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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妖袖添香之梨花难 作者:流苏 (完整) [打印本页]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0     标题: 妖袖添香之梨花难 作者:流苏 (完整)

第一章 盈盈舞袖拂梨花



  我叫梨花,是软香阁的一名舞娘。

  软香阁的舞班子,列了十二名花旦,分别为芙蓉、蔷薇、凤仙、梨花、李花、木香、蓝菊、栀子、绣球、罂粟、秋海棠、夜来香,其中以芙蓉和蔷薇姿容最佳,她们两个真的是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绝代佳人。

  然而我自有我的好处。

  我的舞是天下无双的。

  “梨花的舞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遥远的,仿佛是在前世,有个人这样说过。而如今,在这声色之地,我的舞,却是给所有人看的。

  敲檀板,按银筝,纤手轻划,素腰款摆,眼儿媚,袂影翻云,舞袖间流风回雪。

  梨花姐姐,新来的小丫头们总是恭恭敬敬地这样喊我,希望我能够挑中她们做徒弟,好学会这颠倒众生的本领,然而我总是淡淡的,不置可否。我不愿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因为有一天,他会来找我,带我离开这儿。在这儿,我不过是一个过客。

  “我会来找你的,无论你在哪里!”他应承过的,我日复一日在这十丈软红中旋转,等的不过是他来的那一天。

  到那一天,他会含着笑施施然走上台来,羽扇纶巾,白衣胜雪,象他以前千百次做过的那样,挑开我遮面的水袖,揽住我的腰,霸道地对我说,“梨花的舞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然而寂寞呵,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象阴暗处藤蔓一般疯长,纠缠在我的眉眼之间。

  他始终不来,来的始终不是他。

  来,掷千金,博一笑!

  走,遇知己,醉一场!

  香云绮罗中,众人皆醉,唯有我在高处醒着,寂寂地舞动着生命的一簇火焰。

  那一天,我记得的,跳的是《踏红莲》。火红色层层叠叠的舞衣,鬓角一支红色羽毛颤颤微微,眉间贴着红色花钿,我妖艳得象一朵成了精的红莲,就是那一天,我看到了翼。

  那是舞毕下场的时候,在阴暗的走道里,我用丝巾轻轻按着额间的细汗,小心地不想弄污了妆容,彩娘领着新来的小童与我擦身而过。

  这一擦身,如果不是那阵风,便什么都不会发生,象许多个擦身一样,永远也不会留在我的记忆中。而翼,如果注定要和我相会的话,又该过多久,以什么别的方式跟我见面呢?

  一阵清风穿过,我的裙摆如莲花绽放,这时嗤一声,似乎是勾到了什么。

  咦,我惊呼着转过身,心里颇为可惜这上好的丝绸舞衣。

  “该死的,看你勾坏了梨花姐姐的裙子!”彩娘弯身去解,原来罪魁祸首是那小童挽发的竹簪。

  彩娘是舞班的班主,当年也是众香国领袖,而今风韵犹存,仰赖我的技艺,总给三分面子,此刻一叠声地替他赔罪。

  “没事的!”我淡淡地说,不经意间,接触到一对灼灼眼眸,仿佛天上寒星落入眼底。

  那眼眸的主人此刻正拽着彩娘的衣襟,呵,这么小的孩子,却有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我不由自主蹲下来看他。

  “哪里来的?模样挺好!”

  “捡来的。”

  也许是捡来的,也许是买来的,到了软香阁,以前种种皆无关了,自此他就是无根的萍,无属的絮。

  他脸上还有些污秽,却遮挡不住俊秀的轮廓,尤其是一双眼睛,晶亮得象面镜子,映出我妖媚的身影。我冲着他眼中的自己微微笑,岂料那两抹影子竟突然变成两个梳双鬟的女孩子,白色绢衣,楚楚可怜。我一惊,定睛再看,哪有什么白衣女孩,他眼里只有个狐疑的红衣女子。

  我惊疑不定,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眼花。

  他,究竟是什么?

  彩娘却没有留意到我的异样,顾自说:“我去问问哪个师傅肯带他,学一门手艺总比什么都不会好。”

  “我带他!”我静静地说,不去管彩娘吃惊的眼神,牵过这小孩的手,“你跟我吧,跟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叫翼好不好?你要听话哦,不然的话,我可不要你。”

  从此我就多了一个叫翼的徒弟。

  他很乖,乖巧得不象他这个年龄的小孩子。闲暇的时候,我总喜欢盯着他那双眼睛看,希望能够看到一些异象,可是没有,那一天的诡异魅影只是昙花一现。

  我没有用心地教他,待他也并不是很好,但他还是一天天长大,渐渐长成俊秀的少年,那个人也一直没有来。

  又过一年,他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而我,仿佛已经过完一生那么长久。

  阳春三月,正是梨花开时,软香阁内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我独个儿傲立在舞台上,素衣缟袂,水晶抹额,雪绒缀鬓,口噙一枝梨花,演绎成名的《风动梨花》。弓鞋沾细雪,舞袖拂梨花,我身随曲转,眼神却已迷离。

  “梨花,梨花!”那个人轻唤着我的名,和我并肩风中看梨花,“看,多象你,如此这般婉转轻灵!”

  风四起,梨花点点,点点离人泪,我自觉象开到极盛极艳时候的梨花,顺着温暖的南风,滑下枝头,飘飘荡荡,零零落落。

  “好!”台下突然有人击节叫好。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1



第二章 梨花一枝春带雨



  接着竟有客人爬上台,穿着件酒液弄污了的月白长衫,醉醺醺直冲我而来。他一把将我抱住,刺鼻酒气令人作呕。我挣扎不已。但这醉汉在我耳边吐着热气,说了一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你的舞,今后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我呆住了。

  灯光如豆,软香阁梨花间,我缓缓地收拾着包裹,包袱很小,不过一两件换洗的衣服,当年怎么来的,如今还怎么走,这中间隔了十年珠玉买歌舞的岁月。

  这些年来,出价买我者甚众,我一直都摇头,所幸那些人不是临时改变主意,就是突染疾病。但这次,一百两黄金,那姓云的客人出了如许高的价钱。也好,从此养在深院,不必再过朝迎暮送的生活。廿四岁,即使美人也将迟暮,再不走,就会象落地的梨花一般,任人践踏,污浊成泥。

  那个人……我呆呆地注视不断跳动的烛光,心一点一点地灰,楼下传来马的嘶鸣声,远行的马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吧?我,已经没有时间等他了。

  这时急促的拍门声传来,“师傅,师傅!”是翼惶急的声音,打开门,翼年轻的脸上冒着细汗,“师傅,带我一起走!”

  “对不起,翼,我不能!”我怎能带他走?我自己身如飘萍,任凭雨打风吹。我有何能力带着他?

  翼望着我,出乎意料地沉默下来,眼中光芒一闪,不吭声转头欲走。

  “翼!”我喊住他,心下有些愧疚,和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我从不曾替他考虑过,“这是我多年的私蓄,拿去赎了身,在哪儿都好过这儿。”

  “师傅不想留在软香阁?”

  我笑了一下,“醒来方知身是客,如果可以,我何尝愿意留在这里?”

  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下了楼,转出院子,到了后门,一驾油壁马车在门外等我。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象我第一次看到的那样闪着星光,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

  “走了!”我的感情一向淡,因此分别也并无十分伤感。

  在我举手掀帘的那一霎,翼却突然冲上来,在我耳边说,“师傅,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去找你的!”

  我抓住青布帘子,手却禁不住地发抖,原来所有的男人都会说这句话,我珍而藏之的贵重誓言实际上轻贱得象张纸,怪不得那个人,始终都没有来,惜花只在明媚时,我的心越发地灰了。

  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我低垂着眼钻进车厢,根本无意去追究翼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意,帘子落下,便是隔断了我和软香阁里的一切。

  “你就是那个号称天下第一舞的梨花?”马车里突然有人说话,我一惊,原来车厢里早已经坐了两名女子,依稀是容貌秀丽,身段窈窕。其中一名女子上下打量我,语气中带着敌意。

  “梨花姐姐,快过来坐。”另外一名女子温和地说,“我叫含烟,她是蓼红。”

  呵,颐红楼的含烟和揽月轩的蓼红?同为舞伎,我当然听说过她们,她们也是各自舞班挑大梁的主儿。原来云家买的并不只我一个人。

  马车一路颠簸,这种熟悉的摇晃,仿佛多年之前那个深夜,一个人仓皇奔逃。今日,命运又不知要把我送向哪里。

  一连几日的旅程,左右闲着无事,我渐渐和含烟、蓼红熟络起来。从她们口中,隐约知道了一些主家的事。

  云无极,江南殷商,娶得一个千娇百媚、知书达理的夫人,宠爱非凡。云夫人原是官宦家的千金,书香门第的后代,因为家道中落才下嫁到云家。她工诗善画,精通音律,尤喜歌舞,因此云无极为博红颜一笑,便四处搜罗顶尖的舞伎。

  “那云夫人可真是幸运的女子!”蓼红最后说。

  言毕,三人不由默默相对。同是女子,云夫人必定是天,而我们是行人脚底的烂泥,任人践踏,随遇而安。

  正唏嘘间,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几位姐儿,到地方了!”

  蓼红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去,我和含烟互相搀扶着才下来,便听到蓼红的惊叹声。“哇,好一个庄子!”抬眼望,果然绵绵几里的一个精妙庄园。

  黛瓦粉墙,掩不住如烟柳色;雕阁朱楼,艳不过梢头红杏。

  我们也算是看惯雕梁画栋,拍遍曲院阑干,但还是禁不住赞叹不已。

  “几位是扬州来的歌舞班头?”院门口早站了一个老仆人,“我姓曲,专管升平院的大小事务。”

  所谓升平院,大概取歌舞升平之意,应该就是我们安身立命之所。

  老仆人领着我们穿过阴阴柳树,绕过新绿小池塘,走向杏花深处,“你们三个先好生闲着,到了晚上,就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夫人会考你们功夫。”

  “曲叔,我们几个初来乍到,以后还要您老人家多多照顾才是。”含烟会做人,亲热地喊一声曲叔,将见面礼塞进老仆人的袖中。

  果然礼多人不怪,不多时,她已从曲叔的口中探得不少消息,原来升平院分上中下等,不同等级衣食住行等供养大不相同,初来的新人必先经过云夫人亲自考查技艺,然而分等。

  “含烟,你替我看看,是戴这支珠钗呢,还是戴这支紫玉簪?”蓼红对镜梳妆,难以取舍。含烟走过去,替蓼红选了一支凤头钗,“梨花,还不打扮起来么?”

  我一来没带什么首饰,二来也不想争什么,因此只管懒懒坐着看她们梳妆。

  “哪一位是梨花姐姐?”有翠袖绿衣的丫鬟端着新制冰绡衣银首饰过来,含笑道,“主人吩咐,今晚梨花姐姐的舞必是风动梨花。”言罢盈盈而去。

  “奇了,为什么独独你有新做的舞衣?”蓼红愤愤地将珠钗插在云髻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怎么个好处?”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2



第三章 满楼明月梨花白



  好处?我自然有我的好处,只不过漫漫红尘中,已然丢失了欣赏的那一双眼,所以,怎么样,对我都无所谓。

  入夜,云家庄园处处华灯,阵阵丝竹,热闹非凡。我默默地走在一队艳丽无俦的舞姬队伍当中。

  各地采买来的舞姬们各有各的妩媚风情,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她们莺声燕语,揣测着云家夫人的喜恶,大约已暗暗较下劲,要在这第一次的献艺中拔得头筹。

  含烟轻轻在我耳边说,“希望我们三个能被编在一起。”

  我点点头。

  “要是我们有人去了上院,一定要互相照顾才是!”她接着说。

  “那是自然!”

  她大概见我得了额外的赏赐也有些不安,但是谁能肯定编入上院的不是她呢?瞧她,身披昂贵的烟笼纱舞衣,远远望去好像笼了一层烟雾,眉眼之间施了青黛,似嗔似喜,欲笑还颦,整个人如梦似幻,仿佛海外仙山的仙子下凡一般缥缈。

  而蓼红,我转向另一边,蓼红微褐的皮肤,一身滚金边水红胡裙,裸露着修长结实的手臂和小腿,手腕和脚踝上都系着金铃,清泠声响伴着巧笑嫣然,好一个精灵的人儿。

  放眼望去,莫不是天姿国色,山川秀气所钟,不逞相让。

  走过长长的花径,再穿过个月牙门洞,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偌大的清水池塘,有一圈廊道高高低低围绕着池塘,另有个飘垂着白色纱幕的水榭,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些锦衣华服的人影。

  “看,那一定是云夫人了!”蓼红越过我,挤到廊道外侧,兴奋地指着灯火阑珊处。

  水边上有垂髫的女孩子们不断往池子里放花灯,俱是莲花盏,飘飘忽忽的,倒也将这池子照得通亮。咦,池塘中央怎么还飘浮着一个硕大的水莲?

