯粹的爱抚,动作轻柔,手指将一心的柔情泻尽,偶尔一边爱抚,一边还偎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一些疯话。那些话,一句句都奇怪得很,若是林俊南白日这样说,他多半是要横眉冷对的,然而这样寒冷的寂夜,这样轻声的独白,仿佛是对着夜色说的,字音含糊,听在耳中却是分明而贴心的温暖。
  谢晓风是真的感动,然而感情的事,又不是简单的感动就可以的。谢晓风也说不出自己对他究竟算是什么。若说不喜欢,那绝然不是,甚至林俊南一会儿没在耳边嘀咕都觉得不习惯,若说喜欢,又差了一点点。他的心还在淌血,要愈合不会这么快,不可能突然之间把某个人从心里赶出去,立刻迎进一个新的人来。这一份感情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他有时想一想,甚至觉得怕。他怕林俊南的那一种温柔,那是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受不得这种诱惑……那样的温柔,比刀子和毒药还厉害,而他此时,最贪恋的也恰是这样的温柔。
  害怕到极处,他甚至想逃掉。如果不曾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这道理他近来才渐渐懂得。他不想失去。有一天晚上,月色很好,逃跑的念头在心里疯长,他忍不住翻身坐起来。林俊南人在梦里,手却紧紧握着他的手,月色下酣睡的脸安谧静好,有着孩子气的天真和纯洁,说不出哪里来的冲动,谢晓风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就在这一吻之间,往事种种,突然一幕幕逼到眼前,叫他生出种眩然欲泣的冲动。
  林俊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人还不清醒,搂紧了他喃喃:“来,抱抱……”简单的三个字,他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伸手搂住林俊南,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许是什么都不想要了罢。然而这个温暖的怀抱深深地诱惑了他,那一晚,他暗暗妥协和放弃了:就是这个人了。若是错,且错去吧。
  林俊南亦在用心体察谢晓风的变化。白天,他跳脱谑闹哄谢晓风开心,谢晓风有时也笑,但他清楚地知道,那笑容底下更多的是失意和不开心。谢晓风笑着笑着,笑容会忽然敛去,垂首默然,他将那突然之间的黯然逐一收在眼中,然后不动声色地化解、抚慰……无论多么辛酸和不甘都咽进肚子去,呈现在谢晓风面前的,永远都是快乐的面容。
  他知道谢晓风肯为他而笑已是进步,至少说明谢晓风正在努力治愈心里的伤。这种事万万急不得,无论是谢晓风,还是他自己,包括这段感情,需要的都是时间。伤口要慢慢愈合,感情要慢慢培养,好风光,都在后面,他愿意等下去。
  林俊南放出手段收买,小石和小水都着了他的道,甚至偷了徐明春的茶送给他。雪下了停,停了下,有一天,雪后初晴,两个人坐在窗前喝徐明春收藏的极品龙井,气氛少有的静好。林俊南惯会附庸风雅,沏的一手好茶。谢晓风不懂茶道,香味儿还是喝得出来的。
  一杯,一杯,复一杯。
  窗外雪冷,窗内红泥小炉上,水壶嘴里喷出烟雾,袅袅地浮动。
  谢晓风忽然问林俊南:“我脾气不好,对你也不好,你喜欢我哪里?”
  林俊南答不出,半晌道:“不知道。就是喜欢。”
  谢晓风垂着眼皮,沉思良久轻声道:“我好象……也开始喜欢你了。”





第 51 章


  林俊南心里微微的一跳,跳得沉重滞缓,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跳,从此往后再也不会跳了,时间也将停在此刻,永不再动。不知过了多久,侧身过去,见谢晓风也正望向他。谢晓风眼眸清澈,没有丝毫杂质,干净得仿佛是黑琉璃,此时无语凝望,眼中宝光流转,林俊南整副心神都要被吸进去,不觉走过去将他缓缓抱在怀里,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喜悦太深,噎在喉间,一字也说不出。
  谢晓风闭了眼睛,感受他在额上一下一下地轻吻。那句话说了出来,仿佛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心里轻松了很多,然而又有一点点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沉没远去。他舒展手臂,轻轻抱住林俊南的腰。
  林俊南心头微微一动,“徐明春说……”
  谢晓风的声音轻之又轻:“管他做什么?”
  林俊南心里仍在挣扎,耳中听谢晓风低声道:“我想要你。”只觉轰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弯腰抱起他向床边走去。谢晓风不及他个子高,抱在怀里很轻。林俊南生出种错觉,怀里的不是个人,竟是一朵云,一朵温暖、而轻盈的——云。
  林俊南将谢晓风放到床上,一面细吻,一面将他的衣裳一件件褪下。身子暴露在空气中,寒气迫人,谢晓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林俊南温柔地压在他身上,拉上被子将两人裹住。被子隔住了光,眼前尽是黑,黑暗中是温暖的呼吸和药香,仿佛被中藏了一只神秘美丽的麝,将幽幽的暖香释放。
  林俊南含住谢晓风的嘴唇。谢晓风的嘴唇柔软而薄,唇齿间还留着茶香。他试图回应林俊南这个吻,却不得其法。林俊南爱煞他的生涩,一面将舌尖探进他口中,温柔地与他的舌尖纠缠,一面抚上他精瘦的胸膛,轻轻揉搓他的乳尖。
  谢晓风微微颤粟着,修长的双腿缠到林俊南腰上,张开手臂搂住他。这个迎接的动作比催情的春药更魅惑,林俊南心里刹时烧起了燎原的火,那火光炽热明亮,似是要将他焚成灰烬。他握住谢晓风的手,牵引着滑到自己下身,那里一片火热,被谢晓风的指尖一碰,益发的硬了。谢晓风颤了颤,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别怕。”林俊南抚慰着,将他的耳珠含在嘴里轻吮,谢晓风一声不出,只是不住地颤粟。林俊南心里叹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弃了他的耳珠,扭了两扭,滑下去,俯首将他已变硬的性器含进嘴里。谢晓风呜咽了一声,喘息化作细碎的呻吟,一把抓住林俊南的头发。林俊南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令他放松,这才用舌尖轻舔细品,然而却在将谢晓风送上巅峰前的一刻离开。
  谢晓风低吟了一声,难耐地扭动身子,林俊南不理会他用身体传达的邀请,转而舔吻他的乳尖。谢晓风喘息着,咬唇忍耐,抖的益发厉害。林俊南笑了笑,在他唇上、颈上、耳后亲吻,低声道:“这样会更快活。”谢晓风窘得不知要怎样才好,低头咬住他的肩膀,因含了微微的恼意,下口便略有些重。林俊南痛得揪起眉毛,报复地在他胸前狠拧了一把。谢晓风更觉欲焰高涨,身子往后弓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林俊南听在耳中,只觉小腹中升起一阵激热,低头含住他,技巧地将他一次次送上极乐的巅峰。延迟与等待后的快感更加强烈而余韵悠长,谢晓风瘫在床上,出了一层虚汗,身子一阵一阵地发软。林俊南一面轻轻啮咬他的乳尖,一面打开他的腿,手指在他后庭轻轻旋转了一会儿,蘸了他的精液缓缓推进一指。谢晓风仍陷在林俊南给的快感中,然而察觉异物顶入后庭,身子还是微僵了僵。
  他的里面干滞紧窒,林俊南怕弄疼他,无奈地停住,更加细致地亲吻他,给他适应的时间。这个吻过于深长,谢晓风的呼吸又浊重起来,身子却渐渐放松。林俊南动作细致温柔,由一指加到两指、三指。谢晓风仍是觉得难耐,苦恼地将身子蜷起来,林俊南被情欲冲击着,更是难受,温柔却坚决地打开他的身子,手指在里面开拓,寻找他的敏感之处。谢晓风涨得难受,只是拧眉忍耐。
  林俊南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叹道:“你还病着,以后再做吧……”他正饱受情欲煎熬,话一出口,立刻后悔,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正沮丧,却听谢晓风低声道:“就现在……”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透出的态度却是坚决的。林俊南心里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炸开了似的,兴奋得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不再说什么,手指缓缓抽送,触摸到某一点,谢晓风突然一阵痉挛,他知道找对地方了,又在那里轻轻按了一按。谢晓风又是一阵剧颤,呜咽一声,喘息着抱住他,缠在他腰上的双腿也突然收紧。
  “……我进来了。”林俊南情热如沸,再也忍耐不得,低声说着,抽出手指,将灼热的性器缓缓推进去。谢晓风全身都僵硬起来,喘息加重,咬得发白的唇间溢出细碎的呻吟。林俊南进去得很慢,一边还轻轻揉搓谢晓风的乳尖。谢晓风被一重重的快感冲击着,然而后庭的涨痛仍无法忽视。他知道应该放松自己,但这种事又不是明白就可以的。
  谢晓风受不得这小刀细剐的罪,咬牙道:“你就不能快点么!”林俊南比他更加苦恼,得了这句话,腰上猛一使力将他贯穿。谢晓风叫了一声,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喘息益发的粗重起来。林俊南调整姿势开始律动,冲击刚才寻找到的某一点位置。最初的涨痛被一波波的快感淹没,谢晓风渐渐失神,颤粟着,喘息化作呻吟冲出嘴唇……
  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林俊南自己也记不得要了谢晓风多少次。最后两人都成了一瘫软泥,疲惫不堪地趴在床上,这才后悔起来,惶恐地问:“你不要紧吧?”
  谢晓风喘息渐渐平息,身子却还在微微颤粟。情欲退去,后庭便觉得涨痛起来,腰更是酸痛欲折,闭着眼睛不理林俊南。他头发平时挽系着,此时披拂开,宛似在枕上排开乌沉沉的一片水泽,苍白的脸半侧着,仿佛掩映在乌云间的明月。真不知要怎样的鬼斧神工才雕出这样一副清俊面容,林俊南看着看着,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明明应该觉得欢喜满足,不知怎的,反倒觉得辛酸,凑过头去,轻轻覆住他的嘴唇。谢晓风略动了动,全身都在痛,不由低吟了一声。
  “怎么了,叫我瞧瞧。”林俊南吓了一跳,就要掀被子。
  谢晓风一把按住他,“别看。你别吵我,我睡一会儿,很累。”
  林俊南知道他性子执拗,脸皮又薄,此时是断然不会叫自己看那个地方的,道了个“好”字,轻抚他的背。待他沉沉睡去,这才悄悄起身,回东厢取了治伤的膏药,悄悄为他涂药。到底是少年人的身子骨儿,受了伤,久卧病床,又经这一番劳累,一睡过去这样侍弄竟然也不醒,倒是方便了涂药。
  他醒着时刚硬冷漠,睡相却婴儿般可怜可爱。林俊南坐在床边望着他,不觉痴了。窗外鸟鸣啾啾,窗内红泥小炉上水声汩汩,林俊南心里突然恍惚起来:刚才种种,梦境一般地不真实……他可以相信吗?
  这是十二月的中旬,再有半个月就是除夕。翻过年头,就是又一年的春天。想到这些,林俊南又觉得欢快:春天,万物萌发的春天啊,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第二天,刘远知进来见他,说是来时老爷有交待,教少爷速速返家。如今少爷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回家养伤,也免得老爷挂念。林俊南想到父亲的呆板端肃,不免头痛,好心情几乎破坏殆尽,推说谢晓风受的是内伤,落下病根不好,还是在这儿养着吧。刘远知听了,也没说别的话,垂首退了出去。
  出了门,刘远知立刻去见徐明春,那把番意思又说了一遍。徐明春手里刚好拿了一本黄历。那天的黄历上面写着:日值岁破,大事不宜。徐明春低头半晌,合上书,望着窗外的积雪淡淡道:“他们的伤无碍。要走的话,明天吧。”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刘远知不愿意得罪他,恭谨地答应了。
  谁知这天晚上就出了事。二更时分,回春山庄的大门被人用强力撞开,撞门的是褚连城,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灰败沉重,怀里抱着武功尽废、筋脉俱断的卓青,穿过破碎的木屑,直接闯进徐明春居住的院子。徐明春听到动静,披了衣裳出来,站在檐下,映着淡青的雪光远远望见疾掠而至的人影,心里不觉沉了一沉。




