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女中学生之死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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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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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48
标题:
女中学生之死 作者:陈丹燕
<<女中学生三部曲 >> 女中学生之死
1986.3.21.
宁歌这三面环屋的家里,只有天窗,井般的幽黑,在黄昏时分升腾着潮热陈旧的气味,
还有宁歌母亲劣质香烟辛辣的臭气。记者浅绿的衣服像棵特别新鲜的草,静静不动声色地坐
在脏得粘手的木凳上,面对许多书:陀斯妥耶夫斯基、克里斯蒂、安徒生、德莱塞、毛姆。
《死屋手记》里夹着林彪当年的题字手迹图片:“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
床上扔着参加葬礼的亲戚送的东西:大红被面。记者拿过宁歌的摘抄本,第一页抄着报纸上
的小短文:莱辛说假如上帝把真理交给我,我将谢绝这份礼物,而宁愿自己费力去把它找到。
记者仔细地抚摸这张纸,这是她写在报纸上的文章,后来曾被部主任严厉批评过。她心里弥
漫着一种奇异的不宁。几天前,她听说有个女学生自杀,是所有小学毕业生都梦想的龙门中
学的学生,那时候她站在报社走廊上,能听到圆窗外面春天强劲的风在还光秃秃的树枝间席
卷,她心里点点滴滴激动忧伤起来,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这是个和青春连在一块的死亡
的谜语,必将是一个女孩把摇篮与墓地连在一块的故事。
邻居来了,又走了,告诉她有人看见宁歌母亲在下班急匆匆的自行车流里慢慢地走,手
里捏着宁歌火化前的照片,又有人说她在肮脏的小饭馆里一边喝酒一边哭,没人知道她什么
时候回来。她对人说我再等一会儿。我要等她。
大理石骨灰盒在暮色里泛出一片白光,使她困惑。在解剖台上看到宁歌的裸体,像一朵
落在土里的淡红的牵牛花,新鲜,透明,满目青春,怎么能突然装到这小小的骨灰盒里去?
不因为衰老,也不因为病,不是战争,也不是车祸。想死,就自杀。
宁歌的照片挂在昏暗的墙角,只是因为青春,她脸上渗透了一种迷人,使人感慨也使人
喜欢。只是那眼睛,像永远静静燃烧的煤块,释放着逼人的什么。
屋顶的瓦上有脚步声,轻而飘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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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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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49
1985.6.21.
听别人说,太阳没出前在地上画九个圈,一个套一个,站在当中第九个圈里,向天空说
一个愿望,苦悔。欢乐,什么都可以,这时候天上的神听得见,而且肯帮助祈祷的人。
我天没亮就起来,丁丁正酣睡得死去活来。我到校园里早就看好了的坡地上,画好圈,
站好,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片还没出太阳的夏日蓝天,很大、很深,像拥抱我似的扑来。
那晴朗的天,当没阳光的时候,简直温柔得说不出。我心里突然鼓胀起许多软的和硬的东西,
塞得紧紧的,很烫、很疼,像要炸开似的。我就愣在那儿了,听见晨风在耳边走过,感到脖
子上有一根血管突突地跳。我真想对天上那温柔的神说,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我
拼命大叫一声,我还从没这样叫过,声音从来没听到过,像浑浊的叹息又像尖利的口哨,我
觉得它一直传到了没有一朵云的蓝天深处。我表示了什么?说不清,大概神会明白。它是从
我心里发出来的。这学期突然变得这样多思又这样浑浊,这样愤怒又这样伤感,自己也不明
白。有时我觉得,自己静静坐在凳子上的时候,很像一颗嘀嘀嗒嗒走着的,就要爆炸的大炸
弹。
下午下课以后,大家纷纷去体育锻炼。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孤独,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无所
事事,初二的一群女生在林荫道上唱歌,一支快乐得要命的歌,老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被她们唱得又羡慕又心烦。我独自玩起翘翘板的游戏来。慢慢,我觉得心里有一种力量,被
压抑的力量,在内心深处挣扎,我真想叫,想绕操场跑它十圈,想找人拼命,想跳那种看起
来过痛极了的DIS-C0,可惜我不会。但抑制它的力量努力把我按在椅子上,而且不让我和
别人说话,像把我锁在抽屉里一样。旁人看来,那似乎是种懒懒的倦怠,但谁知我心里的抗
争何等痛苦!我到底怎么了?好像突然间变得不明白自己了!其实,又何止不明白自己,也
不明白面对的这个社会。我就像(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一样,分不清哪是好人,哪是坏人,
就像分不清海跟天一样。有时我觉得整个世界只是块透明的琉璃,其中精妙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有时又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黑蒙蒙很可怕。记得在哪本画册上看过一幅画,一个少女惊
恐地看着画面外,在她前面,有一个巨大的无以名状的阴影。看了那幅画,我真怕,真伤心,
阴影也许就是社会。那天图书馆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坐一长条凳子,像夜空里一颗孤独的星。
或许我前面的道路到处都有盖着美丽鲜花的陷井和深渊,或许世界像森林,长满了信任、尊
敬、友谊的大树,生活在那儿就像生活在自由芬芳中,谁知道呢!小时候从来没想到还有这
么心烦的事。
真盼望能出现奇迹!出现一双大手保护我,我能像书中女主人公一样躲到一个宽大的肩
膀后面,但我又希望在外人眼里,我永远是天真纯洁,无忧无虑的孩子。我也不想让母亲知
道我苦闷、彷徨。怕她为我难过,更怕她认真,最怕老师接踵而来的一本正经的教导,教导
得愚蠢专制。我希望大家永远用看孩子的眼光来看我,为我感到快乐。但其实这种心理也是
一条代沟。人们都说,孩子的心灵是一张白纸。他们反以为白色最单纯。岂知,白色才是最
复杂的色!我苦闷、愤怒,正艰难地同生活中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漩涡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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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6.22.
又快大考了。进龙中以后,实在考怕了。刚进龙中时,刘老师高兴得要命,我们这一年
小学毕业班全区只有四个学生考进这儿,进了龙中就进了培养国家栋梁之才的地方。一进学
校,就拼命考我们,后来才知道这是龙中惯例:给新生下马威。没一个考得理想,好多女生
都哭,觉得没脸见入了。我可不在乎分数,我相信自己聪明,可我心烦,感到压抑。
班上的同学不论阴晴寒暑,只是读啊,读啊,考啊,考啊,没有穷尽,头悬梁,锥刺股。
老师得意扬扬地说考试,同学们木呆呆地听,像受了惊吓的小动物。无穷无尽的复习题,今
天晚自习有很忙了!我爱读书,不读书我活不了,可对这样的操练实在烦,这是训练机器人,
是人就透不过气来。
现在阳光多好!夏天刚刚来,树叶长得这样茂盛。新鲜、滋润,我简单,形容不好,虽
然我语文很好,一旦用到生活中来,又觉得很差。我只能用心去感受它。把衬衣袖解开的时
候,风暖融融地在手臂上掠过去,带着阳光的气味,吹起胳膊上的汗毛,真舒服极了!我心
里又欢喜又惆怅,好像这阳光这风一直透进我心里去了。外面那棵树干细长细长,树冠绿绿
的像个少女在低头沉思。真好啊这世界。
我做了好几个动作想让隔一条走廊的陆海明看见,可他皱着本来就连在一块的浓眉毛,
拼命抄黑板上的题,那份严肃、紧张、重要,好像做了这题就能一百分。勉强对我需一点点
笑脸,没劲!老师没刮胡子的脸呈现出一派神秘不宣,像傲慢,像到了他报复我们平时有不
服从他的地方,总之像个得不到人民拥护的专制又愚蠢的国王,我恨他。
我偏不抄,偏去看外面在风里阳光里泥土里的绿色的小树,它真好看。洒满太阳金色光
芒的天空真漂亮啊2天到底是什么?天上到底有什么呢?到底会不会有神?西方的上帝,东
方的佛,还有安拉什么的,他们俯视人间的生死。那么我又什么时候死呢?如果我知道究竟
哪一天死,第一件事就要去抢劫银行。带上足够的钱去周游世界,去看看草原、森林、海洋
和干燥的沙漠。最好能骑马去,我真想有匹马,戴了草帽,背了弓箭或枪,风驰电掣地去!
到生命的最后五天,我到埃及的金字塔里去,去看看法老的咒语,记得在杂志上看到法
老咒语显灵,好些看到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去的事,我心里特别激动,好想亲自去冒险!我
有点相信这是真的事。我要去探索这里面的奥秘。要是能活着出来,我再去百慕大三角区,
去看飞碟,真希望能找到他们,他们把我捉上去,我要和他们谈谈宇宙和地球,他们会长成
什么样子?会像科幻小说里写得那样庄严有趣吗?我还要看一看飞碟的构造原理。我可是真
想让地球上的人也造飞碟,去研究地球外生命,如果突然我又不死了。那我长大就可以做这
方面的专家。如果这些事做到了,我就是死也很甘心。在死以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
等别人来不及管我的时候,就死了,他们追也追不上,多好!
突然发现老师站在我跟前。我一个字没抄,他气得要命。他又蛮横又轻蔑又恨地瞥我一
眼,回到黑板前,问大家抄好没有,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应着,他哗啦啦地擦了,拿一大张纸
往黑板上抄新题。到底他咽不下这口气,回过头来,在纷纷扬扬的粉笔灰里说:“宁歌,你
自己的成绩自己是有数的罗!”
是啊,上次测验我75.5分,全班最低。但我在同学们拼命背题的时候看完整整一本电
子学方面的书,肯定收获比他们都大。老师给的一个分数怎么能代替自己真正学到的东西?
最恨像羊羔一样被人驱赶着读书。
可连陆海明都怪样地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好像还有点嘲笑。我心一下子凉了,
金色夕阳下图书馆里那个英气勃发,聪明过人的男孩子到哪儿去了?可我偏把钢笔收起来,
就不按!老师和他都好像认定我要考不及格一样!我比死读书的同学要聪明有学问许多!我
真想大叫,实在想极了。我恨老师,恨这学校教室给我的一种不公正的压迫,他们都不懂一
个最最简单的道理:分数不能代表人。但他们就是比我强大有力,能压迫我。
外面还那么美好。美好得有点不真切。因为我四周的气氛是那么惹人讨厌。我总只能眼
巴巴地望着那许多美好的东西,却不能飞身投入。
下课了。开晚饭了。太阳落山了。每天走进食堂我都有种小偷似的惶惶不安,好像别人
的每个眼风都在对我说,你又想不交饭钱吃白食啊!我简直无地自容。妈妈这个月的退休工
资又寄迟了,我买最便宜的菜,难吃极了的细粉汤,又有女生的眼风惊奇般地扫来,好像说,
这样能下得了饭?那是娇滴滴但尖酸无比的眼风!她们是爸爸宠妈妈爱,心肝宝贝叫着,家
庭教师教着考进来的,我全靠自己,我骄傲又孤独。
我仓促地吃完饭出来。
校园里荡漾着晚风。广播里播放小号,小号声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的河面上凄凉地吹拂,
我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但它那高亢、那洒脱、那透明的悲伤,轻轻摇动了我的心。
半个月亮像剪下来的指甲,被人随便扔在天边。夜鸟急匆匆地回家。我想起满黑板复习
题不知向谁抄去。绝不向陆海明抄!真一道题也不做,我心里也慌。真矛盾。有什么地方躲
过这时刻就好了。
晚自习的钟响了,一百年以前建校时候,就用的这口钟,声音像修道院。向丁丁要来题
一看,有一半是重复练习,其实是要求熟练操作而用不着思维能力和创造理解发挥。
陆海明头发脱了,粘在一块,在头上乍着,实在看了不舒服。他一到考试就这样,何老
师还表扬他是全力以赴。不修边幅发奋读书是畸形的,太不美好了,人应该是很美丽的,而
陆海明的头发上又是汗味又是油味。前面有人在证题,争得津津有味,烦得想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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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0
1983.5.17.
老师突然说要换位子。马上就要毕业考试,大家脸上都有点决一死战的模样。宁歌坐在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说什么也不肯换。老师莫名其妙,她看着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的宁歌,
非让她换,老师的尊严是不能随便被侵犯的。那时宁歌瘦小而苍白,像张照片似的一动不动,
死死坚守着这潮湿的,靠窗的墙角。
老师总觉得自己弄不懂宁歌。她穿得破,只有一件大红的滑雪衣,做操时候一弯腰,会
露出破得像棉絮一样的毛衣。她不合群,从来不和班上的男女孩子一齐在操场上疯,总坐在
一边看厚厚的书,书很破烂,绝不是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有一次走过这孩子身边看一眼,是
一本(呼啸山庄)。宁歌细细的脖子几乎弯到书本里去了,老师轻轻敲桌子:“宁歌注意保护
视力。”
宁歌却受了惊吓似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老师,那神情拒人以千里之外。
老师的心凉了。她本来想,这么个可怜孩子,老师弯下腰去叫她爱护眼睛,她该感动,
该温顺得像水。老师老了,但还保持着她作为一个教师的浪漫,她想大约这孩子会把她看成
唯一的温暖,这是老师的幸福。但劈面撞见这种眼睛,她完全不像孩子,喜欢看大人才看的
外国书,复杂呢。老师心里想。有时候,一个儿童工作者的精神支柱,有许多要依仗于孩子
的信任、依恋和崇拜,认定自己是温柔的保护神。没有了,心里惆怅,愤怒,爱不起来。这
也是后来宁歌龙中的班主任何老师面临的精神打击,宁歌的警惕和独立意识像粗砂纸一样搓
皱了她的心,和她几十年牢牢树立起来的教师的伟大感。老师觉得这是为她好是爱护她,但
宁歌却只去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宁歌的眼睛动摇了老师精神上的领袖意识,她使一代华发
丛生的老师那么痛苦。
从此,老师和宁歌隔得很远很远。
宁歌只有坐在墙角里才安宁。要是背后有人走来走去,心里会有说不清的惊慌,她喜欢
远离人群的角落。从小就喜欢。她总认为自己能记得婴儿时候的事,记得女人们喊喊喳喳的
说话声,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还认为自己自幼能听懂话,听懂别人指着学走路的她说这
是个私生孩子,这时宁歌就大哭。人都说她对灾难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只是她从来没对人说
过心里是怎么感觉怎么排解的,只是靠着寂静的墙角,眺望着人们。
宁歌怎么也不离开那儿。
老师奇怪极了,让宁歌站起来,她检查了课桌又检查墙壁,摘下发卡掏掏木窗的小洞,
是不是这地考试做弊方便啊?防隐患于未然。
手臂碰到宁歌小小的身体,感到她在哆嗦。老师不知她是不是害了怕,于是又检查一遍,
什么都没有。老师发胖了,弯下腰去看桌肚的时候,艰难得像只熊猫。班上同学看着看着,
忍不住就笑。老师又伤心又悔恨。女人怎么也容不得这样的笑声。
宁歌终于没换座位。她心满意足背着书包回家去。路过梧桐树下的一个绿色邮筒,丢下
一封信,写给在外地工作的妈妈。信上说:妈妈,外婆说钱又不够了,舅妈快生孩子了,他
们要存些钱抚养孩子,请你赶快寄一点来。另外,上次你寄给我的四角钱我用光了,是买本
子,本子特别贵,我没买吃的。不骗你。求求你再给我一点钱。我在这里很好不要挂念,舅
舅舅母对我很照顾。妈妈,别的同学都蹿个子了,我一点不长,不知这是为什么?丢完信,
她顺便抚摸了一下旁边的梧桐树,手心有一点潮湿,好像能摸到树汁在里面欢快地流动。树
越长越大了,宁歌喜欢这种感觉。
走到家,突然看到舅妈叉着湿漉漉的手站在水龙头旁边,一大盆衣服在水里慢慢伸展开
来,像水母一样。舅妈像没看见她,可她的心突然紧张起来,舅妈从舅舅的女朋友变成舅妈
不久,就突然在接到妈妈的信不久翻了脸,有一天也是在水龙头旁边叉着手,对放学回来的
宁歌说:“你该去找你的野爸爸,你这野种。”那时宁歌一年级。后来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把宁
歌从被子里拖出来,先抽她一个耳光,再笑吟吟地告诉她说:“你妈妈是烂货。”那时宁歌二
年级。再后来舅妈站在水龙头旁宣讲一样对所有的人说宁歌手脚不干净,偷饼子吃,还懒。
那时宁歌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已经记不清了。
宁歌绕着舅妈走过去,舅妈没有拦路,也没有骂。走过她的身边,宁歌突然觉得一阵轻
松,轻松得腿一软,想坐下来。
舅舅一声不吭地塞给宁歌一个小苹果,青青的,指甲在上面一敲,蹦蹦响。他用背遮着
宁歌,那个厚厚的散着酒味烟味汗味的脊背像堵温暖的墙。
舅妈若无其事地走过来,突然扭过头呸地吐了宁歌满睑唾沫星。舅妈怀孕以来就一直胃
不舒服,唾沫星散出酸味:“为考龙门中学补营养啊?真真叫癫蛤蟆想吃天鹅的肉!龙门中
学是你这种野种考的啦?人家开起家长会来,操场全是小汽车。你当我不知道你们老师在班
上说什么,说宁歌这种人还想考龙中!对吧?你倒没羞死,回来吃我的苹果!”