  看真了,原来是一个汉白玉莲花台,花叶俱全,纹理细致,花台与水面平,乍看之下,还真以为司莲花的仙子误看了季节。

  舞娘们被安排在池边的一个亭子里等待,亭子的台阶下通着一个小小的埠头,有一身红衣的丫鬟拄着竹篙,站在小舟上,笑吟吟地看着我们。

  “那前面接引的绿衣丫鬟叫做青袅,眼前这个撑船的是红羞。”一个细腰舞娘道。

  “青鸟殷勤为探看的青鸟?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红袖?”有女子卖弄文采。

  “不止,青袅身段纤细,另取其行路娉娉袅袅之态,红羞年幼,更取羞颜未曾开之意。看来云夫人必定诗书满腹,才华横溢。”有位执纨扇的美人轻轻道。

  众人皆佩服。

  突然,丝竹声全歇,亭中原本叽叽喳喳的舞姬们也安静下来,有紫衣丫鬟手执纸笔,朗声道:“苏州惜玉楼的洛如姑娘,请上兰舟,登莲台。”

  一个高梳云髻,荷衣蕙带的女子越众而出。红衣丫鬟扶着她登上小舟,竹篙一点,便离岸而去,须臾就到了莲花台旁。

  那白玉莲花片片花瓣向外,眼看着并无落脚之处,但红羞不慌不忙,伸出纤纤玉手将一片花瓣轻轻一扳,搭在小舟上,竟成了现成的踏脚板,待舞姬稳稳当当地上得莲台之后,又将花瓣恢复原样,瞧不出一丝痕迹,真是巧夺天工。

  那洛如姑娘含笑朝水榭敛衽一礼,靡靡丝竹声顿时响起。

  虽是夜晚,但是廊边的碧纱灯笼,和水面的莲花灯盏将整个水面照得通彻。只见灼灼星光下,灿灿流霞中,出尘莲花托起一个盛妆佳人,渺渺绿波舞着一个绰约洛神。

  临水照花,如此观舞,倒是闻所未闻,大户人家的奢华由此可见一斑。想当年,那个人,也不过是在梨花院中砌了一座观舞台。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清越歌声响起,原来她妆扮的正是洛神。“哼,只得其形,未得其神!”蓼红的评论未免太过挑剔。

  待到含烟上时,唱的是洞仙歌,“冰肌玉骨,我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旋舞时,只见一团烟雾,不见其人,仿佛晚风徐过,伊人便会芳踪杳杳,舞技之奇,亦叫人惊叹不已。

  几番舞罢,已看得众人心驰神往,须知人人都有着一番压箱底的功夫,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哪里分得出高下?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3



第四章 风雨梨花摧晓妆


  幸好我心中并无得失计较,踏上几可乱真的精雕莲蓬时,心里不由叹一声,好一个所在!身处其中,有种与世隔绝的奇异感受,前后无路,左右无依,轻易便可摒除杂念,忘情一舞。

  “嘡啷!”什物破碎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人翻倒了白玉杯,倾倒了琉璃盏,水榭里一阵骚乱,然而这时凤箫声起,我来不及多想,只得应声而动,舞的正是风动梨花。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踩着千百次如一的节拍,挽着细细碎碎的花式。箫声清亮,琴声悠扬,而我却越舞越失神。

  此曲是那人所做,尤记得当日梨花院,每一起舞,总也舞不出他的视线。他的目光象一团火,烧灼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梨花!”他的眼中是深情还是轻薄?教人无从猜。

  且惊还喜,那个年轻的我不懂风月,只懂咬着唇逃开。逃也无从逃,给人牵着了腰间的纨素带子,“梨花!”

  是的,我是梨花,他的梨花,无论生长成什么模样,我始终是他掌中的一枚梨花。

  冥想中,无来由暖暖一笑,突然惊觉,流年已逝,斗转星移,我的身子在这水波中央,对着一群陌生人且歌且舞,邀功争宠,好不恼人。思想间,故意硬生生踏错几步,不求名显,无意富贵,如果不是为了他,我早就不借春风舞梨花了。

  一曲既罢,我安心地渡过池塘,蓼红正跃跃欲试,身上金铃丁冬作响。突然紫衣丫鬟宣布,“今天到此为止,余下舞姬择日再选,另梨花姑娘舞姿卓绝,编入升平院上院。”

  众人均感意外,“怎么会是她?她那么平庸!”“明明连节拍都踏错了!”“太不公平了!”

  连含烟和蓼红看着我的眼神都既羡又妒,更有些难言的复杂。

  “梨花姐姐,这是你的新住处。”次日,紫衣丫鬟领着我出了住所,“我叫紫苏,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紫苏举手投足间一股墨香,态度从容,气质高雅。两日来,并没见到云夫人的面,但是看这三名婢子,无不人物清奇,仪态风流,叫人不由好奇其主人究竟是何等样的神仙人物。

  紫苏领着我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内倒也清爽,天井内种了两株茉莉,院墙上柳影横斜,隔院的花香阵阵送来,再看屋子,曲栏绮窗,清幽可人。

  “姐姐先住下,院内花草,屋内摆设,有什么不喜欢,尽管叫人改过。”

  这里比起刚来时众人合住的院落何止好了一倍,“多谢阿紫姐姐!”我心里实在是十分汗颜,嗫嚅着忍不住问道,“只是……旁人比我好上百倍,为何是我选入上院?”

  紫苏笑道,“夫人喜欢你,何尝需要原因,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算报了知遇之恩吧!”

  一定有原因的,我默不作声,不然,以云夫人这样的人,怎会分不出高下,辨不了优劣?再加上遴选前特地送来的新裁冰绡衣,这里头,究竟有什么玄机?

  “我先走了,还有些名册要造,你左邻是霓裳姑娘,右边是凤舞姑娘,那两位就是有些傲气。你无事莫招惹她们。”

  紫苏走后没多久,又有丫鬟来拍门。

  是青袅,捧了一大堆金银绫罗,未进门就先恭喜,“梨花姐姐,恭喜了,这是主人赏赐。”都是上等的丝绸和珠玉首饰,放在花梨木几上,光华流动,“这么多年,我从没看过夫人笑。昨天你舞毕,夫人一笑,主人高兴得不得了!待会主人还要亲自过来探你呢!”她喜孜孜地说道。

  平空里落下三千宠爱,我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

  “嗯,这院子小了些,也太素,夫人说改天替你重建一座,就取名叫梨花院,这上院里,用姑娘名字来命名院落可还是头一遭呢!”

  梨花院?我心里一动,前尘旧事一起浮上心头。

  “这庭院就叫做梨花院,我们永远都住在里头,好不好?”

  我含羞低头磨墨,须臾又抬头看他题门联,“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处处风。”

  “好句子,你写的吗?”

  他眉头一皱,凝神半晌,“不是,嗯,也许是,反正提起笔来,它就出现在脑子里了。”

  那一座庭院,正是为我而建。

  “梨花姐姐?”青袅见我发呆,以为我是受宠若惊,劝慰道,“你放心,夫人再善心不过的了。平日里婢子们打碎什么东西,做错什么事,只要夫人担待着,必不会有什么责罚。小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如我们自在呢!”

  两人正在屋里絮絮地说话,有人肆无忌惮地大笑着进来,“这种地方怎么住得人啊!云儿不是讲过,要给梨花姑娘换住处吗?”

  未等我们迎出去,人已踏进屋来,正是那喜气洋洋的云无极,朱红锦云花纹的袍子,头上的冠带正中镶着一个硕大的明珠,丰神俊朗,骄奢逼人,只是眉宇之间稍嫌轻浮。

  “云老爷!”对方是我的衣食父母,丝毫马虎不得,我恭敬地行礼。

  孰料却被一双大手捏住了下巴,身不由己地抬起头来。

  “嗯,眼不够大,嘴不够小,这样看来,也不过很普通的人才。”云无极象看一件器物一样端详着我,“想不想知道为什么软香阁佳人如云,我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我想知道,但不是在这种情态下。我别开脸,瞥见青袅一脸见怪不怪,无动于衷的样子。

  察觉到我的不悦,他反而凑过脸来,在我耳边轻声说,“只因为云儿钟意梨花舞,我才将你从泥淖中拔出。”态度如此狎昵,我半边脸颊顿时滚烫。

  我头颈硬,说不出个谢字,他花钱买笑,我强作欢颜,实在不必谢谁,至于这天赐恩宠,亦非我所愿。见我默不作声,他愈发大力,我禁不住痛,呻吟了一声。他得意地笑着放开我,“不管怎么样,你让云儿高兴就成。古人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你不过花了我一百两金子,就让云儿开颜,划算得很哪!哈哈!”

  这人,几句话便露出商人本色,难免失之鄙俗,兼禀性轻狂,恐怕云夫人愁眉不展,与她这夫君也大有干系。

  “对了,三日后有贵客来,云儿已做新曲,名为国色天香,你与霓裳、凤舞三人练习纯熟,到时哄得客人开心,少不得又大有进帐,哈……”他带着青袅大笑而去。

  半晌之后,余音仍然绕梁,耳中嗡嗡,尽是云无极放肆的大笑声。我叹一口气,关上门,无力地靠在两扇木门上。只因为云夫人钟意梨花舞,才得忝列上院,这一切只能称之为巧合罢了。然而为何我心头有着隐隐的不安?

  少倾,青袅又来请,出得院门,顺着青石小径,循着丝竹声音,走到一座巍峨殿堂,堂内已站立了不少莺莺燕燕,当中独有两位佳人,似两颗明珠,妖艳不输太真,轻盈胜过飞燕。瞧见我和青袅过来,竟当我透明人,只拉着青袅亲热道,“青姐姐,多时不来我们那里玩了!”

  我心中雪亮,这两位倨傲佳人,大约就是霓裳和凤舞了。

  “这位就是新入上院的梨花姐姐。”青袅和她们寒暄过后,拉过我,向众人介绍。

  “梨花?名字多轻贱!”

  “对啊,对啊!听说则天皇帝时上官婉儿论群芳,说梨花,送媚含情,意涉亵狎,列入花中十二婢,还真是恰如其分啊!”

  她们语含讽刺,连敲带打。谁叫我拔了头筹,又得了诸多赏赐,抢了她二人的光华,这平日里心高气傲,只怕除了夫人,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咦,青姐姐,我们这里除了奴婢,还有小姐不成?”我故意问青袅。

  青袅会意,笑道,“没有!”

  “原来都是奴婢!”我不能容她们欺人太甚,但又不想初来就结下仇怨,因此只淡淡描了一句。

  饶是这样,那两人仍是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练习国色天香时,不是这个推我一下,就是那个勾我一脚,真真幼稚得紧。我心中气苦,却也没奈何。

  待到收工回去时,我已是满身青紫,关起门来抚摸这遍体鳞伤,心想早知得宠并非幸事,想不到这磨难来得是如此之快。

  无论如何,三日之后,国色天香是终于练熟了。

  是夜,云家大宴宾客,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据说,今天来的是个府尹,官可大着呢!”几个临场的舞姬躲在堂后窃窃私语。

  “少见多怪!”霓裳嗔道。

  三日来,我已认得,常常笑的那个是霓裳,爱着七彩华衣,而眉间略带英气的是凤舞。

  “有些虚有其名的人,到见真章时,可要出乖献丑了!”凤舞在一旁冷嘲热讽。

  早就见霓裳暗暗递眼神给凤舞,又做出得意狡黠之态,我知这两人必定要搞什么花样,只得暗自小心。

  烛光暗去,宾客知是云府上等歌舞表演,皆摒住呼吸,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凤萧声动九重天,鲜艳牡丹次第开,中有佳人相对舞。

  霓裳和凤舞艳惊四座,吸引了几乎全部目光,而我,这世上本来知音少,所以我注定是寂寞的,即使我舞姿再美再奇。

  国色天香中,有一式是花蕊俏立,我单足立着,伸出手与霓裳、凤舞相接,本是虚接,可是霓裳突然对我诡异一笑,紧接着推了我一把。

  我其时虽心有警惕,但变故发生太快,身子已经颓倾,所幸下盘尚稳,于是腰肢一摆,顺势做个迎风摇摆之态,只见妩媚,不见错失。

  霓裳见害我不得,也自心中骇然,不敢再妄动。

  舞毕,掌声四起,云无双命我三人上前听赏。

  那贵宾席上的客人捋着胡须品评道,“初看觉得这两位如仙子下凡,但是那并不十分美的那位,动作间隐隐有花影横斜,妩媚风流,形神俱佳,不错,不错!”

  “陆大人如果喜欢,就将这名舞姬送给陆大人?”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4



第五章 洛阳梨花落如霰



  我心口一紧。

  “岂敢,岂敢!只有贵府兰心蕙质的云夫人才能调教这等人才,若是送与了老夫,岂不是暴殄天物?”

  众人皆笑。

  我低头退下,惊觉背心已冰凉一片。方才起舞时一滴汗都没有出的我,被云无极轻轻巧巧一句话骇得汗湿重衫。

  “啪啪!”

  “谁?”已经是夜半时分,我正打算睡下,有人来敲院子的门。“是我,蓼红!”是蓼红?打开门,惊讶地发现蓼红竟和青袅她们一般装束,除了,她的衣服是水红色。

  “你?”

  “奇怪吗?”她自嘲地笑笑,“夫人已经收我做丫鬟。对了!”她正一正神色,“凤来轩传舞娘!”

  “现在?”

  “对!”她面无表情。我只得匆匆妆扮一下,换了一件舞衣跟她出门。

  “你自己小心了!”在凤来轩门口,蓼红突然说。她转头离去的时候,借着月光,她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色,我心里疑云顿起。

  “谁呀?半夜三更的!”一听这说话,我的心顿时沉了一下,但此时回转已经来不及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把山羊胡子的陆大人披了一件外衣,看见我,一愣,“咦,你不是今晚表演的舞姬吗?”但随即好像领悟到了什么,眉目暧昧地笑道,“好个云无双!原来给老夫安排了这等美事!”

