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所以——池莉 [打印本页]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1     标题: 所以——池莉

所以


爱是大恩不言谢的深与厚

  感谢恨以及所有复杂的情感

  请相信,作为女孩,我特别想做一个好女孩。

  作为女人,我也特别想做一个好女人。

  撇开所有外界因素,就我个人的愿望和动机来说,都是良好的。

  事实上,多年以来,对于生活,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爱情、家庭、事业等各个方面,我都是全力以赴的,也都是煞费苦心的。然而,大大小小的结果,似乎都不美妙。因为,我实在无法想到,生活会有这么多因为。

  不过,我不会轻易承认这些结果。我坚信,只要我生命不息,所有结果都是过程。我会不屈不挠的。我可以郑重地,把手放在我的前胸,我的心脏部位,我良心所在之处,对天,发誓。

  所以。

  我早恋,并且,早婚了。

  这场早恋进行了三个月,婚姻持续了两个月。不到半年,一切结束。太快了。形如闪电。我从街道办事处一个女人手中接过离婚证,出门就撕碎了。抬头望苍穹,我的天空依旧湛蓝,雁过无痕。

  一个女孩子的初吻,积累着奇异梦幻和纯洁热情的初吻,比童话和神话都要神圣的初吻,比泉水还要清冽的初吻,在没有对应、没有感觉的情况下,不可再生地,浪费了。处女膜呢,尽管在深夜校园的女大学生宿舍里,被故意地强调为一片普通粘膜,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却依然存在重大的象征意义。同样,它也是只有一次,不可再生(修补绝非再生!)!它是少女的守护门神,它是女性肉体一个质的区别标准,它的破土,应该满含春的消息!应该正是时候,正是季节,正是地方!应该新鲜,温暖,神秘,感动和欢天喜地!如果缺乏这一系列的“应该”,那么,可以肯定,女人损失惨重。无言的惨重!无法挽回的损失,此生此世!已婚与未婚,上床与未上床,真的没有区别吗?当然不。

  当然当然,我可以掩耳盗铃。

  1980年,当我以18岁的年龄(太小了!)参加高考的时候,我父母居然破天荒地不再要求我早点关灯(节约电费)。我父亲,居然主动给我一些他自己的钱(就不必告诉妈妈了),以便我购买高考复习资料。我母亲,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居然想起她的小女儿叶爱红,已经13岁了,比姐姐高出半个脑袋了,是一个大姑娘了,她可以洗涤自己每天换下的衣衫了。叶紫可以暂时不洗涤全家的衣衫。可以暂时不做饭(母亲下班赶回来做)。因为,“叶紫需要时间复习!”,因为,“现在四人帮被粉碎了,邓小平复出了,新的春天到来了,中国要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了,对文化知识的重视空前提高了!”,我母亲是多么忧虑啊。她捋着她四十多岁的斑白鬓发,从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上方,探出美丽而忧虑的眼睛,望望我,再望望我的父亲,预计我惨淡的未来。“如果叶紫考不上大学,没有大学学历,将来就只能顶我们的职,在碾米厂上班。她政治上又不红,又没有技术,最多做一个勤杂工人,一辈子,那可怎么好呢?”

  学校,我的救星!我怎么能够不考上大学?

在我大学毕业前夕,那天,我在宿舍,实在睡得骨头都酸痛了。我就起床,到处去溜达。尽管已经吃过校医开的感冒药,我依然高烧未退。

  这次的高烧,是令我终身难忘的。它给我带来了两个意外的惊喜。一个是美貌。当我在校园里溜溜达达的时候,人们的纷纷注目,以及极高的回头率,促使我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美貌。我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并且水气汪汪。我的两颧,浮动着胭脂红。我的嘴唇,艳丽宛若燃烧的炭火。我的行走,自然摇摆,飘飘若仙——因清瘦,因高烧,因乏力,因一条绵绸连衣裙,而飘飘若仙。我真是又惊又喜。我决心遗忘感冒,坚持溜达。溜达到要么美貌消逝,要么精疲力竭。

  我迎着夏日的凉风,穿过浓密的树影,来到湖边。就在湖边的游泳池畔,第二个意外的惊喜出现了:游泳池里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1

我是慢慢溜达过去的。游泳池里很多人,我相信他们都看得见我:一个因重感冒宛若仙女的我!果然有认识我的同学,高声叫道“叶紫!叶紫!”,她们向我招手,要我下水。我妩媚地摇摇头,款款提起裙裾,缓缓坐在一棵老樟树底下。啊,即将毕业了,分别在即,我的同学!我的校园!我校得天独厚的天然游泳池!我们烟波浩淼的东湖!啊!

  一个男生,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鹤立鸡群地出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披挂着闪亮的夕阳,结实的窄腰,仅仅穿一条小小的三角游泳裤。他伫立在游泳池的边沿,脚尖踮起,双臂直指天空,俨然一尊西洋雕塑。就在他一跃而起,插入水面的瞬间,我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击中了:两团烈火窜出我的手掌心,而我的脊椎,灌入一股凉飕飕的寒气。

  立刻,这个男生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他背朝游泳池,面朝东湖,跳水下去,矫健地游向湖心,游向梅岭一号,游向那被葱郁的大树严密覆盖的地方。同学们故意惊呼:“关淳,那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啊,当心警卫开枪啊!”当然当然,毛主席人已故,此地空余梅岭屋,想必再也不会有什么荷枪实弹的警卫了。噢,不管真假,这个男生关淳还是够勇猛!够特别的!

  关淳,这就是他的名字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一个好名字!不是什么建华卫东,不是什么张三李四,拒绝平庸,拒绝随俗,拒绝政治,还是单名,和我的名字十分匹配!噢!

  一些嘻嘻哈哈的女同学,穿着暴露的游泳衣,在关淳游来游去,要求辅导。关淳并不上当,他只是出于礼貌,简单地教练她们一下。他少言寡语,神态冷峻,眼光淡漠,对轻浮的女生不屑一顾。他简直是流落民间的王子,高贵的气质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到。关淳总共朝我看过来两次,第一次目光是迎接我在樟树下面落座。第二次目光是探望落寞的仙女。这次探望是动了心思的害臊的小男孩,偷瞟一眼,拔腿就逃。

  我再也无法平静。我深信,就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一个女生在大树下燃烧,一个男生在湖水里燃烧。

  傍晚,我假装恢复了食欲,和同学们一起去了食堂。我不厌其烦地端着饭碗,走访了许多饭桌,和大家混聊一气。于是,一切我都知道了(知道的同时脑子已经在考虑问题)。关淳不是我们武大的,是隔壁地大的(地质大学,学校的牌子也还不错),也是应届毕业生,地貌勘探专业,学校篮球队队长兼校游泳队教练(这说明他至少身体健康强壮),一个满汉混血儿(血缘有意思!),家住汉口解放公园路(太好了!本市有住房!)母亲是妇联干部(妇联是做什么的?不过总归是干部!)父亲是品酒师(啊!闻所未闻的职业!极其有趣!)

  够了。这样的家庭条件,我已经很是满足。游泳池的矫健男生关淳,带着他令人满意的家庭背景,久久浮现在我面前。我忘记了吃饭。我越过饭碗,打量着他,美丽的憧憬像肥皂泡一样,被我吹得满世界都是。我愿意,在走出食堂以后,被他挽住胳膊,带往他们家。

  在他们家,有他一个单独的房间(大小正常,通风朝阳。儿子嘛!)。我跟在他身后进屋。他把我简单介绍给他的父母。我只是需要羞涩的微笑,礼貌地叫一声“伯父”和“伯母”。然后,我就可以进入他的房间了。我在关淳的房间会很自在。我要求做自己的一些事情。关淳当然连忙答应。我可以让着间房的房门始终关着。关淳的父母肯定不会随便敲门。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父母都擅长装聋作哑(甚至连我父母都会!漂亮姑娘王汉仙进入了我哥哥的房间之后,我父母再就假装他们不再家里了)。

  作为女儿就惨了。如果她带了男生回家,她的房门就会被要求开着,父母会平均五分钟进来一次,他们需要寻找某个遗失的东西,需要看看客人的茶杯里是否还有茶水,或者,某种情形需要他们参与聊天,他们要亲切地询问男生这个那个,因为他们的女儿还是这样地幼稚无知,还完全不懂得待客之道。我惨啊!我的大学四年,总共只有三次男生来家拜访,次次都是无比窘迫。我不能继续悲惨了!我不能在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以后,还是我父母幼稚无知的女儿。我迫切地需要不被打搅和不被监视,迫切需要呼吸我自己的空气,否则我就会因窒息而死亡!

  我宁可回到他人家!我要老谋深算曲线救国,借他人的儿子,营造我自己的空间。反正,总之,一个女孩,迟早要处男朋友的。

我没有料到,心想事成的奇迹发生了。

  我带着一颗恍惚的脑袋,走出食堂,一步一步下台阶。食堂门口,有一群同学。他们忽然闪开,一条短短的甬道出现,我在这一头,关淳在那一头,我们两人,几乎是迎面相撞,我们的目光,来不及躲避,摩擦得火花四射。随后,再强行地被我们扭转到另外的方向。我假装看天,关淳假装看地。

  同学们兴奋地追问,他们说:“你们还需要我们介绍吗?”

  喂喂,还需要我们说‘这是叶紫’,‘这是关淳’吗?

  我佯装没有听见。关淳给他朋友一拳。同学们笑着离开了。他们笑得很是那个。那个:神秘,暧昧,怂恿,鼓励,不怀好意,居心叵测。就这样,一种很那个的笑,立刻把我和关淳,固定在了男女关系之中。

  局面是尴尬的,还是冒险的,因为大学禁止学生谈恋爱。不过,毕业在即,学校似乎不那么认真强调这条纪律了,甚至还鼓励情投意合的男女同学,在毕业之际确定和表明关系(只要事先没有因谈恋爱而影响校风。可是如果事先没有谈恋爱的话,怎么又可以在毕业之际确定关系呢?噢,复杂的社会。复杂的社会。),那么,学校还会在分配上考虑对情侣的照顾,比如让两个人一起支援边疆或者西藏。我不打算和任何男生一起去边疆或者西藏(只想将来去旅游)。不过,我可以浑水摸鱼,在学校纪律松弛的情况下,为自己物色一处合适的住处。因此,对于尴尬与险情,我都可以置之不理。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2

我站在关淳面前。他粗重的男性气息,吹拂在我脸上。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把一颗复杂的悸动的心,隐藏在校园里繁茂的植物里头。关淳首先开口说话。“走走好吗?”

  我点了点头。

  关淳迈开脚步。我也迈开了脚步。关淳在前面。我在他后侧。关淳高大的身影,在路灯的照射下,间断地遮蔽我。我抱着双臂,眼睛盯在地上,身体像羽毛一样地飘动。这样的情形,似乎并不那么诗情画意。但是我使劲地联想某些诗情画意的东西。

  很久没有谁说话。后来还是关淳首先开口。

  “你多大?”

  我说:“21。”

  “哦,这么小!”

  我说:“我上学早。”

  噢!学校,我的救星!我的天堂!我六岁就奔向你的怀抱,现在为什么我要离开?为什么我不报考研究生?为什么我不能容忍自己继续让父母负担?其实他们的主要负担就是每月十几元钱的饭票。十几元钱的饭票,对于我来说,为什么所欠之情沉重如山?难道,自己养活自己就那么重要?就那么荣耀?就算人格独立和有本事?就连叶祖辉,我崇拜的哥哥,还不是把自己的工资牢牢积攒在银行里,几乎是央求他回家吃饭(婚后又多了一张嘴)。可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亲爱的学校?以至于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色诱关淳,想让他把我带回他的家。老天爷,请原谅我,我知道,爱情应该是纯洁无瑕的,只有纯洁无瑕才会幸福甜蜜。噢!我真是卑鄙无耻!

  黑暗中,委屈的泪水模糊了我黑暗的视线,我是那么渴望在关淳眼睛里找到光明(正如诗里写的那样)。

  可是,我没有找到!

  关淳说:“咳,我都24岁了。我小时候因病休学一年。初中又耽误了一个学期。这次不是因病,是我逃学了。我跑到珍宝岛去了,要求当兵打敌人。当时我们家还在东北。我们东北人本来就不喜欢老毛子。苏修又在珍宝岛对我们悍然挑衅。我一听拔腿就往珍宝岛跑。”

  这还不算可怕,这里头还有一个男孩子的可爱,可怕的打击在后头!

  关淳的后半部分话是:“其实,关键是我讨厌学校。让一个活泼的孩子,死板板背着双手坐在那里,非得坐45分钟不可,这简直是太不讲道理了!难道一加一等于二,也都需要在课堂上学习吗?我们的学校和学校的教育方式,太不人道了,简直就是地狱!”

  我张口结舌。我只是“嗯嗯”两声。如果我开口说话,我一定会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嗓门开口就会是高八度。对不起!关淳同学,我完全不能同意你的观点!学校的学习,并不是仅仅教孩子们学习一加一等于二!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比家庭环境更为良好的、更为人道的生活方式!因为,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学校生育的,因此学校不会像父母那样偏爱。学校对孩子们的喜爱,完全出自于公平竞争。同样的教室,同样的老师,同样的书本,同样的考试,再公平不过了!对不起!关淳同学,我酷爱学校,因此酷爱学习。我发现你和我完全不是一种人,我们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再见吧——当然当然,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咬紧嘴唇。咬紧嘴唇。

  黑暗的泪水,在黑暗的夜色里,夺眶而出。泪珠流到嘴唇傍边,被我悄悄地舔掉。我不愿意让关淳发现我在哭泣。我不想和他争论,也不想给他觉得我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生。更不想刚刚见面就吓跑他。无论如何,关淳高大英俊,运动的时候,体态尤其帅气,家庭条件很不错,尽管不喜欢念书,曾经逃学,也算是混到了一张大学文凭(学校的牌子也还不错)。他父亲还是一个品酒师(我太想看看啥样的人是品酒师)。

  而其他男生呢?站在我校的珞珈山上,放眼全校男生,风景是那样地不容乐观。大部分男生都来自于农村,他们矮小瘦弱,面呈菜色,说话吞吞吐吐,自卑感强烈得难以相处。就算人还不错,可是,他们在城市没有住房没有根基,还不知道要奋斗到什么时候。将来还必须每个月给乡下老家邮钱。想想都恐怖。我的愿望很简单而良好,我希望自己家庭和睦,夫妻拥有共同语言,两人都可以把完整的工资拿回家。

  “叶紫,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老?”

  “什么?对不起?你说什么?哦不,怎么会呢。”我语无伦次。

  校园的小路,弯弯曲曲,以多种可能性延伸。我跟随关淳,在多种可能性上走着,走着。我的感冒还没有痊愈,双腿沉重犹如灌铅。关淳根本没有察觉。树影。草丛。哧溜窜过小路的黄鼠狼。机警的猫。偶然遇到的同学。断断续续的语言。突兀,简短,无聊,出口便随风而逝,淡而无味。一切都味同嚼蜡,这就是浪漫的校园恋爱?校园恋爱只是看起来很美,仅仅看起来。

  最后,要感谢夜的深沉,深沉到应该分手了。关淳在我们两人毫无默契,也丝毫不在状态的情况下,突然把我拉到怀里。在体育馆阴暗的角落,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的两个身体差点可笑地摔倒。关淳用力调整,强有力地控制住失衡局面,还趁机亲了亲我的脸蛋。我浑身汗毛一竖。我用力挣扎和反抗,本能地,慌乱地,恼火地,徒劳地,挣扎和反抗。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的恋情。同学们称之为“甜蜜的闪电。”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2

 “闪电”有可能,“甜蜜”未见得。我诚实的解释没有任何人相信。女同学中我最好的朋友,也只会嗤嗤傻笑。我越急,她们越笑,倒是显得我欲盖弥彰。瞪着幼稚的她们,这些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或者,从来没有带着头脑谈恋爱的女大学生,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饱经沧桑了。一夜足以饱经沧桑。不解释了。去她们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午后,关淳来了。他请我去他们学校散步和吃晚饭。“看看哪个学校的伙食更好。”这是所有大学生都有的想法,被关淳谈恋爱的时候借用,关淳还真是大众化。

  轮流吃了两所大学的食堂四天以后,是星期六了。

  关淳对我说:“跟我回家吧。”

  啊?什么?哦哦,果然!终于!居然!就这么简单,梦想成真。我可以回别人家了!

  当梦想真的成为现实,它就和梦想不一样了。我困惑地看着关淳,竭力想弄清楚梦想与现实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对劲呢?关淳那满人的棕色眼瞳里风平浪静,纹丝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明白我的困惑(啊,满人!我们小时候的游戏。我们的武昌起义。我从黄鹤楼呼啸而下,追击满人的家眷。也许满人就是有可能无法沟通?)。

  自从第一个夜晚发生过身体碰撞之后,关淳再也没有碰过我,也绝口不提那样一种冒昧。对于同学们“甜蜜的闪电”一说,他只是笑笑。他只是对他的同学笑笑,或者给他同学一拳,完全不和我讨论,单单就是和我一起吃食堂。在人头涌涌的学生食堂,我们拿着饭碗,排队,慢慢移向打饭的窗口,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和叽叽喳喳,一阵阵激起我脸上的红云(可惜这红云是被学生们的指点和议论激起的,并不属于关淳)。然后我们在长条饭桌上,面对面坐着吃饭,基本不说话。然后在校园的散步中,说说今天的炒茄子是否好吃。比较哪一个食堂的炒茄子最好吃。这不无聊吗?这不多余吗?这不浪费青春吗?这里头何曾看见梦想中的色彩?他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呢?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要知道,女孩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而是,我也说不清楚“而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即便我再渴望逃离父母,回一个别人的家,我也需要带上梦想,有情有爱。

  “对不起,”我认真地回答关淳,“我不可以就这样,轻率地跟着你回家。我不想吓你父母一跳,更不想吓我父母一跳。”

  关淳发急了,他说:“那我们这个星期天就不能在一起了?”

  关淳的眼睛完全是小孩子式的:眼缘结实,富有弹性,睫毛就像四射的光芒,把他瞳孔里那一股单纯的焦急,直直倾泻在我脸上。

  他24岁了吗?可真是一个小孩子!可真是以为说说炒茄子就是谈恋爱!男生多大才会成为男子汉呢?

  我回答:“是的。这个星期天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他说:“那可不成!”

  我说:“慢慢来好吗?你先回家向你父母铺垫一下好吗?”

  他说:“不用!我父母正等着你——他们早就希望我带女朋友回家了。你在这里等等。我现在就去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回家,把情况告诉我爸妈 。”

  电话!关淳家竟然有电话!电话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才可能拥有啊!瞧他,提起“电话”多么顺口,多么轻描淡写,可见他已经习惯家里有电话。难道他不知道一般老百姓和普通干部家里是没有电话的?我家就没有。近年来,我母亲三番几次找过有关部门,也没有获得批准。有关文件答复:作为胭脂碾米厂的副厂长、民建委员,胡翠羽同志的级别还不够装配电话。难道关淳不知道他这样随便提起“电话”,大有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家庭地位之嫌吗?是的,无疑,我很意外。我被他家的电话镇住了。家庭电话加重了关淳的砝码。而且,在我眼里淡而无味的校园恋爱,在他,似乎津津有味。是他太单纯还是我太复杂?是我太冷漠还是他太热情?我需要更加慎重的考虑。

  我越发矜持起来。坚决阻止关淳去打电话。我认为不是临时给父母打个电话的问题。我们在学校散散步,吃个饭,同学们开开玩笑,这是一回事情。到家里去,见父母,那应该又是一回事情。见父母就等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就等于公布了我们的某种关系,对吗?所以,我也应该事先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关淳踌躇了一会儿,说:“好吧。”

  关淳又踌躇了一会儿,说:“我的父母,肯定喜欢你。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会喜欢。主要就是看你父母的意见了。这是我们家的电话号码,给你。你今天回家就征求你父母的意见。完了就出来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就可以商量明天是你来我家,还是我去你家。我们明天还是要在一起!”

  “干嘛这么着急呢?”

  “我想我们明天还是在一起!”

  “你急什么呢?”

  “我。”关淳低下头去,说:“我和你一起吃饭特别香。”

  啊!或许,我应该这么理解他的意思:“吃饭特别香”等于“我爱你”。这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他不好意思说“爱”。尤其是理工科的男生,更是不善于花言巧语。 可不是吗?很多男生都不好意思说“我爱你”,除了极少数长发披肩的校园诗人(他们却对所有女生都说)。

与关淳家的第一次接触,完全是梦幻之旅。我认为无论是哪个女孩子,都会被俘虏。

  首先,鸡汤!楼道里,关淳家门口的炉子上,一只黑油油的砂罐,一缕白汽袅袅而升,冒出老母鸡那种特有的浓香,真是香气扑鼻。这种罕见的鸡汤之香,我曾经闻到过,那是我母亲在家里煨好了,送到大舅家,专门滋补外婆的。关淳却说:这是特意为你炖的。

  啊!为我!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3

关淳的父亲,鹤发童颜的长者,笑容可掬的品酒师(看上去就顺眼!原来品酒师并不像酒鬼,也没有酒糟鼻。)。关淳的母亲,一个富态高贵的老太太,烫发,大花绵绸连衣裙,手腕上戴一只绿玉手镯(嵌在胖胖的肉里)。关淳的姐姐关春今天特意回娘家了。她挈夫将雏,格外隆重。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在大人们中间蹦来蹦去,开始假装远离我,几分钟就到蹭我的膝盖头上了。大姐姐,你会不会折纸鹤?

  嘿!关春笑呵呵道:这孩子怎么乱叫?叶紫是你姨(你姨!亲昵得我肉一麻!)!赶快叫姨!

  “姨——”小女孩不得不叫,但很羞怯。

  “哎,这就对了——(中年妇女关春用的是比小女孩还要嗲的语气)你看这个姨,像个大姐姐吧?年纪小小的,就可以考上武汉大学,现在大学都毕业了,马上就可以赚钱了。姨的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可厉害了。要向姨学习,啊,别贪玩,啊,来,让姨教你背唐诗,啊。”

  当然,背诵唐诗是我的看家本领,中文系学生的表演舞台,见面就得以展示才华。别提折纸了,来吧,孩子,跟着我朗读: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才是正经的公寓楼,真正的城市居室,正经的三室一厅。绿色的卫生墙裙,地面涂着赭红油漆。最重要的是有客厅。客厅正好可以放下一张饭桌,正好可以大家不拥挤地围桌吃饭。啊!柜子上的那个方形匣子(被一大块花布精心搭盖着),肯定是电视机(叶爱红梦寐以求的)!三洋录放机(邓丽君的歌!小爱爱为之痴狂)!关淳在放歌曲。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插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咬牙切齿的粤语,听不懂,却正在大街小巷热火朝天流行。)座钟(啊,红木框架,钟摆闪闪发亮,外婆去世之后留给大舅了,母亲无奈的苦笑。)!当当当,钟声圆润悦耳,报告现在11点整。有一尊华贵的座钟定时向你报告时间,被报告的人是多么神气!

  我不由自主要东张西望。我眼花缭乱。我脱口而出,“啊呀,你们家好多好东西呀!”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也就是普通干部吧。

  叶紫,请坐啊,请坐啊!他们请我坐沙发!而不是坐椅子或者板凳。紫红暗花的人造革皮面,靠背上搭一块镂空装饰布,我得注意坐直了,别把人家的装饰布碰掉了。但是一坐,还是碰掉了。

  叶紫,先歇口气,再去洗把脸,吃个西瓜,解解暑。一会儿就开饭。饿了吧?怎么不饿?武昌过来,大老远的。叶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啊(我们家有这么阔气吗)!不许客气的啊!