宁歌哆嗦着,只觉得有一只手,带着铁手套在揉她的心,自尊的娇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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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0
1985.6.23.
天还没亮,母亲就醒了。天窗上一片灰白,像旧手绢。宁歌小猫似的缩在床角,从小宁
歌就非得挺起来才能睡熟,母亲实在耐不住外地生活的寥落,提前退休回来,在建筑工地当
临时工。母亲认准女儿仍旧熟睡的时候,伸出被劣质香烟熏得黑黄的手指,顺着女儿的腿轻
轻抚摸,一天天长大一天天丰满起来的少女的腿。
母亲从心里看不起自己,甚至从来没仔细看过自己的腿。年轻时候爱过一个人,但那人
不爱她,从此就在心里装了一块永远化不了的冰。后来年岁大了,不结婚在舆论里过不下去,
就在工厂内迁以后匆匆结婚。可几天后就分居,两年后离了婚。
没有了家庭,也没有了爱别人的愿望,还没有事业,怎么活下去?请假回娘家。那时父
亲已死。她找到初中时候最知己的女友,女友留她在家吃饭。小屋里挂着尿布,尿布滴着水,
床上躺着一个毛头。母亲想起女友对她的情分,去逗逗孩子,毛头睁开眼睛,眼睛那么黑,
那么机智,那么高贵,那么聪慧,在这片低矮的平房里少见!女友骄傲地告诉她,孩子像爸
爸。母亲注意地看看在一边喂大男孩吃菜粥的那男人,果然,皮肤好,长相好,看起来聪明。
他出去打水,在窄小的雨巷里,挺拔得像树。
母亲和为朋友肯两肋插刀的女友立了字据:有了身孕后再不来往。她想重新活一遍,实
在想。于是母亲在离婚两年以后又怀孕了,生下宁歌。在心里,母亲从来没把宁歌当成女儿,
看宁歌一天天长大,她心里热腾腾地翻起来:让女儿代替她过被人羡慕被人称赞的日子。当
她挂上破鞋游斗、用自己四十七元工资养活三代人的时候,从来不绝望,因为她有理想。
母亲轻轻抚摸女儿光滑的小腿,这腿像小鹿一样。还有一年,女儿就该直升龙中高中,
还有三年,女儿就该作为龙中优秀毕业生保送到一流大学,往后的日子是母亲想象不了的,
她只觉得,像报纸上新华社的传真照片,又真实又虚幻,又光彩又含糊,激动人心。她从来
没甘心像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过。她时常想起自己少女时代的一个黄昏,那黄昏弥散着灿烂的
夕阳金辉,她路过一个大学门口,看到前面走着一个女孩,穿了一条浅灰色的长裤,笔直的
裤线,笔直的腰。她感到那女孩身上的一种高贵的气度,母亲也想高贵,从此她觉得自己应
该这样,后来她觉得女儿应该这样。
隔一层薄板,她听见弟弟在睡梦里磨牙,弟媳闹离婚,弟弟酗酒,喝醉了就磨牙,磨一
夜。宁歌动了一下,母亲缩回手。眼睛变得尖锐严厉起来。她只感到宁歌对她变得日益沉默,
有时她简直闹不透宁歌到底在想些什么,像树分了杈,日益向一边长开去了。母亲不明白这
是宁歌长大了,她感到了自己是个人,自己心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幻想,作为母亲是应该祝
福的。母亲不明白,她只是拼命推着宁歌去走她没走但想走的路,笔直得像裤线样的理想。
宁歌醒来时,妈妈夹着香烟推门进来,立刻阴下脸来:“光着腿浪啊?再敢这样没有教
养的样子,我打断你的腿!”
宁歌爬起来穿上衬衣。妈妈转过来盯住宁歌的脸问:“你看腿子什么。”
“不干什么。”
“是不是有人说你腿好看了?老实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我会去调查的,我常和你们何老师联系的,宁歌,我老实告诉你,调查出什么来,你
就走着瞧。”
“噢”。
“你给我老实读书,不要七想八想,功课做不好的话,我不会再认你这女儿。”
宁歌低头穿鞋,晚上又忘了换拖鞋,只好跟着皮鞋跳到墙角去拿拖鞋。母亲把烟头往地
上一丢,拧住于歌的胳膊,“告诉你不准拖着鞋走路,像叫花子一样,浮尸2”
里屋传来舅舅浑浊地一声吼:“住嘴吧!”
母亲压低嗓子拧了宁歌一把:“浮尸!”
阳光遍地。屋外有一堆瓦砾,宁歌从小就看到它在那儿,没人动,外婆说是谁家的老屋
坍了留下来的。青的断砖,灰的碎瓦。缝里挤着压着钻出绿的小草,黄的小花。瓦砾里有猫
在叫,宁歌感到害怕,那是一只黑猫,黑得只有晚上才能看见眼睛,它叫得凄凉极了。宁田
喘不上气来,母亲在后面打量她,眼光像蛇一样紧紧缠绕住宁歌。
如果母亲不是用自己的理想裁剪宁歌那天一样广阔的向往,那理想使她有一种悲凉的
美。但当她把宁歌剪得鲜血淋漓时,那理想就变得那么让人诅咒,真的,实现理想实在不是
可以代替和像遗传一样原封不动地延续下来的,这应该说是一种进步。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0
1986.3.21.
屋顶上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猫,隔着天窗俯视这小屋,俯视着已变成一张照片的宁歌。
宁歌的眼睛一眨不眨满是话语地望着记者,孤独弃世,躲得远远地望着她。她认定世上没有
人温柔地爱过她,认真地爱过她,仅仅为她可爱就爱她。记者觉得能听到在那儿,在白色骨
灰盒的暗角里,有轻轻的呼吸,和自己的呼吸一样,很细,很轻。可宁歌的尸体是神色严正
的法医解剖的。
法医神色凄迷。他说宁歌母亲来此陈述时经常哭得神志不清,在一天一夜间完全脱了人
形,像个鬼,一个厉鬼,头撞着墙。
薄薄的木板门被推开,一个小个子女人像一张湿液流的黑纸飘了进来。这就是宁歌的母
亲。她死死拉住记者摇晃着说:“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的确,她工资低,寄人篱下,被弟媳恶骂,弟弟和弟媳离婚以后法院把本来宁歌和母亲
合住的四平米小屋判给弟媳,她将无立足之地。她四十九岁了,前面是苍茫晚景,没有工作,
没有事业,没有爱好,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没有孩子,没有钱,没有户口,更重要的是,
附在宁歌身上的愿望没了,一去不再来。
如果在宁歌最后一天活着的时候,她在晴朗的冬日清晨对宁歌轻轻说一声:“你是我多
好的女儿。”会有多少温馨。那这个母亲也许不会有这么重的负疚。
她却不说。她激昂起来,纷乱的长发抖动着,她说的确我从来不说宁歌好,当面从来都
说反话,我是激将法,逼她更努力一点。从老辈子就传下来说棒下出孝子,大人物都是打出
来的。她一直以为宁歌应该明白妈妈的苦心,应该感谢,但最终却相反。对母亲来说,宁歌
走得悄无声息,对妈妈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却写了一生中最长的一篇日记,她说她听从了
自己内心的呼唤,做出了一件只由自己决定就行的大事,她平静而愉快。这种永远的对内心
世界的沉默,也许不仅由于代与代之间年龄的沟。
母亲的嗓子突然哑了,咝咝地响,说不出话。她用焦灼不安的眼光爱抚宁歌,她的眼光
像手一样在照片上摸,可她一定只摸到冰凉的玻璃。
她只是问:“这么好的女儿都死了,我活着干什么?”在窄小巷子的路灯下,记者为她
感到十分绝望,摇着头:“我实在不知道。你一定也不愿意我说骗人的话。”她点点头,泪水
从烂了的红眼角汹涌而下。
她站在那儿,比夜还黑,比厉鬼还不祥。她把一生对女儿的爱都浪费光了。世上只有妈
妈对女儿才有的温存的爱,怎么也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冷酷那么社会化。如果妈妈爱女儿爱得
像一道温暖的清水,为什么不这样温柔地说呢?如果不说,孩子怎么能感到爱是温柔的呢?
如果感觉不到这温水般的感情,孩子怎么能不寂寞忧伤呢?如果在别人身上感到了这一切,
孩子怎么会不敞开自己的心怀欢迎它呢?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二十七岁的记者垂下头来,她看见婚戒在手指上闪着亲切的光。
人生的下一个角色对于她,是由女儿变为母亲。记者在手指上转动着婚戒想:要是我有了孩
子,一定要她第一知道,她的妈妈爱她视她为快乐和生命,她的微笑是我的食物和阳光。我
要做全新的中国妈妈。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1
1985.6.25.
妈妈吃完晚饭连碗都没收就出去了,大概又要深夜不归。我走出门,独自游荡街头。
晚风扑来,里面有白天的太阳气味。突然,我觉得心里有扇小门砰地开了,涌出来一个
特别熟悉的旋律: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亲爱朋友都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
乐园,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音乐课学会这支忧愁的歌以后,就特别喜欢它,有时候那
小门怎么也关不上,就一遍一遍地唱,不想停。
童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说不出童年有多少快乐,但童年时候单纯安宁,回想起来十分
美丽。现在我总被无名的孤独缠绕,又不想和人说。不知道是哪儿不合适。
还有,班上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变得好看了,特别是庄庆,今年穿衬衣的时候,我突然发
现她的脖子长长的很美,手很白很细,指甲是粉红粉红的,像书里写的那种大姑娘的手。可
我的手越长越大,大得不可收拾,脚也是,胳膊和腿却细得不相称,照照镜子,心里真绝望。
上次去图书馆看书,陆海明难得那样激情地讲《读者文摘》里那些激动人心的神秘的事,
他说我这是一种长身体的表现,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红起来,越来越
红,血液在脸上似乎翻江倒海。只有这一次,他很有趣很聪明,那许多想法像天马横空般奇
丽,一扫教室里的陈腐之气,连在一块的眉毛也变好看了。如果真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我
倒巴望它快点长好吧,别再给我丢人显眼的了!可有的时候心突然没来由地狂跳上一阵,有
的时候头昏得厉害,这是怎么啦?生病啦?不懂。反正我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有点害怕,
有点嫌烦。特别是那天洗脚的时候,庄庆突然说:“啊呀,宁歌你的脚怎么这么薄这么大啊?”
我举起来一看,真的。夏莉莉和丁丁使劲地笑,说我的脚很像鸭子的脚。我心里真气。发育
起来,到底要把我的身体长成什么样子啦?
前面就是太阳公园。已经落栅。小时候这公园不要钱,我常来玩。英文老师总看不起我,
我心里气,就逃她的课。那天好太阳,我到这儿来荡了整整一下午秋千,白色的秋千,前面
有一排夹竹桃树,开满了红的花,白的花,好看极了,就是味不好闻。秋千环在头顶上咯啦
啦咯啦啦地响个不停,像唱歌一样。我往里面望,在绿树丛里,真的看到隐隐约约有摇晃着
的白色的东西,久违了,秋千!我心略略地跳,跳得有点发抖。我摇摇栅栏,锁住了,一股
铁锈味。我真想爬进去!
四周静悄悄,只有橙黄的路灯无声地洒下许多谅解的光亮,像个和气的大眼睛。我心里
一热,抓住栅栏往上爬,小时候上树的本领竟不翼而飞了,身体像木头一般重,手和脚吊上
去了,屁股却无论如何抬不起来,栅栏响个不停,有打雷那么响!我心里很气愤,退化了退
化了!
远远听见有人声,我连忙跳下来,跳得脚好疼!我装作什么事也没有,慢慢往前走。秋
千仍旧挂在粗粗的绳上,在风里晃荡,晃荡,晃荡。小时候我好荡高,人像飞起来一样,绿
的树白的花在四周像万花筒,那真美。
心里那旋律又来了,快乐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很惆怅。我不知不觉失去了许多,得到
的和面临着的却让人琢磨不透。
人在拐角消失了。又去爬,小时候男孩都羡慕我爬树的功夫!这次爬上去了,跳到洒满
明亮月光的水泥地上,绿树森森的气味立刻环绕了我,白色的影子突然近了许多,天助我也!
我向秋千跑去,满心喜欢。那树,那花立刻就会像万花筒一样了。我好像在过完寒冷一
冬初次脱下棉衣,脱胎换骨样的轻松。秋千在月光下白得那么耀眼,那么美丽。连夹竹桃的
气味都变了。突然,我突然看到粗粗的秋千绳上别着纸条:油漆未干。我的天!
猛然有一道手电筒光直射过来,“干什么的?’我看见一个红袖套,“干什么的?”一张
核桃般满是皱纹的老脸。
“看秋千。”我说。
“秋千有什么好看!”
不知道有什么不好看。
“你怎么进来的?”他拉着我到栅栏那儿,手重极了,我拼命挣脱他的手,他回过头来
瞪着我,放开手:“对啦,小姑娘,油漆未干,碰不得。”看到门没弄坏,他奇怪极了,拿手
电筒上上下下在我身上照:“这么大姑娘,爬墙啊?新鲜事!”我真恨!
马路那边又听见有人说话,会不会是熟人、邻居。舅妈?我十四岁了,一米六几的个头
去爬墙进夜公园,他们怎么说?不庄重?复杂?联系出生,会说什么难听的?要是再来两个
男孩一块起哄,我真是死了的好!人声更近了。我一步步往暗处退。老头品过味来了,嘿地
笑—声:“也知道爬墙见不得人呐!娃娃。旧社会有你这高这大,该抱娃娃了,你还爬墙打
秋千?我要是你爹,不打断你腿?”
“现在不是旧社会了。”我把脸退到树阴暗处顶一嘴。我宁可像现在这样没爹,也不愿
意有这样的僵板老头,祝英台的爸爸!
“新社会也有规矩方圆。”老头用手电筒照着我眼睛,怒冲冲地吼。栅栏外停下一对情
人,紧紧偎依着,像鸽子一样咕咕地说着什么。老头扔下我,对他们大喝:“走开走开!”真
正是祝英台的爸爸!
他拿出一大把钥匙来打开门,我挤出去,对老头呸一口,我恨他!他把我赶进一个陌生
的世界,一定要我适应它,照他振振有词而荒唐的法则行事,我真恨!他一边锁门,一边说
“乱了套乱了套”,锁完门,他看见我还站在那儿,对我吼了一句:“还不快回家!”我偏不
回家,我往前走,我就愿意我行我素。
扫兴!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1
1985.6.26.
进入大考,上午一连考三门,一小时一门,中午吃饭的时候,顿时发现许多人的眼角都
累得耷拉下来了。丁丁有一门感觉不好,在食堂里一边哭,一边吃饭。眼泪一滴一滴打在匙
勺子上,好可怜。我很自信。
何老师大而翘起的上嘴唇上,整整齐齐像化学价一样排列着一串大泡,上火了。一到我
们考试,她就急得上火。她头上的头发这些天又硬了几分,白了几缕。随着考卷翻动的声音,
她的目光变得非常非常敏锐。这让人觉得受到压迫。
考试啊!没顶一般的考试!
下午学校规定了体育锻炼的时间。听到操场传来像跑步一样轻松的乐曲,心像上岸的鱼
又跳回到水里一样,突然一片清凉。我忍不住蹦起来,带倒旁边陆海明的铅笔盒,哗一声!
