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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元红 [打印本页]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44     标题: 元红

本帖最后由 choupiwen 于 2009-11-13 05:12 编辑

顾坚写的

原本是当色情小说开始看的,没想到和色没什么关系,和情倒是挂的很紧.俺们读它,居然哭几次.
"元红",本意是女人的初次.看完全文觉得标题是在是太好了,就像照镜子一样,映射出一个男孩的成人历程.
文风平和朴实,很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比那个又多了一些个现代色彩,少了一些格式化和口号化的感觉.
描述详尽细腻,很多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生的,特别是有在农村成长经历的朋友读了,仿佛能再回自己童年的时光.
可惜结束得仓促了些.
无论如何是篇好文章,建议大家慢慢看.




       故事起始于上世纪70年代的苏北水乡里下河地区,描写了主人公丁存扣从九岁到三十五岁的人生历程;从懵懂无知的孩童,情窦初开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直到为爱情而弃教经商的经历。期间,有庆芸、秀平、阿香、爱香、春妮等美丽善良的女子与他相恋,由此演绎出人间男女情爱过程中的美好与苦涩并存、快乐与悲怆交替的一幕幕活剧。
  小说以美丽、感伤、隐喻、感性的文字向读者展开了辽阔的充满生活真味的通俗画卷,一大批个性迥异而鲜明的人物群像被描绘得生动、鲜活,呼之欲出……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46     标题: 1、哥嫂关起门了

存扣瘫坐在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对着北大河平静白亮的河水。发呆。小嘴嘟着。脸上枯着两道泪痕。

  他生气。生哥哥存根的气。

  存根和李庄的月红才认识半个把月,两人就粘乎上了。月红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月红一来,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后来两个人干脆钻进堂屋西房间里,说说闲话,逗逗乐子。刚开始倒没感到存扣碍事,月红还爱逗弄这个圆头乖脑的小家伙玩呢。有时给他买上几粒糖果,有时捎些炒蚕豆或葵花子儿。存扣也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他喜欢倚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打着绒线,时不时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脸上忽然就一片桃红了,好看得像年画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红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说不出来,反正挺好闻的,反正9岁的小存扣爱闻。可是过了几天月红却不要存扣赖在她身边玩儿了,她说“大人讲正事儿呢,小孩子不要听”,“豆腐桥那边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总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来。

  今天月红姐姐来时给她带来两个麻团,才在街上买的,轻轻咬开一个小洞,里面热气就冒出来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还把手指摆嘴里吮吮,有甜气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费,往头上抹抹。这是存扣的习惯动作,吃油条也这样。

  “吃过咧,吃饱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边上看他吃,看他把两个麻团全撂下肚。

  月红也坐在灯柜儿旁边看他吃,咪咪地笑。脸上有些酡红。

  “我不。我要和你们一起玩。”存扣说,一边从灯柜上拿来茶缸,出房门去倒些凉茶来喝。“两个麻团一缸茶,吃得肚里饱嘎嘎”,乡下人上街总喜欢如此打发自己。麻团油腻,吃过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适意。

  存扣前脚才出房门存根跟脚就把门关上了。“出去玩半个小时,哥哥要和你月红姐商量大事!”存根在里面粗着嗓子说。像吼。

  存扣回过身怔怔地站在房门口,脸都气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不到哥哥这样对他。有什么得不了的秘密事要关起门来说!他嘴巴动了动,骂出一句话来:“特务!狗特务!”

  骂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响地一礅,就冲出门去。院子里几只鸡婆见他来势凶猛,张开翅膀两面直奔。

  “让你们聊个够!让你们聊个够!”存扣气咻咻地走到巷子北头荣桂家屋后的猪圈时,从菜园的篱笆上狠劲拔出一根细竹条,在猪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挥舞。草顶上纷披下来的丝瓜藤络被齐刷刷地斩断,乱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种叫“嗡子”的黄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击中,发出“噗”一声响,稀里糊涂肯定来不及疼就死去了。尸体被打出老远,不一会就会被哪窝蚂蚁发现,用一天的时间把它挪进洞里。

  拿丝瓜藤撒过气,存扣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边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当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心里烦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坐在这树下,呆呆地望着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岁死了爸,他妈桂香就正常不归家了。把兄弟俩扔在家里,大带小。桂香在外面做“关亡”的营生。“关亡”就是走阴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从阴曹地府带上来,借她的口说话。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说她是天生跑码头的“江湖命”。确实,桂香一年起码有10个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却总说自己是个“筛斗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后她开始吃纸烟。丑的不吃,像8分的“经济”、1角4的“勇士”从来没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华新”,2角9的“飞马”,最次也起码是2角的“光荣”。还好麻一口儿,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爱摸个牌,嫌小不怕大,却输多赢少。她手敞,除了孝敬庄上干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过节带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没有了。所以尽管在外面做偏门营生,在庄上倒是落有好名声。有时候深更半夜桂香也会突然回来,手里端张罩子灯在床上细细地照,眼泪滴在俩兄弟脸上,灯光烘醒了他们,睁开眼,一声“妈”还未喊出口,就被妈捺进嘴里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妈熄灯躺在哥俩中间。哥哥岁数大,身子靠着妈妈睡着不敢动;存扣却不管,双手勾住妈的头,一条腿还搁妈身上,生怕妈飞了似的。可是早上起来妈还是不在了。灯柜上搁着吃食、钱和粮票。妈早走了,妈是顺路来家一趟的,有条黑蓬船在东河浜等着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过,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着。哥上学也跟。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玩。捉蜜蜂;找蝉蜕;望学生上体育课,嘿嘿地傻乐。有时上课时他从后门偷偷爬进去,像条狗坐在哥的课桌下,极专注地摆弄他找来的宝贝。他从不打扰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上小学这年哥高中毕业了,他没有务农的心,天天瞅空儿到离家不远的街上跟瘸子长宝学修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有线广播和收音机,什么都来,杂家。也就小半年,该摸着的东西都摸着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厢房朝外的一面墙上凿了个门脸儿,自个儿单干起来。找来两个旧音箱摆在门口,成天开着响儿,引来不少男女伢子到他铺子里玩,看他修东西,听歌曲儿。存根的维修店比庄上的文化室还热闹。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47     标题: 2、烤蛇肉

  月红就是在维修店和哥搭上的。她家在顾缸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顾缸街上买毛线,顺便把她哥的五节头长电筒带来修,她哥晚上看鱼塘没支亮手电可不行。哥把电筒开关拆开,几下摆弄便修好了,说声“接触不良”就递给了月红。月红问“几钱呀”,哥很洒脱地说“算了,小意思,没费电费材料的”。月红盯住哥看,忽然脸就红了,说声“难为你了”,转身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哥把她叫住了,给了她几颗乳珠儿,说“你这电筒五节头的,电大,给你几颗带家去,烧坏了有得换。”存扣看到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红送出好远,直到从巷头转弯不见了。哥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两天月红倒又来了。她带来个硬纸有线广播,说是声音嗄,难听,让存根师傅修修。这是个简单活,不知为啥哥却捣鼓了个把小时才弄妥了。月红也就陪着个把小时。开始是站在柜台外面等,以后哥叫她坐到柜台里头等。存根修,月红就坐旁边看。这以后月红来铺子的次数就越密了,有东西修也来,没东西修也来。一来半天。街坊邻居都说这两个人相好了。又说大概桂香回家来就要请媒人去说亲了。

  想不到哥是个花喜鹊,和月红姐相好就不理宝宝(兴化方言,对弟妹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同辈人都可以叫“宝宝”)了。存扣恨恨地想,妈妈回来准告他一状,教妈妈骂他!妈妈每次家来都说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嘱他要带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红姐姐来他就把我关到房门外头来了。真是欺人哟!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光景,东面水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煮早中饭的人该来淘米洗菜了。这是庄上最好的水码头,不是碎砖乱石垒的,也不是在河里打桩再担上木筏和竹排,而是两块建桥用的水泥板接的,远远塌塌地伸进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这码头下面尽是砖头瓦瓣,老辈人说这河边上原来有座龙王庙的,以后不知为什么坍塌了。想必是年纪太老了。碎砖烂瓦全推进了河里。因此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别多,脚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浑,随你放鸭似的人在里面扑腾,水总是清的,照样有人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码头,黄昏时河里洗澡的人多了,来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间一撂,激起一片浪花来,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两桶干净水来!”

  淘米洗菜的人则把淘箩篮子伸向河里:“丫头,帮着到远处清下子!”

  这码头就是好。顾缸庄头一名。

  存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根下面,把面前丛生的狗尾巴草拔起来,箭矢似地射进河里。水面上杂乱地浮着,慢慢地往远处漾去。一只牛蜢飞过来,锔上楝树的皱皮,存扣窝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后拎起它的尸体扔向河面。太轻,扔不远。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伞状的水花,不知打哪里出来的一尾软鳝猛地蹿上来,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摆,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后面留下一道浅白的水痕,马上就不见了。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唻就是好”。罗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11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了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怕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给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财宝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48     标题: 3、哥和嫂子干仗了?

  这天早上两兄弟起得比较迟。昨晚乘凉睡晚了。起来后存根就说眼皮跳。存扣问左眼还是右眼。存根说是右眼。存扣说“左跳祸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说,“有啥福呢……难道今天月红要来?”脸上就有了喜色。他现在居然把月红来也当成是“福”了,存扣心里笑哥:想婆娘想疯了。

  约八点钟光景,月红真的来了。存根连忙扔下手里活计把她迎进里屋,替她接下背篓。月红今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淡青的中长纤维裤子,脚上是一双紫红平绒方口布鞋儿,全身光鲜。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汗。胸脯一起一伏的。进门看见方桌上小钢精锅里冷着凉茶,端起来就喝,骨嘟骨嘟一气喝掉大半;抹抹嘴,掀开盖在背篮上面的方巾,摸出几根嫩黄瓜来。“呶,存扣,姐给你摘的。可脆哩。”又递一根给存根:“给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过……”存根笑眯眯地瞅着月红,眼睛里有些坏坏的。月红脸腾地火烧般地红,眼帘垂了下来,声音就有些涩了:“瞅什么嘛,瞧你那样儿。”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画粉还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没洗哩,”月红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人家不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嘛。”

  “蛮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黄瓜来,一嘴就着一嘴,几口头就下去大半根;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存扣,说:“替我上街去买五只2号电池。我替你姐修电筒。”

  “姐没说要修电筒嘛。”存扣嚼黄瓜正高兴,他不想去。

  “在姐篮里搁着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钱往存扣兜兜里一塞,连哄带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门没走多远,他哥的声音在后面追上来了:“存扣,到河西大商店买,拿‘雄鸡’牌的!”

  存扣有些生气,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动不费事,自己和月红姐唠嗑玩儿,让人替他劳动!可他从没拗过哥,哥是宠护他的,叫他做事他也总听,虽然有时心里并不乐意。这时他又想,“雄鸡”电池3角4一只,我就说涨价了,4角,这样短哥3角钱可以买30个白果呢。上次跟进财和马锁他们跳白果可输惨了,他们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瘪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滚,结果就输了二十几颗。下次跟他们玩滚果,“巴瘪子”就没有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兴起来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买了电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足往家里猛跑起来。到家却发现店门关着。院门也闭着,里面扣上了搭子。这难不倒存扣,他用劲把篱笆门推开一道缝,身子一插一挤便进去了。进了院子,他看见堂屋门也关起来了,要用手推门时听到西房里有东西撞墙的“笃笃”声,夹着月红姐姐的呻唤声,一声紧似一声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红姐干仗了。

  庄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关门落锁的怕人家晓得,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还不许哭,出去也不许说,还要笑嘻嘻的。上次进财柯家堡的麻子舅舅来,走时他妈红莲舀了几瓢糯米给他捎着,当着他爸面舀的,他爸还说“多舀点,多舀点”,可他舅前脚刚走,后脚他爸就把院门堂屋门一齐关上了,对进财妈吼,你能了,不与人主张就舀米给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今儿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认不得东南西北了。他妈就给他爸跪下了,小声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给他闷些粥吃吃。可他爸不依,把他妈捺在床边上褪下裤子对着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坏了裤子。他妈咬着被窝熬着,鼻子里呜啊呜的,像猪被麻绳捆住嘴挨骟似的。进财忙从院子里抱着枹桐上了墙头,跳出去没命地往“花木兰”家跑。“花木兰”婉珠当过妇女队长,人生得乌眉大眼,牛高马壮,沷辣得很,平时最爱替女姐妹出头。她有个当兵转业的二哥在县里法院做大事,庄上没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过两年扫盲夜校,又在工作组干过,说话总是占理的,队上哪家有个纠纷矛盾了都爱找她来调解。

  进财一溜烟跑到婉珠家,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讲家里的事。婉珠正在厨房里刷锅,没听完话就把水帚把儿一撂,咚咚咚地走出来了。到了进财家院门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头在门上猛擂:“开门!开门!学宝你这个狗日的开门!”一会儿里面门搭子一响,婉珠门一推几步蹿进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红莲坐在床沿上,头发乱糟糟的,低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婉珠就问:“妹子,学宝打你了?”红莲不回她,头不抬,两边摇了摇。

  “没打?都有人告诉我啦!”婉珠一脚上了踏板。红莲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手扶着灯柜试了试,人却是站不起来了。婉珠不由分说,把红莲扳过来,一把拉下裤子,只见磨盘大的两扇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像涂了油彩的大花脸。

  “畜生!畜生!学宝狗日的过来!”婉珠顿时怒火万丈,眼瞪得有铜铃大,往外直吼。这时听到声响的队里人都来了,人挤挤的一院子。几个妇女进房看见红莲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触景生情,竟呜呜地哭起来。

  学宝被几个大婶拉进房来,一进房就往角落粮瓮边一蹲,从口袋里掏出根“经济”手抖抖地点上,还没吸上两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头点上了学宝的额头:“好你个学宝,平时个蔫三样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这事怎么说!你看这事怎么说!”

  学宝脸都灰了,嗫嚅道:“她不与人通知,她不与人通知……”

  婉珠吼道:“别说红莲舀米时你还在场,就是她自作主张接济点米给她穷哥哥又怎的?你记不得你小时候吃百家饭的时候了?你忘本!你不讲阶级感情!红莲是个人,就是条狗也不见得耐得住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着男人家有点劲就打人了!你这是殴打妇女!你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营长把你捆起来送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学宝身子像筛筛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对着红莲左右扇起了嘴巴,嚎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红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红莲甩开手,也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学宝越哭越来劲,居然拿头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声:“别哭了,这会儿会装了,快去烧点水来,替红莲把屁股焐焐!”学宝顿时收住哭,站起来低着头挤出去烧水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48     标题: 4、奇怪的呻吟声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红姐了,连忙用手拍门,尖着嗓子叫:“哥,开门!哥,开门!”听听里面没了声响,心想哥歇手了,等哥来开门,看是咋的了,月红姐还没和哥订婚哩,就打了。正等着,里面又响起来了,“笃笃”声更响更急,下急雨似的。再听听有月红姐压抑的闷声,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来了,小手拍着门,哀哀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哥……”又蓦地尖叫起来:“哥!哥!别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婶了!”“别喊!”里面哥突然炸雷似地吼了一声,“哥和你姐在弄东西,就好就好了。”存扣听了收住了哭,嘟哝道:“弄啥东西呢,要关门……”又大声喊,“哥,我帮你把电池买回来了哩。”

  哥把门开了,脸上汗湿湿的,冲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里头藏东西呢。”存扣脚进西房,月红姐正就着镜子梳头,绯红个脸,头发湿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帮你哥抬床了。”月红揩揩存扣的脸,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脸了。”存扣凑上镜子看,才哭过的脸脏手一揩,横一道竖一道的,自己咧开豁巴齿笑了,又问:“你们看到我铜角子了吗?”“在哩,三十四个,一个不少。”他哥说,“我替你数过了。”

  西房里的这张架子床是家里最好的家俬了,是外婆土改时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财,妈妈结婚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说是红木打的,迎面画板上面雕着松鹤,梅花鹿,鸳鸯,凤凰,麒麟,牡丹花,还有头上长了大瘤子的寿星佬儿哩。听说当年王大卵子打这张床木匠整整费了一百二十个工,光鸡蛋早茶就吃了两笆斗。想不到土改时被婆奶奶拎阄拎来了。

  这张床很大,从小存根就喜欢和哥哥在上面顽皮,翻筋斗,竖蜻蜓,弄得榫头有些松了,使了劲就摇晃,往墙上撞,笃呀笃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妈都藏在床肚下面。本来妈妈的嫁妆里还有一袜筒子铜板和几块“袁大头”,连同兄弟俩小时候带的银项圈、银索锁和银脚镯包在一块蓝方巾里藏在站柜的最底层,有一天被存扣乱翻到了,抓一把铜板到进财家院里和他们斗角子,一下子输掉十几个,被妈妈逮住了拧着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里爆打了一顿,骂道:“小绝光头,败家子,正行不学学赌钱,你那死鬼爷爷一夜赌输二十亩田,害得你奶奶要寻死——现在倒又轮到你了!”屁股打得哔剥响,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宝书台前对着毛主席像忏悔,跪了一顿饭时辰,膝盖疼得钻心,幸好巷子里鸭奶奶过来把他拉了起来。他是不敢自己起来的。被妈妈拧破了皮的耳朵后来化脓了,妈到赤脚医生种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缠上棉絮儿沾着替他搽。后来疤还没结老存扣耐不住痒用手去抠,抠出了血又结疤,几十天才好。他妈后来想把剩下的铜板拿到铜匠船上化了,浇一把小饭勺,却遭到哥俩一致反对。存扣拉着妈手哭着不让,妈笑着问摆在家里做啥,存扣说不做啥,就是要摆在家里,还说我家的铜角子最新,进财马锁东连他们的都斗旧了,字都看不清了呢,还说我家全是“大清带铜”的,比他们的“十文”又黄又厚又重。妈想了想就说,也好,我先替你们藏起来,等你们长大寻到婆娘再传给你们。存扣就说我不要洋钱,我要角子。妈说,好,角子归你。妈就从站柜里把那包金贵东西拿出来,卸下床板钻到床肚里去,出来时气吁吁地对兄弟俩说:“家里值钱的家当妈就藏这里面了,你们俩谁也不要进去乱动!”以后存扣想那些铜板想得慌了经常像条狗趴在踏板这边,把半边脸贴在地上用电筒往里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里,睡着属于他的三十四枚铜板,妈妈钻床肚时他急急数过的。有次他对哥说,要是我们快点长大就好了,寻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么大了妈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样子。他哥就说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个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哝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诉他:“这向时哥攒了些钱,先把它藏起来。”存扣就说:“我又不偷。——哎,是攒着等娶月红姐吧!”月红用手指在存扣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这伢儿,不学好了。”脸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篮站起来,吁一口气,说:“我该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给他捎条‘经济’呢。”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闪了哥一眼,说:“明天再来修电筒,今儿修不好了。”哥忙说:“对对,今儿修不好了,明儿继续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5节电池和零钱一并掏出来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叹口气,说:“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问:“哎,你今天咋跑这么快?”存扣一激灵从床上拗起来,说:“我的黄瓜呢?还有两根黄瓜呢?”哥呼啦拉开账桌抽屉,双手各拿一根黄瓜投降似地举着,气呼呼地说:“敢情你是怕我把黄瓜全吃掉,还你!”把两根黄瓜掷到床上,跌成了好几截,趿着拖鞋出去了。

  存扣见哥气了,忙颠颠地跳下床,涎着脸跟在哥屁股后面。哥不理他,径直走向猪圈,站在茅缸前解裤扣儿。存扣也连忙抠出小雀子陪着哥。两道尿柱一前一后冲出来,一粗一细交叉着,臊气味哄哄的。一会儿存扣没了,哥还哗哗尿个不停,没完没了,牛尿似的,存扣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尿头咋这么长的?”哥没好气地回他:“憋久了没出来咋个不长!”把尿抖净了,边扭纽子边往家屋里走去,把个发怔的存扣扔在茅缸这边。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3     标题: 5、造反派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来时,太阳已照上站柜门了。小桌上盛着一碗烫饭粥,上面担着一根油条。存扣滚起身,脸也不洗捧起碗咕噜咕噜地喝,大口咬着油条。突然就放下了碗,捂着肚子往外奔。在院里拖鞋跑丢一只,索性脚一踢,把另一只也踢掉了,身一闪溜出门去。

  存扣一溜烟跑到巧云姨家屋西山的猪圈茅缸,裤头一拽,屁股还没全蹲下来,就稀里呼噜拉开了。这几天存扣解溲都上这儿。家里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队里挑粪的“麻皮”凤枣大爷被高家庄的姑娘带去过了,粪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溅得满屁股水花花的,三张草纸都不够。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云姨家这茅缸好,两条猪刚出的圈,粪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静。

  猪圈前长着几趟南瓜,蒲扇样的大瓜叶一直铺到茅缸边上,喇叭样的金黄色花儿开得到处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着,叮上又飞起,叮上又飞起,忙碌得很。瓜纽儿东一个西一个的,长着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为什么巧云姨不秧黄瓜呢,这样屙屎的时候可以顺便摘来吃吃。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来了,赶紧对准面前一窝匆忙的蚂蚁。蚂蚁被尿冲得七零八落,没冲出去的在水汪中挣扎游泳,他就觉得很开心,想自己这泡尿对蚂蚁来说就是一条大河了,还是人厉害呀,随便一泡尿就可以给蚂蚁带来一回洪灾。看它们在里面拚命的样子,他不禁笑出声来。这时候他又看见一只癞宝(方言:癞蛤蟆),正藏在一张瓜叶下躲太阳呢,眼半睁半闭的,还举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让存扣很惊奇,他看过狗儿猫儿和猪子打哈欠,还不知道癞宝也会打哈欠的。还打得人模人样的。于是他就生起气来:这个丑东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从容,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悄悄拎块土圪瘩,瞄准了,朝那癞宝身上砸去。偏了,瘌宝往起一蹿,窜进瓜蔓中去了。

  存扣解过了溲,才记得忘了带纸,就揪几片南瓜叶擦,高低擦不干净,擦了还有,擦了还有,一发狠,中指顶破了瓜叶,指头上便涂上了绿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墙上揩揩,裤头一拎站起来走了。

  暑假才过了十几天,存扣已觉得腻得慌了。白天是那么的长,长得让存扣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从巧云姨家的猪圈出来,存扣拐上北大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河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过后才有伢子们来洗澡游戏。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闹哄哄的。“躲躲蒙儿”,“摸水老鸦”,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这会河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声;甚至连一条船都看不见。“真没劲!”他嘴里咕哝着,抬脚就从一个缓坡下了水。他要下河洗个澡,刚才屁股擦得不干净,粘粘地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脱下裤头丢在岸上,光裸着身体径直走进河里。水已经蛮暖的了。太阳狠得很,中午过后水边上都是烫的。脚踩着腻软的河泥,凉丝丝,很舒服。才走两三步,脚板硌上个尖砺的东西,探下身抠出来,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儿(歪儿:方言,蚌。鼓肚子称“河歪”,扁肚子称“江歪”。)。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儿,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儿他就要了,可以换钱。有人到庄上收,收去养珍珠。走不过两步脚下又踩着东西,在脚心里动着,痒痒的。存扣稍稍虚起脚,抓上来一只寸把长的青皮枣虾,他掐去头尾,中间只一挤,白玉似的虾肉便滑进嘴里,巴嗒巴嗒嘴,透鲜。

  存扣想往不远处的水码头游,但又想游过去还要游回来拿裤头,就不想游了。一个人游泳也没意思。何况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个人在河里。老听人说河里有水獭猫哩,专拖小伢子,从屁眼往外掏肠子吃。弄湿了头发,哥哥就发现了。还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后一阵脚步响,还没回头,只听一声“逮麻雀子喽”,裤头被人褪到脚后跟。存扣连忙拉起来,转头一看,是队里的机工保国,骂了句:“下流精!”随即又涎着脸说:“保国哥,我到你家听你说古好不好?”

  保国是队里几条光棍子之一,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挤在一间碎砖垒成的屋里,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婆娘。人却是极聪明,欢喜捣鼓东西。他没学过无线电,但他能把收音机拆散一桌子连起来照响。他会修手扶拖拉机,坏了后就在地里修,拆下来的零件在田埂上摆一排边,洗洗弄弄安起来又突突响了,娃儿们都佩服他,经常簇在他身边看,他就拾些没用的钢球儿或轴承什么的往远处一扔,引得娃儿们一群饿狗似地去抢,争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边咧着大嘴笑。他家里有许多大书,据说是前几年“造反派”把从四乡八村抄来的“毒草书”堆在顾缸中学的操场上,准备第二天开批判会时“送瘟神”放火烧掉,保国和他当时还没死的爷爷正好负责看守,被他俩趁黑拣厚的偷了两口袋。他没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间隙也拿出来看上一点,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们经常缠住他讲,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里借着一豆灯光听他说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说的,得买糖果给他,或者从家里偷几根香烟,大家凑凑,就多了。也有白说的时候,就是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他叉到鱼搛个鱼头端张爬爬凳在槐树下咪酒的时候,他就讲故事,还讲得多,讲好长。

  这时保国就说:“呆瓜,还有比听说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电影都好玩!”

  “瞎说,我不相信。”存扣张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国朝巷子两头看看,悄声说,“你哥昨天把你月红姐关在家里的吧,你晓得他们在做啥?”

  “他俩藏……藏……不告诉你!”

  “我告诉你,他俩在逑交易呢。”

  “什么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国凑在存扣耳朵边说:“狗受窝你总看过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红躲在家里受窝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声喊起来了,吓了保国一跳,赶紧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存扣挤挤眉眼,说:“相信不相信等他们再关门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着哈哈走了。

  存扣气极了,恨不得拾个砖头瓦瓣从后面砸过去:这保国怎么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么也像狗受窝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窝呢。狗受窝经常看到啊,公狗围着母狗打转,用长舌头舔母狗的屁股缝,舔着舔着就从后面骑上母狗的屁股,原来缩在肚子里的屌屌伸得长长的,红红的像搽了血,捣鼓捣鼓就进了母狗的屁股缝里了,就像钥匙投进了锁孔挂住了,人来了两个一起走,也掉不下来,娃儿看见了就拿砖头砸,两条狗就逃,有时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还是掉不下来,可好玩呢。我哥姐也这样吗,才不会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样干嘛,好玩吗!保国准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轻又好看的对象月红姐了,谁叫你家穷了,谁叫你岁数大了,谁叫你长个大咧嘴了,说我哥,哼,谁睬你哟,就当你放臭狗屁哟!

  存扣这样想着,开始往家蹭着步子,可心里总有一团雾似地不爽利。他想难道人真的也受窝吗。他记得爸没死的时候经常把他搂在怀里,逗他:“我娃是哪个的心啊?”存扣就尖声尖气地说:“我爸的心!”爸又问:“我娃是哪个的肉啊?”存扣又说:“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这是什么屌啊?”“挂挂屌。”“挂挂屌由干啥呀?”“寻婆娘。”“那你妈是什么屌啊?”“平平屌。”“平平屌由做啥呀?”“养宝宝!”存扣大声喊完最后一句妈就走过来,抡起肉溜溜的拳头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着存扣左躲右躲的。妈骂他“老不正经的,教娃儿学坏。”骂着,脸上却笑盈盈的,像开了支月季似的好看。

  小时候和爸操练得烂熟的这段逗趣以前存扣从来没往深处想过,今天却像戏台的布幔子闪了一道缝,勾着他聚着神儿往里瞅。他想长挂挂屌为啥要寻婆娘呢,养宝宝要平平屌做啥呢。记得以前他曾赖在妈妈怀里要她给他生出一个姐姐来,说马锁和东连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妈妈就笑起来,说妈没那个本事,养个妹妹说不定还行,养姐姐妈可没办法。存扣说,我不要妹妹,说妹妹好哭,还会和我抢东西吃,你还会惯他不惯我了。又缠着妈妈问,你是咋养我的呀,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妈就说,你是小虫子拱进妈妈肚子里长大的,长大了就从妈妈胳肢窝里掉下来了。存扣就问,虫子咋拱进你肚子里的呢。妈就说妈睡着的时候拱进去的,从鼻孔里拱进去的。存扣就问,从妈胳肢窝掉下来你不疼吗。妈就说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抠妈胳肢窝,妈咯咯笑着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粘在妈身上乱够乱抓,却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妈妈,你咋和爸一样胳肢窝有毛呢,妈就沉下脸,用手轻轻打他一下,说好了别问了,把妈妈弄疼了。站起来上灶台去了。

  这会儿存扣突然就怀疑妈妈以前说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从胳肢窝里掉下来的了,说不定是从……是从……屌屌里掉出来的呢。想到这里他脑里电光火石一闪,他见过老猫生过崽,是东连家的菜花猫。去年春上东连告诉他,说天天夜里有猫子在他家屋后哭,他家菜花猫也哭,他不懂,问他爷爷,爷爷说是猫受窝呢,受窝了猫就有崽了,他要爷爷带他出去看,爷爷说不作兴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猫怕丑呢。生崽那天东连跑过来喊他去看,还有马锁。看到第一个崽儿从猫腚后挂下来,东连就轻叫:“屙下来了,屙下来了!”马锁就说他:“瞎说,屁眼在上面哩,那是屌屌。”当时存扣也没在意听,一心一意想把猫胎衣拿到手,他听人说猫胎衣是大补药,晾干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痨病呢。害了痨病的人吐血,庄上有几个人都是得这个病死的,有了猫胎衣放家里就不怕了,万一得了痨病拿出来一吃就好了。可菜花猫不让他动手,冲他龇牙裂嘴打呜呜。马锁也说不能拿,说拿了老猫就活不成了,老猫自己要补呢。存扣和东连都不信,不一会儿果然老猫把胎衣吞了,他俩就对马锁佩服得要死。马锁的老舅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经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现在存扣终于确定人也是要受窝的,受窝了才有娃,长大了从屌屌里拱出来。可妈妈为什么要骗他呢;自己那么大咋不拱坏妈妈屌屌呢;妈妈也吃我的胎衣吗,可妈妈说我和哥的胎衣都腌在石灰罐里埋在床底下呢,还说这就是什么“衣胞之地”,说根埋在这儿将来不论走到天下都不会忘家忘本,还说……存扣想得头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窝也是像狗那样子吗,是不是妈妈也撅着屁股把爸受呢,那多丑啊!妈妈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妈带他上女澡堂洗过澡,那时他还很小哩,妈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妈还说舒坦呢,妈也叫他跟红粉姐和巧兰姨捋,可她们不要,扭着身子笑着直躲哩……他想到她们都要撅着屁股给男人受心里就恶心,养宝宝为啥要受窝呢,不受不行吗……9岁的存扣想着这些乱麻麻的事心里也乱麻麻的,低着脑袋蹭过了哥的维修店都不晓得,直到他哥大声叫了他一声。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4     标题: 6、看到了偷情的场面

  “存扣,上哪儿呢!”存扣蓦一惊,收住步,慢吞吞踅进哥铺子里,拔弄着纸盒里的杂杂拉拉的铜丝零件。抬头瞅他哥,眼神儿怪怪的。哥就骂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会儿月红姐要来了看她不说你!”“不要她问!”存扣突然叫起来,惊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烦!”存扣昂着小脑袋看着哥,像只发怒的狮头狗,倒把他哥逗乐了:“这小子,没来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头焊他的接头,存扣却推推他的膀子,说:“哎,你说月红姐要来?”“昨天她不是说了嘛。”“啥时来?”“快了,”哥看一眼钟,“哟,快十点了,早该来了。”又回过头盯着存扣:“咦,你问这个干什么?”存扣说:“我不想煮饭,你叫月红姐煮,我要去玩。”哥说:“噢?上哪儿玩啊?”“我上河西,那儿滚果的人多。——东连他们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气地对他说,“你月红姐来了摘几条丝瓜下面吃。”拉开抽屉,拎出一张五角的,“呶,去买果吧,老书(输)记!”“你才是书(输)记!”存扣接过钱,脚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声扔在了后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绕两拐上了街。他心里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兜里揣着哥给的五角钱。这五角钱可以让他厮杀老半天的。厮杀的结果可能是大有斩获,也可能是铩羽而归。他赢过的,赢过一口袋红红绿绿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时他一路蹦跳着,果子们在兜里你冲它搡,挤出沙拉沙拉一派嘈杂,让存扣听得心醉神迷,飘飘欲仙;他也输过,输得口袋朝天,一颗不剩,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怔忡着,眼睁睁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冲杀、丢失和收复。“先赢后输,输得眼泪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边上,无人理会,只得无奈地转身,退出,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种悲壮的情绪云一样裹住了他。孩子们都爱赌,铜板、白果、玻璃球、糖纸、香烟纸、火柴壳等许多他们自认为有价值的物事既是赌具,又是“赌资”。这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赌博既要斗力又要技巧更要斗心机,一点也不亚于成人的扑克、麻将、纸牌和牌九。事实上他们的赌博正是模拟着和演绎着成人世界的游戏和争战。这样的赌博是有好处的,可以让幼小的心灵不断地经受胜利和失败的冲激和磨砺,等他们长大成人,这打小累积的经验有助他们无需再做太多准备、经受阵痛就自然而然切入活鲜鲜的生活,而左右逢源,而无比坚强,而拿得起放得下。(生活有时候不也可以看成是一场赌博吗?)赌让孩子们沉溺其中,乐此不疲,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

  而今天,存扣并不想用哥这五角钱买来一场酣烈的厮杀。去河西玩滚果只是他的托词。他另有所图。他的心“砰砰”直跳,为自己在店里突然萌生的计划感到激奋,同时伴随着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种忑忐中的期盼。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验过。他明白地预感到今天他将能窥到人世间一件大事情。9岁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对他自我设计但已无法逆转的行动竟有些茫然了。是的,无法逆转。情绪的河流波涛汹湧,他如同来自上游的一只木船,顺水飘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条的摊子上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油条,然后每根一撕为二,一点一点很文气地咬,极其认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这是他的老伎俩了,为的是把享受的时间更延长些。可现在的他真的并不饿,他藉咀嚼来打发时间和平抑情绪,正如大人在非常时刻喜欢点上棵香烟一样。等两根油条全都下了肚,一条街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他把两只油手在头发上使劲擦擦,然后毅然决然掉转脚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轻灵的狸猫左弯右拐很快闪了回来。巷子里没人,庄户人弄晌午饭的时候了。哥维修铺的门板上起来了,这是存扣判断之中的。他转向院门,篱门紧闭,他撑着身子一缩便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内传出熟悉的声响使他突地打起冷惊来了,热摆子似的,咬牙切齿,头拨浪鼓似地摇,无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着墙坐下,大口喘气,在月红咿咿呀呀得最紧的时候站起身,踮脚在窗户下框与墙体之间的些微豁缝里往里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后背和奋力前拱的屁股。月红朝里趴在床沿上,分开两条白腿,把个屁股撅着,让他哥站在后面噼噼噼撞击得山响。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着急拱了十几下趴叠在月红背上死了似不动时,轻快地几个猫步潜到篱门边,泥鳅似地闪了出去。

  存扣出了门没命似地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郁着一团烧着的火球,头脑浑沌着,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路狂窜,撵着几只大鹅拧着方屁股慌不择路跩进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里觅食的鸡婆们则咯咯咯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墙头和猪圈,有一只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树丫上,鸡毛乱飘,有几只鸡慌乱中遗下了青绿的稀屎,狗们随即闻风而动,纷纷窜出来嗷嗷狂吠,一声接一声没命地炫耀着破嗓子。安静的小巷里一时间被畜生们搅得空气都震颤起来。

  存扣奔到河边一棵大榆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着树身大口喘气,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他真不敢相信他刚才看到的一切,虽然他心里已朦朦胧胧有所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还是大大地震惊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红姐真的和狗子一样“受窝”,哥那劲头真比狗子都要拚命,简直像个疯子,月红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么高,羞不羞!被哥捣得哇哇的,又像好过又像难过的,有意思吗!疯了,大人们都疯了,大人们都这样啊,为什么这样才能养宝宝呢,多丑啊,要捣几回才会养宝宝呢,我长大也要这样吗,我和谁捣呀……

  存扣想得一头浆糊,使劲地搔着头皮,好像恨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掏出来扔到河里淘洗理清爽才会痛快。这时他小卵子突地钻痛了一下,忙伸手从一只裤衩筒下面把屌屌捉出来,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样薄薄的,他看到一只淡黄色的蚂蚁锔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来,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来往回走,却发觉屌屌硬起来了,掏出来一看,细直直像半截铅笔头,他有些吃惊,用手往下捺,却顽强挺上来,如此几次,他恨恨地拎起裤衩,任凭它拱着,甩开脚往家跑去,在离家两篙远时慢下来,低头看时,嘿,瘪了!他咧咧嘴,盯着哥洞开的店门翻一眼,心里说:我才不像你们那么贱哩!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5     标题: 7、保连的妈死了