第 52 章


  林俊南和谢晓风住的院子在山庄深处,离得远,夜里没得到一点消息。林俊南昨日就得了徐明春叫他走的话,肚子里将刘远知骂了个半死,思来想去,这一趟回家是躲不过去的,只得舌灿莲花,将江南风光盛赞了一番,终于将谢晓风说服同去。这天早上去徐明春处辞行,走到院门外见了小水,才得知卓青受伤,褚连城带他来医治之事。先是担心卓青,紧接着心里就是微微一沉:老天爷啊,褚连城来了!
  刚想到此处,人已走到院门前,院门敞开着,一眼看见褚连城站在屋前檐下,只着了一件月白的长衫,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褚连城气质雍容,随便一站便觉丰神俊逸,林俊南一看见他,心里不觉就慌了,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紧紧攥住。谢晓风也已见到褚连城,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微微一挣,将手从林俊南手里抽了出去。林俊南心里一阵冰凉,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沉了下去,脚步微微一滞,缓缓地站住了。
  谢晓风望着褚连城,褚连城也望着谢晓风,时间仿佛凝住。林俊南突然发现自己站在这里是如此突兀,这个念头仿佛一只铁手将他的心一把攥住,冷酷地缓缓收紧。他突然有种想狂笑一场的冲动,受的那些伤,说过的那些话……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个笑话,在虚空中张大了嘴巴嘲笑他。正伤心欲绝,一只手却缓缓地将他的手握住,一点点地握紧。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林俊南此刻的震惊,低头看了看握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谢晓风,胸口被异样强烈的感情充斥着,似要炸开似的。
  谢晓风面沉如水,神色淡然,仿佛周围空无一物空无一人,这一握不过是与情人独步花丛时的款款一握,执子之手,漫步幽径,再悠闲再平常不过。f
  不知是否是林俊南的错觉,褚连城眼光似是微微一黯,然而再看时,已是一派平静。褚连城望着谢晓风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晓风淡淡道:“没事了。”
  褚连城道:“那就好。”
  谢晓风迟疑了一下,“卓青……是为救我伤的……”
  褚连城不愿和他纠缠这个话题,问:“你们今日就要走么?”
  林俊南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连忙插嘴道:“小谢和我一起去江南。”神色间颇有得意之色,仿佛捡到了个宝忍不住要拿来炫耀。
  褚连城点头道:“徐先生说卓青的伤需要一味药材,正要往江南去寻,不如同行。”林俊南听了,心里一阵着急,褚连城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接道:“我另有公务,需往长安走一趟,徐先生不常出门,卓青伤得重,就有劳你们照顾了。”
  林俊南一颗心落了地,这才有心情关心卓青,问:“我那天见卓青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受了伤,伤得怎样,要紧么?”
  褚连城沉默半晌,却道:“你们有何打算?”
  林俊南察觉谢晓风的手微微一颤,不由得反握住他的手,淡淡一笑,“遇神杀神,遇魔降魔。总之,我是不会负他的。”
  褚连城不觉一笑,意味深长,有微微的嘲意,又似带着些微的艳羡,望着林俊南轻声道:“只宜智取,不宜硬拼。切记,切记。”
  林俊南见他眼光深湛,闪着微微的寒光,心头一动,心里隐约仿佛开了一扇门,看见一道微微的光亮,却又摸不着头绪。正心思恍惚,小山已赶了马车来到院门外。听到车轮声和马嘶声,徐明春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了一人,拿披风连身子带头裹得严严实实的。
  小石和小水连忙迎上来,要从徐明春手里接过卓青。徐明春摇了摇头,亲自将卓青抱到马车上。这是辆特制的马车,空间较一般马车宽敞许多,地上铺着质地上乘的毛毯,可供两人并排躺卧,三面壁上挂着厚毡,放下来时马车里黑暗如夜,高处还镶有银架,可放各种物品。林俊南看得有趣,心想:徐明春倒会享受。
  卓青身子刚挨到毯子上,忽然惊叫起来:“公子!公子……”
  褚连城紧跟在后面,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卓青仿佛得了不可救药的寒症,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褚连城轻轻拍他的背,柔声道:“别怕,都过去了,没事了……”
  卓青颤声道:“我不想去江南……”
  褚连城道:“不去江南,身上的伤怎么会好?”
  卓青的声音近似绝望,“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好不了了。”
  褚连城柔声道:“徐先生说能好,自然能好。你又不是大夫,瞎说什么?”他声音淡定,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卓青不再说什么,身子却仍是不住颤抖。褚连城又安慰了几句话,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卓青忽然厉声叫道:“公子——”这一声“公子”里透着说不出的绝望之意,在场众人都觉心头一凛。褚连城狠了狠心,缓缓将帘子放下。
  卓青隔着帘子绝望地叫道:“你……你不要我了?”
  褚连城面色微愠,声音中也带了微微的怒气:“这是什么话!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卓青道:“如今的我已是废人,就算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用!”褚连城眉目微微一凛,已是满面的煞气。林俊南第一次见他这样,竟忍不住生出微微的惧意。卓青在帘子里又道:“我知道,你……你嫌弃我被他们……”
  “卓青!”褚连城厉声截断了他的话,声音被痛苦扭曲成干涩。他自小淡定从容,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态,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道:“我对你从未失信,我今日在此告诉你一句话:卿不负我,我亦不负卿。徐先生医术高超,自会治好你的伤。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好好地跟着徐先生去。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说完这些话,再也不理会卓青。褚连城深深看了徐明春一眼:“一切交给先生了。”
  徐明春面色凝重,点头道:“我会照顾好他。”
  这一番分别的情状惊心动魄,林俊南心头突突乱跳,心里满是离愁别绪,仿佛此地一别,此生再不会相见似的。临别前,褚连城将一物悄悄塞入他手中,附在他耳边,声音轻之又轻,“万不得已时,打开锦囊。”
  林俊南和谢晓风同乘一辆马车。马车愈行愈远,远远看见褚连城孤零零一人,乘了一匹马立在一株青松下。忽然,他拨转马头,一人一骑向西而去,身影渐远,终于消失在风雪之中。风号雪舞,天地间只剩下空茫的一片白,好干净。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11

