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雷妮·瑞芬舒丹生于柏林一个商人家庭,先是以一个芭蕾舞者成名。有一天,她在等一列地铁的时候,瞥到月台对面的一张电影海报,宣传的是阿诺德·范克博士(Dr.Arnold Fanck)导演的“高山片”《命运山峰》(Mountain of Destiny)。这张海报催眠了她,她先是找到了《命运山峰》的主演路易·特兰克(Luis Trenker),说她想在他的下一出戏里和他演对手戏,并请他把她的照片寄给范克博士,魏玛影界的“高山片之父”。那张照片上咄咄逼人的美也把阿诺德催眠了,他马上请她主演他的下一部电影,演对手戏的是路易·特兰克。到20世纪20年代末,瑞芬舒丹已是当时的一个偶像,她的高山攀援几乎撼人心魄,赤着脚,抛弃绳索,向人的极限挑战,向至高无上的力量进军。在那荒无人烟的积雪地带,自然环境所携带的震慑力兼具大美和大恐怖,而瑞芬舒丹的美因此也超越了“女性、性感、人间”这些范畴,这让塑造了玛丽亚·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冯·斯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极为欣赏,对她说“我可以把你塑造得跟黛德丽一样举世闻名。”但是另一个人比斯登堡更欣赏她,或者说,更有条件欣赏她:阿道夫·希特勒把她变成了国社党电影的首席指挥。她也凭此极为天才地成了纳粹政治的美学诠释人。
1933年,希特勒请她为国社党的大会拍摄纪录片,这部影片没有公开放映,但她不久就接受了希特勒的个人委托,为国社党的1934年纽伦堡军事阅兵拍摄纪录片,这就是她最为世人激赏和诟病的《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1934)。摄制期间,第三帝国向她提供了任何一个导演都梦寐以求的工作条件:无限制的经费,一百多人的摄制组,包括16个摄影师,每个摄影师配备一个助手,36部以上的摄影机在同时开工,再加上无数的聚光灯听候调配。无与伦比的拍摄条件让瑞芬舒丹首创了电影史上的很多摄影技巧,在大场面的把握上,至今没有一个导演可以声称超越了她。她用情节剧的摄影机角度来记录这场宏大的阅兵里的个人和整体,又用瓦格纳歌剧的手法来表现这场庞大阅兵的主角——希特勒成了人间之神。在这部毫无情节可言的杰作里,瑞芬舒丹把“纯粹”和“秩序”当作主人公来塑造,她把希特勒的政治理想表达得不仅前程灿烂,而且显得无限动人。这部影片后来获得了威尼斯影展的金奖。
第三帝国倒台后,瑞芬舒丹是第一批被送进监狱的电影人,她被定性为纳粹同情人,几次遭到逮捕(期间她成功地越过一次狱)。1949年,她终于结束了牢狱之灾,但是舆论和评论界的牢狱更迅速而扎实地围困了她,而且她作为导演的生涯随着帝国的覆灭也永远结束了。终其一生,瑞芬舒丹都拒绝承认她和希特勒政府有什么“浪漫的交往”,她坚称她只是一个电影导演。90年代初,瑞·慕勒(Ray Muller)拍摄的《瑞芬舒丹壮观而可怕的一生》(The Wonderful,Horrible Life of Leni Riefenstahl,1993)以采访90岁的瑞芬舒丹的形式展开。在这部纪录片中,瑞芬舒丹回顾了当年如何开始走上银幕;如何第一次执导《蓝光》(The Blue Light,1932);如何受邀于希特勒,开拍她的两部经典之作,并在摄影技术上费尽心思;如何被别人误解和诟病,如何继续活下去;等等。自然,瑞芬舒丹在她和纳粹党的关系上有撇得过清的嫌疑,而且,在很多问题上,诸如她对纳粹集中营的不知情,她也无力自圆其说(在她摄制她的最后一部电影 Tiefland 时,她曾经使用过集中营的一批吉普赛人)。但是,她半个多世纪来所承受的耻辱和痛苦似乎也够多了。1938年,瑞芬舒丹出访美国,包括好莱坞,为她的《奥林匹亚》作宣传。自那时起,她就开始遭遇一生源源不断的攻击:“雷妮,滚回家去!”——这就是好莱坞给她的欢迎词。各大制片公司的头都不敢见她,怕从此影响制片公司的声誉。虽然最后她竭尽所能主持了一场《奥林匹亚》的非公开放映,好莱坞的不少圈内人还在黑暗中偷偷溜进影院观赏影片。美国评论界无法忽视《奥林匹亚》的成就,《洛杉矾时报》写道:“这部影片是摄影机的胜利,是银幕的史诗。”