陆海明吓了一跳,突然挺直身体,额头上的青春美丽痘忽地红了。我说:“体育锻炼时间到
了!”他一惊一吓的样子,像个善良可爱的书呆子。突然,我看到何老师又吃惊又愤怒地瞪
我。全班同学都还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有的还在抓紧时间算最后一道数学题,明天一早要考
的,陆海明不满地嘟嚷着用力并上铅笔盒。
校长助理在外面敲窗:“何老师,放班级到操场上去。”
何老师非常不满地瞪我一眼,说:“我知道读书苦,但没有法子,古人尚能做到头悬梁
锥刺股呢,何况我们。我们要艰苦奋斗。”说着说着,她脸红起来,这是激动了,喷过来的
鼻息,热得焦急。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庄庆从后面挤过来搭住我肩膀,轻轻说:“堂吉诃德,烦!”
何老师跟着我们往外走,一边说:“现在争分夺秒,多复习一分钟,也许考起来就多一
份把握,你们要明白。”她跟到门口,扶住教室的门框,“早去早来啊!”
丁丁笑起来:“像我妈。”
到操场上,体育老师说因为考试缩短体锻时间,但运动量得保证,所以绕操场跑十圈,
男生十五圈,以后回教室继续温课。
把我们当成什么了?牛还是羊?我想跳绳!想打羽毛球!
排队时候,陆海明环顾左右后偷偷摸摸对我说:“老师是对我们负责,脾气不好,别伤
心。”我却实在看不得他那鬼头鬼脑。我瞪他一眼,在分数面前,大家都变成任其驱赶的羔
羊。
晚上晚自习的铃还没有响,大家就都到教室里猫着复习功课去。何老师又坐在第一排等
着大家,她的脸总吃力地仰着,对每个进来的人劈头盖脸拳拳地微笑,笑的时候苦楚地缩着
满是燎泡的嘴唇,她能使考99分的人都感到负疚。我不敢看她。
我实在复习不进功课。我实在是不想没完没了地做习题,我是有才能的,我要找一种充
满灵气的学习方法,而这种大运动量的训练,是训练运动员的肌肉,不是训练一个中学生,
特别是重点中学学生的思维能力的,我觉得。
烦极了。
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何老师突然把手放在我肩上,像纺织女工发现这匹布出了毛病,她的手火热火热。
“宁歌,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我看看她,我能跟她说什么呢?“你要珍惜
在龙中的学习机会。”她嗓子哑了,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嗡声,“我们要求的已
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率,你也知道,因为要求高,所
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
何老师说着把一卷纸塞给我:“这是我厚着脸皮向老师借来的,丁丁说题目她也要用,
我想今晚你就把题抄了,明天自己去还老师,向他道歉,你们这些孩子真不懂事啊,老师找
这些题来就容易吗?”
不接是不行的,纸上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粉笔灰味,吸进去真难过,我拼命往外
呼气,但那股生涩尖利的气味就是停在嗓子里不出来。
做吧。桌上不知哪一届的同学曾潦草地写着:学海无涯苦作舟。
何老师走了,又回来,说:“你看陆海明同学多认真,他本来就是年级里的尖子学生,
但仍旧兢兢业业,希望你能向他学习。”又走了。
复习题铺天盖地,无从下手,我像只小鸟在这死寂的水面上停不下脚,潜不下心。
做吧。
陆海明做得如痴如醉。在那夕辉里眉眼间的灵气一扫而光,那时我多喜欢他!喜欢得不
敢看他。但现在他变成了勤奋而愚蠢的大蚂蚁。可惜啊!
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半个脸来威吓般地神秘得不得了地说:“这些题能捞七十分。”
我叹口气:“太多了。”
“你不想做?”他瞪大眼睛,“你看看我的!”他举起草稿纸,小小的字像蚂蚁军一样排
了整整齐齐的队伍,满满五张。我的天!
我实在有点看不惯他那种样子,有点狐假虎威。
他怜惜地看我,我心又软下来。
头挑,何老师花白的后脑勺往前一冲,一冲,慢慢垂下去。她累了。我心里突然又涌起
一点点柔软的东西,老师这么累,不就为我们考得好些吗?我何必呐,何必呐。
做吧。
教室里安静极了。大概大家都有一点感动。何老师的脖子皮肤都松了,从漫不经心地整
理的头发里透出来,挺可怜的。她和陆海明一样不修边幅,没有一点中年妇女的风韵。
突然,她像从水底浮出来一般用力摇摇头,转过来,责任重大地环视着我们大家。满教
室蚕吃桑叶一般的翻纸声一定使她高兴,我也故意翻过一页本子。她远远朝我点头,使劲地
点。我心里却难受极了,做呢不情愿,不做呢又内疚。横竖都不得安宁。心里越来越烦。
陆海明的头发真脏,全粘在一块儿了!我听他说一到复习考试就不洗头不洗澡,当时考
龙中时他也这样,怕把好运气洗走了。这是什么话!
晚自习好容易结束了,好容易!我第一个站起来,尽心尽力喘一口气。
何老师跟在我后面,吓得庄庆择路而逃。她把手搭在我肩上,重重地压着我。路过龙门
楼时,何老师突然说:“宁歌,我来带你去看着龙门楼碑。”
我早看过了。进校的第一天就看过了,告诉我们,这学校建了一百多年了,历来就是出
名人出秀才的地方。那碑上刻着繁体字,显得那么古老那么有身分,像古董。那一次我还记
得何老师的脸,她眼睛很亮,有一点庄严,有一点激动,很像堂吉诃德。
碑还在那儿,月亮光使它变得沉重起来。何老师轻轻夫抚摸它,说:“我们这个学校为
中华民族输送了一百六十八年的优秀知识分子,现在你们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栋梁之才啊!
宁歌。”何老师的衣领在明亮的月光里露出了筋筋缕缕,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像个狂热的
修女,她靠在碑上看我,“宁歌同学,我对你寄托了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发奋努力,跟上
大家的步伐,将来做一个无愧于古老龙中的好学生。你一定要努力,不能再糊里糊涂的玩啊
看闲书啊,为了龙中,老师对你也要严格要求。来,你看看这碑。”
我只动了动,我知道背面刻着从龙中走出去的许多名人,那些名字像魔法一样使龙中在
世人的眼里光彩夺目,但殊不知这光彩也烤焦了许多人的天性。
高而平扁的龙门楼仿佛向我倒来。龙门楼啊,到了这里,就得拼性命跳龙门了。中国这
个关于龙门的传说实在太可恶了!
何老师殷切但不容置疑地看我。她像龙门楼~样,高大,目标明确,不容反抗。她从来
就以为她是我的指路明灯,可我觉得她不是。
“好吗宁歌?”何老师问。
“好的。”我屈辱地说。
龙门楼里风声萧萧。
九点半熄灯的时候,大家都合衣躺在床上,等舍监老师查过走了,宿舍大楼的门哗啦啦
地关上了。校园里静下来,远处农田里的蛙声响成一片传过来,校园仿佛变成了一大片静静
的麦田。我的心也有一点安静下来。
十点到了,舍监老师大概睡觉了,丁丁带头,悄悄起来,背了书包,拿了小凳,到走廊
里去加夜班。一到考试,大家都这样。隔壁寝室里的人也纷纷出来。长长一条走廊,窃窃私
语声从这头传到那头。连漫不经心的庄庆也点蜡烛了,滚烫的蜡流下来滴在手上,她直叹气。
我欠起身来看看,她们都在膝盖上做题,计算纸有心电图纸那么长,背弓得像大虾,真
正是延安精神大发扬。复习题大约数我做得最少,别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功。别人会赶到我
头里?我得远远被大家甩在后面,我真朽木不可雕也了吗?我把门打开,让走廊的灯光照在
我床上,就躺在床上做题。丁丁探进头来说:“灯光会从窗上透出去的,老师发现要罚红旗!”
她是室长。
我说没事,老师的梦已经做到苏州了。你没见晚自修她都睡着了吗?
做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校园的小路上有人轻轻在说话,是何老师的声音!我光着脚就往
地上跳,一脚踢上门。庄庆的反应也快,紧跟着吹灭蜡烛。罚红旗了,这星期的操行分就够
呛。
舍监老师的声音:你看这些同学,住到要初三了还不遵守纪律。
何老师的声音:为了考好知道拼命了,真正的刻苦了,放她们过去吧。
倒也是。舍监老师熄了手电。
我脚心一片冰凉,闻着满屋子蜡味,说不出的难过。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的,它像
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1
1985.12.4.
天还没亮,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这是新造起来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
第七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宁歌打开窗子,天上仍旧有星星,淡黄色的,淡得
像一滴奶渍,更遥远了。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暗。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
声音,她认为是天使降!临的声音。她心里涌起一阵欢乐,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
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
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1
1985.12.14.
何老师又伤心又疑惑又不甘心表现出疑惑地说宁歌自杀了。她说宁歌同学的自杀有社会
原因,也有自身原因,宁歌同学的世界观是灰色的,我尽心挽救,但没用。她嘴上又是一圈
溃烂的泡,说话太多,伤口裂了,缕缕血在嘴里,咸咸的。
站在讲台上,看着空座位,那儿再也不会有一双独立不羁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反抗地
看着她了。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毕业的时候,她唯一的永远的情人在她的纪念册上说:浪漫的
瓦尔瓦拉。她认为有点讽刺,当时却没说,那时丁香树开花开得不一般。因为她太瓦尔瓦拉
了,他就爱上了别人。但她却没垮下去,她有许多孩子依恋的眼睛温暖着,当男孩女孩围在
她身边和她一块去看龙门楼的碑,当她在静静课堂里走过每一个黑发覆盖的头的时候,她全
心都充溢着神圣和伟大。她是神。她多少次立志就这样做一辈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现在
她班上的学生挣扎到死,她却没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发现丁丁、庄庆和王学明,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和宁歌差不多的东西,一种冷酷,一种
再也不崇拜的宣言。这一代已经完全完全的不同了。
高二班上的同学在议论,听说初中有个女生和流氓鬼混,不能自拔,就自杀。“真低级,
给我们龙中丢脸。”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义正辞严地说。当人与人互相不理解的时候,就是同
龄,心的距离也这样遥远。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2
1985.6.29.
要回家过暑假了,真高兴。尤其是下课时,陆海明悄悄说:“收拾好在寝室等我一块走。”
这几天他高兴得像个小男孩,这次他又考第一。看到他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里扑通扑通
一个劲地跳。我觉得他那连在一块,老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眉毛,今天也扬起来了。庄庆要
和我一块回家,我不干,她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她,她是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她最后
伤心而满腹狐疑地走了。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我跳起来,猛一下碰到架子床上,疼得忍也忍不住,眼睛里全是眼
泪,但赶紧去开窗,对焕然一新的陆海明点点头,隔着层泪水看他,他很好看。
校门口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在等车,我在心里说,其实有什么呢。但心在衣服里就是跳得
山响。陆海明说告诉我一个好地方,是他复习的时候偶尔发现的,那时他就想等考完试约我
来玩。我和他约好了似地向校园深处去,好高兴!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在鼻子里响,真有趣。
他又活了!
他说他的理想是直升,上大学,留学,搞计算机,我还没仔细想过将来该干什么,只是
在心里想,不平凡、不虚度。他看着我,探究似的,我连忙说:“我要做一个地球外生命研
究的专家。”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词,我喜欢神秘的事。他说:“你像个孩子。”我想这不是
在嘲笑我。
我说:“直升、留学倒是好的,但读书没意思,这种是死读书。”
他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十年寒窗苦嘛,这叫英才教育。”他的自豪和骄傲立刻感染了
我,像海绵吸收清水一样快。我朝他笑笑,英才,这是个吸引人的字眼。毕竟是好事。
前面有个水洼,倒映着蓝的天,白的云,比真的还好看,那么飘忽!他跳过去,我也跳
过去,不含糊!他说:“看着吧,以后我年年都得考第一!”
他说的那个保密的地方原来是堵矮砖墙,红的砖裸露着。他说爬过去有一大片田野,春
天开满黄色的油菜花,棒极了!他说着把书包背上,爬上墙去,说:“你敢不敢爬?”
我开心极了,点点头。
他翘翘大拇指:“豪杰侠客!”说着不见了,听得墙外咯的一声,想必跳过去了。
我看看四周,真好。这地方,叫一圈树围着,外面没人看得见。我把书包甩过去,大喝
一声,接着,奋力爬上墙,摸到一手青苔,不在乎。真正爬到墙上了,看到陆海明的头顶心
有好多头皮粘着,看着真脏,忍不住说:“喂,你该洗洗头了吧。”
他说:“你现在最好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从墙上跳下来!”
墙可是真高。我多久没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了。我已不习惯这样的高度,头都晕了。
他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那么温和的笑容!
我一闭眼,往下一扑,摔在地上。
他蹲在我旁边一迭声地问要紧吧不要紧吧,我看看他,尖鼻子头上一圈汗,是为我急出
来的?他把手伸出来,又赶紧缩回去。
我爬起来拍拍土:“没事!”我说。
心里高兴得不同寻常。我想,庆庆和刘东页要好,王学明和丁丁要好,还说非丁丁不娶,
海伦在日记里写给她心目中的爱人爱德华,这高兴的心情一定是一样的。我们都长大了,享
受大人的这种感情是多么好啊!
我们乘车回家,车上只有一个座位,他一定让我坐。他有绅士风度。我们路过一栋大高
楼,然后又路过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一切都很好。只是很快他就背上书包,说到站了,他指
点着一条干净的大弄堂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大弄堂中央种着一棵阔叶树,矮而茂盛,像童话里的树,四周围着精致的碎红砖。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2
1985.9.11
母亲近来时常不在家,晚上吃完饭就走,深夜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家,邻居传什么的都有,
我实在失望得很!暑假实在太无聊了。
到傍晚乘凉的时候,就盼望阿根早点来。听到拖鞋在水泥地上肆无忌惮地嗒塔走过,我
都要看看是不是他,他知道了一定会得意得要命,以为我崇拜他了!
乘凉其实是非常无聊的,不是说工资,说娶亲,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涨价和便宜货,
男人们也开一些半吞半吐的下流玩笑,看到他们光着上身扑打着扇子拼命笑,像吼一样,我
真想骂句什么。凉风里带着煤炉的热气和水龙头那儿的水湿气。这与达吉亚娜的庄园、简•爱
的大阳台相去太远了。远得让人忧郁。
阿根扛着竹椅来了,一探一探地找我。他的眼睛愚蠢又洋洋得意,很让我厌恶。他是这
条巷子里的娱乐明星,有时夹叙夹议地谈三流小报上英雄美人的故事,有时唱越剧花旦,人
们竟如此欢迎他!童家婆婆把频道永远调不准的半导体关了,让出地方来,让他来段祝英台。
童家阿婆笑得兴高采烈,我实在气闷得很。他却挤到我面前坐下,对别人统统不屑一顾。
他狠狠在光脊梁上打死个蚊子,说:“你喜欢唐诗宋词长短句吗?”
我说是。
他说:“诗词很好,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多看看对你有好处。”他说得一本正经,还
特意对乘凉的人们点点头,童家阿婆尖尖地说:“秀才,不要酸,倒了牙帮又要花钱去看医
生。”但她那脸上,是全心全意地羡慕和妒忌。他很得意,鼻子里还是嘴里,唏溜一声。
他又说:“你晓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我知道好戏又要开场,连忙装作迷惑地摇头。他舌头响亮地弹了一下:“这也不知道?
难怪你,还小嘛,到高中就该懂了。这就是说,那柳树长得很高,仿佛在月亮上面,那时候
呢,人们就知道已是黄昏时分了。”
如果没有旁人,我简直要趴在膝上捧腹大笑,如果有一个懂词的人在一旁听,我要替他
羞死了!如果陆海明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在一块谈话,我要为自己羞死!
我真寂寞,看其出洋相可算乐趣了。真寂寞!如果能和陆海明在凉风习习的街上漫步,
谈地球外生命,谈窗前公主向往大自然的那段很有哲理意味的话该有多好。他家那干干净净
的大弄堂使我感到亲切,那高大结实的淡黄房子,安静、温馨,连树叶的摇动都很彬彬有礼,
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在那儿可以闻到书本和文明的气息,我渴望的气息。
童家阿婆把凳子移到我旁边,阿根看我老不和他说话,开始唱越剧了。童家阿婆张大了
嘴。
我悄悄地把小凳往后移一下,心里很凉,仿佛曾把心遗忘在雪地里,解冻后,就再也没
有热气了。这块雪地是什么?难道真是那魔镜的碎片落在我心里了?