第 53 章


  卓青乘的马车的帘子从来没有掀开过,晚上住宿,徐明春抱卓青出马车时,总拿披风将他从头到脚裹住。走了三天,林俊南竟连卓青的面都没见过。卓青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褚连城没有说,徐明春似是知道但绝口不提。林俊南的心肝何等的玲珑剔透,略一想,也猜得出七八分。当日卓青突然出现在客栈外将重伤的谢晓风交给他时,卓青也是受着伤的。他当时吓糊涂了,抱着谢晓风就走,后来想到卓青,总存了侥幸的念头:卓青那个鬼精灵,一万个人死一万次,也轮不到他啊!此时想来,卓青只怕是落入了对头手中,一身武功自然是被对头废的,手筋脚筋自然也是被对头挑断的。那天听卓青和褚连城的对话,只怕还有更肮脏的事情……林俊南早知道跟在褚连城身边的人难得有好下场,但事情真的发生,血淋淋的展现在面前,仍是难过,又想到若不是卓青,只怕糟遇这些的就是谢晓风,又觉得心惊。
  谢晓风人虽单纯,却不笨,他能猜到的事情,谢晓风自然也能猜到。两人心中沉重,竟难得的合睦起来。同乘一辆马车,相偎而坐,耳中听着车轮辗过积雪的声音,又兼风声、雪声,只觉天地荒凉,一生漫长,前途茫然难测,往事一幕幕重来眼前,别有一番感慨。林俊南常常不自觉地就握住了谢晓风的手,谢晓风也没有别的话,只是缓缓回握住他的手。
  一天晚上错过了宿头,仆从们忙着升火,徐明春去熬药,林俊南经过卓青躺的马车时被他叫住。卓青淡淡道:“小林公子,我有话要和谢公子单独说。”林俊南连忙去叫谢晓风。谢晓风去了卓青的马车前,站在帘外和卓青说话,林俊南站在远处张望。离得远,他们声音又低,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远远只看见说着说着谢晓风面色微微一变,轻轻摇了摇头。
  夜里他们就住在马车上,毡布极厚,三面的铁架上烧着炭,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林俊南舒舒服服地躺下,将头枕在谢晓风膝上问卓青找他说什么。
  谢晓风淡淡道:“他叫我杀了他。”林俊南面容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谢晓风接道:“我跟他说我考虑一下……”顿了顿,又道,“其实死了也好。”
  “有什么好的。”林俊南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死了什么也没了,不是全完了吗?”
  “他的眼睛见不得光,或许能好,也不一定,他的身子……是完全毁了。”半晌,谢晓风道。
  “他眼睛怎么了?”林俊南吃了一惊。怪不得卓青乘的马车帘子总不打开,徐明春抱他出来时还要拿披风裹住。
  “他被人抓走,扔在一个黑牢里,太久不见光的缘故。”
  林俊南呆了一会儿,道:“徐明春说……”说到一半,想到手筋脚筋俱断,那样重的伤怎么好得了,徐明春那些话不过是安慰之辞,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隔了片刻颓然道:“就算治不好,也不必死吧?”
  谢晓风道:“活着干什么?”
  这句话说得寡情,林俊南不由皱了眉道:“你心怎么这样狠?”
  谢晓风奇道:“开心就活,不开心就死。这和心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林俊南听得一愣一愣的,却也没话驳他,只是嘟囔道:“没道理,没道理……”
  谢晓风道:“那你说个有道理的来。”
  林俊南想了半晌,方道:“我也没别的道理可说。打个比方,你掉了一颗糖,虽然很甜,但也不一定死去活来的。你怎知以后不会碰见更甜的糖?”
  谢晓风哼了一声,“你也不过是怕死罢了。”
  林俊南欲要反驳,想想自己果然怕死,笑道:“我是怕死,但这和怕死没关系吧。现放着你就是个例子……”话刚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话,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嗫嚅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打圆场。他辞锋犀利,向来不让于人,谢晓风却是他命中的魔星,到了谢晓风跟前,他竟成了个没牙的。
  “褚连城”三个字是他们两人间的忌讳,此时忽然脱口而出,两人都成了哑巴。好一会儿,谢晓风将林俊南的脸扳起来细看,林俊南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心里顿时打起了小鼓,谢晓风望了他半晌,却轻轻一笑,“你这颗糖一点儿也不甜。”
  “谁说不甜!你仔细尝尝再说。”林俊南将嘴唇送过去。
  谢晓风伸鼻子嗅了嗅,轻哼了一声,“不甜。是酸的。”
  林俊南张牙舞爪地缠上去,“你要细尝,真是甜的。”谢晓风伸手一推,将他的脑袋摁到车壁上。谢晓风天生手劲儿大,林俊南只觉一颗脑袋都要被摁成扁的,不禁哀叹:这么漂亮一个孩子,要这么大力气干什么,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谢晓风听见他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嘀咕些什么,索性将脚也伸过去,蹬住他的后心。林俊南被顶得喘不过气来,更加沮丧,暗暗发誓回去后一定要勤练武功。然而心里却是清楚的,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永远也练不过眼前这个人的。想到此节,真是痛不欲生。