  啊,菜肴上桌了。一,二,三,四,五,六。六碗菜。碗碗都是满的,鱼肉蛋豆制品样样齐全。关淳家不可能有超过定量的票证,那是政府按户口核定的!他们从哪里买得到这么丰盛的美食呢?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关淳的母亲,亲自捧给我一碗鸡汤,说:“叶紫应该单独喝一碗鸡汤!这闺女太瘦弱了!看着就叫人心疼!”

  吃鸡这类菜,最敏感的问题是:鸡腿只有两条(我母亲从来没有把它们分配在我的碗里。)关淳的母亲同样也是鸡腿的分配者,她说:“一条是叶紫的,一条是嘟嘟的(想必是小胖女的名字了)”。我简直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我把它夹起来,想孝敬长辈,又想与关淳姐弟分着吃。我举棋不定的动作,激起了餐桌上的一片劝阻之声:你吃吧!你吃吧!就是专门给你吃的呀!

  那么我,只好吃掉一整条肥美的鸡腿了!

  大家轮流地,热热闹闹地,不停歇地给我碗里夹菜。这是榨菜炒肉丝。这是韭菜炒鸡蛋。这是红烧鱼。这是红烧豆腐。好吃吗?可敬的品酒师给了我一杯啤酒。谢谢伯父我不会喝酒。啊,啤酒算不得酒,饮料而已,富有营养,促进消化,没有喝过正好尝试尝试嘛——品酒师的说话多么幽默。凉拌皮蛋是关春的丈夫钱老师做的,皮蛋还雕了花,这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男人,干脆就把盘子送过来,放在我面前,请求我品尝。原来他就是关淳他们地大的教师,钱老师。

  谢谢!谢谢大家!

说实话,我并不打算热泪盈眶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不热泪盈眶了。昨日情形就在眼前,两相对比,正如地狱与天堂。我一再克制:喂喂,你不要联想!你不要对比!你是客人,人家无非是讲究礼节呢!可是,我心里头就是有热泪,在一个劲地翻腾。鸡汤还没有喝完,我那不争气的泪珠子,就从睫毛上,骨碌滑落下来,在一层金黄色的油汤上荡起点点浪花。与此同时,泪水还从鼻子流出来了。我窘迫得要命,不当心把自己的筷子也弄掉了。关春眼疾手快,说没有关系,我再去给你拿一双筷子就是。

  我的失态,当然,他们全家都当作没有看见。转移话题。说别的。还是关春,悄然带我到卫生间。我洗了一把脸,用凉水拍了眼睛,擤了鼻子。擤完鼻子我才意识到,卫生间与客厅只有一门之隔呢,我是否擤得太响了(我母亲总是指责我太响)?不过我觉得没有关系,在关淳家,似乎人人都很放松,人人都能够得到应有的理解、尊重和宽容。果然,我从卫生间返回餐桌,没有任何人用挑剔或者批评的目光看我。

  他们只有一个担心,那就是:叶紫吃得太少了!味道不好吗?我们家有东北饮食习惯,炒菜的味道不够地道。不是吗?那就太好了!那就多吃一点!关淳,给叶紫夹菜呀!真是我的傻小子(好一个‘打是亲骂是爱’啊)。关淳笑了。给我大筷子夹菜。吃到后来,我不得不对大家再度抱歉,我又需要去一趟卫生间了,我还得上一个厕所,还得把裙子的皮带扣松开两节。

  吃饱了,喝足了。谁都不允许我插手收拾餐桌。洗碗刷锅,笑话,那怎么和叶紫有关系呢?叶紫唯一的任务,就是睡午觉。关淳的母亲说:“这闺女,眼圈都是肿的,还发紫,明显是欠瞌睡了(怎么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呢?)。十八的姑娘一枝花。这花儿是需要特别珍惜和保养的。好孩子睡觉去啊。”

  关淳把电扇提到了房间。这就是关春在娘家的闺房,现在属于我了。在电扇的微风之下,干干净净的床铺,迎接了我的身体。我躺了下来又支起胳膊,大有不敢相信之感。掀开枕巾,一只发黄的绣花枕头,荷叶边,鸳鸯戏水,绣花线都毛了;用手指头杵杵,枕头芯子沙沙作响。新鲜的枕头,陌生的气息,久远年代的别人家的床,怎么是我在这里睡觉呢?事实上,我连感慨都来不及细细梳理,脑袋挨上枕头,就直接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梧桐树上的知了,叫声已经稀疏,如歌似吟,与我们彭刘扬路喜欢集体聒噪的知了,有着绝然不同的风格。我迷迷怔怔坐在床沿上,打着饱嗝。这不是真的,这只能是梦。这一天的晚饭,是绿豆稀饭,馒头,小菜。他们家自己做的馒头,热腾腾地刚刚出笼,据说是家乡的亲戚新近捎来的新麦面粉(我从没吃过。经过提醒,咀嚼出了特别的麦香。新麦!)。关春一家三口,晚饭以后要回去了。临走之前,关春找出了她以前的家常连衣裙,让我当睡衣穿。她完全像对待自家妹妹一样地说话说,“旧衣裳了,不要嫌弃啊,你穿上去一定很漂亮!叶紫你身材多好啊!嘟嘟,快来,和姨再见!亲姨一口!”

  孩子,我们再见,摇摇手。就不要亲一口了。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亲昵。21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用亲吻来与我道别。

  晚饭之后,洗澡冲凉,关淳母亲递进来痱子粉,请我扑在颈项和腋窝处,凉飕飕的,香喷喷的。关淳带我出去走走,吹吹夜风乘乘凉。在路上,关淳给我买了一支奶油雪糕。我们逛街。行人扭头看我们。我们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公共汽车呼隆隆开过来开过去。关淳向我介绍这里有几路公共汽车,它们的起始站和起始时间,明天早上我们去学校,应该乘坐哪一路车,再转哪一路,总共需要大约多长时间,因此,我们明天应该清晨6点起床,6点半出门,最迟6点50分上车,否则,在上班高峰之前就过不了江了。那很严重吗?——我没有问出口。我觉得我的语气将会对他不够礼貌,而我今天把属于他的鸡腿都吃了。啊,男人。原来男人与钟表和机器如此相近。

  后来,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我还是很厉害的,没有吃过肉也认识猪:大花布底下正是一台电视机,黑白,九寸,外壳橘黄色,屏幕上只是偶尔出现雪花。啊,电视机!我母亲要攒钱到何时?)。每当屏幕上出现雪花,关淳就去捣鼓。关淳父母就和我闲聊:

  伯父,品酒是怎样的工作?

  通俗地说就是喝酒啊。

  您每天上班就是喝酒?

  通俗地说是的。

  您喝了酒之后就给它们定级别吗?是不是中国十大名酒,由您说了算吗?

  哈哈哈,怎么对你说呢?通俗地说,也差不多吧。

  噢噢!您好有权威啊!

  好了。电视机恢复了一定的清晰度。有看不清脸孔的小人们踢足球。关淳喝彩:射门!好!再后来,为了明天早起,大家上床睡觉。三间房,各入其室,电灯全部熄灭。我躺了不久,关淳轻轻敲门,然后蹑手蹑脚进来,坐在床沿,悄声和我说话。今天吃饱了吗?在我们家习惯吗?啊,吃饱了就好,我就放心了。说话之间,关淳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抚摸。我自然接受。逐渐,顺着手腕往上爬升。我紧张起来。关淳俯身耳语:不用害怕,他们不会进来的,绝对不会!

  天哪!居然是我自己,冲动地伸开双臂,抱住了关淳,随即幸福地哭了。不过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当关淳的动作具有了侵略性的时候,我果断地制止了他。还好,关淳没有坚持。他知趣地后退了。临别我们拥抱了一下。这是一个美好的拥抱,没有站立不稳,没有踉跄,没有校园里的乏味无聊和不知所云。关淳恋恋不舍地离去,我用微笑目送。关淳在回房间之前上了一个厕所,他根本不关卫生间的门。他的小便就在便池里,横冲直撞哗哗作响。天哪!几步之遥!我的心砰砰直跳。而一个星期之前,我根本都不认识这个男生,遑论他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哗哗小便!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3

  是的。毫无疑问。整个一个梦幻!整个一个罗曼蒂克!这是老天爷在怜悯和补偿我!这是我的好运!

就在这个深夜,就在我入睡之前,我望着天花板,把自己许给了关淳。关淳肯定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是我的初恋。是我愿意共同生活的革命伴侣。我们将白头到老,只生一个孩子(我和国策不谋而合,不过我不是为了节制人口,我认为只生一个孩子就不存在偏爱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爱他。正如他父母所说的,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他的毕业分配了。我的分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武大本来就是最好的大学。中文专业的工作单位本来都在城市。我又成绩优异,又个人户口和家庭住址都在武汉,又母亲还拜托了她们民建的人(我们系的某主任),我当然不会有问题。而地大的性质本来就是以野外工作为主,留在城市难度的确很大。可是我们俩人必须都留在武汉市!我们已经决定要在武汉市成家立业了!是的,从明天开始,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走门路,送重礼,团结一致,努力奋斗(关淳母亲的话,我完全同意)!把关淳留下来,把我们的美好未来建设起来!

  我和关淳公然亮相,肩靠肩,手牵手,致使我们宿舍的女生全体吓呆。“甜蜜的闪电”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甜蜜的彩虹”。啊,原来她们以为不过是闪电而已呢。叶紫,不要拿自己终身的幸福开玩笑啊!太快了,你了解不了解他啊!据说他们地大的分配,厮杀得鲜血淋漓,留城的名额极少,大多数都是去遥远荒芜气候恶劣的沙漠和戈壁。叶紫啊,不要一时冲动昏了头脑啊,大西北荒漠可是没有米饭和蔬菜吃的啊!不到30岁人就会老的呀(皮肤被紫外线晒伤)!户口永远都回不到城市,子孙后代都被困在边陲荒漠了呀!

  我只是抿着嘴巴,看着她们,嗤嗤发笑。这些幼稚的女大学生,有几个经历过像我这样如梦似幻的爱情?有几个被未来的婆婆将肥美的鸡腿夹在碗里?有几个见过关淳家的阔气和排场?嗬,家庭电话! 电视机!三洋!沙发!已经用批条购买正在等候发货的荷花洗衣机!不是我俗气,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家庭能量的证明。关淳的父母,姐姐,都是怎样能说会道,足智多谋的人! 他姐夫就是地大的钱老师呢!

下一次的会议,我急忙赶去的家庭会议,十分紧张,关淳全家集体商议并决定:关淳和我应该领一个结婚证。

  根据钱老师的情报,有学生居然出示了结婚证(某县城的,上大学之前就办了证,那么,学校还是要考虑照顾夫妻关系,也就把该生分配到某县城了,他也就不用去甘肃了。)试想,如果关淳有了结婚证,女方是堂堂武大毕业生,户口本来就在武汉市,那还不得考虑照顾夫妻关系吗?如果再把这台洗衣机豁出去呢?一张结婚证,一张荷花牌洗衣机发货单,那将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关淳肯定就留在武汉市了!没有指标也可以增加一个指标,人是活的嘛!中国的事情,只要找准了关键人物,哪里有办不到的?

  “叶紫,好闺女,现在事情十万火急,迫在眉睫,你没有意见吧?”关淳慈祥的母亲用慈祥的态度问我。

  我遭遇一个大疑惑了:结婚证?结婚证意味着什么?是否要告诉我的父母(闪过念头)?

  好闺女,我们什么人都不告诉,我们通过亲戚关系(关春的公公就是民政局的一个科长!),秘密办理。一旦办好了,就意味着关淳留在武汉市了。今后你们的一辈子就幸福美满了。好闺女,一纸证明,实用而已,什么都算不得的。将来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怎样成立小家庭?都是你们自己说了算,你们绝对自由,我们家长绝对不干涉,只是给你们出钱就是。

  叶紫?关春笑眯眯地,叶紫?妈妈在等你表态呢。

  好吧。我说(我能够说不吗?)。

  “好闺女!我就知道这闺女侠义!”

  关淳关春,你们姐弟俩给我们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难道所有母亲床底下都积攒着好东西?)

  他们从床底下拖出箱子,解开箱子的布套,一只棕色牛皮箱。抽屉最深处找出一串钥匙。咔嗒,一侧的锁弹开了,咔嗒,另一侧的锁也弹开了。打开箱盖,樟脑气息弥漫开来。取出一段海军呢的大衣料子,再取出一段银红织锦缎的棉袄料子,再取出祖传绿玉手镯一只,用一块棉布包袱皮包好。

  关春惊奇地叫起来:“妈妈,怎么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你偏心啊!”钱老师拉过妻子:“别闹。别闹。”

  关淳的父母,把包袱捧在手里,站在我的面前,正式赠送。用东北话说:这是老礼儿。老礼儿是不能拒绝的!还是传统习俗郑重。关春跑到我身后,帮助我把羞涩而沉重的胳膊抬起来。父母长辈与未来儿媳妇,面对面,都恭恭敬敬的,授予和接受了见面礼。

  21岁的我,何曾遭遇过这样郑重的场合?何曾拥有过如此贵重的东西?我哭!我只有哭了!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我把头埋在关淳母亲的腿上,泣不成声。慈祥的母亲啊,白发苍苍的长辈啊!我用什么来承受你们的厚爱呢?

  咳,不就是需要一个结婚证吗?你们去领吧!只要分配得以保证就好!

  这是一个炎热又漫长的夜。关淳在黑暗中来到我的房间。我们坐在床上,抱在一起。依然散发着悠悠樟脑香气的包袱,就在我的身边。关淳把它解开,替我带上玉镯子。这次我不再进行实质性反抗。我却也并不完全明白笨手笨脚的关淳到底要往哪里去?去干什么?突如其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情不自禁“呀”地叫了一声。关淳发出剧烈的颤抖,随即瘫软。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那句话,那句经常被作家写在书上的话:我是你的人了。
不日,好消息传来。关淳留在武汉市了!地质研究所,中央在汉企业,好单位!百分之百!铁板钉钉!系里都填写好了通知书了!果然是结婚证和洗衣机有分量啊! 成功了!太好了!太好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春儿,去,今天早些把嘟嘟从幼儿园接出来。咱们全家上餐馆吃去!大吃大喝!好好庆贺!

  可是,正如我们课本里中国戏剧说的那样:祸不单行,福不双降。我的分配下来了。我却被分配到湖北省孝感县文化馆。天啦,为什么福不双降啊?一个小小县城的文化馆!哪里需要武大的一个女高材生啊!难道我,转眼就变成县城人了?一辈子的户口,就落在一个小县城了?国家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那么,我的子孙后代,将都是乡下人了?大学生毕业生固然吃商品粮,可是小县城和乡下有什么区别?不!我坚决不去孝感!为什么大多数同学都在城市,要我一个人去孝感?

  我活该!

  我21岁去孝感,发誓要“很快”回武汉。我并没有想过,我到底是在几天以后?几个月以后?还是一年两年以后?返回武汉。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4

 待到三年的时光过去,当第四年的春暖花开时节,我已经变成了25岁的大龄女青年,这个时候,我才悔恨地觉悟到:我没有珍惜时间!时间应该是被我一天一天地过。被我分分秒秒地过。应该列出一张生活的日程表,挂在墙上,提醒自己,哪一天该吃什么,哪一天该逛商店购物,哪一天该去看一场电影了,哪一天该和老同学见面聊天(25岁的1987年春天的觉醒,直到40岁的2002年春天,还是在惨痛离婚的催生之下,觉醒才变成了实际行动,我终于列出了一张生活日程表,把它郑重地贴上了我的卧室,一个单身母亲的墙面。那一刻,思绪飞回1987年春天的孝感县城,发现真理和实践真理之间有着多么漫长的距离啊!啊,感慨万千!感慨万千!)

21岁的大姑娘,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瘦弱,淡薄,刚刚走出校门,还没有学会说话。她没有经验和阅历来支撑自己的语言。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时常不知所云。当然,自己还不觉得,自己还十分自以为是(那些中年人和我说上三句话就心有数了。他们不和我争论了。他们的表情就出来了——那种后来我对年轻人也不免经常流露的表情)。

  不过,我的自以为是不是故意的,是必然的,因为,在学校,我已经阅读过卡夫卡和伍尔芙了,西方现代戏剧《等待戈多》,哦,意识流,利比多,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孝感县有几个人知道?邓丽君都过时了。还是台湾校园歌曲比较纯美。“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尽管我的童年幻想是吃顿饱饭,我还是有本领体会别人的美好。我们要追求美好,不是吗?要追求!如此,我怎么可以让我们孝感县文化馆,还组织八个大脸盘姑娘,在我们的小院子里,继续排演过时的表演唱呢?什么《赤脚医生向阳花》, 八个姑娘,手持彩纸扎成的粗糙向日葵,大脸上堆满空洞多情的傻笑,唱什么“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哪,一颗红心暖万家,暖万家——(电影《红雨》的插曲,1975年放映的片子,过时了过时了!)”

  我们应该排练女声小合唱。我从武汉的同学那里借来一只“三洋(录放机的统称)”,大家团团围坐,听磁带上面的歌,模仿学唱。对于小县城,港台爱情歌曲不合适,高难度拉网小调不合适。我选择简单明快温和清新的《毛毛雨》。姑娘们,来,站两排,白衬衣黑裙子,黑面白边的方口北京布鞋,身子轻轻晃动,轻轻地!随着节奏!谁都不准傻笑,只能微笑,不,只需要笑意。预备齐——唱:“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齐来到郊外,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滋润了我的胸怀。啊,毛毛雨!啊,毛毛雨!”

  我们文化馆的董馆长,用手指,划拉掉黢黑的鼻孔里淌出来的液体,噗哧笑了。小县城是最不喜欢毛毛雨的,一下毛毛雨,小街就泥泞不堪了。当然当然,一个大城市的小姑娘,下到县城本来就委屈死了,就让你瞎折腾折腾吧。

  但是!董馆长失算了!我们的小合唱轰动了县城。我们耳目一新。我们洋派高雅。我们所唱之处,处处掀起欢腾的浪潮。我们文化馆,顿时热闹起来,整个县城所有的文娱活动爱好者,都自动聚集到了这里。我们的业余演出队伍庞大浩荡,到田间地头去演出,把贫下中农的脸上笑得开了花。农民喜欢毛毛雨。毛毛雨又不受灾,又可以歇工休息。“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么可爱!”——好容易唱的歌啊!胆大的农民马上就跟着唱了。关键的是,歌曲最后还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噢,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农民都说:是的是的!唱得好!

  好了。我们开始引人注目。开始接受领导的接见。开始在各种农村文化活动竞赛中获得大红奖状。看看,我给孝感文化馆带来了什么啊?我说的“很快”, 就是这个意思。省文化厅马上就注意到我们文化馆了。也就马上注意到我了。都知道我是一个武汉姑娘了。知道我是武大毕业生。知道我是一个小才女。在孝感小县城那是屈才了。现在到处都急需人才啊!事情就是这样,调回武汉的可能性,就是很快就出现了。这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而现在已经是需要人才的时代!

  我的创作灵感被激发出来,我也需要更大的成绩来表现自己,我到处走访老乡。我流连在董永公园寻找灵感,我在老柳树下托腮想象七仙女下凡的情形。不久,我就新编了话剧《新天仙配》,由孝感县剧团演出,场场爆满,大获成功。去省里调演,震动了省文化厅的领导。他们表扬我更深刻地挖掘出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孝文化。我在全省文化系统声名鹊起。接着又编写了话剧《等待小猪倌》,《菊花出走之后》。这两个剧本,都被我们省文化馆的《说唱艺术》杂志刊登了,他们还给我发了62元钱稿费!稿费!天啦!我把这62元钱,缝制在一个红布袋子里,缀上一束流苏,作为吉祥物,高高悬挂在蚊帐里头,我每夜都要看着它,含笑入睡。省话剧团的人问我是否愿意调到他们那里做编剧?我喜出望外。我故作深沉地回答:我得考虑一下,因为省文化厅和省文化馆也想要我呢!

  “很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你的聪明才智一旦显露,立刻就引来了方方面面的瞩目。省里几个单位的人事干部,都有人来,查看我的个人档案,找董馆长调查我的平时表现。董馆长每次都说:叶紫啊!我给你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将来调到了省里,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哟!我说:“不会的!不会的!”这种感觉,不就是很快吗?

  在叶祖辉的授意下,我努力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天才最大的毛病是恃才自傲。啊!注意!把我骄傲的小尾巴紧紧夹住,任何场合都要说: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首先是有县委的好领导,再就是有我们馆长亲自辅导修改剧本!最后还多亏我们全馆人员的集体努力(叶祖辉语录:小人不可得罪!)。我馆一共八人。八个人我都团结得很好。我还放下架子,主动下乡,与两个宣传员一起,顶烈日抗严寒,挨村挨户刷写标语(把党和国家的某些政策,用标语的形式进行普及教育,比如:计划生育是国策,违反国策是犯罪!少生孩子多养猪家里才能富!移风易俗、推行火葬、火葬光荣!上环结扎,人人有责!)。

  大家都认定:叶紫马上就要走了。在我走乡串户的时候,老乡们一定要送我一只老母鸡。因为不定哪天,我的人说走就走,肯定来不及到村里告别,这只老母鸡,就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一片心意了。将来我们去武汉看你,你不要假装不认识我们乡下人啊!我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叶紫是那样的人吗?

我来到孝感以后不久,关淳就赶到了我处。他居然见面就把我扑倒在床上,强行亲吻,还企图做男女之事。这简直是太荒谬了!我当然不答应。我的门板单人床也不答应,它立刻就轰隆一声散架了。

  董馆长应声而入,大为惊骇,一把扯住关淳的领子,把他拖出了我的房间。起初关淳还暴跳如雷,叫嚷“你这个乡巴佬!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婚姻生活”。很快,他就领教了我们乡巴佬的利害。董馆长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基层干部,他根本不听人嘴里说什么,只信任法律文件(户口)、组织给个人记录的档案和生活常识:我的户口依然是学生户口(叫你们有本事开后门啊!),学校在我的个人档案上填写的是未婚(叫你们只是为自己跑分配啊!),我是自己拖着自己的行李独自来报到的。人家这明摆着是一个小姑娘嘛!一个姑娘能够随便被说成是媳妇的吗?你这是侮辱女性!

  关淳愤怒地喊起来:叶紫!你说实话呀!

  “天地良心!”我更加愤怒。我哭喊起来。“我的实话就是:你是一个小流氓!是个苕货!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卑劣行径,全部都说明,你是一个无耻的苕货小流氓!你给我滚!”

  我们的放映员也奔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在董馆长的一声号令之下,把死活赖着不走的关淳,一顿拳打脚踢。赶快滚吧!不要以为你们城市人可以在我们乡下耀武扬威为所欲为!你这个小狗日的胆敢再来,我们保证打死你!

  关淳屁滚尿流地回武汉了。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关淳的来信。我的老天爷啊,关淳的字写得这么差!好像是一个小学低年级学生。文笔就更加糟糕了,他几乎不会使用任何成语,都是简单的大白话。还错字连篇,把“我向你道歉”写成了“我向你道赚”。我们孝感文化馆的宣传员,小学毕业生,写在猪圈上的美术字,那水平,够当关淳的教练了!真丢人!真丢人!假如当初关淳不是在东湖游泳池跳水,而是在农村的猪圈上写标语,那就好了!我怎么也不可能对这种文字水平的人产生好感和冲动,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也不会。

  我本来是不打算回信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羞辱他一下。他在我面前一直高高在上,却原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认真地写了一封回信。我字迹娟秀,文采斐然,采用的是现代派小说那种绕口的长长的翻译句式和语气(让你长点见识吧!看看什么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正如那天我被你姐姐扫地出门以后,你并没有及时追赶我一样。现在你也可以如同我一样有志气,在滚出了孝感之后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你的来信辞不达意到了我完全看不懂的地步,真的我非常惊诧你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踏上社会之后,我才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幼稚无知,才认识到自己是怎样地被别人利用了自己的善良和天真。我希望你有勇气告诉我你和你们家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弄假成真半假办真亦假亦真?当然,我以为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一个只是县城户口的女孩。从此。永远。而时间,自然会医治我身心遭受的可怕创伤!