到了半夜还没一丝风,我和妈妈住的那个角落,闷得像箱子。妈妈看了又看想了又想,
终于同意让我拿块铺板到屋外和曹家阿婆一块睡,让我换上睡裤,把衣服塞在裤子里,不到
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让我和别人家的女孩一样睡露天的。
我躺下来,果然凉快一点,第一次睡在夜空下,无数星星向我蜂拥,大星星、小星星。
上帝在他的天堂里吗?看得见我吗?星星旁边会飞翔着天使吗?我仿佛能在地方戏的嘈杂锣
鼓中听到哈里路亚的美好歌声。纯洁无邪的歌声从遥远的天上向我俯冲下来。能把我也带去
吗?如果我死了,会有天使来迎接我,给我换上美丽的白纱,领我走上天堂之路吗?
屋里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是妈妈和舅妈,不知这么炎热的夏夜舅妈怎么还有这么大的
力气,我实在不想听,争吵声里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像文章的标点符号一样源源不断、错落有
致地涌出来。童家阿婆睡意朦胧地咒了一句,也是一句粗野的话,我在这声浪里喘不过气来。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2
1985.7.13.
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两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不幸死于非命,原因只是贪玩。地球上
又有两个最高等的动物死于无聊的游戏,说不定他们将可能成为改变历史命运的伟大人物。
打雷了,驱赶酷热的雷雨终于就要来了,我心里热切地盼望着火球在云层中翻腾奔跑,把低
沉厚重板着脸的乌云赶个干净!我好像在心里感应着它,我是一片默默渴望腾升喧嚣的大沙
漠。打雷了!就这样一个伟人,丝毫没有发挥他的才能,丝毫不曾体验生活的艰辛和曲折就
死了。打雷了,好亮的闪电,像刀一样有力,风席地而起,龙一样盘旋而上,好雷!或许这
也是他们的幸运。带着两颗水晶般无尘的童心,带着人生黄金时代的欢乐,走向另一个世界。
但愿安琪尔把他们从水中抱起,振起翅膀,飞向天堂!但愿不久,他们身上也安上洁白的翅
膀,到处飞翔,拯救不幸的受难者,播撒欢乐的希望!又闪了,金色的闪电拨开厚云雾,那
一刹那我觉得我看见天堂的世界,白云镣绕,天使飞翔,其中就有这两个可爱的孩子。
天愈发阴暗下来,暗得好像有什么灾祸要临头那样不祥,雷声没有了,只见无声的大风
在空中把乌云驱赶过来,多日来的湿热一扫而光,树叶在哆嗦,有人砰砰地关窗,我的心突
然狂跳起来,直跳得喘不过气,我真希望这死水一样的生活能随雷声突然有个翻天覆地的变
化,突然间全变了,但这绝不可能。这可诅咒的黑夜般的白天,我想起俄国某地的白夜现象,
也许与这毫无区别!这死气沉沉!我希望大刀阔斧地生活!沉重的雨点终于下来了!雷愤怒
地吼着在天上滚过,狂风大作,门被吹得吱吱怪叫,童家阿婆在她家的门里一个劲叫我关门,
怕雨水泛滥进家,可我怎么也不愿意关上门,雨很快打湿我的裙子,风在门口扑打盘旋,远
处的树被风吹弯了腰,哦,多响的雷电!它替我鞭打大地。我心里也充满雷的声响。雷啊雷
啊!我把头伸出去,雨点立刻洗净了我!等骄阳再出现,我会化为一股水蒸气,飘上蓝天。
那时会不会有安琪尔来欢迎我?虽然我没能做出人鱼公主那样的事,但暴风雨已为我洗净了
灰尘。我渴望像水蒸气一样能自由地离开一望无边的死寂的大沙漠。那两个不幸的孩子也许
很幸运!
腾升,腾升。雨将变成纷纷降落的花瓣。白纱的仙女用梦幻的语言向我诉说美。她说醉
人的黄色是太阳的吻,柔和的蓝色是蓝天的倒影,红色是海边一片朝霞,迷人的紫色是远方
小男孩爱的示意,是在夕阳下献给恋人的紫罗兰。这一切的组合是被遗忘的虹。
腾升,腾升,音乐变成圣洁的光环,美丽的小安琪尔搂着明月跳舞。
雷和闪电在我脚下袭击大地,大地本来是美好的,可惜被人释放出的肮脏玷污了。大地,
人,在雨里恢复你本身的纯洁和美好吧!我如果能长大,我一定做帮助人类完善自己的新学
科的创始人,使人类的道德建设得更加完美。大地和人,我多希望你恢复美丽。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2
1985.7.25.
妈妈的确对我是尽了心了。早晨她不动声色地拿出一张汽车票,板着脸说:“去黄山吧。”
黄山!感谢上帝,我终于实现了愿望,到名山大川去,阿弥陀佛!现在诸神对我来说是不分
国界的,一切都如意!实在应该舒心地笑一笑了!我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很想对妈妈说声谢
谢,妈妈含辛茹苦不容易啊。但妈妈拍拍手套,像没看见我张开嘴要说话似地站起来,我一
下子窘住了。不知为什么,感谢的话、亲热的话在心里骨碌碌翻滚着却总不敢说出来。黄山
啊,赞美安拉!
妈妈说她上班去了。我心里从来没这么高兴过,甚至天气也很棒,高温过去了,天很爽
快,风清清日丽丽,天蓝得真不可思议,这是夏天的勉力,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我实在想告
诉一个人,我心里高兴。出门的那一刻,我决定告诉陆海明去。他没告诉我他家的地址,由
于自尊,我也没告诉他,但我能记得那房子。我好想念他,当一阵风轻轻从我裸露的胳膊上
吹过的时候,我想他想得心里发紧。
夏天的阳光多么明亮多么好!有人戴了白色的大草帽,显得下巴尖尖的,很秀气,很好
看,淡黄色的裙子,绿得那么彻底的树叶子!我买一根草莓棒冰,红红的,觉得自己突然变
成一个得人宠爱的小姑娘。
我很羡慕得人宠爱的爱娇的小姑娘。
在绿树婆婆的公共汽车站上,我突然看见了丁丁和王学明!他们脸上全是笑!那样抑制
不住的傻乎乎的可美好得要命的笑。丁丁突然朝我这边转过脸来,我连忙闪到大树后面,不
小心踩到一个老头的脚,他冲我嘟囔一声:“这么大的姑娘在街上疯!”我连忙冲他拜了拜,
可不能让丁丁看见我。
车来了,又走了,我探出一点点脑袋,他们不见了,我心里其喜欢他们,真佩服他们的
勇气。男孩和女孩手拉手,在夏天的街上走,多迷人。希望陆海明能含笑把我让进家,说愿
和我同去。这样我就一步跨进了天堂。
看到淡黄的房子了,就是这条弄堂,弄堂四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丽园。我突然心慌
得很,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站定。园子里只有干干净净的阳光,没有人。有一个阳台上挂出一
半白窗幔,轻轻地轻轻地飘。
我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一串钢琴声,生疏的,断断续续的,大约是个白净的小男孩。
走过阔叶树,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陆海明家是几号。每扇门都关得很严,弄堂干净极了,
没一丁点东西,也没人。我东张西望地急了,但实在不敢叫也不愿意叫,简直傻了。突然走
出来一个女孩,她冷淡地怀疑地看着我,好像我要做坏事似的。我真受不了她那高傲的目光,
她问:“你找谁?”我说:“陆海明。”她问:“你是谁?”我说:“同学。”她应该懂得对生人
盘根问底来满足好奇心是没教养的一种表现。她指了指树下的门,走了。我终于来得及发现
在她高傲的眼睛里有一点没来得及掩饰的羡慕,到底是龙中的学生啊!我一下子很看轻她。
我敲敲门,没人。又敲敲门,听到楼梯上有动静了,丁丁快乐的笑脸在门上门了一下,
黄山的云又闪了一下。
陆海明出现在面前,每一颗青春美丽痘都发紫了。他说:“我在做功课呐,我妈给我请
了英文辅导老师,我要做好多呢。”说着他使劲舔上嘴唇的毛绒绒的胡子,又偷偷摸摸关上
门。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想让我进去,又怕我知道他这心思。他响亮地说:“练习是大一
的。”
我突然发现他那连在一块的眉毛那么狭窄,那么迂。但我装作没有感觉到的欢喜样子说:
“我要去黄山玩了。你不是说暑假也想玩去吗?”
他的头拼命摇起来:“你一定听错了,我没说过,我一暑假都要攻外语的。我可没时间
玩。”
在他身后的门口,我看见铜拉手,很古老很好看的铜拉手,我从来没见过,上面刻着一
个英文词,拉手上被磨得光亮的花纹复杂而华丽。我突然奇怪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的,有点
灵魂出窍,丁丁笑得实在很好看,太阳把她的牙照得晃眼。
他紧张地盯着我的脚,想必是害怕我说要到他家里去,他也许有个望子成龙的妈妈,成
那种能被世人称赞羡慕的龙,他实在是妈妈的乖儿子。
我说:“再见,我顺路来看看你。”这时我才发现手里还捏着棒冰的小棍,我把它丢在他
家门前,心里突然松快了,没什么。我转过身要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通红的,眼珠简直
就要对在一块了,何苦呐,同学来看望同学有什么可怕的。我停下来,等待他说一句通人情
的话,可他又低下头,轻声而坚决地说:“早恋是中学生不能做的事。”
我趁他咽唾沫的时候说:“再见,陆海明同学。”拔脚就走了。我想他会呆呆地站在那儿,
让他呆去吧,龙中的优等生!
身后却立即传来慌张的关门声还上了锁头。
阳光仍;日这么美丽明亮,街上又有淡黄的裙,淡紫的裙,白的裙,充满了夏天情调。
夏天还是这么好啊,好得不可思议。迎面开来一辆车,大约就是它载走过幸福的丁丁和可贵
的王学明。车又走了,载走了人纯净温馨的美好感情,也许应该说是爱。
走进热哄哄的小巷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自己如饥似渴地盼望黄山之行,心里很疼。
草草吃饭,第一次午睡。我需要镇静一下,脑袋里又乱又空又茫然,我实在让那锁头会
上的声音搞糊涂了,爬红砖墙是怎么回事呢?后来真睡着了。后来还做了一个梦。
梦到我和他在一起散步,我看见自己笑得完全像丁丁一个模样,牙齿很漂亮,大约让太
阳照得太久了。他母亲跑来骂了儿子一顿,是用英文骂的。他立刻去纠集了同学来嘲笑我,
这时我发现那个高傲的女孩也是龙中的同学,是高二的,她说你真给我们龙中丢脸。我流着
泪跑了。跑到校园里,看到一枝花,我的理智告诉我,吃下去就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最根最厌
的人变成任何东西。我吃下那枝花。不一会儿,他追来了,继续骂着我。我真想把他变成石
头,可泪眼望着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我哭着跑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没有感情的小树。
醒来以后,我很想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失恋以后扑倒在床上大哭一场。但我却哭不
出来。我只是万般渴望着去黄山,离开这个没有感情的城市。远远离开,永不归来。我轻轻
摸着那张柔软的车票,它对我来说,像亲人一样。像亲人一样。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3
1985.8.1.
明天就要走了,我的日记成了问题,一定不能让妈妈看到,也不能带到黄山去,表姐一
定不会给我单独一个抽屉,她那儿也是集体宿舍。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世界,只属于自己,
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天窗上有一块凹进去的地方,舅舅在那儿塞了几块瓷砖,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白瓷砖
在明亮的天色下泛出干净清新的光芒。我爬上天窗,把日记塞到瓷砖后面,再挡好,一点也
看不出来。天窗外面是一片屋顶,一片蓝天,屋顶上有只黑猫不怀好意地朝这边张望,我抬
起块碎瓦打去,它逃得像一道黑色的、有体温的闪电。
屋顶就剩下了我和蓝天。屋顶像一片泥土,把人间的嘈杂部埋葬了,这安静多好。瓦缝
里有绿的狗尾草,天上有静静滑翔的灰鸽。这儿安静得有点灵魂出窍。近来常有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另外一个飘浮的我站在不远的空中打量趴在屋顶上的我,一个苍白的、萎靡不振的、
毫无生气的十四岁女孩,长了一双该杀的大而无肉的手,揣了一颗沸水般不安静的烫人的心。
从前我绝不是这样的!没进龙中以前,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更早的时候,我心里不高
兴,就会大声地哭,不高兴随着眼泪一跑就没有影子了。现在我却心里装满了话,不敢也不
愿意向任何人说。对任何人都套上假面具,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摘下来松一口气。但我实
在受不了这种寂寞,这是心灵的寂寞,没有对话者的寂寞。于是我写日记,但写满了沉重的
心里话的日记变成了我的心病。真的是块心病。有时我想象日记被妈妈发现的情形,简直就
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我实在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觉得我很虚伪,是的,有许多东西
向别人隐瞒。大约这也叫隐私,人有隐私总是不好的,像妈妈。但一个人怎么能没有自己的
秘密?人长大了真烦啊!真矛盾啊!实在,我是很想对别人说说心里话的。那一次在学校里,
晚上熄灯以后,听见丁丁爬到庄庆床上,两个人嘁嘁喳喳地说什么,还轻轻地笑,我心里十
分嫉妒,真的,像火烧一样,特别想跳上去和她们一块儿谈,但我的自尊绝不允许我这样做。
那个夜晚我孤独极了,拼命翻身睡不着。庆庆大概觉得下铺老是晃,就探下头来,悄悄向我
招手,我装没看见,她又打开电筒照我。我知道她让我一块上去,在学校里我和她算最好的
朋友,但实际上只是她对我好,我从来不把心里想的告诉她,我信不着她,不知为什么,我
谁也信不着。我感到电筒光照在我脸上了,眼皮上一片红光,但我突然想到,就是上去了,
我也不会说我心里在想什么,绝不会,那我上去干什么呢?窃听别人美丽的可怕的秘密吗?
不公平。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见丁丁在我头顶上轻轻说我睡着了,老天她可真能睡。这实
在应了古人的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谁是知我者?我没一个知心朋友。本来我可以有,但我不敢把心裸露在别人的眼睛下面,
只有在我一个人的时候,连老猫都不在的时候,我才敢放松下来。
我怕人们。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像向我暗示一个遥远的美好的境界,但我不知道
是什么。我往屋里看看,看到书架上我的许多书。换了一个角度看这角落,一切都熟悉又陌
生。我多么爱我的那些书,用买衣服的钱去买书,我一点不后悔。我只有和书交谈,在书里
寻找共鸣的时候心里才平静。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本书:它能真诚地和我谈谈我将面对的人
生,我该怎么办?怎么对付那许多肮脏的东西,创造美好的东西,我该怎么做才会越来越美
好。但好的书都是为大人写的,给我们看的书全是闭着眼睛在说一些美丽的梦话,学校的政
治课又全是在说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都不愿意做的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见了鬼!音乐轻轻地
在屋顶荡漾,荡漾,像美丽的幽灵。我很孤独无援。
我一心希望人们都正直刚毅,锄恶扶善,剑胆琴心,一心希望世上到处都充溢橄榄枝的
清香,一切在欢笑和博爱中度过,人类能重返欢乐的伊甸园。可人类从小就令我失望。人有
那么丑恶的东西。我总感到那丑恶超出我的想象也超出我能抵抗的范围。人与人有冷漠的心、
加害于人的心、嘲讽的心,但不知道是否真能彼此相亲相爱。所以我怕人类。母亲说我是胆
小鬼,喜欢逃避现实。是的,可我能不胆小吗?像母亲她不胆小,但像她这样活着有什么意
思?那黑猫又来了,猫远远地看着我,它黑得好古怪,我想它对我说不定是个凶兆。一想到
这个,就不敢再打它,它大概以为这一动不动的脸和胳膊是假人的,便一步步逼过来,在太
阳下拖着短短的黑影。
远远传来大树的唏唏声,像章老师裙子的令人愉快的沙沙声,我想她了,我有点崇拜她。
但是使我感到可恨的是,我有一种很古怪的心情,我不光害怕恶人,也害怕好人。章老师那
么好的人我都害怕,她一直叫我有时间,特别是放假了到她家去玩,去看看她的漂亮毛头,
可我就是不敢去。我时时拒绝她的尊重、善意和爱,因为我觉得我无法回报她,我什么也没
有,在学校不是好学生,而且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感情,我怎能领受她的关怀和爱?