第 54 章


  第二天,一匹快马自北而来,捎来了褚连城的一封信。信是写给卓青的,徐明春收了,念给卓青听。信里写些什么别人一概不知,只知卓青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因卓青受不了颠簸,走得甚慢,又走了几天,与赶上来的冯伯会合。或三日,或五日,褚连城的信一路送来。林俊南早知道徐明春喜欢卓青,看到眼下这个光景,与他同病相怜,倒也不再恨他,甚至还鼓励他说:“现在是大好机会,你一定要乘虚而入。”徐明春当时正在熬药,目中隐约闪过一道寒意,抬眼望向林俊南,脸上似笑非笑:“褚连城只给卓青写信,谢公子他就没一点儿想法?”林俊南气得跳脚,骂他不识好人心,徐明春只是微微冷笑。
  一行人到扬州时,年关早过,已是元月下旬。刚到得城门,都督府两名叫杨威、赵龙的参军早候在那儿,正伸长脖子等。林俊南看见他们,略掀开一角车帘,已被他们上来各抱了一条腿笑道:“我的祖宗,你可回来了!咱们得了信儿,说是有人伤了你,都快急死了!”林俊南一脚一个将他们踢开,笑骂:“急什么,老子福大命大,死不了!”杨威和赵龙相视一笑,嘿嘿不已。林俊南眼一瞪:“笑什么!”
  杨威刚要说些什么,忽见冯伯往这边走。宰相家臣七品官,冯伯虽无品阶,都督府大管家这身份的份量却也不轻,杨威和赵龙连忙上前见礼。
  略做了些交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中去。扬州自古繁华,至本朝可谓盛极。张祜曾作诗赞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死也要死在扬州,可见对扬州的喜爱。扬州城连贯蜀冈上下,坐落在蜀冈之上的为子城,亦名牙城,座落着扬州大都督府以下官衙。牙城东南蜀冈以下的叫罗城,又名大城,方是平民和工商业的集中地。他们自西门而入,沿途所经,只见馆舍高楼鳞次栉比,行人亦是珠履绣袍,一路上小桥流水,风帘翠幕,风物与江北果然大不相同。谢晓风虽性格淡然,也觉看得眼花缭乱。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座府门前。四开间的朱门,铜钉耀眼,上悬金漆大字,壮丽辉煌丝毫不在褚府之下。门前一列衣甲鲜明的府兵,见了马车,将旁边的角门打开,放马车进去。谢晓风没想到林俊南家也有这样的气派,略感意外,将眉微微皱住。
  林俊南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早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这句话说得突兀,谢晓风略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林俊南道:“你曾许我三件事,还有一件事,我现在要跟你说。”
  谢晓风道:“你说。”
  林俊南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的。这话绝无更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放弃,也不许你放弃。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信我。”
  谢晓风看了他一眼,良久方道:“好。”
  林俊南知道他最重诺言,说过的话便是板上钉钉儿,心下安宁,笑嘻嘻地将他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过了片刻,脑中浮起父亲的身影,不由又觉头大。卓青伤重,徐明春恃才傲物,不愿意见这位林大都督,谢晓风的性子更不用提。林俊南嘱咐冯伯安置他们,自己独自去见父亲。
  到得书房,林海天正和长史官议事,在门外略等了片刻,长史官告退出来,林海正的声音在里面道:“进来罢。”林俊南连忙走进去,撩衣跪下,恭恭敬敬道:“父亲。”林海正着了一件暗紫的袍子,面色微有些沉郁,道:“起来罢。”林俊南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短短数月,遭逢无数变故,几次命悬一线,林俊南眉目间不觉添了几分沧桑之色。林海正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此行似是颇有收获。”
  林俊南不知他意指何处,手心微微冒汗,只得恭谨答道:“是。”
  “说来听听。”
  林俊南沉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儿子见了褚大哥的行事,突然顿悟:大丈夫生于世间,必有所担当。儿子从前贪玩胡闹,实在是荒唐,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林海正不意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有些惊异。林俊南这些话却是一路深思熟虑了的,深吸了口气,迎视林海正的目光,大着胆子道:“儿子此次出去,见识了些世面,因此有了个想法。”
  林海正道:“你说。”
  林俊南单膝跪倒,慨然陈辞:“褚连城似我这般大时曾仗剑五湖,结识英豪之辈。儿子遥想他当年风采,仰慕万端,因此也想效仿……”眼角余光撇见林海正微笑着点头,心中暗暗一喜,以为就此海阔凭鱼跃了。
  “你有这个心,可见这一趟没白走。连城也寄了书信来,赞你比从前知事了。”林海正微微一笑,说到最后,却将话锋一转,“仗剑五湖的事,如今却顾不得。”说着,又是一笑。这笑容古怪,林俊南莫名地心慌。
  林海正道:“你今年十九了,也到成亲的年纪了。”
  林俊南吃了一惊,忙道:“儿子不愿!”被林海正瞪了一眼方才醒悟,低头道:“儿子一事无成,不愿此时成家。”



第 55 章


  “连城在信中也说过这样的话,劝我放你多出去走动,好生历练。”林海正微微叹息,“但此时朝局动荡,正是危急关头,怎能将一切都压在他肩上。”分明是在说婚事,如何又扯到朝局?林俊南虽不关心朝廷里的事,略一想也明白这桩婚事自然是带着政治目的,心里越发别扭。
  林海正道:“安南经略史大人家的小姐,我着人打听过,史小姐知书达理,并不辱没你。从今儿起,你那些花花心思都给我好好地收了!”
  林俊南垂首道:“儿子……不愿此时成亲。”
  林海正淡淡道:“聘礼已下。婚期就定在二月。”
  林俊南心头微沉,抬眼向林海正望去。林海正军旅出身,气度整肃,林俊南自小怕他。此时与父亲目光一碰,只觉是碰到了千年灰岩,深刻坚定。林俊南也知道父亲说出这些话,便绝无他置喙的余地。心开始是往下沉的,后来却渐渐沸腾起来,冷热交激,一些生硬的语言涌至喉间,要冲出嘴,然而又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就是泼天的大祸。
  林海正也望着林俊南,心里有微微的疑惑——这孩子变了。林俊南自小淘气,唯独怕他,一见他就跟没了魂似的,面目呆板,毫无生气。不过往洛阳走了一趟,怎么连气质都变了,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毕竟父子连心,林海正也不愿意闹得太不愉快,在林俊南肩头抚慰地拍了拍,“如今的朝局,内有权臣,外有蕃镇,国弱兵强,正是乱国之象。京畿重臣与蕃镇大将往来过密是大忌,偏生连城和邓通的一封书信落在了荣王一党手里,明里派洪运基送信入长安,连城派人截杀,真正的信笺却另走僻径到了长安。连城已去了长安。迫不得已之时,只能向荣王妥协,将京畿卫的兵权拱手奉给他。荣王想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番变故,于他是如虎添翼,我们的处境也更加艰难。——当此乱局,男儿正要建功立业,你要多向连城学一学。”
  林俊南知道多说无益,忆起当日在郾城自己夸下“遇神杀神,遇魔降魔”的海口,褚连城却轻声道:“只宜智取,不宜硬拼”。此时回想,褚连城自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可笑自己目光短浅,只顾眼前欢乐。这些念头在脑中翻转,其实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林俊南轻轻吁了口气,闷声道:“他心思周详,虑事深远,我再学一百年,也不及他。”
  “你心肠太软,不是做大事的人。”林海正叹息一声,抬眼看住林俊南,微微苦笑,“想我林海正一生戎马,生个儿子,怎么是这德性?”
  林俊南被父亲骂惯了,也不以为意,低下头道:“儿子天生这种性格,也没有办法。”
  林海正道:“改了罢。”林俊南默然半晌,道了个“是”字。
  林海正命他出去见母亲。林俊南告辞出来,往后面去见林氏。林海正性格严苛,夫人却温柔敦厚,当日听说林俊南受了伤,哭得死去活来。此时见了林俊南,不免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林俊南出来时,天已黑下来。刚要去见谢晓风,一帮子狐朋狗友早候在府门外,派了小厮进来传信。林俊南在角门处默默听了翠墨捎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翠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道:“少爷!”
  林俊南弹苍蝇般将他的手拨开,手往怀中一伸,取出临别时褚连城交给他的锦囊。当日褚连城曾嘱咐他“万不得已时,打开锦囊”,他心里别有计较,也没有十分将褚连城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婚期逼的这样紧,不由得心慌。
  淡青的锦囊,锈了一朵清丽的兰花。
  林若兰在家时也曾给林俊南绣过东西,她的手工林俊南是认得的。锦囊半新,边角处有磨损的痕迹,自是常用之物。
  林俊南轻轻抚摸锦囊,眼前浮现出褚连城的身影。这个人他真是看不懂。他对林若兰有情,对卓青有情,对梦隐有情,对小谢有情……这个人顶顶多情,却又顶顶无情。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然而你又不能说他的情是假的。林若兰待字闺中时即有女中巾帼之称,卓青更是千伶百俐,而小谢,人虽单纯固执,分明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能将这些人的心收入掌中已是不易,更可怕的是,卓青跟了褚连城十年……十年啊,岂是虚情假意能收得拢的?
  翠墨小声道:“少爷,过堂风最厉害了,你换个地方想事好吗?”
  林俊南“嗯”了一声却不动。松开锦囊上的线头,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短笺。打开短笺,凑近灯笼,就着枯黄的灯光看去,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从古至今,最难得者为两全之法。”林俊南心头微微一动,移目往下看去。信不长,寥寥数语,却看得林俊南心头狂跳。
  翠墨奇道:“少爷,你怎么了?”
  林俊南低头半晌,缓缓抬头看向翠墨,眼中微光闪动,“我今儿个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派了人出去,话还没有回过来。又不是大事,少爷放心就是。”翠墨嘻嘻一笑,拉了林俊南的袖子,“少爷!我跟了你几年,也算是少爷的心腹了,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少爷买小孩子干什么……”林俊南一把捂了他的嘴摁到黑影儿里,怒道:“给人听见,我剥了你的皮!”翠墨咿咿呀呀叫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翻白眼。
  “这种事你都知道,褚连城啊褚连城,难道你竟是个妖怪托生的?”林俊南喃喃,忽然对着粉墙微微一笑,“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来个双管齐下吧。”