  保连的妈妈巧英上吊死了。存扣听到这话时真是有点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进财在东桥上扳虾罾时还见过她呢,挎着一个盖着青布的竹篮儿,笑咪咪问他“你妈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寻死。可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买豆腐,看见老荣贵的油条摊子围着一圈人,忙凑上去。老荣贵一面手不住脚不停地忙活着,头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喷喷地在作报告:“我真浑啊,我咋就没看出蹊跷呢。一大早她就拎着小麦来换油条,头梳得滑滴滴地,身上穿得光鲜鲜地。我刚支好锅,油还没热透呢,她就在一边等。我问她咋这么早,她说,早点吃,吃点好的好赶路;我问上哪儿,她灿着白牙笑,说,赶亲戚呀。她在蒙我,我应该想到的,巧英平时粗茶淡饭过日子,吃个虱子都怕响,省惯了,从没见她舍得换根把油条吃吃的……”有人就打断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该认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荣贵就说:“她说她走亲戚呀……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口冈)不吵的!”围着的人就说:“老荣贵你别悔,她终归要走的。”“这是第三次了。”“她就是太好了,被那些鬼带走了。”

  保连的妈妈是被鬼带走的,这话存扣有点相信。她是出名的大好人,信佛,行善,庄上人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过去撮忙,办事又细致又精到。特别旁人不愿意做的为死人洗澡穿衣都是她来,替你弄得熨熨贴贴的。也不要人家一分钱。别人赞她,总是回一句:“阿弥陀佛,应该的。”在庄上极受人尊敬。去年夏天一个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过晚饭,她替家人在院子里搁好竹床,让大家乘凉;说澡还没洗呢,进屋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东西哗拉一响,保连怕妈跌了,连喊了两声“妈”,但不见声响;他爸又问了两声,还是没应声,便趿着拖子去往门缝里瞅。灯光下面,大桶毛巾放得好好的,往左一斜眼,天!人在房门框上晃呢。双手一破门,冲进去一把抱高,喊保连拿剪子,保连一看,腿都软了,他爷爷踉踉跄跄跑过来,拾个镰刀一下割断了麻绳。外面各家乘凉的人听见喊挤来了一屋子,有人忙去喊赤脚医生种道。种道还没到,这边已悠悠地醒了,望一屋人,疑疑惑惑地问:“我这是咋啦?”又望自己一身新衣裳,惊道:“哪个跟我穿的!”就有老年人说:“是沾上东西了,存扣他妈正好在家,快请她来送鬼!”存扣妈来了,先跟巧英叫魂,声音怪怪的,喊一声“巧英家来啊”,答一句“家来了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快,到后来快得像催命似的,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时候堂屋那张二十五瓦的电灯突然眨了几眨,大家吓得直往外挤,只听见存扣妈大喝一声,拿一把筷子满屋游走,解下裤腰带把筷子一绕,牢牢扣在大门铁搭子上,到茅房里拖出一把大扫帚,没命地朝那把筷子上拍打,一面喊道:“看你还敢不敢来!看你还敢不敢来!”头发都打散了,像个疯子,罩裤也掉下来半边,露出红花花的内裤,可大家都没有笑,个个觉得打鬼打得解气,有几个还帮着喊:“打!打!狠狠地打!”最后大人小孩一齐跟着节奏喊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一致对敌的怒吼,很像在大会堂开批判会的情景。

  存扣妈终于打完了,一屁股瘫坐在藤椅上,接过递上来的水,咕咚一口,摆摆手说:“好了,鬼驱走了,是个熟人。”又指派保连爸:“拎捆毛苍纸到河边上去烧。记住了,烧过了一直往家走,不能回头看!”他爸唯唯喏喏地去办了。

  驱鬼以后,巧英仍和以前一样,烧香拜佛行善事,像没发生那事一样,用她的话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但她记住存扣妈的话:“千万不能再跟死人穿衣服了”。今年春上春富家的四丫头学红因她妈不肯和成份不好的海宽家二儿子有志做亲,一时想不开喝了乐果,在医院里灌了两桶洋碱水还是没救过来。她妈哭得昏死过去,醒了还被老春富一巴掌打青了脸。尸身停在堂屋里,药水味哄哄的,没人愿意为她洗澡穿寿衣,就央人去求巧英。扣英犹豫了一下,这边人已跪下了。巧英就来了。巧英替学红擦身洗脸盘头,脸上打上雪花膏,一个俏生生的妹子就出来了。一屋人看了怜惜,妇女们哭成一片,连男人都忍不住。巧英扳起学红穿上衣,劲一闪,学红头一滑,身子就偎进了巧英的怀里,那只手搭在巧英腰上,像抱着似的。巧英当下脸就白了,匆匆穿好了,急急回转家去。晚上便发起高烧,烧起一嘴燎泡,又是吊水,又是烧纸求仙方,揍腾了半个月才下床。人却有点讷讷的了。一天她在小麦田里打药,打得好好的扔下喷雾器坐在田埂上抓起甲胺磷就喝,正好凤阶老汉撑着放鸭船经过这儿,看到不好,情急之中挥起竹篙一舞,把药水瓶子打得粉碎,上岸抱着巧英头喊了半天,才还过魂来。保连爸这下吓坏了:一个大活人到哪里看得住呀?还是得驱鬼。四乡八村地去寻存扣妈,最后在邻县的一个夹河里寻到了那条关亡船。存扣妈在保连家的堂屋里燃上蜡烛点上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噯气,这是要下去了,立即有人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人就开始说话了,全是那些死鬼的声音,有吊死的全香的,有喝农药的学红的,听得满屋人寒毛直竖。有人就颤着声问话,那下面的人争着说巧英嫂子好,要她下去打伙儿哩。一屋人恍然大悟,问可有通融的方法,回答是要有十捆大钱两箱元宝等等方可考虑,一屋人连忙抢着答应照办,求她们放过巧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得呀。存扣妈就没了声响,睡熟了似的,屋子里静得针都听得见,有人轻声说在和下面讨价还价呢。一会儿存扣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人上来了,接过奉上来的红枣茶一口喝下,抹抹嘴说:“我和那边说得差不多了。不过以后还要小心,等我这趟生意做过了再帮她彻底把这事解释(注:解决)了。”又说:“再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凤阶老汉对大家说,关亡的要祭起法来,那些小鬼可受不了,但本庄本土的鬼,如果不逼得紧,祭法是不大用的。

  想不到过了两个月,那些鬼还是没放过巧英。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扯到荷花带动藕,话头越说越多,争得红头胀脸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么这些大人不见得多伤心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呢,真是有点莫名奇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样吗,哪儿出事哪儿去,哪儿热闹往哪奔,听到哪家打架吵死的,发现哪里失火起烟的,就立刻兴奋起来,有点像公社电影船开进碾米厂后的麻虾沟里一样,呼朋引类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烦恼。可今天存扣心里确实是惊讶和难受的。一来因为巧英和自己妈妈处得很好,只要妈妈在家她们是常来往的。雨天的时候巧英总是打个油纸伞夹着针线匾儿来和妈妈一块做针指,一面家长里短地唠叨,亲亲热热的,像对姐妹妹。存扣就在她针线匾里的碎布头中乱翻,总能找到两粒糖或几颗花生。二来他和保连也玩得不错。

  保连比他大两岁,是个癞疮头,头皮上有两个不长毛的“大铜钱”,在班上是个“号头鸭”,鬼点子多,“皮王”。但特别怕老师,老师一骂他就哭,淌出两挂鼻涕来,一抽一抽地,拉面条似的。班上好多同学都嫌他,不大肯跟他玩。女生更是不理他。存扣不远他,是因为保连除了癞头和邋遢,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语文好,会造句,背书又快,每次背书,第一个上讲台让老师背的总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进城给他捎回来的蜡笔和水彩肯拿出来把大家用,还常常偷他爸理发店里积的长头发跟挑货郎换麦芽糖吃,每次都分一点给存扣。三来是保连爸进仁给存扣剃头从来是不收钱的。所以这时存扣就真真实实难过起来。他想得出来保连现在的样儿。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会做恶梦。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5     标题: 8、赤膊夜谈

  乡下人闲适,夏日黄昏时分,家家就在院子里的丝瓜络和葡萄藤下摆好了饭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糁子或大麦糁子粥端上来;摘两条菜瓜斫瓜菜,浇上半匙菜油,放盐,再拍上几瓣大蒜头拌匀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舍得的人家还会炒上一盘笋瓜丝或老蚕豆。若有闲功夫,女人们到地里揪些山芋藤来,去叶剥梗,加大椒一炒,喷香;孩子们则又玩出新花样,把藤梗儿连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坠儿、手镯子和项链,在院里走来走去显摆。吃过饭收拾桌子,把藤椅凉床搬出来,不凉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热闹的则在院里呆不住,他们要上桥,桥上河风吹得惬意,人又多,说笑逗乐听人说古唱曲儿,有意思得很。晚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赖着,就有人三三两两摇着蒲扇上桥了。乡下下古朴,并不以裸体为羞,小孩子精光赤条的;男人们打个赤剥,浑身古铜色,若他们抹掉裤头下河洗澡,你却会惊艳他们那两坨屁股的雪白:这是太阳的功劳,在阳光下劳作,也就那块地方晒不着了,被黑皮一衬,就更显得白了。以前才下乡的知青见了稀奇,给起了个名儿叫“三段头”,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没多久他们大都也成“三段头”了。听说一个扬州小知青请假回城,父亲带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头”的身体引来众澡客围着看稀奇,父子俩抱头大哭,哭得池水都涨了三分。

  男人爱赤剥,女人也喜欢。乡下的女妮子,没出阁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规矩多得很,年长者叮嘱要笑不露齿言不高声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夹着,一结婚就不问了。大庭广众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两个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来了。乡下女人健硕,又不像城里人用个罩子缚着,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头被孩子吮得鲜红,淡青的筋脉爬满肥腻腻的奶身,光棍郎见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响。在地里尿尿出恭也顾不上斯文,逮哪上哪。马锁妈海英一次和公公搭手罱泥,突然要解溲,上了岸夹紧两扇屁股赶紧往自家自留地里跑,决不能把这斤半肥好了人家庄稼,好不容易捱到自家田头,真正憋不住了,裤子一褪人还没蹲好,一泡屎便喷薄而出,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他公公以为蛇咬了,忙插篙上岸,奔过去一看,媳妇下半边全是血在地里打滚呢,原来她憋急了,下蹲时没瞅清楚,屁股下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断棉花杆儿,掩在青草里,正好坐上去,戳进洞洞里了。公公抱着媳妇没命似地跑到庄上医疗室,围观的人一上来还以为公媳两个做好事弄狠了呢。有人打趣说,东西戳坏了,这下尿不远了。说的是海英做姑娘时的一段趣事。这女子自小没有姑娘相,上面有几个哥哥,她老小,在家被宠得不行,顽劣调皮,上树逮鸟粘蝉,下河摸鱼捞虾,样样不输男娃。一次下田打猪草,尿急了,蹲在河圩上就撒,哪知道河坡下粉兰正埋头割着一蓬青苗呢,眼睁睁上面一线骚尿要打到身上,急忙喊起来,上面海英一惊,尿头却刹不住,急中生智,屁股一抬,尿线越过粉兰头顶唰唰打进了河里。粉兰告诉一块寻草的民珍、有娣她们,说海英尿劲大,尿得远哩,海英就说我比我哥都尿得远,大家说她吹牛哟,女娃没得雀雀咋会比男娃远,海英说,赌不赌,粉兰说,咋赌,海英说,赌输了你们一人分我一捧草,大家同意,反正草长在地里,再寻呗。海英站在夹河边上,拉下裤子,学男娃腿一叉,一只手捏住两瓣肉,小腹一挺,一股亮亮的尿线便冲出来,在太阳下抛开长长的弯弧,直撂过了半条夹沟,惊得粉兰她们直嚷叫。这事传出去,庄上人都说,这丫头投错胎了,送子娘娘大意,没把挂挂子给她安上。

  结过婚的乡下女子虽然粗俗,什么都敢露,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但偷情养汉的却极罕见;可一旦偷了,却又一竿子到底,不离不弃,好得比锅膛里的火还熊,逮到了拉倒,半瓶“乐果”了结,一根麻绳归西,死得笑咪咪的。(水乡女子很少投河寻死的,淹不死。)所以乡里陋汉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讨讨巧,并无多少非份之想。

  但乡下女人赤剥总得在四十岁上下。若几个婶子在桥上聚成一团说话,月色星光下你见到的是一堆白肉,处在下风的人会闻到洗澡后清新的女人味儿。老婆婆们总是坐在桥梢头,慢悠悠摇着蒲扇,用不关风的牙口拉呱着;矜持的披件麻纱褂子,多数赤剥,露出嶙峋的肋骨,两个乳房已变成两张肉皮,无精打彩地耷拉在胸前,很难想象它们曾以饱满的乳汁喂大了一大帮儿女,如今她们老了,一阵河风都能把这两块丑陋松瘪的肉皮吹得晃荡起来。

  存扣天天晚上去东桥乘凉。东桥离家最近;桥又大:长六七十步,三块水泥板的宽头。乘凉的人夹上席子,占用其中两块,留一块给人走路。乡下孩子会水早,又顽皮,常常搞些恶作剧,在所剩不大的桥面上一个趔趄,叫一声“救命”,两只膀子在空中舞上几舞,人便往河里一头栽去。大人们并不发急,探头看着,看水中半天没有声响,又不冒泡,便眯眯笑,骂一句“装死都不会”,继续抽他的烟。不一会,河泡一翻,一个水漉漉的脑袋冒出来,手里举一扇沾着黑泥的大河蚌,朝桥上尖叫:“爸!”“妈!”向一桥人显摆他的本事。

  存扣上桥并不全为了乘凉,他家有大平顶,在上面一样很凉快。他上桥主要是为了听大人唱曲讲故事。坐在高高的桥面上,头上是一天闪闪烁烁的星星,桥上是密密团团的人影,清凉的河风一阵阵吹来,听着大人说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希望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两个月才好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6     标题: 9、络绎不绝的黄段子

  大人说白道古唱曲儿,荤的素的都有,并不忌讳年青人。许多伢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从懵懂到灵醒开窍甚至向往和摹仿,这夏日的纳凉晚会功不可没。这向时都爱说保连妈巧英的事,说来说去就荤了。好在这儿是村东,巧英家在村西,八杆子打不到,说话也就少了遮拦,由着性儿侃。有人说巧英小时候可是个水灵的妹子呢,在宣传队上唱过李铁梅的,他妈图癞疤进仁有个剃头手艺,把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栽在了牛屎上,这也就罢了,偏偏这进仁还是个二蔫儿……这时就有个婶子的声音从下风传来:“人都死了,不作兴做三道四作贱人家。”可马上就有年轻人嚷起来:“说呀,说!我们爱听,——怕什么哟,怕死鬼来撕你的嘴?”

  于是又说。说以前上学时,课间上厕所,别的同学呼啦啦尿过了,他还在那里拚命地抠,——你说抠什么,雀子呀,太小了,找不着啊。十四五了,我们都长毛了,他还俏生生的像个白果似的,撅起来也没得个蚕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脱裤子……说到这里桥上哄笑起来,看得到几个半大的妮子侧头斜脑地在听,一帮小伙子更是邪里邪气地呵呵着,催促往下讲下去。

  说白者受到鼓励,更加绘声绘色。你们知道巧英嫂子为啥年纪轻轻就信佛吃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纪轻轻的吃斋总有个事儿,白驹那边有个小寡妇,原本夫妻两个好得不得了,不想男的下雨天在河里撑船,被雷霹死了,小寡妇守孝三年,有时晚上想得耐不住痒,把请来的佛珠散了满屋子撒开,再伏在地上一颗颗寻摸,寻齐了天也亮了……说,说,还是你接着说!

  就接着说。说一开始巧英嫂还指望进仁能治,别人家杀公鸡时她总跟人家要俩卵子儿,说是做药引子,还到东面夏家舍屠宰场买过牛鞭,没用,蔫东西就是翘不起来。

  这时那边就有人问:你说人家没得用他伢子保连哪来的。这边就说,我不说,传出去老癞疤进仁不找我拚命才怪呢。就有人答,哪个在外面说教他死老子嫁妈妈!——说吧,说吧,别吊人胃口了。

  于是又说。那时有一条外地老鸦(方言:鸬鹚)船常带在巧英家屋后的水码头上,是队里请过来拿(方言:叼或逮)鱼的。鱼老大是个后生,虽常年漂在水上,黑不溜鳅,人却长得壮实,俏眉俏眼的。他常拎条大头鲢子上岸,和进仁喝上两杯。一来二去大家熟络了,就有了以后……咳,也就那么回事嘛!

  有人插上一句:难怪我瞧细保连一点也不像他老子。一个人跟着反驳:不对,癞疤像。大伙一起笑起来。说白者接着说,女人做了这事儿眉眼精气神儿都会变样的,一次两次看不出来,时间长了老瘌疤也不是呆子,拿刀要和那后生拚命,人家早得信拔篙走路了。就折磨婆娘,用鞋底抽她裤裆,把那块痒痒肉抽了肿得像发面馒头。还不敢哭,低眉顺眼地服侍他。

  可过了向时,老瘌疤突然对婆娘好起来了,反过来服侍她。原来肚里有种了。老瘌疤好像想通了,自己又没得用,白拣个孩子养养也不错啊,还可替自己挡挡丑,人家哪知道不是自己的种,这孩子脸上又不刻字。但纸咋能包住火,他那旮旯晓得的人多哩,亏得巧英人好,哪个也不说出去。女人摊个二蔫儿也是前世里习了坏的,只能苦水往肚里咽啊。

  一桥人便唏嘘:“巧英也真是可怜。”

  “难怪要寻死,——有啥活头!”

  “怪不得信佛,修来生的。”

  ………

  打东桥上说了那件荤事,上桥乘凉的人更多了。会说《三国》《水浒》的老郎中去年死了,庄上人当兵打仗的故事也翻来覆去添油加酱捣腾滥了,现在桥上是大开荤戒,无肉不下饭。特别是“半截头”陈保山的加盟,更是把这场大荤收拾得有声有色。

  这陈保山今年五十五,绰号“半截头”是因为他长得胖,而这胖子却是没有腿的——从大腿根下齐崭崭地没了——就剩下半截身子。礅在哪儿都像座半身主席塑像,特别是他穿着中山装的时候。他十七岁离家谋生,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三十五岁那年做小买卖到了徐州,恰逢矿上招工,就应招做了一名煤矿工人,一年到头井下采煤。因长得粗黑,又干的危险粗笨活儿,岁数也大了,竟一直没找到个婆娘;工资倒是不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逢年过节他总逮个机会回来一趟,给亲戚朋友送些肥皂、毛巾、线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这在乡下都是希罕物儿,所以保山每次回来都东家请西家带的,人缘是极好。其实他最受人欢迎的是他自编的淘米箩儿,是他闲暇时用矿上爆破用剩下的的各色小皮线编成的,重甸甸,又好看又结实,十年八年都用不坏。因这玩艺儿极费工,每次带回来只不过一个两个,庄上的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当然除外,其他人如果没有足够交情是不容易得到这份大礼的。那些拥有皮线淘箩的主儿早上去街上买小菜都拎着它,小巧花哨的,吸引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因此拎淘箩的眉眼里就颇有几分自得和炫耀的意思了,有人夸上这淘箩多好,就响当当应一声:“保山送的!”保山在庄上人眼里是走江湖闯世界吃公家饭的名人,他的馈赠也就无形中提升了接受者在庄上的身价。这小小的淘箩就是一个参照,一种肯定,实在在地拎在手里,勿庸置疑。

  但保山后来却失去了腿。一次井下瓦斯爆炸,他被一根绷断的铁绳齐腿根斩断,公家奋力抢救,总算给他拾回一条命,每月按时发他工资,遣他回家养老了。

  这陈保山虽然腿没了,上半身并无大碍。大队里在河边上为他砌了两间小屋,收拾得蛮清爽,让他住得舒坦适意。因得了矿上一大笔赔偿,又月月拿着工资,舍得吃,上半截养得胖胖的,满面红光。虽然两条大腿齐腿根断的,却一点也没伤到那话儿,这对陈保山真是一件幸事,否则拿他的话说真是不想活了,因此他也才能得以迎娶了东边陈家庄二十七岁的小寡妇,只是不晓得他五十几岁的周年更加上少了两条得劲的腿子是怎么服侍得了他那丰乳肥臀的女人的,据说夜里行船的人打他屋前过时常听到小寡妇被弄得极快活的叫声,想停船上岸偷瞧个蹊跷,但哪敢上去走近那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从矿上带回来的大狼狗凶着呢。

  陈保山因为腿子不方便,平素乘凉只是在自家门口搁张凉床子,前面就是大河,没遮没拦的,河风吹得蛮舒畅。这几天老听见远处桥上传来阵阵哄笑,他本是个好热闹的人,心里便有些痒,要小寡妇隔日找两个后生用藤椅把他抬到桥上去乘回凉,和大家耍耍。

  这桥上一干人见陈保山来了,便拿他起哄,说保山叔你走南闯北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见过外面的大世界,能不能为我们说道说道。保山被众人一抬举,心里很受用,便哈哈一笑,说没得事,讲故事说白是我拿手好戏,只是不晓得……他干笑了一声,说,只是不晓得大伙儿喜欢吃荤呢还是吃素呢。桥上便哄起来,一齐说:“吃荤!”“我们要吃荤!”

  保山嗽了嗽喉咙,讲了起来。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平日与人说话就有些与众不同的味道,讲起古来也文绉绉的不同那些村夫俗妇。他的故事竟是从一条狗身上讲起的。

  有一个后生,从小喜欢养狗子,做什么事都喜欢狗跟着,狗就是他的影子。他最后养的那条公狗最通人性,灵得他皱皱眉头狗都能揣摩得出主人在想什么,它需要做什么。人家的狗都睡窝,或灶间或草堆,畜生嘛,能将就就将就,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也方便在第一时间内冲出来巡逻狂吠。可这条狗不同,它特爱干净,也可能是对主人太忠心太依恋,它总睡在主人睡床前的踏板上。都说“狗逮老鼠多管闲事”,这后生虽然没见这条狗逮过老鼠,但自从它睡进房后晚上确实听不见有老鼠在梁上梭来梭去吱吱咕咕了,睡觉安稳多了。更何况心里有个啥事儿人前人后地又不好说,可以对着狗说啊,说出来人就好过多了。你还别说,这狗也好像听得懂人话,主人难过悲伤时它的眼里也悲悲戚戚地,听主人诉了委屈它就昂起头狺狺地叫几声以示愤懑,主人说上高兴事它也跟着摇头摆尾,所以后生并不介意它侍奉在卧榻之侧,随它去了。

  后来这后生成亲了,洞房花烛夜,这狗不知好歹还想进主人房间睡,拼命往房门里挤,都被客人打了出来,在院中声嘶力竭地狂吠,新郎倌听了心烦,说就让它进来吧,这畜生弄惯了。门刚奓开一道缝,它就楞着头一下子拱了进去。房里红烛高烧,红绡账中,一对新人春心荡漾,趁外面几桌客人麻将打得乒乓响,双双脱得精光肉条地做起那勾当来。都是青春年少,你贪我爱,没个停时,哪知道踏板上的公狗正在一旁哧哧喘气,虎视眈眈,那话儿都伸出来了。正当两个新人交换了姿势,白羊似地新娘子骑上郎君的当儿,那畜生觑准时机蹿上去一口咬掉了主人的卵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6     标题: 10、关于犬奸的故事

  陈保山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好像要缓口气。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蛙鸣虫啾的声音。满桥人心都紧张得揪起来了,听“半截头”没了下文,才一起哄起来,齐问后来怎么样了,答新郎死了,新娘尖嚎了一声就昏过去了,问那狗呢那狗呢,答被一屋人当时就打死了。于是就唏嘘,这畜生,还真不能把它当人啊,也有人引申,这人世间还有两条腿的畜生,也千万不能把他当人啊,平时好好的,说害你就害你。也有人问,这畜生干嘛要咬人呢,就有人笑他,呆瓜,它是忌妒哩,它想代替新郎哩,这边就不服气了,放屁哦,哪有人和畜生的——钥匙也不投窝嘛!

  保山吃着旁边人敬上来的纸烟,好像精神又大了起来,听到这里吐一口烟气,插嘴道:“你别说,这人和畜生的事还真是有。”

  保山说,解放前有个姓黄的财主,拥有良田千亩,庄上一大半人家都是他的佃户。这人特别爱嫖,爱嫖的人是家花不如野花香,罩远不罩近,自家女人就是脱得精光白肉叉在他面前都是没得眼向的。黄财主四十岁上老婆害痨病死了,又填了一房。新夫人是个私塾先生家的千金小姐,从小念得《四书》《五经》,会做一手好女红,人模样又周正,偏偏黄财主把它晾在一边,到外面找那些粗手大脚的媳妇和晒得精黑的大姑娘。反正他有粮有田,人家给他弄一回可省下半年的租子,那些没出息的父母和男人也就睁眼闭眼,反正又不是自己一家,庄上大半人家的木床都被他上过,大哥不说二哥,一个不说一个。有些女人甚至变着法儿主动勾引他,倒也不是苦人家的女子贱,那时候不比现在,苦日子真是苦!一家老小的嘴都吊在那几亩租地上,租子一交自已又能落几个呢,遇上灾年就更惨了。和黄财主睡一回,不疼不痛的肉又不少一块,大不了男人想了气不过挨一份打罢了,米缸里可就实在多了。就有这么一个叫养兰的婆娘,男的老实巴交,瘦得像根棍子,一天到晚只晓得死做,三拐杖打不出个闷屁来,而养兰却生得牛高马大,宽腚大奶的,能吃能做床上也来得,人家是男人把婆娘弄得直叫唤,这家反水,是女的把男的整得哇哇叫恨不得喊救命。这女人性子足,她那老实男人哪里喂得饱她,难免在外头打打野食,男人管不住她,庄上人也见怪不怪。这天早上黄财主在街上让人添油加酥做了六个黄灿灿香喷喷的草炉烧饼,哼着酸曲儿走过养兰家院子,这婆娘正在那切草要喂猪哩,看见黄财主手里拎的烧饼眼神儿就挪不开了,嘴角流了涎,就跟黄财主打起招呼来,一边顺手撩起衣襟擦汗,两个水罐般的大奶就蹦出来,在太阳下白得晃眼,那黄财主是馋猫见了腥,上去逮住那奶子又捏又吮又咬,疯狗似的。那婆娘哪吃得消这一弄,山一样的身子顿时塌了,丢下一圈猪不问,躺在堂屋里小饭桌上就让黄财主操了。两人正弄得高兴,外面的栅门有响动,是养兰那大闺女在河边洗完衣裳回来了。黄财主只得恋恋不舍收起家伙从后门溜了,丢下六个大烧饼,喜得几个孩子像过节似的。中午男人打地里回来,回来看见桌上有一摊粘糊糊的东西,以为是孩子洒下来的粥饮汤呢,低下头用嘴把它嘬了,还说,天热,一股腥溲气。他女人也不敢阻拦。

  俗话说:“做贼人,防贼人。”这黄财主在外面拈花惹草,却对自己的夫人十分看紧,平日夫人有个啥事体出去走走也要用个下人跟着,对哪个雇工多说几句话多瞄上两眼都会遭到他的训斥。夫人也没办法,基本是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在家做做针指,带带孩子。黄财主还是不放心,特地到城里买来一条大狗跟着夫人,有啥动静可以听个声响。狗通人性,和人一样,也是耐不得寂寞的,这高墙大院的出不去,所以对女主人十分依恋,到哪都跟着,很能揣摩主人的心思,譬如孩子在窝桶里哭了,女主人抱他起来,一看尿布湿了,拿眼朝它一瞅,它就颠颠地跑到院子里把晾在花台上的干净尿布叼上两块来,灵得很。古语说得好,畜生不能把它当人看,畜生养长了会成精,也是合该有事,那天夫人在灶间洗澡,坐进桶里才发现换身衣裳还撂在正屋里,便使唤那狗。那狗把衣服叼来了,却不肯走,蹲在夫人的桶边,夫人起初也没在意,不就一条狗嘛,可夫人洗着洗着,这畜生竟上来在她身上舔上几口,痒痒的怪舒服的,夫人晓得这是狗对主人友好的表示,也就随它了,哪知道这畜生得寸进尺,竟舔到主人的隐秘之处,舔得夫人浑身酥麻,头搁在桶边上直吟唤,稀里胡涂地竟被这狗奸了。一个担柴的长工路过厨房,听得里面有隐隐的呻唤声,忍不住好奇,朝门缝里偷看了,想不到却看到了如此奇事。后来这长工喝酒时捂不住嘴偷偷跟几个穷弟兄说了,当时就晓得后悔,要大伙儿发个毒誓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可到哪里瞒得住,还是传了出去。

  再说那夫人自从被狗弄过,竟然一时新鲜,没事就把那狗唤进房里。她哪知道隔墙有耳,外面已把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了。大祸临头了她还不知道呢。那黄财主起初听见这话还不相信,但还是多了个心眼,有一天他发现大白天夫人把个房门关得紧墩墩地,敲开门一看,夫人脸涨得红红的,那狗也在,血红的狗屌儿还伸在外面呢。黄财主把夫人褂子一掀,两只红红的狗爪印儿一左一右在锁骨上方哩。财主狠狠打了夫人一个耳光,转身出去吩咐人赶紧把狗拖出去打死,等他再气咻咻地回到院子,人已在井里了。那岳夫听见这种丑事,狂吐两口鲜血,一根裤带要了自己的命。没抓周的孩子没过几天也抽惊死了。这由一条狗引起的一连串变故把黄财主打懵了,他变得疯疯癫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放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在屋里。一个大户人家就这么消灭了,万贯家私落入了几个本家之手……

  所以说做人要周正,人人各有妻,你若淫人妻,人亦淫你妻,人不淫你妻,狗亦淫你妻。

  “半截头”说到这儿,漫条斯理掏出纸烟,点上。火柴的亮光映在他的脸上,很严肃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平时的态度。一桥人静着,没哪人开口,一个个盯着保山的明灭的烟头,似乎还没从他的故事里走出来。直到突然间有一个伢子稚气地问了一句:“咦?——保山爷爷,你说狗和人受窝会养出宝宝来吗?像人还是像狗子?”

  问这话的是9岁的小存扣,他一直窝在大人堆里侧头斜脑地听呢。

  众人轰地笑起来。陈保山被一口烟呛着,咳得直揉心,半截头身子急急要倒,忙用手撑住。有人说:“桂香家这孩子聪明,听故事会动脑筋呢。”还有一个人用手揉他的头:“会养啊,养出来头像爹屁股像妈只有四条腿是狗腿!”存扣知道是在哄他,打开他的手,骂一句:“放屁!”

  众人再次大笑。闪烁着亮星子的天穹下面,那个叫顾庄的村子东桥上,喧哗的笑声在静夜里传出老远,老远……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7     标题: 11、青春期发育的男孩

  直到上初中这年,存扣才依稀感到自己要成大人了。

  变化是从这年暑假开始的。有次存扣下河摸河蚌,上岸后他看到自己的屌屌前头红肉钻了点出来,他用手往前抹抹,可马上又退了下来。他回家问哥哥,说,哥,我屌屌前头咋破了块皮呀。哥笑,摸他的头,说,不是的,是我家存扣要成大人了。存扣就红了脸。还有一次,妈在灶上烧鱼,鱼下锅了才发现瓶子里没酱油了,忙闷了火喊存扣上街去打。存扣刚才到水码头上淘米,天热,趁机跳进河里拱了几个“猛子”,这时正光着身子斜着脑袋在院里蹦呢,他耳朵进水了。听妈喊得急,抓起酱油瓶儿就往街上跑。打完酱油回转时,在路上一头撞见婉珠婶。婉珠婶笑哈哈地说,存扣啊,要上中学了呀,不能再屌儿郎当的啦。存扣以前还没有意识到难为情呢,天热的时候赤条条惯了,很爽利呀。男孩们都这样啊。可这回婉珠婶一说,他好像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臊得不行。恨不得用手捂住雀儿。专拣人少的地方走。跑到家不顾浑身汗渍渍的,翻出汗衫裤头就往身上套,把他妈看得一愣一愣的,一头雾水。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脱得赤条条的了,连赤剥也不。他也晓得害羞了,在巷子里迎面遇见副班长秀平,居然老远就感到有些紧张。那秀平好像也是,涨红个脸,你让我,我让你,却总往同一方向让了,恨不得撞在一起,尴尬极了。存扣走过去后用手直捶自己的头:我咋这样呢,我咋这样呢。他现在有事没事总爱站在月红嫂嫂的梳妆台前,照呀照的。一会儿把头分成三七开,一会儿把刘海梳在前额上,没完没了。还把衬衫的上面两颗钮子解着,露出里面印着“中国海军”的白背心。月红嫂抱着小侄子站在房门口,笑吟吟的,对他哥说:咱存扣晓得作怪了!