  关淳没有回信。我相信他看了我的信。就凭我这样的文字水平,他也够无地自容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勇气写回信呢?

大约过了二十来天,一辆小车开到了我们文化馆。关春挽着她母亲,从小车里出来,两个女人脸上堆满假笑。她们告诉董馆长,说她们是我的亲戚,特意看望我来了。我也满脸堆上了假笑,“哦,我好想你们啊!”

  我真的很想她们。我正等着她们呢!我要看看到底谁熬得过谁?可惜关淳没有来。他不敢。他不是一个男人!不过来两个女人也可以,两个女主谋!今天你们让我讨回公道。

  馆长一离开,房门一关,她们立刻变脸了,表情是这样狰狞。中年妇女关春说:喂,你看到了,尽管你这样欺负和羞辱关淳,我们还是给足你脸面,让你装成黄花闺女,装成一个道德品质很好的女大学生。但是,你不能害人!不能就这么拖着我弟弟。你必须跟我们回武汉一趟,把离婚证办了,把自由还给他。

  “哦,是吗?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必须?”——叶紫已经不是几个月前的叶紫了!

  还是老女人有经验,懂得看人看气势。我叶紫还是害怕你们的模样吗?

  关春!你不要说了!叶紫,我请你好吗?我,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亲自来请你回武汉一趟,好吗?事到如今,过去的恩恩怨怨,也都不要说了。既然是你首先提出不要关淳,加上你们又没有结婚,那就把离婚手续办了。不然对你们两人都不好。你也要尽快开始新的生活,交结新的朋友。

  “谢谢!您就不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免得我鸡皮疙瘩直起的。”

  叶紫!你怎么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一个人呢?我妈妈这样哀求你,你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当初你住在我们家里,一个七旬老人,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你就没有一点良心吗?

  “那么请问,结果呢?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你们为什么突然扑上来把我当作菩萨供?又突然把我弃置如敝帚?世界有无缘无故的爱吗?”

  事实是,你们利用了我,你们欺负了我,你们欺骗了我的父母!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儿子留在武汉市!你们犯法。你们偷偷开出结婚证。既然你们有门路开出结婚证,就去开离婚证啊!为什么离婚证一定要本人签字?你们不是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吗?哦,你们也有行不通的时候吗?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再侮辱我,再轻视我,我就绝对不签字。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害了,我已经流放在乡下了,我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反正我还年轻,你们家儿子比我大几岁呢!我豁出去不嫁人了,他这辈子也就别想再找女人了!你们无耻!你们臭气熏天!你们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啊!

  我把包袱打开,东西抖了一地(你们谁也不许动,动一动我就不签字!)。我操起早就准备好的剪刀,提起布料,剪得七零八落。玉镯子,扔地上,砸坏它的砖头也早就准备在屋里了。我把玉镯子的残骸包起来,掷还给她们。拿去吧!我是不要你们的臭东西的!你们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自尊,我就可以毁掉你们虚伪的面具!

  关淳的母亲,显然在强咽自己的泪水。关春气得两眼冒烟,喉咙深处发出那种破沙锅的声音,咆哮还是呜咽?请不要强咽泪水,在我面前哭泣吧!

  她们的嚣张气焰被我彻底镇压了。

  我觉得自己的气也撒够了。

  事情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我也就返回了武汉一趟。在某个时间,出现在某街道办事处。关淳全家上阵,包括姐夫钱老师,他们如临大敌。瘦弱的我,一身缟素,目不斜视,默默地,迅速地,飞笔签字,然后将钢笔甩开。关淳,这个曾经在我身上快活颤抖的小丑,此刻委琐不堪,躲避着我锐利的目光,在他的救命文件上签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名字。显然他们又是找的熟人,又在开后门,办事员鬼鬼祟祟,故意回避与他们说话,却根本没有索要双方单位的证明。这就是说,关淳在单位申请的房子依旧有效,他马上就可以偷梁换柱,找一个女人顶替我,连家具都是现成的,绝不中断快活的颤抖,青春啊青春,宝贵的时光。宁可忘恩负义,宁可过河拆桥,也要确保快活的颤抖。畜牲!

  红色的结婚证被收了过去,发放了一张白色的纸片。姓名。公章。去你妈的吧!我接过纸片就把它撕碎了,再把碎片洒向天空和大地。然后,直接奔向长途汽车站。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5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很快离开孝感。董馆长却被调到省里去了。

  我一直以为董馆长已经是一个老头。一直没有看到他也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学爱好者。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土生土长拖家带口的孝感老头,在朝思暮想不择手段地往武汉市调动。更是一直以为他那么热情地接待省里下来的人,只是他的工作,他在竭力为我说好话,甘当伯乐和人梯。而他在公开场合听任我歌颂他亲自修改剧本,仅仅只是满足一下虚荣心。董馆长实际年龄三十七岁,他走了我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五六十岁呢。这是常识性的错误!哪个泥巴腿子,不想变成城市户口?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哪个业余作者,不想变成大城市的专业作家?这也等于一步登天啊!为了这个目的,谁还和你讲客气!讲道理?讲道德?讲良心?

  心情一败坏,灵感就远离了。生活里就只剩下悔恨,沮丧和颓废了。新的流行歌曲层出不穷,满天飞舞,迅速窜红的小歌手(大约叫程琳吧?),在县城百货大楼的大喇叭里,用悲腔反反复复地叫喊谁也不懂的闽南语“酒干倘卖无”,我不再动情,农民们也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农民们还是想看戏,还是想看《小寡妇上坟》,《秦香莲告状》,《七仙女配董永》。我再也无法提笔写剧本。请你们滚开一些。女声合唱队解散。都快快嫁人吧。时间立刻变得漫长难熬。冬天的西北风刮个不停,我的塑料薄膜窗户寒风嗖嗖。蜷缩在被窝里,脚板冰凉,脚后跟却红肿肥大,这是冻疮。床板上再垫一捆稻草再垫一捆稻草。夏天,酷暑难当,茅坑的蛆虫长出了长长的尾巴,纷纷爬行到我的房间门口(为什么呢?)。他妈的,拿农药来!到处洒满六六粉!杀不绝赶不尽的苍蝇和蚊子啊!猪圈附近的屎壳郎,灶台周围的鼻涕虫,小河边的蚂蟥,都是非常可怕的虫虫,我害怕这些小虫虫!我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死灰色的嘴唇,蜡黄的脸,云里雾里,头昏眼花。奎宁!我需要吃奎宁!漫长的三年啊!

  原来,事物都是有辩证法的。武大毕业算狗屁!小姑娘完全不懂社会的辩证法!当我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之后,没有把握住机会,就会死搬硬套地假装谦虚谨慎,但是,又还不懂得卑躬屈膝,更不懂得请客送礼。此外还有尺度!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董馆长(无人的场合啊!),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自己(有领导的场合啊!)。我,却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了他(以为他就会感动,就会尽快促成我的调动)!我活该!我把好事又变成了坏事。叶紫,自己抽自己嘴巴吧!

  意外发生之后,为了补救,我一趟一趟往省里跑。我逢人便揭穿董馆长,告诉大家此人根本不会编剧。我们孝感文化馆所有获奖剧本,都是我独自完成的,与他毫无关系。可是,结果似乎更加糟糕。人家开始回避我和冷落我,好像我在说假话,在无理取闹。甚至,谣传四起,竟然有人说我精神方面出了毛病,闹得没有哪个单位再想调我了。都躲避我。都躲!社会!这就是社会!何止复杂呢!简直残酷!

  在第四年春天的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踽踽独行在孝感尘土飞扬的小街上,脚下一双黑面白边的北京布鞋,面目全非,拖拖拉拉,到处沾着牛粪渣渣。叶祖辉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不由分说,把我直接带回了武汉。

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万万条,我的蹊径,只有一条:嫁人。还只能嫁一种特定的对象:军人。军人也还必须有特定的条件:正团级以上的军官。只有正团级以上的军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够资格随军。

  第一眼,就是一个交锋与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还要高?我被遗憾狠狠打击了一下。惊喜却飞一般掠过他的眉梢。就这一瞬,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挺住,姑娘!男人的个子并不等同于他的地位和能力。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哪个姑娘不知道?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男人的个子,是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一米七五帅,一米八五盖,一米六五用脚踹。已经被我淘汰的苕货也都有一米八零啊!嗨!傻子!千万不能露馅!这是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千万!千万!)!

  嗨!挺住! 保持端庄的坐姿!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应该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货色。不错,禹宏宽也许只有一米六七(只是比我高出两公分,而我,难道终身不能再穿高跟鞋吗?),年纪也大了一点儿,他却是堂堂正正的未婚青年,他的将来如果展开,是纯洁的初次、初恋和初婚,洁白无瑕,闪闪发亮。我呢,虽说号称未婚青年,实际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女特务伪装的女共产党员!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的个子?何况禹宏宽的态度是稳重的,五官也并无缺陷,看起来并不丑陋(是啊!男人的个子就是比五官重要啊!),何况!禹宏宽是一个正团级军官!!!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砝码!他倚仗这只砝码,挑选意中人一直挑选到了32岁!至今还是稳笃笃的。他已经知道我在挑剔他的个子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自卑。他那当阳老家的父母都急死了!他在当阳老家的两个弟弟都娶媳妇生孩子了!他还是岿然不动。他要求姑娘有文化、有理想、有事业心(暗指大学文凭吧?),要求姑娘性格温和,朴素大方,冰清玉洁(暗指处女吧?)最后,他还希望姑娘最好是高挑身材(矮个子男人的偏好),相貌清秀即可(不敢要求千娇百媚了吧?世上有那样的姑娘吗?)。可以这么说,从我的表面条件来看,禹宏宽要求的就是我了。我的要求呢?我没有要求,除了希望男人比女人高出一个头以上。我认为爱情首先应该是来感觉!是倾心,是一见如故,会心一笑,精神是首位的,与物质条件无关。对于那些开列具体条件寻找配偶的人们(通过媒婆根据条件物色),我可不敢恭维!不过,现在,我有一个迫切的要求,这就是户口回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走投无路!那么我们不谈爱情罢了!

  赶快避开目光,根本不看禹宏宽,只看禹淑荣大夫,眼中含笑,含敬意,含怯意,含羞涩。

  恰如其分!我现在需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礼貌,尊重和喜悦。含糊的喜悦感,鲜明的矜持(事先何阿姨王汉仙都再三嘱咐我尽量少说话!少说话!说话中少来成语!微笑!笑不露齿!)。一个含笑沉默的年轻女孩,总归让人心生好感。咱们这方是有预设方案的:首先要俘获禹淑荣大夫,女人总是更挑剔,尤其是文化程度高的女人,尤其今天又肩负重大责任,她的选择八成就是她表弟的选择。啊,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把砝码移到我这边来。毕竟禹宏宽只是高中毕业生,而我是堂堂的武大本科毕业生。毕竟他的个子属于人们戏称的“三等残废”,而我高挑,清秀,朴素大方,冰清玉洁,还发表过剧本!毕竟他皮肤黝黑,粗糙,前额和眼角都有明显皱纹。毕竟!

  啊!手心出汗了。心头压满了沉甸甸的遗憾。不用何阿姨王汉仙担心,今天我的嘴巴不会跑风,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没有任何话可说。人是陌生的,具体情况却都已经由媒婆们串通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问答。

  “叶紫,现在孝感怎么样?”禹淑荣大夫问。

  我答:“挺好。”

  “啊,多年前我去过的。孝感麻糖真是很好吃。”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真的发生在孝感吗?”

  “是的。”

  “那孝感这个小地方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我当然知道这个小地方多么有意思!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个军官赶快转户口回城呢!)。

  我表现得如此文静得体,一句唐突或者刻薄的疯话也没有,禹淑荣大夫还不满意吗?什么时候进入实质性话题?怎么样才能开始办理户口回城手续?几个人就这么傻坐着吗?都装傻吗?今天我们干嘛来了?

谢天谢地!人会饥饿!过四五个小时,人就必须吃饭。那么就必须在两三个小时之前,开始做饭。像今天这种接待贵客的家庭宴席,加上何阿姨这种十分好客的妇女,打肿脸充胖子,到处借票证买肉鱼,一定要做出八个菜一个汤,那就必然要早早开始进入做菜的过程了。

  我深深感谢做菜的繁琐过程,为我大大解围,让枯燥尴尬的局面产生了微妙可喜的变化。

  “禹大夫,你们坐,喝茶,继续聊。时间不早了,我和汉仙得进厨房了,人总要吃饭是不是?”

  “何师傅,何师傅!你听我说。今天我们答应在你这里吃饭,已经是非常叨扰你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好客得不得了,买了这么多菜。可是你身体不好,我是医生,我不允许你这样劳累!我有一个建议,既然都不是外人(听!意思出来了!),大家一起下厨,人人动手,能者多劳,个个都有表现厨艺的机会(变相考试!好狡猾啊!)。再说了,我们一边做菜一边聊天,这不是更加亲热(再次流露她的意思!),更加热闹吗?”

  禹淑荣大夫一席话,博得众人的大大喝彩。气氛立刻松动,人人都活泼起来。何阿姨给王汉仙使了一个喜悦的眼色,王汉仙忽然会意了,也把禹淑荣大夫刚才的话,咀嚼出味道来了。啊!这是表态了呢!事情有眉目了呢!我的憨厚的好嫂子,以为别人看不见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辛酸地笑笑。哦,我的何阿姨我的哥哥嫂嫂,终于把一个落魄的老姑娘卖出好价钱了!禹淑荣大夫在暗处看着我呢!啊,糟糕,我那无法掩饰的忧郁啊!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5

 喂,宏宽,男子汉,主动一点,来干力气活。

  好嘞!砍排骨,啊,我的拿手好戏!何师傅,是做红烧排骨吗?

  是的是的。

  看我的了,一寸半一刀,刀刀精确无误。

  宏宽别吹牛啊,别来部队兵痞子那一套啊,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寻常哦(听!这个禹淑荣大夫!再次借机肯定她的意思! 多会说话的女大夫!)

  禹宏宽居然脸红了!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我一眼,脸红了。在场的三个媒婆都看见了,她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成人之美是快乐的快乐的!王汉仙也不敢示弱:叶紫,来,帮忙洗豆腐。豆腐可是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的东西哟,看我们叶紫多会洗豆腐!

  得了嫂子!少说两句好不好?

  啊呀叶紫——我的何阿姨要夸我了: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这孩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出生的,才几岁,瘦骨伶仃的,可是每天清早都端着两只痰盂,去公共厕所洗涮,我们彭刘扬路的街坊,哪个不心疼,哪个不夸这孩子勤快懂事能够吃苦!

  这真的是戳到我的心头之痛了。我哀叫起来:何阿姨啊——

  好了!好了!禹淑荣大夫赶快转换话题。这两个年轻人都谦虚,那就不必表扬他们了(他们!她已经把我和禹宏宽说成‘他们’了!循序渐进,巧妙!我不得不注意上这位聪明过人的大夫了。)

  何师傅做红烧排骨。王汉仙做家常豆腐。叶紫炒青菜。宏宽做一个酸辣汤。他会做的。会!部队可是一个大学校!我呢,等着吃啊!禹淑荣大夫脱掉了外套,露出青色尼龙紧身套头衫(啊,原来黑色是这么漂亮啊!)。

  我嘴快的嫂子直通通就说:禹大夫啊,你怎么穿这么老气的颜色?

  汉仙你年轻漂亮,有资本,穿花衣服好看,我可不敢!30大几的人了!得稳重呢。

  还是何阿姨有见识,她说:汉仙哪,你错了!这是禹大夫谦虚呢。话说得有:要得俏,一身皂。你就知道穿得花蝴蝶似的!

  女人们笑了。气氛活跃起来。十分活跃。女人,穿着,颜色,各种话题纷纷出笼。禹大夫可是她们医院领导服装新潮流的第一人啊!这么多年来,什么时代她都清爽漂亮啊!

  好吧,让我用心地定睛端详一番吧,这是一个清瘦,白皙,面善的女人,松软的大花烫发卷,掐腰的燕子领春装,米灰色直筒裤,半高跟尖头皮鞋。哟!可不是吗?从头到脚,都是最新式最昂贵的东西呢!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有整体感,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虚幻,影子,有影子之魅惑感。不似我的漂亮嫂子,就是直截了当的壮实和饱满。

  我嫂子惊喜无比地发现了使发变卷曲的海鸥牌冷烫精。她热烈地说:哎呀我的妈!这就是冷烫精的效果吗?简直是洋气得不得了!真的可以买回来,姐妹们自己动手互相烫发吗?啊呀!啊呀!太好了!叶紫到时候替我说说你哥啊,他肯定不同意我烫发,就他古怪死板!

  嗯。我敷衍地答应了。叶祖辉肯定不同意王汉仙烫发,她一烫发,那简直就是膨胀了。模仿一句名言的格式吧:丑陋都是同样的,美丽却各有不同。

禹宏宽不怎么说话。我理解。这种场合,他能够说什么呢?正如我。我也无话可说。如果我说请你们赶快开始办理我户口和工作,那我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如果我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上床,那大家都要被我吓跑了。其实我们这两个男女,被三个女人介绍见面,目的就是要我们感觉一下,我们有没有上床(上一辈子床)的可能性,然而绝对地,话又不能直接说!比如从理论上讲,结婚证是性交的宣言书和通行证,而谁要在人家的婚礼上这么说,恐怕嘴都要被人撕烂了。所以说,语言的功能就是掩饰。现在,这个禹宏宽同志,还有我,都无法掩饰作为一对男女被介绍的现实,现实是冷酷和尴尬的,也就没有废话可说了。

  于是,主要靠媒婆们说话。媒婆中具有绝对话语权的,还是知识分子禹淑荣大夫。年长女工何师傅,年轻售票员王汉仙,都没有能力把话题掌握在与主题若即若离的范围内。

  其实人哪,禹淑荣大夫说,聚散都是缘分。叶紫,我们见过的。几年前了。你还在上大学。有一次你妈妈生病在急诊室观察,你赶来看你妈妈(有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就是当时的医生呢。我还记得你,你肯定记不得我了。在你们眼里,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关系,我年轻做大学生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感觉。

  叶紫,今天回去一定替我问候你父母,改日我们一定要登门拜访的(暗示求亲?)!你哥哥嫂子,我们也早就是朋友。也就是没有见过你妹妹了。听何师傅说那可是一个小美人呢!现在广东闯世界吧?现在的年轻人,机遇真是好啊!

  叶紫你要向你哥哥学习。叫叶祖辉嘛,做人很棒的啊!他每次来病房,都会关照和帮助所有病人(病房?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

  照顾你妈妈呀。是呵,你妈妈生病住院好几次,都是你哥哥和你爸爸轮流陪伴守夜(是吗?是吗?是吗?)。最近她心脏还好吗?早搏多少次?房颤还有没有频发呢?

  谢谢!她,她最近——

  哦,禹大夫,叶紫不知道她妈最近的情况。叶紫在孝感,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们不想让她分心(啊!太伪善了!在孝感好好改造思想吧!吃苦吧!否则你就只会在家里杀人放火!)。我婆婆最近还好,病情稳定了。反正全国都在改革,据说粮票将来都会取消呢,这种不大的碾米厂,合并到粮油公司,是迟早的事情(胭脂碾米厂没有了?!)。我公公就想得开一些。正好他也到六十岁了,就办了离休手续(我父亲多大?六十岁了?有这么老吗?离休了?离休的意思就是可以领取全额工资和保障全额医疗费用?待遇不错嘛!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婆婆嘛,她想不通也不成,找谁都不成啊,这是大势所趋呀,全国经济体制改革嘛。好在最近他们给了她一个副处级的待遇,安抚了一下,许诺明年请她光荣退休的时候再考虑正处。哎呀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级别够高了,工资也够高了,又有心脏病,要我,我就满足了。人嘛,知足常乐。她这个人,就是太好强了!

  汉仙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婆婆的心情,你是无法理解的。这个工厂,是她的祖传家业啊!她能够甘心吗?我是很佩服胡翠羽大姐的!她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还只是一个民主党派成员,硬是把父亲留下来的工厂给撑下来了(原来人们这么看我母亲吗?据我所知,碾米厂的大小事情都是父亲在奔波呢!父亲是中共党员,是党支部书记。)

  开饭了。禹宏宽积极摆好餐具,我主动上前帮助,看上去形成了一种自然配合(三个媒婆在窃笑,分享她们的胜利成果。)。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话。说吧说吧,我乐意倾听。

  世界是这样的吗?除了我之外的世界是这样的吗?那么我生活在哪里?怎么好多事情我都懵然无知呢?是否一个年轻人,总是要从某个伤心绝望的时刻开始切入真实的生活?否则他就总也长不大,总也进入不了真实的生活?也就总也赢得不了真实的生活?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介绍对象的见面会,对我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我的抵触情绪是不是可以休矣?不就是禹宏宽个子矮一点点吗?放下这个!放下这个!

  我们又开始搞什么评职称了!多烦人啊!禹淑荣大夫极其恼火,因为这次她没有评上副主任医师,而她们科室的那个某某医生( 我听不清名字,而何阿姨王汉仙都频频点头,对那个某某表示厌恶和鄙视),各方面都很差劲,就会献媚拍马,一天到晚找书记汇报思想,他,居然评上了(是呵!小人当道!我们文化馆的董馆长不就是典型的一个吗?)!这世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让人太平!就是要搅乱你平静的生活! 就是不让你安心地踏实地搞事业(好大夫,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那么,禹淑荣大夫决定离开三医院了。她正在调往六医院去(陈王二妇女欢呼:也到汉口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们看病就方便了!)。六医院抢着要她,三医院还不肯放人呢!不给签商调函!不给人家人事干部看个人档案!找你谈话,批评,不要闹个人情绪嘛!宏宽,这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办妥了(他们政委的老婆,就是三医院分管人事的副书记)!你一定要替我把她拿下!需要什么样的炸药包(礼物),你只管说!不然,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6

 至于调动的正当理由,当然有了!她丈夫单位在汉口嘛,夫妻长期跑月票嘛!现在孩子要上学了无法照顾嘛!他在长航科研所啊(啊!二王被包围却给跑掉了的地方!何叔叔就是那天牺牲的!不好!何阿姨眼睛红了!风云突变,禹宏宽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生活是离奇的,军官!)

  禹淑荣大夫立刻觉察到了不妥之处。她伸手过来,亲切地拍拍何阿姨,啊!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十指纤细,皮肤光滑(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赶紧放下筷子,将自己的乌龟爪子藏在了餐桌下! )。何师傅,咱们今天就不想那些伤心事儿了。不说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都怪我一时高兴,就口无遮拦了!来,何师傅,你老说想看看我那小家伙,看看,今天我带过几张照片来了。照片拿出来了。天啦,是彩照!是彩色胶卷拍出来的照片,冲洗出来就是巴掌大,色泽鲜艳,图像清晰,不再是黑白照片上涂的彩了(实不相瞒,我已经开始为购买这种相机攒钱了!那么不难想象,这个女人家里,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都是一定有的了!啊!我得赶快回城啊!)。

  啊哟,你这儿子好漂亮啊!