  “陆大人!我……”心知不妙,我急欲开口辩白,却给一把拉进屋去,“陆大人,我是来侍舞的。”我躲闪着这老头子的禄山之爪。

  “对,你是来侍舞的,哈哈!”他淫笑着象饿虎扑食一般扑过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嘴里还不停嚷着,“小美人,小美人……”

  “放开我!”我完全徒劳地挣扎着,他暖烘烘的嘴在我脸上留下了濡湿的痕迹,两只手在不停地乱摸,我别转脸,向后仰到极限还是躲不开他喷出的污浊酒气。

  今朝不妙了!我心乱如麻,别无它法,与其受辱,不如一死,我伸出手,摸索着头上的金簪,拔出来,立时抵着自己的咽喉,“放开我!”

  那陆大人一呆,停止了动作,“小美人,玩什么花样?”

  “让我走!”我颤抖着声音,手一颤,脖子上一阵痛,知道金簪已经刺破皮肉,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来。

  “好,好!”老头子吓得立刻撒了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余悸未消,在一片黑暗中不辨方向地奔跑。夜半传去侍舞,我本该想到不会那么简单?这表面祥和安宁的云家庄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云夫人,云无双,青袅、紫苏还有蓼红,这些人的面目在我眼前一一闪过,个个都是满脸狰狞的样子。

  一个恐怖的念头钻进我的脑袋,难道这里,竟然是个暗窑?天,在软香阁,我还能卖艺不卖身,到了这里,我象在罗网中的雀鸟一般,任人亵玩,无路可逃。

  “砰!”一声大响,将好容易回到住处的我惊得失了魂。

  我立即放下裹伤的棉布,顺手操起花几上的古铜花瓶,不管来的是谁,别的没有,要命有一条。

  “好个贱人!”云无双怒气冲冲地踹门进来,“竟敢勾引朝廷命官!”

  他说什么?我怔住了。

  “果然是青楼里出来的娼妓,听到陆大人夸奖你,就以为有机可乘,学红拂夜奔吗?陆大人不被你这种残花败柳所动,你还以死相胁?谁给你这个胆子,做出这种事情?”

  他完全在颠倒黑白,我气愤地想,坏了他们的好事,便随便找个借口将我入罪,今天晚上反正是逃不过去了,我双手紧握着铜瓶,顾不了许多,反唇相讥道,“我道云家怎么个富贵人家,原来不过是个暗窑子,买了这么多舞姬来,竟是让我们接客,你们一家子,不过是龟公鸨婆之流!”

  “你!”他不料我说出这一番话来,差点一口噎死,“你……你胡说什么?”

  “哼!不用惺惺作态,要我接客办不到,要命拿去就是!”

  “你……”他突然欺上前来,伸出手来,来了,我脑袋哄一声,把心一横,将手中的铜瓶劈头就朝他砸过去。

  云无双必定是习过武艺的,他迅捷地一闪身,躲过了袭击,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如鬼魅般出现在我身边,一掌打落了我刺向脖子的金簪。“你流血了!”他在我颈间一抹,望着满手的血,这才说出下半句话。

  又使什么卑鄙手段,我求死不得,便绝望地闭上眼睛,来个一概不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难道我今天晚上的遭遇是一场噩梦么?

  “不可能!”听完我的辩解,他咆哮道,“你竟敢诬赖云儿!还说什么蓼红传话,她怎么可能叫一个舞娘传话?你编造谎言也编得象一点!”

  “我没有说谎,确实是蓼红奉了云夫人的命令!”我坦然无畏地跟他的眼睛对视。

  “好,那只好找蓼红对质!”

  “没有的事!”蓼红睡眼惺松地被喊过来,一口否认曾经找过我。

  我气得几乎呕出血来,云无双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鄙夷地看着我。

  “怎么没有,你当时还告诉我,你已经被云夫人收为婢女了!”

  “怎么可能?”蓼红讪笑着,无辜地眨着她的大眼睛,“梨花姐姐是发梦吧?”

  “那么今晚子时,你在什么地方?”我厉声问。

  “子时?在房间里休息啊?,不信你可以问含烟。”

  “是的,我和蓼红表演完了之后就回住所休息了。”含烟竟然和蓼红一个口径,我不敢相信地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的美人毫无愧色地回望我。如果不是颈间仍然隐隐作痛,我真以为是自己编造了整件事情。

  “看来事情很清楚了,你不但做出伤风败俗的事,还企图推到他人头上。”

  他们都是合伙的!我在心里叫,但是此时此刻,我百口莫辩。众人都斜着眼睛看我,仿佛是无声的指斥。心比天高,命比纸贱,不守本分,勾三搭四。

  我只觉得手足冰冷,脑袋里一阵阵眩晕,终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翼,翼,我知道世上风雨多,离开了你的庇护,我一直象凋零的花朵一般任人欺侮,可是这次也太过分了。

  无力地躺在床上,目光穿透房梁,落在不可知的虚空,我是知道的,再没有人能象他待我一般,翼,你既然养了我十多年,为何现在音信全无?留我一个人,被这些无良的歹人欺负。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嗓子里象在冒烟,不知道晕过去了多久,他们将我撇在这房子里,没有人理会我的生死,象是要硬生生地将我渴死饿死一般。也好,我咧了一下嘴角,居然还笑得出来,求仁得仁,我本来就累得很,不如就此了断。

  模模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叫我。

  “师傅,师傅!”,是翼吧,除了他,谁会这么叫我?一定是幻觉,翼在扬州软香阁,哦,也许已经赎了身,但一定不在这里。

  有人温柔地把我抱起来,一口水象甘霖般滋润着我的喉咙,额头上传来了冰凉的触觉,以前也有人这样小心地照顾我呢,我迷迷糊糊地想。

  “师傅,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好温柔,象有羽毛轻轻拂过我的耳朵,禁不住,一滴泪,沁出来,一直滚落到头发里。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5



第六章 砌下梨花一堆雪



  “有人来了!师傅你好生歇着,我会来看你!”那个熟悉的声音急急说着,说完,周围又陷入了沉寂。我竭力睁开眼睛,屋子里空无一人,还是我的幻觉啊,我失望地倒在枕头上。我想我是自私的,在这落难的时候,我居然开始想念翼了,虽然我曾将翼和软香阁一起丢在了身后。

  “云儿,你何必亲自来看她?”真的有人来了,是云无极说话的声音,门被推开了,好些人走了进来。鼻端传来淡淡的脂粉香,我闭着眼睛,权当自己还在昏迷当中,逃避那些礼数。

  “大夫,你去瞧瞧。”一把柔柔的女声说道。

  接着我的手被抬起来,放在一块软垫上。然后大约是大夫,走过来坐在我床边,凉凉的手搭在我腕上。

  “好了,云儿,这里有丫头们,你快回去歇着,她这病万一对你有什么影响可就不好了。”云无极的声音充满了温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那飞扬跋扈的云家主人。

  “你还说!”那女子嗔怪道,“明明是那些舞娘嫉妒她,故意捉弄她,你却不辨是非,委屈了她。她若有个好歹,今后传出去,云家有个逼死舞姬的声名,可好听得紧。”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即使是责怪,声音还是那么轻轻柔柔。云无极笑道,“你说得都是,紫苏青袅,你们好生照顾梨花,云儿,我们走吧!”

  云儿却不答,只听得悉悉簌簌的裙裾声,一股从未闻过的香味幽幽地飘过来,蓦的一只清清凉凉的手轻轻压在我的额头上,“唉,这么烫!”她叹息着,又俯身在我耳边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两天之后,我恢复了健康。“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么眷顾一个人,梨花有福了!”青袅笑着端来燕窝人参等物。

  福兮祸所倚,我心里叹息,如果没有这天降横福,这祸事会落到我头上吗?“蓼红和含烟她们呢?”我关心地问道。

  “本来主人要惩罚她们,将她们降为下等奴婢,只是夫人不忍,最后把她们拨到别院去了。”

  “别院?”

  紫苏笑了,“云家大得很,在很多地方都有庄园。”

  我不由松了一口气,再不用和她们碰面了。想到那天晚上蓼红和含烟若无其事害我的样子,我就脊背发寒,但是,又不免有些难过,她们毕竟是我离开软香阁后唯一的朋友,到底为何她们要这样害我?只是嫉妒吗?嫉妒竟会产生这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将我置之死地?我真的不明白,只知道从今以后,我更要步步小心,事事留意了。

  青袅她们刚走,门上又响起剥啄声,又是哪位姐妹?我叹了一口气,去开门。自从云夫人亲自来探望之后,升平院里上上下下的舞娘们都道我得宠,全跑过来巴结,这两天我屋里早晚都没断过人。

  门开之后,我却呆在门口,那个人,是我怎么也料不到会在这里出现的。

  “翼?”

  “师傅,你身体好些了?”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一身仆役的打扮。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仍然缓不过神来。

  他一闪身进来,小心地掩上门。“我两天前就来过了。”

  “你不是应该已经赎了身?”

  “是啊,我离开了软香阁,到云家卖身做奴仆了。”他一脸地理所当然。

  “你!”我怒其不争,离开软香阁,自当好好生活,做一门小生意也好,耕几亩农田也好,什么不好做,又卖身做贱民?

  “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师傅在这儿,我就来这儿啦!”他看着我的眼睛里全是孺慕的光芒,我不由地心软了。我知道在这世上孑然一身的苦处,没有人关心冷暖,更没有人在意死活,活着毫无意义,不如互相照顾吧!

  “我这几日也听说了一些,师傅是被人陷害?”提到此事,翼的脸上隐隐有怒气闪动,我头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有几分陌生,但更多的是感慨。他毕竟是长大了,会为了一些事而生气了吗?

  “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

  “可是……”翼闷闷地托着腮,流露出他孩子气的一面,“她们做错了事,就应该受到惩罚!”

  我笑了,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或许对她们来说,是我错,我领受了不该领受的荣华。“算了!小翼,你说,我们离开软香阁,是不是错了?”

  翼沉默了,我也陷入沉思中,不管是不是错,走出了一步,就再也无法回头,只有继续一步一步,朝着未知的未来走下去,幸好,现在,已不是我一个人在走这条路。

  我踏进拂云院的时候,心里有些忐忑,终于要见到云夫人了。在这云家庄园,如果说云无双是天,那么云夫人必定是天上的神女,她的一颦一笑,莫不牵动着天的阴晴。因此实际上,云夫人握有一切生杀大权,虽然,据青袅紫苏她们讲,云夫人为人温和,最是心善,但我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始终都不能放松。

  青袅领着我,穿行在一条紫藤缠绕的透空长廊上,向深处的小楼走去。正是紫藤开花的季节,花开得浓烈,青绿的藤蔓上笼罩了一层厚厚的紫色烟雾,我低头,看见自己的白衣上映得一片深深浅浅的紫,倒是有趣。

  云夫人居住的小楼和我想像中大不相同,我原以为以云无极对她的宠爱程度,云夫人的住所一定是白玉铺地,金砖作瓦,极尽奢华。然而这里一派清新,普通的粉墙和黛瓦,原木色的栏杆和楼梯,看上去十分舒服,也十分不象云无极的风格。

  “夫人!”我跨过门槛,不敢抬头。

  “梨花姑娘,不要拘束。”

  我惶惶然抬起头,屋内青红紫各色女婢拥着一个宫装丽人,那必定就是云夫人了。奇怪的是,在她自己的居所内,她面上居然还戴着外出遮面的白纱。这白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容貌,大概所谓仙子,凡人是连看的缘分都没有吧!

  “来!”云夫人婷婷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将我领到椅子旁坐下,她身上有一种香味,不是普通的胭脂水粉香,也不是花香,总之叫人闻了还想闻。

  “不知为何,我一见到你,便觉分外亲切,好像很早以前就相识一般。”她随和地说。

  我只是唯唯诺诺。

  她随后又问了一些日常琐事,最后竟问起我的身世来。我哪里敢说真话,只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因此流落软香阁。说话间,有人连声叫着跑进来,“云儿,云儿!”

  “你找我……”看到我在这里,云无极一愣。

  “你来得正好!”云夫人站起来,拉着云无极的衣袖,将他带到我面前。我此时低头站着,只看到他的织金袍子流动着光华。

  “你看看,是不是容貌端正,品性纯良的好女子?”

  “是又如何?”云无极闷声说。

  “给你做妾好不好?”

  云夫人轻轻柔柔的话象一声炸雷炸响在我的上空。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6



第七章 半庭寒影在梨花


  “什么?”一记更响的惊雷在屋里炸开,云无极咆哮道,“你是在开玩笑吗?她?”

  我心中也是十二万分的不愿啊,但是卑微的身份使我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我抬起头来,却接触到云无极的眼神。他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屑,恼怒,甚至还有一些恨意。他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件及其低贱的东西,似乎在说他可以容忍这样东西在云家的舞榭中做装饰,却不能容忍这件东西和他相提并论。

  我心中没来由地刺痛,更为这刺痛而惊恐着。为何?这么多年的舞姬生涯,我应该早已经习惯了客人的轻慢。风尘女子命薄如纸,我是知道的。那为何我还会为了他的蔑视而难过?