第 56 章


  赶走了翠墨,林俊南打听明白给谢晓风安排的客房位置,也不提灯笼,一个人悄悄地过去了。房里点着灯,门关着,没一点声音。林俊南在门口站了片刻,悄颇推门而入。谢晓风正坐在桌旁发呆,听见推门声,慢慢抬起眼睛。林俊南笑了笑,反手关上门,“怎么还不睡?”谢晓风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言语。
  他侧身坐在那儿,溶溶烛光下,面如冠玉,目若寒星,真真是好看。林俊南走到他身边,托起他的脸轻轻吻了吻。
  谢晓风长长的睫毛闪了闪,忽然站起来,一把揪了他往床边拖去。
  林俊南心中一跳,伸手便也去脱他的衣服。转眼间,衣服除尽,林俊南还未怎么动作,已被谢晓风压倒在床上,吓了一跳,脑中清醒起来,“你干什么?”
  谢晓风望进他的眼睛里,缓缓道:“这一次我在上面。”
  林俊南苦笑:“上面辛苦,需要技巧。”
  谢晓风哼了一声,“我不怕辛苦……而且,我早学会了。”
  林俊南无法,只得趴在床上任他弄,嘴里低声调笑:“相公,你要疼惜奴家。”
  谢晓风窝在林俊南颈中细细吻了一遍,又去吻林俊南的耳朵。林俊南闭目感受,心里觉得这个夜实在是不寻常,然而又摸不着一点头绪。被谢晓风在腰间抚弄了几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正感觉美好,胸前突然被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他险些跳起来,却被谢晓风一把摁住。痛感中有一缕极细的快感突兀地升起,细而韧,刚丝一般。林俊南呻吟着,下面的性器已硬起来,挣扎着想翻身去压谢晓风。
  谢晓风伸了一只手上去,一把将他的脸摁进被子里。林俊南一口气喘不上来,正头晕眼花,股间突然一痛,仿佛被插进了一把钢刀,疼得他“嗷——”的一声,整个身子都往上弹,却被谢晓风死死压住,一动都不能动。
  林俊南嘴里倒抽气,两眼往上翻白,仿佛被抛上岸的鱼。谢晓风不再动,搂住他,安慰地在他背上吻了吻。林俊南仍是疼得不辨东南西北,后庭一阵阵地痉挛。谢晓风略停了停,缓缓地继续往里面送。
  林俊南额上早布了一层冷汗,呜咽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推他。谢晓风摁住他的手,继续往他身子里面挤,挤了一会儿,觉得难耐,索性长驱直入。那一种痛仿佛是要把人活生生劈成两半,林俊南啊了一声,手指插进棉被里,全身都痉挛起来。
  谢晓风又动了片刻,觉得顺滑许多,摁住林俊南腰抽动起来。初时还控制着,后来动作变得异常爆烈,仿佛是带着某种强烈的占有欲,又仿佛是带着某种憎恨似的。
  林俊南疼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什么也顾不得想,身子被谢晓风充满,意识被谢晓风所给予的痛楚充满……那一种痛如锅中崩出的油星子,滚烫、炽烈、鲜明!又如奔腾的江水,波浪相接,永无止境。好在谢晓风在这上面没什么经验,不能长久,终于浑身一颤,疲倦地伏在了他身上。
  林俊南没得着一点快乐,痛得几欲昏死过去。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下半截身子几近麻木,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闭着眼趴了一会儿,睁开眼,见谢晓风躺在自己身旁,正盯着自己看,眼光意外的清冷。林俊南心里一阵微麻的凉,唤道:“小谢……”
  谢晓风看了他片刻,缓缓凑过头去,浅浅地吻他的嘴唇。他吻得细致,给林俊南的感觉却是漫不经心,仿佛带着什么心事。
  林俊南莫名地觉得害怕,轻声问:“想什么呢?”
  “你呢……你想什么呢?”谢晓风反问,纤长瘦硬的手指抚上林俊南胸口,轻轻划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图案,指尖掠过乳尖,林俊南轻轻吸了口气,略动上一动,全身都叫嚣着疼。谢晓风的手越动越慢,最后只余拇指在动,若有若无意,按在林俊南的膻中大穴上,轻轻地打着旋。
  林俊南记得师傅曾说过,这是人身上的死穴,绝对不能落在敌人手中。可谢晓风不是敌人啊,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怕呢?
  “小谢……”林俊南低唤了一声,“你今晚有点奇怪。”
  “是你奇怪吧?”谢晓风头微微后仰,望着他笑了笑,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林俊南觉得压在胸口的指尖微微一沉,心里一寒,脑子里数个念头激烈交缠,渐渐清晰起来,浮出水面,终于叹息一声,问:“你知道了?”
  谢晓风目中寒光一闪,半晌点了点头。
  林俊南问:“你还记得今儿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谢晓风迟疑了一下,手指又是微微一沉,林俊南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刚才麻木着,是钝钝地疼,这时静下来,疼痛渐渐清楚而尖锐,躺着不动也是难以忍受。林俊南觉得有点累,轻轻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将手覆在谢晓风的手上。他的手底下是谢晓风的手,谢晓风的手底下是他的心脏。每一只手都想握住自己的命运,然而谁又能真的把握自己的命运?褚连城不能,林海正不能,卓青不能,徐明春不能,谢晓风和他,也不能。
  躺了一会儿,林俊南忽然微微一笑:“你这死小孩儿,又骄傲又凶狠……其实你就是条小笨狗儿。被人拿小石头砸了一次,后来见了石头就害怕。”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12

第 57 章


  谢晓风微微一震,手指徐徐伸展,掌心平平按在林俊南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隔了很久很久,谢晓风轻声道:“你愿意舍了这里的一切跟我去天山吗?”林俊南道:“给我点儿时间。”谢晓风微侧着头盯住他,神态认真,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永远远记在心里一般。半晌微微一笑,笑得颇有点出尘的味道。林俊南微有些心寒,刚要说些什么,谢晓风忽然凑过来,在他唇上浅浅地吻了一吻。
  “小谢……”林俊南轻唤了一声,唇上突然传来一股剧疼,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刚要挣扎,已被谢晓风一把推开。
  林俊南微微一惊,顾不得嘴上伤得如何,叫道:“小谢,你听我说!”
  然而谢晓风不听他说。谢晓风抓了衣服,猛地跳下床去。这个动作决绝万分,不留一点余地!林俊南心头狂跳,惊怖欲绝,连忙伸手拉他,却只拉住一片衣角。谢晓风不和他纠缠,丢了那件衣服,将手里的往身上胡乱一披往外疾走。
  林俊南赤着身子跳下床去追他。谢晓风略作环顾,一脚踢开窗子,燕子般穿了出去。谢晓风下手没个轻重,林俊南后庭受伤不轻,略动一动就痛得心尖儿都在颤,冷汗一层层地逼了上来。但此时,也顾不上这个,只得咬牙忍痛追出窗子叫道:“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四下一望,哪还有谢晓风的影子?连忙掠上房脊,于高处转头四顾,然而仍是看不到谢晓风的影子,只有积雪在弯刀般的月亮底下闪着寒光。
  林俊南强忍疼痛,沿着高高的屋脊飞掠,往来转了个圈,仍是看不到谢晓风的影子。他出来得急,连衣服都没顾得穿,这一会儿的功夫,手足早冻僵了。冷风扑上他赤裸的胸膛,仿佛是拿刀子在一刀刀地割……冷啊,真是冷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生生冻结了,然而敌不过心里的寒意,胸腔被掏空了,只留暴风雪在里面呼啸!
  林俊南站了片刻,忽然想到他要回天山去,自然是朝西走的,我在这儿转来转去干什么?他说要回天山,我陪他去就是了。收脚往回找衣服穿,只顾出神,也没看路,一脚踩空往下坠去。冻了这许久,身子已不似平日灵活,又带着伤,勉强提了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只道要摔个结实,身子却突然一轻,被人捞了个正着。他还迷糊着,已被一团热意包裹起来,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那人用衣服把他兜头裹住,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见,然而有些事情有些人是不用看的,用感觉就成了。林俊南一阵狂喜,叫道:“小谢——”
  “嗯?”谢晓风脚下不停,鼻子里应了一声。
  “你最好了,小谢。”林俊南笑道,声音里带出一丝哽咽。
  谢晓风微一怔,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怎的,鼻子里不由得一阵发酸,寒气一浸,眼珠子冰得发疼。