  哪里哪里,一般而已。

  怎么是高鼻梁凹眼睛呢?怎么长得像个外国人呢(这是对中国孩子的最高赞誉。悲哀啊!)?

  谁知道!

  王汉仙也掏出钱包的照片来了(我嫂子果然憨厚,感觉不到彩照的盛气凌人),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合影,武昌显真楼的黑白照片。小可爱叶嘉嘉真是好可爱呀。我们传看照片。儿子啊,女儿啊。“何阿姨就是喜欢孩子。我就是她的女儿。我就在她身边呢,我们不用给照片大家传看了。”——我这句话获得禹淑荣大夫的高度评价:“叶紫说话有水平啊!”

居然!一晃,几个小时过去了,见面会已到尾声。禹淑荣大夫声称她今晚值班,要先走一步。临走她又掀起一个新高潮。她从包里拿出一尊唐三彩的马,这是送给何阿姨的。拿出一只玩具熊猫,这是送给叶嘉嘉的。一只时髦的电子手表,这是送给叶紫的。好玩啊好玩,都是小玩意(可不是小玩意啊,明摆着花费不少呢!),大家都要收下啊,赏个脸赏个脸!

  这是意外的情节(她却事先准备了一切)。表示男方看中女方了?感谢媒婆?女方收下礼物是否就意味和男方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不知道怎么办?张口结舌,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王汉仙赶快替我接过了手表,我仓促地说了一声“谢谢!”声音类似于蚊子的哼哼。

  还是何师傅应付得来。她捉着禹淑荣大夫白嫩的手,说:“禹大夫,你这个人啊!多少年你都是这样的好,叫我担待不起啊!如果你不想折我的寿,以后就一定不要这样了!我的命都是你救过来的,应该是我感谢你呀!”

  “啊呀医生治病救人是本分,您说到哪里去了。好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走了,你们慢慢聊。叶紫,再见啊。”

  再见!再见!

  噢!同济医科大的毕业生!女人!好懂人情世故啊!看人家,看看人家,做人,做事,都做得有多么圆满。这就叫做漂亮啊!今天倒是我的课堂了。生活真的是一个大课堂。难怪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啊!我被震了,被震了。

  禹宏宽托朋友找关系的步伐在加快,每个星期都有新消息。先在武汉联系接受单位再说。随军转户口的事情呢,部队需要结婚证。但是,我坚持先回武汉再结婚!先回武汉再办结婚!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原则!程序上又不顺了:只有先结婚才可以办理随军手续。那么我就遗憾太多了!难道我的迎亲队伍,要从武汉奔到孝感吗?难道新婚假期三天以后,我就要独守孝感破旧的单身宿舍吗?难道蜜月、花前月下、新婚燕尔,这些甜蜜的词语都是别人的吗?禹宏宽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中国的事情,难道有这么死板的吗?几年的社会经验让我深深懂得,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政策是死的,文件是死的,规定是死的,而执行这些政策文件规定的人,是活的!在中国,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比如我的身份文件一点没有改变,就已经领过结婚证了!)。禹宏宽对我的成熟有一点惊讶,叶紫你对社会还是有认识得嘛?是啊是啊,程序也不是不可以颠倒的,事在人为嘛。不过户口进城的难度,真的是相当相当大的!我得动用全部关系了,老首长啊,老战友啊,等等,都要动用。那么,我也坦诚地告诉你,我需要一个绝对的保证。

  绝对的保证?什么是绝对的保证?年轻单纯幼稚的我就不懂了。

  禹宏宽娓娓道来:他相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兄弟,也相信我对他的爱(噢,爱!),也愿意我们共同遵守道德规范,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在新婚之夜。但是,我们的情况太特殊了。禹宏宽需要在排除万难办理一系列艰难程序的时候,对他的上级领导和好朋友们,踏踏实实地承认,我绝对是“他的人”了! 禹宏宽这个人从来不撒谎!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如果真的我是他的妻子,他的上级和好友,绝对会全力帮忙!

  绝对的保证就是男人拿到了女人“最美好的一刻”。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紫,叶紫,请你不要误会!我十分赞赏你坚守贞操,你的纯洁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其实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技术性思考。什么叫技术性思考呢?就是说,我们两人已经相恋相爱(滥用词语!),已经订婚,将来我们会白头到老(啊,遗憾也会到老!),因此,我们的新婚之夜,实际上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绕口令!禹宏宽夸夸其谈的本领高强,绕到这里,我昏昏然的脑子被一道白光照亮:这个男人,原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男人!

好吧,我明白了。那么,咱们就再战一个回合吧!

  到了这种时候,媒婆,父母,兄弟,都已经完成使命,退出战壕,我只能而且必须孤身奋战了。我母亲还是有话说得不错:艰苦农村对年轻人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感谢县城感谢农村感谢艰苦,这里的生活,的确教给了我不少赢得生活的方式。那些在乡村普遍流传的荤黄色情故事、寓教于乐的傻女婿的传说,立刻就派上用场了。

  转眼之间秋天到了。看了两回长空雁阵,秋便深了起来。又听了两回屋顶上的猫叫,立冬了。西伯利亚的寒流,渐渐逼近我孝感的小窗,时辰到了。

  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事先,我去城东头胡大妈家里讨了一颗鸡心。胡大妈的女儿生孩了,她曾经是我们小合唱队的姐妹。不要客气,产妇在月子里总是要不停地炖老母鸡汤喝的,我讨要一颗鸡心是太容易了。然后,回到文化馆,顺手采摘了路边的大捧野菊花,插在一只煎药的陶罐里,这是情调。再点燃一支蜡烛,这是我把文化馆的电闸保险丝卸掉了(农村就是会经常停电的),因为我需要非常昏暗的光线。两三块浅色手绢,在滴过“丽来”香水以后,压在枕头下,而那颗新鲜的鸡心,用塑料薄膜包好,隐身于床板。床板上垫的还是稻草,亲爱的稻草(将来我一定会想念!),又松、又软、又暖和、又有弹性、又簌簌作响,正好掩盖欺骗与罪恶的声音。一切妥当,我凭窗眺望。噢,来了。我风尘仆仆的矮个子军官,他苍老的面容迎着寒霜。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7

  长途跋涉已然酿造出浓烈的思念与幻想,禹宏宽一进门就感到了“家”的温暖。我手捧热茶送上去,脉脉含情看着他。禹宏宽立刻被点燃,当即就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在汉正街小摊上抢购到的一条灯芯绒牛仔裤),发出一个老光棍低三下四的哀求与呻吟。这一次,当然,我没有用横眉立眼来毁灭他的欲望。我只是轻微的挣扎。禹宏宽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来了一番狠狠的搂抱和揉搓。在搂抱揉搓之中,他熟练地解除了包裹我肉体的服装,包括胸罩(他的手直奔胸罩搭扣!很快解开!老练!关淳那个苕货,却一再需要我的帮助!啊!老手!有过女人,我得小心!)。我忽然脚底悬空了。我的身体轻而易举被禹宏宽拦腰抄了起来(大吃一惊!那个高个子苕货的托举都总是失败。)。还是咱们军人有力量!嘿!咱们军人有力量——这是一首合唱歌进行曲——拜托! 注意力集中!姑娘的肉体,就这样被摆放在床上了。男人还需要脱衣服呢!冬季衣服穿得多,感谢冬季!光线非常昏暗。机会就这样来了。我拉起被子盖住自己,掩护一只小手摸出那颗鸡心,飞快地在手绢上盖上血印。男人钻进了被子。一股寒冷的飓风。男人上来了,雄赳赳气昂昂的。姑娘啊!小心!害臊的姑娘,紧紧缩着身体,紧紧闭着眼睛,面孔扭向一边,仿佛面临屠杀。男人呼哧呼哧地忙碌,把姑娘的四肢展开,一双手摸来摸去,找准了那最美好的地方。啊呀!姑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男人已经听而不闻。男人兀自冲锋陷阵,乐在其中。猫在屋顶“喵呜”声声。北风在疾走。青春在悲号。尽管姑娘不是处女,这种突袭让她真的很痛,索性真的惨叫。泪水夺眶而出。含泪忍悲把手绢塞到下面的,垫在床单上。蜡烛的火舌乱了,疯狂摇曳数次,化作一缕黑烟。乡村的冬夜,忽然好静好静啊!

  最美好的一刻,在深夜开始,在深夜完成。禹宏宽假装无意地查看了手绢,顿时感激涕零(多不公平啊!女人查看什么呢?)。真诚的爱意涌了出来,禹宏宽抹眼泪了。他把他的新娘,把他纯洁的处女,温柔地搂抱在胸前,千百次地发誓:要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爱她!一定把她的户口立刻办回去!一定要尽快与她结婚!如果他不做到,他就不是一个人!
好在禹宏宽说话算话,差不多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所有的手续都办理好了。人是活的万岁!特事特办万岁!

  我的新单位是武汉市文化局。局领导表示了对我的热烈欢迎。因为其实他们对我的名气早就“如雷贯耳”。现在改革开放的形势,对我们文化工作提出了新的更高的要求。我们的戏剧面临着新时代的严峻挑战。因此尤其需要人才,特别是编剧人才。因为剧本剧本,是一剧之本啊!毕业于名牌大学,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又年轻又漂亮,这样的创作员,我们实在求之不得啊!

  对于人才,是可以破例的。因此,局里破例给我分配了单身宿舍,就在附近的话剧院,有我们局里的一栋单身宿舍。一般人都是四人或者六人一间房,人才优惠,人才可以两人一间房。

  另一个人才时从上海引进的,话剧女演员沈亚红。沈亚红原本是上海市文化馆话剧队演员,在1978年震撼全国的话剧《于无声处》中,担纲女主角何芸。只是她是在上海首演的那个“何芸”,不是后来进京首演的“何芸”。《于无声处》一炮走红之后,业余演出队立刻被专业话剧团所取代。沈亚红一怒之下,离开上海,调到武汉。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哦,对勿起啊,武汉也不是鸡头了,武汉的话剧水平是相当相当高的了!对勿起对勿起!阿拉现在也是武汉宁啊。”沈亚红一急,上海土话就冒出来了。

  “没有关系的啦!”

  “啊哟,各么叶紫你好有气质啊!”

  “你才有气质呢!又漂亮,还有一条气灌长虹的好嗓子!是主角的料嘛!”

  “下下侬!下下侬!叶紫老内行的呀!叶紫我们合作好勿哪?我们再搞一个轰轰烈烈的戏好勿哪?我听说你的剧本写得,好是好得来!”

  “好啊!好啊!”

  单身宿舍是我的天堂!沈亚红是我的天使!与孝感文化馆的业余文娱爱好者相比,沈亚红无异于凤凰与小鸡。人家这长相,这身段,这嗓门,只有一个特别的成语才能形容,那叫“仪容韶秀”。此前我哪有机会亲眼目睹这种仪容韶秀的女子。光是看着她,我就有了剧本创作的强烈欲望。

  禹宏宽,求求你,我刚刚调来,在新的工作岗位上,我总应该首先做出一点成绩来吧?我总不能,连一个剧本都没有拿出来,就去结婚生孩子吧?单身宿舍很好啊,有食堂,有淋浴,什么日常琐事都没有,所有时间都可以集中精力写剧本。沈亚红人也很好,又见多识广,很让我开阔眼界,又提供给我许多素材。求求你了,多好的机遇啊!宏宽啊,这几个月我们都跑累了,你也辛苦了,我们都好好休整一下好吗?房子?好啊,你给部队打报告吧。这次必须结婚证了?没有问题。你稍微给我一点时间,等我把局里的人头认熟了,才好开证明啊。人都不认识,怎么好意思去开申请结婚的证明嘛!

  禹宏宽答应了。我说的条条在理,他不答应就不近人情了。反正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事情是铁打的,全世界都知道。

  谢谢你了!你真好!你看,我们食堂的饭也不比你们部队伙食差嘛。

  好的。你也好好休息。再见!

  禹宏宽的语言又开始简短起来。他是累了。他的工作也的确很忙。他的语言一简短,脸上就没有表情了。而脸部皮肤的皱纹和粗燥,却并没有因为不动表情减少。事实上,与日俱增。

  我却恢复很快。日渐恢复我的年轻。我才25、6岁,我就是年轻!

  又一个冬季来了。冬季,我的好朋友!沈亚红偷偷打开电炉为我们的宿舍取暖。保险丝烧断了她会去换更粗的保险丝。我负责打手电筒,她换保险丝,公家的电,不用白不用(沈亚红真能干啊)。城市的冬天多么温暖啊!尽管我以前一直觉得武汉的冬天很冷。其实再冷也比农村暖和。城市有单位,有电炉,有电暖器,又许多的人。下雪了。踏雪去上班。酒红色的长围巾在腰肢左右轻轻摆动,翩翩起舞。公园的冻土在皮靴地下咯吱作响。大街上车水马龙,生龙活虎。美丽的雪。美丽的雪。

我一口气写了一部四幕剧本,名为《玫瑰恨》。以一位著名汉剧演员为原型,加以虚构塑造,表现中国戏剧文化的艰难发展,以及一代名伶的爱恨情仇。

  剧本送审了。等待与修改开始了。首先送审我们局里的创作组。创作组副组长看了,找我谈心,提出修改意见,“一个著名演员怎么能有四个情人呢?太多了,情人描写太多,情调就不可能健康向上。”

  那么好吧,我修改。之后,送给组长看。组长的意见恰恰相反,“女主角的感情纠葛太简单了,丈夫之外只有一个爱慕者,她还算一个名伶吗?脱离现实的剧本时站不住脚的。年轻的创作员要深入生活啊!闭门造车怎么行呢?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啊!”

  那么好吧。我跑出去,采访,拜访,出差,去北京去上海,采访,拜访,返回,再次修改。

  惟有在禹宏宽这里,无休止的剧本修改才体现了一丝好处:我没有时间结婚。禹宏宽的确是有能耐的人,朋友铁得很,路子宽得很。没有结婚证,还是提前把新房拿到了。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就这样结婚!

  沈亚红的男朋友从北京来看她,两人从老远奔向对方,在满院子层林尽染的秋叶中,火热的拥抱!我们单身宿舍楼窗户上所有的眼珠子,就要羡慕得掉出来了。谁说现实生活中没有浪漫爱情?

  还是有的!还是有的!

  高大的男子(为什么别人的男友都高大?)。女子小鸟依人。哦,人比人,气死人!

  男人在电视台工作,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北京人那个能侃哪!从北京最前卫的星星画展,侃到诱惑了全国女孩子的费翔。

  男人说:费翔在央视春节晚会载歌载舞,那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眨眼间就燃烧了全中国!仰慕的信件,从九千六百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飞向北京,用麻袋装啊!中国人转眼之间,居然敢于公开赞美英俊的相貌,华丽的扮相,性感的屁股了(北京人毫无顾忌就可以把‘性感’与‘屁股’这样的词说出来)!要说给与土里巴叽中国人民一记当头棒喝的,那还是要数崔健的摇滚。崔健的七合板乐队,84年就成立了。86年春天,北京工体,和平纪念演唱会,我可不就在现场。人家演员,个个穿金戴银登台演唱,轮到崔健,这小子,不化妆,裤腿挽着,还一只裤腿高一只裤腿低,好家伙!那毛糙粗犷,那自然原始,开口就是历史的厚重与苍凉,“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姐们,我可告诉你们实话啊,那一刻,整个工体静如史前,听众的心都给一把揪住了,所有的金银花草黯然失色。真的,那简直是神的降临!

  哦!我的心!我的心!这就已经被《一无所有》摘了去了!我到哪里才能听到崔健啊!电视节目里头为什么没有崔健啊!为什么?为什么?我得想办法买到正版磁带!正版!大街一大街的盗版,粗制滥造,没法听!

  别急,别上火啊,思想解放正在蔓延。我相信,崔健的正版磁带,很快就会来到武汉的。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北京,就几个人,传了一个故事,已经在拍电视连续剧了,据说要拍50集呢!起先就没有搞什么创作组,也没有首先报什么选题,就是几个侃爷给传故事,直照着感动中国人民奔。然后把那些领导请来一听,嗬,领导那泪珠子,当场就噼哩叭啦往下掉。这不,当场就批了!马上就成立摄制组!马上开始拍摄!过程快极了,一边拍一边改本子,导演和演员现场磨合,完全没有你们这份折磨了。如果到时候这个剧大红大紫,震动全国,姐们,你们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好日子就开始了!剧名?我想想,听说好像叫什么《渴望》。

  渴望!我渴望沈亚红的男友继续说下去!我渴望发生在北京的一切,都可以发生在武汉!我渴望写个故事梗概就可以当作拍摄台本,就像美国电影《克莱默夫妇之争》那样(还可以获得奥斯卡电影奖)!

每个晚上,大家都要聊到凌晨。直至沈亚红过来,用手捅我,我才明白自己应该抱着被子找地方借宿去了。无论借宿在哪间宿舍,我都睡不着。如此,这般,真的,我不甘心,就这样,和禹宏宽结婚。

  禹宏宽目睹着我的工作过程,以至于他都有一点惨不忍睹了。他在我们宿舍拍案而起,“这简直是太官僚了!太官僚了!改革的确迫在眉睫了!如果我们这样审查剧本,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喜闻乐见的好戏?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有多少青春可以耗费?”

  哇,多么宏大的话语!批评得好!如果是说给那些领导们听就更好了!可是,这些话语距离我是何其遥远啊?吻吻我手指上的老茧吧!亲亲我熬红的双眼吧!谈一点正在兴起的电视连续剧吧!说说摇滚音乐吧!禹宏宽却还没有发现它们。作为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军官,他的视线集中在军队。他的工作也很繁忙。他还乐意时不时去我家看看,叫我父母为“爸爸妈妈”(奇怪,他和他们总还有话说)。他仅有的一点业余时间,更热衷于蚂蚁搬家。他在点点滴滴建设我们的婚房,家具买回来了,电视机也买回来了。他再三提醒我注意准备床上用品——这是婚姻当中由女方负责的一部分物质。

  过一两个星期,禹宏宽就有一点焦躁不安。周期性的焦躁不安。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带到新房。进门以后,我就被他直接放倒在床上。很快,就几分钟,我就可以起来了。禹宏宽已经在释放的舒缓中入睡。我匆匆梳理头发。轻轻带上房门。我得回去修改剧本了。

  每一次,就几分钟,禹宏宽似乎非常需要,他好像在加固一种保证。好比打夯。一记一记地夯实。是的,在床上,他根本就是打夯:有力,快速,单调,最后奋力喊出一声劳动号子。好了。婚姻更牢固了。

  叶紫,你还没有说这套家具的颜色和式样好不好?

  好。非常好!再好不过了!

  对不起,我要回去修改剧本了。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7

 我的老天爷啊,猪肝红,俗气的花纹,劣质的油漆,拙劣的工艺,漆面晦暗,疙疙瘩瘩,完全是孝感农村殷实人家的审美水平。和这样的家具结婚我真的不甘心!到时候再说吧。拖一天是一天,拖一个月是一个月。耳听得我自己的脚步,逃跑般地叩击人行道,请问这个诺大的城市所有的高楼长江的巨轮和天空的飞机:难道我是一个呆板笨拙到不知情趣的女人吗?难道我是那种仅仅做一个繁衍和泄欲工具的女人吗?难道我在什么时候、为了标榜自己是道德君子、假仁假义地宣称过、自己对“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吗?为什么我遭到如此报应,如此说不出口的报应?

  《玫瑰恨》终于在市委宣传部通过了!沈亚红却要走了!

  她的男友为她在北京找到了一个上戏的机会。一部电视连续剧,20集。就算现在电视热,就算演电视连续剧容易红,但是电视连续剧毕竟被号称“肥皂剧”呀,在艺术殿堂里,其价值毕竟不能与话剧相提并论啊。沈亚红笑笑。感叹了一声“咳!”。然后,把一件断断续续织好的毛衣送给了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电视剧如此火热,方兴未艾,一个都30出头的女演员,还能傻到指望舞台剧吗?立刻办理留职停薪。引进人才要拜拜了,单位才不乐意呢。单位不给机会她上戏,沈亚红还委屈呢!不免又是大闹一场。文化局办公楼的走廊里你喊我叫,战火纷飞。然后天使煽动她的翅膀,朝北京飞了。

  谁来担任小玫瑰呢?剩下的女演员都不成。老的老了,胖的胖了,指甲缝里塞满酱油味了。谁演都出不了彩。演戏实质上并非看图说话,也是需要灵感和创作的。沈亚红这一走,我也不要指望一举成名了。再抱指望,那我就真的是一个傻子了。不过,好歹,算是做了一份本职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吧。

每个晚上,大家都要聊到凌晨。直至沈亚红过来,用手捅我,我才明白自己应该抱着被子找地方借宿去了。无论借宿在哪间宿舍,我都睡不着。如此,这般,真的,我不甘心,就这样,和禹宏宽结婚。

  禹宏宽目睹着我的工作过程,以至于他都有一点惨不忍睹了。他在我们宿舍拍案而起,“这简直是太官僚了!太官僚了!改革的确迫在眉睫了!如果我们这样审查剧本,我们的人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喜闻乐见的好戏?我们的文艺工作者,有多少青春可以耗费?”

  哇,多么宏大的话语!批评得好!如果是说给那些领导们听就更好了!可是,这些话语距离我是何其遥远啊?吻吻我手指上的老茧吧!亲亲我熬红的双眼吧!谈一点正在兴起的电视连续剧吧!说说摇滚音乐吧!禹宏宽却还没有发现它们。作为一个要求上进的青年军官,他的视线集中在军队。他的工作也很繁忙。他还乐意时不时去我家看看,叫我父母为“爸爸妈妈”(奇怪,他和他们总还有话说)。他仅有的一点业余时间,更热衷于蚂蚁搬家。他在点点滴滴建设我们的婚房,家具买回来了,电视机也买回来了。他再三提醒我注意准备床上用品——这是婚姻当中由女方负责的一部分物质。

  过一两个星期,禹宏宽就有一点焦躁不安。周期性的焦躁不安。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带到新房。进门以后,我就被他直接放倒在床上。很快,就几分钟,我就可以起来了。禹宏宽已经在释放的舒缓中入睡。我匆匆梳理头发。轻轻带上房门。我得回去修改剧本了。

  每一次,就几分钟,禹宏宽似乎非常需要,他好像在加固一种保证。好比打夯。一记一记地夯实。是的,在床上,他根本就是打夯:有力,快速,单调,最后奋力喊出一声劳动号子。好了。婚姻更牢固了。

  叶紫,你还没有说这套家具的颜色和式样好不好?

  好。非常好!再好不过了!

  对不起,我要回去修改剧本了。

  我的老天爷啊,猪肝红,俗气的花纹,劣质的油漆,拙劣的工艺,漆面晦暗,疙疙瘩瘩,完全是孝感农村殷实人家的审美水平。和这样的家具结婚我真的不甘心!到时候再说吧。拖一天是一天,拖一个月是一个月。耳听得我自己的脚步,逃跑般地叩击人行道,请问这个诺大的城市所有的高楼长江的巨轮和天空的飞机:难道我是一个呆板笨拙到不知情趣的女人吗?难道我是那种仅仅做一个繁衍和泄欲工具的女人吗?难道我在什么时候、为了标榜自己是道德君子、假仁假义地宣称过、自己对“那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吗?为什么我遭到如此报应,如此说不出口的报应?

  《玫瑰恨》终于在市委宣传部通过了!沈亚红却要走了!