  开学报名那天,存扣一大早就起来了,吃过月红嫂子特为给他打的水氽荷包蛋,从箱子里把妈妈替他置的一套上中学的行头拿出来穿上了身。顿时焕然一新。上身是白色“的确良”衬衫,下摆往蓝色中长纤维的裤腰里一塞,露出他在镇上买的那根棕色人造革阔皮带,中间带五角星的,解放军叔叔系的那种;脚上是雪白的田径鞋,军黄色的丝祙.走进教室时他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威武得很。他是班上男生中穿得最好的。班上还有人打着赤脚来上学呢,像马锁就是,一点也不要好,都上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呀,还这样!存扣真有点看不起他了。

  但是在班上穿得最好感到自己要变大人了晓得作怪了的存扣还是挨人欺负。他个头太小了,还是坐第一排。进财马锁和“小癞头”顾保连都比他高一头。因为他们发生了。人发生了个子才长得快,还长肌肉,劲大。上次和他们在厕所里小便,比赛谁尿得高,存扣尿得又细又急,差点儿越过碎砖墙尿到女生那边去,存扣正得意呢,顾保连冒出一句:尿得高有什么用,还是个肉雀子。这话很伤存扣自尊心:他们都长毛了。顾保连还把头发留长了,遮住那两个亮瘌疤,没事用个小铁夹在唇上边夹呀夹的,像个大人神气活现的。以前在晒场上摔跤玩儿存扣至少跟他们打个平手,现在被他们一撂一个跟头,力大得唬人,日了鬼似的。存扣就怪自己咋还不赶快发生呢,发生了就长个子了,就长肌肉了,也长胡子了,就不怕他们了。他经常睡觉时躲在被窝里用支钢笔电筒照雀子,指望在上面发现什么苗头来,可是没有,还是白生生的像个蚕卧在那里。他听说男娃儿经常刮胡子越刮越长,就用哥的胡刀在光溜溜的嘴巴上刮呀刮呀,指望把那些若有若无的细汗毛刮掉会长黑的,但是没有用,倒是平白在嘴唇上留下几个血口子。他真是沮丧极了。

  但是让存扣感到安慰的是班主任对他可好。班主任是个女的,叫张海珍,扬州人,她教英语。上第一节课时她自我介绍说她二十二岁,存扣就琢磨:才比我大九岁,倘不是教师,可以喊“姐姐”的,我们班上王保京的姐姐大他20岁哩。张老师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脸虽然不太白,还有几粒雀斑,但决不难看。她没有辫子,剪着齐耳短发,加上她身上总是穿着清爽整洁的衣裳,无论在哪儿,人都可一眼看出她准是城里来的。女生都说张老师穿衣裳抱身,存扣不晓得“抱身”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讲她衣服做得正好,把身材正好显出来了。不像乡下男的女的都阔袍大裤的,在后面不看头发有时都不认得男女。张老师胸部有点凸,一看就知道那里有两个奶子,腰这儿就小小的像个孩子,到屁股这边又圆鼓起来了,走路时还看见屁股蛋儿两边动呀动的。同学们都不怕她,反而爱亲近她,甚至放学了还有到她宿舍里去玩的,兴许是因为她从不打骂学生,兴许是她总喜欢笑,有时心里难过了还当着大家面哭过鼻子,真像姐姐哩。张老师上第一课时讲A、B、C,带大家读字母,当念到B时,全班忽然哑了,她一愣,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B”,班上顿时轰地大笑起来,放肆的男生笑得眼泪水滴滴的,女生羞红个脸把头埋在桌子下嗤嗤地笑,笑得张老师云里雾里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大家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扑嗤”笑了,说:“噢,你们想到外行上去了!”脸上就有些羞红,“但,这个字母就是这样读的!”她对大家认真地说。

  同学们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老师,而存扣对她有一种更深厚的爱戴,因为她是那么晓得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一次存扣受了凉,唇上起了个疱疱,溃疡后结了疤,蚕豆瓣大小,进财他们就说这像日本鬼子的仁丹胡子,哄起全班男生一齐喊:“存扣,太君!存扣,太君!”存扣又羞又急,用手蒙住那疤呜呜直哭,有女生跑去告诉张老师,张老师正在拣韭菜,手没洗就急急赶来了,气咻咻地,涨红个脸,狠狠地说了那几个起哄的同学。存扣见张老师帮他了,想起平时所受的欺负,更是大放哀声,哭得伤心伤意的,张老师就从裤袋里掏出花手绢跟他揩脸,哄着他:“存扣,不哭了,不哭了。”那时存扣真想扑进张老师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在妈妈怀里撒娇使泼一样。

  存扣终于收住了声。张教师又对大家说,瞧人家存扣在班上最小,可毛笔字最漂亮,作文写得最好,你们要向他学习。听老师一夸,存扣骨头轻得没四两,看那几个家伙垂头耷脑的,心中真是快意,头昂得高高的,全忘了刚才哭哭啼啼的可怜样。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8     标题: 12、因女人缘被男同学欺负

  小存扣在班上饱受男生欺负,女生却是喜欢他的。存扣长得眉清目秀挺清爽,在班上穿得又时髦,有时候张老师都夸他“小标脸儿”、“像个城里的孩子”呢。老师都喜欢他,女生们更是没得说啦。何况他写字又好成绩又好,从不像有些牛高马大的男生作业不会偷偷抄人家本子。女生都把存扣当成自己弟弟,男生撩他逗他就上来相帮,七嘴八舌地数落那些男生,像群小母鸡;上体育课打球时男生都不要存扣,加入哪组哪组就输,他个头太小了,拿不到球,拦不住人,一撞一个跟头。女生就把存扣接纳过去,一个个传球给他投,让他过把瘾,他投中了乐得又喊又笑,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那些女生也跟着他喊跟着她笑。他与女生打成片,抱成团,女生们是水,他就是水中一条快乐的鱼。

  存扣在班上的成绩越来越好,期中考试竟考了两个初一班的头一名。平时也没见他起早带晚比旁人多学多少,大家一样上课,一样上晚自修,可他就是灵。教师们都说他“小聪明”,将来肯定能上大学的。他当上了学习委员,班上随便哪个同学问他作业他都讲给他(她)听,还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画点点,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师。事实上老师们也把他当成小助手,他字好,有个啥课外作业了都叫他抄。只是他人矮,够不到黑板上面,抄作业时要搬张凳子站着。

  有人说女娃儿一上初中头脑就糊了,人大了,心思发叉了,学习不得好。好像还真有些理呢。那些来问作业的女生问的东西真的太简单了,存扣有时都忍不住说她们,把她们脸说得红红的。可女生也不是白问的,经常带些东西给存扣吃,比如炕山芋呀,炒蚕豆呀。数梁庆芸带的东西最稀奇古怪,她爸是庄上的支书,都是人家送的。存扣也不是小气人,他妈有个爱攒钮子的嗜好,到哪儿做生意都拣些好看别致的钮子买回家,家里攒了一小箩呢,存扣就送那些亮烁烁的电光钮子给她们。被送的就自豪得不得了,回去连夜拆了旧钮子,把存扣送的钉上,也不问和衣裳的颜色配不配,穿在班上向同伴显摆。

  存扣的得宠和“走红”惹起班上不少男生的嫉妒。事实上捉弄存扣让他出丑的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时值深秋,存扣妈回来了一趟,正好为存扣准备一下冬衣。本来她是想在外面买一件现成的滑雪衫什么的,但她觉得那种衣裳好看却不抵寒,婊子货,外表光鲜时髦,里头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睛纶棉,还是自家做的棉衣实在。“千层单不抵一层棉”。她打开大柜,从底层翻出一件棉袄来,红堂堂的。那是她出嫁时的嫁衣,二十几年了,绸缎面子还是那么簇新鲜亮,好像没穿过似的。其实这件棉袄存扣妈也就结婚时穿过一阵子,以后生了孩子,她就觉得艳了,从此压在了衣柜底,每年在夏天曝衣裳时拿出来晒上一回,棉花晒得蓬松松的,抓在手里好熨贴。存扣妈对着这件棉衣独自垂了会儿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求助同情,更别说流眼泪了。其实丈夫死后她不知在黑夜里偷哭过多少回,那时她才三十大几岁,凭她的人品完全可以再跟个人,可是她怕委屈了两个孩子,凭祖上传下来的关亡活儿走南闯北苦撑着这个家,虽然也能弄些钱,但装神弄鬼担惊受怕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大的已经了手了,媳妇要人品有人品,要活计有活计,还跟她生了一个大孙子,眼下就剩存扣了。死鬼在时最喜欢这小的,说存扣长大了一定比他哥出息,现在看来还真是不错,校长教师遇到了都说这小子好,好好上能考上大学的,她就更把他当事了,吃的穿的从不跟这孩子吝惜,倘把他盘成个人对死鬼他爸也可以交待了,自己在庄上也可以扬眉吐气。这不,现在就有好几个人家托人要做亲哩,几个小姑娘花骨朵似的,好看又讨喜,可她一户都没答应,孩子还小,怕以后变化多;何况孩子一懂事有个未婚妻来来往往的,也容易花心,那读书还能读好么?不行。前两天在大会堂那儿遇见梁支书的婆娘春莲子,说她家闺女庆芸和存扣一个班呢,两个小人要好着呢,庆芸经常带好东西给存扣吃呢……言下之意说庆芸和存扣蛮般配的呢,当时存扣妈脸上堆着笑敷衍着她,毕竟是支书娘子,在外面做生意还要支书出证明的,不能拂人家脸面,可转身一走,心里便“呸!”,还说她闺女拿东西给我娃吃哩,我娃不希罕,我娃又不是吃不起,那些东西哪样不是人家送的,吃人家白食,吃在嘴里都不香。凭她家闺女是个瘸子,也想跟我存扣结亲,没门!存扣妈心里拿定主意了,无论如何把存扣盘出来,将来有本事吃公家饭了,就跟这小儿子过,也养个大孙子,跟他带,那几多风光!存扣妈想到这儿揩掉眼泪,竟独自笑了。

  存扣妈要用这件嫁衣为存扣改件小棉袄,里面可是几斤好棉花呀。本想上供销社扯件新面子,一看自己的绸缎面子还是簇新的,弃了怪可惜的,心想就用它吧,虽又花又红的,外面罩上件黄涤卡中山装谁能看到里面,穿上一年两年孩子大了再另买一件。主意一定她就拿起剪子画粉在大桌上哗哗改起来,只两个时辰一件厚实实的小棉袄就改出来了。

  小棉袄改出来后没几天,几阵大风一起,天气就陡冷起来。存扣穿上妈改的小棉袄,身上暖和和的上学校,黄涤卡的外衣上系一根鲜艳的红领巾,精精神神的,好一个英俊少年。他还小,还不具备加入共青团的资格,虽然他看到高年级的学生把团徽别在左边衣袋盖上面金光亮灿的,羡慕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可是没有用。他也不想戴红领巾的,都中学生了,还和小学生一样么!可张教师说,你还是一个少先队员,少先队员能不戴红领巾吗;更何况系条干净鲜亮的红领巾多好看啊。存扣是个听话的孩子,张老师的话当然更要听啦,所以到现在他仍然每天系着红领巾,这在中学里实在已不多见,老师们都认为这小家伙真是讨喜可爱,好多学生也乐意跟他搭讪,总之是喜欢。

  然而,就是这件小棉袄,让存扣狠狠地出了一次大丑。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8     标题: 13、讨漂亮女老师的欢心

  这天语文老师要存扣自习课时把一些古文作业抄到黑板上给大家做,存扣搬张条凳就抄起来,不意粉笔一滑掉下来,忙下来去拾,就存扣屁股一撅一探身的功夫,顾保连发现了存扣罩衣里面的秘密。这家伙现在已长成半个大人了,加上经常在他爸理发店里混,荤七素八听得多,好多方面早已开窍了。他喜欢班上好几个女生,可是人家女孩子从来没正眼瞧他,他心中愤愤不平:我顾保连牛高马大,班上哪个男生不憷我几分,更何况我学习成绩也不错啊,凭什么只理他而不睬我,我一定要逮机会治治他,让他出出丑!这会儿不意瞅到了存扣的花棉袄,他觉得机会终于到了,他本想立时就喳喳呼呼地喊起来,叫大家看存扣里面的棉袄,可他却立刻强压住怦怦的心跳,他要像狼一样冷静下来,要把这活儿做到最出彩,达到最佳效果,淋漓尽致地出一口恶气。

  他从衣兜里掏出捏胡须的铁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走道里摸到存扣身后,以极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后摆,用夹子固定了起来。存扣正一门心思地抄黑板,哪里察觉到身后的事情,等到他里面那红艳鲜亮花团簇拥的绸缎棉袄亮了出来全班同学哄然大笑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回转个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着大家。大伙儿越发笑得欢了,顾保连在座位上夸张地蹦着,一面斜眼留意同学的反应。他真是满意极了,他心花怒放,他张着大嘴傻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存扣见大家都冲着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来扭去的,最后用手在后面一摸,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当即脸就白了,“哇”一声哭起来,跳下板凳就冲出门去。

  存扣一路哭着跑到张老师的宿舍。张老师正改着本子,看见存扣哭着进来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着存扣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说个明白,她往瓷盆里倒上热水,挤了把毛巾为存扣细细地揩着脸,看着存扣乖乖地仰着个小脸,她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这是一种姐弟般的感情,还掺杂着些许天生的母爱抑或别的什么,事实上她此时想起了扬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纪正和存扣相仿,从小对她十分依赖和依恋,每次回城他都兴奋得什么似的,整天粘着姐姐,到哪儿都跟着;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着网袋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开远了还孤单单地立在那儿。想到这里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脑袋紧搂在自己怀里,而存扣也乖巧地环着她的腰,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抚着存扣的头发,想这个单亲的孩子,母亲一年到头不在家,确实是太可怜太渴望爱抚了。她拉着存扣的手就往教室里去,她有些激动。

  教室里喧哗着。门开了,所有的声音嘎然而止。张老师静静地站在那,出奇平静的目光定格在顾保连身上,直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存扣贴老师站着,手还不愿松开,小脸仰着,竟有些骄傲的样子。几个女生开始吿状了,愤愤然数落着顾保连的不是,顾保连听着想狡辩几句,可一触到张老师那格外冷静的目光,他又懦弱地垂下了眼皮,头越埋越低,最后竟突然悲从中来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鼻涕口水都流上桌子了,仿佛心中蓄着多少酸楚似的,旁边的同学用手去扒他也没有用,他本来已发育成个半大小伙了,声音粗嘎着,在教室里嗡嗡着,听得同学们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这次风波后存扣对张老师的感情更是上了一层,在他眼里,她已不仅是老师,还是他的庇护人,是他的亲人,是……姐姐了。他是个懂得知恩回报的孩子,他更加认真地学习,他知道老师顶喜欢学习好的人了。他天天早上第一个到班上,有时生活委员还没来开门呢,他就爬窗子进去。他把英语单词和句型对话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他还能模仿出老师朗读时的声调,惟妙惟肖。他还没变声,上课时用英语回答老师问题或老师叫他读课文时,只听见教室里鲜凌凌活泼泼地滚动着一串串清脆的童声,经常听得老师喜形于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捧个书本来请他纠正读音。听着听着,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脸上定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存扣喜欢钓鱼,他哥哥专门为他做了根好鱼杆,不是芦竹的,芦竹拖大鱼容易断,而是在街上的竹行里挑的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细又长,竹梢怎么弯也不会断,提钩拿鱼时一弯一弹就上来了,舒服极了。他的钓线也不是普通的尼龙线,是托人从县城里带的,极细极韧,庄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线”,极是羡慕。他钓到的鱼哥嫂都不吃,跟他腌起来,煮饭时在饭锅里炖上一条,佐饭香得很呢。天一开春,星期天存扣就开钓了,有一次他在牯牛湾后面的杨家大坟那儿钓,一口气竟甩上了七八条大昂鸶鱼,落在地上“昂丝昂丝”直叫唤,拚命地凶,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给戳了。他兴高兴烈地拎回家,马上打来河水用铜盆养着,还在里面放上两根水草。第二天蒙蒙亮他就起来,用根细草绳把鱼穿了,悄悄拎着上学校,把鱼挂在张老师的门搭子上。

  张老师早上起来倒痰盂,门一开蓦地看见门搭上挂着一串像蛇一样颜色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差点把半痰盂尿撒了。叫声引来了煮早饭的食堂师傅德坤叔,他一见便笑着说:“好东西呢,准是哪个好学生孝敬您的,你看尾子一撩一撩地,还没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锅汤去,透鲜!”

  上早读课时张老师上教室,存扣心怦怦跳,他怕老师说他,同学们知道了会说他“马屁精”的。可老师没说,存扣抬头偷看老师时,正碰上她深情地注视自己,小脸立马涨得通红,忙低下头混在全班同学中咿咿呀呀读起英语来。他知道老师欢喜的,他心里在偷着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9     标题: 14、被支书女儿看上

  顾庄中学外地寄宿生多,历来有上晚自修的制度。但对走读生则比较宽松,偶尔不来在家里学习也不要紧。因为学校是建在顾庄东北上的农田里,对于有些走读生确实远了,来去不大方便。但存扣一直坚持天天上晚自修,阴天下雨也不间断,学校规定上到八点半,他不到九点半是不肯走的。生活委员不肯等,就把他锁在里面,让他走时从窗户里跳出来。当然,班上以后又多了几个和他一样喜欢赖着学习的同学,比如:魏星,梁庆芸。还有,比如顾保连。

  梁庆芸成为班上为数不多的下了晚自修还赖在班上学习的学生中的一员,纯粹是为了存扣。在苏北里下河这个闭塞而民风淳朴的小县,农村男女对于情爱和婚姻的开化和主动追求有点类似于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风习。只要是认真的,都可以得到长辈和社会上的首肯。尤其是女孩子,特别成大人气,懂事早,对爱情早有打算,很有心机。梁庆芸十五了,她看到班上好几个女生都订了娃娃亲,逢年过节对方挑着盒担上门,小男孩儿穿得光光鲜鲜的,心里也是羡慕。在乡下,除了指腹为亲的,订娃娃亲的,女孩儿到了十五六就得张罗订亲了,早点张罗有充裕时间比较、挑选,倘太迟了就难找到好人家了。她生在当支书的人家,虽从小就心高得很,但终究自己腿子害了小儿麻痹症,想起以后的大事想起来,毕竟有些情怯,所以更要从早打算呀。她就有些着急了。有一次她红着脸对妈支吾着说出自己心事,她妈春莲笑咪咪瞅着女儿,说:“好闺女,支书家的女儿还愁没人求吗,别急,别急,咱拣好的。”庆芸就垂下眼泪来,说:“女儿可是腿不好的……”她妈就有些光火了:“腿不好咋的啦,庄上哪家闺女有我儿小脸儿标致、身量苗条的!有哪个有我儿聪明的!哪个敢嫌我家闺女?——能跟我们梁家做亲是他祖上烧了高香!”话虽这么说,但姑娘毕竟是腿跛,心里面也是有些忐忑的。她见女儿还在伤心,脸上便聚起一堆笑,低下头摸着庆芸的大辫子,轻声问“是不是看上哪家小伙啦”,庆芸把头埋得低低的,她妈紧问了好一阵,她才从嘴里蚊子哼似地说出个“存扣”来。

  春莲一听是存扣,马上拍起巴掌呵呵乐起来,说“你怎么看上桂香家那小子呢,那娃儿还没成人哩,——不行,不行。”庆芸就发急道:“就要他!”她妈便不响了,与女儿对面坐着,沉吟道:“按理……桂香家和我家是不般配的,一个半边人家,总不大好。娃儿又小……”

  庆芸便打断她:“小怎么啦,一长就长大了!”她用眼瞟着她妈,泪光莹莹的。

  “好吧,”她妈一拍大腿站起来,“这细存扣小模样儿确实生得蛮标致,人又聪明,配得上我儿。你别烦,妈遇到他妈桂香就跟她说,她还会不答应!——哼,我支书家的千金小姐!”

  庆芸就头低着小声说:“那你就快点去说。”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春莲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说:“这庄上还没有你妈办不成的事——妈看上的娃儿,谁家也抢不走!”

  可春莲却万万没想到竟碰了桂香一个软钉子,她心里真是恼怒,又有些沮丧。她想自从包产到户,家家有了自主权,庄上人越来越不把干部当菩萨了,现在连我闺女都有人嫌了,这世道怎么啦。她想这桂香是一门心思想把存扣培养着考学的,这小子特灵,说不定真考上了;如果以当干部的势压着别别扭扭地做亲,到时也难保不反复:男伢子有了本事后毁亲的事四村八舍又不是没有过。最后弄得寻死觅活的都有。他想如果庆芸能得那娃儿心就好了,两个小人一好什么都好说。可那娃儿太小,还没开窍呢。还是要庆芸多搭搭他,一旦懂事了,就保不定和庆芸好上了。她想自己小时候,十六岁就在村里猪场做事了,当时他爸在公社上,经常来猪场巡视,她三绕两绕就把他给俘虏了,——在猪场潲房里好了两回,他爸就急吼吼地托人来提亲了哩。想到这里她不由脸上一热:他爸是比她大十三岁的哟。她又想虽则时代不同了,自己过去的那一套也不通了,但投男人所好才能绑住男人却是千代不变的理儿。她喊来庆芸到房里,推心置腹地和女儿谈了半天,把她的心意儿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听得女儿脸上红喷喷地,还咕咕地直笑。

  于是庆芸晚自修后就陪存扣一起赖着,存扣走她也走,跟着存扣。存扣不要她跟着,她就说女孩子火光小,走夜路容易沾上鬼的,男孩子肩上有灯,鬼就不敢上来。存扣就笑她迷信,却也被她说得毛孔寒嗖嗖的,从小在东桥上鬼故事听多了。他心想反正是顺路,带她就带她吧,这一路几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凶死的,黑灯瞎火地走到那门口还真有些怕人,有这丫头一路上叽哩哇啦陪着倒也不会乱想了。可这庆芸却十分腻人,跑到黑处要牵住他,遇到狗子还叫着抱住他的腰眼,存扣怕同学看见了说他,给她约法三章,说遇到这两种情况最多只能牵着他的衣裳,不许拉手,更不许抱腰眼,而且过了黑和狗子后必须松开,否则被人瞅见了说你是我媳妇咋办!

  庆芸笑嘻嘻地应着。又忽地冒出一句:“人家说就说呗!”存扣睁大了眼睛说:“你倒不怕人说。我才不要媳妇哩,我妈说了,大丈夫要先做大事再讨老婆,说我将来考上了寻城里的婆娘呢。”庆芸便讷讷地慢了下来,存扣兀自说着,一看旁边没了人,回头跑过去牵起庆芸手说:“你干什么呀,不想走啦!”庆芸便由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跟他,默默走了一路。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2:59     标题: 15、风吹雨打,病了

本帖最后由 choupiwen 于 2009-11-13 03:01 编辑

  那天晚上雨大风急,存扣吃过晚饭站在门口犹豫着,他月红嫂子就要他别去上晚自修了,就在家里看看书吧。他还是抓了把伞冲了出去。到教室一看心里不由叫起苦来,原来走读生今儿一个都没来。下晚自修铃一响,他就收拾课桌回家,张老师正好在,就叫住他,说外面风大雨大,就在学校里跟哪位同学挤一宵吧;跑到家有两里地呢。存扣说,不行,没跟我家里人说;我不怕的。就走进了风雨里。

  存扣打着伞在路上艰难地走着,这条路平时蛮好的,一下雨就烂糊成一片,一蹭一滑地很不好走。好不容易上了东桥,雨伞顶着风,一步都迈不动了。存扣不敢硬挣,怕伞一歪来一阵大风把他带进河里去,便小了伞,淋着雨把头低着往前硬顶着走,一来天太黑为了看清桥面,二来重心降低,减少风的冲击。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挪。桥高,风大,雨急,水泥桥面上又滑,他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有个闪失,万一掉下河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虽然会水,纵然淹不死他,唬也唬死了。他突然想起鬼来,身上一激灵打了个冷惊,头低着加紧向前,却不意脑袋忽地顶上个软绵绵的东西,唬得头皮发炸,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惊叫着一屁股坐上了桥面。原来他撞上了一个大人的肚子,人家也没看见他。那人叽哩咕噜地骂了他一句,继续走了。存扣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冲下桥面,在下坡时脚一蹭,一跤跌倒,往旁边一瞅,居然跌在死去的说故事的老郞中的小屋门口。这矮草房不住人几年了,平时里面堆着烧草。那扇黑笃笃的门是挪公墓时老郞中从坟穴里捡的棺材板打成的。存扣吓得魂飞魄散,伞也不要了,爬起来往家里发足狂奔,转过前面路口,看见前面打着电筒来接他的哥嫂,就哭出声来朝他们奔去……

  晚上存扣就发起了烧,他嫂说准沾上东西了,他哥虽然不信,还是去把屋后鸭奶奶请来为存扣站了水碗。鸭奶奶打一碗清水在猫洞旁搁着,拿一把筷子蘸过水,攥着往碗底上站,反反复复轻声问询着一路上那些死去的亡人的名字。试了好多次,筷子终于站起来了,直直地矗在那儿。鸭奶奶站起来,说:“是死鬼老郞中。”便要月红从房里找两刀大纸烧了;说:“没事了,钱给他了,天明存扣就会好的。”跩着小脚出了门。月红赶上去,硬把一包果子一条云片糕塞进她手里。

  可到了下半夜存扣竟说起了胡话。他哥爬起来,说不行,得找种道来打针。种道来看了看,说没事,受寒凉了,又受了点惊。打了针,扶起来喂了两片退烧药,说等天明了再来看一看;放心吧。

  天亮了存扣果然退了烧,但全身还是软塌塌地,想拭着爬起来,终于没成功,又躺下了。他哥就上学校替他请假,张老师一听,赶紧跟着上庄过来了,坐在存扣床头上,一手抓住存扣的手,一手去摸他的额头,心疼地地说:“怪我,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家的。”存扣也不言语,泪珠却涌出来了。病中小儿格外娇,张老师看着这孩子心中生起一片爱怜,她把一包花油纸包的饼干放在存扣枕边,安慰他道:“好好躺着,今天就不要去上学了,回头老师跟你补上,啊。”看看腕上的表,忙与存扣哥嫂告了别。

  中午存扣就硬撑着起来了,月红劝他歇到晚,明天再去上。他不肯。到了班上,他便急急补着作业。有条作业不懂,正挠头时,顾保连过来了,稍微讲一下,就会了。两堂课一下,同学们全出去上操场了:今天铁工厂篮球队来学校和教工队比赛。两个老对手了,打起来十分好看。存扣却没立即去,他还有些头晕,头趴在桌子上。他要歇会儿再去。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存扣回转头一看,是庆芸,便把头扭到一边。庆芸挨着他坐下,轻轻地问:“你病还没好哪?”存扣屁股一挪坐到旁边一张课桌椅子上,依旧趴着,不去理她。

  庆芸有些窘迫,期期艾艾地说:“你怎么……啦,我又没……惹你。”

  存扣头也没抬,嘴对着臂弯臭声臭气地回她:“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来!”

  庆芸就说:“雨大风大,你不晓得人家腿……有些……不好么。”

  “那你要跟我说啊!”他简直有些不讲理,放晚学时天还好好的呢。

  “嗯呐,下次我跟你说啊。”庆芸却不分辨,忙不迭答他。声音又轻下来,喃喃道:“我以后天天陪你……陪一世都肯。”

  存扣有些诧异,抬头看庆芸,见她眼不眨地盯着他望,眼眶里却蓄着泪,便说:“咦,你这人,怎么啦!”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0     标题: 16、第一次亲密接触

本帖最后由 choupiwen 于 2009-11-13 03:02 编辑

  不觉到了第二年夏天。

  那天正好是周末,下午第一节课后有个同学去操场边上遛达,正在围墙根下割羊草的凤甫老汉告诉他:电影船来了哩。他听了忙往教室里奔,向大家发布了“好消息”,立即引起一片欢腾。有个腿长的同学为了证实是不是真的,别弄得空欢喜一场,以跑四百米的速度冲出校门,往东桥奔去,一看,电影船正在麻虾沟里带着呢!

  于是有些准备放学后往家赶的外地生踌躇了,毕竟在乡下看上一场电影不容易,有人准备不走了,看过电影明天赶早回去。于是就央相好的同学晚上多带一张凳;庄上的同学则热情地邀请他们睡在自己家里,洗澡吃晚饭,一齐去看电影。教室里热气腾腾,喧哗着,友爱着。

  庆芸悄悄踅过来,对存扣轻声说:“晚上我跟你带凳啊。”存扣望望她,点点头。

  存扣其所以答应庆芸是因为她家看电影的位置好。乡下放电影,最好的位置就数放映桌那块了,那是安置支书一家人的地方,是“御座”,没人敢染指的。天一擦黑,学校操场上已坐满黑压压一片,外庄的孩子打好几里地赶来,一拔一拔地,没地方挤就从人家草堆上抽把草,或捡块半拉砖头往屁股下一垫,坐在电影幕的对面,嘴里啃着一路上偷摘的鲜梨和香瓜,和大家一起等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有人骂起来:“怎么还没噇(方言:猛吃喝,含贬义)得好啊!”原来这放电影的在乡里是个肥缺,到哪村都吃香喝辣的,反正是村里财务上开支,村上干部也乐得掺进去好好吃一顿。酒足饭饱了,庆芸他爸就披着个中山装,嘴里叼根牙签,随放映员老张和小马来到操场,众人立刻站起挪凳让出条路来。电门一插,挂在放映桌上方的大号电灯泡顿时把操场照得通亮,全场都欢呼起来。这时候庆芸爸就一手叉腰一手持着话筒讲起话来,无非是讲些生产和安全之类的事情,声音威严而有力,全场一片肃静,都巴望着他赶快讲完,可怎么能快得起来呢,这可是梁支书难得炫耀权威的时候啊。讲完了,随着小马一声“今天的电影是……”,电影才正式开始放映。

  今晚庆芸爸妈坐在放映桌的左侧,庆芸还有存扣坐在右侧,是村委里的短条凳,带靠背的,坐着很舒服。存扣靠放映桌坐着,他要看放映员换片玩儿。本来两人坐着正好,不意放映期间邻座又塞进一个人,不好坐,就把半爿屁股挪上庆芸这边来了。不知怎么的,庆芸竟没有反对,只往存扣这边靠了靠。

  庆芸放学回家就好好洗了桶澡。她换了件淡黄的短袖汗衫,下面一条白裙子,脚上是一双很时髦的凉鞋,这些都是村办厂那些个供销员从外面大城市给她带的。她是庄上穿得最好的女孩了,有些人家姑娘要拍个订婚照什么的都来跟她借衣裳呢。今晚她这身打扮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存扣看到她时都不由愣了一下。

  庆芸刚洗过的头还湿着,散松松地用个小手帕绾在脑后,香肥皂的味儿直往存扣鼻子里钻,她和他靠得很近,因此他还闻到她身上另一种味道,甜甜的,很熟悉,存扣想起来了,以前他哥没结婚时他老粘在月红姐身边玩,她身上就有这种好闻的味儿。存扣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跳得快起来,脸上有些发热,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忙把眼盯着空荡荡的银幕紧看,可还是抑不住心跳。

  今晚第一个片子放的《带手铐的旅客》,几个月前放过一次的。存扣本来很爱看这部片子,里面有武打呢。可今晚他真是有些恍惚,心思有些发散。庆芸也是不讲话,就坐在那看着,天知道她今儿怎么这样安稳的。邻座的加塞儿后,挤上了他们这边,庆芸靠他更紧了,而他又避不开,旁边是放映桌呢,只得由她挤着,她的胳臂肉就和他靠在一起了,滑腻腻的,腿弯也碰到了一起。他要庆芸往外挤,庆芸就要那女的动一动,那胖婆娘正看到要紧处,嘴里嗯啊答着,身子却没动,庆芸挣了挣,没用,只得作罢。

  存扣想庆芸今晚咋这么好脾气,凳被人家挤坐了居然没发火,便奇怪地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电影,胸脯儿却一起一伏地,像刚跑过步似的,鼻息有些急。见存扣望她,就说:“她、她,不肯挪哩。”眼神一慌,又往电影上看。

  天本来就暖。两个人紧靠着坐着,存扣感觉到庆芸身上的体温一阵阵往他身上传,燠热,心里像有蚂蚁在爬,烦,又有些莫名的舒服,简直说不清。他头有些昏了。这时候他突然肌肉一紧,汗毛都乍起来了,他分明感到庆芸的手儿搭到他赤裸的大腿上了,他穿的是短裤。而且,庆芸好像那手还在迟疑着,犹犹豫豫地往上面移动,他吓坏了,心怦怦直跳,气都不匀了,更要命的是他忽然感到屌屌儿这时动起来了,往上直撩,他想夹住,可是却已经竖起来了,他想拿手捺下去,又怕碰到庆芸的手,又怕她看到,他全身肌肉紧绷,像个石头坐着,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只是想庆芸赶快把手拿掉。

  可是庆芸压根儿没有拿掉的意思,手就停在那不走了。这时后面人一涌动,把手搭上了他俩的椅背,庆芸回头看时,仿佛不经意地,手一拂移上存扣那里了,就碰上存扣硬梆梆竖着的东西,“呀”地一声,闪电般抽回手,头就低下了。存扣吓得魂飞魄散,结巴着说:“我、我要尿尿……”站起来就要往外挤。人黑压压的,密不透风,哪里挤得出去,庆芸拉拉他,指指地上,柔着声说:“就蹲地上吧。”存扣憋不住了,就蹲下来,顺大腿拽出屌儿,呼啦呼啦撒了起来,撒得庆芸两脚直缩。

  《带手铐的旅客》放完以后,换片的当儿,存扣站起身,说一句“我家去了”,便往人缝里挤。庆芸拉他膀子,说:“还有一个呢。”存扣挣开了,丢一句:“我头晕。”泥鳅似钻进了人堆里,没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2     标题: 17、发育成熟让他骄傲

  存扣一个人在巷子里急急地走着,巷子里阒无人声,狗子都看不到一条。狗子也跟着人上电影场了。狗子也好热闹,主人看电影,它们就在场后追逐嬉闹,躲在黑暗处野合。远处电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放越剧。存扣心里庆幸:好在出来了,否则多难熬。他不喜欢看唱戏的电影。

  存扣来到自家院门口,门锁着,哥嫂和侄子还没回来呢。他从墙洞里摸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堂屋走到自己睡的东房里,灯也不开,鞋子一踢就上了床。黑暗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远处电影的音乐还丝丝缕缕飘来,让他心烦意躁。他心里真是乱,头昏昏的;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从容地想些事情,可是办不到,太多的问题和猜测像在打架,又像一团纠结的麻,剪不断,理还乱。也不知啥时才睡着的。

  一觉醒来,存扣起来小解,刚坐起,感到腿间凉湿湿黏乎乎的,拉灯一看,裤头上湿了一块。“难道我来尿了!”存扣想,可这不大可能啊,记得最后一次来尿是在八岁那年冬天,他夜里来了一泡大尿,第二天他妈到后街黄屠户那儿寻来两根猪尾巴,用红枣炖了把他吃了,这以后好像就再没有来过尿。他脱掉裤头想拿条干净的换上,在灯下他忽然看见反面粘着好些像米样的颗粒,黄黄的,他用手碾碾,韧韧的,放鼻上一嗅,有些腥气。他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莫非这就是大人常说的“跑马”?可我还没发生啊。他忙下床关严房门,把灯拉熄了,从床里头摸出支钢笔电筒来,叉开大腿对着自己屌屌儿照,“是哩,是哩,我发生了哩!”他心里突突跳起来,他看见自已屌屌儿上方竟萌生了不少根毛出来了,细细的,不到一厘米长,那屌屌儿也似和以前不同了些,不如以前那般白了,又大了不少,胖胖地卧在那,他伸出食指一拨拉,一阵痒痒电似地传遍全身,真是舒服,他好奇地拨呀拨呀,那屌屌竟膨涨起来,好大,直直地竖着,像个大炮,一种要尿尿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蹑手蹑脚下了踏板,悄悄打开房门,在院子里对着一盆仙人掌哗哗地撒了半个时辰。

  星期一一大早,存扣背着书包上学校,胸脯挺得高高的。他心里很高兴,自己终于也发生了,我也是大人了,我可以长大个子长劲头了,也不会被人家欺负了。他来到班上,朝教室后排那些大男生的座位乜了一眼,头昂昂地坐下,心满意足地读起书来。

  下早读课时他上厕所,顾保连也进来了,两人站在一起尿着,存扣白亮亮的尿水冲得墙缝里石灰渣儿直掉,顾保连就说:“尿劲不小哩!”存扣就说:“咋不!我发生了呢!”

  “吹老牛哟!”顾保连嗤笑道,存扣一急,赶紧抖抖尿,把裤子往下拉拉给他看,“你瞧你瞧呀!”顾保连定睛一看,就笑了:“是哩,长细毛了。”存扣得意地拉上裤子出了厕所,边走边系钮扣洞,顾保连赶上来,搭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你也长大了,日后我们也带你玩儿。”存扣听了心里欢喜,却拉长腔调说:“随——便!”顾保连又说:“你可别长得比咱们还高啊!”存扣斜他一眼,挣开他,撂一句:“那保不定!”一闪身进了教室。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3     标题: 18、同学教会他自慰

  顾保连上学期搞的那次恶作剧,本想作弄一下存扣,出口怨气,不意偷鸡不成,反而蚀了把米,弄得自己十分狼狈。打那以后,他痛定思痛,对存扣的态度竟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他是真正掂出存扣在班上的份量了。老师护着他,同学们喜欢他,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大帮人。尤其是女生,把他看成是自己弟弟似的;一些女生看存扣的眼神简直……唉,想到这里他就醋意大发,愤懑不平。那个梁庆芸则更是露骨,仿佛存扣是和她订过婚似的。不就仗着她老子当支书有点破权有几个臭钱么。可惜存扣好像对她的讨好并不太热心,真是滑稽。他又想这个存扣其实一直不犯嫌的,从小同学到现在,小聪明一个,从没跟哪个红过脸。老师同学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成绩好人乖巧还有……长得漂亮么!思忖到这儿他心里就隐隐的疼,本来在小学他成绩也是和存扣不相上下的,也不知上了中学就怎么了,人一大,心思就发岔了,经常想男女的事,还……,另外,在球场上消磨的时间也太多了。存扣什么都不懂,打球又没他的份,当然是一门心思学习啦。看来在班上学习好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日后存扣考上了他却弄得考不上,那两人差距就更大了。打那以后他明显收敛了,在学习上下起了功夫。存扣早上来得早他也早,存扣晚上延长自习他也懒着不走。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期中考试他竟也跻进了前十名!存扣当然第一,秀平第二。张老师在班会上宣布名次时表扬了他,不少同学都鼓起掌来。那一刻他感到幸福极了,竟又控制不住趴在桌上抽泣起来。只不过流的是欢喜之泪。存扣也转过头向他一竖大拇指呢。现在同学们对他态度真是好多了,有几个女生也和他说话了。他心里突然感激起存扣来,如果不是存扣,如果不是上次丢那么个大丑,他怎么会拗气走到现在这光景?于是他有事没事就和存扣搭讪起来,打球时还主动扔几个给存扣,弄得存扣欢天喜地的。现在他发现了存扣发生了的秘密,心里更是有了一种亲切,觉得存扣也是大人了,是他的同类了,无论如何,以后要和他更加亲近些——和存扣玩,总是没有坏处的。

  那天晚上又是下雨,存扣没回家,就睡在男生宿舍里,正好一个寄宿生的奶奶死了请假回去了,他就一个人睡在那床上。不一会儿顾保连也来了,涎着脸要和存扣睡,存扣嫌他身子大睡着不舒服,不肯,又吃不消他死缠赖磨,只得往铺里头挪挪,让他躺了下来。

  半夜里雨下得更大,一个格炸炸的响雷把存扣震醒了。这时候他感到床在不住地抖动,而脚那头又传来顾保连粗重的鼻息声,正疑惑间,听见顾保连那边“噢”地一声,几注热乎乎的东西打在他的腿上。存扣一拗身坐起来,说:“你在干什么呀?有东西弄到我腿上了!”顾保连忙坐起来蒙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另一只手胡乱抓起一件衣裳在存扣腿上直抹。

  顾保连就挨存扣这头睡下了。存扣忽然觉得有些亲切。他小时候总是和哥睡在一头的,夜里搂着哥睡,半夜里哥还喊他尿尿。直到哥结婚了他才一个人睡到另一个房间里。他不发声地轻轻问顾保连:“你刚才做什么啦?”顾保连也轻轻说:“你别吱声。我教你好玩的事。”存扣好奇,说“啥好玩的事”,顾保连就把手伸进他裩子里去了,他挣了挣,还是让他捉住了,浑身紧张起来。顾保连握住存扣的屌儿,在那头上轻轻捏揉着,一阵快感如浪卷来,存扣张大嘴巴直呵气。顾保连坐起来,用手熟练地套弄着;存扣简直要喊出来了,死命地强忍。顾保连对着他耳朵轻轻说:“真大呀你。”存扣突然绷起身,失声道:“要、要尿……了!”言未毕,有热浆冲了出来,一注跟着一注,六七次才停下。

  存扣瘫了似的,仰在床上直喘气。像刚从球场上下来,累,却是一种快乐后的疲惫。他全身轻松,懒洋洋地,不想动;轻吁着气,心满意足。顾保连坐着,伸手在枕头边乱摸,从哪个本子上撕下纸来,在自己身上乱擦,咕哝着:“冒到我身上了,脸上都有。”存扣就感到好笑,蒙着嘴“咕咕”直乐,笑得床直抖。等顾保连躺下来,存扣抱住他的头,亲热地悄悄问道:“你咋会的?谁教你的?”顾保连打个呵欠,轻声说:“我自己会的。别说了,困了。”两个人搂着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两人一起上教室,进财指着顾保连咋呼起来:“顾保连,你晚上‘跑马’啦?”“放屁!谁‘跑马’了!”低头看时,见白背心上几处斑渍,很醒目,下意识用手挠挠,硬渣渣的。旁边座位上两个女生见了,红着脸相互看一眼,低下头吃吃地笑。顾保连忙冲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时,背心湿夸夸地贴在身上,两个奶影儿清清爽爽的。他上河边把背心洗过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4     标题: 19、女人那话儿

  又是一个周末。放晚学时庆芸过来对存扣说,村里文化室添了台电视机呢,叫他晚上一起去看。存扣支支吾吾的,说讲好的晚上到顾保连家做作业的。庆芸声音就大起来,说你怎么就爱跟那癞疤头玩呢,把身份都玩没了!存扣就回他,我怎么就不能跟他玩呢,癞疤头怎么啦,你还……看庆芸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硬把后半句咽下了。

  庆芸脸涨得通红,眼泪汪汪地嗄着声对存扣说:“好啊,你能哩,你去跟他玩吧!你跟他学坏吧!告诉你,癞疤头给班上女生写情书,张老师就要找他呢!”辫子一甩走了。

  存扣怔怔地站在那儿半天,还是起脚朝顾保连家走去。

  顾保连家的房子新翻修过了,自从他家门口通了条通乡里的大路,他家的理发店生意好多了,市口好了嘛。正屋西房他爸睡;东房他爷爷睡,里面靠窗子摆个黑漆大棺材,平时顾保连难得往里面伸一脚。前些时爷爷被嫁在外乡的姑姑带去过了。顾保连打小就睡在院子厢房里。今年春上有个浙江收鹅毛的来跟他爸租下做了收购点,二十块钱一个月,老癞疤很高兴,找泥瓦匠在厨房的平顶上盖了个小阁楼,像雕堡似的,让顾保连睡在里面。

  存扣和顾保连在阁楼上的小圆桌上做作业,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着说着顾保连就说到女人身上去了。他问存扣:“哎,你看过女的小便的地方吗?”