她那么好,她一定会为看重我而失望,我最怕使我爱的人失望,这还不如杀了我。妈妈一直
对我说你这孩子真讨厌,其气人,我实在害怕有一天章老师也会这样想。
章老师是我唯一喜欢的老师了,从她那天在洒满阳光的黑板前头朗读课文的时候起,我
就非常的爱她。她的眼睫毛很长很长,她对我笑的时候,眼睫毛遮住了眼睛,真像个洋娃娃。
她常早早地穿上深天蓝色的长连衣裙来上课,翻出白领子,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可爱的仙
女。
我的确把她看成了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因为我是一个太普通的女孩子了,配不上和这
么美丽的仙女做朋友。
她进产院以前特地来找我,说:“宁歌,我知道不久你就要长得像老师一样大了,你一
定会遇到许多心烦的事,你一定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那时她的眼睛真美。但
我从不敢敞开纷乱的心给她看。如果我像丁丁那样纯洁可爱,那我一定要去看章老师的。可
如果我告诉她我现在最烦恼的事,我恨读书,我爱陆海明但他不爱我,我怀疑妈妈深夜不归
是在外面赔钱,还有我很生我养我的那条小巷,她会怎么说?我只有远远地躲开她,让她觉
得她爱护的是一个无忧无虑心地单纯的宁歌。我要每晚替她向上帝祈祷,让她万事如意。
当我害怕好人也害怕坏人的时候,我多孤独啊。有谁能来帮帮我呢?这儿只有静静的蓝
天和静静的屋顶,还有不怀好意的猫。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李不到你的手。
老猫又来了,它对我来说自幼挥之不去。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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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3
1985.8.14.
黄山夏天的黄昏宁静得很。在宁歌表姐宿舍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树林里不知为
什么,没有一只鸟来做窝。黄昏的时候,静得能听见树枝相击的毕剥声。山谷里有阵阵森凉
的白色的雾漫来,在树林里萦绕。宁歌最喜欢这个时刻。每天她都到这树林里来,她把它当
成自己的庄园,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树林深处,那儿有一个狭长的水洼。宁歌在厚厚的树叶
上一蹦一跳,能蹦跳着走路实在很开心,这时候,能把自己想象成飞翔的鸟、跳跃的松鼠。
远远看见水洼了,还看见有一个绿色的画夹,看见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黑裙在雾里静静
地飘扬。画面上有一棵松树,还有一棵枝干苗条的小树,银色的树干上没一点疤痕。可小树
倒下了,枯枝在它的绿冠上张扬,很像向天祈祷的一只手指。
女人接着画一个倒映着云的水洼。宁歌走到她身后,探着身看那细长的手指渐渐涂出一
朵浅灰色的云。每个小姑娘都会有一个非常喜欢看画的时期,宁歌正好处在这个时期,她简
直有一点崇拜。突然她感到自己摸到了一点异常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黑裙。这在夕阳
的明亮光辉里闪闪烁烁的黑裙,突然让宁歌想起了黑猫。想起很小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马
兰花》她被在过道里突然出现的黑猫精怪吓得一激灵的事。宁歌想站起来回家,可那手指下
又出现一条绯色的云,一朵多么美好多么凄凉多么飘忽的云啊。
女人转过身来问宁歌喜欢吗。她的声音清得像一滴泉水,使得宁歌很想听她再说些什么。
女人一边弯腰在水洼里洗笔,一边随意地和宁歌谈起黄山的云和树,米勒和梵高,阴阳八卦
和占星术,黑色的宽宽的裙在绿草地上像一个大蘑菇。
“你能算命吗?”宁歌突然问,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你想算吗?”女人停住手,微笑地看着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的宁歌,宁歌发现那女人
的眼睛毛绒线的,像猫的眼睛。宁歌狠狠地点头,又矜持地抿住嘴,她像所有这年龄的女孩
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有一份云遮雾障的人生,觉得它沉重,又觉得它莫测,又怕它庸俗
平淡,于是就想预测。
女人坐端正了,用凉凉的手捏住宁歌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乱的手纹啊,小姑娘。”
远远的雾来了,在枯了的树和拼命向上长的树间,带子般无声地绕,高高的野草在里面
晃动啊晃动。
宁歌觉得心变本加厉地跳,头也昏,肩膀软得只想到哪儿靠一靠,让自己早早看到灾祸,
然后还得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有一番沉重。
女人说:“孩子,你恐怕活不到十七岁。”她看看宁歌愈发苍白的脸,“你被两堵墙挤压,
无路可走,横死,像小苗一样夭折。”说完,她提起画夹站起来,对宁歌深深看一眼,走了。
水洼里倒映着一块拂动着的黑色,旁边有天上绯色的云,雾森森地过来。
宁歌心跳得像上岸的鱼,她跟着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摇摇欲坠。宁歌紧紧抱着树,
慢慢,又看见了树,看见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这时她以为自己变成了茶花女,在唱最后一
支咏叹调。猛一抬头,才看见已经走到死亡的门口了,如(圣经)上所说一滴雨水又回到海
洋,与大的水溶为一体。但她丝毫不知这是她身体里的一种美好的变化,她所认为的支持不
住和摇摇欲坠,实在是青春期加速发育带来的高血压和供血不足。她不知道她就像紧紧抱住
的那棵银色树干的小树,在拼命地往上长,因为长得太快,反而觉得不舒服了,她更不知道
她已经随着生命走到了一个人最美丽的时刻,青春就要像春风一样吹开她这片花的原野,世
界上又将诞生一个成熟而纯净的女人。她不懂,她心里飘荡着不祥的黑裙。
宁歌听到晚风里有断断续续呼唤她的声音,是表姐在叫她吃晚饭。表姐的乡音在黄山突
然变得可亲起来,她想到在心里还有许多和表姐的声音一样亲切的遥远的愿望,遥远得没有
实现的可能了,那都是她想长大以后做的事;第一,报答章老师关怀的恩情;第二,报答表
姐的爱护;第三,报答舅舅的爱;第四,报答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第五,给舅舅带来后半
生的幸福,等长大了一定要鼓起勇气和舅妈谈一次话;第六,走遍天涯也要寻找亲生父亲;
第七,到毕业那天向图画老师深深鞠躬道歉,说佩服他的才华,骂他无能不是心里话。宁歌
怀着淡淡的遗憾在心里一遍遍说着自己的心愿,酿着越来越浓的惆怅,却没有体会到这些愿
望里有多少对生的渴望。
也许人的确常常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放过了对生的幻想,于是,它就渐渐淡了,没
了,像没关上盖的香水。宁歌不懂什么她更应该抓住不放手。
树林里有许多高大的树,只是没有鸟,也没有别人。宁歌青春期贫血的脸,在黝暗的树
干间像一朵褪了颜色的花。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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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3
1985.8.16.
听人说,在山下看,雾就是云,白色的云。我总轻轻地摸着它,多少次仰望天空,隔着
树枝,傍着灰色的高楼,我总把抚摸白云当成幻想,想不到今天实现了。快到天都峰了,崖
都变得光秃秃的了,要不是有云雾,我绝不想爬到顶,光秃秃的褐色石头给我一种压迫感,
我看上了,就觉得喘不上气。要是没有了树和草,山变得多么可怕啊,就像生活中没有了爱
也会变得可怕一样。雾像海浪一样漫来。
突然有只手狠狠拉了我一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我吓得心步步狂跳,这深山野岭!
他说:“你要再不下来,岩滑了,一跤摔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下雨了,山谷里云雾如潮般
滔滔不绝地朝这儿涌过来。我穿着塑料凉鞋,岩石果然滑极了,他站在下面朝我伸出一双手,
我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我对自己说:这是互相帮助。但当我的手触摸到他大大的手时,
我的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滚烫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握住一个小伙子的手,他的手好像把我的
手整个地包起来。我觉得肩胛和脊梁上的皮肤一下子松弛下来,就像冬天去洗澡,第一股热
水顺着脖子滑下来,心里真愉快,但马上又有一个念头跳出来说:真不害臊,想让男孩子拉
你的手。心里的血不可阻挡地向脸上冲去。他抖开雨披,我连忙让开一点点,淋雨也不能和
他在一块被。他看看我,把雨披塞到我手里。我脸烧得厉害,说:不要不要。他说穿吧穿吧
别客气,我是越淋越长的树,你是淋不得的豆芽菜。我这才看到这小伙子很瘦很高,戴了近
视眼镜,嘴也很大,正冲我笑,笑得像太阳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他说:“看我
很像大青蛙吧?你可以叫我青蛙。”真有趣啊。我忍不住笑了。
他把我领到一个铁皮小屋门口,我发现门里面放着照相机和黄色的大盒子,站在门口我
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可以这样随便跟男孩进屋吗?他说进来吧,我又不会抢你钱的。说着
他把一张开业执照送到我眼前说,你看我们有名有姓是大大的良民。
我笑着进去,他拉出把椅子,说:“这个给你坐,小姐,上海来的小姐。”我奇怪极了,
我没说过上海话,他怎么知道?
他自己坐在小桌上,说:“我会猜。我是个体户,给人照相的。我比你大好多。”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好像用不着说,他都能猜出来。我靠在椅背上,闻到一股好闻的香
烟味。他仍旧冲着我笑。我说:“我在龙中上初三。”
他问一定是个有名的重点中学吧?我说是。他抚摸了一下旁边的照相机,严肃地看看我
说:“将来我一定要当一个陈复礼一样的摄影家,我要参加全国摄影家协会。”我说:“我相
信的。”我真的相信,他有一个多么宽多么聪明的额头啊。
雨点急急地打着小屋顶,可坐在里面一点也不湿,虽然理所当然,但我还是新奇极了。
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屋顶,隔着铁皮,能感到雨点在跳。
他打开一点点门,招呼我过去看外面,外面的世界在大雨里全变了呀,崖一点看不见了,
连不远处的竹林也看不见,只有一团团的雾在那里翻滚,还有雨,天上和地下的白色云雾好
像已经合在一块,我们升上了天空!这是我从小幻想的一个时刻。我心里突然涌出了欢乐,
巨大的欢乐!我看见他把着门的手,一只温暖的大手,热流又从我紧紧的皮肤上舒舒服服地
划过,温暖的大手。我听见他在我头顶上轻轻说:“小时候我也喜欢看下雨时候的山,云一
上来,人就成了天上的仙。”
我渴了。我能感到身体里流动着一条温热的激动人心的潜流。那是一条神秘的潜流。我
不知道,生活是这样有光彩。美好的雨啊。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4
1985.9.2.
从宿舍到龙门楼,路过大厅,大厅从石柱到地都亮晶晶的,的确又干净又气派,透出一
股书卷气。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对学校的亲切,我又可以好好地读书了!我实在是很喜欢
读书的。龙门楼里总有一股见不到阳光的风,我在肩上掂掂沉重的书包,当想到有许多书可
读的时候,我心里会有种钻研的喜悦,使我精神大振,玩得痛快,学习也应该刻苦了。远远
地看见何老师在班级门口等着我们,穿了一件洗白了领子的蓝衣服,头发仿佛又白了几缕,
在黝暗的走廊里,她背对高大明亮的拱门,头发变得像一个小小的白色光环,我想起夜自修
她累得睡着了的情景,她实在是为了我们都好。我甚至对她也感到亲切起来。
我看见陆海明,他向老师微微鞠躬,老师看着他满脸都是笑,好像还说:“辛苦啦,陆
海明。”他摇摇头。不知怎么回事,他好像突然高了一大截,而且变得好古怪,走起路来完
全像大鸭子,摇摇晃晃。他不敢向我打招呼,其实我早就没什么了,我真不懂当时我怎么会
对他怀着那么温情的爱,真奇怪!现在我再不怕当着同学的面和他说话,眼睛对眼睛地看他
了。
老师把手搭在我肩上,她用眼白有点黄斑的眼睛盯住我,像一份使人不能安宁的热忱的
盼望,她总是这样。她用力拍拍我肩膀:“宁歌长高了,好好用功吧!”
我朝她点点头,新学期开始了,一切都应该变个样子,希望何老师从此忘记我没考好的
那个76分。我想起一句激动人的话: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这话使我心情好起来。
走进教室,向同学们问好,这时见丁丁在对王学明秘密地微笑,哦,没什么,没什么,
我知道你们的一个美丽的秘密,但我绝不会说。
坐在干净的课桌旁边,又看见绿色的黑板和窗上的明亮阳光,又听见旁边教室里整整齐
齐向老师问好的声音,小鸟在它的树上,小鱼在它的河里,上帝在他的天堂上,一切都很好。
但愿这种愉快的心情能保持下去。
当学习是为了考验自己的智力,而不是为了该死的分数的时候,学习显得多有趣,我都
能感到自己眼里闪出了智慧的锐利的光芒。这节课我一边听一边快速地看书,很有一点融会
贯通的味道,而陆海明的眼睛却很呆板。整个上午,我像个饥饿的大口袋,装了好多好多但
还没有饱和。何老师上课时我问了一个问题,她笑眯眯地讲了一遍,还表扬我。我很高兴,
世上没有人想当坏学生。
中午刚吃完饭,丁丁来告诉我门房有我的信,我连忙把碗塞给庄庆,让她拿回去,自己
跑出去。校园里到处是阳光,树荫变成了一团团蘑菇似的黑影,我听见心又跳得不可收拾,
很像急促的雨点扑打铁皮小屋的声音。
门房有个昏昏欲睡的老头,等我闯进去的时候,他坚持撑着眼皮把信找出来拿给我,还
在信皮上仔细地抚摸了一下。我脸涨得发烧。怕庄庆问,我轻轻绕过宿舍楼回到教室,掩上
门,拆开信。信是用绿色的马克笔写的,说我像(叶塞尼娅里的露意沙,他把我想象成那样
一个到处惹人疼爱的爱娇的金发姑娘了!说他很想我这个小朋友,还说没准突然有一天他会
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噢,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只是他把“耽误”写成
“当误”,有损他的形象,但我尽量不去看这个错别字。
刚刚把信在日记的夹层里放好,庄庆就推门进来了。她淡淡地向我打了个招呼,坐到自
己位于上,我知道她一定在宿舍里等了好久,想我会去告诉她什么人写信来,但没等到,生
气了。我心里觉得挺对不起她,她真是有什么事都第一告诉我听,连上次高三的陆村给她写
那样的信,她到小河那儿和他会面,他吻了她的手,她当时害怕,现在又很幸福,这样的感
觉都告诉我,但我却对微不足道的秘密也守口如瓶,不公平,但我只有这么一丁点感情的秘
密,我珍惜它如我的生命,实在不想告诉她。于是,我拿出化学本,和她一块做题,看着庄
庆细长的不高兴起来眼白特别多的眼睛,我第一次对她说了我在家里受的委屈,舅妈骂我的
时候,我气得发抖,舅舅的衣服没有人洗,借酒浇愁,家里日子不像日子。
庄庆同情地看着我,她当然不会知道我的心酸,她才是真正的露意沙。她说:“我带你
去看一样东西。”
我和她一起走到大厅里,远远的,看见新漆的布告栏里贴了一张告示。又处理准了!我
心里一惊。走近一看,是高三的雷莉莉。说她暑期留校期间与某男生交往过密,超过熄灯时
间还留在男生寝室里。全是些留给人无限想象但又说不出实质性错误的字眼,布告洋洋得意
又一板一眼地贴着,像学校对我们的一贯嘴脸。我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真是专制,封建!
如果她真犯了什么错误,就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如果她和男生恋爱,我认为非常美好S学校
教导处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非得让我们像他们一样暮气沉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
只读圣贤书,全变成陆海明那样的绵羊才称心。我怀疑他们是嫉妒我们的青春。
我真想撕了它!我伸过手去。
庄庆忽然推推我:“校长助理!”