  她的男友为她在北京找到了一个上戏的机会。一部电视连续剧,20集。就算现在电视热,就算演电视连续剧容易红,但是电视连续剧毕竟被号称“肥皂剧”呀,在艺术殿堂里,其价值毕竟不能与话剧相提并论啊。沈亚红笑笑。感叹了一声“咳!”。然后,把一件断断续续织好的毛衣送给了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电视剧如此火热,方兴未艾,一个都30出头的女演员,还能傻到指望舞台剧吗?立刻办理留职停薪。引进人才要拜拜了,单位才不乐意呢。单位不给机会她上戏,沈亚红还委屈呢!不免又是大闹一场。文化局办公楼的走廊里你喊我叫,战火纷飞。然后天使煽动她的翅膀,朝北京飞了。

  谁来担任小玫瑰呢?剩下的女演员都不成。老的老了,胖的胖了,指甲缝里塞满酱油味了。谁演都出不了彩。演戏实质上并非看图说话,也是需要灵感和创作的。沈亚红这一走,我也不要指望一举成名了。再抱指望,那我就真的是一个傻子了。不过,好歹,算是做了一份本职工作,对得起这份薪水吧。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和密切配合。所有的业余时间,我都和剧组在一起。华林非常满意我修改的剧本。演员也都逐渐进戏。拍摄在预期的时间里顺利封镜。华林感觉好极了。这是他的第一个电视剧。 他有理由相信:在经过了后期制作之后,片子会更加完善。他将会和投资人谈判,说服其追加投资,然后他要把片子带到北京去剪辑和配音。他需要一流的效果。然后,他会把片子送到中央电视台去。这么好的片子,中央电视台不会拒绝,何况他和电视台的人都是那么熟悉。然后,没有别的可说:红了!片子红了!那么导演就红了!演员就红了!编剧(我在片子里暂时署名编辑)就红了!全剧组的人,在业内,无人不是角了!

  大家捡来枯枝,悄悄劈掉了招待所杂物间里头的一些废旧桌椅,在院子中央,点起篝火,庆祝,狂欢,罐头,啤酒,唱歌,跳舞,迪斯科席卷了演艺界也席卷了我们剧组。眼角眉梢都含情的女主角,用牛仔裤紧紧包裹的臀部,追踪并摩擦华导的臀部,期望获得再次使用。华林躲避着,冷淡着,假装去接电话,他不喜欢女演员。他不喜欢逢场作戏。他是一个严肃的导演。工作就是工作。感情就是感情。就在这个夜晚,不,凌晨,华林向喝得半醉的我,伸出他的手,酒劲让我有一点胆大妄为,倚疯装邪了。我笑嘻嘻递过了自己的手。华林紧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我的宿舍。我宿舍的房门,被紧紧关上。电灯也被紧紧关掉。还有窗帘,刷地关上。唯一没有关闭的是:我们热情的心灵和身体。

接下来是一段时间的紧张工作和密切配合。所有的业余时间,我都和剧组在一起。华林非常满意我修改的剧本。演员也都逐渐进戏。拍摄在预期的时间里顺利封镜。华林感觉好极了。这是他的第一个电视剧。 他有理由相信:在经过了后期制作之后,片子会更加完善。他将会和投资人谈判,说服其追加投资,然后他要把片子带到北京去剪辑和配音。他需要一流的效果。然后,他会把片子送到中央电视台去。这么好的片子,中央电视台不会拒绝,何况他和电视台的人都是那么熟悉。然后,没有别的可说:红了!片子红了!那么导演就红了!演员就红了!编剧(我在片子里暂时署名编辑)就红了!全剧组的人,在业内,无人不是角了!

  大家捡来枯枝,悄悄劈掉了招待所杂物间里头的一些废旧桌椅,在院子中央,点起篝火,庆祝,狂欢,罐头,啤酒,唱歌,跳舞,迪斯科席卷了演艺界也席卷了我们剧组。眼角眉梢都含情的女主角,用牛仔裤紧紧包裹的臀部,追踪并摩擦华导的臀部,期望获得再次使用。华林躲避着,冷淡着,假装去接电话,他不喜欢女演员。他不喜欢逢场作戏。他是一个严肃的导演。工作就是工作。感情就是感情。就在这个夜晚,不,凌晨,华林向喝得半醉的我,伸出他的手,酒劲让我有一点胆大妄为,倚疯装邪了。我笑嘻嘻递过了自己的手。华林紧紧握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我的宿舍。我宿舍的房门,被紧紧关上。电灯也被紧紧关掉。还有窗帘,刷地关上。唯一没有关闭的是:我们热情的心灵和身体。

紧随那女人之后,跑到我宿舍来的,是禹宏宽。怒气冲冲使他的脸完全变成了可怖的紫色。我本来想先说声“对不起”,然后,借这个机会,开诚布公地告诉他我真的不爱他。可是,禹宏宽二话不说,在失去房门遮蔽的房间里(有许多人故意在外面走来走去),劈头就给了我一拳。我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应声倒地。鲜血从我的口鼻处奔涌出来,又热又腥又咸,流淌在地板上。黄咪咪朝禹宏宽呲牙咧嘴,弓腰后退,被毛直竖。禹宏宽顺手抓起一只茶杯就朝黄咪咪砸去。咪咪!我的叫声比猫还要凄厉,幸好猫比人机警,它躲过并且泥鳅一般溜走了。那么,谢谢!我不用说对不起了!更不用说其他废话了。禹宏宽动手打了我,付出了鲜血,我们扯平了。

  何阿姨和王汉仙赶来了。慌慌张张挂起一幅床单当门帘。你这个孩子啊!满脸都是血啊!这里,啊呀这里,都是淤青!汉仙快去打一盆凉水来,赶紧用冷毛巾敷上!孩子啊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啊!

  王汉仙比我还羞恼。把一盆凉水顿在地上,水花四溅。拍拍地,吼叫,小姑奶奶, 我伺候你干什么?不如让他打死你!你这个死人!你这个傻子!已婚男人你都相信?你又多好的未婚夫啊,你还搭理那些臭男人干什么?你是猪脑子还是犯贱?啊!怎么办啊怎么办?你这辈子可怎么办——外面的人都给我滚开!昨天在哪里玩今天再到哪里玩,这里没有什么好看的!

  华林突然闯进来了,活像一个地下党员在特务的追捕中一般,气喘吁吁,头发和衣服凌乱不堪。他一头就跪在了我的面前,捉住我的手,激情诉说:叶紫!请相信我!我并不是有意欺骗你!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一切都才刚刚开始啊!我正在找一个恰当的机会啊!我爱你!爱你!真的爱你!

  电影!我只是在电影中看到过这样的情形!男人只有在电影中才对姑娘这么表白!何阿姨王汉仙顿时也是大眼瞪小眼。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大男人跪在小丫头面前!谁见过这阵势?谁也没有见过!

  我的耳朵里头嗡嗡作响,回音撞壁。什么?破釜沉舟!什么?决一死战!马上离婚!我请求你!不要屈服!真挚爱情是无罪的!连恩格斯都说过了: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我们不用害怕这些俗人!叶紫叶紫!你是我的唯一!答应我!答应我!我发誓:我将永远爱你!永远!永远!海枯石烂!如果失去了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的!

  噢,这是情话。是爱情誓言。是每个女人都梦寐以求的。火山一般坦荡,溶岩一般滚烫。都是给我的!给我的!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心脏要爆炸了。我受不了了!就凭这般激情与诗意,我也要爱这个男人。一个多么勇敢多么浪漫的男人!我答应!答应!随便他们怎么着,我决不屈服!一生一世!我的泪水瀑布一样挂在脸上。我从来没有如此澎湃的泪水!幸福的勇敢的泪水!

  首先清醒过来的是何阿姨,她喝道:喂,你这个同志!说什么废话呢!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得赶快离开!

  是啊!赶快走!赶快走!王汉仙赶紧帮腔,你这个人,发高烧了?神经病啊?瞎说八道什么啊!你已经害死我们家叶紫人了!还想害人啊!赶快走啊你!
单位领导驾到。许多人跟随。许多人。工会。共青团。妇女工作委员会。创作组。有关各部门的人都来了。踊跃参加处理叶紫事件。我宿舍都站不下来了。人人都想挤到我面前。都想看看我鼻青脸肿的模样。噢!噢!噢!形形色色的表情。还是领导有经验:来人,先把房门装好!再把房间收拾整齐!赶紧让医疗室的医生过来,这里急需做冷敷的冰帽!好了,大家慰问过了。你们都先出去。

  叶紫。好了。大家都出去了。看见你这么冷静,我们很高兴。叶紫,你是一个未婚女青年,又是我们局里的人才,根据国家“保护妇女儿童”法律条例,你也是应该受保护的。更何况军人的未婚妻,享受严格的法律保护。你只是意志薄弱了一些,是人家引诱了你,欺骗了你,作为单位领导,我们会保护你的,放心。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人敢来随便打人了。你先休息,养伤,彻底冷静下来,再慢慢反思。你自己的错误,要勇敢承认,承认了,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别人的错误乃至罪行,你要认识清楚,勇敢站出来,检举揭发。好了。慢慢来。慢慢来。你还很冲动,这是可以理解的。好了。现在你就休病假一段时间。这是女工委员黄凤举同志,她会搬进来陪你,日夜照顾你,你有任何想法和需要,都告诉她。她会及时和我们联系。

  黄凤举,是一个连面部表情都干枯板结的中年妇女。此前我对她的了解,仅仅知道她的工作是给已婚职工发放避孕套。领导话音一落,她就把自己的行李卷拿过来,放在从前沈亚红的床板上了。什么意思?这就住下来?我的单身宿舍又分配人进来了,你们不是答应我尽量不进人,以保证我安静写剧本吗?噢,真是趁人之危!

  很快我就明白,事情是更可怕的:我被囚禁了。因为第二天早上黄凤举并没有去局里上班。我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她说:“噢,看来你还没有明白领导的良苦用心?我现在的工作岗位在这里呀!”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8

啊!我明白了!我假装要上厕所,果然,黄凤举说她也要上。她紧紧挨在我身边,一直走到过道尽头的卫生间。到了吃饭时间,黄凤举说“你就不用去食堂了,免得大家都看你,我去食堂打两份饭回来。”她离开宿舍以后,我赶紧开门,房门却打不开了。他们新装的是碰锁,可以在外面用钥匙锁上。啊!老天爷!我见不到华林了!我被囚禁了!我失去自由了!在社会主义的新中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被单位私自软禁了!

  黄凤举用她的实际行动一再让我清醒。原来,我恢复自由的代价就是配合他们,在材料上签字,把华林送进监狱。

  而何阿姨王汉仙,居然再三感谢我们单位领导。我们单位采取这么有力的措施保护我的安全,教育和帮助我,她们就放心了。

  “你们傻了吧?”我高叫,“你们要救救我呀!他们这是囚禁我呀!”

  “是你犯傻了,孩子。”

  “叶紫!你中邪了!醒醒好不好?这可怎么好啊!”——看看我的亲朋好友!一个个都是如此幼稚无知,我还有什么指望?

  爱情之火是可以被这种法西斯的手段扑灭的吗?人们真是愚蠢透顶。我无话可说了。我凉透了的心,想要它不死,只有用热烈的爱来温暖。在被囚禁之后的寒冷中,我用全部时间去想念华林。说实在的,真不好意思承认,其实我对他并不那么熟悉包括他的身体。仅有的两次接触,一次醉醺醺,事后才明白被他做过了,一次接近于圣洁的母爱,随后就是霹雳闪电,天下大乱。没有过程,时间太快,我只能把他所有的印象碎片,一一寻找出来,一一放大,借以度过漫长的日夜,借以想念一个高呼爱我的男人。我们宿舍楼还居住着歌舞剧院的一些单身青年,韩英扮演者晓薇,期待《洪湖赤卫队》的重新上演,都快要发疯了(剧本还需修改!)。每夜入睡之前,她都要模仿第一代韩英扮演者王玉珍的嗓音,高歌一番。我失眠的眼睛和耳朵,是晓薇歌声的忠实听众。“千斤铁链,锁不住我韩英——万堵高墙,隔不断我对同志的悬望!韩英什么都不想,单念同志,不知现在怎么样?”

  谢谢!!谢谢寂寞的歌剧演员!谢谢你只为我歌唱。这些歌词写出了我的心声,谢谢剧本的作者!是谁呢?我还不知道呢。可我也要谢谢他对女性的深刻了解。他就知道,在关键时刻,你把女人惹烦了,女人的心一旦横了,你就彻底没戏了!女人比男人更倔强,更不怕死,更敢于负责,更热爱浪漫,砍头也只当风吹帽,韩英就是一例。

  文化局的领导以及所有人,怎么会期望我出卖华林呢?
梁丽娟又来了。黄凤举出去。她们在过道里嘀嘀咕咕。黄凤举回来报告说,梁丽娟想和你谈一谈。我转过身去,一口拒绝:没有什么好谈的!

  女会计梁丽娟又羞又恼。在楼道里,对着我的房门,高声宣称了她的善意:我是为你好啊!现在我知道是他欺骗了你,我是来好心提醒你的。华林是一个流氓!一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在单位就是一贯勾引年轻姑娘!他是在单位被搞臭了,呆不下去了,才出来拍那种狗屁片子的!他拍片子就是借机寻花问柳啊!你不要看他那花花架子,不要听他那些花言巧语,他对年轻漂亮的姑娘都可以下跪的。你不要看留个长头发冒充艺术家,其实他不过是初中文化程度,凭他爹妈走后门,才到电视台打杂的!什么狗屁导演?自封的!这世道,谁拉到一点赞助费,谁就可以自己当导演拍电视剧!你上了他的当了!

  叶紫!今天,是1988年12月12号,你记住这个日子!我今天把话说到这里、落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开花:华林,像他这种流氓本性的杂种,今天看你年轻漂亮,可以背叛和侮辱妻子。明天呢?将来呢?你有年纪了呢?他也会去勾搭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背叛和侮辱你的(该死的讖言!可怕的毒咒!)!你给我记住就了,如果你执迷不悟,包庇他,袒护他,和他绑在一起,将来你会被抛弃被羞辱得比我更惨!

  1988年12月12号,我恨这个日子!

  禹宏宽又来了。作为未婚夫,他希望和我最后再谈一次。黄凤举非常巴结地“请首长”进来。禹宏宽劝我在一份简单的材料上签字,只是证明那个35岁的老流氓没有告诉我她已婚的身份。“这是事实吧?”禹宏宽说:“只要你在这份材料上签个名字,从此和那个流氓一刀两断,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只有一个字:滚!

  禹宏宽又爆发了。碍着黄凤举,他不敢对我再次挥动拳头,他却可以奋力咆哮:你他妈的还算一个人吗?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为你做了一切的一切!我和我父母都省吃俭用,攒的钱都用在新房上头了!我父母他们都已经要来看儿媳妇了!你这么做,让我怎么做人?我怎么向部队的首长和朋友们交待?怎么向我年迈的父母交待?好吧。我打你是不对的。我向你道歉。只要你回头,我们可以继续下去。你难道就不应该理解我一下吗?是你做了丑事啊!你这个贱人!你睁开眼睛啊!你说话呀!你再不理睬我,我整死那个乌龟王八蛋!

  黄凤举说:请首长冷静!请首长冷静!

  禹宏宽无法冷静,他恨不得他的眼睛就是子弹。幸好禹淑荣来了。禹淑荣在我房间中央一亭亭玉立,禹宏宽就收敛了。禹淑荣表现出来的大度和宽容,与她气质非凡的外表是那么吻合,那么美丽。哦,这个了不起的女人!

  禹淑荣说:“叶紫再怎么犯错,宏宽啊,你也不能动手打她啊!”

  禹淑荣说:“我想请你们都出去一下,我需要单独和叶紫谈谈,就几分钟好吗?”

  谁能拒绝像禹淑荣这种风度端庄,气势不凡的人呢?

  房间只剩下我和禹淑荣以后。我把仇恨的眼睛睁开了。我几乎没有经过脑子就说了一声“对不起!”紧接着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蠢话:“是这样,一塌糊涂的,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本来我,是要好好对他说的,可是,他进门就打了我,鲜血喷了一地,我,我这辈子,”

  禹淑荣礼貌地制止了我。她认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现在她只想知道一个答案。她的问题是: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会心甘情愿嫁给禹宏宽吗?

  我说:“不!不情愿!”

  “那么好了。”禹淑荣说:“事情结束了。我不会让宏宽再来找你了。”她欲言又止。停停,还是忍不住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叶紫,其实我蛮喜欢你的。你真的很单纯。不管你做错什么,还是很单纯的。唉,可能正是你的单纯,让你你犯了大错!你可以不嫁给宏宽,你的婚恋是自由的。但是,你绝对不该轻率地和一个已婚男人上床!你记住:女人永远是受伤更重的动物,女人需要特别注意保护自己。”

  “谢谢!”我咕噜道。我听不懂她的话。现在人人都教训我。人人都说一些含义深远的话。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要把事情搅得这么复杂。

  禹淑荣站起来,出去了,轻轻地,还是她那影子一般的风格,影子的绰约和飘逸。黄凤举一个人进门了。而禹宏宽,被他的表姐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谢天谢地!

可我自己这方面却不肯放过我。我哥哥叶祖辉被我气得吐血(他是这么说话的,不是真的吐血,真的吐血的人只有我一个。)。他骂我臭不懂事!骂我利用了人家(禹淑荣大夫)的善良和高尚。我怎么利用了人家的善良和高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事情发生以后,叶祖辉并没有站在我的一边。在禹宏宽殴打了我之后,王汉仙连扯带拽地让他出面了,这本来是一个武力威慑的意思:我家也有哥哥呢!可是,叶祖辉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话,就走掉了,看起来他比我还没有脸见人。他对我,他的亲生妹妹,从小的追随者和欺负对象,现在被人揍得满脸开花的弱女子,说的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不一拳打死你!”

  马上,叶祖辉跑去找了禹淑荣。他们俩单独谈了话。据说禹淑荣大夫把叶祖辉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口,还向他挥手再见。

  之后,叶祖辉找春来茶馆的一群小兄弟,紧急筹措了一笔钱。他开一大卡车,把“我们新房”的整套家具和电视机什么的,一股脑拖走,留给禹宏宽的,是一笔超过其实际价格的赔款。叶祖辉把电视机送给了春来茶馆。把家具用斧头劈了。王汉仙还为此怄了一场气。她建议把家具卖给朋友,或者送给她娘家,这可是一千多块钱买来的新家具啊!叶祖辉根本不理睬她。叶祖辉根本就不愿意让这套家具在我们熟悉的世界里继续存在,因为它们是家丑的标记。

  我绝对不会利用别人的善良和高尚。我只是认为,感情破裂不应该进行物质赔偿。我能够眼看拮据的叶祖辉,因为不争气的妹妹,欠下朋友的巨款吗?当然不能!我只好咬紧牙关,把自己修改剧本的劳动所得,加上我个人存折上所有的存款,都集中起来,请何阿姨替我把债,一举还清。

  我一无所有了。一无所有到连唯一的一张零存整取存折,都销户了。将来如果有我和华林结合的那一天,我奉献给爱情的只有爱情,奉献给爱人的只有我的自由和追求。

  肉体的伤痛,愈合得真快。即便我宁愿衣带渐宽人憔悴,一段时间过去,我还是恢复了光洁的面容。还是一个没有落下任何残疾的年轻女子(没有皱纹没有斑痕没有衰老)。瞧,这就是年轻的魔力。青春是囚禁不了的。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咱就和你们赌上了,耗上了。咱年轻!

  我感觉我把局面渐渐扳过来了。人们再也无法把我清澈的心境搅浑。我再也不会像那天夜里,房门被撞开的时候那么狼狈。尽管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法院的,军方的,电视台的,律师事务所的,报社记者,团委,妇联,等等(我闹不清了,全部混淆了)。他们对我进行教育,劝诫,说服,威逼,利诱,最后不外乎要求我做一件最简单的事情:签字。黔驴技穷的人们,最后的话都是同样的:“这是一份简单的客观的材料,只要你签字就没有你的问题了。”——这种语气,一听就是不怀好意的诱骗。

  “不!”我每次都是大义凛然。然后背转身体,说:“黄凤举同志,送客!”

  黄凤举当然是一百个不情愿听我的吩咐,她的主子仅仅是领导。但事实上,她还是不得不跑去打开房门,客客气气地送走各位“领导和来宾”。

  我唯一需要知道,而唯一不知道的消息就是:华林怎么样了?人们在怎么对付他?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8

 没有人向我泄露华林的消息。任何人都不,包括我把她们当作至亲骨肉的何阿姨和王汉仙。显然她们是知道的。她们就是否认她们的知道。危机时刻,人们无情得超过我的想象。如果大黄猫会说话就好了。它一定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也只有大黄猫,会无视所有的清规戒律。也无视黄凤举的存在。它一日数次前来探监。它长久地,用清澄的眼睛注视我。为我的双脚取暖。信赖我到了完全不设防的程度:它翻过身体,把它最薄弱最柔软的腹部向我袒露出来——我便开始替它捉虱子并记下数目——这就是到了最后,我对待苦难的超然态度。

  可是人是怎么对待人的呢?有一次我在房门后面窃听到了黄凤举与来宾的议论。黄凤举就站在我宿舍的门口,与他人说:“咳,没有用的,我看她已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死猪!人类就是这样侮辱自己的!

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最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这个生命遭受苦难的时刻(苦难对于坚强的人,会产生傲雪凌霜的骄傲)。而是,在不久之后,社会的变革,证明你所经历的苦难,完全是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噢,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委屈,比被历史戏弄,更感到个人生命价值惨遭蔑视的呢?

  又还有什么苦难,比你当年经历的苦难, 在若干年的所谓正常日子以后,被生活证明是无谓的,徒劳的,不足挂齿的,自作多情的,甚至是错误的,更加苦难呢?

  不幸的是,我全都摊上了!

  1988年的冬天,单位、组织、全社会,对于我和华林男女私情的围剿,居然是最后一次联合演习。紧接着的1989年,全国人民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到了天安门广场静坐的大学生身上。接下来的1990年,50集电视连续剧《渴望》(沈亚红男友的预感一点不错。)开播,立刻大红大紫,风靡全国。毛阿敏和李娜在《渴望》中唱的主题歌和片尾曲,在神州大地久久回响,所有人都跟着唱,都开始思考悠悠岁月中的困惑,都渴望做个宽容一些的好人,因为好人会一生平安。之后,电视连续剧进入大发展阶段,个人编剧纷纷出现。崔健到处巡回演出,人山人海的观众跟着摇滚。从广东沿海到内地,高楼大厦的建设热潮席卷过来。炒股热潮毫不留情席卷全国。打破铁饭碗,国营企业也开始了优化组合,竞聘上岗,末位淘汰的新体制。人心惶惶。人心思变。中国人民群体大流动。民工浪潮兴起。全民经商,个个开公司,人人是经理。我哥哥叶祖辉又反炒“通畅”公司鱿鱼,自己去开出租车了。王汉仙下岗回家,租了一个小门面出售音像制品。叶爱红与思春长,两个美女,都轻轻松松谈恋爱若干次,每一次都会让男友往她们的公司注入资金。美女不傍大款,那才是大傻瓜呢。钱,钱,钱,命相连!市场经济被误解为自由散漫经济,假冒伪劣,坑蒙拐骗,到处都是,无孔不入,买根针都没有鼻子!笑贫不笑娼的时代摧枯拉朽地到来,所有的道德规范,游戏规则,天地良心,都不见了,神话一般地隐遁了!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人们还是那些人们,面孔还是那些面孔,内容却变了。人们忙碌起来,急煎煎的,语言完全改变,神情完全改变,行色匆匆,都变成了没头苍蝇,惟有买卖和生意能够吸引他们。

  我呢?这个社会还欠着我的公道呢?