第 58 章


  林俊南后庭的伤一时好不了,谢晓风偷了一匹马,抱着他骑马飞奔。林俊南嘴上被谢晓风咬的伤结了痂,两天后脱落,再过几天,身上的伤也渐渐好了。他们把先前偷来的马扔掉,又偷了两匹快马,晓行夜宿,一路朝西。
  自那晚之后,谢晓风再也不提在上面的话。林俊南吃过了苦头,晚上面对谢晓风的态度更加温柔。这一场长途跋涉梦一般地甜美而不真实。二月初七的夜晚,江畔的一间小客栈里,他们的美梦被一支响箭惊醒。夜色深而浓,窗外火光闪烁,红得惊心。林俊南披衣奔到窗边往下看,一支支的火把映得枪头林立,枪尖一抹银色亮得耀眼。密林般的长枪中,林海正一身玄色衣袍坐在马上,面色凝重,看不出喜怒来。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但这一日真的来了,仍是感到惊心动魄。
  谢晓风从背后抱住林俊南,将头枕在他颈上,隔着他的肩膀往下望去。林俊南低声道:“我爹追来了。”心里的话是:“本来有更好的法子,这下完了”,但没有说出来。
  谢晓风问:“你怕吗?”
  林俊南道:“我怕——”回头吻了吻谢晓风,“我怕的是和你分开。”
  谢晓风道:“我们冲出去。”
  林俊南笑了笑。谢晓风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底下或许没一个能胜过他的人,但面对训练有素的士兵,他撑不下去的。
  谢晓风望着林俊南,眼光清亮,“若是冲不出去,就死。”想了想,问:“你怕不怕死?”
  楼下传来林海正的声音:“南儿,我知道你在上面。你出来。”声音不高,却充满威严,是惯于发号施令者的独特语气,在这寒冷的静夜里格外显得冷静、沉稳,不给人辩驳的余地。
  林俊南和谢晓风四目相接,静静听着。
  林海正又道:“我数到三,你若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只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儿子。”
  谢晓风手一沉,扣住了长剑。林俊南手一抬,压在他的手上。谢晓风猛地抬眼,利刃般的眼光一瞬不瞬地定在林俊南脸上。林俊南神色泰然,甚至笑了笑,轻声道:“老爷子太性急了。就算急着见儿媳,也不用这么逼呀。”
  谢晓风微有些意外,狐疑地看了看林俊南,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一。”林海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走吧,出去见老爷子!大不了……就死在一处。”林俊南微笑道,凑过嘴唇去,“但这之前,还是再香一个吧。”
  谢晓风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揽住他的腰,舌尖与他纠缠。
  “二。”仍是波澜不惊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如催命的鼓点。
  就在这一声“二”里,谢晓风腰间蓦地一麻,微微沸腾的血液瞬间凝结,震惊地望着林俊南缓缓向后退去的脸孔,不敢相信此刻发生的事情。
  “你要记得我要你答应的第三件事:信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放弃,也不许你放弃。”林俊南仍在微笑,分明是痛苦的决别,他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和坚定,“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一定!”
  谢晓风想说点什么,哑穴被一道指力掠过,张开的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在楼下传来一声“三”的刹那,林俊南跳出窗子,站在栏杆前大笑道:“劳驾父亲日夜奔波,是做儿子的不孝,请父亲责罚。”




第 59 章


  林海正淡淡道:“还不下来?”
  林俊南跳下楼去,走到父亲身边。林海正端肃的脸映在火光中,仿佛风干的石像,沧桑而沉郁。林俊南撩衣跪下,叩了三个头。
  林海正吩咐:“把少爷的马牵来。”只字不提林俊南半夜三更逃出府的事。
  林俊南下楼时准备了满腹的话要说,林海正如此行事,倒叫他摸不着头脑。牵马的是一名相熟的府兵,朝林俊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乖乖上马。林俊南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林海正道了声“回府”,当先拨转马头往东行去。林俊南迟疑了一下,只得跟上父亲。
  父子二人并肩按辔而行,各有各的心事,都一言不发。
  走出里许,林海正勒了马往回望去。林俊南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勒马回望,这一望,不禁大吃一惊,里许之外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天地间都冷肃到极点,只有那遥遥的火光,如盛放在彼岸的花海。
  突然之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林俊南心胆俱寒,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往回冲去!
  林海正低喝:“砍!”
  两名府将同时挥刀,砍断马的两条前腿。马腿已断,去势却不绝,悲呜一声,冲出丈余翻滚在地。林俊南滚落在雪地上,脸浸进一片冰寒里。他手足并用爬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拼命向前冲去。数只大手伸过来,将他摁倒在地。
  “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啊——爹——爹——不能这样啊——”林俊南嘶声大叫,眼前的世界整个模糊掉,只有明灭不定的火光闪烁。一只仿佛钢铁铸就般的大手将他的脑袋摁进积雪中。脸上的潮湿变成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生命的热度都给熄灭!
  “他在里面啊!小谢还在里面啊!我点了他的穴道他不能动啊——”林俊南疯狂地挣扎,然而身后的力量过于强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就算使出浑身的力量,也无法挣动一分一毫。心里有一把刀在铰,深深地,铰进生命的深处,一分分地收紧,叫他喘不过气来。
  “你放过他吧!爹!你放过他!我什么都听你的了!”林俊南拼命吸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呼吸,然而那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呀,一呼一吸间都是刀剜般的痛!灵魂往冰冷的深渊里沉没,永无止境的沉没,无可消解的寒冷!他绝望得想要放弃,却又不敢放弃!小谢在里面,他要他等他的啊,他们的天山,他们的天涯相随,他曾许诺他的天涯海角——
  “我什么也不要了,只求你放过他,只求你放过他啊——”林俊南绝望到顶点,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放弃,都放弃,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活着!
  然而没有任何的回应,天地之间只有他的挣扎和绝望的嘶喊。
  “爹——儿子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林俊南的声音已嘶哑,在静夜里远远传出,透着说不出的癫狂与惊怖,“放过他啊!放过他啊——求求你放过他啊——”
  仍然是没有回应,仿佛世界死了,空了。
  夜色如狂,火光在这沉黯的凝重的混乱的绝望的夜色里燃烧,仿佛一只只腥红的嗜血的眼,冷酷地观望人间的悲欢。
  林海正身后,五百甲兵肃容而立,冻得发青的脸上一片麻木。林海正脸上亦是没有任何的神色,无悲无喜,冷峻如山,静静看林俊南在雪地里翻滚,扯裂了衣裳,打乱了头发,仿佛一头困兽,悲哀地嘶鸣和挣扎,直到完全地崩溃,伏在雪地上喘息。
  “老爷——”一名素日深得信任的府将低唤了一声,被林海正扫了一眼,立刻噤若寒蝉。
  林俊南终于不再挣扎,嘶喊声沉了下去,变成小兽般的悲鸣。府兵们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他没有什么动静,舒了口气,戒备地缓缓退开。
  刚才疯狂地挣扎,此时,林俊南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再动,仿佛死了一般。林海正心头掠过微微的寒意,踩蹬下马,缓缓走到他身畔,唤道:“南儿。”
  林俊南的衣服已在刚才的挣扎中撕成碎片,头发湿透,也不知是汗还是雪水,发梢上结出了冰凌子。他不停地战栗着,仿佛不胜雪夜的寒意。林海正来时恨不得将他一手捏死,然而终究是父子,此时见他被逼成这样又有些不忍。
  “你是我的儿子,就要拿出点儿将官之子的样子。”林海正缓缓道,“没有叫他吃更多的苦,只是这样干净地死掉。这已是我做父亲的慈悲。”
  林俊南抖得更加厉害,林海正向他伸出一只手去,想将他拉起来,手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却是被林俊南给生生咬住了。林海正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个耳光。他军旅出身,此时大怒出掌,也没掂量分寸,林俊南被打得翻了几个滚出去,喷了口血出来,白玉般的脸颊上顿时涨出五条鲜红的指印。
  林海正微觉后悔。一名将官过来,低声道:“王爷,您的手……”林海正心头烦乱,挥手令他退下。
  林俊南披头散发跪在雪地里,望着起火的地方。火势已弱下去,只余袅袅的黑烟冲天而起,没有风,黑烟直上青天,仿佛要向苍天诉说这一份冤愤。林俊南双眼血红,直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嘶哑,神态如癫似狂。
  林海正心头微寒,喝道:“南儿!”
  冯管家和翠墨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上前来。翠墨看到这时,再也忍耐不得,哭着冲上来,抱住林俊南的肩膀,拼命摇动:“少爷!少爷!你哭啊,你哭啊——”
  林俊南哭不出来。他将双手插进雪地,捧起一把雪掩到面上。白雪碰上灼热的眼泪化成雪水顺着脖颈往下流。那一点刻骨的凉意淌过胸口,将心头的邪火浇熄一些,心中渐渐有些清明:啊!小谢死了!小谢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无法抑止的悲凉狂风般在胸腔中呼啸,痛到不能更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郁积、挤压,想要爆开,却找不到出口。
  林俊南张大嘴,拼命吸气,吸气,吸气。滞在胸口的那一点沉郁要将他撑裂,他努力,努力,再努力,那一点沉郁上升,来到喉边,痛楚地碾转着,终于排山倒海般冲出口腔,化成一声撕心裂肺的,最原始的,狼嗥般的叫声:
  “啊——啊——啊——”
  天无言,地无语。
  沙哑扭曲的叫声在积雪的荒野回荡,终于归于沉静。
  极度的伤心后是近似虚脱的疲倦,一种尖锐的空茫一口口咬在心上。不胜火光的逼迫,林俊南轻轻闭上眼睛。身体仿佛变轻了,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无边的黑暗笼上来,将他吞噬。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12