  存扣说:“没。”

  顾保连说:“要看很容易——你上澡堂子洗过澡吗?”

  “我不去,我在家烧水洗,上堂子要一毛四呢。”

  “嗐!我经常跟我爸去洗。里面经常有小女伢子哩。”

  “这有啥稀奇,我小时候还和我妈上女堂子洗过呢。”

  “那你看过女的那里了!”

  “我小,我记不得。”

  “唉,可惜。”顾保连叹气说,“我只看到那些毛孩子的,光溜溜的,大人的没看过。”

  存扣就说他:“你也真不要脸,偷看人家女伢子的!”

  “这有啥!”顾保连叫起来,“人眼睛长在脸上就是看东西的,——谁叫她们跟大人上男澡堂子的!”

  他又说:“大人的跟小伢子不一样的。要不要我拿个好东西给你看啊?”他站起来,从床底下捧出个小木箱子来,里面放着一摞以前的旧课本,他从底下抽出一本,哗哗地翻着页,找出一张对折的纸来,捧宝似地展在存扣面前:“看看,你看看!”

  存扣一看,一张图,黑糊糊毛魖魖的,不晓得画的什么,就摇头,咕哝道:“什么呀,这?”

  “这叫女性生殖器”,顾保连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很在行的样子,“就是女的大人的那个。——我上次在种道那儿玩,从《赤脚医生手册》上偷偷撕来的。”

  存扣又看了一眼:“丑死了,咋这个样子?”

  “就这个样子的”,顾保连说,“你不懂,这是大人,大人就是这样子。”他把那张图又折起来,小心夹进书页中,蹲下身子把箱子重新放进床肚里,坐下来涎着脸对存扣说:“好玩吧。”见存扣不睬他,他又说:“老实告诉你,我还摸过女的屌屌儿哩!”

  存扣白了他一眼:“吹什么大气!”低下头仍旧写他的作业。

  顾保连见存扣不相信他,急赤白脸地:“真的!畜生骗你!”见存扣没反应,想了想,像下决心似的,小声对存扣说:“我告诉你可别说给旁人听哟!”他就一五一十地讲起来——他说去年暑假他家那个收鹅毛的浙江人的女儿来这儿过了半个把月,帮他爸拣拣鹅毛晒晒鹅毛;那女伢子十三岁,人长得才漂亮呢,我们学校里的女生一个不抵她。她跟她家里人说蛮话,叽哩骨碌地,快得很,你一句都听不懂;跟我却讲普通话,可好听了!她跟我弄熟了,天天上我楼上玩,和我下五子棋,有一天她困了,就歪在我床上睡着了……

  说到这里他见存扣停住笔听得入神,故意停顿了一下。存扣就催他:“说嘛。”

  于是又说——我看她在我凉席上睡着了,脸红扑扑的,一条腿儿还挂在踏板上,我心里真是猫爪掏心,我就蹲下来朝她裙子里看,里面有裩子,什么也看不到,我急了,假装为她搬好腿儿,把她抱着摆平了;她一动也不动,我就胆大起来,就把手伸进去摸,鼓鼓的,光溜溜的,软乎乎的,还有一点儿热。我盯她脸上看,她脸火烧似的,眼皮里在动,鼻尖上都沁汗了,我知道她醒了,在装睡呢,就更胆大了,想把她裩子拉下来看,这时他爸在楼下喊她,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坐起来揉揉眼睛,还打呵欠,整整衣裳下楼去了。

  “她叫京霞。”顾保连沉浸在回忆中,他说过了几天京霞回浙江了,走时他正好在舅舅家做亲戚,回来时他发现他枕头边上有一个画报纸折成的小包包,里面放着一条白绸子手绢儿,是京霞留给他的。

  说到这里楼下顾保连他爸在院子里喊“保连啊,保连!”,边喊着人已从水泥台阶上上来了,推开门看见两个孩子正坐着做作业呢,面前本子一大堆,顿时眉开眼笑:“噢!细存扣和我家保连一起做作业啊!下来下来,一起吃晚饭!”

  存扣就收拾本子文具,说“我家去”,保连爸拉住他:“傻伢子,叔又不特为你,客气啥呢。”顾保连从存扣手上半抢着拿下书包,扔到铺里头去了。存扣只好跟他们下到院子里。

  院子里小桌子已摆好了,冷着一盆烫饭粥,斫的水瓜菜,盐煮炒蚕豆,还有一碟藏鸭蛋,一切四,瓤心红艳艳的,直淌油。保连爸说:“我刚才忙活儿没看见存扣来,我上街去切点卤菜。”存扣忙喊他:“别,叔……”可人已乐顛颠跨门出去了。

  存扣对顾保连说:“你爸待人真客气。”

  “他看我跟你玩他欢喜。”顾保连说着,拉着存扣坐了下来。

  保连爸一会儿就回来了,一手托着油纸包,一手拿着一瓶酒。他把纸包打开倒进一只大碗里,是卤猪头肉,像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油光光颤悠悠的,很撩人,存扣不由咽了口唾沫。保连爸在两个孩子面前摆上一个碗,用嘴咬开瓶盖就哗哗往两人碗里倒,存扣忙说:“叔!我不喝酒的!”

  保连爸说:“没事,这是汽酒,没度数的。”存扣盯着那碗看,酒上水汽儿直冒,冒完了,碧绿的一碗,忍不住用嘴逮了一口,凉凉的,沁甜。

  保连爸从桌肚里拎出一瓶烧酒,为自己斟一盅,在嘴边“吱儿”抿了一口,笑着说:“大人喝这个。”

  保连爸不住往存扣面前夹肉夹蛋,几杯酒下肚,他鼻头都红了,可看上去他真的很高兴。他对存扣说:“存扣啊,你以后要多多帮我家保连学习啊,现在不比老早了,以前上大学讲成份,全是干部子女保送,现在多好,只要自己有能耐,就能考学吃公家饭!——我们大人是苦了一世了,就指望你们下人争脸啊。”

  存扣就说:“是哩是哩。”看着顾保连,说,“顾保连现在可用功了,不多久就追上我的!”

  “你别替他吹了,”顾保连爸又喝尽一盅酒,对他儿子看,“我自己这把粮食没得数嘛,好玩,好看大书,坐不下来!你以后要跟存扣学学,人家才十四,你都十六了,以前人家十六岁就结婚了!”

  顾保连听他爸说他,不敢吱声,低着头喝粥。那碗酒他三两口就喝光了。吃完饭,存扣用手抹抹嘴,说:“叔,我走哩!”要上楼拿书包。顾保连对他说:“你就睡我这儿吧。”

  存扣说:“不能,回头我哥找我。”

  这时顾保连爸就大着声儿说:“不妨事不妨事,我马上正好上河东有事去,拢你哥嫂那儿说一声。”又对顾保连说:“你们哥俩躺到床上谈谈心,听存扣说叨说叨,讨学讨学!”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4     标题: 20、蚊帐里的调笑

  顾保连上阁楼拿件小褂儿在账子里东掸西掸地吆蚊子,怕吆不清爽,又点上罩子灯在里面边边角角地找。农村里的电不正常,这向时天天十点多才来电。顾保连好不容易把账子里的蚊子逮尽了,身上却弄得一身油汗,他把存扣放进账里,小心地把账门掖好了,说:“你先躺着,我下去冲个澡就来。”

  每逢周末,下午上两节课就放学了,这是为了照顾外庄的学生,有的要走十多里路呢。学放得早,本庄的同学有的就在操场上玩。今天存扣和初三的几个学生一块儿玩篮球——他现在还玩得不错呢,人虽小,可灵活——玩过了又在食堂东边的大河里游了两个来回来,权当洗澡了。这会儿就觉得身子有点疲。所以一上床就把背心儿脱了一扔,四仰八叉躺下了,迷迷糊糊地发困。顾保连一上来,看存扣像睡着的样子,就用手推他:“喂,你咋倒睡了呢,天才麻黑呢!”

  存扣说:“好累。”

  “咳,忙啥呢,谈谈家常吧。”顾保连坐在存扣旁边,摇着一把蒲扇,顺便给存扣带着风。存扣就有些感动,侧过身向着他,问道:“你爸呢?”

  “上河东了。兴许打牌呢,——他就好这个。”

  顾保连又说:“我爸是个要脸的人,他对我真是上心,一心一意想我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哪怕考上中专都行,转国家户口。”

  “那你就要用功呀,你又不是不聪明。”

  “我爸也这样说。他说我不聪明也就罢了,一根好木料要做什么大梁,千万别做茅缸板,——天天敲我耳朵边子,一吃饭就唠叨,真是烦死了。”

  “他也是为你好。”

  “我晓得,所以要我和你玩嘛,你是好学生嘛!”他笑着拧了把存扣的腮帮儿,挨着他躺了下来。

  存扣忙朝铺里头挪,嘴里说:“你又要干什么!”

  顾保连涎着脸说:“不干什么,和你睡一头嘛。”

  存扣说:“我可不准你那个。”他想起了那晚在宿舍里的事了。

  “那你帮我那个,好啊?——我都硬起来了。”

  “真的呀,你个骚尿儿!”存扣好奇,伸手去摸了一把,忙缩回手,说:“没得命!硬得像棍子!”

  顾保连也不答他,身子忽地往存扣身上一压,存扣气都喘不过来了,把他推下来,埋怨他:“你发神经啊,灯亮灼灼地,你爸回来看见了多羞!”

  顾保连就说:“对的,对的。”颠颠地起床,把房门小心地闩上,窗帘拉起来,噗一口吹灭灯,又大熊似地爬上床,存扣却在铺里头蜷成弓似地,不睬他。

  顾保连就哄他:“那你就伏到我身上。可舒服呢。真舒服呢!”

  存扣头朝里嗡声嗡气地说:“有啥舒服的。就你花式多!”

  “你试试就知道了。”顾保连拿手捣捣他。

  存扣没奈何,说“我就伏一小会儿”,笨手笨脚爬在顾保连身上,被他一把箍住了,呼哧呼哧直喘气。

  也是奇怪,存扣伏在顾保连身上,肉贴着他的光身子,滑腻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电似地传遍他的全身。顾保连喘着气说:“好舒服喔好舒服喔!”他不说话不打紧,一说话肚皮顫顫的,存扣感到一阵痒,忍不住咯吱咯吱笑着挣着滚下身来。

  顾保连见他滚了下来,有些沮丧,就用手掏他的胳肢窝,一面说:“怕痒精,挠痒痒,寻到婆娘怕婆娘!”

  存扣笑着直躲,说:“我又不要婆娘,我又不要婆娘!”

  这么一闹,存扣倒一点睡意都没了。两人躺着床上闲话。

  存扣说:“自从和你玩,我晓得了不少东西,弄得学习都有些分神了。”

  顾保连就说:“这倒奇了,你学习你的,有空才想这些外行事儿。”

  “我做不倒。”存扣喃喃道,“倒不如不晓得的好。”

  “你可别影响学习,要不你学习掉下来还怪我啊。”他跟着说:“白天学习,晚上想这些事儿,——我都是晚上想,使劲地想,美美地想!”

  “你可想那个京霞啊?”存扣问了这么一句。不知怎么地,他听了顾保连讲的故事,心里对那个浙江女伢子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顾保连叹了一口气,说:“咋能不想呢,天天想。也不知道今年放假来不来,我想写信给她的,又不好意思问她爸要地址。”

  提到写信,存扣突然想起放学后庆芸对他说的事,就问:“你是不是写情书给女生了?”

  顾保连一激灵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说啥……情书?”

  存扣说:“是庆芸告诉我的,说你给女生写情书,张教师要找你呢。”

  顾保连不吱声,闷在那里老半天,存扣问“写过嘛?写过嘛?”他就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臭婊子,看不上老子就罢了,还告发老师,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吿诉存扣,确实写过一封,偷偷放进唐月琴的书包里的。

  唐月琴是这学期从邻县转过来的,听人讲她家里人想要她考初中中专,为了求稳,把本来已上了初三的她秃下来弄到这里来上初一,所以比班上同学大上岁把两岁;人长得蛮标致,大姑娘样儿了。想不到顾保连竟打上了她的主意,难怪上次劳动课上他帮唐月琴提过好几桶水呢。

  黑暗中只听得顾保连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存扣要睡着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那头长吁短叹,不停地翻身。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5     标题: 21、对爱慕女生的报复

  星期一早读课大家朗读正在酣头上,张老师进来了。站在讲台后,也不开腔,脸板板的,看着大家。这和她平时很不一样。教室里的读书声由热烈到稀落,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老师的脸上。

  “同学们现在都是初中生了,正一个个争着跨进青春的门槛,成为风华正茂的少年,说老实话,做为你们的班主任,我为大家的变化感到欢喜。”张老师是这样开腔的。她很会讲话,词也用得好,语文老师都不如她。她接着说:“我记得有位外国作家曾这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也就是说,随着孩子身体的发育成长,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这是不奇怪的,是正常的。“

  座位上就有同学在嗤嗤地笑。有的女生脸上泛红,不敢看老师的脸。

  “但是同学们毕竟年龄还太小,不应该过多把心思放在这方面,而是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如果将来考上大学还有个几年,这段时间是你们积累知识让自己成材的时期,对于人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怎么能因小失大呢,我们必须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

  “但是我们班上就有这样的同学,豌豆大的年龄,却净想大人的事,而且还付诸行动,真正了不得!”张老师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脸上由于激动显得有些涨红,她说:“我们班上竟有给女生写情书的!洋洋洒洒几张纸,写作文都没那么多、那么认真!”

  班上一下子嗡了起来,掉头接耳地:“哪个?哪个啊?”

  “对这事我很震惊。我既然带这个班我就要对班级负责。我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很来火,说一定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把中学生恋爱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否则一个学一个,不得了。要我查。”

  这时大家看到唐月红伏在课桌上抽抽噎噎地哭,隔行的梁庆芸递给她一条手绢儿,让她揩眼泪。张老师瞟了一眼说:“唐月红同学是个很单纯的学生,这件事对她产生了很不好的刺激,影响了她的心情和学习。”

  下课铃响了。张老师把手上的书在桌上顿顿,说这个写情书的同学老师心里很有数,字迹亮堂堂地在那儿嘛。必须主动到她那儿谈清楚,并要写一份书面保证。否则,“是过不了关的!”她再次用平时很少的严肃的眼光扫视了大家一眼,才走了出去。

  张老师前脚才出门,教室里就炸开了锅。男生们互相问:“是你啊?”“是你啊?”嘻嘻哈哈地逗乐,不知为什么,个个开心得不得了。女生都聚到唐月琴那儿去了,唐月琴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梁庆芸悄悄对女生说了句什么,于是女生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男生这边射了过来。

  存扣偷偷看顾保连,他也在男生堆里,听不到他粗着大嗓门说话,但也在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旁人倒是不一定看得出他心里的慌张的。只有存扣心里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怕得很。

  但是当女生一个个把眼光投向顾保连时,再傻的男生也会从中窥出了端倪。顾保连脸都白了,脸上又像笑又像哭的。有个男生“噢——”地喊了一声,声音长长的,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其他男生也跟着“噢——”、“噢——”地喊着,一齐出去了,把顾保连一个人晾在那儿;存扣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也出去了。

  存扣吃过中饭就往魏星家里跑。魏星的妈妈是小学老师,这学期为他订了两种杂志:《少年文艺》和《我们爱科学》。可魏星小气,不肯往学校里带,怕同学借。他和存扣玩得很好,也不肯借,说要看只能到他家里看。存扣没办法,又馋这两本杂志,只得见天抽个时间上他家去看上一阵子。

  看到一点多钟,存扣和魏星一起上学校,为了抄近,他俩过了东桥绕着河边走,来到学校围墙的尽头,一脚小心踩实墙垛的豁口儿,另一脚一蹬身子随着往上一窜,双手便抱紧墙的两面,再一拧身,便过去了。

  刚走几步,魏星突然揪揪存扣的衣角,用手指向前面。只见顾保连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向东紧盯着,像个机警的侦察兵。顺着顾保连盯着的方向,他俩看到不远处女生宿舍后面的小桃园里唐月琴正和一个女生在两棵桃树之间的绳子上晒衣裳呢。存扣就想,顾保连正恨那唐月琴呢。不想惊动他,免得他觉得大家在笑话他,就拉着魏星的手从后面悄悄绕了过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魏星又扯存扣衣裳了,轻声说:“你看你看!”存扣掉头一看,见那顾保连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桃园跑去,可桃园那边已没人了。

  “顾保连会不会要去找唐月琴算账啊?”魏星小心地咕哝。

  “才不会呢,——他会这样笨!他不想上学啦!”存扣乜了一眼魏星,感觉他真是幼稚。

  “那他上桃园那儿干什么?”

  “我哪知道。”说着,两人已走进了教室。

  夏天天黑得晚,晚自修铃声响起来时,还是光天亮日的,因此学校发电间的马达还没有突突响起来。同学们鱼贯走进教室;张老师也进来了,今天轮她坐班。

  老师在讲台后坐下来,掏出笔来改本子,大家也就安静下来,看书做习题。这时门一响,唐月琴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走到自己座位上往下一坐,随即“哎唷”一声呻唤,中了枪似的。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看,这时候发电间的机器响了,屋梁上四张日光灯把教室照得雪亮,于是同学们便看见唐月琴满头的大汗和痛苦抽搐着的脸。

  张老师忙走过去,问:“怎么啦?”

  唐月琴已是泪水直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疼啊……”

  “哪里疼?”张老师话说出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妥,就说:“疼得慌的话赶紧上庄上医疗室!”

  唐月琴就双手撑住课桌想往起站,才站一半,又扑地坐下来,立时瘆人地哭叫起来:“疼啊!”

  张老师赶紧说:“来两个女生先把唐月琴扶到宿舍里躺下”,又对着马锁:“你赶快上庄把你老舅种道喊来!”言未毕,马锁即如领勅令,呼一下冲出了门外。

  庆芸和秀平一左一右搀着唐月琴往宿舍走去,唐月琴两腿叉着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唤,听得人心里直发揪。好容易捱到了宿舍,两人把她弄平躺在床上,腿仍叉着,叫唤得更凶了。

  张老师在班上做了下子安排,就匆匆来到宿舍。听得唐月红叫得愈发紧了,就低下头问她究竟是怎么啦,唐月红只是叫,嘴里嘶嘶地倒吸着气,把个头乱摇,张老师不由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这时种道医生气咻咻地赶来了,后面跟着马锁。他一进门就问:“怎么了怎么了?”从医药箱中取听诊器要听,可唐月红却拚命地摇头,口里呜呜着,并下意识用两手蒙住下身。种道皱起眉想了想,起步走出门外,向张老师招招手,对她说了句什么。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6     标题: 22、严重!派出所长来了

 张老师教庆芸和秀平站出去,把宿舍门关上,从里面搭上门搭子,然后坐到床沿上柔声问唐月琴到底是哪里疼啊,你不说总不是个事啊,不能害羞啊。唐月琴就抽噎着说:“是……下……面,不能碰,一阵一阵……像针刺。”双手兀自捂着那儿。

  “老师看看!”张老师拿开她的手,小心地解她的外裤,唐月琴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张教师温柔地叫唐月红抬抬屁股,把裤衩褪了下来,嘴里不由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唐月琴的私处红肿起老高,阴阜处和大腿两侧瘊起了一条一条红色的凸起的疹块,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唐月琴细着声音说:“像洋辣子毛……蜇、蜇的。”眼闭着,腾出两手要去提裤子,才一动,一阵针戳似地疼痛袭来,嘴里嘶地一声,手便僵在了那里。张老师忙用手绷着裤头松紧带把裤衩轻轻提上来,帮她穿回衣裳。

  张老师把情况对种道说了,种道沉吟道:“果真是洋辣毛蜇的倒也有招使,就是……”

  “就是什么,你说!”张老师着急地说。

  “就是这事儿我做不来。”种道笑笑说,用眼寻他的外甥。马锁在宿舍院门外站着呢,他不敢站在院子里面,怕人家说。

  “马锁啊,”种道叫道,“快去把你舅母喊过来,要她把我床头柜上的三节头电筒拿来!”又追出去喊:“还有,要她带把胡刀来,记住!”

  他对张老师说:“要我老婆粉香来弄。”

  粉香来了,后面跟着马锁。马锁对张老师说:“老师,我没事了吧?”

  “好好,你回教室吧。”张老师见粉香来了,稍松了口气,笑着对种道说:“把你外甥跑坏了!”

  她又对庆芸和秀平说:“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回班吧。记住,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肚子疼。”

  “我们懂的!”两个孩子乖巧地回答。

  粉香和张老师进了宿舍,把门掩着。张老师打着电筒,粉香小心地为唐月琴脱衣裳。唐月琴双手掩着脸,随她们弄。

  “没得命!咋蜇成这样!”粉香看了也感到吃惊。她把裤衩从脚后跟脱下,用手去分两条腿,唐月琴腿直缩,又“哎哟”起来。

  “别动!”粉香沉着声说,“想不想跟你治!”唐月琴马上忍住了声。

  “听话,我和老师都是女的,有什么要紧,”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刮胡刀来,“别动,我先替你把毛毛刮了。”

  唐月琴身上生起了鸡皮疙瘩,听粉香在念叨:“膏药粘上毛毛,撕起来人咋吃得消呢。还好,毛毛不多,就几根。”

  张老师用电筒照着,一面轻声抚慰着唐月琴,要她别怕。

  粉香几刀把毛刮了。从药箱里拿出一包“麝香虎骨膏”,揭开来贴在唐月琴私处,然后慢慢撕开,唐月琴用牙咬住被单,鼻子呜呜着,身子直抖。粉香不管她,贴一张撕一张,把一打膏药全用完了。说声,“差不多了。”从药箱中取出紫汞,用药棉细细涂了。两个人忙出一头的汗。

  张老师要为唐月琴穿上衣裳,被粉香一把抢过来,说:“这裤衩还能穿啊?”

  张老师一拍脑袋,说:“瞧我,呆了。”便从床头叠好的衣堆里另找了条内裤,替唐月琴换上。

  正穿着,粉香咋呼起来:“这洋辣毛不可能是从树上飘下来的,张老师,这绝对是哪个阴魖鬼使的坏!”她把裤头举到张老师面前用电筒照着,“你看你看,这绿汁!——没得命,这粘着的不是洋辣子头嘛!”

  张教师凑上去一看,顿时心里沉了下来。

  这晚陆校长在学校小食堂里设宴,招待乡里派出所郑所长。郑所长是专门来学校处理一件棘手事儿的。顾庄中学原本是建在一块乱坟滩上的,农村建学校往往就建在这些腌臜地方——偌大的校园怎能占上好田亩呢。比如说有名气的吴窑完中也不过建在废窑滩上,那地方解放前是专门处决犯人的刑场。

  十几年前建学校时庄上把那些无主的坟墓都平了,有主的移到了集体公墓。哪想到时隔许多年,有户人家从外地回来了,解放前逃亡出去的,一直音讯杳无,庄上人都以为他们全死在了外头,哪晓得现在又还乡了。一回来就找父母坟墓,却看到当年的乱坟滩已变成了红墙青瓦、树木蓊郁的校园,他父母的坟早就夷为了平地,上面种着学校的菜蔬,不禁悲从中来,在父母下葬的约摸方位哭得昏天黑地,哭过了后便在那地方堆土为丘,插起纸幡,烧起大钱来了。学校哪里肯依,这青葱整洁的校园里弄出两个坟茔来成何体统,看了人心里多不舒服啊,倘夜里走到那别说孩子们怕,大人心里也发怵呢。双方纠缠多日没得结果,学校只好打电话请派出所来人解决了。

  郑所长是顾庄初级中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现在的陆校长就是他当年的班主任,所以听到陆校长的求援电话当即就赶来了。在学校办公室进行了调解。他本来就长得牛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又加上穿着一身制服,黑着个脸走进来,那造坟的主儿心里就怵了三分。他在外面流浪了小半辈子,深知派出所的人最是不能惹的,当郑所长盘问他这么些年来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勾当,并暗示他重新回来落户口会有诸多麻烦时,他顿时SONG(上“尸”下“从”,半包围结构。上声)了下来,自己找坡台往下滚了,说其实他也记不起父母埋在哪旯旮了,堆两个土堆也是想有个念想,清明过冬烧两张纸表表心意,既然学校不方便,也……也就算了。郑所长说,咋个算了,你公然在学校这样的公共场所烧纸,大搞迷信活动,对我们的学生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可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啊!敢情“文化大革命”都结束好几年了,郑所长的政治语言还用得蛮活泛的,吓得那人脸都白了,连连说:我、我不对,我、我去铲了!向大家做做揖,连忙溜了出去。

  那人一走,办公室就热闹了起来。陆校长如释重负,大着声吩咐食堂主任张国楼上街办菜,晚上大家陪郑所长好好喝一顿;几个老师又是敬烟又是奉茶,连声赞郑所长有办法有水平,说晚上定要多敬所长几杯。郑所长说喝酒就喝酒,但晚上必须赶回乡里,那边还有事——要喝就请早吧。陆校长就要两个年轻老师马上陪国楼一起上街,拣好吃好喝的快点买来,早点开席。

  酒喝到八分账上,郑所长看看表,说“得罪了”,要走。大家劝他再喝几杯,他说不了,有事,下次一定尽兴!一干人也就不硬留。陆校长说:“我送送你。”大家站起来,想校长要与郑所长有私话谈,也不跟上去,等两人走出门,一齐坐下来,继续玩筷子功。刚才两个“头脑”在,毕竟不敢放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7     标题: 23、揪出了罪魁祸首

  两个人都喝得微醺,手搀着手亲热地边走边谈,这时候晚自修第一堂下课的铃声响了,陆校长见好几个女生不是往厕所走,而是叽叽喳喳往宿舍跑,感到有些蹊跷,便拦住一个学生,问:“干啥呢,你们?”

  那个女生说:“我们班唐月琴被人暗算了,这会儿医生正帮她看呢。”说着急急追上前面的同伴。

  看来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哪个孩子嘴不紧,还是把这事儿传了出来。

  陆校长听了那个学生的话,一时间不知就里,惊得酒都变成汗了,忙拉着郑所长的手向女生宿舍走去,还没进院门呢,就听到张海珍老师训斥的声音,几个女生一窝蜂地溜出来了,差点撞上了他们。

  张老师在院里的路灯下和种道粉香说话,看到陆校长他们来了,脸上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那粉香和郑所长是初中同学,见了面很亲热,喋喋不休地把事情说了,听得郑所长眉毛都扬起来了,说:“咋?一个初级中学就有这样的事了!”

  陆校长显然有点气急败坏了,声音就有些发粗,对张老师说:“张老师,你这班上咋的了,怎么尽出些说不上口的事来!”

  张老师脸涨得通红,眼里有了泪,强忍着,嘴里嗫嚅:“我、我……”

  “好了,别说了,”陆校长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柔了下来,指着门问张老师:“能进去看看吗?”

  “能……衣服穿起来了。”张老师哽咽着回答。

  门推开,见唐月琴已能坐起来了,昏黄的电灯照在脸上,映着未干的泪痕。见校长等人进来了,脸上就有些栖惶,楚楚可怜的样儿。

  “好些了吗?”陆校长问,声音里充满了慈爱。

  “好些……不疼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好,”陆校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晚自习就别去上了。”

  一行人走出院子,郑所长说:“老校长啊,现在的学生可不像我们当年单纯了嘛!”

  陆校长气恼地说:“谁晓得呢!——以前从没这些事。”

  又说:“兴许真是桃园里的洋辣子毛飘上去的也不保定!”

  “不可能。果真像粉香说的那样,肯定是人使的坏。你想想,别的衣裳上为啥子没有单是个裤衩?而且,还那么多?”

  “是哩是哩。”走在后面的粉香附合说,“洋辣子头都泥上去了哩!”

  “这事不行!”郑所长突然站住脚,“这事得查查。老校长,现在有些学校确实已发现学生有犯罪下流活动,圩里那边有所中学流传一种叫《少女之心》的黄色手抄本,是香港那边过来的,弄得学生没得心事学习,已引起县里的注意,说是准备查呢!”

  “那、那怎么办?”陆校长声音里有些慌慌的。

  “没事,”郑所长转身对张老师说,“带我上你班上,说不定这个使坏的学生就是你班上的。”

  “可是……可是……”张老师有些迟疑。

  陆校长也接上来:“郑所长,事情不要哄得太大啊。”

  郑所长正色说:“这事非查不可的,”他顿了顿,“陆校长,这事不查出来以后会出大事的——到那时候大家都不好收拾了。”

  陆校长只好不吱声。种道和粉香说,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家去了。

  张老师上去对粉香说:“上庄不能丝风(方言,透露)呵。”声音里有些凄惶。

  “哪能呢,张老师。这我们懂。”

  张老师把郑所长引进教室,对大家说:“这是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在百忙之中来帮我们学校解决问题的。正好听说我们班上出了一点事情,专门来看看,希望同学们配合郑所长做工作。”说完,对郑所长手一伸:“郑所长请!”

  郑所长走上讲台,双手撑在讲台两边,板着一张大红脸,红丝蠕蠕的眼睛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也不开腔。足足过了一分半钟,他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晓得我为什么要到你们班上来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被他那威严的架势镇住了,没有人开腔。教室里安静极了。陆校长点上两根烟,自己叼一根,上去递给郑所长一根。

  郑所长接过来,眼睛盯着大家,在嘴上扑哧扑哧地深吸了一口。香烟的火头往后直褪,起码玩掉一小半。隔了好一会儿,两股浓浓的烟从他鼻孔里喷出。坐在前排的存扣被呛得咳嗽起来,在教室里响亮着,忙用手蒙住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到你们班上逮坏人的!”郑所长突然嘭地一拍讲台,大家被吓了一大跳。

  “你们在座的有这么一个人,他居然逮了洋辣子碾在女生的裤头上,让那个女生饱受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他用指头咚咚咚敲着桌子:“这是彻头彻尾的——流、氓、犯、罪、行、为!”

  “事情已经发生了,捂是捂不过去的,蒙混也是蒙混不过去的。我希望这个人现在能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会看你的态度从轻处理——你们还是学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他嘬起嘴唇吸烟屁股,不意烧上了手指头,忙不迭扔掉了。有同学在下面“咕吱”笑出声来。

  “谁在笑,啊?有什么好笑,啊?你们没人敢承认是吧?你们以为我挖不出这个人是吧?”他又嘭地拍一下讲台,吼道:“大家统统坐直了,把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郑所长瞪着一双红眼在同学们脸上逡巡。和一双双十几岁的眼睛在碰撞。没别的声音,只听见粗重的呼吸。有的同学脑门上已流下了汗水,却不敢抬手去擦,唯恐会引起他的注意。

  教室里空前的压抑和沉闷,这压抑和沉闷让人感到窒息。郑所长离开讲台,在行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在哪个同学旁边拿眼盯着,那个同学就更加危襟正坐,两眼望着前面,努力保持面部的庄重和坦然。

  存扣趁郑所长走到后面时注意到陆校长对张教师附耳说了句什么。她听了微微点点头,就朝后排望去,那目光里就充满了忧伤。

  这时候教室的一隅却传来了放屁的声音。想必忍得久了,也想拚命地压抑着不想让它出来,可还是憋不住了,终于一点一点放出来,那声音就有些怪异,羞羞涩涩,结结凑凑,小心翼翼,到后来干脆一放了之,一了百了,一泻千里,喷薄而出,声音嘹亮婉啭而悠扬。

  这是个好屁。来得真是时候,——在它应该来的时候施施然来了。好像突然掀开帘子的黑屋,放进来满室灿烂的明媚;好像一阵清凉的风儿,吹散了浑沌的溽热;好像一支燃着烟火的大香,点爆了一挂三千响的鞭炮,总之,这个屁的尾声甫绝,教室里便盛满了欢快的笑声,同学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直流,笑得高潮迭起,仿佛要用笑声把刚才所受的惊吓和压抑送到爪哇国去了。

  但,最终,笑声渐渐式微,零零落落地收场了,大家重新回归到现实中来。但心情蓬松了,脑袋和身体的转动又恢复了自由,有谁,有谁能扼住少年自由的天性?——不能。但是当他们把头转向站在教室后面的郑所长时,他们的笑脸凝固了。

  郑所长正两眼盯住顾保连。顾保连坐得毕恭毕敬,双目看着前方,脸色煞白,头上汗珠直滚。郑所长敛着声音对他说:“大家笑,你为什么不笑?”

  “…………”

  “你是笑不出来?”

  “不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你会不会笑?”

  “会……”嗫嚅。

  “那你笑一个看看?”