  没有丝毫回音。谁会回答我呢?

  一个人的苦难是可以白受的吗?当然可以。个人比蚂蚁还要弱小。

  尤为滑稽的是,“小姐”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有了钱或者有了权的男人们,纷纷三妻四妾或者情人成群,他们玩弄女性之腐朽糜烂到史无前例,就跟长期饥饿的猪暴吃美食一样,吃相之饕餮难看,令人作呕。那么,当然,爱情被嘲笑为迂腐。而对于爱情的神圣追求和捍卫,被看成是有病。噢,我的中国!仿佛一夜之间,这戏法究竟是怎么变的?

  我不知道。

  无法忘怀那一种惨败。当我历尽千辛万苦,当我穷得惨不忍睹的小家终于有了起色,当我背靠高大的丈夫,怀抱三岁的儿子(这是小孩子最最好玩的时候),在乔迁大喜的新居里(两室一厅啊!),欢迎我单位的同事们之后(特意邀请了黄凤举)。他们仅仅发出了只言片语的敷衍之词。有人也就是心不在焉地顺手摸了摸我儿子的脑袋(我儿子被这种轻慢的无视所激怒,当即就昂起小脖子,从我怀里挣扎下来,跑开了。)。

  没有任何人定睛参观我们的新家,没有任何人发现并赞赏我精心建设生活的细节(比如我自制的地毯和笔筒),没有任何人对我们夫妻来之不易的结合和艰苦奋斗表示感叹,更没有人包括黄凤举,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歉意。

  我的同事们,眼睁睁看着我为爱情一步一滴血汗,走到今天的同事们。健忘和麻木到进门就要求摆开桌子打麻将。一桌麻将,一桌扑克,架起二郎腿,抽烟,咳痰,随便把烟灰抖在地板上,也不经允许就磕在砚台里(我的收藏品)。他们一边热烈玩儿,一边热烈地聊天,内容是:谁谁谁倒钢材发了一笔。听说武钢的一个小小采购员都成为万元户了啊!哪里弄得到便宜的水泥?我这里有下家!上海股市又冒出一个大富翁了,叫什么杨百万是吗?你们知道不知道?现在做图书发行也很赚钱呢!喂,伙计们,我发现挂历开始流行了,过春节家家户户都喜欢挂挂历了,肯定来钱!咱们文化系统有的是美女,搞几个美女来怎么样?穿三点式泳衣,肯定让老百姓看得流涎水。伙计们,说干就干,赚钱平分,改革开放主要是抓住机遇啊!谁牵头?谁来牵头?

  我和丈夫在厨房埋头做饭。我把眼泪吞进肚里,变成忙碌的汗水流出来。我强作欢颜,克尽东道礼节,为大家上茶续水。尽快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饭菜,尽快开席,尽快吃完吧。同事们,对不起,我忘记了今天我还要出门。我预约了专家门诊,要去医院看病,偏头痛。啊,预约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对不起!

  当然当然,拙劣的谎言。不过同事们离开之后,我真的头痛了,还不是偏头痛,整个脑袋都痛。 华林非常不情愿洗碗。他装模作样看书(似乎看书是高于一切的功课)。我只好直接指出家里是如此脏乱差。他说:“他们是你的同事,不是我的。是你在宴请你的同事。你应该对此负责。”把他这话一听,我的脑袋更加疼痛了。

然而,当初,我怎么能够未卜先知呢?我被囚禁在单身宿舍,怎么知道一场巨大的社会变化(一头潜伏的野兽),已经悄然来到了我的身后呢?那时刻,爱情是我的一切。激烈而复杂的爱情保卫战,打得我昏头转向。

  我是谁?不过是一个编戏的小小创作员,我无法突破自己的思维局限,我狂热地陷入了女主角的痴情里,把自己的苦难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正是万劫不复!因为女人的青春是不可再生的!)。

  后来,当我从叶爱红嘴里套出实情,当我知道华林被他们逮捕,判刑,坐牢,离婚,那女人得意洋洋,把家里的财产洗劫一空。我怒不可遏了。我在深夜里撬开了房间窗户的铁栅栏(白天偷的工具),翻窗出去。冒着早春的大雪,跑啊跑啊!我跑过了阅马场,跑过了长江大桥,一直跑到汉口华林的住处。

  一个浑身是雪的姑娘,就这样,忽然站在了华林面前。因破坏军婚的罪名被拘役了三个月的华林,光头(在监狱被剃掉了长发。),凹眼(瘦得变形了),披件军大衣,钢骨铮铮,傲然挺立,在他身后,是茫茫荒原(一个家徒四壁的空房子,只有一张行军床。)。

  华林只剩下了爱情。我也同样。

  “叶紫,你的降临,就是爱情的胜利。爱是战无不胜的!”华林单腿跪下,说:“嫁给我好吗?”

  “好的!”我答应了。我泪如雨下,扶起他来。

  我们紧紧相拥。大雪纷飞。大雪纷飞。

  就在这个深夜,没有婚纱、没有喜庆锣鼓和鞭炮,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没有欢天喜地的婚宴、没有洞房花烛乃至一张必须的双人床。物质的一切统统没有,纯洁得一贫如洗。在这样的一贫如洗之夜,我郑重地嫁给了华林。

  华林倒了两杯开水(其中一只还是刷牙杯子),我们以水代酒,遥拜天地,互相祝福,山盟海誓。我们坚信:所有的打击和咒骂,在我们伟大的爱情面前都是自取其辱,我们,这对患难夫妻,必将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我这一段长达13年的婚姻,就此开始。

  一般说来,结婚是男人的成人仪式,我敢打赌在我们的结婚的时候,华林没有这种感觉(他是再婚。而且,在这种罕见的悲壮的新婚之夜,他却立刻就依偎在我的怀里睡着了。),而我,一个27岁的女人,久久不能入眠。我像母亲一样,怀抱着自己的男人,不担心再有人闯入捉奸——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感里,在男人香甜的呼噜声中,大睁着眼睛,负责地打量着这个18平米的空房间,设想在哪儿摆放大衣柜,在那儿摆放书桌和床,窗帘应该是怎样的颜色和风格。我要让华林大吃一惊:原来他娶了一个多么能干的媳妇!原来他的坐牢是值得的!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大人了。我浑身充满了成人的力气,脑子里充满了成熟的想法。小女孩大姑娘那些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情绪,已然是我过去的岁月。我将在这里,在一张白纸的18平米房间,在一无所有的男人身上,吃苦耐劳,建设家园,活出个人样来给他们瞧瞧!

  于是,我清楚的记得,当晨曦在窗口的冰棱上钻石一般闪光的时候,我醒了。大雪初霁,室内亮堂堂的。新郎还在沉睡。新娘子悄悄起床了。

  我憋着足足的劲头,开始了崭新的家庭生活。我来到公共的大厨房,向惊讶的女邻居请教哪一套厨房家伙是我们家的。我升起了煤球炉子,烧上了热水。我打扫了灶台和小小的橱柜。用洁净的钢精锅,跑到大街上买来热干面和油条(用我自己口袋里仅有的一点钱)。我把新鲜的热干面和油条,用小餐桌,摆在新郎的床边,还有热气腾腾的两杯开水,卧室里炉火熊熊,开水壶在吟唱,新娘子,尽管身穿旧衣服,却两腮红艳艳,容光焕发。

  华林惊醒了,忽然坐起来,揉揉眼睛再看看,天啦!天啦!这该不是到了天堂吧?

  华林用万分激动的亲吻和拥抱感谢我,夸奖我,颂扬我,甜言蜜语就像昨夜的漫天雪花,铺天盖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觉,从我心窝窝里流淌出来,醉倒了我身体的所有细胞。

喜筵还是如期举行。我们就在自己18平米的家里,摆开一张大大的圆形餐桌(找楼下餐馆借来的桌面),天花板上飘着几只红色氢气球。鸡鸭鱼肉各种菜肴,也是满满一桌(感谢改革开放,自由市场已经有足够的蔬菜。)。烟酒茶,也是备足了货的,尽管海着上。由于氢气球随便玩,嘉嘉高兴坏了。大姑大姑地叫,也赶着华林伯伯伯伯地叫,把华林叫得特别喜欢叶嘉嘉。于是,华林就让叶嘉嘉尽情糟践氢气球,爆炸声被我们当作喜庆的鞭炮声。直到大部分气球都玩破,剩下最后两支,华林留下来赠送给嘉嘉,让她带回家去。这场相当于喜筵的聚会,最开始有一阵短暂的冷场,随即就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无限感慨。叶爱红认为华林是一个典型的影视界人士。她像所有年轻女孩一样,用彩色与梦幻的眼睛看待影视界。她向华林发出了许多幼稚可笑的询问,像怎么制造人工眼泪什么的,并且热诚希望如果有机会,请姐夫不要忘记,她也是会演戏的。何阿姨送给我一个红包(里头装着千元钞票!)。叶爱红的礼物是一只大大的绒毛娃娃。王汉仙把娃娃往床上一摆,同时念念有词,说“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迟到的承认毕竟是承认,迟到的祝福毕竟是祝福。我的家!我们的家!我深感满足并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们在公共厨房,并肩洗涤堆成小山的餐具。

  “你高兴吗?”我问华林。

  华林回答:“你高兴我就高兴。”

  “我们还应该在你的家人面前闪亮登场一次吧?”

  “我看就没有必要了吧。”

  我很意外。喜筵固然是我们对自己幸福的证明,也是一个基本礼节啊。两人正式结婚了,总要把对方纳入自己的家族啊!不管婚前的情况是多么特殊,结婚总是意味着言归正传。噢,我明白了。

  华林的家庭,与我们家的境况,惊人地相似。他的父母也是小干部出身(当然派头口气都是大干部的。),他们也富有强烈的道德感,反对儿子离婚,反对儿子的生活作风不检点。在他们的三个孩子中,华林也是最不受父母待见的一个。他们认为他从小就自私和吝啬。更加上我们在婚前的出格行为,我们也就更不受欢迎了。是的,不懂事的老人还真不少见。偏爱子女的老人也比比皆是(我太有体会了)。问题是:我们也是一个家庭了,就跟一个国家一样拥有主权。按说华林作为儿子,应该向他的父母,展示一下我们家庭,展示一下他的妻子。而一个规矩勤劳的好媳妇,其婆家应该给于她基本的尊重。这是人伦大道,也是普通常识(谁稀罕他父母的喜欢!尊重却是必不可少的)。

  遗憾的是,华林似乎一点都不明白。这个已经离婚一次的成熟男人、才华横溢的导演、热烈追求爱情的白马王子,在这个重大的话题面前,脸上浮现着一种童蒙未开的混沌和阴沉。他似乎根本就不乐意明白。他也不乐意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明白。他懒得负责,懒到不惜让妻子永远背负丧权辱国之感——噢,我完全明白了!

  这一次没有形成龃龉,伤痕却依然产生了。我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失去了表情,整天整夜都是这个样子。

  “你怎么啦?”

  “我没有怎么啊。”

  “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话?”

  “我不要你说什么话。可你分明是在不高兴啊!”

  “是吗?我不高兴吗?你居然发现我在不高兴吗?我为什么不高兴呢?”

  “我怎么知道呢?”

  “那我怎么知道呢?”

  “叶紫!”

  “嗯。”

  “不要这样好吗?”

  “不要怎样?”

  那么,要我怎样呢?主权无小事,应该递交的国书就必须递交!男人应该懂得维护自己的家庭和女人。无形的匕首,悄然地划开,流血然后结疤。噢,我的婚姻航道里竟然布满暗礁。我的小船才刚刚启航呢。我得小心翼翼。我得小心翼翼。我不愿意触礁。我不愿意让人们看笑话(我的失败多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这场婚姻来之不易,来之不易!我得放下华林那臭不懂事的父母。我得让自己的婚姻小船风帆高张。我得证明爱情的存在。我得证明自己拥有了爱情。

  重要的是现在,我得努力把自己的情绪调整过来。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19

 半夜里,我用假装的梦幻意识迷迷糊糊地,朝他转过了身体。又一次的和解达成。
事情就是这样了。婚姻之初,我无法拥有清醒的意识。好像刚刚打过架的人,呼吸急促,身体潮热,眼睛发亮,脑子乱哄哄。我只是从理论上认定自己是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和自己的人格。就是这样,我一脚踏进的是一片婚姻泥沼。13年的时间,沼泽的淤泥,逐渐淹没我,直到没齐喉咙了,无法呼吸了,我才幡然猛醒。老天爷啊!

  对于女人来说,婚姻的错误,是人生最严重的错误。尽管我终于从那团泥沼里拔脚出来,人的半辈子却已经过去了。任何时候,只要回首我那一段13年的婚姻,耳后都会袭来阵阵寒风。不过,我也要实事求是地说,我也从中学会了很多东西。

  比如说:勤劳。节俭。洗衣。做饭。缝补衣裳。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立刻设法修理。克服厌烦情绪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先学会倾听再开口说话。说话要像上台阶一样,从最低调开始。把宁折不弯的处世格言改成宁弯不折并且牢牢记住。忍耐。装聋作哑。当机立断。等等。

  所以说,从这个角度,我也可以说这么一句话:感谢错误。以上美德,或者说以上已经被我认识到了的美德,无疑将会使一个女人受益终身。要不然,我还会是以前的那个女人。那个因为从小学习成绩好就自以为聪慧过人,因此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女人。

  当然当然,站在一塌糊涂的废墟上,是很容易下结论的。至于今后,我是否比较地聪明起来了,生活是否可以比较地不一塌糊涂了,我并不敢妄下断言——瞧瞧,我至少学会了不说满话。

  婚姻之初,一个家庭,开门就是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件件事情都需要钱。我们偏偏就是缺乏钱。按中国的传统习俗和社会风气来说,结婚并不是仅仅只是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而是男女两方家庭的嫁娶。我们的婚姻,非同寻常,双方的父母,都恨不得死了我们两人才好,哪里还会替我们操办婚事呢。咳!不谈父母了。我们成人了。我们可以不依靠他们。我们自己马上就是父母了。只是再简陋的婚姻,也还是需要超常的花费,也依然开门就有七件事。

  道理明摆着:我们要开始辛勤劳动了!

  因此,《玫瑰恨》的剧本,我主动提出再进行一次大修改。局里领导都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了。真的?真的!为什么?因为我认真看了女主角的表演,发现不是她比沈亚红差,而是她有自己的表演特点,我愿意根据她的特点修改本子,让她的特点获得充分地发挥,这样说不定会出现一个更好的戏(含辛茹苦创作剧本,不就是为了它能够登上舞台吗?我过去为什么那么固执?那么偏激?世上的道理本来就是文无第一啊,没有唯一的演员,只有最合适的演员。)

  成熟了!叶紫啊!你成熟了!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玫瑰恨》再度修改了之后,女主角再没有别扭的感觉了。感情戏的处理不仅更加到位,还深深加强了感染力(感谢苦难!)。演出获得成功。剧组开始频频进京,忙碌各种调演和汇演。北京的喜讯也频频传来。获了文化部的一个什么奖了。中央电视台录制节目了。好几个导演来洽谈了,他们想把它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叶紫赶快来北京吧。我提起包包就奔火车站,出差北京。

  除了工资以外,我拿到奖金了,拿到出差补助和加班补贴了!

  局里又把一个重大纪念题材交给我了,这可是有国家财政拨款的(我个人并不喜欢这种模式化的戏,但是我顺从地接下了任务。宁弯不折!宁弯不折!)。我又可以再次使用我那间饱经沧桑的单身宿舍了!如果需要加班加点,如果需要随时探讨和开会,我就可以居住在宿舍里。

  不过,只要在武汉,我还是坚持每个晚上都回家!我是有丈夫的女人。我得照顾我的丈夫。

  一个忙碌的身影!一个忙碌的女人!一个终于成熟起来的女创作员,局里人事干部通知我:你可以申报职称了。

用华林的话说:“我可没有你幸运。”

  华林出狱之后,被单位下放到了车间。他不再有资格拍戏,而是每天要呆在车间,和许多工人在一起,负责维护电视台的机械运转部分。帆布工装,满手油污,粗俗的工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如果不是为了一份工资,不是为了这个家庭,华林肯定就离开单位了。他可以去广东,去海南,在特区开始新的事业。还不等我表示积极支持,华林自己就已经泄气了:其实谈何容易啊!他已经36岁了。不是20左右的毛头小伙子了。他已经不适应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了。也受不了看人眼色讨好卖乖的工作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进自己的长发里(头发又蓄起来了。),沉默。沉默。

  这是华林最让我迷恋的姿态之一。看着他这模样,我心都碎了。可不都是因为遇见了我吗?要不他的第一部电视剧《沉浮》,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如果成功了,现在他就不会找不到投资人。只要有大笔的投资,华林同样可以出去拍戏(请长假。在医院弄一份乙型肝炎的诊断证明并不困难。)。一旦某个戏暴红,别说电视台会立刻把他调回影视部。许多有关单位都会来引进人才。噢,都怪我!

  我要为他想办法!我要让他高兴!我要补偿他!我要让他的才能闪光!我要他再一次成为我神采飞扬的浪漫情人!

  奖金拿到之后,我毫不犹豫给华林买了一件他心仪已久的牛皮夹克。穿上夹克,华林笑了。

  利用工作上的接触,我特意奉承和巴结上了电视台“电视天天看”杂志社的主编。我为他介绍了他仰慕已久的我的女主角(我的少妇丰满妖娆,她也正好仰慕电视台。看看我在做什么!看看我在做什么!这不是拉皮条吗?噢,我的良知在疼痛!)。当然,我没有索取一点点经济方面的报酬。相反,第一顿饭是我买单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们这是在社交。我对朋友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把我丈夫调到杂志社去,而他的文学才能,绝对胜任工作。当然当然,我知道调动工作是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情,在此我首先表示深深的谢意。来来来,满上满上,我敬你!这杯酒,我喝了!”

  我乖巧的女主角立刻叫嚷起来:“啊呀,她可是从来不喝酒的!这敬意表示得海了!你可要真心帮忙哦!”

  谢谢我的宝贝!这个戏的女主角一定是你(我的良知再次感到不舒服。)!

  同时,我还在自己能够说得上话的大款们中,仔细搜寻了一遍,将那些有可能投资拍戏的老板,逐个约请出来,与电视台的朋友交个朋友吃个饭。我让华林装作我电视台的朋友。他则在饭局上极力煽动老板们的投资热情。

  结果,这类的饭局统统失败了。

  不错,很多有钱人,都有狂妄和愚昧无知的毛病。这是因为,先富起来的这批人,十有八九都是从前的劳改释放犯、社会渣滓什么的。改革开放之初,都靠人们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只有一无所有的他们才不怕打湿脚。华林说他知道这个道理!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就是无法忍受他们狂妄无知的嘴脸!

  我发现,华林无法忍受的嘴脸实在太多了。几乎和我所有的熟人都话不投机。那些弱智,俗人,急功近利者,居心不良者,怎么能够理解他呢?他们还和他争论艺术?还否定他的看法?还教训他?他们有这个资格吗?

  华林双目喷火,在家里怒吼,用拳头砸坏了桌面,热水瓶被踢碎。啊!暴烈的举动是多么可怕!破碎的声响是多么刺耳!邻居听到了会怎么想?我要阻止。我要保护家园的和平与温馨。我用什么方式呢?老天爷!老天爷!帮帮我!如果是按我本来的脾气,我就要与他对着干了。他心里窝火,我心里就不窝火?他摔东西我也会摔。咱们比着摔吧,日子不过了!一个大男人,在家里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可是,可是,我实在心疼自己用血汗钱买来的一针一线!我最多只忍心摔一只塑料肥皂盒。邻居!邻居听见了会怎么想啊!

  忍耐,忍耐,忍耐!听他诉说!理解他的苦闷!不要用争吵的方式。不要强求他看清现实,不要为那些不在场的朋友辩解:他们并不都是弱智、俗人、急功近利者和居心不良者。争吵会让人口不择言。争吵只会坏事。只有心平气和的讨论才会有效果。深呼吸,我要求自己深呼吸。让恼怒随着深呼吸排泄和化解(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真要命啊!)。

  去吧。去吧。轻轻走过去,接近他,安慰他,抚摸他的头发,给他倒水喝,为他的处境鸣冤叫屈!

  渐渐地,男人平静下来了。好吧,明天我一定再去催问调动的情况。咱们先调动到体面的单位再说。拍戏的事情再慢慢来。这个家,哦,这个家!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立锥之地。我的爱情堡垒。在这个家里,我成为27岁的母亲,男人成为36岁的儿子。

  到底,天无绝人之路。好消息来了:华林离开了车间,被调动到“电视天天看”杂志社当文学编辑。扔下帆布工装,换上西服;洗去手上的机油,拿起钢笔(电脑刚刚出现)。感谢老天爷!

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的儿子来了!在医院,在化验室的窗口,我简直不敢相信化验单上面的妊娠阳性是真的。

  “医生!抱歉医生!我还得问一下:如果化验结果不会有误的话,化验单会不会张冠李戴?”

  “哦!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医生,我还想问一下,你们的尿样,就这样,插在架子上(陈旧和歪斜的铝制试管架),真的不会混淆吗?”

  老天爷!那么说,作为一个女人,我居然完全正常?藏在我身体里头的生殖系统(在大饥荒的时候孕育的),居然一点毛病都没有?我居然真的能够怀孕?医院楼梯口的大玻璃窗,可以照见我的全身。看看我的腹部吧,它是这样平坦(平坦到凹进去了。),毫无凸起的迹象,不过里头真的有一个小毛毛了!这个小家伙不管是男是女,我的许多特点(当然还有他父亲的),我的长相(嘴巴还是鼻子?),我的声音,神态,性格和智力,都将被复制吗?将来我可以从他(她)身上辨认出来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了!啊!啊啊!如果说世界有奇迹,如果说我亲眼看见了世界上的奇迹,那就是我自己的怀孕!

  华林得知消息,高兴得手舞之足蹈之(他的前一次婚姻女人无生育能力。),他被提升了,成为父亲了。啊!多么能干的女人!多么健康的女人!不知不觉就有孕了!谢谢你!噢,现代汉语词典呢?辞海呢?搬出来,我们来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我父母居然可以忘记给我取名?难以想象!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我那永远的痛)。狂喜。陶醉。浮想联翩。今天不做饭了,出去庆贺去,奢侈一次吧。吃个靠杯酒,吃几块油炸臭干子,再吃一碗加州牛肉面(几乎所有的餐馆都不用粮票了!取消粮票的风声越传越紧了!都是好消息!)

  说起来真是羞人。为了孕妇和胎儿,我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自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把家里的照明灯泡,从45瓦到60瓦的,全部换成了15瓦。随手关灯。能不用电尽量不用。深夜,我会蹑手蹑脚,在公共厨房的水槽里,把水龙头拧小到水表不走动的程度,然后用我们家的桶接水。这样水费总归会少掉一点吧(可悲的是,这些做法和我母亲是何其相似啊!)。

  上班的时候,我对串门有了兴趣。我走进每个办公室,主动和不同部门的同事们聊天。在她们对我的有喜表示了热情的祝贺之后,我就请教那些母亲们,一个婴儿需要许多尿布?而穿旧了的针织内衣是不是更柔软和吸水?是的!是的!那么,如果你们有富余的旧针织内衣,请送给我好吗?我不会嫌弃的。我也知道怎么高温消毒。至于婆家和娘家,我根本就不指望,人家都是大干部。你们可看见有几个大干部给子女带孩子的?这种时候,我才明白,只有乡下老人(我们孝感乡下那种没有文化的、淳朴老实的、纯粹为子女而活着的老人,),才是世界上最可贵的人!