我回过头去,长长的黝暗走廊里,高高的天花板下,站着穿灰衬衣的校长助理,永远扣
着第一粒衬衣纽扣。他远远地站着看我们,我们也远远站着看他,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布
告在我们心里激起过什么样热切的同情和愤怒。
走廊里蛇一样盘旋着没有阳光的风。
我心里充满愤怒。
下午,化学老师宣布下星期要全面测验,得意得不得了,威胁地说:“到了初三啦,非
同小可,非同小可。”第二节课上代数,老师又宣布下星期做测验,因为到了初三,拼搏的
时候到了,我们为什么拼搏,为谁拼搏,拼搏些什么?体育课前,何老师抢在操场上广播开
始之前关上教室的门,我才知道考个翻天覆地的时候到了。因为到了初三。庄庆像被毒太阳
晒过的花一样萎下去,陆海明却像受了强刺激的青蛙一样跳起来,我心里则充满了愤怒和烦
躁。
到晚上,被窝里走廊里又一片翻书声。我独自躺在帐子里,我真渴望骑马,跨上奔腾长
啸的骏马,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我死以前必定要先骑过马。如果我做了皇帝,我第一要杀
发明看考分录取好学校而不看思想和真才实学的那个坏蛋。第二不准再提鲤鱼跳龙门的故
事。
从帐子里望出去,四方的龙门楼在月光下威严地站着,窗子黑洞洞的,的确像座大监狱,
囚禁着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理想。我想陆海明是没有理想的,他只看到要一级一级读上去,
而理想肯定不是这样的。回想几年前,我一入学听高年级同学这样说的时候,还认为他们偏
激,现在认为他们说得很对。我进错了学校。
这一夜多梦,一会儿是在草地上像盛开的蘑菇一样的黑裙,一会儿是雷莉莉的告示,一
会儿是温暖的大手,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我看见手背上有一粒咖啡色的病,很是动人。又
看见了黑猫,极其恐怖地向我扑来,把我推到一团黑色里。等测验完,我一定要去找弗洛伊
德的书来看看,释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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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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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4
1985.9.10.
功课,令人昏头昏脑的功课!我看见天上飞着一群不知什么鸟,那么大的天,什么也没
有,但它们总围着操场一圈圈地飞,一圈圈地飞,连鸟在龙中的空中都要遵守一定的轨道飞
翔,一切都那么机械!机械!令人厌烦。
我端不过气。陆海明头上又开始散出汗味来了。自从何老师找庄庆谈过话以后,她的脸
上就笼罩着晦气,眼圈发青。何老师告诉她高中如果不能进龙中,她就得回小城里去上那儿
的高中,那是死路一条,难进大学。那将来能做什么呢?到乡镇企业去做工人,长大、变老,
像一片无声无息的树叶而已。她现在每天都开夜车,举着蜡烛时也很像修女。
庄庆在操场旁边的树荫里一下一下跳绳,不快也不慢,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陆海明一
边跑一边看手心,永远念念有词。
好像有人看我,转过身来看,是何老师。她神色不对,头发乍起来了。我一阵惊慌,不
用功,不像话,我感到自己有罪,像爱德华大夫。
何老师说:“宁歌我对你实在失望,你今天上政治课的时候睡着了对吧?政治老师到办
公室来找我,我真是无地自容!我班上爆了龙中的冷门了,我们是先进班级!”
可我实在厌恶她那种报复式的复习方式,她不是在帮我们,是在耍弄一只渴望吃糖的笨
重熊猫。我恨。
但我不敢对何老师这么说。我无聊地翻衣角。
何老师真正愤怒起来,像一壶水,听见它热了响了开了,白烟滚滚:“我以为你是开夜
车票的,我对你是特别留心,但我不知道你这么不求上进,上学期贪玩没考好的教训你一点
也不吸取,我以为你会努力追上去,我真把你看得太重了,我错了!”
我不说话,轰炸好了!如果不说我使你失望,也许我还挺内疚,现在我认为活该得很,
真的,帮我从负疚中摆脱出来,要谢谢你响。我看天上的鸟,该死的鸟,一圈圈飞,飞得太
规矩,没有反抗精神。
她说:“我昨天考虑了很久,我想这一阶段你就不要再参加班委工作了,把学习抓上去,
再为大家做服务。这样,同学对班委也心服口服。”她仔细地看我脸上的表情,像激动又狡
猾的公鸡,这是我切齿痛恨的激将,强迫你从内心深处就范,主动地去走她指出的路。
我心里怒火熊熊,但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我只恨我不会吹口哨,
绝不要显得我在乎,偏不。
她抿住嘴,抿得发白,终于说:“希望你还有自尊心。宁歌,你可是龙中的学生,为了
这个我也要对你严格要求,你这样自甘堕落是决不能容忍的。我是一定要给国家送出一个合
格的龙中学生。”她悲壮起来,“你可以很老师,但你必须按我说的去做,将来你就会为今天
的严格感谢我。”
她真太天真!
鸟儿还在排好队,一二一地飞。要是我是鸟,此身甘与众人违!如果死能解脱这一切,
我一定死,这莫名其妙的压抑的人生!
晚自习结束以后,轮到我和王学明做值日。出去倒上的时候,发现走廊的昏灯下站着陆
海明,他又在念念有词,看到他念念有词,我感到悲哀,一个可能很有天分的青年一天天地
变成了没有任何个性的书呆子。我救不了他。他往教室里环顾左右,又看看我。我一低头走
过去。他从后面追出来,说:“宁歌,宁歌同学,我很想和你谈谈。”
我停下,身体软软的,飘飘的。扶住旁边的东西,一看,是布告栏,又新贴了一张,高
二男生作弊被发现,警告处分。这是让他们逼的!我很厌恶地移开手。现在,我深深感到我
和陆海明绝对是两路人,达尔文的进化论有错误。
他说:“你是聪明,但也要用功啊,你和老师作对没好处,我是觉得我们是谈得来的同
学,我们不要放弃了好的前途啊,现在我们读的是全国最好的中学,受的是英才教育啊。”
他的嗓音变得那样古怪,像公鸭嗓子。他的眉毛连在一块时,显得多么蝇营狗苟。真可
悲啊!我转身就走了。我的鞋跟敲在空荡荡的走廊地上,声音像匹漫步的马,我多渴望骑马,
一往直前,大刀阔斧地生活!
我把上倒进垃圾箱,恨不能连我的烦恼一块倒进去。我相信我能考好,我有信心!出最
难的思考题好了!灵不灵立刻就可以实验。
我心里涌出一阵激情,跑回教室,王学明已经走了,我一个人把化学的难题做了一遍,
昏头昏脑的脑袋慢慢像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一样,变得安静清爽,而且快活。我像走进击剑
场,左杀右砍,弹无虚发,白天的那许多不愉快都渐渐忘记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抬头望去,是何老师。我连忙放下化学书,把纸拿出来,在上面飞
快地写:大青蛙,你好!
她走进来了,脸上全是惊喜的笑:“还没去休息?在忙什么?别不是看小说吧?”
我抬起头来,瞥一眼嗡嗡作响的日光灯:“差不多,在写信呐。”等她走近,就用手遮着
写过字的地方。
这时教室里突然一片黑暗,熄灯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她气喘如牛,我报了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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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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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4
1985.9.19.
今天何老师又来催我交饭费,但妈妈一直没给我,催急了,妈妈烦躁得要命,在家里,
在学校里,我都觉得像个乞讨的人。该死的物理老师把测验不及格的名单抄在黑板上,看到
我和胡树树排在一起,我心里真想咬谁一口,胡树树只求快毕业好出国继承遗产,骄傲而愚
蠢,我和他不一样,不能同流合污。可老师把鄙夷的眼光从他身上扫到我身上。同学们一定
都在心里笑话我,笑我平时看起来知识面广,其实是个没用的大草包!我真想叫:“你们出
思考题当场考好了!我烦死了烦死了!”让何老师刻薄一番恐怕在所难免了。我要逃,要逃!
1985.9.21.
今天倒了大霉,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过路神明,把祸事统统兜到我头上。化学复习得好
好的,想不到只得85分!背错一个化合价,一大批格子全错光,批我卷子真省心,打起大
叉来一个接一个,一长串!接着好几天测验,都满以为还好,但成绩出来,过90分很少。
这成绩叫我怎么拿学生手册,在班上怎么见人?庄庆背得眼花缭乱,但倒是考得比我好了!
吃完午饭,走出食堂,迎面撞见何老师,她一个箭步抢在头里,说:“宁歌不要走。”
我打算决一死战了,她敢打我吗?那么对打好了。可是她拳拳地望着我说:“请你跟我
到宿舍去一下。”
老师的宿舍我从来没去过,以前到过章老师家,她的床是天蓝色的,像静静的高贵的海
湾。可何老师的宿舍像医院一样,一张白床单,一架木头床,箱子,书架,白墙上只有一张
黑白的照片,年轻的何老师很严肃地梳着短发,脸上全是领袖般的伟大表情。这是一间没有
乐趣也没有想象力的屋子。
何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手里掂着,她直直地看着我说:“宁歌,老师态度不
好,该向你做自我批评,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心里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家庭很不幸,
你这样的孩子能进龙中不容易,所以我更感到对你我责任重大。”让脾气暴烈的何老师这般
模样,我一下子有点激动,我也有错啊,我没考好。我实在不会说话,只是一味地嘟囔,没
什么,没有什么。
何老师真的没结过婚,一看这屋子的架式就知道,处处都有凄凉。我有点同情她,她真
的只有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啊。我看了她一眼。
何老师猛地把本子送到我手里,说;“我真为你好,你看看我的日记。”
我慌张极了,我怎么能看别人的日记,这是人的命根子!何老师的眼睛热辣辣地看着我,
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掏心窝子。日记里写了暑假时候她一个人生活的凄凉,她一个人坐在孤零
零的教室里想念我们,担心我是不是好好地做了暑假作业。我心里一热。日记里又写了那天
我和她的争吵,她回来以后哭了,她为没有很好地使谈话起到教育的效果而哭,为我不尊重
她而哭,她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这样不需要她的指导而且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说她不恨我,她
只是为我着急,但她一定要使我赶上大家。我的心又一热。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甚至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感动了,只是默默把日记放在桌上。何
老师送我出来,一直把手郑重地意味深长地放在我肩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何老师的诚心和激情以及不可动摇的愿望都像石头一
样死死压着我。爱德华大夫的感觉又强烈起来,我真想吐。
只会在天上打小圈子的鸟又飞了,匆匆忙忙而没有目标地飞,可怜可悲的小鸟。
晚上丁丁、海伦她们拖着凳子出去背书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片恐慌,我好像只剩下孤
零零的一个人了。如果再考不好怎么办?每当老师报成绩的时候,我都手心一阵冷汗。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走廊里,每盏路灯下都坐着人。地上铺了报纸,放着大张大张
的草稿纸。没有声音,但比考试还要紧张,垂死挣扎。
丁丁挪出一半凳子让给我坐。我也打开了书,可我的确不习惯背,不习惯连表达方式都
照老师的,我有点着慌了,看来的确不符合龙中的要求了,这可怎么办?
我要直升!我看了一眼丁丁,她被了件漂亮的粉红厚睡衣,我不比她,她妈妈常到学校
来看她,是个胖胖的,呼吸特别安静的夫人。我想就是丁丁不能直升也考不上,她妈妈还会
有那种温水般的眼睛看她,再给她买一件粉红的薄睡衣。可我呢,如果不进重点中学,进走
读学校,我就得回家去生活在无知、争吵和责骂之中,母亲一定不会再让我念书,我就得自
己挣钱养活自己,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包袱,这下甩包袱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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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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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5
1985.9.24,
宁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头发被在脑后,眉毛高高扬起,舒开手臂和腿,就像一扇洞开
的门,放灵魂自由出入。她静静睁着眼,那眼睛淡泊黯然像黎明的星。她如释重负地欢欣地
不做任何表情,好像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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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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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5
1985.9.29.
考得不理想。大约我行我素得太久,不能再适应龙中的风格了。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
惧,我怎么办怎么办?何老师的眼睛像焦雷一样打过来,我真怕她再找我谈话,真怕看到知
道我分数的任何人。好在是星期六,趁何老师还没来得及找我,我匆匆收好书包就回家去。
经过门房时,我想到大青蛙的信,但不敢多留,一切欲望全被这般的惧怕淹没了。快到家才
安静下来。
街上到处挂着月饼的广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团圆的日子。在我家的概念,大约是我
和妈妈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吃红烧肉了,平时在学校看见肉很想买两块,但又不好意
思,回到家,可以好好吃一顿,小时候我并不馋,现在吃得真多,胃口好得有时候都不好意
思。希望妈妈能含笑等在家里,一进门就替我拿下书包。让我好好松松脑筋吧,以后我拼命
考好。我现在从心里感到疲劳。
走进村庄一样的弄堂,看到夕阳红红的光芒照在我很熟悉的那一堆悠久的废墟上,薄薄
的一片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我心里一松,觉得非常非常亲切。
突然看到童家阿婆在水龙头那儿皱着眉头对家里点点戳戳,好像在骂人。一阵惊慌烦躁
袭上心头。童家阿婆看到我了,她冲我摇摇头,说:“只可怜了你这孩子。”
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动,哗啦哗啦地响。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舅妈说的话,你妈妈是烂
货,妈妈她在家做什么?暗娼像闪电一样在昏暗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心里抖得厉害。屋里传
来哗的一声,像有人清脆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本来我想象会放着一碗红烧肉的桌子。有男
人的笑声,咳嗽声,浑浊,好像不只一个。又听到陌生女人的咒骂,骂得粗鲁极了。最后,
闻到妈妈的劣质烟味,辛辣地浸过来。
曹家阿婆狠狠地关上门,薄薄的木头在门框里直哆嗦。
果真是赌钱。家里一个多余的钱都没有了,妈妈还要赌!从前默默无声但刚强不屈的妈
妈到哪儿去了?从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从不低三下四的妈妈到哪儿去了?自从没有了工
作,妈妈像泥浸上了水,一下子塌了,塌了就再也直不起来。我真希望妈妈是爱上了什么人,
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妈妈是在家做这种事这种事!难怪她不再去工地上班,钱也
常不翼而飞,甚至连舅舅也常嚷嚷丢了钱!这就是我妈妈,我一路向往着能像蓝衣仙女一样
对我温柔而安慰地微笑一下的妈妈。
童家阿婆开门出来,向我招招手,她会留我到她家吃饭,从小就这样,我嗅到她大襟上
厨房里的油气,小时候我常闻着它委屈得一声不哭地听舅妈骂,听妈妈怨。刚进龙中时,回
家来猛一闻到阿婆身上这气味,心还呼地颤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渐渐淡去,我更
留恋章老师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那种从宽大裙裾里散出的温馨,也怀念安静得足以使人沉
思的寝室,灯上丁丁挂了一个日本的木偶娃娃,很别致好看。我向董家阿婆摇摇头,我不想
去。
门里有拖凳子的声音,我拔脚就往外跑,实在不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妈妈。我怕再站下去
会听到妈妈像那嗓音沙哑的女人那样写出一句什么。迈出巷口时,看见小烟纸店里也挂了一
盒月饼做广告,我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屋顶
上还有像人的眼睛一样知情知底凝视着我的老猫。它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
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往家里赶,去郊外的车空极了,前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几个空篮子,
大概是卖完鸡蛋赶回家去的吧。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司机急得要命,每站都不停,惹得车
站上零零落落,心急火燎的等车人气得跳脚。他们都有个温暖的,需要他们,盼望他们回去
的家。
校园里空荡荡的。树和楼在夜色里高了。从铁栅栏里望过去,四周洒满雪样的月光,像
奇异的童话世界。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看门老头来打开门,看到我,递给我一封信,大青蛙的。
跑到寝室里打开门,才发现信又是用绿笔写来的,绿笔象征着生长着的爱情,我听到过
外国有这种习惯,这一纸的绿色像他模糊的仅极其亲切的微笑。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记得我
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谢,我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曾让他握过,手心里还有洗
不掉的皮肤相触的感觉。只有他没有忘记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我和他接受一个月亮的光芒。
信纸在我手里亲切地悉悉作响,像他在对我诉说什么。我关上灯,月光立刻扑进屋里。
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月光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窗棂,黑色的树叶在中间摆个不停。月光简
直给人一种梦幻气氛,四处静得没有人声,窗下秋虫清亮地叫着叫着,我手里珍贵的信纸沙
沙地向我寂寞的心唱着歌。
我肚子饿了。他在信上说,今天你一定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你大约要忘了我。他怎么
会知道我多感谢他这封绿色的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中秋。他怎么会知道我多饿,多想吃
一块热的肉。我忍不住了,我看见那灰白的小路。我听见猫叫。
那女人说过,我反正活不到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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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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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5
1985.10.2.