  于是,咧嘴,变脸。比哭难看。

  教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好了。”郑所长脸上倒浮现出怪异的笑来,声音温柔得让人吃惊:“你陪我上办公室来玩下子。”背着手先出去了。

  顾保连站起来,面无表情,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竟一个趔趄,差点跌个跟头。

  张老师没有马上跟过去,把椅子挪挪好,坐在上面对着大家,半晌没有言语。

  不一会儿,远处的办公室传来拍桌打板凳的咆哮声。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7     标题: 24、袭击女生的私处

  事情真相大白了。真的是顾保连干的。

  早读课上张老师显然还是顾及了顾保连的面子,没有点出他的名字。顾保连惊惶之中不由对老师心存一份感激,准备课后找时间偷偷向老师承认一下错误,写张检讨了事,哪知梁庆芸的一张快嘴马上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盘,给唐月琴写情书的秘密全被同学们知道了。他觉得他努力维持的尊严刹那间轰然坍塌。他像一个输光了银子的破落户,一条失去关爱和注目的丧家犬,——倾家荡产了,一无所有了。当那些男生“噢噢”着一个个离他而去把他晾在讥笑着愤怒着鄙视着他的女生那儿时,他的头脑中一度空白,接着又被无名的愤怒所填充,一股邪火就在心中燃了起来:他要报复!他要藉报复来扳回心理上的平衡,他要把报复化为一场滔天暴雨,浇灭他心中的谵妄之火。

  他在家里吃中饭的时候就盘算着如何实施第一步报复行动。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旦他的仇恨有了目标,他就会无休无止地去蚕食对方的精神和情绪,他要如影随形如同鬼魅般缠住对方,把对方拉入一塘无底的泥淖,而又能不露形迹地保存自己,频频出手却能全身而退,使自己在黑暗和无人的地方发出快意地狞笑。他在头脑中搜索他全部的知识、经验和智慧,他要击败对方于无形,他要拖死对方。(此段尚需斟酌)

  于是他吃过中饭就早早来到了学校。他的第一个报复计划是“袭击”梁庆芸的文具盒和“扫荡”唐月琴的学习资料。他知道梁庆芸有一支价值上百块钱的钢笔,是拍他爸马屁的村办厂供销员找关系在大城市的华侨商店给买的,笔尖上铱着一鱼鳞状的金粒。梁庆芸曾不无自豪地为身边同学算了笔账,说她这支金笔是可以换2000根油条的。黄灿灿的油条是孩子们的奢侈食品,早上食堂开粥时,当头顶着装满油条的竹匾的小贩在校园各个角落兢兢业业地穿梭着吆喝着时,那芬芳的油炸香气和盅惑而悠长的叫卖声是那么的摄人心魄,手头拮据的同学能把裤兜里的那枚五分硬币攥出水来。——可她梁庆芸手里竟握着2000根油条!梁庆芸曾自诩她从不担心这支钢笔被人窃取,正是因为这支钢笔——不,金笔——有其不可替代的唯一:方圆十里——至少这乡里——是不会有第二支这样的钢笔了,偷过去有什么用呢,偷过去不敢用有什么意思呢。因此这支价格唬人的笔倒是一直安然睡在梁庆芸的文具盒里,堂而皇之地展览于课桌一角,如一个横陈锦榻上的睡美人,让人垂涎而不敢妄动。

  至于唐月琴,期中考试她排名全班第三并不全因为她的秃级,她那当小学教务主任的父亲使尽解数给她弄来的复习资料也是她保证和巩固学习质量的秘密武器,就连任课教师都常跟她借去参考甚至作为出卷子的蓝本。当然她对同学是不轻易出借的,她把它们视若至宝。

  现在顾保连就要向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臭婊子”的心爱之物开刀了。还没动手呢,他的心已经快乐地悸动了。他要偷去梁庆芸的金笔,就如同剥夺了一个虚荣女子华丽的衣裙;他要窃走唐月琴的资料,等于抽去了她凭借和依赖的信心:好个恶毒的计谋,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这比掏她们两拳都狠啊!他把它们偷过来,沉进大河里,扔到灶膛中,只留下报复后的无限快意,镌存在他的大脑皮层之中。

  但是,吃过饭就早早赶到学校的顾保连还是没有算计到一件事。还有十几天就期终考试了,那些寄宿生吃过饭后便不大舍得在宿舍里聊天和午休,“田鸡要命蛇要饱”,谁都不想在考试后的排行榜上落在后面;都是一样学习,都是同样的老师,谁怕谁呢,谁让谁呢。于是这些学生就早早地到了教室,做作业或温书。当顾保连风尘仆仆赶到教室时,迎接他的只有沮丧和失落。

  他在教室外面站了不到半分钟就离开了。什么都没开始,他就面临了挫败——这种失败是心理上的,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在操场和林荫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如盲目的苍蝇,如栖惶的弃犬,艾怨像潮水一样漫上他的心。当他走到离学校桃园不远的地方时,他陡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无比婀娜俏丽曾让他魂牵梦绕的熟悉的身影;一个现在让他爱恨交加的身影。

  她正是唐月琴。高高卷起衣袖的手臂把个装满衣物的小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骨上袅袅婷婷地过来了,显得很干练和有成人气。她的裤脚也卷着,露出一截圆鼓鼓白生生的腿肚儿。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是长得正好的年纪,这使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矮瘦的小女生竟显得有些委琐起来:一个是青春正好,一个却青涩干瘪。对比何其强烈!这让顾保连心里隐隐地疼痛。在潜意识中他可是把这个俏生生的少女看成是自己的梦想和手可触及的目标的,现在却如待煮熟的鸭子无情地飞了,不仅如此,还在他顾保连的脸上挠了两下子,遗下一泡稀屎。劳作中的女子是最美丽的,当一个嫩滴滴水茸茸的青春娇娃舒展着玲珑剔透凹凸有致的身体踮着脚用手够着在两棵木叶葱茏的桃树之间的塑料绳上娴熟地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时,有一个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心里却汹涌着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这种情绪其实亘古以来代代沿袭着,根植于人性的恶之一面,有的人终其一生没有给它发芽的机会,而另一些人,则在偶然的情境之下开启了“潘多拉盒子”,魔障之念出现了,就因此改变了自己以及另外无辜的人的际遇甚至一生。

  当唐月琴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恶毒的灵感便产生了。他看到了落在树下的扁洋辣子。乡下叫“洋辣子”的蠕虫大抵有两种,一种是长在豆秸瓜叶上的,褐色,长而多毛,反而毒性不大;而身体扁平短小看似无毛有着鲜艳碧绿颜色的这种,则是人畜躲之不及的毒虫,沾上了它的毛,痛苦不可名状,可以说是中了生物世里的大惩罚。

  顾保连迅速用纸头包起两个洋辣子,飞快而警觉地来到那绳衣裳前,捏着虫子在那条紫红色的内裤上乱涂乱擦,尤其在裤裆中作了重点泥捏。然后悄然退出林子,神态自然地走回了教室。

  于是,当晚饭后唐月琴洗过澡顺手拿起内裤穿上时,她立时感到裤裆间有刺湿湿的感觉,便伸手去挠,麻湿针刺的感觉便蔓延开来。这时候上晚自修的铃声响了。当她硬捱着挣回教室时,巨大的疼痛已使她面如白纸,汗滴如豆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8     标题: 25、父亲忍辱负重

  面对情绪亢奋的郑所长精神上的威压和逻辑机锋的步步进逼,以及办公室其他老师善意的劝告,顾保连做了短暂的无望的抵抗和挣扎,终于缴械投降。他站在办公室明晃晃的日光灯下面,痛哭流涕地回答问话,和盘托出。直到这时,在他浑沌的潜意识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他正面临着他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大溃败,而且输得那么彻底,赤条条地,一无所有。他开始悔了,可已经太迟。他开始害怕了,他知道一连串的可怕的连锁反应还在后头。他泪眼婆娑,左顾右盼,惊惶和无助毫无掩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作为一个做农村治安工作十几年的郑所长,他的工作作风和办案方式也许不那么循规蹈矩,表面看来甚至是简单粗暴和滑稽可笑的,可这些却是从农村的实际工作历练中总结出来的适合农村文化氛围和法制认知水平的土套路,原始、简单、透着农村人特有的敏感和江湖上的狡黯,在实际操作中是非常有效的。这时的他心里喜气洋洋,尽管他使劲压制着这种情绪,但已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溜出些端倪。他能不高兴吗,他使用了小小的心理战术就打发了那个堆墓的“外地人”,在自己师长面前为母校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大麻烦,漂漂亮亮地显示了他的城府和能力。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处理得那般轻松,他原本以为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男人总是有些老辣的江湖历练的,没想到在他面前却是如此的土崩瓦解稀松平常。他能不得意吗,声誉和传奇就是这样一点点堆垒起来的。所以在晚上的酒宴中他喝得舒心畅意,酒往胃里淌得顺顺当当,很快就八分账了;如果不是乡里还有工作要安排,他是有醉一回的打算的。后来在要回去时,他竟又意外地捕捉了一次“案机”,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但层层剥茧步步进逼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也使很长时间不接案的他过了一把瘾,做渔人的晒着网不打鱼做猎人的端着枪不搂火是痛苦的,任何行当都有它的职业癖好,今天他在这个叫顾保连的学生身上操练了一回,对手弱了些,带来的办案喜悦却是实在的。

  晚自习下了,张老师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截住了她的学生,正告大家不得把班上发生的这事儿传出去。作为一个女子,她深知这事的特殊性,弄得不好就会带来恶劣后果。事实上这件事已对当事双方都带来了严重伤害,而且此事还会波及到以后工作的方方面面,非常消极。

  她把存扣和魏星叫到一边,悄悄地交待了几句。

  匆匆地, 顾保连的父亲进仁来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办公室那边亮着雪白的灯光,远远望去竟有些剌眼。进仁知道他的儿子现在正在里面,站在那明晃晃的光亮下面。当存扣和另一个孩子到他家把事情简单说出来的当儿,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不敢相信。那一刹那他几乎都撑不住自己了。

  老瘌巴进仁马上就赶来了。他出来时门都没有关。关门做什么。也没顾上点个马灯。点马灯做什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的世界一下子乌天黑地。他在黑灯瞎火的弄巷里跌跌撞撞地走,心中涨满了无边的悲哀。走上东桥的时候,他连扎进河里的心都有。一个失去老伴的男人,一个在他庄上小世界里争脸要强的男人,孩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有了差池,他的理想大厦就坍塌了。当他一脚踏进学校大门远远看见办公室的灯光时,一股急火就冲了上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他要去见到他的儿子,他要去救他的儿子,哪怕豁出老脸不要面皮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时,就“咚”地对着领导跪下了。

  灯光照在他的头上,那几块铜钱大的瘌疤就显得格外地晃眼。

  他的儿子已在一旁涕泗滂沱。拿手推他:“爸……”

  他无动于衷。跪得直定定地,脸上凝固着绝望的悲戚。沉默。如一只待宰的老羊。

  陆校长和几个老师见状大惊,忙上去拉他。可拉不动。他的腿曲着,拉起又跪下,拉起又跪下。

  “爸!——”顾保连抱着他爸的头失声痛哭。

  坐在椅上的郑所长不耐烦了,用指头点着桌子说:“你这个样子要怎样?”

  “把我儿子坐下来。”

  “什么!……”

  “把我娃坐下来。”老瘌疤固执地说。

  “这么说你儿子还有理了?”

  “是我的罪。”

  “事情可是你儿子做的!”

  “是我的罪。”还是那句话。

  “好了好了,你先站起来说!”郑所长愈加不耐烦。他见不得一个半老头子跪在他面前。

  “先让我娃坐着。”

  “嘁!”郑所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几乎要哑然失笑——“好好好,让他儿子坐着!”

  “现在你起来了吧。”郑所长示意老师拉他起来。

  他不肯。说:“我跪着。”

  “为什么?”郑所长真的糊涂了。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没给我娃寻婆娘。”

  “啊?!”一屋的人面面相觑。

  “我没给孩子挂一门娃娃亲。”老癞疤说,“我有罪。”

  “娃儿想婆娘了。我有罪。”

  “哈哈——”一个年轻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有罪!”郑所长敲敲桌子:“你儿子在学校大搞流氓活动,你们大人是怎么教育的?”

  “他没有妈妈。他妈妈上吊死了。”

  沉默。

  “那……你说这事咋办啊!”郑所长揉揉鼻子,身子往后一靠,摸出一棵烟点上,眼睛望着老癞疤。

  “放过我娃。”

  “啊?”郑所长蓦地坐直了,眼睛瞪得像銅铃——“你说什么!犯了事就这么好了(liao第三声)啊?”

  “就凭领导一句话。”

  “不行!”郑所长气咻咻地说:“开玩笑,自己犯出事来不承担责任咋行!”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向郑所长望。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8     标题: 26、儿子长大了

  也不知顾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没电。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他的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堂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泣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吔……”顾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吔……”顾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顾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顾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顾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我这张屄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屄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顾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收住声,泪眼瞪着顾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顾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顾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癞疤”进仁和他的儿子顾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林潭镇,去投顾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顾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地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林潭镇就不远了。艄工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上飘荡。听得顾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他的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顾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过河啊!过河啊!”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棟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9     标题: 27、学校里的金童玉女

  存扣这班里就一下子走了两个学生:老进仁先斩后奏把他儿子弄到了圩里,碍于本庄人的面子,陆校长事情过去后给他补签了转学证;那唐月琴家父母倒也是一对仁义的夫妻——兴许怕事情哄大了,对女儿产生更多负面影响——也没吵没闹地,放了条小船来,把女儿接到别的地方上去了。

  这件事对存扣震动很大。他想这都是由于人在发生(即:发育)后想不好的事情造成的,都是发生惹的祸啊。他倒有点怀念以前那样单纯的时候了,啥都不太懂,反而干净。于是他敛起已经有些浮散的心情,一门心思地在学习上下功夫,直到初二结束他都是在同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当然,他的身材也随着拔尖起来——仅仅一年多时间,他身高竟猛蹿到一米七开外,真正应了农村人的俗语:“后发生”、“晚长”。小精豆儿似的伢子长成了英俊少年,时光和生命不经意之间就给你捣鼓一个惊喜。

  存扣感到自己猛长还是在初二下学期结束后的这个暑假,他变得特别能吃,中饭就是没有菜白饭都能扒上两大碗;傍晚还要吃,以前他是从不吃晚茶(方言,傍晚简单的副餐)的。他嫂子月红吃饭时老让他“慢些,又没人和你抢着吃”,还哄她挑嘴拣食、没有荤菜就不开心的儿子俊杰:“你看你小叔,吃得又多又快,长大呆个子哩!”

  体重也增加了很多,上初一时称七十几斤,现在都一百挂零了。力气也大了。特为跑到河东铁匠铺请马铁匠打了一副笨头笨脑的哑铃,8公斤一个哩,放在房间里,早上一起床不洗脸就练一气,晚上睡前再练一气。以后在人家放的电视里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武松》,又让他对武术产生了迷恋,没有师傅,就照着《武林》杂志瞎练,瞎比划,跟他学习一样,勤苦得很。黄昏时和进财、东连一帮孩子去中学里苦练篮球,把个土操场跑得起了烟——他现在可是打中锋喽;投篮还特别准,得了个绰号叫“高射炮”。他喜欢穿个背心,更显得宽肩窄臀,胸肌劲突,上臂粗壮,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儿,真是个英气勃勃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呐。

  初三开学时张老师看见他就惊讶地叫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存扣吗,怎么变成个大人啦!”他站在男生中如鹤立鸡群,女生看到他都咪咪笑,也不跟他讲话,好像一个暑假过去,个个都变得害羞和文静了许多似的。

  初三一开学,班上气氛明显变得异样。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同学辍学了。马锁上了人家的铜匠船,学铜匠去了。进财被他爸撵去学木匠,他哭,要上,说要把初中上下来唦,考不上也不冤了。他爸说,上你个大头鬼哟,数理化三门加起来没得二百分,还上个啥头绪!你有人家存扣那脑子,我供你上大学才高兴呢——赶明儿呀,人家存扣把城里婆娘带回家,你为他打结婚家具去!张老师到几家跑了好几趟,没用。农村人心实,他们有自己的死道理。

  梁庆芸也走了,这是大家没想到的。她可不是成绩不好的人。但她却是走得值的,尽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县里有文,说是为加强农村医疗力量,县卫校要在全县赤脚医生中招收两个班的学员,毕业后分到各乡医院做医生。梁支书立即活动,到学校请校方炮制了一张毕业证书,又到乡里弄了赤脚医生的假证明,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起了卫校来了。两年一过,出来就是国家户口。后来得知,那两个班的学员好多都是做小动作进来的,上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心照不宣。

  毕业班的学习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从老师们的匆匆脚步和严肃的面孔中也看得出。快节奏的课程,大量的作业,没完没了的巩固和复习考试搞得绝大多数同学身心俱疲,大浪淘沙是免不了的,有的同学在几度挣扎后终于失去了信心,只好敷衍着等着拿张毕业证书了。痛苦和失落过后也就慢慢坦然了:上高中读中专毕竟总是少数,好歹初中毕业了,出去再想办法吧。而那些跟得上的同学则成了比较稳定的一群,他们是老师培养的重点和学校的宝贝,教师的业绩体现和学校每年的形象都是依赖这一小部分优等生的,能不重视吗?肯定重视,绝对重视。

  存扣游刃有余地跟着老师的节奏,他的满分试卷经常被老师用图钉钉在黑板左边挨着作息时间表和日课表的地方向大家展览。看他的卷子真是一种享受,字迹工整,清清爽爽,他倒不是像在考卷子,倒是像饶有兴致地抄到上面的,所以才显得那么优游和精美,常常引起观看的同学一派唏嘘: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啊。

  当然,这黑板左边一块并不总是存扣专美的。往往在存扣的左侧还同时贴着另外一份卷子,以它上面娟秀齐整的字体和同样的满分与存扣分庭抗礼,同获殊荣。这张卷子的主人是秀平。有时老师在贴两人卷子的时候,存扣就不由朝她那儿瞅,眼神有些痴怔。

  于是就有同学说,这是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啊。于是就有老师说,这两个娃娃要成为我们学校招牌的。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09     标题: 28、喷薄而出的情诗

  初三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间秋尽冬至,冬去春来。

  开春后日渐和暖的天气让存扣感到慵懒和浮躁,坐在教室里常常走神,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感伤。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自习课上做作业时,存扣觉得心里草草的,怎么也沉不下心来,便顺手拿了本英语书从后门出去,偷偷从学校北面围墙的一个豁口中跳到了外面的农田里。他要出去散散心。

  存扣脚立在松软的田埂上,一下子有些愣怔。上了初中后就很少一个人到田间野外了,眼前这旷远又丰饶的的春天景色居然有些陌生起来,使他怀疑这是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紧张单调的学习生活阻断了多少大好的春光啊。田野里黄黄绿绿的,黄的是油菜,绿的是小麦,每块田都密密挨挨的,又平平整整的,像一块块美丽的毛毯。河堤上的柳树新绿如烟。存扣一边踱着步,心中就有了做诗的冲动。存扣会做诗。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就和维江结成了朋友,其实为的是一本一本对付维江那两口袋书。五花八门的著作,以中外小说居多,也不管能懂不能懂,反正全借来通读了一遍。这两袋书让存扣与别的孩子有了不同,他的眼界远了,知识面开阔,作文的基础也因此打成,写出来的东西耐读,其中有些用词和结构连老师都佩服。那两袋书中有几本诗集,中国的唐诗和外国的抒情诗,存扣很喜欢,记住了里面不少句子,上初中后他有时候写日记也仿着写,他有时拣些称意的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非常受欢迎。

  他沿着农田边的河堤往北面牯牛湾走,想慢慢做出首诗来,回头抄上日记本,也不枉出来散一次步。可这时身边河坡上密生繁茂的野草野菜突然转移了他的情绪。这些野草野菜存扣能认得好多:兔子苗,牛耳朵,狗脚印,马芹菜,癞浆草,孩儿菊,油塌儿,荞荞儿,灯笼头儿……存扣的记性很好,这些都是他五岁前妈妈带他下田挑猪草挖野菜时教他认的。现在再看到它们,存扣心里马上就潮出些伤感来。自从爸爸死后,快乐就离这个家远了。妈妈在外头的时间多,在家里的时间少,好像怕呆在家里似的。性格也变了,变得郁郁寡欢,脾气也大了。人为什么要死呢,两个结婚的人在一起,死了哪个另一个就过不好,还不如不结婚呢。他想将来他和哪个结婚,两个人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不能得病,也不能出意外,一辈子相厮守,临了最好一齐死,把哪个撂在世上瞎思念都受不了。老听大人说,朋友旧的好,夫妻原配好,难怪以前有人劝妈妈再找个人她不肯,一心一意做寡妇。妈妈说,丈夫在跟丈夫,丈夫不在跟儿子,我有两个儿子,把他们盘出来我就够了,不亏了。存扣就想无论如何要对得起妈妈,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成了家,让妈妈好好地享享老福才对。

  存扣这时心里就冒出个让他心跳的念头:将来他要和哪个结婚呢。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梁庆芸。

  梁庆芸去县城读卫校后,存扣有好一阵子落寞。原来在一起还不觉得啥,人一走就觉得真有点对不起她。一个支书家的宝贝女儿,对谁买过账?而他存扣总是由着性子对人家,好像自己有啥了不得的样子,好起来不丑,心情不好对她颐指气使的,她总是嘿嘿地忍让,处处让着他,呵着他。但她所有对存扣的好还不是想以后要做他的婆娘?当时上初一的存扣不理解她的心思!他只晓得庆芸对他好和他玩他就可以像个任性的弟弟待她。他是以后才慢慢懂得的。可懂得了又咋样,她千好万好但是腿子不好,是个瘸子,存扣是不会要的。存扣是个恪求完美的人,就像考试考不到第一名他都不满意一样。而且妈妈也不肯啊,妈妈说我考上大学就会进城里工作,肯定是要找城里的婆娘的。她心可高哩。

  但是存扣并不想找城里的婆娘。要找就找……呵呵,其实十六岁的存扣现在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人以前在他意识里影影绰绰的,现在却是清晰而鲜灵灵地每天活泼在他的面前。过去也没怎么留意她,她就那么文静地老实地在班上做着他的同学,天知道这丫头这两年像吃了什么发粉喝了什么仙水似,竟出落成班里最漂亮的一朵花了。苗条的身子,娇嫩的脸蛋,眼睛水汪汪的,两根辫子搭在前胸,在鼓隆起的地方弯垂着——倘挂在身后,那辫梢儿便搭上了圆翘的屁股;又喜欢笑了,酒窝儿浅浅的,露出细白而齐整的糯米牙,好看极了哩。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有酒窝儿和糯米牙呢,真是怪事。怪只怪她那时太瘦弱,老实头,当然不起眼啦,虽则当个班干,从来不敢得罪人,说话细得像蚊子,小媳妇似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而且变化这么大?存扣想不明白。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他骨头都酥了。他就势躺下来,眯着眼睡在松软的菜地边上,把那本《英语》当枕头,两手交叉着搭在后脑勺上。他打算就这样惬意地躺在阳光里,像以前顾保连说的那样,认真地想一回她,使劲地想。

  下午三点多了吧,远处传来学校的钟声。没有风。太阳暖暖地照着,像妈妈绵软的手。鼻息间拱满了泥土青草和菜花的味道,热哄哄地。蜜蜂嗡嗡地忙,来来往往地;不时还有一两只白的或黄的蝴蝶在他脸上轻曼地掠过。他舒心适意地躺着,两腿分开,双臂伸直,在田埂上做成了一个“大”字。他肆意想着她,设置着种种不同的情境,心里草芽似地乱拱,想像中竟多出了些肉体的意味,让他吃惊和心跳。他突然觉得腹部下面有些异样,稍微抬起头,便看到裤裆间耸起了“蒙古包”。他有些羞赦,忙坐起来,用手使劲一捏,疼中带有快意的麻痒。他的脸红烫起来,“真没出息。”他嘀咕一声,想:还好,没人看见。

  这时候他有一种想倾诉想分享的冲动。他想立时写些什么,可没有纸。他灵机一动,掏出圆珠笔,在旁边一株长得最蓬勃的油菜上拣一片大叶子,信手写下了一首诗来——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芬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写完了,读读,尚感满意。又在上面写下题目:《给XP》。然后,吁一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嘴里哼着曲儿,优哉游哉朝学校方向走去。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0     标题: 29、无意间泄露心意

  每年桃花开放油菜金黄的时节,镇上的小陶总要来顾中为毕业班的学生拍照片,在美丽的春天给他们留下青春的倩影,让大家互相赠送,留作纪念。

  这天小陶又来了。胸前挂着“海鸥”牌相机,手里提着礼物,径直向陆校长家走去。

  小陶和乡里各学校关系处得很好,主要目的是为了做每年拍毕业照这块生意。他这次来当然还没到拍毕业照的时候,只是为学生拍些风景照,生意虽然不是很大,但既然来了,校长的招呼还是要打的。感情是平时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嘛。

  小陶来学校拍照的消息一传开,最兴奋是莫过于那些女生了。她们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裳,把脸洗得白白净净的,搽上雪花膏;把头梳了又梳,有辫子的把辫子重新打过,在辫梢上扎最鲜艳的头绳儿。等小陶从校长家一出来,她们像一群花蝴蝶似地簇拥着他,带他到校内校外选景,拍个单照和合照。这时候小陶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极好的配合,由着女孩子们的心思和创意,笑呵呵地没有一点摄影师傅的架势。孩子们放得很开,往往就拍出了很动人的照片。

  牯牛湾无疑是绝好的摄影地点,这个古老的垛田上不仅有大块绿油油的麦田和黄灿灿的油菜地,而且还有柳树桑树和桃树,加上猎猎芦苇,小桥流水,都是取景的上佳之选。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站在柳前就是袅袅婷婷一株柳,桃树下人面更比桃花红,麦田前显示青葱年纪,菜花前怒放青春娇媚,桥头水滨则毕露清纯本色……快门咔咔直响,定格下她们嫩毛毛水茸茸的少女时光。

  有时候,巧合就在快乐中不知不觉地发生了。

  成绩好的秀平现在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了,所有女生都以和她合影为荣,直忙得她屁颠屁颠地,红扑扑的俏脸上生出了油汗,把几绺刘海沾上了前额,更增添了妩媚和可爱。她溜开人群,想独自一个人找个好背景拍上两张,当她信步走上油菜地的田埂时,她压根儿没想到这里会有一个美丽的邂逅。

  她的眼神在这爿菜地上逡巡,油菜长势很旺,花团簇拥,一派金黄,株高叶阔,碧绿如玉。看得出,这块地底肥上得很足,不过多长时间准能收上几笆头好菜籽呢。她欣赏着这片油菜,决定坐在菜地前的田埂上,一脚自然前伸显示她修长的腿儿,手在背后撑着地,把腰拧过来对着镜头笑吟吟拍上一张。这是她从人家的挂历上学来的一个电影明星的姿势,大概是张瑜。当时她觉得这样子好看极了,就认真地看了又看,准备啥时自己拍照了也照样仿效。她嫌她的同学照相时动作太古板太没有创意,她要跟她们不同,她要拍出明星的模样。

  于是她就在田埂上坐了下来,她要先模拟一遍。这是个细心的孩子。她不想在镜头对住她时才匆匆想动作,三两下摆不好姿势人就会着急,一着急情绪就坏了,情绪坏了就难免不反映在照片上,那还不如不拍呢。就在她一个人在那儿专注地操练时,她的目光突然惊奇地聚上了一处地方。

  她注意到身边一株油菜上有一片手掌般阔大的叶子,在阳光下面闪着一串串荧荧的蓝光。定睛一看,上面竟被人写着一行行文字!当她充满好奇地从头至尾读到最后时,她的脸上变得火辣辣一片,鼻尖上都沁出了细汗,一颗心更是怦怦直跳。她明白这是一首诗,一首情诗,而且是她们学校的学生做的——是他做的!她认得他的字,学校里能写出这样好诗的人只有他,而且,而且呀……(她的一颗芳心已跳到喉咙口了!)这诗的题目写得十分清楚,是给XP的嘛,这难道不是她秀平两个字拼音的缩写?怀春中的少女对某些意象的暗示总是冰雪聪明的,表现出比学习更加颖悟的理解力,更别说是秀平了。在这短短的几十秒内,她甚至有了一种炫晕的感觉,她被这突然而至的意外惊奇和幸福冲昏了头脑,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直到远处有同学在喊着她的名字。

  秀平一激灵,用手把那张菜叶齐梗掰下,夹在她拿来用以作为照相道具的杂志里,然后站起来,用一种她平时极少用过的极嗲极甜的声音招呼小陶和她的同学:“来呀来呀!我要在这儿拍哩!”

  就在那株断了一张叶子的油菜旁边,秀平留下了一张她十七岁时最出色的一张照片。曼妙的造型,青春的身体,醉酒似地红彤彤的脸蛋,秋水样的明眸。小陶按下快门后连声叫好。怕拍成眨眼瞎,又加拍了一张。这张照片后来在镇上“小陶照相馆”玻璃橱窗中最显眼的位置陈列了一年有余,成为四乡八舍赶时髦的女孩们争相效仿的范本。

  秀平那夜很久没有睡。在灯下她把那张菜叶铺在桌上,看个不够,恨不得把叶子看出水来。一颗芳心怦怦地跳,自己都能听得见。只觉得脸上烫,朝小圆镜里一瞅,炭火般地红。她胆心这菜叶过几天蔫了,连忙从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用圆珠笔把那首诗工工整整抄下来。抄着抄着,眼泪涌了出来,在腮上凝成珠珠,往本子上跌落。

  她流的是欢喜泪。自从上了初中,秀平眼中就不曾有过别的男生,她只喜欢存扣。在她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少女的过程中,她惊奇地目睹了存扣从小男孩儿成长为品学兼优的英俊少年。如果说存扣小学时还是块未被人注意的璞石,那么初中三年他却是一点一点地被琢成了一枚精致的好玉。无论哪个女生,都存想着拥有这块玉的绮念,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爱在心中,任这个绮念在心底骚动着,痛苦着,因为有梁庆芸。这个对手太强大了,她像一只蚕,用她的耐心、细致、温柔和忍让织成丝,把存扣挟裹在她的茧中,让人连觊觎的门儿也没有。虽然别的女生也会做蚕,也能织丝,这对不笨的女孩本是无师自通,然而她却是村支书家的女儿——这才是顶要命的地方!但是老天竟让梁庆芸离开了,让她远远地去了县城!这些心思缜密的女孩儿,面对这突然降临的机会,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们没有梁庆芸的底气——这种底气是需要家庭和本人的素质来支撑的。面对越来越优秀的存扣,她们感到自惭形秽,不够份量。只好选择放弃。虽是十分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她们到了理性的年龄。这时在班上,似乎只有秀平,才有资格取梁庆芸而代之。秀平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在学习上与存扣咬得很紧,某种程度上正是存扣逼出来的:要把存扣掳到自己身边来,就得和他一样优秀!她果然做到了。也只有秀平了。——可喜的是,身体的成长也出奇地配合:似乎不经意间,她从根本就不起眼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极美丽的少女。她发育得肆无忌惮,青春逼人,身高蹿出一米六几,胸脯瓷实,腰肢婀娜,屁股浑圆上翘,两腿修长而健美,走起路来轻盈如风,挟一股清新的处子之香。她是学校里的长跑健将,对于球类也很有天分,因此与爱好体育的存扣就多了在一起的机会。可她还是不敢贸然进攻存扣,她总感到不十分有把握。她学会了打扮,每天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辫子梳得滑滴滴的;还央人为她织了一件红毛衣,把她的身体裹得玲珑剔透;进教室时总是装着不经意朝存扣那边瞟上一眼,若赶巧遇上存扣看他,亮脸盘便立时开成一朵娇艳的花。但存扣好像总懵懂着。他总是不露声色。进了初三他变得深沉了,没有太多的言语,有时候脸上特别严肃,好看的嘴巴,却抿着,好看的眉头,却皱着,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秀平真的不敢惹他,她没有梁庆芸的胆气和弯弯绕的心机。她有些着急,可没有办法。

  现在秀平竟无意中发现了存扣的心思:存扣也是爱她的!而且爱得那么炽热,那么深沉!这真是天意,让她看见了那片叶子,那首写给她的情诗!这个坏人……他咋不告诉我哩?害得我……她恨不得跑进堂屋跪在蒲团上对观音菩萨叩上几个响头,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感恩。乡村的女孩子大了,还有什么比配上一个如意郎君更能让她满足和踏实呢。不少女子为了爱敢去拚敢去死,而今,幸运和幸福似乎正在降临到她秀平头上!……她坐在椅上痴痴地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向存扣表白,主动地捅破这层窗户纸;若两个人好了,怎样才能不使学习受到影响,怎样处理感情的燃烧和发展。这个细致的女孩,看得多,听得也多,冰雪聪明,她要做好这场爱情的总设计师,让两人的爱情往理性积极稳妥安全的方向发展和成熟。她手托着腮想着,面孔火烫,如痴如醉。她熄了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很久才成眠。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1     标题: 30、恋人要摊牌

  第二天清早,五点刚出头,秀平就起来了。她今天要专门赶个早,这是她昨天晚上思想斗争了几十回后决定的。秀平换上一件水红色的春秋衫,在镜子前仔细梳了头,胡乱就着老咸菜喝了碗稀粥就往学校跑。她家在老八队,是离学校两里多路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舍。过了西面的水泥桥,她在麦地和油菜地的田埂间穿梭着,脚步轻盈,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她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学校。她知道存扣总是第一个到教室读书的,她要和他单独在一起;她要和他说话;她要和他……摊牌。

  走上校园的林荫道,秀平远远看见自己所在的初三(1)班教室门半掩着,知道存扣在里面了。又走近些,依稀听见存扣读英语的声音。她的心跳就快起来,脚步反而变慢了。这排教室有三个班,初三(1)是最西头一间,她从东面上了廊檐,往西慢慢地走,有时还停下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心口跳得太厉害,想吸口气平抑下来,就是做不到。“我怎么啦?”她怪着自己。她在离教室门两三步远的地方靠墙站着,“有同学来了我就跟他说不上话了……不行,我得赶快!”秀平心一横,上前推开教室门,一步跨了进去。

  存扣读书正在兴头上,突然门“嘭”地一响,一个人闯进了教室,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不由得呆了:秀平。竟是秀平!

  秀平冲进教室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一张脸红扑扑地,胸口大起大伏,手揪着辫梢儿,下嘴唇咬着,不霎眼地盯住存扣看,像是生气又像是……存扣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竟有些发怔,嘴里不由说出:“咦,你也……来啦。”

  这一问不打紧,秀平眼里顿时像蒙上一层雾,就有泪蓄上了眼眶。她哽咽着说:“就该你……来得早?”用手背在眼上一揩,揩得泪水糊花花的。满脸的委屈和艾怨。嘴一扁,又像是要哭。

  存扣慌了,忙问:“哎,秀平你怎么啦?是在路上跌跟头了?”他站起来,语中带着惶急。

  “没有。”

  “那你为啥……哭?”

  秀平就走到存扣课桌旁,站着对他,期期艾艾地,噘着嘴说:“就怪你。”低头看脚,声如蚊蚋。

  “怪我?为啥?”存扣吓了一跳,忙往旁边挪挪,声音有些大起来:“我、我又没招惹你!”

  “你就是招惹我了!”秀平突然脚一顿,两眼亮亮地逼住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言甫毕,不禁大羞,脸上腾起红云。(关于娃娃亲,张老师有说法。秀平也有说法。财宝有娃娃亲。)

  “我……不懂。”存扣满脸惶恐,头脑急剧地转着,硬是想不起在哪儿得罪过她。

  秀平看他动脑筋的样子,噗哧一笑:“呆子。”

  就说:“前两天你上牯牛湾了?”

  “嗯……是。”

  “去干啥?”

  “散心啊。不,读书——上自习课时。”

  “还干啥了?”秀平眼光灼灼地。坏坏地笑。

  “没干……啥呀。”他脑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头上沁出了汗。

  “我们女生昨天也去了。拍照片。”秀平轻轻地说。

  “噢。我晓得的。”存扣说,声音竟有点发嘎。眼皮耷着,不敢去看她。

  “我在油菜那儿拍了张照片。”秀平柔声说。

  “……”

  “我看到那片叶子了。摘下来了。”

  “啊!”存扣抬头看了秀平一眼,脸上窘成了一块红布。吭下头,嗫嚅着:“对……对不起。”

  “不要紧。存扣……我,我……高兴!”秀平心潮难抑,一胆大,竟不由自主地挨存扣坐下了。

  存扣慌慌朝门外看,说:“你、你坐你位置上。”

  “我只坐两分钟。”秀平说,“你喜欢我,闷在心里。我也是,不敢说。”

  言毕,她头低着,弄自己的辫梢,吃吃地笑。

  “你、你坐到自己位置上……”存扣小声求她。

  “你是嫌我了……”秀平声音中又带着哭。

  “不、不,我……我不嫌。”声音像蚊子哼。

  “你说的!你说不嫌的!”秀平听存扣说不嫌她,惊喜之下一时情热,上去抓住了他的手,热切地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嫌’!”

  “我不嫌。我不嫌。”存扣用另一只手捋着汗,狼狈不堪,像在连连讨饶。

  “妈呀!”秀平松开手,走到前面的座位上,存扣的承诺使她心潮激荡,她受不住,趴在桌面上呜呜直哭。存扣在后面急得直叫:“有人要来了!有人要来了!”

  秀平收住声,回头看存扣,说:“我上河边洗把脸。”声音那么的温柔,脸上带着泪,竟自在笑着。存扣看得痴了。“你去吧。”他说。声音也是柔柔的,吓了自己一跳。

  “嗯。”秀平听话地答他,走到教室门那儿,又回头对存扣一笑,笑得极其烂漫,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米牙。好像故意似地,随手“呯”地带上门,把个傻了似的存扣关在教室里。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1     标题: 31、姐姐的悲惨往事?

  农历四月尾上的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等所有同学都陆续离开了,秀平和存扣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教室。一前一后的。却都不是往家走。中午存扣就在文具盒里看到秀平偷偷放的纸团儿,要他放学后到牯牛湾。秀平总是用这种递纸条的方式通知他出去,地下党接头似的。她总能设计出约会的恰当时间和地点,三四回了,从没被人发现过。存扣当然很愿意和秀平在一起,跟以前和庆芸一起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是又新鲜又渴望。但一礼拜就一次,没得多。存扣就很佩服秀平,啥事都能安排得周周全全,有理有节,有板有眼。存扣乐得让她安排。有时他想,秀平要是自己姐姐,倒也蛮好。秀平真像姐姐。

  牯牛湾风光无限。麦子见黄了,油菜籽结得饱饱实实,沉得弯了腰。夏收笃定丰收了。走过那个诞生情诗的地方时,秀平朝存扣扮了个鬼脸,调皮地笑了。虽然没有了菜花,可秀平感到这里比以前更加美丽。

  两个人在垛田间消消停停地走,说些闲话。有时一条埂走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两人互相望望,眼里心里都是好,不需要多说话。走到河边的一株歪脖子柳树下秀平在草地上坐下了。腿盘着,拿个右手背支托着下巴颏,朝着着东北方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存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两里路外一片蓊蓊郁郁的所在,有几只大鸟在上头盘旋,喳喳地叫声依稀可闻。不注意准以为那是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其实却是顾庄东面人家的公共墓地。这乡下,人住的村庄和祖宗亡人葬的墓地都是被各种树木包裹着的,不熟悉的生人远远看去还真分不出来。存扣感到有些蹊跷,说,你看那里做啥呢。一面说一面也坐了下来。

  秀平转头朝存扣深情地望了一眼,俊美的大眼睛慢慢地就蓄满了泪水。她哽咽着声音说,我想我大姐来了……和你在一起,我就想我大姐咋就没得我这样的福呢……

  她就给存扣说了秀华的事。

  1975年。冬季。照例要兴修水利挑河工。每家出一个男劳动力。秀平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三跛四的,自然不能去;而她爸那年一进冬气管炎就发作了,喘得要老命,又去不了。没人上河工生产队年终分红是要扣钱的,他爸急得团团转,没有一点办法。这时候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姐秀华独自在院子里收掇起扁担和泥筐,说:“我去!”