  “你的舞,今后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呵,他当日闯上舞台,说了这句话。因了这句话,我才那么心甘情愿地离开了软香阁吧!我混乱了,在我的潜意识当中,把他和那个人混淆了,所以,才会这么心痛吧!那个人,是从来也舍不得伤我的。

  不,他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博古论今,风流儒雅。粗鄙的云无极及不上那个人的一根头发,所以,不管他如何轻视我,都没关系。

  “荒谬!”在我冥想间,云无极已气呼呼退开,象一头困兽一般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不可以?”云夫人的声音柔得象水,然而言语间却充满了自信,只有牢牢掌握丈夫的心的女人,才有这样自信的语气吧!

  “我嫁入云家这么多年,仍是子息全无,也该到了给你纳妾的时候了。再说,我跟梨花姑娘一见如故,我相信能和她和睦相处。”

  “她是什么东西?她配吗?”云无极冷冷的话,犹如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凛凛地刮过我的身体。我什么都不能做,赔笑也不合适,哭也不得体,只是木着一张脸,忍受着无休止的侮辱,连逃避的自由都没有,这是,怎样的恩宠?

  “无极,你答应过我的,无论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云夫人坚持着,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大方到亲自为丈夫选妾?

  “云儿!”

  “我要你纳梨花为妾!”

  这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我早就知道云夫人的意志永远凌驾于云无极之上,即使云无极在商场上如猛虎般所向披靡,在云夫人的身旁,他也不过是一只无害而温存的大猫而已。

  一个男子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永远都处于下风,我一直都是知道的。

  喜事开始张罗了,事情进行得是这么快,第二天,就有人来给我量体裁新衣,院子里也装点得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她们顾自忙着,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给云无极做妾。大概都觉得是没必要问的,从舞娘到妻妾,简直是白日飞升,有哪个人会不愿意呢?

  “师傅!”晚上人渐渐散去的时候,翼一阵烟似的溜了进来。

  “你也是来说恭喜的吗,翼?”我无力地对他笑笑,心里想,等我做了云无极的妾之后,一定不叫翼再做仆役,他何止是做仆人的人才?

  “师傅,你不愿意做云无极的妾,我们可以逃走!”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呵,翼,只有他认定我是不愿意嫁云无极的,只有他明白我的心情。

  “我们可以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能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好不好?”翼握住我的手,眼神恳切地等待我的回答。

  跑?我迷糊了。

  “快走,梨花,走到她们找不到的地方,快走!”十几年前,也有一个人叫我走,我仓皇逃走了,但最后饥寒交迫,不得不投身青楼,出卖我唯一的技艺。

  “不!”我抗拒道。

  “我会保护你的!”他深深地看着我,仿佛要将承诺刻进我灵魂深处。

  而我被他的眼睛迷惑住了,哪有人有这样无邪清灵的一双眼睛,眼底仿佛有水波在流动,那是温柔的,和暖的,令人放松的,我不由自主地想,跟翼在一起,也好啊!

  突然,翼别转眼睛,“有人来了!”他身影一动,推开窗子,一跃而出,灵活得象只狸猫。

  我呆了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心里突然空落起来,是什么呢?

  “砰!”

  熟悉的响声传来,我暗叹一声,可怜的门,又一次承担了云无极的怒气,明天又该叫人来修了,在云家,这里,算不算门坏得最快的一个地方?

  云无极一脸阴霾,“我不管你在云儿面前说了什么鬼话,三天之后,我会娶你,但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在云儿面前,你是我的妾,但私底下,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要不然……”

  “那再好不过!”我一定是头脑不清醒,一时嘴快,说出了这句话,使得本来期待我掩面而泣的云无极吃了一惊。

  他的注意力落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这个桀傲的男人身上传来,“你真的这么想?”他危险地眯着眼睛。

  “以你高贵的身份,我想你会说话算话的吧!”我又好死不死地说。

  他凌厉地瞪着我,想发作,却又没有由头,须臾,转为疑惑,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女人,真古怪!”

  他一踏出门口,我就赶忙扑到窗边,“翼?”我冲着窗外黑暗的草丛小声地喊。翼还在,他象只小动物一般蹲在那里,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

  “你听到了吗?我们不用逃亡了!”

  逃亡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至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饥饿,寒冷,害怕,不,我不想拖累翼,也不想再温习一遍,云家,财富只有更多,势力只有更大!

  “就这样吧!”我不敢看翼不赞同的眼睛,他的眼睛仿佛有种魔力,会使我不由自主地改变心意,“我,决定了!”

  三天之后,我和云无极同演一场戏。

  云家的喜事,那是怎样的热闹啊!即使是纳妾,仍然要摆三天的流水席,四方的宾客都来贺喜,贺礼堆得象小山一样高。

  今夜,洞房花烛,是每个女人向往的时分,可惜,我这一生,怕是不会有真正的洞房花烛了。一个不甚年轻的舞娘,又做了人家的妾,他不曾在意我,我等的人也不是他,怎么看,我踏上的都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

  “哎呀!新郎来了,快,喝了合卺酒,夫妻永结同心!”

  云无极不奈地一把将喜娘推开,“滚!”

  他的脾气越发地不好了,想必违心地娶了我这个妾,着实郁闷得紧。想想也是,富甲一方的云无极,即便真心纳妾,也必定是天下绝色,哪会象我这般平庸,怨不得他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在头巾下一阵好笑。

  突然间眼前一亮,他粗暴地扯掉了我的盖头,我的笑容正好对上了他阴鸷的眼睛。

  “你笑什么?很开心吗?”又是满身酒气,他伸出铁钳一般的手擒住我的脸。

  “我在想,连你都不能称心如意,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7



第八章 梨花细雨黄昏后



  “哼!嫁给我很委屈吗?”他狠狠地将我甩开。

  真是奇怪,我要嫁给他是错,我不愿嫁给他也是错,总之怎么都是错,这个人,真是蛮不讲理。

  “女人!真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他踉跄着跌坐在凳子上,“不想嫁,为什么又要我娶你!”

  “我……”我揉着酸疼的腮帮子正欲分辩,可他根本就不听,自顾自地说着,有些语无伦次,可是看起来一点危险都没有。也许是酒喝得多了,他撑不住脑袋的重量,醉眼惺松地趴在桌子上。

  我站起来,走近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岂料他头一抬,眼睛一翻,却是十二分地清醒,“你干什么?”他冷冷地说。

  我又想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洞房花烛夜,我很容易就会笑。在这之前,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云无极会这样防备我,生怕我对他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

  我不吭声,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来。两个人,就这样各怀心事,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中间,一支红烛默默地在流泪。

  “夫人,是不是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总要说些什么啊,长夜漫漫,我们两个,既然已经结成了某种同盟。

  “当然,我的云儿是天仙下凡。”他看起来也乐意谈论这个话题。

  我抿嘴轻笑,大约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无法想像比霓裳、凤舞她们更美的人是个怎么样的存在!“为什么夫人总在人前蒙着面纱?”

  “你太好奇了!”他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不吭声了,继续看着红烛温暖的火焰,心里却一点都不害怕。再坏的人,心里有那样的情愫,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这样看,你也实在很平凡!”云无极躺在榻上,毫无礼貌地直视着我的脸。

  “象我这样的女子,太美丽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想起了,那些温暖甜蜜的往事,那个人,从来不会说,你为什么不好看?他就是喜欢我,宠爱我,没有任何理由。然而过度的爱最后变成了罪,或者象我和云无极,可能是更好的相处方式。

  我搬进新的小楼之后,翼还是常常来看我,在没人的时候,他总是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楼高人杂,不知道他是怎么避过来往的女婢,怎么攀上高楼的?我在烦恼怎么跟云无极提及我这个徒弟的存在。我不要让翼一辈子隐没在瓦砾当中,他已经长大了,他应该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我上次去别院,见到了害你的人!”他仍然是念念不忘那件事,“你知道吗?她们在那边已经升做了管事!”

  天理不彰吗?他不懂,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每做错一件事,都要受到惩罚的话,那我……我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前,平静地望着一片杏红柳绿,心情却激荡不已,早已经,没有了幸福的权利。

  “梨花姐姐,快来,快来!”那一天,红羞大呼小叫地过来喊我,她是年幼的,无忧的,因此每个人都喜欢她的天真。

  她将我拉着往拂云院的方向而去,“夫人在那里等你!”

  呵!拂云院的旁边已经矗立着一座新的庭院,远远的,只望见里面雪白一片,那样子,好熟悉,不,不会的,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砰!砰!这是梦,是我多年以来一闭上眼就会回到的地方。

  “梨花!”

  “夫人!”我竭力按捺住不安的心情。

  “这是你的新院子,本来想在婚礼前送给你的,但终归还是来不及。”云夫人仍然是白纱蒙面,她很温柔,但因为这个原因始终给人有些神秘的感觉。不知道,那面纱背后,到底是张怎么样的倾国倾城的脸。

  “来!”她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在这四月天里,仍然是一片冰凉。

  “梨花院!”待走到院子门口时,我僵住了!梨花院三个大字真真实实地飞舞在匾额上。

  “怎么了?”夫人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梨花当不起。”

  夫人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是个名字,进来看,喜不喜欢!”

  门开了,我跌进了前世的梦魇。

  一样的梨花满庭,一样的庭台楼阁,甚至还有一座高高的观舞台,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景象,比梦里更真实,也更具冲击力。怎么会?这里,是云家,还是,纪家?

  纪家,呵,对,纪翼然,这个名字跳出来,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着。

  “纪翼然,纪翼然!”就在那棵梨树下面,那个年轻的梨花笑道,“哪有人叫既然的?”

  他抱她,在她耳旁亲昵地吹气,“我就是你的既然!”他伸手摘下一枝花,轻轻一吹,花瓣象雪一样落在她的头发上。

  “为什么是我?”坐在莲花池旁边的白衣女子不解地问,池水倒映出她的脸容,“我甚至,不漂亮!”

  “我就是喜欢你,象中了邪一样地喜欢你!”

  一片花瓣旋转着飘落下来,将两人的影子搅成一团。

  我怔怔地看着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象影子一般出现在这个院子的每个角落,太熟悉了,在这个院子里,我过了多少年幸福的生活。但是现在,对我,这却是个活生生的折磨。

  “门上还欠一副对联,梨花,你说用什么好呢?”

  象被催眠了一般,我喃喃地说,“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

  蓦然惊醒过来,我几乎有些失态地问,“谁造了这座院子?”

  一个江南来的工匠,我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也许他只是参与了纪家当年的建造,也许他只是看到了纪府的梨花院,他什么都不知道,工程结束了,他就走了,我是安全的,没有人知道云家的这朵梨花,是当年纪府里的那朵。

  然后我又开始想,纪府,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那个人,他现在怎样了?他知道我足足等了他十年吗?

  “梨花,这里漂亮吗?”

  “多谢夫人!”我不得不违心地住进了这座精制囚笼。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7



第九章 梨花风骨杏花妆



  这寂静的梨花院,挥不去的昨日情浓,象疯长的藤蔓,纠缠着我,一时一刻都不放松。除了青袅她们偶尔来送东西,这里等闲没有人来,安静地足以让我做完一场白日梦。回忆象一口古老的深井,我陷入其中,一日深似一日。

  “师傅,你瘦了!”翼斜靠在梨树上,这明朗少年,是瓦砾里的明珠,再破旧的衣服也掩不住他的灿烂光华。

  “不妨事!”我迷蒙眼中看到的是翼然,情深款款,风度翩翩。

  “那个人,没有对你怎么样吧?”翼小心翼翼地问我。他说的,是云无极吗?我笑着不答,低头开始做手中的针线活。左右闲着无事,我尽量挑选不起眼的料子,给翼做些新衣。

  “师傅,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翼呢?”我虽有私心,希望翼陪着我,但是翼那么年轻,他的人生还没有展开,实在没有必要陪我在云家过着一团死水的日子。

  他已长成朗眉剑目的少年了呢!肯定有不少丫鬟对他频频侧目了吧?我真的,要跟云夫人谈这件事了。云夫人心善,必定会原谅我们这无伤大雅的欺瞒。

  这样,翼跟着云无极一定可以出人头地,那么我也算没有白做人家的师傅。我充满憧憬地想着,生活,好像越来越往顺利的方向走了。

  这一天,鲜少踏足梨花院的云无极突然出现了。

  “你来了。”

  “嗯!”他此次前来,必定是云夫人撵着他过来的。

  他有些不自在,我也有些尴尬,到底是不寻常的关系。名分上,我是他的妾,虽然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古古怪怪的舞娘。

  “云儿让我过来看看你,一切都好吗?”他看来颇不习惯于这样跟我说话,不看我,假装很专注地研究手中的白瓷茶杯。

  我也很不习惯,大概是因为他以前每次出现,都必然踹开大门,对着我大吼大叫的缘故。

  “挺好的。”假以时日,我甚至相信我们能够和平相处,“其实,我……”

  其实我并没有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我更没有在夫人面前进谗言,我还有一个徒弟,叫做翼。这些话,如何开口为好?他现在看来心情还不错,挺好的机会,还是等待更合适的时候?我绞着衣角,心烦意乱。

  “什么东西?”云无极的脚在桌子底下踢着,好像有什么东西缠在了他的脚上。他弯下身子,掀开桌布察看,是什么?我也无以为意地望着。

  “这是什么?”寒着一张脸,手里抓了一件衣服,他身上再度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啊!是给翼做的衣服吗?“那是……”我紧张地解释。

  “真的是守不住空闺寂寞吗?”

  他再一次地鄙视我了,即使不在乎,可是他的骄傲容不得我犯下这种罪过,“容貌端正,品性纯良?哼!”

  “可是,那是给……”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解释?我该把翼拖进这一滩混水吗?