在这十年的婚姻生活里,我的儿子如期而至,又按时长大,三岁上幼儿园,七岁上小学。他的名字在出生之前,就被父母准备好了,叫做典典。取意在字形,我们但愿儿子是一个双脚稳稳踏地,方正扎实的男人。我的儿子似乎早就接受了我的胎教,从小就是一个这样的好孩子。不多话。不找大人索取零食和玩具。自己拿根树枝叶可以快乐地当马骑。总是一副干干净净的小模样。果然就像华林说的那样,他有饭吃,他的儿子也就有饭吃。

  可是,华林根本不提儿子营养充足的饭食,是怎样获得的。我在临产前一个月,沈亚红回武汉来办理辞职手续。她怂恿和哀求我替她修改一个滥剧(八集电视连续剧剧本)。当她把酬劳的价格提高到2千元的时候,我的眼珠子都差点跳出了眼眶。我拥抱了沈亚红。我为我们深厚的友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为了我的报酬,沈亚红与制片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电话谈判,我在旁边都听见了(几年之后我才发现制片人就是她的丈夫)。我的心一直在怦怦跳,我还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劳动可以值这么多钱(我的“枪手”生涯就此开始,我要为我的儿子提供优质营养饭食,而不仅仅是水与大米熬成的米汤!)!

  也许只有我们家那盏廉价的台灯,还记得我怎样挺着膨胀的肚子,站在餐桌边(腹部太大无法伏案),没日没夜地修改剧本,双腿肿得像大象的腿。夜深人静,城市沉浸在睡眠中,大街上清洁工人的一声咳嗽都会让我受惊。凌晨以后疲倦之极,我才上床(熟睡的华林紧紧靠着大床里侧,被窝裹得像他自己的皮毛,好像生怕越过了某国边界。)。可是,我却转转反侧,难以入眠,巨大的子宫直接顶在胸口,堵得我无法呼吸。我也曾一趟一趟地流下过辛酸的泪水。不过我马上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安慰。我的孩子!我腹中的孩子一定知道母亲的辛苦和心情。我所做的一切,将来都会有呼应。孩子,我的宝贝!我的寄托!我的悬念!我的秘密!我无声的知音!

  后来,2002年,因为离婚的事情,我向儿子提及这段往事。我12岁的儿子说:“哇噻,你真是一个工作狂!按说,女人不应该这样的。”

  儿子!我的已经会说大人话的小小男子汉,女人应该怎样?

  按说,我也算经历过三个男人(秘密!永远的秘密!),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可是我却无法根据这些经验去选择男人。女人应该悠闲,优雅,水分饱满,从容不迫,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我完全同意!我求之不得!那么儿子,你可知道,女人是不可能单独让自己盛开的,这就必须她的生活里存在一个好男人!懂吗?那种很好的男人!

  对于女人来说,怎样才是很好的男人呢? 这个我就不想多说了。我不想让男人们没有面子,不想让我儿子的父亲丢丑。我真不知道华林后来怎么回事?以他那点本钱,怎么就敢在网上,勾搭年轻女孩!天知道有多少女人,因为文字或者语言的诱惑(男人玩一点花活),就上当受骗。最后在床上,她们是否会在男人呼呼大睡之后,独自抹去眼角的泪,抹了又涌出来,抹了又涌出来,她不明白刚才的两具肉体在做什么?其现实意义又在哪里?这个时刻,女人的肉体比脑子更为清醒,肉体在呼唤!在呼喊!在哭泣!好了!不说了!天地宇宙,都有自己的秘密,女人的肉体,也应该有自己的秘密。床上的事情,就是女人肉体的秘密。是女性的独特心语,只适合乱划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不要声张。不要诉说。默默的心碎,最后让坟墓成为这些秘密的神圣归宿。

在白雪茫茫的亚布力滑道上,我与我的家庭紧紧抱在一起,往下出溜。

  我一边积极努力为单位写戏,一边暗中做“枪手”。我央求沈亚红夫妇尽量照顾我的生意。什么狗屁不通的烂剧本,我都愿意修改。甚至,为一些突发事件作补救,这是著名编剧们绝对不干的事情,我也干。比如,电视连续剧已经拍到中途,男主角忽然失踪,跑到海南打高尔夫去了,或者,女主角每集要价太高,戏又不好,投资人希望她饰演的角色突然死掉。这种紧急改动剧本,已经完全谈不上艺术了,我却愿意干(我甚至不介意突发事件发生得更多一些。),我不介意谁的死活是否合理。反正我又不署名。

  要知道这些暗中的收入,对于我的儿子和家庭,是多么重要!正是这笔不固定的收入,让我儿子得以健康成长(很惭愧我只向儿子提供了半个月的母乳。之后他就依靠进口奶粉了。我必须为儿子购买进口奶粉,我无法信任那些国产奶粉)。接着,儿子得以进入好的幼儿园,再接着,儿子得以进入重点小学,这些相对良好的生长环境,都必须大笔花钱。

  接着,老天爷啊,突发的悲惨事件发生在我们家了。房改来了!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20

 华林给我的这个18平米的的家,原来是他父母单位分配的房子(当初为他迎娶前妻的)。现在他们通知华林,他们要自己出钱购买产权了。意思很明显:华林父母要收回他们的产房了。华林的脸都气白了,面对他父母,嘴唇直打哆嗦。他甚至寒心到落泪了!另一方面,华林单位也一直不肯给他住房,原因是他历年来都没有完成工作任务,也没有参评职称——总之他还没有资格分得住房。这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啊!华林怎么受得了啊!他头一次吃不下饭了(一直胃口很好的)!我哪里能够看男人流泪?哪里受得了自己的丈夫连饭都吃不下了?

  我只得赶紧出去折腾。赶紧。否则,我丈夫的身体健康就可能受到损害了。我一边给沈亚红打电话,一边乞求我们单位各级领导。

  我对沈亚红说:只要报酬还可以,古装戏也好,武侠戏也罢,我什么活都接!堂堂名牌大学学中国文学专业的,堂堂正规文化单位创作组的副高职称编剧,还有什么剧本修改不了的(老天爷,我真是恬不知耻,饥不择食啊!那些烂剧本!烂剧本!狗屁不通的烂剧本是多么令人头疼啊!)!

  我以特别懂事的卑躬屈膝的模样,乞求我们单位的各级领导:您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只需要五分钟。我绝不耽误您的会议。我知道。我知道,一般女方是不可以申请住房的。可是现在,房改来了,公房都要出售给个人了,我们单位的宿舍,很可能有人买不起而放弃。请给我一个机会吧。现在不违反国家政策了!现在一个家庭只要是无房户,女方也可以申请了。我之所以请你们高抬贵手,这是因为,我信赖我自己的单位,多年来,你们像我的爹娘一样,在工作上帮助我,在生活上照顾我(他们囚禁我的情形历历在目啊!我这是怎么啦?下贱到什么程度啦?)。现在,我们一家三口就要流落街头了,请你们一定考虑一下我的申请吧!今后我会更加努力工作的!只要有了住房,生活稳定了,我一定全力以赴投入创作,就朝着拿梅花奖(全国戏剧最高奖项)去弄本子!

  ——五分钟到了,我要自觉住口。再不住口,也被我自己肉麻死了!

  好了。卑躬屈膝获得了怜悯。宁弯不折的人生哲学再次奏效。我们单位将一套68平米的两居室(旧房,楼层朝向都不好,人家放弃购买。),赐给我了,当作对于优秀青年编剧的奖励。当然当然,购买产权必须我们自己掏钱,国家已经再也负担不起福利分房了。当然当然,这我知道。我太乐意了。两万多块钱,我已经准备好了(手里正在修改三十集古装戏剧本,每集200元报酬,这就是6000元了!再向沈亚红赊账一万元,老朋友,她一口答应了。再找我哥哥叶祖辉借款4000元,而我的何阿姨!在下雨天,撑着雨伞,给我送来了她积蓄的2000元!够了!数目已经有富余了!)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套居室!寒窑虽破能遮风雨,单独的厨卫让人心旷神怡!我们有心情去逛街了。我们带儿子去吃麦当劳。可恨麦当劳总是开在大商场附近,华林又在一件皮衣面前流连忘返,狡猾的销售小姐特别热心地邀请他试穿(穿穿看,穿穿看,买不买都没有关系的,这位老板多好的衣服架子啊!穿上让我们观赏一下都是开心的事情啊——这些女孩子太狡猾了!我们不要上当,我们赶快走过去吧。可是,可是华林已经穿上了皮衣,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可爱的女孩子!)

  结果。华林再也无法把皮衣脱下来了。这次是柔软的羊皮,款式也非常时尚,华林的面貌完全为之一新。过去那件皮夹克,肘部都已经磨花了,式样也早过时了,一穿就显得落魄。好吧。咱们买吧(我再接三十集烂剧本就是!)。我们没有必要让衣服暴露出自己的落魄。

  谁让华林运气不好呢?

  要怪都只能怪运气。现在社会的变化太快!拜金主义来得太快,物质主义来得太快,虚假炒作来得太快。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导演,只是因为没有名气,却再也没有戏拍。杂志社也他妈的都在向钱看。奖金的分配按照拉赞助和拉广告的数额。这样的社会,让华林,这么一个体面的干部子弟,去哪里死乞白赖地拉赞助和广告呢?那就去他妈的吧!华林坚决拒绝参评职称,因为这种庸俗的机制不可能公平对待他的才能。他只是初中毕业,却需要考试外语。外语是什么?他压根儿就没沾边过。他的工作也根本不需要外语!又遭遇俗人!到处都是俗人!金钱把所有人都弄俗了!

  就连沈亚红,都公然把丑话说在前头了:叶紫,剧本必须你亲手操刀!必须!我们就是要把那些玩弄艺术和文化的夹生半吊子的剧本,修改得文理通常,生活气息浓厚,逻辑线索清晰。你千万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样,是不是你的手笔,我看一句台词就知道。如果你让华林沾边,我们的朋友关系就完蛋了!生意就是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人家付款买货,咱们货得照板。明白吗?

  明白!我完全明白。我庄严承诺(因为我暂时还不能失去这笔生意)。我既然对沈亚红庄严承诺了,我就不会欺骗朋友。我看过华林的剧本《沉浮》,我知道他请我修改的本子,正是他自己做的工作台本。我清楚记得演员们没有办法进戏。我明白一切。

  我承诺了朋友,可我对自己的丈夫怎么办?我只能采取回避的方式。我绝对不和华林交流剧本方面的任何情况。我尽量在院里的单身宿舍加班加点(把成堆的稿纸堆放在那里,不带货物回家。昏暗破旧的小房间,不见天日的枪手。回家摇身一变,成为扎着围裙的主妇。)。谢天谢地!华林这方面的嗅觉非常敏感,自尊心也很强,他很快就接受了我的回避,并且对沈亚红非常冷淡。“那个女光棍来了。”华林说。或者,“那个女皮条客又来了”。反正,华林拒绝称呼沈亚红的名字,就像我父母拒绝称呼他的名字一样。而沈亚红源源不断注入我们家庭的经济血液,华林却根本不领情。“就是因为这些俗人,我国的电视剧艺术完全给糟蹋了!你以为他们给了你好处吗?其实没有,他们是吸附在你身上的一条条蚂蟥!”

  我只能缄默。我得维护华林的自尊心。就像叶祖辉私下再三告诫我的那样:“如果你希望家庭和睦,就千万不要当面指责男人不会赚钱!”我记住了。从多年的生活中我也明白了,女人指责男人不会赚钱如同指责男人阳痿。我当然要我的家庭和睦,因为我的家庭是我儿子的生长基地。我的白胖壮实的儿子!明亮如同太阳一般的儿子!那婴儿的小手刚刚打开的时候,比世界上所有的花瓣还要明艳,比最华贵的丝绸还要柔软,比维也纳水晶还要剔透,粉嫩的手心还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香醇米酒味,我俯身一闻就醉了,骨头都酥了,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了!仅仅这气味就足以使我甘愿为他奉献一切!最起码他必须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和睦的家庭就是他美好童年的根本保证。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越来越干瘦和苍老,华林越来越肥胖和苍老(因肥胖本身而苍老)。我越来越勤劳,就连装修房子,都是我站在拖拉机上,找朋友帮忙,去厂家购买更实惠的地砖。而华林,连马桶漏水也懒得修理。嘶嘶嘶,卫生间里一年四季水声潺潺。“哎,马桶坏了你怎么不修?”

  “ 我是修马桶的吗?(你不要忘记我也是文化人!)”

  “你到外面去找人来修理呀?”

  “你不也可以在外面找人来修理吗?(你不是一贯都很能耐吗?)”

  罢了罢了,休战。请你小声点儿,邻居听见了!儿子快回家了,不能让儿子纯洁的小鼻子嗅出战火和硝烟。我出去奔波好了!去找人修理这或者那,去物色和雇请家务工人。男人看武侠小说吧,看电视吧。电视节目越来越多,全天都有,太好了,感谢社会发展,感谢电视台。端着饭碗,歪在沙发里,一边大吃红烧排骨,一边与电视同乐。典典,我的儿子,到爸爸肩头上来。好呐!

  看吧,我的儿子骑在他爸爸肩头是多么快乐,父子俩开怀大笑。看吧,我没有把家庭弄糟,没有把婚姻弄糟。我最初的追求是光荣的伟大的正确的。也许,华林的情绪是阶段性的。像我,一个并不具备贤妻良母潜质的女人,可以努力学习做一个贤妻良母,男人也许会感动的,也可能会努力改变他自己的。

  然而,一个出溜,就是十年!

  十年!我并不服老。我的年纪并不老。早先,我跑到六渡桥的清芬路,在洋垃圾旧服装里头淘宝,用五块钱一条的裙子和十块钱一件的西服(款式的确很好),来扮靓装扮自己憔悴的青春。后来清芬路的旧服装市场被取缔,我如蝇逐臭地跑遍了武汉市的角角落落,在武昌的胭脂路,汉口三眼桥的破布街,寻觅一些便宜的布头、贴花和绣花花片,回家拼凑新颖的服装,穿成一个独特的花蝴蝶。最后一两年,我干瘪得无法再穿连衣裙了。我干脆走潇洒路线,剪个短短运动头,和儿子穿同样的无领T恤衫。

  有一天,我们带儿子去公园玩耍。我剪着短短的运动头,与儿子你追我赶。在一个沙坑里,我们赶走了企图霸占地盘的恶少。恶少跑去向他的父亲告状,说那个男孩子打我。他父亲过来,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说:“喂,小子!”

  我转过身来。这位父亲不好意思地顿住了。我微笑着说:“孩子们只是闹着玩儿呢。”

  这就是我的体重直线下降的恶果,从背后看,我都已经变成小子了——我本该是一个丰腴的少妇啊!华林在旁边看着这一幕,乐得哈哈大笑。我却直想哭!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作为丈夫,华林居然不知道歉疚和害臊!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21

我搞不懂了!沈亚红再回武汉,和她丈夫一起,驾驶自家的三菱越野车,从北京一路开过来了!车里还抱下来“来富”和“保财“——它们是一对狗狗。据说是名贵的可卡犬。它们温顺的眼神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我是真爱动物的(顺便提一句:黄咪咪去世了。它老了。消息传来,我失眠整夜,哭泣了半宿。)。我不太喜欢沈亚红宠爱狗狗的神态。我感觉她对动物没有平等敬意,只是把它们当作炫耀的玩物。这不是真爱!真爱必须有一种生命之间的平等,我知道那种感觉。我真的爱动物!可是,我没有条件去爱。

  “得了得了,闲话到此为止。”沈亚红看看手腕上巨大的表盘,说:“叶紫啊,你就别在我面前玩小资情调了!我知道你清纯!来,咱们赶紧把合同签了,切记交稿时间!午饭以后,我们就要上路,得赶到长沙去。”——那么,沈亚红夫妇这么阔绰的手面,就是靠这样,揣着一堆烂剧本,急煎煎地跑这个城市跑哪个城市,就可以赚得来吗?也许也许,电视剧的市场的确越来越大了,人们对电视机越来越上瘾了。

  何阿姨还不断有一些消息告诉我:禹淑荣大夫下海经商了,开了一家私人诊所,生意很好。因为她太需要赚钱,她丈夫和她离婚了(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会?!),儿子由她抚养(在国外上大学!)。

  而禹宏宽呢,早就结婚生子,家庭和美,新房子装修豪华。他已经转业到地方了,好像就在武汉市的哪一个文化单位当书记(啊!老天爷保佑我不要碰上他!)。老天爷啊!千万不要让我再听,关淳(久违的名字和记忆!)也是“家庭和美”,“装修豪华”“赚钱很多”,“购买大屋”的人!也不要让他因为应酬太多,胡吃海喝,吃出病来了(肝癌胃癌什么的)——尽管他的确是一个苕货。

  我觉得,这些故事情节,都是我在那些拙劣的电视连续剧剧本里看到的,怎么就发生在生活中了呢?我一直都同意不在剧本上署名,就是因为,这些电视剧无非是肥皂剧,是五彩泡沫,是让家庭主妇混混晚饭之后、睡觉之前无聊时间的,是没有生活逻辑的,是消费性的虚假谎言,不仅谈不上艺术,根本也谈不上人生真谛。

  是我愚蠢吗?也许我应该承认: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以前读书时代的成绩好,那是书本知识,并不等于拥有生活智慧。现在我在我父母的三个孩子中混得最差。住房最破最小。家里到了1998年才安装电话。连我父母都拆迁到崭新的宽敞的三居室去了(又在叶爱红港式审美观的影响下装修一番)。允许私人安装电话的政策一放开,我母亲撒腿就往电信局跑(她为安装家庭电话耿耿于怀了一辈子啊!),成为本市安装私家电话的第一人,都上报纸头条新闻了!试问有几个老太婆这么潇洒,愿意一口气拿出2800元的初装费?

  我坦率承认,我是被迫安装电话的。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需要2800元的初装费?这不是打劫来了吗?还有购买电话机费、材料费、居住稍微远一些还收界外费,以后每月还有座机费!不打电话也得交费!就跟欠债了一样。好恼火人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部自己购买的电话机,放在自家的桌子上,还得按月交一笔相当的费用给电信局?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商品经济也是有消费才有交钱嘛!依我的脾气,我就是不要电话!我早就知道电话是怎么回事,我早就享用过电话了,我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曾经用电话谈恋爱,一打几个小时,那时候,谁有我这派头?不错,电话曾经是身份的象征,它引诱大家追求它,其实呢,电话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通讯工具!如果我们大家都不上当都不安装,你看他们怎么办?恐怕也得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实行免费安装了吧(我母亲无情嘲笑我:做你的梦吧!我们国家可不是资本主义!)?

  是的是的,我是平庸和吝啬的。我就是不甘心把自己辛苦一年的积蓄全部拿去安装电话。于是,就像叶爱红尖锐指出的那样:就你这陈旧观念,就你这小气巴巴,你怎么还能搞懂现在的生活呢?你怎么可能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呢?你思想也太不解放了吧?

  也许!也许!有一个问题,就连我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我为什么不去原创?而甘愿替人修改剧本?答案可能就在这里:当今的现实生活让我丧失了艺术创造力!我的想像力再丰富,却还是没有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古怪离奇。

  是的是的,我愚蠢。我笨蛋。我拙劣。我缺乏艺术天才。我缺乏生活艺术。然而,再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又如何?生活还是生活!开门七件事!学校又要交钱了!家里该装一个热水器了(不能再用盆子装热水往身上淋了)!人们开始手持大哥大移动电话了!人们在家里安装空调了!人们在又一轮装修居室了!人们腰间佩戴呼机了——吡吡吡、吡吡吡——满大街都在响!人们开始把电脑搬回家来了!人们宣称电脑时代到来了!人们宣称网络时代到来了!我们局都在做方案,要搞什么电脑联网办公,要求信息共享,否则精神文明办公室的检查就不能达标过关!什么意思?达标?过关?都是一些什么意思?意思很简单,你不这么做,你们的年终奖金就拿不到了!人们说!热浪滚滚!热浪滚滚!物质的浪潮席卷中国!城市大拆大盖,尘土飞扬,机器隆隆,要把摩天大楼盖起来,盖起来!连县城盖这么多大楼做什么?不知道,不知道,只知道盖楼就能够让一批人神奇地富起来,富起来!高速公路的修筑又能够让另外一批人神奇地富起来,富起来!

  可是可是可是,我就是感觉这一切都不对劲!都缺乏合理性!我觉得,春夏秋冬总归应该是春夏秋冬啊,难不成可以随便跳过一个季节去?没有人理睬我的感觉。煤气管道铺过来了,如果你不交钱(又是两千多元!),你们家就别想通煤气!以后生米都煮不成熟饭!饿死你!

我烦死了。华林,请不要把脏碗都堆在洗碗槽里!我已经连续洗碗一个星期了,难道你没有看见?况且饭也是我做的!

  华林,你怎么不洗脚就上床了?卧室里这么臭,你受得了还考虑不考虑别人是否受得了?不!必须起床去洗!否则我就起床离开!

  华林,你没有看见我忙得昏头转向吗?典典在叫嚷什么你就不能过去看看吗?什么叫“我的破事”?我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

  华林,听听,好像抽水马桶又在漏水?

  哎呀,华林,你怎么养小指甲了?

  华林养起了半寸长的小指甲,尖如鸡爪,颜色是恶心的烟熏黄。他一边看电视,一边用小指甲掏耳朵,神态沉迷,仿佛思想者,掏出耳屎来,放到眼前,仔细观赏,然后弹掉,弹得勃勃响,茶几的深色桌面上,应声出现一层浅黄色屑状物!我的老天爷啊!

  华林应该知道,这是我的最恨。十年前他就知道,我最恨男人六种行为,之一:养小指甲,之二:在公众场合翘起兰花指磕瓜子,之三:放屁打嗝毫不掩饰,之四:说话喷唾沫,之五:吃东西馋相,之六:对女人和小孩横蛮无礼。

  一个称职的丈夫,可以不顾及自己女人的最爱,但是,千万不能不顾及自己女人的最恨。

  可是华林却说:“在这个家里,我的小指甲都没有自由吗?”

  “哎,你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请问到底谁不讲道理?”

  “如果你不剪掉这恶心的小指甲,那就离婚。”

  “离就离,请便。”

  深夜,上床了。华林过来道歉。涎皮涎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忘记你的六大恨了。明儿剪掉还不成吗?为一根小指甲闹离婚,这真大笑话!转过身来好吗?难道今天还没有兴趣吗?

  没有。喂喂!真的没有!

  你没有别人还有呢?这是妻子应尽的义务!

  喂喂!干什么干什么嘛——讨厌!

  小声点儿,邻居听见了!还有典典!