寝室里打算再聚一次餐,宁歌无论如何不肯参加。向何老师开了出门条,到校外去了。
海伦沮丧地说,“真扫兴!这人脾气真怪,又没说让她一定带东西来。”庄庆丢下筷子,偷偷
跑出来找宁歌,发现她在一家小小的面铺里吃面条。
宁歌谈谈地说:“你怎么来了?”
庄庆小心翼翼地看看宁歌的脸,这个单纯的少女只是觉得宁歌可怜,宁歌聪明,宁歌独
立的性格像一块奇异的颜色了样吸引着她,可她总不能理解她。她陪着宁歌走出来。
庄庆陪着宁歌在郊外路上走,远处成熟了的麦田像呼吸一样地起伏。庄庆肚子咕地一叫,
饿了,可宁歌问她饱不饱,她说是。想起海伦那句话又说:“不高兴再吃大鱼大肉,倒很想
吃光面解解油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连忙屏住呼吸。
她们一路走回教室,校园里夜色如水。刚总测验完,又要面临统考,趁这功课量低谷,
大家都拼命地吃吃玩玩。宿舍楼灯火通明,遥遥传过来琴声笑声叫声,从夜色里看去,像飘
浮在海上的大轮船。教学楼却死静死静,像扔掉的旧鞋。
宁歌打开教室的灯,目光灼灼地说:“咱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写遗书,再交换!”庄庆差
点没听明白。
庄庆写:“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复旦的校园里,我喜欢做那里的学生。请爸
爸妈妈给我供一点栗子蛋糕,我喜欢吃这种蛋糕。”
宁歌写:“生命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除了我的灵魂是自己造就的,其他都不属于我。
现在我发现生命束缚了我自己的灵魂,所以我要把它丢掉。活着对我来说是服苦役,仿佛是
在那个世界里我犯了什么罪,因此判处我这几十年的苦役,我切切地盼望刑满的那一天。这
一天一直不来,所以我只好鼓足勇气越狱了。我丢开了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对不起了,母亲
和老师。
我死后,希望母亲能重新生活,舅舅不要再和舅妈离婚,舅妈脾气不好,但对舅舅是好
的。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就行了,看见舅舅有心脏病但没人照顾,孤零零的,心里好难过。大
家都不要为我难过,只当我从没活到过这个世界上。我想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死去的人
怎么没一个肯回来呢?我的恩人我现在再不能报答了,待来世衔草相报吧。”
庄庆看着宁歌,在灯下她的脸红得像罂粟花,眼睛黑得要命,亮得要命,像让一束阳光
照亮的花一样光彩夺目仅十分不祥,庄庆吓住了,她轻轻把纸放在桌面上向宁歌推过去;“是
你写的?”
宁歌咯咯笑起来:“怎样?”
庄庆瞪大眼睛:“宁歌你不要吓人。”她突然为宁歌感到心酸,她觉得自己又惊又难过,
嗓子里像塞了什么东西。
宁歌深深看了她一眼,扑地笑了:“你那傻样,我是抄来的,怎么这么多情啊?”
庄庆感到自己莫名其妙地受了戏弄,站起来就走,回到宿舍,一连吃了两大块蛋糕,海
伦说她完全彻底像饿死鬼。
1985.10.24.
统考的紧张气氛又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埋头读书的人们。我心里总有
说不出的烦乱和不愉快,感到压抑。遥望树后图书馆的红砖墙,心里特别想念在那儿愉快地
读书的情景。
我努力盯着老师上课。但没有用处,每当他们嘴里出现考和复习的字眼,我便不自主地
要走神,这样下去分数不会好的!这种没落的惧怕和烦躁一直折磨着我,我怕是发疯了。
下午,去上体直课时,路过礼堂,突然发现红墙上贴了一张可爱的粉红色的纸,说今晚
礼堂放黄山的音乐风光片。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亮了一下,这是真的,我又可以看黄
山了。但明天一早就要数学统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要选择的时刻,我真想大吼一声。
我看到何老师厚厚的翘起的上嘴唇又排列了一些亮晶晶的泡,真不敢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
在心的深处,我听见有声音唤我,说不出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云的声音,还有怎
么也分辨不真的他的声音。
我冲回寝室里脱掉鞋,脱掉袜子,光着脚站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不知道再干什么好。
宿舍楼这会儿寂静无声,只听得走廊尽头的厕所水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大家都在教室里拼
命。五个脚趾自由地撑开,心里一阵愉快。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
心里的愿望!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
于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但这一切对完善自我又有什么用?失去这些,
我还是我。
我下决心要去看望我的黄山!
电影刚刚开始,我仿佛又看到天天都去的那有明亮水洼的小树林了,可突然潮水样淌来
的音乐停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息影的剧场里叫我的名字,让我出去,说有人找。
礼堂外面的昏灯下,站着脸全扭歪了的何老师。她刀身后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有点光
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我止也止不住膝盖上的哆嗦,我想吐,恶心极了,唾沫都发酸。
她看了我好久,眼光恶狠狠的,她压低哆嗦的声音说:“我真想打你,要是你是我的女
儿,我绝不饶你,你的成绩自己还没数!”
我也盯着她看,她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不及格管她什么事?我喜欢不及
格,喜欢做全班最差的学生!上帝知道我聪明就行了,用不着她管!
她说:“你必须跟我回教室里去。”
我冲口而出:“就不去。”
她喷到我脸上的鼻息烫得厉害。在路灯下她的身体显得那么矮小,她的头发在头上乍着,
十二分的像妖怪,她说:“你不要这样,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觉得我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一定要气她,她敢打我吗?她敢把我拖回教室去吗?我比
她年轻,我打得过她呢!我是龙中骄傲的叛逆者!我把头扭开,看也不看她,偏不!
她说:“好了,你看电影去吧。”我看看她,她已经转向龙门楼,我知道她想我会在她无
声的威逼下跟她走。但我却轻描淡写地说:“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电影院。让她暴跳
如雷去吧!
电影变成了一个发出酸味的西瓜。
这整整一夜我都没睡好。我倚在床架上,听着她们静静的呼吸。窗外的树在风里落了整
整一夜黑色的叶。朝月光的一边,变成了银色。当叶从枝上落下,它的灵魂从枝上升天的时
候,落叶坠下,随清凉的晚风悠然起舞,何等翩翩!升到空中去的灵魂一定会惊喜地发现,
当生命消失的时候,躯体和灵魂都能如何自由优美地舞蹈,这在生前是绝不可想象的。我突
然觉得我就要站起来,就要大声地呼喊,就要奔跑,大家都将被吵醒,惊奇得要命地看着我,
但我不管。可实际上,只是一个幻觉。在心里翻腾如潮如海时,我的呼吸和她们一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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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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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6
1985.12.6.
何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公安局治安队的褐色办公桌上写陈述词,她写下三点:
1.宁歌时常拖欠伙食费,每每屡次催问才能交上。11月的伙食费至今未交。
2.学习一般。
3死前未发现异常。
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平时对她督促不够。有一滴泪在她眼睛里转了转,没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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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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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6
1985.11.8.
刚端上饭碗,丁丁过来说门口带了话来,外面有人找。我放下碗,疑惑而急不可待地向
门口跑过去,高高的铁栅栏旁边站着他!风尘仆仆地,旁边放着个大旅行包。我脸刷地红了,
他的脸也红了。看门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
“你怎么来了?”我问,见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才知道自已问了一句多么不近情理的
话,连忙说,“欢迎。”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像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于是,羞愧地闭住嘴。
他才说到上海来是为买新的照相机。他的眼睛在闪闪的镜片后面腼腆自尊又亲切欢喜地
闪着光。我觉得我伤害他了,那美丽的铁皮小屋啊。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引他到校门口的
几棵发红的水杉树下,我轻轻对他说:“咱们去玩吧,星期天我有空!”我对他仰起脸来时,
感到额头上有一片温暖阳光,他咧开嘴笑,真好!他说:“我算准了,该你过生日了吧!我
们来庆祝。”天蓝得多么厉害!蓝得让人心碎!
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呜咽了。校门口走过两个高中的女生,她们打量完了我又去打量他。
他紧张起来,把手紧紧背在身后,挺直脊背。
我连忙安慰他:“不要紧张,她们就喜欢显得不可一世。”
他冲我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她们走过去以后,他随着她们的背影打量龙门楼和龙门楼
前头的汽车道,从门口看,龙门楼很有气派报威严,地地道道的学府气度,他满意地吁了口
气,说:“在我想象里你的学校和同学就应该是这样。”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也显出高中女生的样子,扬起下巴。但愿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龙中的
优等生。
龙门楼里突然出现了端着碗的庄庆,远远招呼我:“这面条快泡成糊啦,宁歌。”大青蛙
连忙提起灰扑扑的旅行包要走,我问了一声:“你吃饭了吗?”他连声说不要紧,我不要紧,
你快吃了饭去上课,别误了你上课。我太渴望能跟他一起走出校门,到整洁如家的面铺里去,
让他吃得饱饱的。听人家说男孩吃不饱饭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悄悄
提起脚,把鞋在裤脚上抹抹,说:“不要紧的,你好好上课,星期天我在江边的石柱路灯下
等你。”
我对他点头。
庄庆还远远站在那儿,端着那碗面条。我把面条端到教室里,但一口也吃不下,人像坠
入云中雾中。
下午的课只见老师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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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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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6
1985.11.8.
吃完晚饭又到门口去,发红的杉树在紫色的暮霭里安静地站着,在那儿我好像又看见大
青蛙,我迎上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的样子。昏昏然,我将会迎来什么呢?
铁栅栏的门房里突然走出来何老师,我刚想避开,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妈妈晚上也不回家?”
我头嗡的一声大了,我妈妈?为什么?还知道了些什么?要干什么?
她说:“我找了你母亲四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你母亲在忙些什么?你国庆节不是带信
回去了吗?怎么还不肯和我联系一下,你母亲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的起居学习。”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只好再麻烦传呼电话的老大爷了。”
妈妈能把我撕下一层皮来,加上何老师,我怎么抵抗得了!
静静的暮色里传来电话铃声,何老师低声叫起来:“好容易等来了!”
看她飘着一头白发而去,想到她和妈妈见面闻到妈妈一身的烟味,再想到她会对妈妈说
起我两次统考,还有影院里的事,这都是妈妈不能容忍的。但这一切都是无法阻止的!这次
没联系上,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真恨啊!
这种莫名其妙,残酷的人生,对我有什么意思!
我要逃到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到那里能摆脱掉这一切,这才能得到自由和安静。十五岁
生日时候了结就不算太短促。我星期天一定要和他见面,感谢他给我带来的欢乐,最后体验
一下这美好纯洁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对中学生来说这种感情犯法吗?十五岁留着多少不明
白的问题啊!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探索冥界,这是一次冒险,从前我一直想当冒险家来着,
但这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一点。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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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6
1986.4.1.
记者实在觉得自己天真。
部主任说:“通讯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气味!特别是那么温情地写那要不得的孩子,充
满小资情调,布尔乔亚得厉害。人家会问我们的报纸,到底要把少年读者往什么路上引?我
们诱导他们绝望自杀吗?我们把新一代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就写得一团漆黑吗?”
记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心酸和温情,看着部主任被细细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她
突然有了无论如何要说说清楚的愿望。
人怎么能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把稿子顿在桌上,在那页上,她写:宁歌,当你怀疑世界不
属于你的时候,当你那么孤独,孤独得想逃的时候,真应该再想一想你对父亲说的话:只要
说一个词,这世界就是我的了。如果你肯去找同学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当大家坦诚地敞开彼
此的心的时候,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同学们其实都爱你。只要你坦诚地说一个词,世界也会
属于你。这一段被部主任划了个铅笔的问号,这是她认为是谬论的标志。
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少女的世界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美,
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部主任的声音松弛清
亮,宛如少女。
记者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
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
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
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记者从部主任头顶上望过去,宽大的窗外有一
片绿树,褐色的悬铃晃啊晃啊。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对她谈
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
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
一本书,但没有。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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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6
1985.11.8.
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对背起来,背书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传来。我突然想
到如果我这样死了,一定会引起全校性的骚动,我们班级的同学一定会因此分心。我担心会
因此使他们考试成绩不理想。初三的期中考,关键啊!若我影响了他们的成绩,怎么忍心!
他们也是牺牲了十五岁所有的欢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
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
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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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7
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
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
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
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
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
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
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
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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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7
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
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
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
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
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
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
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
“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
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
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
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
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
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
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
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
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
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
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
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
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
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
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
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
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
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
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
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
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
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
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
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
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
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
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
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
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
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
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
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
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
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
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
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
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
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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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7
1985.11.25.
十五天十五夜,宁歌处在迷狂状态。每天她都到门房老头那儿去找信,但始终没看见有
绿笔写给她的信,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庄庆向何老师开出门条,整整一下午一晚上等在车
站,数到一百辆公共汽车靠站,始终没见那瘦而高的身影,渐渐地,她忘记了他告诉她十五
天内要办货不到学校来找她的话,等待从甜甜的回忆到自卑的怀疑,最后,愤怒而感伤,看
到最后一辆汽车甩着空荡荡的车厢开过路灯驶远,她哭了,在初冬的寒风里抱着肩膀走回宿
舍,她没看到早早披上棉衣的看门老头一直目送着她,路过大厅时,宁歌起了一个誓:再来
也不理他了。如果他真喜欢自己,为什么十五天不来一次也不写信?宁歌绝望地想。她背起
了一份难以胜任的沉重感情。
好几个晚上宁成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伙伴们长长的安静的呼吸声,偶尔庄庆磨几下牙,
偶尔走廊里传来起夜的同学重重的睡意朦胧的脚步声。她想象了许多种他们再见面时他的表
情,总是冷冷的,和她隔得好远。这些天的深夜静得连风都没有,充满了已经过去的夏天的
那种清爽温暖,这是夏天遗留在大地深处的阳光,使人回忆四季中最美丽是浪漫的夏天。宁
歌听到泪水打到枕头上的声音。
宁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着了,被暴怒的何老师推醒的时候,留在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
决定是把妈妈给的二十四元钱再保留最后一天,如果他来了,她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在老
师的目光里她温柔而忧伤地想:无论如何,他给她带来过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快乐,她爱
他。
宁歌的心变成了一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那花红得怪诞热烈,蕊却黑得不祥,开得竭尽
全力,像无声的嚎叫。
晚自修。因为夜色清凉,宁歌把教室里的窗子打开了,教室里隐隐飘浮着草和树最后的
清香。这气味使宁歌心里一动一动。
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她今天用夜自修和班上女同学谈谈少女的向往。她说自己用一生的
体验准备这次谈话,灯光里她的皱纹全不见了,像心里有一束明亮的火,使她的疲倦的脸突
然年轻而振奋。宁歌第一次有了一种依偎到老师那儿去的愿望。她发现班上的男生在对面林
地里遥遥张望着。
何老师说白马王子是每个女孩子将长成女人的时候的最美丽的梦,她真心实意地向女孩
子们祝贺,祝贺她n]迎来了一个女人诞生的时刻。从这以后,大家都将感到人间有一种爱
情,能追求到它,是非常幸福的事。
丁丁突然问了一声:“老师你有吗?”
何老师摇摇满头白发:“没有找到。
女生们都愣住了。从来没有大人这样坦诚地向她们诉说失败,宁歌很想去抚摸何老师满
是皱纹的双手,~个不幸的女人的手总是干燥而饥渴的。
何老师说:“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像我一样不幸,在一切都只有美好的梦想的时
候,千万要小心保护自己的这种感情,珍惜着它,这也是珍惜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看看
坐着的同学们,在她眼里,每张脸都是一个人生的开始,都是她多少次幻想的自己可以重新
开始的那个时刻,她说:“如果大家相信老师,我可以作为一个年长但丝毫不权威的朋友分
担你们的苦恼和快乐,或者秘密。我一定尊重你们如同尊重大人一样。你们也许不知道,大
人有时候很真心实意想帮你们。”
晚风拂动了何老师的白头发。宁歌怜惜地想,不知道这白发里有多少遗憾和忧伤,她想
自己绝不会让老师伤心的。全班的女生都静静地看着何老师,每颗心里都有一种安宁,感到
有一只温和有力的大人的手在扶着她们的胳膊,让她们安全地渡过十五岁这湍急的小河。这
在大人只是回忆,但在孩子就是一切。
这一节晚自修,很遗憾只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幻想。
这天宁歌从车站回校时,发现一只黑得古怪的老猫从柳树边一蹿而过,差点把宁歌绊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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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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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7
1985.11.25.