  “贱人!等着死吧!”

  他咆哮着,给我判了死刑。不!这是一个残酷冰冷的世界,我实在顾不得太多,嘶哑着嗓子喊出来,“这是给我的徒弟,给翼做的衣服!”求求你,相信我!我望向面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希冀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点点温情,可是他眼里只有鄙夷和厌恶。

  “哼!”他一把拽过我的手,我只听得衣衫绽线的声音,整个人就被拖出了屋子。他的力气是那么大,我在他的手上,象雏鸟落在了老鹰的手爪里,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将所有人都给我找过来!”

  他一径拖着我,上了那高高的观舞台,“徒弟是吗?把他给我指出来!”

  我被推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都痛,脸变得惊人地烫,真羞耻!这更象是当庭示众,没有调查,也不听辩解,云无极就这样将我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尊毫不顾惜地踩在脚底下。

  也许,真的不该留在这儿,我默默地抓着肿痛的手腕,已经羞耻到极点,反而有些麻木。台下,仆人们渐渐汇集过来,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高处的我,而翼,我看到他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无极!”云夫人赶来了。

  “做出这种丑事来,不可原谅!”他将手中揉成一团的衣服扔到我面前。那罪魁祸首无辜地在我面前飘落,我的眼神却立刻冻结了,这?这不是我给翼做的衣服,这是……

  眼睛扫过余怒未消的云无极,蒙着白纱看不出表情的云夫人,青袅,紫苏,红羞,还有这院中的男男女女,他们当中,哪一个不肯放过我,又设下这害人的圈套?四月的天气明媚又和暖,但我的四周,是一片鬼影憧憧,冰风刺骨。有吃人的妖怪躲在暗影处,等着拆我的骨,吃我的皮肉。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冷冷地扫视他们,“我不知道,是谁这么恨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但是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天地良心的事!”

  可是云无极根本就不看我,云夫人她们也沉默着。他们不相信,就凭这一件男人的衣裳,他们就判了我死刑了么?我不敢相信地摇着头,眼中有水气在蒸腾,却倔强地不肯为我没犯过的罪落下来。

  四周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象在孕育着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每个人都在等待这件事情的结局。

  到底我是得罪了谁?从进入云府以来,我步步小心,却始终都象被背后一只手操控着,玩弄着,我的喜怒哀乐,还有生命和尊严。

  被朋友陷害,被客人欺凌,被主人一次又一次地侮辱,身不由己做了妾,又鬼使神差住进了一模一样的梨花院。

  终于,命运的大手将我迟来的报应一一扔在了我脸上。

  风吹动有些残破的衣袂,我木然地站在这熟悉的观舞台,一时间周围的人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孤独地站在满院素白的高台上。

  这里,到底是云府还是纪府?

  那些飘香落玉的花树是我倚靠过的吗?

  我,是那个十四岁时候的梨花吗?

  翼然,那个深爱着我的人,到底有没有真的存在过?

  一只发簪松脱了,象预示了什么,从我散乱的发髻扑向坚硬的青石地面,“叮!”多么清脆的声音。

  我蓦的惊醒,满院人头攒动,背后虎视眈眈,象最清醒时候的噩梦那般鲜明。我还看到翼正穿过人群,往观舞台下挤过来。

  翼,我想我明白了,我们离开软香阁是错了。

  我闭着眼,纵身一跳,向那一片耀眼的梨白深处坠落……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8



第十章 春残梨花不恨迟



  “你知道吗?你那徒弟,简直是头野兽!”

  “他只是误会你。”何止是翼,我心灰意冷,从高台上坠落的那一刹,对他何尝没有浓浓的恨意。

  “他跟我拼命呢!要不是抱着你,怎么会被他咬上一口?”云无极捋起衣袖,伸出手臂给我看,大臂处赫然一圈清晰的牙印,血迹已经凝固。我咋舌不已,以他的身手,还能被翼咬到,可想而知,翼当时有怎样的愤怒。

  “只是,皮外伤。”我小声地说,几日之后疼痛和伤疤就会完全消失了,比起他带给我和翼的,又算得了什么?

  “哼!”云无极冷哼一声,交叉着双臂,斜靠在床棂上,离我是那么近。

  我此刻正拥被坐在床上,醒来的时候恍如隔世,云无极那张令人不快的脸第一个映入我的眼帘,他还不忘向我表白是他及时救了我。

  “为什么,你愿意相信我?”

  他看着我,那一刻,眼里隐约有温柔,“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心因为这句话,久久激荡着,不能平静。

  “知道是谁了吗?既然,你说你只是为了寻找背后陷害我的人。”但他居然用那种方法,我又有些郁闷地想,或许那些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有关性命和荣誉的事,在他不过是酒余饭后的一场游戏。

  “还没有!”他的声音令人惊讶地凝重起来,什么时候,他开始把我当成一回事了吗?但随后他的开口破灭了我的幻想,“那个人,以为我是白痴吗?以为我是一把柄朝外的杀人工具?”

  “也不是,没有成功过。”那一次,他踹开我的大门时,不是口口声声骂我做贱人吗?蓼红和含烟?我倏地抬头看他。

  “不可能!”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派人去看过,她们两个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别院。”

  那么说,在云家庄园,我还有别的敌人?那会是谁呢?我叹了口气,目光在缠枝莲花的被面上无意识地流连。

  “即使真的不怕死,也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来吧?”

  他突然说了这句话,有些晦涩难懂,他是在责怪我吗?我再三咀嚼着,还是?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我是说你这样做,岂不是遂了那个人的心愿?”他急急地补充了一句。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承诺,但马上又为自己的话吃惊,为什么向他保证?他可能都不在乎我的死活。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威被挑战而愤怒吧?

  我的脸微微发烫,幸好垂下的长发象一层黑色的纱,遮挡住我绯红的脸。

  沉默,真尴尬,我都说了些什么,而他又说了些什么?

  “咳!有谁知道我会在今天来这里呢?”

  我故作镇定地帮忙想,“很多啊,丫头们啊,你的贴身仆人啊,有时候在他们中间,消息传得很快的。”我来自那个阶层,我知道仆人们的一大乐趣是交换主人的消息和秘密。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云无极来过几次,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重要的讯号,他们可以从中判断对我有没有讨好的必要。

  “那么,照理说,把赃物放在你的床上是个更好的通奸证据,为什么?只是放在桌子底下?”

  那东西肯定要放在一个云无极会去的地方,让他去发现,床上,桌子底下,床上,我突然想到了。

  “因为那个人知道你不会上我的床!”

  我叫出来,正碰上云无极恍然大悟的目光,太可怕了,一丝寒意从后背升起,这个人,竟然如此了解我们!什么时候,云家庄园已经渗入了这么一个人?什么时候,我有了这样一个仇人?而我,甚至云无极,对此都一无所知。

  “诶,为什么你总能惹上大麻烦?”

  “或许,是你们太关注我的缘故!”假如,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舞娘,有谁肯花这个力气来害我呢?

  “你放心,我会把那个人找出来!谁都不能伤害你!”他骄傲地说,“因为你是我云无极的妾。哼!惹你就是惹我,男人是为荣誉而战的!”

  “我不是你的什么人!”我纠正他,提醒他不要忘记这非常重要的一点。尽管在这个时候,他是可以保护我的人,但是……就是不可以有这样的暧昧。

  即使只是分到了云无极的一点注意,但想到仙女一样的云夫人,我都会有一种罪恶感。

  “我有那么差吗?差到连你这种身份的人都不屑嫁给我?”

  我莫明所以地看着他有些激动的脸,那张平时意气风发的脸上突然没有了骄傲,他看起来,竟然混合了自卑和恼怒的复杂情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些口吃了,没有料到这样说会惹恼他,他看起来绝对不应该是感情脆弱的人啊?“只是,云夫人,她……”

  在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他突然自顾自地开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蒙着面纱?”

  我不敢接腔,这个问题我曾经好奇过,青袅告诉我,夫人只是不喜欢闲杂人看到她的容貌。我以为这只是贵族小姐的另一种洁癖,怎么……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难以启齿,“因为她一直都以我为耻,她终年戴着面纱,以此表示嫁与商人妇,羞对列祖列宗。有时候,我甚至相信如果当年有第二个选择的话,她是绝对不会选择嫁给我的。”

  我震惊了。不能相信,云夫人竟存了如此深的门第之见。对了,才来的时候,听说过夫人是书香门第之后,官宦世家之女,但是出嫁从夫,不是一切都应该以夫为尊吗?况且,云无极是如此地宠爱她!为了她的一个笑容,他不惜耗费重金,搜罗了如许多的歌姬舞娘。

  我有些同情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收敛了气势,变得有些落寞的男人,他虽非世家子弟,但这只是小小的遗憾啊!相比起一个男人毫无保留的爱,这又算得了什么?

  “我相信,有一天她会明白,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他苦笑一下,“希望不要太迟!”

  他语气中有些东西,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有些心酸,有些失望,有些痛楚……

  我要帮助他们,我心里一个小声音叫道,是为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对我施加援手。况且他们这样的人,都不能得到幸福的话,那么幸福究竟为谁准备?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8:59



第十一章 梨花照眼忆当年



  “红羞,听好了,要盛开的紫藤花,五六束就够了,要干净的。”

  我支使红羞去拂云院摘花,四月是吃藤萝花饼最好的时节。

  自从那件事之后,云夫人见我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就暂时将红羞拨给了我。

  这小妮子,性格活泼开朗,倒也梨花院带来不少生气。她自小被夫人收养,因此对外面的世界分外好奇,常常缠着我,问长问短,话题一直绕啊绕啊,最后绕到翼的身上。

  “那个,翼,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唇不点自红,眉不描自长,尤其那张素面朝天的脸,晶光灿烂,皮肤仿佛透明一般,整个人隐隐有玉一般的光泽。

  我心里微微一叹,十四岁的翼和十四岁的红羞,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多么合衬的一对金童玉女啊!

  “他现在被老爷带在身边,跟出跟进的好生威风呵!”

  我只是笑,翼不止一次向我抱怨,云无极对他过于严苛的要求,并且每每以我来作要挟。“要是你做不到的话,那全是你师傅的错!”我可以想像云无极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怎样一副无赖嘴脸。

  “我从来没见过比翼哥哥更好看的男孩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毫不害羞,但是没有人会为她的天真无邪而责怪她。即使是翼,这跟我学了冷冷性子的少年,也跟红羞渐渐熟稔起来,我经常听到他们的谈笑声,从春光明媚的院子里传来,毕竟,他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红羞去了,不多久,端着个描花青瓷碗回来,碗里松松地装了一碗紫藤花瓣,她的目光却流连在高高的观舞台上,那里,自从上次之后新装了雕花栏杆,防止有人不慎跌落。

  “梨花姐姐,你知道吗?这里所有女孩子的梦想是从那上面掉落下来。”

  “哦?”我顺口应了一句,年轻的古怪的女孩子们,还有她们古怪的梦想。我接过碗,细细地拣去紫藤花的花蕊和花蒂。

  “然后被老爷接住,还有英俊的少年,拼了命过去抢夺。能够被这样的两个人紧张,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她都在说些什么啊?

  “如果,云无极晚了一步呢?”

  她想了一想,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再吭声了。

  我则沉默地开始做紫藤花饼。

  新汲的清洌井水用来洗净花瓣,用上好的绵软白糖渍过,拌入洁白的板油,再将香浓的花馅与薄如蝉翼的面饼层层交叠起来,放在蒸笼上蒸过,千层藤萝饼就做好了。

  出笼时,一股甜雅清香随着蒸腾的白气飘了出来,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我费尽心思,为的不过是一个进言的机会。

  “夫人,如何?”

  看着云夫人挑了一些,送进面纱后品尝,我站在她身边忐忑地问。

  “不错,观色,紫白相间,赏心悦目;闻香,花香和脂香四溢;论味,酥松绵软,香甜可口,真是一道不错的点心。”

  我笑了,“一道好点心,也要有缘分遇到能够欣赏它的人。”停了一下,接着说,“就象一个好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也不过是遇到一个全心全意的人。”

  她也是聪明绝伦的人,听出我话中似有所指,声音里微微有笑意,“梨花,你想说什么?”

  “夫人,梨花冒昧,请夫人珍惜眼前人。”

  我不会忘记在我奄奄一息的时候,她是怎样伸出营救的手。她似乎总是站立在云端,象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俯下身来关心苍生的疾苦。她高贵,她善良,她神秘,可是她终究也不过是一个人。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了吗?看来,我不用再为你们操心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是我怎么会听不出那平静后面的寂寥和失落。一个再大方的女人,出让自己的丈夫,她的心里,怎么会不妒忌?我于是又有些高兴地想,这表示她对云无极并不是毫无感情。

  “夫人,我和云老爷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真诚地说,“而且将来也什么都不会发生。对于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来说,他的心一直停留在您的身上,而且从来都没有转移过。夫人,一个人一生能被这样爱过一次,已是不容易。其他的东西,何必去在意呢?”

  什么身份,地位,云夫人狷介的东西,在我看来根本就没关系。她如果放弃心里的成见,去掉眼前翳障,她和云无极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一对神仙眷侣!

  “爱就可以不顾一切吗?”云夫人幽幽地说,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一样充满了冰冷。她的心真的是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吗?云无极花了那么多年,都不能融化她。

  “人生苦短,刹那芳华,想得太多,时间很快就溜走了。”

  “换作是梨花,也可以不顾一切,去接受一个人的爱吗?”