  雷电哪!你为什么不化作利剑,劈开椰林寨?五指山——你为什么?不把五指握成拳,砸死南霸天——这是《红色娘子军》中女人的怒火,在舞台上,尽情呼啸。而现在,黑暗的椰林沉沉无边,到处都是可恨的南霸天,包括此时此刻的无耻男人华林。可是我的肩头不再有枪!看来我只能写剧本。我只能沉溺在剧本之中。

华林不正常多久了?我实在忽略了这个!直到不正常的状况,直接撞击我的眼球,我才觉出自己在好几个月里都瞎了眼睛。

  一天凌晨,我被异常的寂静唤醒。我发现床上就我一个人。这个男人。从来倒床就睡,一睡就是死猪一般。现在出了什么事情呢?我披上睡袍,蹑手蹑脚来到客厅(现在客厅阳台被封为一个小空间,挤进去了一张电脑桌。因为人家都有电脑了,因为人家都用电邮发信了——电邮确实不错,省时又省钱,所以,我们家也买了电脑。)。我看见,我丈夫,一个满脑门油腻的男人,头顶是秃的,稀疏的长发披挂耳边薄如蝉翼。他面对电脑屏幕,表情极其丰富,打字好似弹钢琴。急促地敲击一阵,发出去,倾身等待回音。回信来了。他会心一笑,对屏幕含情脉脉,再去急促地敲击键盘(还需要去看屏幕上写的什么吗?!)。

  在我这个年纪,我一眼就可以判断出男人发情的表情了。我的老天爷啊!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23

连续几个夜晚,我都假装熟睡,华林则在我的熟睡中悄悄起床,两三个小时之后才返回床上,贼一样小心翼翼。再连续几个夜晚,我假装睡不着,不停地翻身和嘀咕。华林则硬撑着假装睡熟,一动不动地等待(男人不真正熟睡是发不出霹雳般呼噜的!而霹雳般的呼噜是假装不出来的!在我这个年纪,女性的判断能力已经炉火纯青了!)。

  再后来,华林实在无法整夜离开他心爱的网络聊天,他建议我吃安眠药。

  “你这样长期睡不好对身体有害,你得吃安眠药。”

  “好吧。那么你建议我吃多少?”

  “你什么意思?”

  “你是希望我死睡一夜?还是希望我就此睡死过去呢?”

  “你在说些什么呢?简直莫名其妙!”

  别走!我说:“我的提问是严肃认真的!你到底希望怎么样?你和我的关系、我们这个家庭,到底何去何从?”

  华林大大睁开他本来就不小的眼睛,恍然大悟又蒙受冤枉的模样,“怎么哪?原来你是指电脑吗?我只是在替朋友修改一个剧本,朋友要的比较急。这有什么问题吗?值得你这样小题大做吗?”

  我曾经一再承认自己愚蠢,可我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比我还要愚蠢!如果他还称得上是个男子汉的话,基本素质就应该是敢做敢当(也不枉我爱他一场!)。他要么就澄清我的假设,要么就证实我的假设,二者必居其一,不可以王顾左右而言其他,更不可以撒谎骗人。后者都是宵小的做法,是小人,是小丑,是无耻之徒(噢,我母亲不是早就这么断言么?真要命!)!人非圣贤,谁都有可能犯错误。但是,一个成熟得近50岁的男人,在他含辛茹苦十几年的妻子面前,他应该懂得千万不要错上加错!

  当然当然,华林有把握小看我。我是一个电脑盲。是个机器畏惧者。到现在还不会用遥控器开关电视。差不多一年了,我一直远离电脑,连一个键盘都不愿意敲击,还生怕一个指头下去就把机器搞坏了。可是,我的女性直觉没有坏掉。当然当然,我更情愿他的冤枉是真实的,事实上在许多家庭里,冤假错案是经常发生的。

  不幸的是,我当然还有女人的小心眼。我假装维持家庭表面的风平浪静,暗中却找到机会,通过王汉仙,请来了一个电脑高手,秘密地打开了我们家的电脑。只花了几分钟,这位高手就把华林的聊天记录找出来了。电脑也是白纸黑字啊!华林就不懂删掉么?也许不懂。也许不舍。一般谁舍得毁掉自己谈情说爱的情书呢?华林当年写给我的情书,我至今还珍藏在旧鞋盒子里(盒子里头照样放着废旧皮鞋,防止儿子翻出来,那是少儿不宜的文字!)

  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请人替我打印出来了。这是几份情书,分别是不同的对象,都是不同的网络名字(网络名字竟然可以是这等奇奇怪怪!我丈夫居然分别叫做霜面独行侠,扬子江情人,对愁眠,天涯浪子。天啦!第一眼看到这些名字,我刷地脸红了。)。

  我把华林的情书放在面前,呆呆坐了一个下午。典典却提前放学回家了。赶紧收藏起来。儿子!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哪里知道,女人最倒霉的事情摊在自己母亲身上了!妈妈怎么办呢?不知道。不知道。我泪眼婆娑地照顾儿子吃好晚饭,就以身体疲倦为由,上床休息去了。一会儿,华林下班回家了。他和儿子说话。他把房门推开一条缝看了看我(我是一条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狗!)。他无耻地坐在餐桌边,大口大口吃我做的饭菜。然后把锅盘碗盏往厨房一堆,看电视去了。一夜无话。一夜我偷偷饮干自己的泪水。第二天早上,儿子高高兴兴上学去了。我坐了起来,眼睛浮肿得连缝隙都没有了。华林吓了一跳,问:“你怎么哪?”

  我嗡着鼻子说:“我倒没有什么。我想知道你怎么哪?”

  我把情书拿出来,放在他面前。他只瞥了一眼,脸色大变,抓过去就撕了。等他气急败坏地撕毁了证据,我又不慌不忙地又拿出了一份,放在他的面前。我说:“你不知道电脑拷贝以后可以打印若干份?”

  华林颓唐地跌坐在沙发上,抱着脑袋,肩胛抖动。

  我默默等待着。

  最后,华林抬起头来,脸上的皱纹一律往下垮去,眼睛血红,白发飘零,肥硕的脖子在后颈摞成累赘的肉圈。他说:“我不想离婚!”

  他说:“我离不开这个家!我离不开儿子!我离不开你!我都快50的人了,又没有住房,你让我到哪里去?”

  说着说着,他鼻子塞住了,噢,的确,一个晚景凄凉的小老头儿!可他的作法却不是老头儿的作法,生猛得很呢!玩最新潮的网络批发爱情。

  “哪里,我只是好玩。都只是在网上,谁也不认识谁。胡说八道,发泄一下,好玩而已。又不是真的。”

  那么呢?我继续默默等待。

  “对不起!我道歉。一切都到此为止,我发誓,我再也不上网聊天了。其实我也已经感到无聊了。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你不是以人格担保在给朋友修改剧本吗?”

  “对不起!请你务必相信我,我以对儿子的爱担保。”

  假如他以他父母的生命担保我都不信,对儿子的爱,我就不能不信了。他爱儿子。是的。这是他自己的儿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华林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被他骗了。如果用现在人们追捧的流行语言来说,那就是:在这场离婚战争中,他让我“死”得很难看。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24

这一天,华林激动地告诉我:他的机会终于来了!公安部想把当年追捕二王的故事拍成电视连续剧(那可是中国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公安部向全国发出的头号通辑令啊!追捕足迹从东北沈阳开始,到北京,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河南,江苏,历时半年多,不断有无辜死伤,恐怖笼罩。太有戏了啊!)。他们邀请华林导演。这是因为,武汉围捕是最惊险部分,在繁华闹市真枪实弹地包围和追捕,警察们纷纷倒下,前赴后继(我的何叔叔光荣牺牲,啊!华林,拜托你,这次一定要把何叔叔的英雄形象塑造出来!拜托了!)。

    北京来了几个人朋友。张三李四王麻子,我都记不清他们的名字。头一次请的是我和华林两个人。在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吧,一通昏天黑地的侃。他妈的太有戏了!叶紫您也得参与编剧(北京方面还有一个编剧)好不好?每集2000元报酬好不好(天啦!心又怦怦跳了!)?至于华林的报酬,好说好说,入股分红就是,一个戏就可以买辆奔驰了。公安部投资,咱不缺钱,咱就是要一个好戏!要上央视黄金时段播出!请刘欢演唱主题歌,已经给他打招呼了,没有问题。咱们就是要好好策划,好好构思,好好做预算(预算毛估一下应该是三千二百万左右吧。),先写出大纲,把选题报上去。一旦获得批准,马上动手。谁演二王?葛优梁天啊,非他们莫属。都是哥们,熟极了,让他们把档期留出来就是了。


  热火朝天。热血沸腾。到底是北京。文化还是得在北京做。只有北京才有这么大手笔。香格里拉的新鲜西瓜汁真好喝!新鲜点心也非常好吃(我可以再要半打蛋挞吗?谢谢!我得带一点回家给我儿子)!好像都不要钱似的,男人们只是朝小姐挥个手,小姐只管把好吃好喝的源源不断送上桌来(当然要钱,有电视台买单呢。)


  华林发表了一个精彩非凡的观点(才华又在闪光!):这个戏,最关键的是,要有一个崭新的角度,挖掘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就可以脱出警匪片的俗套了。本来只是偷了小卖部三条凤凰香烟的二王兄弟,当时一口气就枪杀了七八个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下子残暴到极点?有一个原因非常重要:在阶级斗争那个年代,人们一看见可疑的人,马上就当作坏人处理。扑上去就搜身、扭送、羞辱、打骂、通报单位和家庭,这个人一下子就被逼上绝路了。我们现在的主题,关键要表现如何把坏人变好,而不是把好人变坏。


  好好好啊!北京的朋友们纷纷喝彩。从这样热烈的场面里,我已经看到了这个电视剧胜利的曙光和我们家里堆着的大把钞票。其间,大家的手机此起彼伏。华林的尴尬一再流露出来。果然分手的时候,人家要他的手机号码。我抢着说:对不起,不巧他手机坏了,老是打不通,明天给你们留好了。


  从香格里拉饭店出来,我就拉着华林,直接去了天津路。在那里,当场就给他买了一只手机(用我的银行卡!可不是抽屉里吃饭的钱!)。华林都高兴得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我说:"什么也别说!是我自愿送你的。一个大导演,哪里可以没有手机啊!"

   当然当然,这个选题当然没有成功。我不敢断言香格里拉饭店的侃大山就是一个骗局。我只能猜测是华林利用了这次聚会。华林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懂得利用这样的机会欺骗我。


  电视剧行当就是这样:今天吹得活灵活现,让你感觉明天就开拍了,后天就杀青了,再就只等打开电视机看好戏了。可是一觉醒来,人走茶凉,肥皂泡已然破灭。当然,也有一觉醒来,门口守着一个哭着喊着要投资的人。顿时美梦成真。正是因为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成功先例,我非常容易当局者迷。


  "追捕二王"的肥皂泡,几天之后就破灭了(事后沈亚红几个电话就调查清楚了。)。但是,华林向我隐瞒了这个消息。从香格里拉饭店的聚会开始,他就忙碌起来,酷似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不停打电话,不停被朋友们约出去侃大山,不停往返北京。一个50集的电视剧连续剧,开玩笑的,有多少工作要做啊。而且在选题没有报批下来之前,公安部的公款是无法拨出来的,都是先用自己的钱垫着。没有关系啦,保存好发票就行了。


  我呢,贤惠极了,三天两头,为华林收拾行李,替他精心染黑那些薄薄的披肩长发(显得越年轻越好啊!),还傻乎乎地塞上我的银行卡。用吧用吧,该用钱的地方就得用!大方一点,不要光吃朋友的,也得请朋友们吃个饭。我知道北京的饭很贵。贵也得请朋友,做人不可以有来无往的!


  华林从北京来电话,和我商量。说是为了请某位大牌作曲家先期进入创作,必须先凑点钱付给人家定金。你看怎么样?我看好的呀。那就主创人员先凑凑吧。没有问题。两万元整。直接从我们存折上取就是了。还差三万?因为谁谁谁出车祸了,凑不出钱了,怎么办?反正很快就连本带息归还,那就取咱们的款吧,你是导演,剧组的核心,现在就得拿个模样出来让大家瞧瞧!


  尽管我们单位和我们家所有人,都认为我小气和吝啬,那是他们不了解我。关键时刻,看看吧,我还是非常豪爽,非常顾全大局的。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做导演,那是咬牙也要成全他的气派和事业的!


  可是,可是,可是,一天晚上,王汉仙来访,悄声问:"华林呢?"


  我答:"出差北京了。"


  王汉仙说:"你哥哥让我给你一个小小的提醒:最近一段时间,经常有人看见他通宵泡网吧。"


  不可能!不可能!等等!嫂子,先让我提个问题,你要直接回答。问题是:一个人如果不在家里的电脑上网,哪里会有随意上网的机会?


  就是满大街的网吧呀!


  恭喜你,答对了!


  叶紫?


  嫂子!我的嫂子啊!


  我瘫倒在地,捶胸顿足,捧面干嚎。大事不好了!不好了!哭完再给沈亚红打电话吧,几乎都不用拜托她调查证实,女人灵敏的直觉,已经再次让我判断出了最坏的结果。华林,这个老流氓!这个老骗子!这个无耻小人!他根本就没有中断网络偷情!他把网络偷情已经发展到了现实生活中,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见光死",这就是他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的原因!玩女人还能不需要钱吗?我的老天爷啊!这算什么事啊?华林会这么愚蠢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赶紧,赶紧,我得赶紧先找到华林再说!


  "嫂子,请你答应我,华林的事,是我和他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千万不要告诉我哥哥。一定!好吗?(我担心叶祖辉把华林一刀宰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啊!)"


  "好吧。像这种老流氓,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是一条:劁了他,踢出家门!哎哎,你自己处理得了吗?你已经死得很难看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知道。


  然而,我知道得远远不够!


  华林的手机关机了。一连关机三天!全北京的人都说很久没有看见他了。


  难熬的第四天上午,一位母亲把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说你丈夫是一个道德败坏的老流氓,在网上引诱了我年轻漂亮的女儿,现在把她给诱奸了,他必须赔偿才可以离开。否则,我就把他的照片和丑闻贴在网上,让全世界都知道,主要是让你们年迈和父母和年幼的子女知道。

    我举着话筒,呆若木鸡。还是无数娱乐片告诉我,我得首先证实这不是诈骗,要证实人质还活着,然后才可以给钱。感谢多年修改烂剧的经验!此前我一直以为那都是瞎编!


  我说:"我要听到他的声音。"


  电话发出一阵噪音,然后,华林,这个无耻小人,在广州的某家私宅里,对我说:"喂。喂喂。"


  就这一个字,够了!那位母亲接过了电话:私了还是公了?公了就报案告强奸,私了就赔偿。请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22岁年轻漂亮的黄花闺女啊!以后还得嫁人啊?我建议私了。我带女儿去修补处女膜。我来做女儿的思想工作。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私了多少钱?"


  "最少10万"


  我说:"请你劁了他,然后把他送到警察局!"


  我扣下了话筒。真是狮子开大口,我的存款总共才剩下五万了呢!


  第二天大早,咚咚地敲门声让我胆战心惊,手脚发软。原来是邮局送来一个特快专递。是广州那位愤怒的母亲邮寄来的,信是老女人的语言和字迹,几张照片是华林与一个年轻女孩的合影。在某些名胜风景区,一身赘肉的老流氓紧紧搂着年轻女孩,猪嘴巴还贪婪地拱到女孩脸上。下流啊!丑恶啊!谁看谁都恶心!公了还是私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过于沉重和羞耻的问题,一个异常严峻的两难的问题。


  我动过手术的腹部隐隐作痛。隐隐作痛。整天我都吃不下一粒大米。下午儿子回家,我强打精神,故作笑颜,烧好饭菜让他吃饱,我自己却像妊娠反应一样,时时都想作呕。


  深夜,儿子睡熟了。我悄然起床,摸着黑,悄然走到儿子床前,屏息,弯腰,听听他是否在呼吸(当然在呼吸!我放心了!)。我端详着儿子月亮般宁静的睡眠,想到他禽兽不如的父亲,心碎欲裂。儿子马上就要考初中了。他立志要考全省最好的中学。他的理想在外太空,做梦都想当宇航员。美国电影《阿波罗13 号》,他看了无数次无数次!我的儿子,总是说:妈妈,你不要担心地球毁灭,到时候,我会事先把你送到月球上去的。儿子啊,请你现在就把妈妈送到月球上去好吗?妈妈的地球正在毁灭!


  我极力握紧拳头,克制住要去抚摸儿子的渴望。我不能惊醒儿子的甜睡!我不能让儿子睁开梦中的眼睛,发现面前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如果他父亲坐牢,他父亲和小姐的丑恶照片在网络公布,那情形,肯定比深更半夜看见披头散发的女人更加可怕。他这个年纪的自尊心,是人生最纯洁最脆弱最单薄的,我自己也经历过(少年的我,端着漂浮父母避孕套的痰盂当众倾倒,我羞耻得恨不得自杀!这一辈子我再也无法真正尊重我的父母!),我不能让他父亲的罪孽给儿子造成终身的心理疾患!那么,就让我,可怜的母亲,用自己的胸膛,来为儿子挡住子弹吧(其实我,巴不得那个老流氓身败名裂,把牢底坐穿。)。


  翌日,我给那位母亲打去电话。讨价还价。一再讨价还价。最后谈妥的价格是三万元整。然后,我脸色苍白,头晕目眩,迈着深浅不知的脚步,去银行,把我自己,用十几年生命时间辛勤劳动的大部分报酬,为一个无耻小人,支付了昂贵的嫖资!苍天哪!


  随后,这个无耻小人,提着旅行包,没事人一样,自己用钥匙打开房门,回来了。


  我走过去,居然对他笑了笑,说:"你真的了不起!"


  忽然,我做了一个我事先毫无计划的动作,扑上去,给了他一连串霹雳般的耳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我跳起来。我死抽,我的手掌滚烫燃烧。老流氓!原来那张脸皮粗糙得跟猪皮一样,油腻,脑满肠肥,粗鄙丑陋到了极点。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掌。极度的虚弱感使我无法支撑自己。我赶紧蹲下身子,慢慢坐在了地板上。我像一个勇敢的伤病员,拖着双脚,把身体移向墙壁,然后背靠墙壁,大义凛然地,冷冷地,面对这个男人给我带来的丑恶生活。

    "很好!"无耻小人开腔了:"你打我。你打了我的脸!作为一个男人,我活到现在,半辈子了,也没有任何人,敢打我的耳光!就算我的父母,也没有资格个权力。你打了。我也让你打了。我没有还手!"


  无耻小人几乎是得意洋洋地展示他的双手。他没有还手打他的妻子,他就赢了。漫长的旅途,他已经打好了腹稿。他沉稳应战,悍然发动了一场强词夺理的讨伐。


  他说:"那么,现在,我们两清了!你不用把我的保证书放在桌子上,我就是回来离婚的。我只是拿走自己的衣物,放弃所有家庭财产,包括这套应该平均分割的住房。我说话算话。你就不必再啰嗦了。其实我回来,主要是和我的儿子告别:因为你妈妈的驱逐,你爸爸即将漂泊在外!"


  听听!听听这个无耻小人说的话!
作者: 啊哦    时间: 2008-2-8 12:27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存在你认为的欺骗或者什么别的。现在的社会,再不是从前的社会,我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我有喜欢年轻漂亮姑娘的权力,也有被年轻漂亮姑娘喜欢的权力。我有在网络上谈情说爱的权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有什么罪过呢?我承认也许我有错。我错在自己太单纯,太相信爱情了。错在太怜香惜玉因此掉进了那些母老虎的陷阱--以后就再不会了!而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和那个禹宏宽,不是早就睡在一起了吗?你难道是处女跟的我吗?"


  噢!听听!


  "是的,这是一场根本就错误的婚姻!十几年的时间,我快要闷死了!连我的小指甲,都没有自由生长的资格!你赚了钱,你就是我们家的救世主,存折是你的名字,户主是你的名字,买什么东西都得看你脸色!一切都是你的!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你替我想过没有?"


  "我很清楚我在步入老年,所以我不甘心啊!我要自由一次!我要姑娘们爱我一次!我可以向你说一次最后的悄悄话:我嫖妓了。是的!我尝试过了!怎么样?为什么别的男人能够嫖,我就不能?为什么这个社会、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人,都要这么不公平地对待我?"


  "好了!你别恶心!也别呕吐!我的说话完了。我特意回到这个屋子里,只是要留给儿子一句话:儿子,我永远爱你。"


  我的喉咙在筋挛。我在强忍呕吐。我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我被一支追踪了14年的毒箭,一剑封喉(14年前,华林惨遭背叛的前妻放出这支毒箭:叶紫!今天,是1988年12月12号,你记住这个日子!我今天把话说到这里、落到这里、在这里生根开花:华林,像他这种流氓本性的杂种,今天看你年轻漂亮,可以背叛和侮辱妻子,明天呢?将来呢?你有年纪了呢?他也会去勾搭更年轻漂亮的女人,背叛和侮辱你的!你给我记住就了,如果你执迷不悟,包庇他,袒护他,和他绑在一起,将来你会被抛弃被羞辱得比我更惨!)。


  没错。我的确更惨!我以为,我做到了这一步,这个男人,对我,至少还会还有一点点感激之心呢?至少,作为男人,让女人辛苦一场养活一场,还会懂得对女人,有一丝歉意呢?却完全不是!完全!人心不古,动物世界的基本规则已被篡改。


  当然当然,我还是留了一手的。我录了音(钥匙在门外面响起来的时候,我就打开了录音机。)。我把录音输入电脑,打印出来。把文字材料和录音CD存放在一起,等候儿子长大成人。


  我可以输掉所有财产,却不可以输掉儿子。我要让成人以后的儿子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怎样下流的东西。这种下流自私的男人,怎么可能爱他的儿子(科学家说,男人的一次射精,大约有两亿小虫虫。一次就两亿!而他,到处滥交。那些从网上哄骗来的姑娘,那些付钱的妓女,还不知道有哪些不清不白的女人。他射出去了太多的小虫虫。试问,他爱那些无数的精虫吗?他怎么去爱那些流落的虫虫们?--这是我用钢笔批注在华林最后一句话后面的,实在是令人发指地忍受不住了!)


  我唯一的愿望,已经反复向老天爷祈祷,那就是:我儿子一定不能是他父亲这样的男人!做一个好男人吧,我的儿子!否则,母亲将无地自容,只有跳楼自尽以谢天地。


  20


  离婚手续办理得很快。排小队。寂然无声的小队(是我见过的最文明的排队)。移动很快。大家都仔细看好表格的条款。看好了就分别签字。签字以后缴纳10块钱手续费。


  就连这个小钱,无耻小人还是佯装没有听见。我低着头,赶紧掏钱付掉了。


  然后彻夜失眠,皮肤里头,肌肉里头,骨头缝里头,哪里都疼痛,医生的诊断含糊其辞,我自己知道:这就是肝肠寸断。


  我的体重掉到成年以来最低纪录。情绪极其不稳定。说起来就要哭。最初几天非常后悔。后悔轻易放过了那个老流氓。应该坚决不离婚的。就是要困死他。离婚以后方才大梦觉醒,发现都是骗局,一个骗局套一个骗局。其实哪里有什么一位母亲?其实谁可以私自囚禁他?分明是做戏,分明是和外面女人勾结好的。很显然,就是要想方设法从我这里把钱骗走。因为他知道按照法律,过错正是他自己的,他应该赔偿妻子,他应该抚养未成年儿子。法律绝对不会轻饶这个下流无耻的诱奸者和嫖客。可是,他给我设下了圈套,布下了迷魂阵,大演苦肉计,骗走了家里的大部分财产,还成功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最后,居然还壮烈地号称自己净身出户,要儿子记住自己的爸爸是被"你妈妈"驱逐出去的。对于这个家庭,"你妈妈"负有不可推卸的错误和罪过。老天爷啊!我怎么就傻到了这步田地?说出去谁相信?


  当年,20岁出头,轻率地交了男朋友,便觉得自己饱经沧桑,不堪回首。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可笑啊(甚至可爱!)!现在的经历,40岁的经历,才是真正的不堪回首呢!
作者: ch_in    时间: 2008-2-8 14:09

她很好 很强大
不过感觉毕竟不是一代人




欢迎光临 人在德国 社区 (http://rs238848.rs.hosteurope.de/bbs/) Powered by Discuz! 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