第 60 章


  林海正将消息封锁得很死,然而那个消息还是在扬州城中渐渐传开:林大都督的独生子和安南经略史家的小姐订下婚约,婚期都订了,请柬都发了出去,婚约却突然取消了。原因是:林大公子突然得了失心疯。
  雪化了,花开了。春天的扬州城一日比一日繁华热闹。瘦西湖上,画坊彩衣,夜夜停不了的笙歌,酒醉色迷,仿佛一场永不会醒的春梦。
  三月初九,林海正只带了贴身几名侍卫,悄悄离开扬州城,往岭南而去。
  三月初十的晚上,天上有一抹微云,月亮在云间穿行,清亮的月光将灯火辉煌的扬州城映成一片琉璃世界。就在这繁华喜乐里,两乘小轿沿着逼仄的巷间小道穿行,绕到大都督府的后门,角门处的阴影里站了个人,连忙迎上来,将轿子引进去。拣幽僻小径走了半柱香功夫,来到一座小院子前。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孔。带路的人向那人施了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
  “有劳冯管家久候。”第一顶轿子走出一名面如冠玉的玄衣少年,神色淡淡的,自然而然流露出一段倨傲风流的态度。
  老人看了看面前的玄衣少年,目光落在从后面一顶轿子中钻出的两名少年身上。左面是一个黑衣少年,一张脸隐在斗笠的阴影里,予人一种沉静之感,此刻正向院中望去。右面的是一名身量略高的少年,身材颇好,见老人看过来,伸手将罩在头上的斗笠推了一推,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孔。望见他的面孔,冯伯险些叫出“少爷”二字。惊鸿一瞥,少年已将斗笠罩了回去。
  徐明春轻声道:“易容术换的是皮囊,有翠墨和你老人家,林公子又得了这么一场疯病,约摸是能瞒过去的。他的身量比林公子略高些,好在没高出多少,林公子正长个子的年纪,瞒过些日子,也就无妨了。”
  冯伯苦笑一声,微点了点头,引他们进了院子,关上门往里走。
  房中点着灯,有小丫环的声音传出来:“少爷乖,来,再喝两口……少爷你困了?喝完这个再睡好不好……”
  黑衣少年身子微微一震,停住脚步。
  冯伯显然知道他的身份,在他身边站住,低声道:“谢公子。少爷成了这个样子,你别嫌弃他……他,他,他是把你看得太重了……”
  那黑衣少年正是谢晓风。望着窗上的人影,他仿佛是痴了。好一会儿,提脚慢慢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一个面庞清瘦的少年男子抱膝坐在墙角,微侧着头,眼光痴迷,仿佛是哀愁,细看时又空荡荡的什么内容都没有。两个丫环一左一右蹲着,一人执了调羹往他嘴里喂汤,另一人将手绢垫在他嘴角,抹流出嘴角的汤水儿。那少年男子并没有喝的意思,却也不挡,任小丫环把汤灌进嘴里,再流出去。喂了片刻,竟是灌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
  冯伯道:“徐先生来看少爷的病,你们退下吧。”小丫环正不得解脱,忙收拾东西起身,施了一礼,退出房去。
  谢晓风走到林俊南面前,蹲下身子盯着他看。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能在一个月的时间瘦下去这么多。下巴尖了出来,丰润的脸颊上一点肉也没有,本来根本瞧不见的颧骨也凸了出来。瘦也就瘦了,脸上怎么有那么长一条的伤痕。
  冯伯道:“少爷有时会清醒那么一会儿。也算不得清醒,不过是隐约想起了些什么。想上一会儿就开始哭,每哭一次,就一定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哄着睡过去,再醒过来时就又糊涂了。”
  谢晓风默默听完,伸手点了林俊南的睡穴,揽着他起来,接过易容成林俊南的少年递过来的斗笠,罩在林俊南头上,道:“我带他走了。”
  “谢公子!”冯伯眼角抽搐了一下,良久方道,“少爷身上有许多坏毛病,心地却是好的,待谢公子的心意更不用提……”
  “你放心。”谢晓风道,“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冯伯忍了几忍,那句话还是问出了口,“谢公子不恨少爷吗?”
  谢晓风淡淡道:“徐先生和他本已布置好一切,他叫我给他时间,我却不肯听。那天我要是耐心听他说,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若要怪,也只该怪我不肯信他。”
  他们说话的功夫,徐明春将那易容成林俊南的少年带到另一间房中,从随身的小箱子中寻了些东西出来,比着林俊南的脸,给他脸上布置上几条一样的伤痕,退开两步瞧了瞧,淡笑道:“这样就成了。他们离开扬州,就算大功告成了。恭喜贾公子,一步登天,从此平步青云。”
  那少年微微冷笑:“这也是我该得的吧?”
  徐明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这倒也是。”见冯管家正与谢晓风说话,顾不得这边,压低声音道,“林海正辜负你们母子良多,你借机报复也是应当。只不过,时局动荡,林海正身上干系太大……”
  少年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徐明春微微叹息,心道:又是一笔风流帐!
  少年忽转头看向他:“我一直想问你,我潜藏扬州兵营这么久,自以为无人知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
  徐明春心中微一动,眼前浮出现一个孤绝秀逸的身影。那人当真是人中龙凤,百年也难得一见的人才。去年南下之时,他便已料到今日之事,一步步安排妥当。最可怖的是,林海正与外族女子那一段孽缘结下的孽果流落江南,潜伏进扬州兵营,连林海正这扬州都督都不知晓,他褚连城怎么会知晓?可叹谢晓风和林俊南这两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一脸的聪明,行事却是笨得要死,安排好的棋,硬是给他们打乱,若不是他得到他们私奔的消息立刻做出安置,谢晓风这条小命就断送了。
  少年盯着徐明春道:“你若不透个底儿给我,这个疯少爷我是不演的。”
  徐明春叹了口气,道:“这是一笔交易。”
  “哦?”
  “知道你身世的是另一个人,他叫褚连城,他怎么会知道,我也不清楚。他说你不认识他,但你若见到他,自然会明白一切。我南下时,他和我谈了一笔交易:只要我助谢晓风将林俊南拐走,他便对另一个人放手。”徐明春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不禁微微叹息,“我喜欢的人喜欢那个和我做交易的人,就是这样。”
  少年有些鄙夷,“感情的事也能这样做交易?”
  徐明春笑了笑,“不能。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受了伤,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治。所以他开出的条件是:在治伤这段时间,他会尽量疏远我喜欢的这个人。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我能将这个人的心夺过来,就可以将这个人留在身边,如果不能……说白了,我助谢晓风和林俊南,换来的不过是一段时间而已。”
  少年瞪着徐明春,微微一笑:“你能成功吗?”
  徐明春有些颓丧地垂下头,过了片刻,淡淡道:“总要试一试。反正时间很长,慢慢治,慢慢打动,未必不能成功。”少年眼光一闪。
  徐明春接道:“两年不成,就五年,或者十年?”
  从厢房出来,谢晓风这边已交待清楚,只等他了。四人对视片刻,徐明春道:“就此别过吧。”
  冯伯再也忍耐不得,老眼中滚出两行热泪,向谢晓风道:“少爷就交给谢公子了。”
  谢晓风点了点头,将林俊南抱出去放进轿子里。徐明春也上了轿子。两乘小轿曲曲折折地出了都督府,一乘去了城南,一乘去了城北。到得一座客栈中,马车已备好,谢晓风抱林俊南上了马车,连夜出城,沿着徐明春事先划好的线路先往北走,再折向西。