  工地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旗子,人山人海;民工们打着震天响的号子,高音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热闹喧天;已做好的堤坝上用石灰水刷着“大干快上,改天换地”、“农业学大寨”等口号,每一个字都比人高。在这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民工们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挑着一百四五十斤的泥担子从六七米落差的坝底拾级而上,即便是精壮的民工也是感到吃力的。可是要强的秀华硬是没拉下一步。大伙儿对这位俊秀的姑娘不由心生敬意,在她身边走的时候都频频向她翘翘大拇指。当这些民工们知道她是替有病的父亲上河工的,更是为她的孝心所感动,挖土的人便有意少给她两锹土:这也有技巧的,几块土互相搭盖,从体积上是很难看出虚实来的,足以骗过在大堤上来回巡视的干部的眼睛。秀华朝装土的种礼大伯感激地笑笑,嘴一抿担上肩就走。

  十八岁的秀华出落得相当漂亮,又健康结实,吃饭很快,一斤蒸饭三扒两扒就咽下去了。吃得多的人力气就大,河工上艰苦的体力活居然让她应付过来了。晚上她和工地食堂烧饭的大婶睡,挺安稳的。就是有一样事比较尴尬:白天小便或解溲很不方便。男劳力是不问的,想小便东西一掏就撒,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要解溲了,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裤子一拉就成。秀华可不行,毕竟是个姑娘家,要方便时她总要颠颠地跑出好远,找个隐蔽僻静的地方,彻底躲离那帮汉子的馋眼。河工上都是些急吼吼的“和尚”,有这么个俊俏的妹子混在里面,难免就有些想入非非,这也正常。

  这天下午五点钟左右,秀华他们这组河床上还有一个不算大的土方没挖完,听说工地晚上可能有宣传队来慰问,大伙儿鼓着劲儿干,争取早点收工,洗洗弄弄吃过饭看演出。秀华有泡尿老早想撒了,但又不大好意思去解决,怕影响大家的进度,硬憋着,想赶快担完了再说。真是应了一句古语:“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偏偏就是在这泡尿上出了事!

  河槽底下种礼大叔一声喊:“每人加两锹,至多再挑两担就结束了!”大伙儿鼓起最后的力气,担着满筐的土往上挪,秀华也添了两锹,摇摇晃晃还没捱到半坡,突然“哎哟”扔掉了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脸色刷白,两只手捂着小肚子直叫唤。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堤上,裤裆里湿了一片。看她叫唤得紧,有人赶紧去喊工地上的赤脚医生,过来问了几句,年纪大的种礼大叔就冒出一句:“莫不是尿泡(膀胱)挣破了?”

  那医生一听就慌了,连说:“有可能!有可能!”吩咐赶快找船到区医院,“否则尿毒走开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却起了北风,刮得脸上生冷,天阴沉起来,看来是要下雪了。有几个人在附近的村子找到一条挂桨船,却高低摇不响。柴油冻住了。忙用稻草把子烧了烘烤油箱,等开到工地这边,已耽搁了个把小时,秀华连叫唤也叫唤不动了。

  35里水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人抬上医院,因拖了太久,医生全力抢救,却是没有用了。

  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秀平几乎是哭着讲完她大姐秀华的故事的;她接着又哽咽地对存扣说,现在我大哥三十几了,一条腿残着,找不到婆娘了。不能做什么事,脾气倒很大,又滥抽烟,喝醉了就哭,还砸东西……他是心里苦啊。如果能说上一门亲就好了。但人家姑娘就是麻子瘫子也不肯嫁他呀,他养不起婆娘……我二姐秀琴没媒没证的就跟人家跑了,还算不错,两个人借贷办了个水泥预制厂,生意蛮好;但一年到头没几趟回来,就是回来也总是撂个百儿八十的给我妈,陪妈一宿都不肯,她是不要这个穷家了……我爸走后,妈有只眼睛就渐渐不行了。是哭坏的。爸走时眼睛没闭上,他心里舍不开呀;一辈子省吃俭用,病中也不肯花大钱抓药,死了才发现他还攒着两千多块钱,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呀……我妈一分钱都舍不得动,说是留给我出嫁用。妈现在就我这个依靠了。我大姐是最孝顺能干的,如果她还在该多好……

  听着秀平的述说存扣心里很难受,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秀平太可怜了,家里竟是这个样子,他多么想能够与她分些忧愁呀。他认真想了想,说:“要你大哥到你二姐厂子里撮撮忙不行吗。就是看看门岗也成啊。”

  秀平叹口气说,你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厂呢,姐姐姐夫都住在厂场里,要用啥门岗?再说我大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捧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我是去过姐姐家厂场的,我姐夫对工友吆五喝六的,他哪里受得人的脸色?“有残病的人都相当自尊。”秀平咬着嘴唇,手绞着辫梢儿。

  “那你叫你哥学个啥手艺也好啊!”

  “他有手艺的。他会补鞋。”

  “这不是挺好嘛!庄西三麻子上扬州摆鞋摊,说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十几块呢。”

  “我哥不行啊,他性格不好,不会处事。去年底他跟人家上东台才做了几天,就被那街上修鞋的找小痞子打了一顿……现在他死都不肯出去了。”秀平说到这里把头抵在膝弯上,眼泪又出来了。

  看秀平这样难过,存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豪情来,对她说:“没什么!我们俩好好用功,将来一起考上大学拿工资做公家人,家里就什么都好了。”

  秀平抬起头泪花盈盈地看存扣,眼里放出喜悦的光:“你真这样想的?你是说我们俩吗?是哩是哩,我也是这样想的哩!”她喜极,竟倚上存扣的肩膀,等反应过来,急忙坐直了,脸上羞得绯红,抿住嘴笑了。

  傍晚无风。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偶尔有条鱼在菱叶间跳起,发出“噗嗵”一声水响。田野肃穆而安宁。夕阳把浓浓的油彩泼染在两个孩子身上,远远望去,如一帧美丽的剪影……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2     标题: 32、高中生活的开始

  中考揭榜,顾庄中学考上十几个高中。存扣和秀平分数高,被本县著名的吴窑中学一起录走了。

  高一两个班,分高一(甲)和高一(乙)。碰巧,存扣和秀平又分在了一个班,高一(乙)。

  排位置时两人稍微使了点技巧,成了前后排。秀平在前,屁股后就是存扣。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上学,人生地不熟的,两个人感情上就更加地依恋,这是很自然的。

  今年的新生,吴窑本镇走读的并不多,每班十几个而已。主要是外面考来的学生。特别是男生多。于是女生住进了宿舍大院,男生宿舍用上了高一(乙)西隔壁的一间空教室,能搁好多床。

  双层床,睡四个人。自由组合,存扣个子大,正好配了一个叫王树宝的小个儿男生。这王树宝长得蛮可爱,大眼睛,小圆脸,手小而白,握在手上很绵软,爱笑,说话的声音有些娇憨,女气得很。以至于秀平来宿舍找存扣看到他俩坐在一起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又重找了女朋友的呢!”以后秀平曾跟存扣这么打趣过。

  秀平是来找存扣帮她升账子的。她也是上床。女生上床一个人睡,下床则安排两个。秀平带的几根细竹子很长,还有点弯,不好绑,几个女生帮她弄了一气,总是不成形,歪歪扭扭的。下床的女生只要把账子的四个角往往顶角上一扎就成了,很简单。先到的女生往往选择下床。这和男生不同,男生为争上床弄得面红耳赤的都有。

  存扣跟着秀平进了女生院子,看见水泥柱之间的钢丝上晒着女生花花绿绿的衣物,就忽然有些闭气,心里紧张。秀平看出来了,就说,别慌,不要紧,我就说你是我表弟。

  一跨进秀平的宿舍,存扣就强烈地感到女生和男生真的大不一样,宿舍里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四角崭方的,像块豆腐;衣物、小箱子还有梳子雪花膏书籍都顺得有条有理,摆放得很科学,充分利用了空间。同室的女生都在,正分享着一个女生带来的炒南瓜籽,满屋子好闻的瓜籽香味儿。她们来自不同的村庄,现在一起成了室友,这些女孩子就十分兴奋,每个人都很友好,相见恨晚的样子;她们互相吃着各人从家里带的小吃食,嘻嘻哈哈地说笑,其实就是在相互沟通和熟悉着。突然看见秀平进来了,后边跟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大家一下子都不讲话了,拿眼睛瞅他俩。只有那个叫阿香的小胖女生不自觉地“呵——”了一声。

  秀平说,这是我表弟,叫丁存扣;跟我们一个班。

  看同伴们那些脸上的眼睛锥子样的都往存扣身上招呼,秀平噗哧一笑:咋了,没看过男生啊;我表弟会害羞呢。

  这一说不打紧,女生们都笑开了。存扣脸一下子成了一块红布,赶紧踩着床柱上的榫头,身子一蹿上去了。他想赶快帮秀平把账子升了,离开这个让人心慌的女儿国。

  存扣把那几根细竹拿手上掂掂,眉头皱皱,摆下了,朝屋顶望望,想了想,在床上拾起几根绳头儿,把账子四角扎了,踮起脚把它们系在屋顶的桁条上,不到五分钟,一顶账子就急绷绷四方方地升起了。

  女生们都欢呼起来,对秀平说你表弟真聪明呀。秀平脸上高兴得亮堂堂的,拿手巾替存扣擦脸,存扣不要,就想往外走,这时那个小女生阿香已从她的床底把一盆清水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你洗把脸呀”,仰着头,两只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存扣只好洗脸。是条新手巾,毛茸茸地,洗在脸上很舒服。刚洗完,就有人从旁边递来了雪花膏和梳子,存扣连忙说,我,我不搽香的。只用梳子把有些淋湿的头发稍微向上向两边梳了几下。他本来在这地方就有些腼腆,刚才升账子又去了力,脸上红扑扑的,洗了脸梳了头便更显得英俊逼人,看得女生们都有些发痴。“真像郭凯敏。”一个女生喃喃道。

  存扣拔脚要走,秀平说我送送你,存扣说不用,秀平还是跟他走出了宿舍。后面传来了那帮女生的嘻笑声。

  秀平跟着存扣走,两个人都不吭声。还是秀平先说话了:唉,不该叫你来的。存扣就说:我不来你弄得起来吗。可不好弄。

  秀平就说:你没见那些女生看你那样儿,好像就想把你吃下去似的。她笑着说:考上高中的女生都是好佬,你可别被她们抢走啊。

  你说啥呀。存扣白了她一眼:我是来上高中的,我理这些女生干什么。——你别多想了。

  是哩是哩,我多想了我多想了。秀平脸上像放了花,忙笑着跟着存扣说,“我上门口买油饼给你吃。”

  不要,我又不饿。你回吧,我上操场上打会篮球去。撒开步子小跑着离去。

  秀平站在一棵紫薇下面,盯着存扣远去的背影,站了很久。

  开学才两个礼拜,存扣和秀平就在高一(乙)班这新的集体引起了注目。这两个人简直是班上的金童玉女,一样的俊俏,一样的成绩优秀,一样的体育积极分子。他俩班内班外经常在一起,头碰头地研究习题,一前一后地在操场上散步。有时他们还会相约着去镇子老街上品尝一碗虾仔馄饨,亲亲热热地,活像一对小恋人的模样。这在校园里就显得非常醒目。但班上没有丝毫的非议,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俩是表姐弟,是亲戚,从小在一起的,很正常。只是无端地有些羡慕。

  有时候他们自己想了也发笑,就因为避免尴尬秀平撒的那句谎,却被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两个人的“正常生活”就有了一道绝妙的安全屏障,把老师们都瞒过去了哩。班主任徐秀林就曾对他俩说:“不错啊,你们顾庄中学培养了一对好姐弟啊。”

  秀平就调侃存扣:想不到上了高中我倒多出一个小表弟来了。

  存扣说:我比你小,你本来就是我姐嘛。

  秀平就不吱声;存扣拿眼看她,发现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就问:你怎么啦。秀平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盯着存扣,轻声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

  存扣噢地一声,心里很感动,心想我们何止是姐弟呀。轻声对她说,“我们两个这样好,我也很高兴。——你呀,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哦!”秀平就叫起来,“我就想做孩子!我就想做你妹妹!”

  “喔,妹妹。”存扣果然叫她一声。

  “死相哦!充老哦!”秀平见存扣真的喊她妹妹,捏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两个人哈哈大笑,他们感到很快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2     标题: 33、锐气逼人的少年

  这天班上开语文教研课,来了一帮领导和老师来听,在教室后面坐成一长溜儿,非常郑重的样子。徐老师是个老语文教师,最擅长古文,因此他就跳过几篇课文,把后面白居易的《琵琶行》调到前面来讲。这样也许更便于他在课上捭阖纵横,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展现他的教学功力和风采。

  高中教师果然不同一般,徐老师示意起立的同学坐下后,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吱溜溜一阵响,“琵琶行”三个漂亮的行楷字应手而出。接着他介绍了作者的生平和产生这首诗歌的时代背景,着重强调了这首长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地位和影响。他语速很快,却条理清楚,一下子让同学们对作者和这首诗歌产生了强烈地兴趣。

  存扣就想,这真是一种高层次的教学技巧,以前在初中上语文课,一上来老师总喜欢先讲生字词,讲字词的笔画和拼音,然后老师领读,学生跟读,读过若干遍后再让大家用小纸条默写,然后互相改。课文还没讲呢,就弄得大家索然无味了。不像徐老师,课文的生字词叫大家预习时自己查工具书解决,一上课就切入正题,真是干净利落。存扣喜欢这样上语文课,他不喜欢老师一百个不放心,什么都要面面俱到。

  接下来他要找两个同学朗读一下课文,正好检验一下大家的预习效果。生字很多,又是古文,倘事先不好好准备一下,想把它顺顺畅畅读下来是不容易的。徐老师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存扣那镇定而热切的目光,他示意:“先请丁存扣同学朗读序言和一二两个自然段。”

  存扣当即站起,捧着课本朗读起来。他的声音内敛而富有张力,浑厚中带有一种成熟的磁性,才读了几句,连听课的老师在内的七八十个人的教室里一片肃然,大家很快就被存扣的声音带到了唐朝时那个月白风清之夜,仿佛好像不是在听一个学生朗读,而是在聆听着贬谪江西的白居易本人那伤感失意压抑的心声。古人的语言在存扣声音的演绎下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情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徐老师微张着嘴巴,望着存扣那肃穆中带着稚气的青春的脸宠,又惊又喜,等存扣缓慢而凝重地读完最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一句时,他不禁脱声喊出一个“好”字。这个“好”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存扣读到此处可以结束了,另一种意思却是不自禁地失声赞赏。但是——但是存扣好像没听到似地,竟随即一顺气往下读去,把这六百一十六言读得柔肠百结高潮迭起伤感迷离,一种悲剧之美氤氲在教室里每一个师生的心中。完了,教室里仍是一片岑寂。过了几秒种,热烈的掌声潮水般响起。在掌声中存扣仍像一个石雕站着,他还没有从诗歌的情境中走出,直到旁边的同学用手拽他,他才如梦方醒,慌忙坐下。心里有点惴惴:老师叫读一半的,我怎么就把它全读了呀。

  其实前几天老师通知要讲这节示范课后,存扣已经在学校围墙外面,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朗诵这篇千古绝唱。读着,感动着,他感到他和白居易当时的心意都相通了,他完全理解了这位古人——虽然时间相隔了上千年!所以在这节课上也是机缘巧合,老师正好喊到他读,一下子又把他拉进了古诗那凄美的悲剧氛围中。

  存扣的精彩朗读调动了师生们情绪的投入,这堂公开课上得十分成功,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课后听课的领导和老师聚上来看存扣,和他说话,表扬他读得好。同学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秀平站在人圈外面,看着这样子,脸上兴奋得嫣红一片,倒好像是她得到荣光似的。

  吴窑中学是全县16所完中里的体育强校,学校有专门的运动队,每次县比赛都在前三名之列,年年都有几个学生考上体育院校,这在远近是很有名气的,也给那些学习成绩比较差而爱好体育的学生打开了另一扇希望之门。

  学校运动队的队长是高三(甲)的蔡国栋。说是在上高三,其实论其资格应该是“高五”“高六”了,因为他已“回炉”重读好几次了。他有个同学都已从扬州教育学院毕业重新回到吴窑中学工作拿工资了,他还在呆在这学校里上学、训练。年复一年,每年总是考个二百来分的文化水平。他就是学习成绩太差了,他的体育年年过关,存扣看过他几次训练,一百米总在11秒出点头;跳远时玩儿似地,只几步助跑,踏板上噗一声,人就在五米之外了。他练得很刻苦,有时天擦黑了还看他扛着个一百来斤的杠铃绕着田径场小碎步跑,练体力和耐力。死练,呆练。他最怕看书做习题,训练是从不惜力气的。他晒得黝黑,年龄又大些,听说他蛮滑头,可外表上倒像个憨憨厚厚的农民,在学校里有个“大男将”的绰号。“大男将”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结过婚的男人。经常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这个绰号,他笑笑,也答应人家。至于在这绰号后面蔡国栋心里的苦楚,别人是不知道的。

  蔡国栋跑跳都蛮不错,就是投掷差些,因此这学期他在这方面多下了些功夫。那天他在场地上打铅球,存扣正好也在那边玩,听他闷吼一声,五公斤铅球在十米线外多一点落下,这成绩在学校里算是不错了,可作为一个考体育的运动员来说,显然还不够理想。存扣看他的是用的侧滑动作,但滑步时动作拖沓,球出手前脚步停顿比较大,且没有向外拔腕,他这十米多用的差不多全是死劲呆劲。投掷中的动作协调是很重要的,动作标准了成绩可以提高很多,这个存扣清楚得很,他就是协调性好,这在他打球和其他运动中都有反映。他看了蔡国栋投了几次,就在围观同学的一片叫好声中冒出了一句不和谐音:“这动作太差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这位高个子少年身上,有人认出了他是高一新生丁存扣,就怂恿他,你行吗,你来一个把大家看看。

  那蔡国栋正在兴头上,听着围观学生的喝采早就有点飘飘然了。大凡高考屡受挫败的人心中有两个情结都是很强烈的:自卑;自尊。因为总是失败而有自卑,因为有自卑又促使他格外敏感和自尊,为了减轻自卑,他们总在自已所擅长的强项上刻意表现自己,以争取达到心理上的某种平衡。

  这时蔡国栋就停下手,拿眼睛盯着这个修长匀称的少年,看他脸上居然是那么地平静,心安理得,好像真身怀绝技似的,心里不禁骂一句:好轻狂的家伙,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声音便沾着轻视出来了:“好啊,我动作不好,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好了。”

  一众人都鼓动存扣试试。人常常有这种心理,当看到一个人强得自己无法超越的时候,总希望能够出来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并且把他打得大败心里面才有很快意的满足,好像这个人是他给打败的,他从被打败的人的颓丧中获得快感和安慰。这大概就是人类鄙琐的“小”的一面吧。现在类似的机会来了,他们怎么会放过?哄嚷着,撺掇着,鼓励着,就差上来推存扣一把了。

  存扣捡起铅球,站到那个直径2.135米的掷球圈内,把球上的泥土捋了捋,持球在耳根下锁骨上方贴紧了,吸气,下蹲,左腿后摆,右腿一蹬,一个漂亮的后滑步,落脚时腰髋一拧,那铅球随着他的伸臂拔腕在空中做出了一个曼妙的抛物线,远远地落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捷如闪电,真是美极了。

  那球落在了11米之外!

  投掷区顿时轰动起来。蔡国栋呆如木鸡,脸成了猪肝色。

  喧嚷声引来了运动队黄教练。黄教练让存扣再扔一次,还是11米多,他赞道:“哟,还是背向滑步!”

  他来了神,问存扣铁饼会打吗。存扣说会,黄教练马上叫人去拿来了铁饼。存扣叫大家散开点,饼靠腕握着,左右悠了悠,突然一个迅捷的旋转,那只饼出手后在空中轻盈地转着,落在远处的沙砾上,击出一蓬烟来。黄教练拿来卷尺一量,35米6,超过校纪录1米多。

  黄教练惊讶了!他问存扣:“你是考进来的……新生?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丁存扣,高一(乙)的!”存扣正要回答,有人已替他抢着说了。

  是秀平开的腔。不知什么时候她和陈阿香几个女生也来看热闹了。阿香仰着头看他,眼里充满了崇拜。

  “噢,哪个学校来的?”

  “顾庄。”

  “难怪,顾中蒋老师是我常州老乡,都是专业队出来的。——你还会什么?”

  “他还会打球,——什么都会!”秀平又抢着说了。存扣嗔了她一眼,她用手蒙着嘴吃吃地笑了。

  “啊,那太好。”他指着秀平问存扣:“她是你班上的?也是顾庄来的?”

  出于职业敏感,他对面前这个俊俏活泼又修长健美的女生产生了兴趣。

  “是的,是的!”存扣一心要“报复”秀平,马上应到,“她可是长跑健将哩!”

  黄教练简直眉飞色舞了,连连说:“是吗,是吗,跑两圈试试!”

  秀平嘤咛一声,马上拔开人群跑了,像匹受惊的小马驹。

  “乖乖,你看这跑姿……”黄教练目送着秀平轻盈而飞快地跑去,嘴里喃喃着,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

  存扣则心忖:死丫头,跑这么快,敢情是想露一手啊。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3     标题: 34、结交体育生做朋友

  第二天早读课上,黄教练把存扣和秀平叫出来,对两人说,县里每年春上都举行一次全县十六所完中参加的运动会,目前投掷和女子中长跑是吴中的弱项,几年了,一直没有这方面的优秀运动员。他希望存扣和秀平能参加学校运动队,在明年的比赛中拿分,为学校争光。

  秀平就说,比赛自然可以的,但早读课我们……

  秀平显然是怕参加运动队而使学习受到影响。早读课对学生来说太重要了。

  黄教练想了一下,说:也成,你们下午活动课没事就来训练训练。他对存扣说,其实就你目前的投掷水平,到县里就能拿前三名了。又指着操场上那帮男女运动员,对秀平说:“你去跟女的跑一个八百怎么样?”他要亲眼证实一下秀平的水平。

  秀平略一踌躇,然后眉毛一扬,把一支挂在胸前的辫子扔到后面,说:“行!”

  一个八百跑下来,秀平甩了第二名起码六十米。

  在回教室的路上存扣高兴地说:“我们要做运动员了。”

  秀平正色看了他一眼:“我们学习是正理,体育只是玩玩。”

  存扣偷偷吐了吐舌头,说“是哩”,心里不由对秀平更多了敬佩。

  学校晚自修八点半结束,九点钟教室全部熄灯。若有学生想多呆会儿,就只有点自己准备好的罩子灯了;也有同学点蜡烛的。要好的同学坐在一起,互帮互学。吴中的课桌跟顾中不同,小一半,一人一桌,各坐各的。秀平总爱把她的课桌和存扣的拼在一起,面对面地学习,像公家人在办公似的。当然,这样也可省一张灯。他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很专注,心里很安稳。罩子灯的光晕打在两张年轻青春的脸上,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温情,真是美丽。

  这天他们才点上灯,有人在窗外捏着声音喊:“丁存扣,丁存扣。”存扣转头看,竟是高三的蔡国栋。自从上次在操场上较量过后,他在运动队里对存扣很是殷勤,经常主动和存扣打招呼,有时还帮存扣捡捡铅球铁饼,存扣却不大爱理他,他总感到这人岁数大了,怎么看也像个大人了,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社会上人的味道。这时他在窗外满面笑容地喊他,脸上的表情很殷切。出去不出去呢,存扣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拿眼瞟秀平。秀平皱皱秀眉,低声说:“不去!”还伸腿在底下踩了一下存扣的脚。

  可那蔡国栋却很坚持,在窗外不停地喊他。存扣有些坐不住了,怕太拂了人家的面子,就站起来,把钢笔套上,对秀平歉意地笑笑:“我去去就来。”秀平也不睬他。

  存扣出门悄声问蔡国栋,喊我做什么。蔡国栋从树底下推出一辆自行车来,说,嘿,不做什么,带你出去吃点东西。存扣眼前不由一亮:他们这地方是很少看到自行车的。因为地处里下河腹地,水网密布,除了县城周边,乡下基本没有公路。人们到哪儿去除了上船就是走路。偶尔来个骑自行车的外乡人都有不少孩子跟在后面看稀奇:“钢丝车子!钢丝车子!”而这家伙居然有一辆自行车!存扣就高兴起来,往车后座上一叉,手搭住蔡国栋随他歪歪扭扭地往校外骑去,他想跟他赶快吃完夜宵,向他借车子骑上一骑。他还没有骑过车呢,他想学一学,过个瘾,反正赶在10点半回来,那是学校关大门的最后时间。

  存扣原以为蔡国栋只是把他带出去吃碗馄饨什么的,没想到他径直把他带到镇东头“兴东”商场附近的轮船码头通宵营业的小酒馆。车子一架,他进去娴熟地点了几个菜,然后招呼存扣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捏出一根往嘴上一扔,很潇洒地点上,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来。

  存扣有些吃惊。眼前的一切使他不知所措,他长这么大还没在饭店吃过饭,顶多有时跟他哥嫂上镇赶集时在小吃店里吃上一碗馄饨就是最大的享受了,而现在蔡国栋居然是请他在饭馆吃饭。他惶恐中有些兴奋,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男人了,有人请他上饭馆了。

  蔡国栋看他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怎么,很少上饭店吃饭吧。”他大腿跷二腿,脚上居然穿了双皮鞋,抖呀抖的。

  “没有上过。”存扣诚实地答道。看他那装腔做势的样儿,也笑了:“瞧你,哪像个学生样儿!”

  “唉,我他妈的真不想上这个倒头学,都是我那老头子要脸,硬逼着我一考再考。否则,我儿子都有了。”他锁着眉头,让一口烟从口鼻里缓缓地出来,显得很忧郁。

  存扣觉得他吃烟的样子很帅。他的表情神气和平时在学校里大大的不同,蛮……那个的,有点像电影里那些落拓江湖的男主角的味道。

  菜一道一道上来了。一碟花生米,一盘雪菜炒肉丝,一盘洋葱熘猪肝,一盆麻婆豆腐。存扣就说:“弄这么多菜干啥,得好几块钱呢。”“没事,这点小钱算什么,——先喝酒,等会儿弄个汤吃饭。”

  “还喝酒?”存扣睁大了眼睛。他心里有点惴惴,晚自修后溜到外面吃东西本来就冒险了,又下馆子又喝酒的,学校知道了会麻烦的。秀平还在教室里等他呢。

  “你怕了?”蔡国栋好像看出他的心思,“这地方吃东西最安全了,鬼也不会晓得。我晚上经常来。”

  “反正我不喝酒。”存扣坚持说,“我吃饭。我不会喝酒。”

  “嘿,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喝酒的。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人了,胆子倒小。”

  存扣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那股不服气的脾气又冒出来了,说:“弄就弄两口,又不是喝药!”

  “这才是好兄弟。”蔡国栋赞道,那柜台上拎来两个瓶子,是精装二两五粮食酒,瓶子小巧精致,便于旅客携带,一般车站码头都有得卖。

  蔡国栋把一瓶往存扣面前一推,说我们也不喝多,就这二两五,各人包干。存扣和他干了一杯,一股辛辣味道直冲鼻孔,眼泪都要下来了。酒流向胃子,热火火的,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存扣又和他干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蔡国栋话就多起来,他说他打第一眼看见存扣,就一心打定主意交他这个朋友了。他说他父亲当兵出身,心气很高,又是村长,村里好多有头有脸的人家孩子都考上了大学,其中还有他爸的对头,弄得他爸心里憋得慌,一心一意叫他争气考个啥,哪怕考个中专,只要转成国家户口就行。他学习不行,仗着从小体育好,就一心考体校,但年年成绩通不过,今年分数差得更多。他真不想上了,可他爸像撵鸡一样又把他轰到学校,说家里金山银山随你用,你就是要替你老子考个学校,哪怕一直考到超龄为止,最后没得考了,老头老娘一人一瓶乐果死在你面前,看你小子忍心不忍心。

  存扣就说,你家里人也是为你好,要你争气。

  但我就是学不进去啊,一拿书就头疼。蔡国栋一仰头喝下一杯酒,拿眼盯着存扣说,我都二十三了,你知道人家喊你“大男将”心里有多难受吗。他上酒了,脸和眼睛都红了,眼角似有泪花闪动。

  存扣见他推心置腹对自己,也动了真情,说,学习其实不困难,只要你静下心,不瞎扯,成绩是可以上去的。要多做习题,在做习题中提高自己。你们那分数线不就三百来分吗,一门只划五六十分呀,你又不呆,只要肯学,多花些时间,是能考上的。你现在体育成绩已经能够对付高考了,以后要适当匀出点时间用在学习上。我知道你训练那么狠是想表现自己,其实这是一种因为自卑带来的虚荣,大可不必的。

  蔡国栋听他这么一说,伸出两只手抓住存扣,连连说,你可是说到我心上来了,好朋友啊,好朋友啊,我没看错人啊!我以后听你的,我要用功,你可要经常敲我耳朵边子,我这个人一没记性二没长性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和存扣岁数相差这么大,对他这样似乎有点……有点那个,竟抓抓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一定,一定。存扣随手把半杯酒喝了,不知怎么的,存扣第一次喝白酒,竟觉得十分的香醇,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喝嘛,看酒席那些上大人喝得眉头皱皱的,真的假的呀?他想。

  蔡国栋看着他笑着说,你呀,天生能喝酒,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我一喝就脸红。

  存扣听他说自己能喝,心里一高兴,就想出一句大人话:叫你破费了。

  蔡国栋说,我家里条件好呢。又说,我婆娘也把钱我用。

  “什么?”存扣睁大了眼。“你又没结婚,哪来的婆娘?”

  “我订过亲了。”

  “订过亲是女朋友,结过婚才是婆娘。”存扣给他纠正。

  “嘿,订过亲就可以算婆娘了,只要……”他留住半句话,朝存扣眨眨眼,暧昧地笑。

  存扣怔了怔。等反应过来,脸不由红了。

  蔡国栋见他害羞,更来劲了,“你那个表姐秀平也不错啊,但是近亲不能结婚啊,哈哈。”

  “你这人!……”提起秀平,存扣猛一激灵,推开碗筷站起来,说:“糟了,咱快走吧,要关门了,秀平还等我呢!”

  蔡国栋说,迟了,都十点多了。再说你这满身酒味儿,秀平见了不骂你?撞到值班的人更倒霉。

  “那……那怎么办!我们睡哪呢?”存扣汗都急出来了。

  “上我宿舍呀。”蔡国栋说他本来就睡在外面,他父亲怕儿子住学校集体宿舍吵闹会影响休息,特地托在棉花加工厂的战友替国栋找了间单人宿舍。棉加厂离学校不远,也不过二三百米。

  存扣想,也就只能这么着了,明天想个法子在秀平那里解释一下。秀平肯定要说他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4     标题: 35、首次接触色情杂志

  存扣跟蔡国栋到了他宿舍。宿舍不大,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堆筒面,靠门口摆着一个煤油炉子。蔡国栋告诉存扣,有时候晚上回来肚子饿,他就下碗面条吃吃。他又摇摇水瓶,没水了,就点起煤油炉烧起水来。存扣说想不到你这里条件倒是蛮好,趁他忙乎着,推开房门走进了里间。

  小房间里收拾得又干净又清爽,一张铁管钢丝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绸缎被窝叠得四角崭方,上面摆着个饱鼓鼓的花枕头。床头柜上整齐地摞着一堆杂志。还有一张写字台。写字台脚下并排摆着一副哑铃。

  存扣歪在床上翻看那些个杂志,现在街上小书店卖的杂志有些全是挂羊头卖狗肉,看题目好像都是破案啊正义啊爱情啊,其实里面常常极其裸露地描写暴力和色情,很多同学都喜欢偷偷地看,看过了还在宿舍里大肆地渲染,添油加酱地讲解。存扣才翻了几页就看到里面有不少暧昧描写,还配着衣着暴露的美女图。看到蔡国栋端茶进来,忙把杂志合上放归原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蔡国栋说,这几本没啥意思的,褥子底下有本才好看。

  存扣就掀开褥子,拿起那边像语文书一样的册子,翻开扉页,扑入眼帘的都是《舞女泪》、《堕落的少女》、《色欲迷情》这样叫人心发慌的篇目。存扣就有点不自在,没话找话说:“你晚上就看这些?”

  蔡国栋说:“睡觉前翻翻,好睡觉。”又说:“都是我女朋友带给我的。”

  存扣扬起眉,说:“女孩儿看这个?”

  蔡国栋说:“这有啥稀奇,女孩儿可爱看呢,她们什么都懂,她们也是人嘛——不跟你说这个,你小,你不懂。”

  存扣就不吱声,看蔡国栋又忙着拿脚桶倒水给他洗脚,心里就有些感动,嘴里说:“不想到你这个人还蛮细作(方言:周到)的,屋里收拾得这么清爽。”

  蔡国栋说都是受他女朋友影响,她是县里卫校毕业的中专生,在乡里医院做护士,特爱干净。

  两双脚在水桶里显得有些逼仄,蔡国栋就把脚拎出来搁在桶沿上,让存扣先洗。存扣说难怪你家里人要你考大学,你女朋友都是国家户口了。

  是啊,有压力啊。蔡国栋叹口气,又说:“不过不要紧,她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对存扣笑笑,不跟你说这个,毒害青少年。

  洗完脚,蔡国栋放开被窝,对存扣说,你就睡我那头,有枕头。

  存扣高低不肯,说枕头给你。蔡国栋伸手朝床下一摸,拿出一个小凉枕儿,用运动衫一包,说:“你是客人,赶明儿我上你家你再跟我客气就是了。”

  两个人脱了衣裳要睡,屋后传来了一片叽叽喳喳女人的声音。蔡国栋用食指在嘴上对着存扣“嘘——”一声,示意存扣把台灯熄了,压着声音对存扣说:“女工换班了,我教你看好东西。”爬到存扣这边,慢慢直起身,从高处一个耳窗偷偷朝外望。过了分把钟,他轻轻喊存扣:“行了,快看,快看!”

  存扣心里怦怦跳,也学着他的样子慢慢站起来朝外瞅,这一瞅不要紧,存扣觉得浑身的血直往头上冲。

  他看到明晃晃的月光下女工宿舍前的小院里放着三只粪桶,七八个女孩子正轮流在上面方便,裤子褪到大腿上,白亮亮的屁股举着哗哗地撒尿,股沟看得清清楚楚。存扣觉得下面一热,硬了起来。

  蔡国栋轻声介绍说,中间这个大屁股叫小琴,东边花园庄的,东边那个小屁股叫红香,是我们庄上的,西边……唉,晦气,他妈的在屙屎——你看她屁股上有个蚕豆大的黑痣没有?她叫陆芳。你看不见她脸,是棉加厂最漂亮的……我单看她们的屁股就晓得是哪个了……你看这大屁股多肥,多白,哟,她尿过了,还颠啊颠的,把尿颠尽了,也像我们男的……

  存扣站不住了,坐下来直喘气。

  蔡国栋也摸到他那头躺下,说,我困了,睡吧。没几分钟,就响起了呼噜。

  存扣却睡不着,那几个白亮亮的屁股在他眼前晃着,晃着,太刺激了,他不禁想起他九岁时在院子里偷看他哥嫂做爱的镜头来,下身昂着,用手一掐,铁似的硬。

  他干脆拧亮台灯,拧得暗暗的,摸出那本书来。这本封面上印着某省法制出版社的所谓“纪实警世读物”里面纯粹是赤裸裸的色欲描写,细致逼真,图文并茂。存扣一篇一篇看下去,直看到两点钟,往下躺时,觉得胯下生疼,用手一摸,两个卵蛋胀成了鸡蛋大,敢情充血太久了。

  第二天清早存扣被蔡国栋喊起来,说,快起来,别耽误了你上早读,都6点一刻了。存扣一掀被窝下了床,头晕乎乎的,再看床上,一大块湿。蔡国栋呀地一声,说,好小子,你跑马了!存扣很是尴尬。也不等蔡国栋,一个人出门往学校跑去。

  存扣冲到宿舍牙也没刷,只舀了杯水漱了漱;拿起干毛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走进教室时,秀平没像平日冲他一笑。脸绷着,读她的书。存扣有些心虚,在后面读书都忍着劲儿。又偷偷拽秀平辫儿,秀平就是不踩他。秀平真的气了。

  打吃早饭铃声了,存扣出去跟在秀平后面走,秀平头也不回。存扣感到没趣,就停了下来,秀平却回过头来喊住他,目光灼灼地:“说,你昨晚跟那人哪去了!”