黄昏时分,办公室里只剩下何老师一个人。她十分喜欢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等待天
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把在办公室和教室里忙碌当作最愉快的事,工作着是美丽的啊。看
到往昔的学生受到社会的尊敬,成为有名望的人,很愉快很幸福。她靠在椅背上满足地闻教
师办公室那种特殊的淡淡石灰味。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推得这样猛,以致门撞着门背后的脸盆,咣地一响。从来没有人这
样推过门。何老师从玻璃板下压着的学生照片上收回眼光,心还泡在满足里,希望里。吓了
一跳。
宁歌在门口愣了愣。自从礼堂的事发生过以后,宁歌和何老师从来没这样眼睛对眼睛地
交换过。宁歌忍了忍,猛地摇了一下脑袋走进来,满脸渐渐升起掩盖不住的焦急。她轻声请
何老师开出门条。何老师只是看着她,在她面前,这个固执得很可恨的女生从来没这样失过
态。宁歌说妈妈打电话来说可以回家拿钱了,工资单到手了。何老师说天晚了,明天再说。
宁歌沉默了一会儿,说:怕明天拿不到了。
何老师只是不说话,她打开台灯,看着宁歌。她年轻时爱看苏联电影,很佩服捷尔任斯
基那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她从此也十分喜欢在谈话时凝视对方的眼睛。宁歌的眼睛里有一
种深深的焦虑和饥渴。
宁歌垂下头说,“我妈妈借了债,如果我不快去拿,她要给别人的。”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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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8
1985.11.26.
宁歌向车站后面的田野飞奔,暮色里看不清道路,但她止不住脚步,扑面而来的庄稼的
芬芳和心里的万般滋味使她喘不过气来。远远的,垛起的庄稼旁边,她看见那身影,在十五
天里,她多次想象,但除了记得高高的,瘦瘦的,其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现在她心里涌
出一股股亲切,还有宽宽的肩,还有宽宽的额头。他迎上来了,闻到烟味了,还有他身上才
有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气味。宁歌猛地收住脚,一动不敢动,她突然感到眼里已贮满了
泪水,一动就会滚滚而落。
他轻轻握住宁歌的胳膊:“慢点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跌到田里。这可要吓得青蛙不叫
了。”他的声音里全是轻快全是欢欣。
宁歌把头猛地往旁边一偏,眼泪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涓涓流下来。不远处,初升的月光
照亮了那水洼,静静的水洼。
他扭过宁歌的肩膀,宁歌感到他手上的热气透过毛衣盖在肩膀上,脊背上起了一层雾。
他说:“我不好,是我不好,十五天没和你通上消息,我光顾自己忙了,其实我来过一次,
在车站等了三个小时,后来想你一定在上课,我不能影响你,就回去了。你别这样,我见不
得这个。下次我再不这样。”
宁歌感到他的手从肩膀上拿开,又放上去,又拿开,轻轻落在头发上,迟迟疑疑地抚了
一下。宁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下来,碎裂的声音是一串串坠落着的音符,像八音钟。
不记得有人这样轻轻地,屏住呼吸地抚摸过她头发,她感到自己变成了慢慢流淌着的温暖的
小溪流。
宁歌睁开眼睛,发现前面月亮地里黑色的稻垛,非常像铁皮小屋。
两个人的世界多么好。
宁歌偷偷擦掉眼泪,说:“我没哭。”
他答:“对,你没哭,你只是没说话。”
宁歌走到稻垛下,阳光的气味从稻深深处弥散出来,她往稻垛上一坐,稻垛悉悉响了一
阵,托住了宁歌。他站在旁边不出声地笑了,在眼镜后头温和地看着她,宁歌高兴得大声地
呼叫,叫声真的吓住了远远近近唱成一片的青蛙。青蛙懵里懵懂地停了停,又唱起来。
他坐在宁歌旁边,肩膀轻轻撞着宁歌的肩膀,洒了一身的月光,月光清亮如水。
远远听见龙中那古老的大钟又敲了,第一节夜自修下课了,远远听上去,钟声庄严,也
像充满了教养和智慧。
他说:“来找你要影响你学习了吧?你就要考高中了。”
宁歌说:“我要直升。好学生才能直升。’”
他说:“那你好好用功。老来找你一定要影响你的。要不,我以后只写信给你,到你上
了大学再来找你玩,那时候你就已经长大了,也安定了。”
宁歌说:“也许那时我已经死了。”她看着他那特别熟悉的手上的病,突然感到一阵忧伤。
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才会死。”
宁歌说:“车祸啦,考不上大学啦,理由很多。”这时她听到他身体里咕咕地有东西响,
猛地想到自己又是吃到一半饭丢下碗跑出来的,要是庄庆没看见,那碗现在还在黑乎乎的食
堂里放着。宁歌领悟到这咕咕的声音是在说大青蛙他饿了。
她拉起他,说:“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夜风荡漾的田野里,宁
歌把手指舒舒服服伸在他暖和的大手里,真有点舍不得走到有灯光和别人眼光的地方去。
她把他领进那干净的面铺,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桌子擦得很干净,由于小,像到了家里
一样。她买了最贵的面和熟菜。把带着体温的拾元钱放到账台上时,她暗暗庆幸没有先把钱
交给老师。
他说:“这是最后一块吃饭了,我要回去了。”
宁歌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乘他埋下头去吃面的时候,悄悄把刚夹到自己碗里的鱼放
回盘里。鱼眼睛没心没肺没表情地看着她突然塌下来的肩膀。她好像看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躺
在墓室里,他们都死了,面铺里的录音机轻轻放一曲华尔兹,很柔美,很抒情,美到了凄凉。
吃完饭走出灯光柔和的面铺,宁歌在风里打了个寒战,天上很快地跑着一大朵一大朵的
云彩,路过月亮时,月亮给它们涂上金的边,银的边,但过去了,又变得毫无光彩。宁歌摇
了摇头。
华尔兹远远地追过来。
她和他慢慢向学校走去,他慢慢贴住她的胳膊,宁歌只感到耳朵嗡嗡地响,身体像随风
飘荡的什么东西,四周环绕了许多柔和发亮的紫色。当他轻轻抚摸宁歌胳膊的时候,她垂下
了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在大雨里吱吱作响地伸展开来的沙漠。所有的小草都在抚摸的雨
里伸直了腰。
走到树下,树下满是落叶,走到树外,地上满是月光,悠悠落下的树叶,使宁歌想起那
女人离开时飘拂的黑裙。
远远又听见钟声在响,是夜自修结束的钟,要关校门了。他突然抱住宁歌,说:“等你
长大了,我一定要爱你。”宁歌看到他的脸越来越近,赶紧闭上眼睛,嘴唇边却碰上了一个
温暖的东西。整个世界就剩下了呼吸声,站不住了。
我拼命刷舌头。舌头刷得好疼。庄庆说:“你怎么一下子这么爱干净了?我爸爸说不能
拼命刷牙,珐琅质刷坏了牙反而会黄。”我唔唔两声。用清水漱干净,但总觉得异样。
为什么要吻?这就是吻!少女的感情应该只是感情,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绝不应该
有其他欲望。这样会把本来纯洁美好的东西都弄脏的!他不该这样做!为什么不该,我不知
道,但我只知道这样做了我觉得弄脏了什么东西。我恨他。他会把我当成一个轻浮的女孩吗?
我是不是应当给他一巴掌?我全糊涂了,而且心里的确感到,这样吻能表示心里的感情,如
果他只是逢场作戏呢?他好像一点不费劲就这样做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话。
我恨他,他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这样?他不尊重我!但如果他问,我会说好吗?如
果我说不好,现在会后悔吗?我们就要分手了,分手三年,以后是许许多多未知凶吉的日子。
我用力呼出一口气,细细地闻,没有别的气味。惶惶不安的心情使我特别恨他,我再也
不要看到他了。他使我变得多么堕落!要是有人知道了,还了得?我做下坏事了!
但是他这样一去要几年才能见面,这几年我就再也得不到曾得到过的快乐了。我想哭。
我放下帐子,钻进被窝,厚厚的被子包围着我,使我想起他的怀抱,把头放在他肩窝上
的时候,也这样舒服,有人爱的时候,心情会是多么晴朗啊。
我被自己这种喜气洋洋的心情吓住了,这是恋爱啊,雷莉莉只是交往过密,我这样还了
得,我还对这种感情喜气洋洋,我真的堕落了。会有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用力擦嘴唇,
那儿有一点总也抹不掉的温热的东西,突然很疼,出血了。活该!我对嘴唇说,你活该。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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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8
1985.11.29.
走进教导处,宁歌坐到长桌对面的远远的椅子上,长桌这边是班主任、年级组长和教导
主任。桌上放着两封信,绿色的字,那么轻松那么欢欣。
何老师鄙夷地指指信说:“你男朋友来信了,宁歌我又看错你了,你真风流,快拆了读
吧,让老师也为你高兴高兴。”
十五岁的恋情是龙中和何老师最仇恨的。
读了。
年级组长说:“宁歌你看怎么办?”
宁歌看着长桌底下的一卷灰尘,灰尘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只皮虫。在这办公室里不允许
学生保留教师想知道的秘密,宁歌的沉默激怒了老师们。
教导主任打电话给母亲,又不在。何老师在一边说:“我给你个里委的电话,你打到里
委去,请组织上帮忙找。还找不到个把人了,有名有姓。”
宁歌突然开口了,翕动嘴唇时她又撕开了才愈合的口子,一缕鲜血咸咸地渗到嘴里,她
说:“不要叫我母亲来,我全告诉你们。”
说了。
老师们吃惊地互相看看,他们实在不明白十五岁也吻,淫荡的精怪!何老师心里说了句。
如果不是现在开放,外国电视电影蜂拥而入,孩子绝不会懂这么多。年级组长提高一步想。
“救救孩子!”教导主任心里吼叫着。老师们都严厉而忧心如焚地看着平静的女学生。他们
尚不知道,他们对她和盘托出爱情秘密的要求和严厉的眼光在把她推向什么地方。他们只觉
得这绝对是在把宁歌从肮脏的泥沼里救出来,他们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何老师送宁歌出来,问:“吃亏过了,该怎么办?”宁歌说:“你放心好了,再不会有事
了。”
作者:
vi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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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7 15:58
1985.12.1.
要勇敢。我最后鼓励自己一遍,把手臂伸到脸盆上,用削铅笔的小刀划了一下,我想象
动脉一断,血会像开花一样喷出来,鲜红的血,但却没有,只流下一滴。
给大青蛙寄去了贺年卡。我长这么大,从未买过这样贵重漂亮的东西,每年看别人欢喜
地捧着贺年卡,在初冬寒风里,脸儿红红地走过,心里总向往。我能想象你得到远方的贺年
卡,心里会有多少温暖,像意外看到了一个亲切微笑。他也一定会笑的,我现在唯一的遗憾
是不能让他再吻一下,这是永别。
第二刀,更深一点,疼得一哆嗦,但我不怕。血还是一滴滴地渗下来,而不喷涌。傍晚
假意要回学校,妈妈说送送我。车站上没多少人,我发现我比妈妈高了,能看到她白发苍苍
的头顶。她才四十九岁,头发就这样白了。可丁丁的妈妈也四十九岁,却还穿着料子华贵的
花衬衣。妈妈苦啊。从今以后,她再不用为我读书苦七年,也不用生我的气,可以轻松了。
我在心里说:妈妈,我全部原谅你,永别了。我伸出手去抱住妈妈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也
是最后一次拥抱她。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啦?”我心里一凉,原来妈
妈并不需要我的手臂啊。我松开手,说:“我怕你冷,妈妈。”这是永别。
第三刀,换一个地方。血管藏到哪里去了?生这么艰难,死也这么艰难吗?庄庆这些天
一直为我神出鬼没地生我气,我对她说对不起,在早晨阳光里她立刻微笑了。她的心像玻璃
一样透明,但我却一直在辜负她的朋友情意。我要道歉。我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
我吗?”她一定以为我又开玩笑,说:“我会给你烧纸钱的。”谢谢,当她知道是真的时候,
她一定会为我烧一串的。
第四刀,又换一个地方。手臂上像打翻了红墨水瓶,脸盆开始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了,好!
我头昏得厉害,血腥气冲上来,直想吐。门外传来地方戏喧杂的锣鼓声,我真讨厌这源源不
绝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戏,我不知怎么能忍受到十五岁,在这争吵、俗气的锣鼓和幽黑潮湿的
角落里,像小老鼠一样地活到了十五岁,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看到天使了,可以听到哈里
路亚了。但血却又不流了。干了,皮肤绷起来,刀口像裂开的红红的大嘴一般。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手臂变成一件裁坏了的衣袖。支离破碎,可就是找不到搏动
着的该死的动脉!乘妈妈去洗碗时,我对埋头喝酒的舅舅说:“你去找小王再谈谈吧,舅舅
不要离婚。”舅舅看了我一眼,像父亲般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舅舅,我再不能使你
幸福了。我找了个碗,出去给舅舅打了二两白酒。舅舅奇怪而欣喜地看看酒又看看我,我说:
“这是统考第一名时学校发了一点奖金。”舅舅我从小把你当成父亲。我没父亲,我恨那个
父亲。
第九刀。我下了狠心,一直把刀尖往肉里割,伸到割不动的地方了,大概到了骨头,死
命一拉,温暖的血涌出来,弥漫到整个手掌上,手指多么苍白,这是死亡的颜色。瓦上有轻
而机敏的脚步声,肯定是那只阴险的老黑猫。黑裙女人说得很对。她真聪明,她画的浅灰色
的那朵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穷的忧伤;那绯色的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限遥远的希望。
第十刀。到那个世界我会美丽,有一个幸福的家,妈妈好,爸爸好,我有一张铺白床单
的小床,一个粉红色的小房间。
第十一刀。我能愉快地学习,博学多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永远不要考试。
第十二刀。再吻大青蛙一下,绿色表示纯洁健康,生长着的爱情。
第十三刀。下课以后,我站到陆海明身旁时,真吓得他往后一让,陆海明啊,陆海明啊!
我说:“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直升、大学、留学。”他涨红了脸,狠狠白我一眼。我这才
想起来,物理课上的小测验他没得第一名。他以为我嘲笑他,转身就走了。书包压得他一个
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这就是我的同学。优等生。
第十四刀。我真笨,连死都不会。
夜深了,夜走了,早晨来了,妈妈没回家,舅舅也没回家,我要死。
宁歌写过遗言的新墙潮湿,干净。窗外是春天的蓝天春天的风。这楼像个新的开始,每
套房子都充满将要住进来的人们无穷的希望。七楼一共有四套房子。门不远不近相隔,第一
家敞开房门,把新刷的墙吹干,地上坐了一个精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姑娘,墙上的浅紫色像
白日梦。第二家关着门拼命地敲,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着一个喘粗气的男人,说:“再
大一点好下水。”那是在装洗衣机的下水道。第三家已经蒙上窗帘了,白纱的,上面有一朵
连一朵的盛开的玫瑰花,静静遮住里面的一切。第四家,就是宁歌在门口写了遗言的这一家,
一切都没开始,却在这房间里无形地回荡比真实要美的想象,使人觉得充满了希望。当一切
就要开始的时候是最美好的,就像宁歌的年龄。当然也是最艰难的。一切都那么好,可一切
都不知道怎样开始,一切都被彩色的幻想笼罩着,幻想是鸦片。在这楼道里,宁歌最后听见
的是天堂的喇叭声。哈利路亚。
不知谁把遗言刮了,就是那句: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一定是大人干的,大人们
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意活着,他们是
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
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
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宁歌是黎明以前爬到这七楼上跳下来的。那时候大人们在哪儿?男人和女人为自己的希
望累了一天,睡着了。他们不知道从他们门边走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不想活了。
他们没醒。
作者:
viio
时间:
2008-1-17 15:58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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