第 61 章


  一路上林俊南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一会儿,也不认得人,只是发呆,有时会蜷成一团哭。他哭的时候,谢晓风就紧紧地抱住他柔声安慰,直到他哭累了再沉沉睡去。睡着了也不安稳,眉头攒着,仿佛在做什么恐怖的悲伤的梦。有时谢晓风会用手指轻抚他的眉头,但怎么抚,也抹不去那痛苦的纹。
  一天晚上,睡到半夜,谢晓风突然觉得不对劲,朦朦胧胧睁眼一看,一个黑影在房中摇晃。谢晓风心头突兀地一跳,隐隐生出种惧意,慢慢起身,走到他身后。林俊南双眼紧闭,在房中来回走动,仿佛困在纱窗缝隙的飞蛾,左走右走找不到出去的路,徒劳地转圈。
  冯伯跟谢晓风说过,自从得了失心疯,林俊南多出了个夜游的毛病。这种病症最怕惊吓,谢晓风轻轻抱住他的肩膀跟着他走,缓缓发力,逐渐将他拉住。林俊南在他怀里颤抖,仿佛是只濒死的小动物,眼睛紧闭,泪珠一颗颗地溢出来,缀在长长的睫毛上,闪了闪,坠下地去。抖了片刻,他轻轻抽泣起来,后来变成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蜷成一团滑坐到地上,双手掩面,前后摇晃着身子伤心地叫嚷:“小谢还在里面啊,小谢还在里面啊,……呜呜……小谢还在里面啊……”
  谢晓风心中酸痛,俯身抱住他柔声道:“你瞧,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林俊南晃若未闻,只是前后摇晃着身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哭:“小谢还在里面啊……小谢还在里面啊……救人啊……呜呜呜呜……小谢还在里面啊……”哭得气噎喉舌,仿佛要将肝肠都哭断。
  谢晓风没有办法,托起他的脸用力吻上去。眼泪浸到唇上,苦而涩。这边吻着,那边泪珠不停地滚落,弄得谢晓风脸上也是湿湿的。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多的泪,仿佛永不干涸的泉,吻上一生一世也吻不尽似的……林俊南的哭泣声被这个深长缠绵的吻封住了,然而哭得太伤心,抽泣却无法停止,肩膀不停地抽动着。
  谢晓风抱紧他,轻轻拍打他的背,柔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哭了……你看看,我好好地在这儿呢……”也不知道林俊南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哭得累了,天色微明时,终于沉沉睡去。
  有了这次的教训,谢晓风晚上睡觉时总要将他圈在怀里。其实林俊南比他身量要高,这一番瘦下来,却显得单薄无比。夜里蜷起来时,像一只小动物。他前半夜睡得不安稳,谢晓风便熄了火烛,搂着他静静看他。只要见他睡容不对劲儿,便一面拍他的背,一面低头亲吻他,直到他的睡容松驰下来。
  四月底时,经过一处小镇,觉得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赵家集,是他们当初相遇的地方。谢晓风微怔了怔,将马车赶到了曾住过的那家客栈。他头上罩着斗笠,倒也没有人认出来。店中生意甚好,人来人往的。他当日坐的位置恰巧空着,拉了林俊南过去坐下,见小二笑着迎了上来,淡淡道:“一坛酒。”
  小二问:“饭呢?”
  谢晓风握着林俊南的手,淡淡道:“随便。”
  “好咧,这就给您烫上酒!”
  “不用烫。”
  小二笑道:“天虽说暖和了不少,仍是有些凉,冷酒下肚要难受的。”
  谢晓风淡淡道:“冷酒你们不卖?”
  小二怔了怔,向谢晓风脸上猛看了两眼,似是在回忆什么。谢晓风的笠沿压得甚低,只露出秀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略觉眼熟,一时间倒也记不起来。
  走了一天的路,林俊南有些因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谢晓风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天色渐渐黑下来,客人们都去睡了。谢晓风扔桌上一锭银子,道:“我想静静呆一会儿,你下去吧。”小二虽有些狐疑,却喜欢那银子,点头哈腰地收了银子退出去。
  林俊南是侧趴在桌子上的,露出半张脸,侧面的轮廓漂亮极了。谢晓风轻轻抚摸他浓丽的眉毛,他的睫毛闪了闪,慢慢睁开眼睛,眼光与谢晓风的碰了碰,里面一片空洞,似是在想什么,又似什么也不是。
  谢晓风望着他轻声道:“夜长寂寞,咱们坐一桌好了。”顿了顿,又道:“小二,拿大海碗来,我和这位小哥儿要大醉一场。在下林俊南,江浙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他记忆力惊人,将林俊南当日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林俊南怔怔地,露出微微的沉思之态。
  “我没喝醉,你怎么说我醉了?”谢晓风的声音益发的轻。自桌上的筷盒里抽出一支筷子,双手一搓,筷子飘散开,桌面上落了一层褐色的碎末。他微微一笑:“小哥儿年纪轻轻,功夫这般好……不过,若论到床上功夫,我只怕要稍胜一筹……有机会切磋切磋啊……”
  林俊南眼光仿佛有什么光芒闪动,十分地微弱。
  谢晓风的声音越来越轻,凑过头去,轻轻亲吻林俊南的嘴角,“我走了,剩你一个,不会觉得寂寞吗……不要口是心非,你明明喜欢我的……男人才有趣呢,你这傻小孩儿什么也不懂,不如我开导开导你……”
  谢晓风一面吻林俊南,一面褪去他的衣服,轻轻揉搓了一会儿他的乳尖,手指往他下面探去,将软软垂着的性器握在手中,舒缓有致地揉捏,细心地挑动他的情欲。林俊南的喘息急促起来,白得透明般的肌肤上布了一层粉红,显出一种奇异的脆弱空茫之态,不由自主揽上谢晓风的背。
  谢晓风褪下自己的裤子,跨坐到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缓缓将他的性器吞没。没有经过润滑,格外地涨痛,一会儿功夫,谢晓风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咬着牙强坐下去。林俊南低吟了一声,搭在谢晓风背上的手不由得抓紧。谢晓风被他巨大灼热的性器顶得喘不过气来,锋利的眉毛微微拧着,调整了一下腰身,扶住他的肩,缓缓地动起来。
  多日未经房事,里面紧窒燥热。强烈的快感令林俊南失神地呻吟。后来却是谢晓风先射了出来,快感牵引得小穴一阵痉挛,林俊南也跟着射了。
  谢晓风搂着林俊南吻了一会儿,将他抱回客房。在床上,谢晓风再一次带着林俊南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弄了两次,林俊南仿佛迷途归返的孩子,突然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找到了家,他开始有回应,轻轻地吻谢晓风的嘴唇。谢晓风将舌头探进他嘴里和他纠缠,林俊南渐渐由生涩转为热烈地回吻。一直弄到后半夜,两人都累得精疲力竭,泥一般瘫倒在床上,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天下午。
  谢晓风一觉醒来,淡淡的日光透过窗纸映得室中一片光亮。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房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谢晓风闭着眼一动不动,觉得指尖还有林俊南的温度,唇上还有他的暖意。他嘴唇微动,念道:“林俊南……”房中静极,他清润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嗯?”一个声音在身旁答应。
  谢晓风心头微微地一跳,良久,缓缓侧转了头。林俊南的脸就在他颈边,打了个哈欠,缓缓张开眼睛,浓丽的眉眼间一片安然静好,看了他一眼,问:“叫我干什么?”
  谢晓风问:“我是谁?”
  “我最喜欢的小谢嘛。”林俊南嘻嘻一笑,搂住他,皱了皱眉,说:“好奇怪……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谢晓风问:“是好梦吗?”
  林俊南想了想,“好像有些伤心。”
  谢晓风刚要安慰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攥住揉捏自己乳尖的魔爪,冷冷道:“你干什么?”林俊南偷偷看了他一眼,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贼。谢晓风瞪了他一会儿,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头去轻轻吻住他的嘴唇,低声问:“还要吗?”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2 21:13

后记:
  
  两个月前,也就是这一年的二月,褚连城在长安遇刺身亡。
  一年零三个月后,褚家合族被诛,褚连城独子不知去向。林、张、王诸家或告老还乡,或因错被贬、被诛。
  一年零五个月后,荣王纂位登基,龙尉将军南下讨伐,双方于崤山以西僵持不下。
  一年零七个月后,不堪重赋征丁,南方五省作乱,盗贼横行,流民遍野。老者无所终,幼者无所养,父失其子,子失其父。
  就在这苍茫乱世中,一支野军异军突起。他们的首领是一位蒙面男子,没人见过他的容貌,那人携有一幼儿,身边常年跟随着一名医道高超的玄衣少年。
  八年后,在东南大将邓通、龙尉将军和那神秘男子的联手之下,荣王势力被诛,幼帝登基。然后,是新一轮的太平和倾轧。
  幼帝登基的那天,那神秘男子和身边的孩子都失踪了。
  谢晓风和林俊南远在天山,不问世事,后来从去天山采摘雪莲的人口里知道了这些,赶回中原时早已是物是人非。他们曾游历天下寻找那神秘男子。有人说,曾在长白一带见过他们,有人说,曾在海上孤岛见过他们,也有人说,曾在塞外草原见过他们。但是,谢晓风和林俊南走遍了千山万水,始终都没有找到他们。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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