  毫无防备,她的话,象在我的心口射入一支冰冷而锐利的箭,我的心停跳了一拍,整个人钉在了地板上,半天无法动弹。

  “回答我啊,梨花?”夫人静静地站立着,望着我。

  可以吗?去接受,不顾一切的爱?我胸口滞闷,无法呼吸,更无法言语,任由记忆将我带回到很多年前的江南。

  江南,纪府,风华正茂的纪翼然收养了一个女孩,他给她取名叫做梨花。纪府的人都怀疑梨花是他在外边的私生女,要不然他待她为什么比亲生的女儿都要好。

  他为她专门造了一座种满梨花的庭院,那是每个女人梦想的花园,特别是暮春时节,梨花落时,香迷蝴蝶飞时路,雪在秋千来往处,那是天上才有的景象。

  在那里面,他倾尽心力教养她,琴棋书画,歌舞女红,她最出色的是她的舞。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他爱上了她。

  他怎么可能不爱上她?毕竟她的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养成的。

  一时间舆论哗然,没有人能接受这段禁忌之恋,他们规劝他,辱骂他,但是财富、名声、地位,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唯一不能放弃的是那个貌不惊人的女孩。

  接受吗?那排山倒海,不顾一切的爱,我挣扎着,那些刺目的鲜血,翼然瞪着我不敢相信的眼睛,最后那一夜恐怖的景象直扑到我的面前,我无法回答,爱可以不顾一切吗?可以吗?

  “我不知道。”

  “所以梨花,”云夫人背转身看院子里的花树,风吹拂她的衣,勾画出她纤瘦的身形。“我不可以,有些东西,永远都无法忘却。”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0



第十二章 梨花小窗人病酒



  为什么不可以忘记?夫人走后,我对着那剩下的紫藤花饼发呆,为什么,我会在那个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或者,我只要违心地说一句,我可以。也许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隔院喧闹起来,这是不寻常的事,云夫人喜静,她的拂云院里等闲不会有闲杂人出入,就是红羞,进了那里,也要放低声音。

  这么吵?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站在院子里,不住地张望,虽然什么也望不到,高高的院墙,还有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我的视线。

  但是,拂云院愈发吵闹起来,呼喊声叠着惊叫声,好像有很多人在里头奔跑,相比之下,我这里显得更加冷清,连一丝人气都没有。

  已经是傍晚,血红的夕阳西坠,给院子里蒙上了一层异样的色彩。血色黄昏,正是逢魔时刻,一种不详的预感,爬上了我的心头。

  砰!砰!砰!梨花院的大门被擂得震天响。

  不!我恐惧地望着朱漆大门,根本就不敢去开门,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门很快就给撞开了,两三个壮汉一起冲了进来,一把扭住瑟瑟发抖的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抬抬手指头,都可以将我捏成齑粉。

  几乎是连挣扎都做不到,其中两人将我稳稳地挟在中间,健步如飞地走进了拂云院,穿过紫藤长廊,最后将我扔在了云无极的面前。

  “这一次,又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无奈地面对我的命运。一次又一次的设计陷害,他难道还是不相信我吗?他明明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有存过害人的心肠,可是他再一次地选择伤害我。

  云无极却象疯了似的冲到我面前,吓了我一跳,他的双手那么用力地抓着我的肩,眼里充满了迷乱和慌张,“快把解药拿出来!”他没头没脑地说。

  解药?我疼得骨头几乎裂开,伴随着疼痛而来的是一团雾水,“什么解药?”

  “快,快!不要再迟疑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赶快把云儿的毒解了!”

  云夫人中毒了?这是进入我脑子的第一个念头,然后,我是下毒的人?象被一盆冰水当天淋下,这个罪名我实在是担不起。

  “不!不是我!”申辩是无力的,可是除了说这个,我还能怎么办?

  “她只吃过你做的紫藤花饼,回来就不行了。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根本不知道他抓得我有多疼,我忍不住呻吟起来,但是我心里却不怪他,因为云夫人中毒了,他才会变得这么失常。

  “我没有!”他就是把我杀了,我又上哪里找解药来给他呢?

  这时候,从内室走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郎中,云无极立刻放开了我,转而扑向那个郎中,“大夫,怎么样了?”

  那个郎中忍着痛,“情况不妙,目前老夫只能用千年灵芝暂时压制住毒性,但是没有对症的解药,余毒难以拔清。”

  立刻,那一道杀人的目光转到了我身上,“老爷,这是梨花院找到的紫藤花饼。”有仆人将证据交给了云无极。

  “如果真的没有下毒,那你就吃了它吧!”

  “好!”我毫不犹豫地抓起花饼。

  “慢着!如果你死了,我就再也找不到解药了。”云无极一摆手,“去找一条狗来。”

  他看起来又恢复那种残酷无情的样子,“你不是那样的人!”说这话的云无极当真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吗?

  “为什么不是我吃了毒药?”我情愿现在躺在床上人事不醒的人是我,好过再一次蒙受不白之冤。眼泪快要流下来,“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曾经对谁承诺过?死是容易的,活着受苦才是艰难的。

  狗带来了,是只看门的大黄狗,睁着乌溜溜的眼珠看和它处在同一高度的我,惘然不知已经死到临头。花饼被摆在狗的面前,所有的人都屏息看着,大黄狗嗅了嗅,大概觉得很满意,便开心地大嚼起来,一块饼还没吃完,它就突然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也没有动静了。

  “你!”云无极手足发抖,看起来这情景给他的刺激,更甚于我。

  “你想要什么?你说!钱?还是正妻的位置?我都给你,只请你,求你把解药拿出来。”他几乎跪在我面前,颤抖不已,这是个曾经那么骄傲的男人……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我认命了,只是那个人,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害人的妖怪,害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伤及无辜呢?

  我的沉默终于惹恼了云无极,“就是把梨花院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解药,她……”他看了我一眼,眼中复杂,“暂时关起来。”

  我又被人架住了双手,倒着拖了出去。云无极,无力地站在那里,再没有看我第二眼。他的身影在暮色里竟然有一种垂死的气息,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的心莫名地疼痛着,但是我不怪他,一点都不怪他,如果真的是我下毒就好了,至少我可以把他想要的给他,他的脸上不应该有那样痛苦的表情。

  在庄园里绕来绕去,那两个大汉将我带到一个陌生的奇怪房间,房间的中央垂着些铁镣,墙壁上挂着鞭子和一些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器具,我忍不住颤抖着,这看起来象个刑房,我做梦也想不到云家还有这种地方,云无极,你真狠心!

  “你们认识翼吗?”我想起那个我唯一可以全心信赖的人,“求求你们,让我见见翼,好不好?”

  只有他能救我,只有他是永不伤害我的人,翼,你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如果你来了,我将毫不犹豫地跟着你走,永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那两个人完全不理会我的乞求,其中一个人拿起墙上挂着的一条花纹斑斓的鞭子,鞭子的末梢隐约闪着寒光。

  “你最好赶快降解药交出来,不然,我们会叫你生不如死!”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0



第十三章 落尽梨花春又了



  “不!”

  从未想过这种事会降临到我头上,为什么会这么痛?沾了水的鞭子打在身上,每一下,象是被火烫到一般,还有那鞭子末梢的尖钩,每次都在我身上生生扯下一小块皮肉来。

  痛!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就是一个痛字,反反复复萦绕不去。

  “啊!”再也忍不住失声大叫,后背火烧火燎,然而鞭子还是毫不留情地肆虐,带着呼呼的风声,象条毒蛇不住地在我的背上啃噬出新的伤痕。

  “解药呢?解药呢!”行刑的人象唱号子一般,每喊一声,就是一鞭。

  “我没有,我没有啊!”

  “看来,不用些手段你是不会招的了。”他们大概是打得累了,停下来,找了一个细细的铁钳来。

  我恐惧地望着这些鬼魅一般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他们不吭声,一个人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另一个人将按住我左手的大拇指,将铁钳夹住拇指指甲,明白他们要做什么,我惊得魂飞魄散。

  “不!”

  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铁钳已带着一片血肉模糊的完整指甲,离我而去。我疼得几乎昏过去,但是可恨的是,却还清醒地接受这无法言语的疼痛。让我死吧,我心里叫着,暗暗地将牙齿咬住舌头。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在牙齿刺入舌头之前,想起了我的承诺。我答应过他的,不再以极端的方式逃避。可是,他又何其忍心,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陷身在这人间炼狱?

  “不要!”眼看他们又狞笑着对付我的食指,无论我怎么乞求,呻吟,呼喊,他们都不肯停下这恐怖的酷刑。

  “我招了,我招了!”

  这两个仿佛地狱来的鬼卒,意外地停手了,“那么解药在哪里?”

  “我只跟云无极讲。”他竟如此忍心吗?我要见他一面,方才甘心。

  他们对视了一眼,冷冷地道,“不用了!”

  我的心彻彻底底地凉了,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解药,他们也是诡计的一部分,这一次,是一定要将我折磨至死了吧!

  “不要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

  话音未落,我已经在一阵椎骨刺心的疼痛中晕了过去。

  遥远的,好像有人在嘤嘤地哭泣,这是,枉死城吧,太好了,我有些高兴地想,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满眼是障目的迷雾,什么都看不清,好像天地之间除了这迷雾,什么都没有。

  那么又是谁在哭?

  循着那幽幽地直钻入脑髓的哭声,我走向迷雾深处,雾气碰到我就自动地往两旁散去,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白衣女孩,袖子捂着脸蹲在地上,那哭声就是她发出的。

  “不要哭了。”我走过去安慰她。

  她猛的抬起头来,我吃了一惊,那是年轻的十四岁的梨花!

  她满脸是泪,楚楚可怜,伸出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抽泣着说,“怎么办?洗不掉,怎么都洗不掉,手都破了,还是洗不掉!”

  不,我恐惧地往后退,可是动不了,她那血红的手掌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怎么都挣不开。再看她时,她的脸已经变了个模样,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空白得诡异的脸,慢慢地向我凑过来。

  “啊!”我尖叫着,突然间所有的一切烟消云散,久违的疼痛再度渗入我的四肢百骸。

  “师傅,师傅!”

  翼,我睁开眼睛,翼心疼的,写满焦灼的脸,呈现在我面前。“翼!”委屈象潮水一般涌来,化作泪水从我的眼中滴落。

  “师傅!”他抱着我,任由我的泪水在他胸口洒落,什么时候,翼的胸膛也这么温暖?我的手指已经给人细心地缠上布条,饶是这样,疼痛还是沿着手臂,一直钻到心上。

  “梨花!”有人在旁边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

  翼抱着我,身体微微一动,紧接着听到那人闷哼一声。

  我抬起迷蒙泪眼,那是……

  “不,不要,我没有下毒,我没有解药!”我一叠声叫着,迅速退出翼的怀抱,一下子,退到实在不能退,整个人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梨花!”

  “叫你不要留在这里!”翼愤怒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云无极的身上,但是云无极居然不还手,象个木偶人一样地任他打着。他脸上早已经有些旧伤,在翼的拳头下,破了的嘴角又渗出血来。

  “翼哥哥,不要再打了。”红羞拖着翼。

  “都是我不好!”云无极根本不在意翼对他所做的,只是深深地看着我,眼里,有那么深沉的痛,“我不应该那么大意,将你交给那些人,你……”他颤抖着捧起我缠满纱布的手,“天,他们是怎样对你的!”在他将头埋下去之前,我看到有亮光在他眼底闪烁,那是,泪吗?

  “放开她!”翼冲过来推开他,“既然你保护不了她,那么我带她走!”

  云无极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喃喃了一句,“她是我的妾。”

  “哼,我要不是及时赶回来,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的话,她现在就是你死了的一个妾。”翼脸上犹有余悸,“对你来说,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妾,死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但对我来说,她是我唯一的……师傅。”

  云无极似乎还想反对,但当目光又落到遍体鳞伤的我身上时,也不得不说了一句,“要走,也要等你师傅的伤好了再走。”

  这时紫苏端着碗药进来,将药放在桌子上,又在云无极耳边低低地说了什么,只看见他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该死!那两个该死的畜生,居然趁人不备,服毒自尽了。”

  这表示此时唯一的线索也中断了。

  “查找真凶是你的事,反正我和我的师傅,跟云家再无瓜葛。”翼说着走到桌前,将一根银针放在药碗里探视。

  趁着翼不在床前,云无极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

  我看着翼试完了药,又不放心端起来喝了一口,对身旁这个人的话恍若未闻。

  “我想云儿从未跟人结怨,这事肯定是冲着你来的,所以,只要我假装对付你,云儿肯定会没事的。谁知道,对方已经收买了我的手下,要把你置于死地。”

  他的语调里有着浓浓的歉疚,可是我要的不是他的歉疚,“云夫人,没事了吧?”

  “她已经没什么大碍。”

  “解药必是在梨花院里找到的吧?”