瑞芬舒丹的愤怒是有道理的。二战期间,有很多艺术家,包括电影导演都曾经为欧洲的法西斯政府工作过,这串名单很长,比如罗贝尔多·罗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冯·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但是他们都在战后获得了重新工作的机会,而且他们战后的声名几乎也无甚损失。即使是和纳粹的宣传部长戈培尔(Goebbels)过从甚密的维特·哈兰(Veit Harlan),虽然他的电影“更和纳粹政府的调子押韵”,且极明显地表现反犹太情绪,他在50年代后也得以重操旧业。可能历史对女人的清白有格外严格的要求,总之,瑞芬舒丹和其他几位在纳粹统治期间为第三帝国工作过的女人一样,包括维特·哈兰的妻子,都永远地失去了她们在战前的工作。而瑞芬舒丹受到的惩罚是最严厉的,影评人理查德·考利斯(Richard Corliss)就此说得很坦率:“那是因为《意志的胜利》拍得太好了,加上,她的风格,加上,她是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
事实上,虽然瑞芬舒丹的名字至今还在流放中,但是《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却从问世起,就在电影学院的经典架上。这是两部被暗中模仿最多、明里最受争议的电影;瑞芬舒丹摄影机下的希特勒形象虽然成了希特勒的“原型”,但是对她的作品的引用从来不曾妨碍过对她的批判。她的最后一部电影(Tiefland 在拍摄十多年后,直到1953年才得以上映)一直受到影评界的忽视,女性主义电影人桑德丝·布拉姆斯(Sanders Brahms)因此惊呼:“怎么可能,50年过去了,评论界依然如此惧于评论这部影片?无法想像,对德国知识分子来说,拒绝评论这部电影就可算是一个正确的姿态?”这部 Tiefland 是瑞芬舒丹除《蓝光》外的唯—一部剧情片,也是她在第三帝国时期制作的唯——一部影片。在桑德丝看来,这部影片反映了瑞芬舒丹对希特勒的拒绝,因为这是一个关于反叛的故事,关于新君的故事。影评人罗伯特·达桑诺斯基(Robert von Dassanowsky)也提出,Tiefland的拍摄并没有接受纳粹宣传部的经费,她借着这部影片开始她的“逃出第三帝国”,逃出她的“法西斯美学”。然而,就艺术而言,从“法西斯美学”的逃逸让瑞芬舒丹失去了自己最强劲的表现力。意识正确无法保证一部电影的艺术;反之,意识的错误也无法抹却《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的辉煌,那种整饬而壮阔的美的确有很大的煽动力。无怪乎当代大牌导演斯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和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都曾公开地向她表示过同行的敬意。至于好莱坞的那些类似《星球大战》的电影,大陆和港台拍摄的大量武侠片,绝大多数都带着点瑞芬舒开笔法,有的高明,有的拙劣。
自然,《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这两部经典之作,因为它们的出身,已被宣判永远地无法走出希特勒和纳粹的阴影。虽然,瑞芬舒丹对这两部影片的把握在气势上比格里菲斯(D. W. Griffith)的《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1915)和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的《战舰波将金号》(Potemkin,1925)显得更完美,但是格国菲斯和爱森斯坦所享受的崇高地位是永无可能被瑞芬舒丹分享的。瑞芬舒丹的这种宿命似乎也是艺术的一种宿命,或者说,一个有过失的女人的宿命。瑞芬舒丹晚年的时候,嘲讽而心酸地说:”女人是不允许犯错误的。”但是,接着,她很有勇气地说:“不过,我那时确实非常崇拜希特勒,他在任何角度都不好看,不是那种会让女人喜欢的男人,但是,他很有魅力。”显然,时年30岁的雷妮和90岁时回忆往事的瑞芬舒丹,对希特勒和第三帝国的了解是完全两样了,但是,就美学而言,法西斯的迷人之处隔了60年的光阴,却不曾消散。问题是,以《意志的胜利》为代表的法西斯美学是不是可以堂皇地在电影美学上占一章之席?法西斯之美有没有可能只在美的范畴内得到评介?或者,那永远将是一种带罪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