  “跟、跟蔡国栋吃夜宵去了……你不是知道嘛。”存扣嗫嚅道。

  “那你为什么不回校,让我等到12点?”秀平涨红个脸,眼泪都要出来了。“他……他骑车跌破了腿,我扶他上宿舍,就迟、迟了。”存扣头上冒汗,急出这么个谎。

  秀平盯住他看了半晌,说:“我叫你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的,你看有几个人和他玩的,更何况人家是高年级的人,——你到是会玩!”

  存扣想起昨晚的事,确实有些荒唐,让人后怕,心中也有些后悔,就发誓道:“以后我再跟他出去玩就不得好死。”

  秀平说:“谁要你发狠誓啦!老辈人说,‘跟好人,学好人,跟了坏人进染盆’,你跟那人在一起不得好!”

  看来秀平确实是看不惯蔡国栋,连他的名字都不屑提,用“这人”“那人”代替。存扣心里说,蔡国栋也未必就那么坏,但他嘴里不敢说,只是连连应:“你放心,我再不了。”

  秀平声音柔下来,说:“瞧你,眼屎扒拉的,头发乱糟糟,像个强盗了。”

  存扣就顺坡哄她:“嫌我啦?那我回宿舍打扮一下?”

  秀平“噗哧”笑了:“死相!快去打粥吧。”

  存扣如蒙大赦,撒开脚丫子就跑,身后传来秀平的喊声:“你咸菜还有没得?没得到我这里拿!”

  “有哩!”存扣快活地回喊她,脚下却没停,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心里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和蔡国栋粘乎了,哪怕他对自己再好。他隐隐觉得和蔡国栋玩只会对自己带来影响,秀平说的是不错的。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4     标题: 36、歌咏比赛出风头

  这件事过去,存扣把全部精力投到了学习上去。有时下午活动课也到操场训练会儿,碰到蔡国栋只是和他笑笑。蔡国栋又有两次邀他出去玩,他都婉拒了。

  离国庆节还有一个礼拜,学校要在办公楼前举行一次文娱活动,通知各班拿出节目,要评比的。班主任们都很当事,活动课时各个教室里歌声飞扬,排练得很紧张热烈。

  高一(乙)班拿出三个节目。袁涌的武术表演,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读,阿香和存扣的男女声二重唱。仨节目中存扣就参加了两项。

  本来开班会时唱歌节目就只挑了阿香。阿香的妈妈曾是公社里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阿香从小受她影响,也很爱文娱。她性格活泼,班上宿舍里有她就有笑声,就有歌声。她还会两手口技,在路上冒不丁来声狗叫和猫叫,微妙微肖,常常吓得路人一跳,纷纷拿眼睛往她身上招呼;她无所谓,哈哈笑,跟男孩子似的。她生得胖乎乎的,但她的胖一点也不蠢,显得娇小玲珑,很瓷实并富有弹性。皮肤柔嫩而腻白;圆头乖脑的;眼睛活泛极了,乌溜溜地朝你看的样儿让人联想到园子里瞅着蝴蝶翩跹的猫咪,特别的纯净和天真,非常惹人欢喜,让人心动。让她上台表演是最好不过的了。她给自己准备的节目是郑绪岚唱红了的《太阳岛上》。老师当场叫她唱一唱,她就唱,声音特甜美清纯,有几处高音她也处理得很好。其实再高的音似乎也难不到她,同学们在教室里听她唱过陈冲主演的电影《海外赤子》的插曲《我爱你,中国》,高音更高更多,照样唱得下来。

  至于存扣和秀平的诗朗诵是徐老师主动点将的。上了那趟公开课,徐老师知道存扣处理诗歌的感情和分寸把握极好,嗓音又非常有磁性,好听;而秀平是班上最漂亮个儿也最高的女生,两个人往台上一站真是最佳搭配,肯定能抓住全场的眼睛,一炮打响。

  但又有同学提议,存扣也会唱歌呢,他们到棉加厂浴室洗澡时听他唱过,跟音箱里的差不多呢。徐老师喜形于色:“真的?”又咂咂嘴,说:“可惜每班只准报三个节目。”

  这时阿香就说,叫丁存扣跟我唱二重唱就是咧。

  大家一致同意,说这个主意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徐老师对秀平和存扣说等会儿我去翻翻报纸,看有什么合适的诗歌。存扣说,我自己来写!

  徐老师就笑着说:更好啊!

  秀平把头扭过来看他,一脸的兴奋。

  晚自修结束后存扣等班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就拿出稿纸来,跟对面的秀平说:“你先去睡觉,我今儿要弄到半夜呢。”秀平就吐吐舌头,笑着说:“好,不影响大诗人创作。”收拾桌子出去,在门口回过头来对存扣捏捏拳头。存扣知道她在鼓励自己写好,抿着嘴唇朝她使劲地点头,表示很自信。

  教室里就只剩下存扣一个人,四周一片安静。校园睡了。罩子灯的光晕笼着存扣的脸,青春而庄严。他诗情汹涌,热血澎湃,一行行诗句从他的笔下汩汩流淌——

  致十月

  (合)送走了繁花似锦充满希望的春天,告别了葱葱郁郁热情似火的夏天,你来了,你姗姗地走来了,——共和国的十月!

  (男)你来了,你从广袤的希望田野上来,带着金色的稻谷和银白的棉花……

  你从农民伯伯爽朗的笑声中来,他们舒展的眉梢间写着丰收和富足!

  (女)你来了,你从隆隆轰鸣的城市工厂里来,你开放着钢花的火红你带来了车流滚滚……

  工人叔叔神奇的手指间,千百样产品流向祖国的万水千山!

  (男)你来了,你从辽阔的大海上来,舰队在太平洋上划出白色的犁痕,你从茫茫的戈壁上来,铁骑滚滚如涌动的奔雷,你从蔚蓝的天空中来,银翼掠过如同急遽的闪电……

  海陆空的中国军队,向世界喊出了东方的凛凛神威!

  (女)你来了,你让农贸市场滚涌着熙攘的人流,你让百货公司的柜台琳琅满目……

  兴旺发达的祖国商业啊,把全国人民的生活装点得五彩缤纷!

  (合)而我们也来了呵,在改革开放的东风吹拂下,我们是教育百花园里盛开的小花点点;我们亲爱的老师,如同十月的艳阳,把他们爱的光辉无私地奉献!

  美丽的校园里,书声琅琅,歌声嘹亮,少男少女把他们的理想成长,待到走出校门的那一天,我们要把成功的果实捧给老师们分享!

  (男)呵,美丽的十月,(女)呵,成熟的十月,(男)呵,希望的十月,(女)呵,丰收的十月,(合)呵,祖国的十月——我!爱!你! 我!爱!你!

  祖国! 十月!

  当存扣写完最后一句时,那个感叹号把洁白的稿纸戳了一个洞。他热血沸腾,汹涌的诗情让他不能自己。他热泪涟涟。他在空荡的教室里他吟诵着这首诗,声音凝咽,几不成调。他激动,他兴奋,他喜悦。他想不到自己能够很顺畅地就把这首充满激情和美感的诗歌“拿”下了。他不知道,这是从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心田泌出的爱之原汁啊,他把对祖国对人民对人生的感恩和热爱全都织进了密密的诗行!

  歌咏比赛开得非常成功,各班都拿出了自己最精彩的节目,高潮迭起。轮到高一(乙)班上场时,袁涌一路“擒敌拳”打下来,底下喝采声一片。当时正值港台武打片登陆大陆之初,袁涌跟他当侦察兵的小舅学的这套拳满足了年轻孩子们的猎奇欲望,自然倍受欢迎。

  轮到存扣和秀平往台上一站,底下一千多师生竟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男的英俊,像一棵挺拔的松;女的俏丽,如一株婷婷的柳。一样高挑挑的身材,一样青春冷静的容颜。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呐。他俩敛气凝神,稍稍酝酿一下情绪就朗诵起来。天呐,这声音是从这两个孩子嘴里出来的吗。男的饱满浑厚;女的深情甜美。男的语速起伏跌宕,如泉走山涧;女的声调清丽婉转,似春燕啾鸣。美好的声音跳动着,如缠着红布的鼓棰,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让他们激动,感奋,不能自己。原来诗歌是可以这样直指人心的。几个老教师摘下眼镜,用手帕揩着泪花,嘴里喃喃着:“太好了。太感动人了。”对于这些经历过共和国苍桑的老人来说,这两个同学的诗朗诵拨动了他们内心里那根敏感的弦,使他们达到了共鸣。

  掌声甫绝,这边秀平还没走下台阶呢,下面的阿香已抢着跑了上去。她小小的身子站在存扣身边,娇滴滴的,像只小鸟。脸上绽着灿烂的笑容,阳光普照似地,一下子把全场人的情绪再度调起。他们唱的是谷建芬词曲的《清晨,我们踏上小道》,这时候存扣庄重的面孔已漾起了微笑,尽管有些拘谨,却显出了朴实可爱的一面。那阿香就不同了,她活泼,顽皮的样儿,头动,身体也动,大眼睛左右顾盼着,和台下的观众尽情交流,妩媚而天真。

  她个子矮,和存扣对视时只能仰着头够着,少女可爱的稚气毕显无遗。她看到哪片,哪片人就骚动起来,好像这女孩儿是盯自己瞅哩。几个老先生嘴都合不拢了。她唱得十分轻松,那些歌词和旋律就那么玲玲珑珑珠圆玉润地从她的小嘴儿里面蹦蹦跳跳出来了。这本来是一首很有节奏的校园歌曲,没人不会唱的,等他俩唱到第二段时,底下的人都不自觉为他们拍手打起了节拍。这下更不得了,阿香牵起了存扣的手,像牵着哥哥的小妹,撒娇似的唱,还偷空儿调皮地往存扣脸上睃眼。曲子终了,阿香倚在存扣身边,手还牵着。存扣甩了甩,竟没甩掉。台下掌声如潮水,笑声喧哗声把小操场都抬起来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5     标题: 37、情敌出现

  这次学校的文艺表演使得全校同学都认得了存扣,走到哪都有学生指指点点的。他在操场上训练有很多人围着看。他打篮球赛时更是拥有最多的支持者。那些低年级的小女生对他极是崇拜,每当存扣带球或突破时,她们脸上的紧张一览无余,投中了则一起呜哩哇啦地喝采欢呼。高中的女生则相对矜持一些。那时学校搞了个高中部篮球循环赛,只要有存扣上场的比赛,总有几个高中女生来捧场,微笑着追随场上存扣的身影,并互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歌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存扣这样英俊优秀的少年在吴中的出现,满足了这些青春女孩的绮念和幻想,原本正常,是健康和美丽的。

  但是有两个人却对存扣冷淡了起来。这就是秀平和阿香。自那天歌咏比赛后,秀平就对存扣绷起了面孔。虽然他俩还说话,总是要存扣先主动开腔;晚上也还拼桌子对面坐着,秀平能整晚不说话,吭着头做她的作业。这真让存扣纳闷,不知啥地方把她弄气了。想问她,看她一脸的清峻严肃,又不敢。而那个小阿香(这是存扣对阿香的叫法。虽然阿香只比他小一个月。)原来遇见他老早就笑容满面打招呼了:“你吃过了呀?”“你上哪儿呀?”可现在多远瞧见他就绕开了,像是怕他似的,存扣就惶惑,有时就站在那盯着她的背影看。有时恰巧遇见她回头,那目光中有一种幽怨、凄迷和朦胧。

  其实存扣不晓得,歌咏比赛后,本来很要好的秀平和阿香之间发生了一场冷战。那天上宿舍,阿香看见秀平就开心地说:“秀平姐,你今天和丁存扣配合得可真好啊!”秀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没你配合得好!”把阿香噎得坐在床沿上愣了半晌。秀平边梳头边说,多亲热呀,彩排时咋不见你俩拉手的呢。

  阿香刚想争辩,同室的女生们向她悄悄摆摆手,她们看秀平冷若冰霜的样儿,怕她俩吵破了脸,意思叫阿香让一下,两个人睡上下床,本来是很要好的一对姐妹嘛。女孩们都很善良。

  阿香感到很委屈,小嘴一扁泪就涌出来了,往床上一趴抽噎起来。秀平也不看她,爬上上铺,重重往下一躺,拧开她的袖珍半导体来。

  这次秀平真的是吃醋了!本来她对存扣在学校里乱交朋友和随便张扬自己就不大高兴,她觉得存扣升了高一,反而不如以前在初中朴实了,弄得学校内人人皆知,像个校花似的。她就很不放心,为此她还不止一次劝存扣少到操场上训练,反正咱又不考那劳什子体校,你的目标不是想上复旦中文系将来当作家吗。她也晓得不能怪存扣,做同学这么多年,她晓得存扣的优秀和善良,她晓得一个人的优秀是没法藏没法掖的。可是她就是不高兴。她要存扣总是和她在一起,只和她一个人好。因为存扣已是她生命中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她不准别人觊觎,她容不得别人分享和染指,他是她的,她秀平的!

  所以她这次决定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她不仅抢白了和她好得一个人似的阿香,而且憋着自己就是不搭理存扣。虽然他看见存扣被她弄得脑闷愁肠极其苦恼的样子,心里也是不忍,想撤消冷战,但她还是果断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出于一个聪明女子的心计,她明白这真的是一场战斗,是一场严肃地捍卫自己的战斗,她必须坚持下去,要存扣深刻地接受一次警告,直到他开窍了醒悟了向她保证和承认“错误”为止。她不怕自己会被动,不怕存扣无动于衷,她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对这场没有声音的战争她有十分的把握,只要她坚持住,最后的胜利就是她的。她不能功亏一篑。

  但是对阿香来说,她和秀平是两个类型的女孩,极其活泼,没有心计,率情率意。这场突然而至的变故使她几天来心灵备受折磨,如同虫噬。她不再快乐,整天闷恹恹地,大眼睛茫然着,小圆脸竟消瘦了,憔悴,让人生怜。

  可她娇小的身子里却藏着倔强的潜质,当她感到实在不能忍受的时候,她决定和秀平主动谈一次,彻底地交一次心。能够解释好了冰释前嫌最好,她们还是好姐妹,如果谈不拢,那她就决定不再为这件事难过和苦恼,以前咋样还咋样!同班同宿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弄得像个仇人,她秀平做得出来我阿香做不到,我不拿人的不欠人的为什么要捧着别人的脸过?我为什么为这点事就影响自己的情绪和学习?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5     标题: 38、两个姑娘和解了

  学生的晚饭就是二两粥。轮流的值日生到食堂里几十个打好的粥桶里寻出自己这组的号头,把桶端到宿舍里分。大家就拿出自已的瓷钵子,值日生把粥搅匀了,你一勺他一勺地匀。粥菜都是自己带的,有的装在罐头瓶里,最好是装在一种麦乳精瓶里,瓶儿大,盖子又好扭,装上一瓶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当然这是指普通的咸菜——倘哪个同学带来的是大椒酱渍的炒黄豆或水咸菜煮炒蚕豆之类的美食,那他(她)保不定星期三都吃不到。一个宿舍就是一个小社会,好同学之间好东西是分享的,大家争着上来要,你一勺他一勺,不经分的。当然,这次我吃人家带的好东西,下次我也要找机会带好的让人家吃,礼尚往来,彼此有数,好朋友总是吃来吃去的嘛。

  星期一在宿舍里吃晚饭时,阿香从床下拿出她的粥菜来,这是她叫奶奶亲手给她做的,大椒酱渍炒青黄豆,里面还加了生姜丝儿和腌菜瓜丁儿,淋上了整一勺小磨麻油呢。瓶盖一扭,满宿舍都是香味。阿香笑吟吟地说:“今天我吃客了呀。”女孩们一下子端着粥盆围上来,嘻嘻哈哈地,像要饭花子纷纷把粥盆举到阿香面前,叫嚷:“先搁把我!先搁把我!”

  阿香却转到秀平坐的床边。刚才同室的女生们簇上阿香的时候只有她没动,她和阿香不来往几天了嘛。阿香站在秀平身边,把扭开的菜瓶儿凑她面前,说:“秀平姐,你先搁!”

  秀平显然没有心理准备,有些发怔,正在拔粥的筷子停下了,坐那儿不动。阿香脸都红了。一边的女生就说:“秀平,你搁呀,跟她客气什么呀!”“你不搁我们也吃不到呀!”她们看出了阿香的用意,在一旁欢天喜地地起哄、撺掇。

  秀平脸上也有些红,迟疑了一下,终于向瓶里伸出了筷子,阿香连忙抖动着瓶儿往下倒,秀平忙说:“够了,够了!”阿香也忙说:“不够,不够!”

  这个晚饭大家吃得十分香,整个女生宿舍飘浮着快活的笑声和诱人的香气。

  吃过晚饭,阿香对秀平说:“秀平姐,我有话和你说。”

  旁边的女生很识趣,纷纷走了出去,把她俩留在宿舍里。

  或许是二两热粥刚刚喝下肚,或许是阿香的奶奶做的小菜辣的,或许是面对面坐在下铺的两个女孩儿心里都存尴尬,总之她俩脸上都红扑扑的。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是阿香先开口了:“秀平姐,我先向你打个招呼,那天,是……是我不对。”

  秀平没吱声。脸看着旁边。

  “那天我俩……不,我和丁存扣唱二重唱,没想到受那样的欢迎,台下人一鼓掌一嚷嚷,我就……”

  “你就拉他的手了!”秀平接她的话茬。

  阿香满脸涨红,眼中有了泪光:“是的,是我激动了,我拉他手了,是我发昏……了……”

  “可是我不是故意的!”阿香抬起头看着秀平,声音有些大起来,眸子里泪花盈盈,“歌唱到那份上,我全不知我为什么要拉他,我是自然而然的,就是换上别人说不定也会这样的,我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秀平冷笑一声:“是的,你没有别的想法,你是自然而然的,我看是你爱上他了,才自然而然的!”

  阿香脸上煞白。却突然出奇地冷静下来。她收住泪,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平静如水。她看着秀平的脸,说:“秀平姐,既然你把这话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要把我心里的真心话都说给你听一听,我说过了随你以后睬不睬我我都无所谓了,只是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你说。”

  “你刚才说我是爱丁存扣,我不哄你,我也不哄我——我爱,我确实是爱。”

  秀平睁大了眼睛。

  “你别急,听我说。做女孩的长到我们这么大,看到哪个好小伙不动心,那是撒谎。你第一回把丁存扣带到我们宿舍时我就爱上他了,当时你告诉我们他是你表弟。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丁存扣这样又英俊学习又好块块都好的男生,他简直是我等了许多年的人一下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都被他迷晕了。我相信我们宿舍里的女生没有哪个不爱他。我白天看他,做梦都在想!

  “可是我们很快就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表姐弟,你们只是同学。但你们是一对相爱的同学。你们说是表姐弟只不过是便于你俩好在一起而已。

  “当我听说这事时我心里恨啊,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他的同学为什么他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说实在的秀平姐,你别看我长得小,我开窍不比人迟,我很早就懂得爱人了,只不过我心气儿高,我遇不到好的,遇到好的我也会像你一样……抓住他,为他死了都肯……

  “但我不会作贱得去抢别人的人!存扣是你的,你可以随便地爱他,但我们在心里爱爱都不行么,我心里有权利去爱他,我不要他知道,反正我想到他就高兴,这是我的权利。我那天在台上拉他的手也许就是我爱他不自觉忘情了,但这又有什么,这舞台上很正常的事,并不就是想抢人家的男朋友!

  “秀平姐,我是什么话都给你说了,我以后再不会跟你说这个了,我不欠你的,我问心无愧。你知道我是个活泼爱闹的人,这次你生我的气不理我几天了,我实在吃不消了……我心里相当难过,我跟同学作气从来是不过宿的,我不想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垮了的。我也不指望你对我好了,只希望以后你遇到我别脸绷绷的,就当没看到我这个人一样,各做各的事,我也不会再去正眼看一下丁存扣了……”

  说完这话,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她吸着鼻子,转过身,拿手巾压在自己脸上,强压着情绪,把脸揩净了,毅然朝外面走去,虽然脚下竟有些蹒跚。刚走到门口,后面一声喊:“阿香,你别走!——阿香猛地停住,回转头来,她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秀平姐——“她嗄着声叫着,一下子上去扑进了秀平的怀中,两人搂着哭着在床上滚成了一团。

  灯亮了。高一(乙)女生宿舍里还有一对女孩肩挨着肩手抓着手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喁喁切切……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6     标题: 39、多了个小跟班

  风波过去,秀平和阿香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亲热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凉了,寄宿的学生纷纷把账子摘了带回了家,因为蚊子没有了。宿舍也因此而敞亮了,好像大了许多。阿香有时睡觉时讲冷啊冷啊,其实她不冷,她家里人已早早替她在床上摊上了褥垫,又换了条新被子,暖和和蓬松松,再加上下床两个人睡,她和凤兰被窝挨被窝,挤挤地,怎么会冷呢。她这是在撒娇,是在耍赖要和秀平钻一被窝。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同床的凤兰就发笑,把脚丫伸过来蹬她:走吧走吧,上去吧,秀平身上可暖和呢。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上床的秀平就发笑,用手拍拍床边:来吧来吧,上来吧。

  阿香听了就连忙爬上去,鱼似地钻进秀平的被窝,把头靠在秀平胸上咕咕地笑,说秀平身上是暖和,不像凤兰,我和她睡过的,冷手冷脚冷屁股。凤兰听了就大声抗议:“死阿香,没良心啊!你屁股才冷的呢,不信,叫秀平摸摸!”秀平就要伸手去摸,阿香蛇似地扭躲着,把床弄得直摇,“不要啊,我是热屁股啊!”弄得一室女生哈哈大笑。秀平说:“你老要跟我睡不要紧,凤兰可有意见。猫在人怀里像个小肉磙子,又滑又暖和,——不赖不赖,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

  宿舍里又笑成一片。阿香嘤咛着,脸上烫烫地往秀平夹肢窝里直拱。

  存扣现在有些越来越看不懂女孩子了,秀平和阿香冷他躲他个把礼拜,突然又对他热络起来。那天上晚自修前,他看见秀平和阿香手拉手地从外面跑进来,两个人潮红满面地,显得很兴奋。下自修两人把桌子拼好了继续学习,他看到秀平过一会儿就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他,被他瞅着了,顽皮地用脚踢踢他,很娇憨的样子。好长时间她没这样了,这让存扣又惶惑,又欢喜。

  这天两人点上灯才学了不到十分钟,存扣看秀平有些羞涩地看他,就说她,干什么呀,看得人怪别扭的。秀平忸怩着说,我……肚子饿了。

  存扣说我到宿舍泡碗焦屑给你吃。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就喝那二两粥,有些学生真是顶不住饿,空着肚子上铺睡觉,心里潮神寡气的,很难过。有些家长就专门炒些焦屑,让孩子睡觉前用开水泡来填填饥。

  秀平却嘟着嘴巴说:小气。

  存扣想到这星期月红嫂嫂暗地里多把了五块钱给他,才用了五角钱呢。就说,我们出去吃,我请你吃馄饨。

  秀平嫣然一笑:叫你使钱……

  没事没事,我有好几块钱呢。就站起来收拾书本。秀平轻声对他说:也带阿香去呵。

  存扣一怔,看着秀平,有些不理解的样子。秀平却腰一扭,去对边上的阿香说了。

  秀平附着阿香耳朵悄悄说了一句,阿香立马站起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身体碰上桌子,差点把灯罩子晃落下来。

  存扣就先走出去,走不多远秀平和阿香赶上来,“等等我们呀!”秀平叫道。

  存扣慢下来,秀平上来和存扣并排走,欢天喜地的;阿香也想跟上来,突然却慢下了步,跟在他俩头面慢慢地走。

  存扣见秀平离自己太近,往外避了避,秀平说:“咋的了,你怕我呀!”

  存扣说:“人家看到了不好。”

  秀平说:“哪里不好啊,你怕人家说我们是……呵呵呵!”她笑开了,“我可不怕!”一看阿香不在旁边,掉头一看,阿香离他们十多步远跟着,忙说:“死阿香,跟上来呀!”

  阿香应一声:“嗯。”就微笑着跑上来,倚在秀平身侧,三人一排边地走。

  三碗热腾腾的虾籽馄饨端上来,先喝口汤,透鲜。秀平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大椒酱,又浇上了醋,存扣看了就说:“哟,你蛮爱吃醋的嘛。”秀平有滋有味地把一只馄饨吃了,嘴里应他:“嗯啦,你不是晓得我爱吃醋嘛。”看阿香手捂着嘴吃吃地笑,猛然醒悟,就拿着醋瓶儿往他碗里倒,说:“你才!你才爱吃醋呢!”看得一边的老板娘笑咪咪的。

  三碗馄饨六角钱。存扣掏钱时掉掉拉拉的,秀平就嗔他:“真邋遢,钱不摆摆好。”替他把那些皱巴巴的钱抹好了叠齐了给他。又从裤腰口袋里摸出一个“百雀羚”雪花膏盒子给他看,说这是她放钱的,问存扣要不要。存扣说你给我你倒没有了。秀平想了想,就收起来,说我还有一盒“百雀羚”就要用完了,等那个用完了就给你。

  三个人往回走,身上吃得暖洋洋的,阿香就打趣说:“秀平姐,我倒成了你的影子了,跟着你有好处,还有馄饨吃呢!”

  秀平就说:“存扣也有影子的,王树宝就是他的影子,——你们俩都小小的,活泼泼的,倒像圆头乖脑的一对儿哩!”

  阿香刚想发嗔回她,就听见存扣“唉——”地叹了一声长气。秀平说:“你叹气做什么?”

  存扣说,王树宝不知怎么样了……

  吴窑中学的校址原来是一片废窑滩,后面有一个百十亩的大汪塘,是先人们挖土烧窑的遗迹,里面长着又高又深的芦柴。据说解放前这里还有许多古墓野坟,层层摞摞像散堆的馒头。1972年平滩建校时工地上到处都是死人的森森白骨,骷髅头可以当球踢;那些烂蚀了的棺材板被人抢着拿回家晒晒烧锅,没烂的的还有人用来做打门的材料,说是棺材板打成了门能招财纳福。在平一个大墓时,竟挖出了一个年轻女人,穿的是古代的衣裳,刚挖出来就像是活的,一脸红一脸白的,四乡八舍的人都赶过来看,可没小半天人倒发黑了,脸皮也皱了,有人说死人是见不得光的,风一吹水分没了,尸身就会变得干瘪发黑。当围观的人正在叽叽喳喳看稀奇时,来了一群红卫兵小将,他们拔开人群看了,就有个腰扎武装带一身绿军装扎着两根冲天小辫儿的女孩子站到刚挖出来的新土上,向众人挥着手说:“广大的革命群众们!你们看这个女人穿着这么好的衣裳,用这么厚的大棺材,生前准是个地主婆子,是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寄生虫,我们必须把她打倒在地,狠狠地踩上一脚,教她永世不得翻身!”人倒死了不知几百年了,还要打倒人家,也只有当时斗争意识特别敏锐革命热情空前旺盛的红卫兵小将们想得出来说得出口动得出手了。当这位慷慨激昂的小姑娘提出要怎样打倒和处置这位睡在棺材里变了颜色的“地主婆”时,下面的群众一下子哄笑开了。只有那帮红卫兵学生们热血沸腾,争相献计,有的说用碎砖土疙瘩砸她,砸烂她,有的主张把她拉出来,放在无产阶级的烈日下曝晒,然后扔进大汪塘里让水獭野獾咬,让鱼啃,但立刻遭到另外红卫兵小将的责疑,说这样会污染了社会主义的干净水面,并且说人骨头水獭野獾和鱼是不吃的,万一贫下中家下水打鱼摸蚌时踩到了戳坏脚怎么办,不是又受了剥削阶级的害了吗?他分析得合情合理,最后大家终于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到附近棉加厂的机房里拎两桶柴油来,连人带棺放一把火烧了!那个女学生说此计可行,头一甩手臂一舞正准备说“出发”,不意脚下虚土一滑,人竟整个跌入了那个墓坑,额头撞在棺材上流出了血,众小将七手八脚把她拉上来,这位刚才还极其生猛的小将竟呆呆地坐在土堆上,目光呆滞浑身颤抖口不能言了。底下就有人说,不好了,鬼显灵了,作怪了!人群一哄而散。剩下的红卫兵小将也一个个心里发毛,抬着那位女生跌跌撞撞地撤离了。那女生当晚就高烧不退,胡言乱语,在医院里吊了十几瓶水竟然不治了。后来外面传言是得了急性破伤风,也有说是受了强剌激,“吓破了心胆”,说得更玄的是那女尸作法要走了那女生的命,说当时有人亲眼看见女尸睁了下子眼呢。众说纷纭,越说越玄乎。但有一条,人死了是真的。

  那个“地主婆”连同棺木后来还是被镇革委会派人烧了,平了墓。

  后来就听说这儿开始作怪了,说逢到阴雨天的夜晚,后面汪塘里芦苇深处有时会听到有女鬼在嘤嘤地哭泣,如丝如缕,凄凄切切。后来传得更神,说是有人半夜里上厕所,看见从女厕所里走出一个女人,穿着新衣裳,人问她时,一飘就不见了。总之传说很多。但汪塘那边有鬼火到是真的,夏天在操场上纳凉的教工们看过若干次,但这是磷火,科学上早就说了的,跟迷信无关。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6     标题: 40、被鬼迷住心窍?

  王树宝是家里的惯宝宝。他前头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奇怪的是,都长到七岁这年就溺水死了,看都看不住。王树宝养下来时他父母亲又欢喜又害怕,才几朝时就抱到瞎子先生那儿去算命。瞎子说你们命中该死五个细伢子,一色头的在七岁时被河神收走,随你怎么躲怎么防都没有用的呀。王树宝的爸妈当时就给瞎子跪下了,求他千万替他们化解此劫,保住王家这根独苗苗。瞎子先生收下他们的礼,指点他们要在家里院子中间种上一棵桑树,好生呵护了,不能让人攀折,少一根树枝都不行;树好人好,若在7年里这树无损,就可躲过此劫;此劫可躲,小磨难还是有的,这孩子的命最好也不过像座拱桥,两头低中间高,到中年时肯定发达,但晚年又不好了。他父母说老了再说老了的话……我们这就家去种树!

  王树宝的父母回家就从车路河北的果园场挑了一棵笔直的桑树苗,种在院子中间。怕桑树结了桑椹村里孩子耐不住馋来偷摘,又到吴窑镇轮窑上拉了几千砖,把个院墙加得有丈把高。村里人戏说是城墙,促狭的人说是看守所。不管怎么说,好歹七年内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完好不损,每年到了季节,结满一树紫红的果子,引得远远近近的喜鹊黄雀野鸽子山喜儿等各式鸟儿一趟趟飞过来,像聚餐,像赶庙会。后来县里的红卫兵得了信曾想到这村里砍掉这棵“迷信树”,因为王家在公社里做干部的亲戚多,弄了顿好饭菜把这帮学生娃打发了,总算有惊无险。

  这王树宝养下来就是体弱多病,像只病猫。脑袋挺大,黄毛没得几根;眼睛也大,就是没神;今天抽惊了,明日发烧了,三天两头抱着驮着上医院,把家里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还搂着爸妈睡。到哪儿玩都有爷爷奶奶跟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他是家里的命根子,比皇帝金贵。

  但这小子却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人长得圆头乖脑的,一张标脸儿奶乎乎的,大眼娃,睫毛特别长,像道帘子扑扇着,嘴巴又甜,遇见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见人爱。又极聪明,成绩好得很。听说这次考上吴窑中学时,村里王村长还特意包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这小子肯定有出息,与其说将来奉承他还不如现在奉承他。旁人都晓得他是说的笑话,事实上村长家有个上六年级的小丫头,他这是存了想做亲家的心呢。

  王树宝来吴中报到时全家出动,浩浩荡荡的。他爷爷特地为他拣了教室角落里的一张床,说睡在里面安稳,静,又靠墙。他奶奶豁着不关风的嘴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给老伴为孙子挑选这张床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本来是睡下铺的,但王树宝高低不肯,一撒娇,他爷爷说:“我孙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听你小祖宗,上头就上头!”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帐子全是他家的,新崭崭的,存扣只用了一个枕头,心里偷着直乐。一家人簇住存扣说好话,要他带住王树宝,说你是哥哥,弟弟从小胆小又不大会做事,你千万要照顾些,我们会有数的。说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树宝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床虽然在安静的角落,账子后却是有一个大窗户,天气一凉大家都摘了,夜里外面风声雨声黑咕咙咚的,这王树宝就怕,不敢盯外面望。他怕鬼。有时晚上内急了甚至不敢到门口保洁员放置的粪桶那儿撒,就对准门缝朝外射。那门缝处正好有个铜板大小的节疤洞,像是专门为王树宝准备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摇醒存扣陪他上操场边上的厕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还要和他一说一答地打岔。但存扣从无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个谈起鬼来了。说咱这中学底下原来是坟滩子,建校时有的棺材都没起掉,说不定这教室下面就有呢。还有的说,门口卖油饼的老头子讲我们这排教室后面汪塘边上枪毙过人,他亲眼见过的,新四军锄奸,杀还乡团,一溜儿跪在河边上,脑浆珠子都打出来了。以后说呀说的就说到厕所里的女鬼和河边上的鬼火来了。黑暗中说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说的人声音里都有些发抖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怕,他也怕。

  王树宝听的时候就嚷“不要说!不要说!”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处说,结果王树宝到最后头都埋进被窝里了。第二天早上竟发起烧来。

  有人带了信,王家的一大帮子又来了。他爸妈上街上百货公司买来白纸,把那面大窗户每块玻璃上都蒙得严严实实;爷爷在王树宝脖子上挂上一个水獭猫爪子,说是避鬼神的;奶奶在他的枕头里偷偷藏了请来的一封道士符。在去医院挂水前,奶奶又偷偷在宿舍里为他站了水碗,拿两张黄表纸到河边上烧了,求野鬼不要再惹她的孙子。

  镇医院不远,出了学校大门往东走二百步就到了。中饭吃过后存扣上医院去看王树宝,一家人拉住他,求他一件事,要他们家树宝以后和存扣睡一头。他奶奶说,存扣生得高头大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灯,鬼不敢上身,树宝和他在一起,沾光的。说得存扣啼笑皆非,但还是答应了。他奶奶极高兴,千恩万谢的,特地教老头子冲了杯麦乳精给存扣喝。

  从这以后王树宝就和存扣睡一头。他睡觉极乖,睡着了像个猫儿蜷在存扣怀里,就是有时候爱说梦话,一惊一惊的。他才十五,身上还有一股小孩子的奶味呢,用“乳臭未干”形容他一点不过分,存扣对他很是爱怜,有种做哥哥的感觉。王树宝也对存扣十分依恋,上哪跟哪,难怪秀平说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这一天存扣现在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四五点钟,外面下着蒙蒙雨,天有些冷。有几个同学无处可去,就簇在宿舍存扣那旮旯的对过两张床上,有的坐着,有的歪在被垛上,闲聊,天南海北的。存扣和大家谈得很起劲,奇怪的是躺在铺里头的王树宝显得很安静,大眼睛看着屋顶,像在听大家讲,又像是想着什么。外面起风了,细雨打在窗棂上沙沙地响,这时候王树宝蓦地坐起来,手指头颤抖着指着窗子,惊恐地叫到:“妈呀!落水鬼!落水鬼上来了!”声音极其瘆人,叫得大家寒毛都竖起来了。存扣忙抱住他,可他发凶,拼命往外挣,力气大得唬人。存扣突然想起什么,忙叫大伙儿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他,自己跳下床,从床肚下面拿出一个大花碗狠狠往地上一砸——可是,真是奇怪——直到今天,存扣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只花碗竟没有应声而碎!要知道这地是砖铺的呀,而搞投掷的存扣情急之下那一掼有多大的气力?总之那只碗好像变成了石头,在地上滴溜溜地蹦出了好远。存扣大惊,怒气上涌,拣起花碗,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往地上砸去,一刹时碎瓷片迸得到处都是,那床上的王树宝也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咯地响,吐出一口鸡蛋大的粘黄的痰块来,兀自在床上喘着气,却不能说话。

  农村里老辈人说过,鬼怕砸碗,遇见鬼时拿个碗掼了,那鬼就惊走了,所以今天存扣看到王树宝突然中邪似的说见了什么“落水鬼”,马上就想起了,拿起碗就掼。

  存扣把王树宝对驮着一口气送到了医院,那几个同学也簇在后面跟着。医生为他打了镇静剂,说不要紧,这种病人往往是受了刺激和不好的暗示,经常见到。

  晚上王家就把王树宝用船接回家了,他们说这病单医院瞧不好,要家去求大仙帮他拿才行。

  王树宝被接家去快十天了,存扣心里显得很空落,两个人同吃同睡的,弄惯了。尤其晚上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就格外念他,怕他有什么差池,想得心里毛毛的。

  因此秀平提到王树宝时,存扣就叹了口气。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看不得身边的同学有啥不好。

  秀平见他叹气,便劝他,没甚要紧,又没害大病,过几天会来的。

  又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父母亲好不容易把我们盘这么大,想好处呐,有个三差两错就送了他们老命啊。

  存扣怕她想起她姐姐的伤心事,就打岔道:“今儿这馄饨味真鲜,肯定用了虾糠的。”

  又说:“我下次还请你们吃。”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7     标题: 41、看到了恋人的裸体

  到了星期五、六,外乡同学的心里就像扭蚂蟥似地蠢动起来,特别是男生,有些积蓄的赶紧花掉余钱,尚存的一些炒咸菜、酱黄豆大家分而食之,反正就要回家补充“军火”了,吃光用光大家沾光,不亦乐乎!