  我已能开玩笑了,是不是表示那经过风欺霜打的梨花又开始康复了呢?人的生命力是惊人的,无论肉体上受过多严重的伤,也能慢慢复原,但是,心呢?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1



第十四章 空馀满地梨花雪



  我身上的伤在慢慢结疤,翼小心戒备,日夜守在我身旁,汤水饭菜必先经他试过,方才端到我面前,熬药这种事他更是不肯假手他人。

  而云无极奔忙于梨花院和拂云院之间,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我不想比较什么,但是却不由自主地想,他留在梨花院的时间比以前多得多了。大概是因为我和翼快要离开的原因吧。

  这天他来的时候,翼正在廊下煎药,见他来了,戒备地跟进来。翼连他都不敢完全相信,神情之间更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敌意。

  他只是问了我的伤,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翼在,似乎谁都很尴尬。可是尴尬归尴尬,云无极就是不走,只默默地坐着,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已经凉了的茶,看起来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

  “我还是去看药吧!”三个人都不说话,着实难过,翼盯着我,一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手一颤,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你走了以后,可能以后都不会见面了吧?”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他瞧不起的舞姬,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他,他却突然决绝地说,“如果要走的话,走得越远越好,而且以后都不要回来,听到了吗?”

  “哦。”他必定还在为我连累了无辜的云夫人而生气吧,我有些莫名所以地心酸了。

  又是一阵沉默,似乎有一种离愁弥漫在空气里面,还是,仅仅是我的错觉。

  “你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那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已经很久了,因为要离开,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我不想我一直都挂在心里面。

  “什么?”他不明白。

  “为什么,在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对我说,我的舞,今后只能跳给你一个人看?”

  他疑惑了,似乎在回忆,但是看起来却全无记忆,“我有说过吗?呵,那个时候,可能是醉了吧?”

  醉了,他的一句醉话,在我的心里却萦绕了这么久,一切,都源于我的一个痴念。

  “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到处为云儿物色舞姬,看到了你,名字叫梨花,跳的又是梨花舞,正是她要找的。”

  “夫人为什么这么喜欢梨花?可是拂云院里并无一棵梨花,反而全是藤萝?”

  云无极淡淡一笑,“那是应了她的名字。”

  虽然一直仰慕云夫人淡雅高洁的风华,但是却一直都不知道夫人的闺名。我没有追问下去,既然,都快要离开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忽视了的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经过这一次,我想夫人已经被你打动了。”

  从未见过他那么恐惧痛苦的表情,他对夫人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吧?

  “也许吧!”他低垂着眼。

  他的心情必定是沉重,他这么骄傲自信的人,但是对云家庄园发生的事,在他的妻妾身上发生的灾难却无能为力,甚至毫无头绪,这种挫败感,任谁也无法接受。

  无极走后,不知为何,我的心里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妥,反反复复地只是想着云无极刚才的话,到底是哪里让我觉得不对劲?

  适逢红羞捧了一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补品进来,看来是从拂云院那边过来的。

  “夫人,好点了吗?”

  “嗯,好多了!”

  “梨花姐姐,你不会真的要离开这里吧?”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廊下翼的身上。

  呵,这一双小儿女,我不由得有些犹豫。

  “你就这样离开老爷?你心里一点都不在意吗?”

  我一愣,象表白什么似的急急地摇了摇头。

  “你最在意的不是老爷,难道是翼哥哥吗?对翼来说,姐姐就象母亲一样吧?”

  她目光流转,闪烁着慧黠的光芒。我怎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一点都不怪她啊,我看着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影,心里恻恻,仿佛又看到年轻的懵懵懂懂的自己。

  “梨花姐姐,你瞧夫人对你多么好,就不要走了罢。”她将那些锦缎盒子一一拿出来,仍然不放弃地想说服我,“她常常问我你最喜欢什么,最在意什么,你看,人参、燕窝,什么好的东西都往你这里送,这样好的夫人,上哪里找啊?”

  “夫人是很好!”我不由得自惭起来,她为我做了许多事,而我只会连累她,“可是,不是每个女子都可以有她那样的福分。”

  “夫人也不是一直都很幸运,她的前半生很苦,后来遇着老爷,才苦尽甘来的。”

  是呵,世间有多少幸运女子可以遇着云无极这样痴情的人呢?即使遇着了,入他眼的也只有云夫人这样的天仙化人吧?

  “听说,当年,纪家在金陵,也是财大势雄的望族呢,可惜一下子就败落了……”红羞开了话匣子,想来是不理人家听不听,尽管自己滔滔不绝的。

  慢着,红羞刚刚说了什么?

  “纪家?”

  “对啊,云夫人娘家姓纪的。”

  不会的,不会那么巧的,我心跳加速,却竭力平静地问,“那么夫人的闺名是……”

  “嘻,你说巧不巧,夫人的名字中也有一个云字,因此老爷总是昵称她为云儿。”

  “那么夫人的名字中是不是还有一个萝字?”

  “咦?梨花姐姐怎么知道的?”红羞诧异地看我,随后又释然地说,“想必姐姐看到拂云院栽种了满院的紫藤萝,猜的吧?”

  呵,纪家,云儿,拂云院,满院藤萝,我应该想到的,纪云萝!我象被一道闪电劈中了,电光火石之间,我明白了所有发生的事。

  “翼,是她,那个人是她!”

  好不容易找个借口支走了红羞,我拉住满身药香的翼,遏制不住颤抖,恐惧慌乱的表情着实吓着了他。

  “怎么了师傅,她是谁?”翼扶住我,“你小心伤口。”

  我这才发觉背上一阵刺痛,想是刚刚结疤的伤口已经裂开,但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云夫人,就是那个幕后的人啊!”

  翼的表情比我更惊讶了,“云夫人,怎么会?”

  “她就是纪云萝,纪翼然的女儿!”

  “纪云萝?纪翼然?”

  翼,他不知道太多的事。

  纪云萝,翼然唯一的女儿。

  我对她的印象始于十岁时,那个时候,有远方的客人做客纪府,送给翼然一个巧夺天工的宝石蝴蝶,颗颗琢磨得光滑莹洁的珠子给巧手的工匠串成蝴蝶形状,在光线下还会折射出七彩光芒。

  斯时,我和云萝还是梳双鬟的小小女孩儿,两个人都爱不释手,但是翼然将它给了我。他总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最好的,总是送到梨花院。

  我很喜欢这个宝石蝴蝶,将它日日带在身上,但是云萝也喜欢,所以我差侍女将蝴蝶送过去,没过多久,侍女又捧着回来了,说云萝只是把玩了一下,最后坚持不肯收。

  她自有她的骄傲,我只得作罢。但当我正想收起来的时候,那精巧的玩意儿竟象一捧沙,哗啦一声,从我手指间滑落,泻成一地蹦跳的七彩珠子。

  虽然事后查看,那些坚韧的经过特殊处理的丝线竟有多处经纬被挑烂,但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宝石蝴蝶是在我手上坏的,竟一点也怨不得别人。

  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我喜爱的东西在我的手中瞬间消失。也是我第一次,对翼然的女儿有了一种异样的害怕的心情。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2



第十五章 东风吹粉酿梨花



  十年了,兜兜转转,我又落到了纪家人的手上。

  “师傅!”翼的眼睛充满担心和疑问。

  那些前尘往事,那些恩怨痴缠,叫我一时间怎么说得清楚?我只是神经质地抓住翼的手臂,“我们走,好不好?现在就走!”

  连翼都不相信,那么云无极更是不会信我,我不想证明什么,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如果要走的话,走得越远越好,而且以后都不要回来。”云无极方才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他叫我不要回来,难道?难道?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吗?

  “梨花,何必这么匆忙!”

  一个女子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我悚然回头,蒙着面纱的云夫人已赫然出现在门口。

  “纪云萝!”

  “唉……”那女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揭开面纱,果然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因为久不见阳光,肤色比旁人更来得莹白。

  我曾经认为没有人会比霓裳、凤舞她们更美,但是现在看来,她们不过是俗世中献媚于人前的庸脂俗粉,而纪云萝,活脱脱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仙子,她是那样地清丽脱俗,怪不得阅人无数的云无极只对她情根深种。

  “十年了,你未曾想到会再遇故人,我又何尝不是?”

  她自出现在梨花院的门口,就一直维持着平静的姿态,仿佛真的是离尘仙人,全无七情六欲,但我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象半夜三更的阴风扑面而来,冰寒蚀骨,阴冷瘆人。

  “这就是你心爱的徒弟吧,翼,好名字,只是你知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她突然和蔼地转向满头雾水的翼。

  不,我心里叫苦不迭,她为了对付我,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不知道,十年前的金陵,有一个叫做纪翼然的风流人物。”她用她那特有的温柔声音说道,“他收养了一个女孩,名字叫做梨花。有趣的是,十年后,梨花收养了一个男孩,她给他取名叫做翼。”

  翼无言地看着我。我的手轻轻地从他的衣袖上滑落,遇见他,在他眼里看见年幼的我,不能否认,那个时候眼里心里全是翼然的影子。

  “可是梨花,他对你那么好,金屋藏娇,一个男人宠爱一个女人,不过如此!为何你还是不满足?为何还是要逃呢?”

  呵,当年,如果不是纪氏母女,我又何必星夜出逃?

  纪云萝轻笑一声,扔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竟然,跟一个卑贱的家丁私通!”

  “我没有!”她诬蔑我,我看着翼,眼里充满祈求,不要相信她,不要相信她,翼仍然没有说话。

  “你能否认当年不是纪晨带着你离开纪家的?你能否认当年不是你刺得纪翼然重伤?”她毫不放松,步步紧逼,“但是梨花,你有好下场么?我后来打听过,纪晨带着你逃离了金陵,最后却将你卖到了青楼,哈,昔日纪翼然手中的明珠,竟成了人人都可亵玩的风尘女子!”

  事实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子,但是我在意的不是这些,“翼然,他怎么样了?”

  “你竟然不知道吗?他死了足足有十年了。”

  原来他,原来他……我望着云萝波澜不惊的那张脸,只觉得天旋地转,翼然,怪不得等了十年,都等不到。

  “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他的声音犹然在耳,我禁不住泪如雨下,我以为他骗我,以为他再也不会象以前那样爱我,他已经不见了,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再没有那象花开一样温柔的声音,再没有那象云松一般挺拔的身影。翼然,他不在了……

  “哼!他死的时候尚在为你辩解,只说你跟着纪晨走了,叫我们莫要去追你。可惜,我们就是想追你也心有余力不足了!”她的眼睛渐渐充满了愤怒,“临死的时候,他居然焚烧了整个梨花院,那一场大火,扑救不及,最后烧掉了大半个纪府。在他的心里,我们就那么不重要吗?”

  “在你的心里,我们就那么不重要吗?”一个更清脆更稚嫩但是同样愤怒的声音响起来,交叠在她的声音上。那是,虽然还年幼,已经是个小小美人胎子的纪云萝,怒气冲冲地抗议她父亲把太多的时间花在了梨花院里。我在旁边惊得不敢出声。

  “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她突然不生气了,只是深深地望着我们,眼里寒意逼人。

  不久之后的一天,翼然不在,有一对敦实的夫妇找上门来,看起来也是中等人家,衣着态度都不差,他们找的竟然是我。

  “梨花!”那中年女人一看到我,就流着泪过来抱我,一直喊着我的名字,“梨花,梨花,我苦命的女儿!”

  她的怀抱那么温暖,柔软,充满了一种好闻的味道。

  “你是?”

  “我是你母亲啊!”

  “你以为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不过是翼然拐来的!”云萝的母亲在一旁冷冷地道。

  我看着那女人熟悉的容貌和她脸上殷切的表情,心里头一次升起了对翼然的怀疑。

  “我是你拐来的,是吗?”曾经我以为要住一辈子的梨花院,如今看起来,充满了虚伪、丑恶和嘲弄,我忍不住追问翼然,用那种陌生的不信任的态度。

  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啊,他说的话,他所做的一切,我是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他简直是我的神,是我信仰的一切!但是他怎么可以欺骗我?我袖中暗暗扣紧了那把小小的锋利匕首。

  “梨花!”他苦笑着,“你竟然怀疑我么?”

  “是不是?”

  “如果我说是呢?”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绽开一个无奈的笑容,“你会怎样对付我?”

  只一弹指的时间,他的笑容凝固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光渐渐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手上,那只手,正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另一头已经没入他的腹部,他又抬起头来看我,脸上的表情令人心碎,“这样地爱你,还是不够么?梨花?”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3



第十六章 梨花落尽成秋苑



  “这样的爱你还是不够吗?”

  十年了,闭一闭眼,翼然的笑容还是那么鲜明。

  那个时候,他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支撑着为我安排一切,怕我没人照顾,怕我被纪氏母女欺负,在他眼里,我永远那么小那么柔弱。

  那个时候,我徒劳地用手捂住他汩汩流血的伤口,到底是什么妖魔蒙蔽了我的眼睛,竟然让我对他做出这种事!不肯走,拉着他的衣袖流着泪不肯走,“我错了,不要送我走!”我哀求,可他强忍着疼痛,温柔地承诺道,“我会来找你的,无论你在哪里!”

  可是他看错了纪晨,如同看错了我一般,那个年轻的家丁贪图金钱,不但吞没了翼然为我准备的盘缠,更将我卖到青楼。

  从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无论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命运的报复,是我伤害翼然的惩罚。

  “这些就是你害她的理由吗?”翼微微一动,身体挡在我面前,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我心里一阵温暖,呵,翼。

  纪云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不管怎样,我绝不允许你欺负她!”

  “哈……”云萝突然笑起来,“梨花,说到底我只是不懂,其貌不扬的你,到底有何魅力,能使这些男人对你都死心塌地?”

  “你要什么?我的命吗?”眼泪流干之后反而平静下来,翼然死了,对我来说,现在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不,我只是要你痛苦!要你象我那般痛苦,象我那般日日看着我母亲流泪,听着别人闲言碎语,那就是纪翼然的女儿,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他的女儿多么可怜!要你象我一般地家破人亡,象我一般终日躲在阴暗处生活,不敢在人前露面。”

  “要你的命?哼,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怎能轻易让你去跟纪翼然相聚?”

  她自顾自地说着,却不知道,在她的身后,云无极悄然出现,象是她的影子,寂寞又安静地站在那里。他注视着她的背影,听着她说这些话,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中并无震惊,却带着一种深深的了解。

  是了,敏锐老辣如云无极,怎会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名字叫梨花,跳的又是梨花舞,正是她要找的。”我突然明白之前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他其实已经明明白白地跟我说了,云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要找,一直都是我。

  纪家的故事,早在他娶她之前就知道了吧?婚后,她执著地要寻找一个名叫梨花的女子。他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什么都不说,费尽心机为她寻找。为了能让她开心颜,个把女子的生死荣辱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天,无极告诉我为我找到会跳梨花舞的人,我多么担心啊,生怕那个女人不是你,找了这么久,要还找不到可如何是好?等你踏上莲花台后,我看真了,那真的是你呵!这张脸,锉骨扬灰我都认得。那一天真是高兴啊……”

  她沉浸在她的幻觉里头,脸上带着梦一般迷蒙的笑容,眼睛里却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纵使我连死都不怕,仍不免觉得毛骨悚然。

  “可是梨花,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呢?十年了,十年前,你不是混得很好么?纪翼然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什么妻子女儿,什么功名利禄,他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十年后,你怎会混得这么差?没有地位,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呢?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我又如何叫你尝到失落的痛苦?”

  云萝此时叹了一口气,好像真的很苦恼的样子,柳眉蹙着,不知就里的人看到她这副样子,一定会深深地怜惜她,可是我却只觉得彻骨的冷。蓦然,一只温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是翼,静静地将温暖和支持传递给我。

  “凡是你有的,必叫你没有!凡是你喜欢的,我必然叫你失去!”纪云萝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可是你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好先给你。我让你入上院,给你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蓼红她们害我,也是你指使的?那么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打断了她的叙述,她看起来颇不高兴,眉头皱了一下,勉强回答我,“傻梨花,我不过是想让那老头子坏了你的贞节,又怎么舍得就这样让你死呢?”

  怪不得蓼红和含烟给调到了别院,还可以升任管事,翼告诉我这件事时,我本该有所警惕的,但是那个时候,谁能料想到那么和善可亲的云夫人竟包藏了这样的祸心!

  “那你,为什么要让……云无极纳我为妾。”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云无极,他在她身后,面无表情。

  她出人意料地轻笑一下,“梨花,你喜欢他吗?”

  “梨花,你喜欢他吗?”她说这话的情态仿佛一个闺中密友,嘻嘻笑着在我耳边戏谑地问,“你喜欢他吗?喜欢他吗?”

  “你爱上他了,对不对?他年轻富有,英俊多情,有几个女人可以抵挡呢?所以当他指责你、鄙视你、伤害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会觉得格外痛苦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我却差点窒息了,我真的爱上云无极了吗?这个念头撕开我的层层心防,象阳光透过乌云,将我隐隐约约的情愫暴露无遗。

  我的心象被揉搓着一样疼痛,我以为世上除了翼然,谁鄙视我都没关系,但是,我没有为云无极的不信任而伤心过吗?我没有为他对云夫人的深情而黯然过吗?什么时候开始,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在心里反复咀嚼,再三思量?我,真的爱上云无极了吗?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3



第十七章 舞入梨花何处寻



  我呆呆地看着云无极,后者的黑眼睛亮亮的,也望着我,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眼中,可有一丝一毫的柔情?

  “唯一可惜的是,”云萝得意之余,又遗憾地看着我的腿,“那两个傻瓜,我本来是要他们挑断你的脚筋,他们别的做了一大堆,可就是没来得及做这些。青袅带着翼找到你的时候,时间的配合上出了一点点差错,否则的话,你就一辈子都无法跳舞,无法诱惑别的男人,一辈子也都逃不走了,哈哈……”

  在她的狂笑声中,翼再也忍不住怒火,霍然冲上前一掌掴去,他去势极快,云萝眼睁睁地看着他过来,硬是无法躲闪,而我更是连一声“翼”都没来得及出口。

  然而他这一掌却没能落得下去,原本默默立在云萝身后的云无极,飘身而出,强有力的手臂挡住了对云萝的袭击。

  这两个人,一个俊美少年,一个英伟男子,他们的手僵持在空中,眼中的炽烈光芒相接。

  “放肆!”云无极冷哼道。

  “她这么害师傅,我就打不得吗?”

  “你有何证据?”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还是能一味地袒护她啊。是的,一切的一切,全无证据,即使她亲口承认,只要云无极不肯,谁又能拿她怎样?

  “不需要证据!”纪云萝退开几步站定了,眼波横向她的夫君,“是我做的又如何?无极,你会怎么对付我?”

  “你会怎么对付我?”

  我心头剧震,十年前,翼然带着那样无奈的笑容问我,“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对付我!”今时今日,我才明白这句话包含了多少赌气,多少希冀!

  “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可是我杀了人,无极,我的手上沾了血。”

  “那又怎样?”

  纪云萝淡淡地笑了,有一种幸福在她的脸上闪闪发光。

  “你不爱她吗?”她紧紧地盯着云无极,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点蛛丝马迹,“你真的一点点都不喜欢她吗?”

  云无极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淡淡地说,“她是谁?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你瞧,梨花,竟然也有男人不喜欢你!”云萝回转身来愉快地走到我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满含着笑意看着我。

  这个时候,翼已经有所警惕,身形一动,想向我这边靠过来,但是云萝的动作更快,我只看到她眼中寒光一盛,一把冰凉的短剑就抵在了我的颈间,她宽大的袍袖里原来一直暗藏杀机,只是在场的人谁都没有看出来。

  “我已经玩够了,我们杀了她好不好?”她冷冷地说道,好像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师傅!”

  “云儿!”

  两个男人同时大惊失色,呼喊出声。

  “你紧张什么?你不是不爱她吗?”云萝握着短剑的手平静坚定,但是她的眼睛里却神色变幻,时而冰寒时而炽热。

  “你怎么能爱她?你不是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人吗?你怎么可以喜欢她?你怎么可以对她那么好?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看我一眼?父亲!”

  她终于不再直呼翼然的名字,但是却在这种情形下,我看着眼前的她,一副幽怨嗔怪的表情,似已神智不清,陷入了自己编织的迷障。分明是对着云无极讲话,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已分不清楚在她身边的到底是云无极,还是纪翼然。

  大概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个场景吧,在翼然的面前,将我杀死,那么再不会有背人哭泣流泪的纪云萝,再不会有她人生中的失落和不如意。

  “放开她!”翼才出声,云萝的剑便微微一动,划破了我的肌肤。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不禁皱了一下眉,而翼也顿时噤若寒蝉。

  “你回答我啊!说话啊!你不说话,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再不说话,我就再划一刀……”她微微侧着头,调皮地笑着,好像在说一种很好玩的游戏。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看那个突然沉默下来的人,有一种感觉,他一定会保护我的,尽管他一直都说着冷漠的话,可是我就是相信,他会保护我的。不害怕,也不恐惧,只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无论怎样我都甘心。

  “你不喜欢她,杀了就是,只是何必弄污了自己的手。”他居然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云萝呆了一下,“那么,你来动手,好不好?”

  “好!”他不露声色,沉稳地回答,然后一步一步向我们走过来,翼似也看出了端倪,并不阻拦,只是沉默着蓄势待发。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心跟着他的脚步咚咚地跳着,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看我?我的眼睛在无声地说话。他的眼里始终都只有他的云儿吗?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这一点点的距离,却好像用了很长的时间,花了好大的力气。

  云萝的神色渐渐缓和,本来紧紧贴着我脖子的剑开始松懈下来,她的眼睛和另一双深情的眼睛交缠着,她的心紧紧地系在那个向她走过来的男人身上。

  这是一个大好时机,可是我却不懂逃。

  突然变成了一场等待,在轮回中,两个女人用最好的年华,用最美的柔情,在等待,看着他,朝我们走过来,最后在这结尾,他选择的是哪一个?

  “云儿!”他抱住了他的夫人。

  轰隆一声,我心里所有的期待都落了空,有一样东西在我空洞洞的胸腔里破碎了。但他突然望向我,黑幽幽的眸子,欲诉难诉,那一眼,世界一下子寂静下来,有万朵梨花悠悠地坠落,时间仿佛停驻在这一刻,迎向他的目光,我笑了,即使他怀里有另外一个人,我的心已经觉得有了意义。

  这样深刻地看着我,他却伸出手掌来轻轻一推,推开了犹自痴痴呆呆的我,“师傅!”翼及时接住了我,迅速将我带至安全地带。

  “你骗我!”在他怀里的云萝有所觉察,突然间发难。

  “不!不要!”

  不要犯我当年犯下的错,不要伤害最爱你的人,因为他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只是一朵花落的瞬间,他的身体僵硬了,象被疾风吹倒的修竹直直地往后跌倒,胸口上插着云萝的剑,就象她爱的标记,冷冷地扎进他多情的心房。


  

作者: 薰衣    时间: 2006-8-11 19:05



第十八章 一蓑春雨梨花甜



  “你的舞今后只能跳给我一个人看!”

  “眼不够大,嘴不够小。”

  “你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要走的话,走得越远越好,而且以后都不要回来。”

  刹那间,他的声音又在我耳旁响起,如斯嚣张,如斯轻狂的人啊!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安静?

  云萝呆呆地坐在他身旁,抚摸他失了血色的双唇。“无极,手破了!”她皱着眉,有些委屈地说,可是那个人,寂然地躺在地上,再也无法嘘寒问暖,再也不能护她周全,那闭着的眼,也再不会为任何人张开了……

  “有一天她会明白,你是她最重要的人。”

  “希望不要太迟!”

  你明白了吗?云萝,我闭了闭有些刺痛的眼睛,谁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什么是你最想要的,爱还是恨?幸福,还是报复?

  “师傅!我们走吧!”翼的手臂有力地护卫着我。

  不要,我摇着头,不要走,即使只能在一旁看着,看着这一座梨花院里发生的故事,男人和女人,爱情和死亡……离开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切,有关我的情节,就会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忘记吧,师傅!忘记这些人,忘记所有的事!”

  不,他在那里,而她在他身旁,我不要只做个观众!我头一次顺从自己的心,挣扎着扑向那个凄美的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画面。可是翼紧紧地抱着我,将我一步一步地拖开。

  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此迷幻,云萝面容平静,再无一丝恨意和疯狂的痕迹,他们两个,好像真正得到幸福的样子。慢慢地,她站起来了,她拿起桌上的油灯,她微笑了,她起舞了,她点燃了所有可以点燃的东西,她的样子,好美……

  “天哪!”翼惊叫起来,“快来人哪!快来人哪!”

  好多人冲进来,好多人喧嚷着,我皱了一下眉,“好吵!”

  不要吵,不要打搅他们的幸福,这一切不是很美吗?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在最鲜艳的背景中翩然起舞,火焰撩动她乌黑的长发,腾起她的袍袖,有朵朵红莲在她身上开放,“最后,他还是跟我在一起了!”她幸福地笑着,俯向她的爱人,真的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了……

  …………

  “翼哥哥,你就这样走了吗?”

  一个清脆的声音将我从混沌状态唤醒,一时间,周围的人进入我的视线,所有的记忆也接踵而来,那个复杂的包含千言万语的眼神,那个救命也致命的一推,那个睡着的人,那个火中起舞的精灵。

  眼前是烧成废墟的梨花院,那两个人永远地消失了吧,或者是永远地生活在了一起,在那座终年花开的梨花院落里,翼然,云萝和无极,白衣飘飘,幸福地并肩笑着。

  只是丢下了一个我,我心酸不禁,几乎又落下泪来。

  这时环在肩上的手紧了些,抬头,是翼,呵,永远不会离开的翼,正温柔地看着我,“师傅,我们走吧!”他加重了我们两个字,仿佛在告诉我,无论到哪里,他都在我的身边。

  我累了,我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从今往后,我继续做那个平凡得不起眼的梨花,不会再因为谁的爱和谁的恨而变得不平凡。暴烈风雨过后,幸好还有一个肩膀可以倚靠。

  但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翼的脚步。

  “翼哥哥!”

  是红羞,明澈的眼睛里含着泪,小手不舍地拉住翼的衣袖。

  即使是翼,也不禁犹豫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翼哥哥更好看的男孩子。”

  “对翼来说,姐姐就象母亲一样吧?”

  这一个犹豫的瞬间,我明白了,所有的人最后都会离开,而我,注定是孤独和被遗弃的。

  翼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扶着我前行,沉默着离开了云家庄园。

  是夜,客栈中,我看着他亮着的窗,毅然背转身离开,心里默默地说,再见,翼!

  从此,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很多年的漂泊之后,某一日我遇到一个老婆婆,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故事讲完之后,她说,那个痴情的鬼魂,在转世的时候没有喝孟婆汤,为了能在下一世,用它全部的爱去补偿它的爱人。于是我终于明白这一生的劫难,这一生的爱恨纠缠到底因何而来。

  但是故事中,到底谁负了谁,谁欠了谁,谁来还谁的情爱,谁来讨谁的宿债,我是怎么也分不清!

  我只知道,在我路过鬼门关的时候,是一定不会忘记喝上一碗孟婆汤的!

  今生情怨今生了,下一世,还是各走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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