  顾庄在吴窑镇西南十里地。倘从存扣家往吴窑中学说,路径是这样的:过庄东大桥,顺顾庄中学围墙走出庄,到老八队(就是秀平家所在的那个单独的小村舍),拢夏家舍,过北大河(车路河),顺老河堤到万头猪场,到学校。

  存扣总是和秀平结伴回学校。到下午三点多钟,存扣就出发了,这时秀平就在老八队西桥口等着他呢。两个人手里提着咸菜瓶儿,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个把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天存扣来到桥口时却没见到秀平。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就往她家走去。她家他来过两次,家里人对他很客气,有一次秀平妈还特地炒了花生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她大哥和存扣也谈得来。

  存扣推开秀平家矮院墙的笆门子径直走进院中,看堂屋门虚掩着,里面有些水声,料想秀平在家赶着洗东西呢,就没叫她,直接去推门了,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高兴一下,不意开了门一脚跨进去,就像中了定身法钉在了地上。

  秀平正在洗澡。农村人在家洗澡,先把大桶放在堂屋心,一头搁上小板凳,一头高一头低,把和好的水倒进去汪在前面,人坐进去,两条腿分开搁在桶两沿上,先洗头,中间洗身子,最后洗脚。秀平辫子长,头发多,先在面盆架上把头洗过了,被头散发的。这时她正用心地洗着身子呢,哪里想得到居然有个人推开了她家的门。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浴中裸体的美丽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是发育得格外丰满婀娜的秀平!瀑布一般乌湿的长发;浑滚滚的肩膀;柔美的手臂像刚出水的白藕;乳房饱突圆翘,淋挂着珍珠样的水滴;柔滑嫩白的肚皮因坐着波起两道可爱的褶皱;修长滑腻的长腿和两腿之间……所有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在存扣面前,一览无余。秀平光裸的身体像煽起了一股强热带风暴,肆意冲撞着存扣的视觉神经,让他如梦如幻,让他目瞪口呆。——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董永撞上了下凡洗澡的七仙女,存扣看到了平常被衣物和矜持掩藏起来的秀平的另一种真切的美丽,璞玉般地青春原始,如同天籁。真个是玲珑剔透,鲜嫩娇艳,活色生香,宛若天人!这种年纪女孩的身体有谁能够欣赏得到?世上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此福分吧。但是我们的存扣看到了!

  秀平洗得正酣,突然听见门一响,一个人闯了进来,唬得头发梗子都要挓开了,捋开挡在额前的湿发一看,是存扣,忙尖着声音叫:“你、你、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关门呀!”两只手顾上不顾下,赶紧把腿儿并在水桶里,水花飞溅,急吼吼地喊存扣:“不许看!不许看!——你上房里去啊!”存扣一醒,跌跌撞撞地逃进西房间,坐在踏板上直喘气。

  秀平手忙脚乱地从桶里爬出来,趿上拖子钻进东房里,忙急急地把身上水揩干净。想到换身衣裳还在西房自已的床上,又羞又急,把门帘扒开一道缝朝西房里喊:“把我床上的换身衣裳递过来呀!”

  存扣一看,原来他钻进的是秀平的闺房。他本想钻秀平妈的房的,慌乱之中又来不及问。小架子床上叠着几件小衣裳,花花绿绿的,有小裤头,有小背心和衬衣。存扣手上像捧的火,他抖抖索索地问:“你、你在哪块啊?”他怕秀平还在堂屋心。

  “我在我妈房里呢。——呆子,你想把我冻死啊!”秀平在东房里急得跳脚。

  存扣把头伸出门帘,一看有只手臂伸出东房门帘直摇,忙上去把衣裳朝她手上一摆,嘴里说:“我……我走了,我去村外等……等你。”秀平说“不要!”,存扣哪里还站得住,拎起咸菜瓶就开门出去了。

  秀平穿好衣裳就到自己房里梳辫子,圆镜子里映着一张桃花似的羞红的俏脸。她两只手灵快地打着辫儿,想着刚才存扣目瞪口呆地聚住她的身子看以及狼狈不堪地往房里溜的样子,不禁噗哧笑出身来,“真是呆样儿!”她又想什么都给他看到啦,这怎么好呀……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难为情地都不敢往镜子里瞧了。可她心里却是甜蜜的,——被人家看了身子还不生气,我这是怎么啦!

  她梳好头后又在脸上搽了雪花膏,把身上衣裳拽拽调适了,就背上书包出来锁门,把钥匙放在门框边一个墙洞里面,然后到厨房里就着水缸骨嘟骨嘟喝了半瓢水,拎起灶台上装好的咸菜瓶儿出大门赶存扣去了。

  秀平出了村口,一眼就看到存扣坐在河北晒场上的一个石磙子上发着呆呢。她走到他身后了他都没发觉,就用手捣捣他。存扣一惊的样子,回头看时,是秀平,脸陡地红了。“走呀。”秀平轻声说,存扣就站起来,在头里走,秀平在后跟着。

  两人在路上走了几条田埂了,都吭着,不声不响的,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直到遇到一个小水口子,存扣一跨过去了,秀平却站着,说:“我不敢跨。”

  存扣说:“不要紧,这才米把长。”他不相信秀平不敢。

  “不是的。”秀平说,“泥烂,我怕跌下来。”身子向前倾着,把手够向存扣。

  存扣只好也倾着身子抓着她的手,那边一蹬这边一拉,过来了。

  “你劲真大!”秀平赞道。

  “一般,一般。”存扣今天显得格外老实。

  又走了一段,秀平问他:“哎,你今天怎么突然闯到我们家里啊?”

  “不是的!我不是闯!”存扣蛇咬似地叫起来,急忙辩白,“我在桥口等了你十几分钟呢,你不来, 我就去……喊你么。”“……我又不知道你家里没有大人。”

  “我哥跟人上扬州了,——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你没说。”

  “我哥带信家来,说他鞋摊儿摆在扬州老西门那儿有个大学门口,生意蛮好哩。”

  “噢。”

  “‘噢’”什么呀!嘻嘻……哎,我妈上庄念佛去了耶。“

  “你妈也做道奶奶了呀?”

  “可不是!她说跟着一帮老头老太烧烧香念念经人就不闷了。在主家做佛事还管斋饭,十几碗(菜)哩。”

  “蛮好的。年纪大的出去岔岔心也好。”

  “我妈太可怜了,一个人在家……如果我爸还在就好了……人老了多不好,要得病,要死,扔下一个……”

  “是啊,人总是要老的……男的一般总在女的前头死。如果我死的话,你还可以再活二十年。”

  “不嘛!我不要你死!”秀平上去抓住存扣手,声音中充满了惶急,喃喃地说:“要死一齐死,你死了我也不能过了……”

  存扣被她牵着手,生怕被路人看到,忙掉头看,幸好没人。

  秀平说:“你怕啥,被人家看到了拉倒。”她噘着嘴,“反正我什么都被你看到了……”

  存扣脸红了,嗫嚅着:“我又不是故意的。”

  秀平就抬头看存扣的脸,脸上春花似的妩媚:“你还说!你还说!你说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在外不吱声,也不敲门?”

  “你家笆门子掩着,一推就开了……堂屋门也是掩着的嘛……听家里有水声,我料想你在里面洗……衣裳来着。”存扣结结巴巴地解释。

  “哪有人家关起门来洗衣裳的哟!”

  “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你坏,你就是存心想看人家……”

  “没有啊!没有啊!”存扣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哭腔了。

  “啥人哟,”秀平咯咯地笑,“人家逗你的嘛!”又忽然觉得委屈似地说:“人家可是什么都被看去了……眼睛睁那么大。”

  存扣头吭着,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缝把他躲进去。

  秀平见他窘得不行,便撒开了娇:“不要不好意思了嘛!人家不怪你了嘛!”

  又低着头咕哝:“反正……反正以后你要看见的。”言毕,拿眼偷偷地睃他。

  存扣被她逗得吃不消了,“求求你,别说了!”

  秀平笑得咯咯的,惊飞了路旁稻田里一群麻雀。

  存扣看着黄灿灿的稻子,有些感慨:“过起来真快,稻子倒熟了。”

  秀平说:“是哩。稻子熟了,就要开镰了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8     标题: 42、对母亲诉说心里话

  自从秀平被存扣无意中看见了她洗澡,她对存扣的感情更如被春风拂过的果园,炸开了满树的桃红李白。她在夜里闭着眼睛假寐着,脸上带着羞怯的微笑,像只小牛犊儿,仔细地反刍着那天不期而来的每一个细节,心中是暖洋洋一片,还有慌慌的心跳呀……黑暗中几次要扑哧笑出声来,只好赶快用被头堵住嘴巴。现在面对存扣,她强烈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亲人的感觉。爱人的感觉。呵,存扣。她心中再也盛不住愈来愈多的欢喜,往外溢,拢都拢不住。她急着要找一个倾吐的对象。她要告诉她的妈妈。女儿的心思和喜悦不先告诉妈妈告诉谁呢?

  她思谋着用啥方式向妈妈开口呢:是郑重地?还是撒娇地?……其实妈妈是晓得一些的……她开动脑筋做起了文章。羞涩,总是羞涩,让她心慌,心跳如鹿,面对母亲,她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的心里都急出草来了。

  但母亲给了她机会。

  周末。晚上。秀平坐在铺上倚着枕头看书,她妈一掀门帘进来了,笑着说,好久不和我儿聊聊了,妈今天和你打伙儿!秀平就高兴地把妈拉上铺,娘儿俩坐一头,秀平说我想和妈睡呢,就是不好意思。妈就说,呆丫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长得再大也是我的儿啊。秀平把头埋在妈怀里,说,妈,你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

  她妈见女儿歪在自己怀里,乖乖的,像小时候一样;就是人大了,重了,有些压人呢。她摩着女儿的头说,你爸死得早啊……你大姐秀华不死的话今年也二十五了……现在你哥又上扬州了,妈一个人在家里,出门一把锁,回来还是摸门搭子,想找个贴心贴己的人说话都没有,心里恓惶呢!

  听妈这样说,秀平鼻子就酸了,把头往妈怀里拱拱,说:“妈……不是还有我吗!”

  妈说:“是哩,是哩,妈还有个贴心贴肉的乖乖。”她手在秀平头顶上摩呀摩呀,又用手指头碰碰女儿的耳垂和粉嫩的脸蛋,说:“我乖乖星期天才走妈就盼星期六了,到星期六我就望见我乖乖了。”

  秀平在妈怀里哽咽了:“妈,你真这样想我啊……等我长大了有工作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妈笑了:“呆丫头,女大不中留,到时候你要上人家,妈妈再留你就是你仇人啦。”又说,“哪家找上我家秀平也是他家祖上烧了高香的,我家闺女多好呀!”

  “妈——”秀平嗔她妈,“我不把人家,我要陪我妈妈一世呢。”

  妈妈高兴地直呵呵,低下头捏着女儿的手,轻轻地问:“告诉妈妈,心里可有中意的人了?”秀平被妈问得羞红了脸,耷拉着眼皮,噘着小嘴儿说:“妈——你不是晓得嘛……”

  妈笑着说她不大晓得。

  秀平在妈怀里扭麻花似地发嗲:“妈哟——是、是……存扣么……”

  “噢,存扣,就是上我家的那个和你一起上学的俊小伙啊。”她说存扣妈桂香她熟,是个能人呢。可是怕人家眼角高,村长家的姑娘她妈都没眼相呢。

  秀平嘟着嘴说,存扣要我呢,我俩咬过勾了……我们两个人可好哩。

  妈说两个小人好大人也不会反对,等哪天遇到桂香我和她说。

  秀平说,别说,等我们俩一起考上大学了,再说。

  妈说,乖乖,你们要好好上啊,考上了你们好哇,妈就死了也是笑死的。

  秀平说,妈你放心,我和存扣成绩好着呢。

  又说,等我们考上了,又有了工作了,就……就……

  就结婚,就把你妈带到城里享老福!妈接着女儿的口说,高兴得直笑,眼睛里都笑出了泪花。

  “妈吔——”秀平嘤咛着,头埋在妈怀里不肯抬了。

  夜深了。老八队的一家闺房里,一对母女还没睡,亲昵地搂着,喁喁切切……

  存扣至今还异常清晰地记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是下午两点多钟,月红嫂子叫存扣去草堆上抽捆草来烧火,她要熬些水咸菜给存扣带走。月红在砧板上把水咸菜切得细细的,又去院子的花盆里摘些鲜红的朝天椒。存扣爱吃辣,她要把咸菜熬得麻乎乎的。正采摘间,门外进来一个人,脆生生地叫她:“姐,忙着呢!”月红抬头看,见是秀平,忙招呼:“哎唷,是秀平啊,快,快家里坐!”又朝灶房里喊:“存扣啊,秀平来了呢,你出来陪陪,我自个弄就行了。”

  存扣坐在灶间准备烧火呢,听秀平来了,竟有点发窘,不知咋办好。他知道他和秀平好哥嫂是知道一点的,就是说出来也不会反对,但他就是没与哥嫂沟通过。他不好意思。他想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俩考上大学后,人也大了,那时再说就顺理成章漂漂亮亮的了。现在秀平上家里来了,如果嫂子问起来多窘人啊。所以他听到月红在叫他,却是坐在木墩上站不起来。

  秀平听说存扣在灶房里,就进去看,果然见他坐在锅门口发着呆呢,就笑:“哟,见我来了,就躲起来呀!”

  存扣嘿嘿。挠头。难得的老实。

  月红跟了进来,说:“是我叫他烧锅的。”又笑着说:“我家存扣老实啊,不像他哥。”

  “他老实啊?”秀平咯咯笑起来,“姐呀,你别说他老实,他闷坏哩!”

  “噢?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月红也跟着笑起来。她见秀平这么俊俏,又活泼泼的,心里也是欢喜。

  秀平一见菜板上切好的水咸菜,便说:“姐,你这是替存扣熬咸菜啊?——我替你熬好不好?”

  “你会熬?啊,行啊,你俩自己弄,我去给你们倒茶。”月红乐颠颠出去进了堂屋。

  咸菜熬好了,两人走出来,秀平见存扣身上沾着很多草屑,顺手从晒衣绳上扯下一条方巾替他上上下下地掸。存扣老老实实地站着,被她掸到头时,眼睛直眨。秀平说:“怕啥,又不是打你。”存扣说:“我怕掸到眼睛。”

  月红站在堂屋门口望他们,脸上笑吟吟地。等秀平掸完了,冲着两人喊:“快家来喝口茶。”

  “不哩姐,我妈在家等我们呢。”秀平说着进灶房把存扣的空麦乳精瓶子拎了出来。

  存扣说:“咸菜还没装呢。”

  秀平说:“不装!”转头对月红说:“姐,是这样的。我妈今天熬了酱瓜子渍水黄豆,可好吃呢,也给存扣带了一份。”

  “叫你妈费心,多不好意思!”月红赶忙从桌上端来小匾儿,把里面的花生往秀平兜里装,说带到路上剥剥。装了这袋又要装那袋,秀平直叫:“够了,姐!够了,姐!”

  两个人一前一后刚要出门,正好碰见进院的存根。月红就喊:“存根啊,这是秀平哩!”

  秀平红着脸叫一声:“哥。”

  存根笑咪咪地:“噢,认得,认得。长这么高了。”

  月红也笑着说:“女大十八变,我们秀平俊俏盖通庄哩!”

  “哎呀,姐——”秀平被她说得羞了,拿手捅捅存扣,撂声“我们走了”忙出了门。走出好远回头一看,见存扣哥嫂仍在门口望他们,连忙拉着存扣拐入了一条岔道。(9号贴)

  到了秀平家,秀平妈忙迎上来接过秀平手上的麦乳精瓶子,到锅上装小菜。装满了又用筷子捣捣,礅礅实了,用调羹一点一点往里加。秀平说她妈:“我妈好偏心,存扣比我装得多!”她妈笑她:“死妮子,嘴贫哩!”要她带存扣堂屋里坐。

  两个人在屋里说着话,秀平妈一手端着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了。存扣一看就有些局促,这是乡下招待客人的大礼,来了远亲至友,亲家新女婿上门,才先打一碗蛋茶奉上,最是客气了。秀平见他愣着,忙叫:“快接呀,我妈烫得端不住了呀!”存扣忙和她上前接下了碗,礅在桌上。一碗多,一碗少,秀平就对她妈嚷道:“妈,哪碗是我的呀!”她妈笑着说:“6个是存扣的,4个是你的。”秀平就噘着嘴把那4个蛋的碗端在自己面前,嘟哝着:“我妈欺人哟……”

  存扣就要把自己的碗跟秀平换,秀平妈忙止住他:“小伙啊,别睬她,她是装呢。小伙,你吃,你吃!”

  存扣脸都红了。秀平妈不喊他名字,喊他“小伙”,这是把他当自己亲孩子叫唤呢!他看看秀平,她正顽皮地对他眨巴着眼呢,脸蛋也是红红的。他用筷子拔拉着蛋,有些结结巴巴地:“婶……婶妈,我真是吃不掉这么多。”就要揩两个给秀平,秀平端起碗直躲,说吃不下也要吃,这是我妈的心意。秀平妈在一边劝,说她煮的溏生,一咬一吮就是一个呢。存扣没办法,只好吃,果然煮得嫩,好吃得很。秀平妈坐在旁边看她吃,脸上笑咪咪地,存扣就发窘,头吭着,吃得鼻尖上都沁汗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8     标题: 43、缠绵的初吻

  告别了秀平妈,存扣和秀平上了路。秀平今天格外高兴,一路上又说又笑地,还老抢在存扣前头走。中午趁着天暖她又洗澡了,换了件水红色的春秋衫,配条新蓝裤子;脚下是一双洗得雪白的田径鞋。她笑着闹着,跳跳蹦蹦地,那两条大辫子像活的似的,在她屁股上磕碰着,撒着欢儿,晃来荡去。存扣难得见她这样子,疯得跟孩子似的。但存扣喜欢她这样,看她兴高采烈地,他的心里也涌满了暖洋洋的柔情。这些天来他对秀平格外依恋了,夜里老想她,想她的模样,想她的声音,想她的笑,还想……总之,想她的一切。虽然每天秀平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还是想。他都有些要笑自己了:我咋这个样子呢?秀平跟他在一起,有时像姐姐,有时像妹妹,有时那眼神那口气甚至有点像……妈妈了。秀平让他太迷恋了。有时他看着秀平的俏模样,心里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她就是和我相爱的人吗?她就是日后跟自己结婚一世都不分开的那个亲爱的人吗?他太爱秀平了,爱得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了;如果有哪个对秀平有什么不好,那他跟这个人拚命的心都有。秀平是他的小爱人,是他的,是他的亲人,做什么事,只要望到秀平,他的心里就无比的安宁和敦实。他已离不开秀平了。

  这当儿存扣在秀平后面走着,秀平高挑婀娜的身条儿在他眼前一览无余,让他欣赏个够。青春妩媚的秀平出落得像一朵才开的月季花,让他看也看不够。他看她挺括的裤子里包裹着的浑圆丰满的屁股蛋儿两边一扭一动地,像藏着两个活兔子,不由就想起那天无意中看到她洗澡的情景,他的腹部就有了种酥软的感觉,那里竟不自觉地有点蠢蠢欲动起来,赶忙落下脚步,躲在高梁秆后面撒了泡尿。

  存扣撒了尿正系着裤子,前面传来秀平着急的叫声:“存扣,存扣!你哪去啦?”忙从高粱后面钻出来赶上去,嘴里应着:“我小便呢!”秀平就嗔他“做啥不说一声啊”。她一想这事他咋个好意思说唦,小腹一紧,竟也有些尿意了,便红个脸对存扣说:“我也要尿了。你替我看着人啊。”也拨开高粱秆儿,踩下路坡。这路下面是一片收获过的山芋地,翻得疙疙瘩瘩地,秀平怕不掩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那里长着芦苇,她要钻那里面撒。可一到那里看芦根间长满了草,怕里面有蛇,没奈何,掉头朝上面路上的存扣喊一声“你莫偷看呀”,就要蹲在山芋地里解决了。

  哪知解下裤子刚蹲下来,一泡尿还没开头呢,秀平面前的草棵子里慢吞吞爬出一只拳头大的癞宝(即:癞蛤蟆)来,看见前面有个人,便停了下来坐着,气定神闲地拿两个圆眼睛瞅她。秀平被这绿莹莹的丑东西吓坏了,她尖叫起来,拎起裤子喊:存扣!存扣!快来呀!快来呀!存扣正老老实实背着这边替她站岗呢,蓦地听见秀平狂喊乱叫地,忙回转身拔开高粱就冲了下去,一看是只大癞宝,只一脚,射门似地,把它踢进芦丛里去了,气咻咻地说:“一只癞宝,又不咬人,怕啥?我还以为碰到蛇呢。”看秀平拎着裤子惊魂未定的样子,便笑:“尿过了没有,系上裤腰带走啊。”听存扣一说,秀平便觉得小肚子疼,难为情地说:“没、没有哩……你转过去。”见存扣背过身去,也顾不得羞了,蹲下来裤子一褪,哗啦啦就尿开了。

  憋得久了,又受了点惊吓,这泡尿撒得真是畅快,提起裤子站起来,秀平还舒服地打了两个尿惊。系好裤子,见存扣还直直地站着,便说:“好了,走啊。”

  存扣一醒神地样子:“啊,好了?”转头对着秀平撒的尿古怪地看了一眼,说:“那……那走吧。”

  两人上了路,秀平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跟在存扣后面。忽然看见存扣两个肩耸呀耸地,在咕咕地偷笑呢,不由大羞,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呀!”

  存扣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四十九!”

  秀平说:“什么‘四十九’啊?”

  存扣终天忍不住哈哈笑开了:“我是说你一泡尿尿了四十九秒。”

  “妈哟,坏小子!”秀平冲上去拿拳头打他,“难怪聚精会神呢,数人家女伢子尿尿,不要脸喔!”

  存扣边躲她的拳头边笑,还更说:“尿劲还挺大的,把土都冲出个洞来哩!”

  “没得命喔,下流喔!”秀平听他这样说脸臊成一块红布,更是追着打他。存扣东躲西蹦着,猴儿似地。

  秀平见打不着他,突然站下来,说“不来了,不来了!”,嘴嘟着,脸对着高粱,狠狠绞着自己的辫梢儿,生气了。

  存扣一看不好,知道玩笑开大了。站在秀平旁边,拿眼偷偷睃她;想逗她,又不敢。僵在那儿。

  秀平看存扣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尴尬样儿,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转身用俩拳头直擂存扣的胸:“我叫你使坏!我叫你使坏!”

  存扣见她是假装生气呀,一颗吊着的心才放回了原处。站在那儿不躲不闪,任她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捶得嘭嘭响,看着秀平直咧嘴。秀平刘海儿蓬散散的,脸蛋儿粉朵朵的,黑眼睛水亮亮的,嗔他,嗲他,娇憨可爱,美艳动人。存扣被她捶得浑身舒泰,捶得飘飘欲仙,捶得心花怒放,捶得血脉贲张,竟不由捉住秀平两个雪白的手腕儿,只稍微一带,秀平就嘤咛一声,跌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眼不肯丢手了,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的肩窝窝,不说话也不闹,要死似地心跳气喘。

  存扣胸前赖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人儿,浓郁的女孩子好闻的体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强健的双臂紧紧地回搂住她,两个青春的身体就贴在一起了,两个人的唇儿就胶在一起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9     标题: 44、“婆媳”情深

  好时光容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寒假。

  腊月二十四,是外面做营生的人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间了。因为这天是“送灶”,马虎不得的。灶王爷升天述职,只要他老人家在玉皇面前哼一声不好,你这主家可就有受的了。你敢不回来?你敢不忙着打扫灶间,焚香点烛敬他?你敢不做糖馅团子粘着封着他的嘴?不敢。农村人不敢。他们要奉承灶王爷“上天奏好事”,然后“下界保平安。”

  存扣妈桂香就是这天下午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虽然身子疲惫,却是满面春风,欢天喜地的样子。因为回家了嘛。过年了嘛。她笑咪咪地把从外头带回来的各种年货往下卸,一面问月红:存扣呢?存扣呢?

  月红一面帮妈接东西,一面笑着告诉她:他呀,一早就上八队了。在秀平家玩呢。桂香有些诧异:哪个秀平?月红说就是八队的那个秀平啊,他同学嘛。接着又一五一十把两个小东西相好的事说给她听了,把个秀平夸得七仙女下凡似的,又俊俏又懂事能干,对存扣又好。桂香说瞧你说的,不就是来娣家的那个黄毛幺丫头嘛,我见过,又瘦又小,我看不咋的嘛。存根在旁插一句:妈,女大十八变嘛,这丫头确实出落得不丑,通庄都难找。桂香半信半疑的样子,说果真好,我也不反对,反正要跟他寻人;就怕小人儿弄得心花花的影响学习,这是大事情。存根说,没事没事,考得蛮好,两个人都是班上尖子。“好,叫存扣明儿把姑娘带家里来让我看看。”兀自洗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就把秀平带家里来了。桂香正好上大街上买鞭炮纸烛,回来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姑娘正坐在太阳底下埋头洗着一大桶衣服呢,两个大辫子挂在肩下,大红毛线衣袖子捋到肘弯,露出雪白的手臂来,在搓板上熟练地洗搓,见人来了,头一抬,桂香的眼都瞧直了。饶是她在江湖上走南闯北,也极少见过这般标致的妹子:粉白娇嫩的瓜子脸上一双水溜溜的大眼睛,挺鼻梁,小嘴儿,齐着眉毛的刘海儿因洗衣服弄得有些蓬乱,渍在亮堂堂的前额上,平添了几分娇媚。秀平见存扣妈回来了,忙站起来,嘴里轻轻地却是脆生生地唤一声:“姨娘,你家来了!”两只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摆,水滴滴的;脸羞红了,像飞上两朵桃花。这一站桂香更是惊喜:这娃儿,长腿高胸的,腰肢又条苗,端地生得又清爽又有福相,真是个美人胎子哩,我家存扣倒是有眼光哩。心里高兴,嘴上也就甜了:“哎唷喂,是秀平乖乖啊,到我家里来哪个叫你洗衣裳的唦!”

  “妈,是我叫她洗的。”屋里月红答腔道,“我看秀平在屋里六神无主的,就叫她帮我洗下子衣裳,我腾出来收拾收拾准备中饭哩。”

  “你也真是的,秀平是客,哪作兴啊!”桂香笑吟吟地进屋去,把篮子里的香纸蜡烛和炮仗挂鞭一一放在条台的菩萨面上,回头见秀平又坐下来吭哧吭哧地洗起来了,就招呼她:“先别洗了秀平,家来,姨娘和你谈谈家常。”

  秀平就进屋来。桂香叫她坐在门槛边一张大凳上,有太阳晒着;自己拿张小矮爬爬凳坐在她面前,亲热地把秀平一只手抓在手里,口里赞道:“小手儿又白又软和,还是馒头手哩!”问长问短。秀平有些扭捏,头吭着,听她问一句答一句。当桂香问到秀平生日时秀平却不响了,月红在旁边插上来:“妈,你怎问人家八字呢!”桂香呵呵笑了:“我到忘了,不问,不问。”但秀平又说了:“是九月十七。”桂香说:“好啊,收稻时养的。不丑,不丑。”月红说:“妈,你又学算命哪!”桂香大笑:“妈不会算命,但妈看得出,这丫头好命相!”

  这时存扣躲在房里手里假装拿本书,其实在侧头斜脑地听外面的声音呢。当他听妈跟秀平谈得甚是契合投缘,妈笑得咯咯地,心里就欢喜得不得了。

  吃中饭了,秀平抢着上锅装饭,桂香替她端碗。最后盛汤了,满满一大盆,桂香上去接,秀平说不用,左手稳稳端着,转身又顺手在筷桶里抓了一把筷子,进了堂屋,平崭崭地把汤盆放在桌上,替大家分筷子。桂香跟在后面看着,眉开眼笑的。

  吃饭时桂香说存扣吃相不好,叭嗒叭嗒嘴,猪似地,不像人家秀平,文文雅雅,一点响声都没有。说得两个人脸红彤彤的,一个是羞愧,一个是害羞。桂香接连搛几块肉往秀平碗里装,秀平说不要了不要了,又把肉搛给存扣和小俊杰。俊杰上一年级了,平时月红和存根都惯得不得了,把他养得肉墩墩地,特别爱吃肉。他来者不拒,一口一块,吃得嘴上都是油。桂香就说,秀平你不要跟他们客气,你要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秀平说,我怕胖呢。桂香说:瞎说了,女伢子哪有不长肉的,我做姑娘时称过一百四呢,人家都喊我小胖子——古语说,“好女一身膘”嘛!存扣蓦一声问道:“那好男是什么呢,妈?”“呆儿子,‘好男一身毛’嘛!”桂香脱口而出,存扣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秀平也捺不住用手掩住嘴咕咕地笑了;存根一口饭还在嘴里呢,一扭头笑得咳咳地,饭米喷了一地,引来门口的鸡子争先恐后地进来抢着啄食。

  吃过饭秀平又是抢着收拾。坐了一会儿,秀平说要家去了,说好了今天掸尘的。她哥昨天也从扬州回来过年了,因为腿不好,登高爬凳还得靠秀平。

  桂香就进房拿了两包茶食出来;又把一个红纸封儿往秀平手里塞,秀平躲闪着不要,桂香就说:“乖乖,应该要的,不作兴不要——过年还有呢。”硬塞在秀平口袋里了。

  过了两天,桂香就跑到老八队去找来娣了。来娣一看到一脸笑的桂香就晓得她的来意了。两个大人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起两个娃儿的事来,好像这亲先前订妥了似的,笑得咯咯的。桂香说,这两娃可真天生的一对,龙是龙,凤是凤,天下难找——我晓得得晚,没准备,又是过年,反正我们两下大人说白了,也不急,等放暑假找个三媒六证把亲订了,多弄几桌酒热吵热吵!——一切我来,你就别烦了。秀平妈乐得合不拢嘴,有你这个大能人亲家,我烦什么,不烦不烦,一切听你的,你安排!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19     标题: 45、少女如花般绽开

  秀平是开春以后开始流鼻血的。开始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续有了几次,就对存扣讲了下子,说大概血流多了,头还有些发晕呢。存扣问她是不是“破鼻子”啊,秀平说不是不是,以前没流过。存扣说这就邪门了;这血金贵哩,流多了就贫血,贫血了就头晕,要看。就陪秀平到校医那儿。校医说没事,说这是鼻粘膜干燥板结的缘故,起春的风比较干嘛。抠了揉了就容易出血。要她平时多喝点水,又开了几支红霉素眼药膏,叫秀平往鼻子里涂搽。存扣感到奇怪,问治鼻子咋用眼药膏呢。医生说,可以,主要是用来湿润鼻腔的。

  秀平按照医嘱每天搽鼻孔两次,不是十分管用,还是又流过两三次。存扣说,这怎么好,我和你上镇医院去看吧。秀平说,先别忙,再等几天,参加完县运动会回来再说吧。

  可存扣心里总是有点忑忐。

  比赛的日子到了。那天他们上的下午一点半的船,学校距县城80里水路,要开四个钟头。这是秀平第一次进城,她笑着对存扣说,长这么大她还没去过离家三十里路开外的远门哩。在轮船上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跑到前跑到后的;手攀着舷窗朝外张望,看到新鲜的就嚷着要存扣跟她凑在一起看。看得累了就靠回椅子上,在机器的马达声中唱歌儿。歌不唱了就把存扣手拉过来用指甲钳替他剪指甲,剪过了用背挫细细地磨,修得圆溜溜地。没个闲时。

  吴中运动队下榻在县杂技团招待所,晚上吃饭时一桌子好菜,农村孩子有好多名儿都认不得,更别说吃过了。比如红烧马鞍桥,糖醋排骨,炒精片,炒三鲜。虽然乡下也有这些原料,但哪里烧得这么精美和奢侈。真是大开眼界又大饱口福。也不晓得学校怎么舍得的,奉承他们拿名次哩。一上来个个还文雅雅的,以后看有两个初中的小队员筷子不住地伸,大家也就不客气了,争着往碗里搛——存扣见秀平喜欢吃那种叫“扬州狮子头”的大砧肉,忙拿着她的碗替她又舀了一个——到最后简直有点像抢了,以至坐在旁边圆桌上和田垛中学的老师一起喝酒的黄教练不得不走过来干涉:“不许抢!像什么样子!”

  吃过饭黄教练让大家出去在附近走走玩玩,不许走远,8点半前要赶回来开一个赛前讨论会,然后——“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孩子们高兴极了,三个一群五个一档地结伴出去了。

  存扣和秀平走到附近的英武路上,虽是条老街,但两边店铺林立,彩灯闪烁,路上人熙来攘往的。见没人跟着,存扣任秀平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的。存扣十四岁时来过县城一趟,当时他大便带血,看了好久不见好,后来他妈想到县中医院的刘院长的是本顾庄人,算起来还沾着点远亲,就带着存扣来县城找刘院长。检查后发现是肠子上离肛门三四寸的地方长了个黄豆大的息肉,开刀把它拿掉了。存扣在县城呆了整八天,第四天他就能起身出去走动了,所以对县城的热闹地方他是知道的。他要带秀平到英武路顶头,那里有个“胜利剧场”,剧场前有个小广场,四周开了各式各样的店,灯光亮灿的,是县城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

  水乡农村不通公路,自行车很罕见,但城里就不稀奇,路上穿穿的。听后面打铃声,秀平就让人家,东躲西躲的很是狼狈,反而叫后面人无所适从,骂了起来。存扣就告诉她,听到后面打铃你走你的,人家不是要你让,是提醒你后面车来了的意思。秀平有些气恼,说我哪知道啊,真是!

  到了胜利剧场了,这地方确是热闹!且不说那剧场门头子多么富丽堂皇,霓虹灯的各种颜色打架似的,你一走,我就来,你走了,我在后面赶,好玩极了;单是门口那些卖小吃的就让他俩眼花缭乱了。秀平马上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各样小吃挨个瞧过去,最后瞧中了热豆腐干儿,一角钱四块,她掏出“百雀羚”盒子拿出二角钱,一人四块,趁热吃,又辣又香,烫得嘴直咂。吃过了她又站在人家茶鸡蛋炭炉子那儿不走了,存扣忙掏钱卖了两个,一人一个。秀平吃东西时两只大眼睛东瞧西睃地,到处都感到新鲜,她指着大海报下面一溜儿黄包车要存扣快看快看,像旧社会了!存扣看到那些戴着旧毡帽或站在车旁或坐在车上待客的黄包车夫,就知道她触景生情,想起电影上反映旧上海滩风云的镜头了,说这有啥稀奇,你付钱,他拉车,很公平,新旧社会都是这个理儿。秀平嘟起嘴,说人家不晓得嘛,我又没上过城里。

  两人往回走,兴高采烈地。秀平看到稀罕的东西总是走不快,要望。存扣在旁边催她,说聪明人看一眼,小呆子望到晚,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秀平就说,乡下人怎么啦,没乡下人城里人吃什么,还不个个饿死。又说,再说……等我们考上了,也做城里人了嘛。存扣说,那是,那是。

  走到一个叫“海池”的小湖边,岸边的垂柳下面有恋人在相拥接吻,秀平用手指着对存扣轻轻说:你看,你看。存扣急忙说,快莫指,被人家看到了打你的。秀平调皮地吐吐舌头,忽悠个眼睛盯着存扣看,把存扣看得心毛毛的,说你想干啥,别乱来呀。秀平说不乱来,学人家套个膀子总可以吧,说着不由分说就挽住存扣的臂,存扣唬得连忙甩掉她,说“前面到了,前面到了”,往招待所宿舍直溜。秀平在后面笑得咯咯地,叫他:“等等我呀!”

  这次存扣报的全是投掷:铅球、铁饼和标枪。秀平是中长跑:四百、八百、一千五。投掷项目最是舒服,参赛运动员靠二十个,投掷一次要等上老长时间才又轮到自己,存扣就逮这个空儿看秀平比赛。秀平在赛场上十分抢眼,因为她穿着条很土气的肥大的红色裤衩,别的运动队的队员们都有统一的田径短裤,唯独秀平没有,可没有田径短裤的秀平却冲在最前头,大红裤衩被风扯得像一面鲜艳的旗!存扣看得热血奔涌,拚命地鼓掌,却发现眼泪已流下来了。

  比赛结束,存扣拿了铅球第二,铁饼第三。标枪没拿到名次,因为在吴中平时打的都是竹标,比赛时却用的标准的金属标,使不惯,标杆儿在空中直抖,落下时一次都不破土,当然没成绩。黄教练安慰存扣,不错不错,你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我们不晓得县里今年改金属标了,回去我们马上引进。

  秀平却真是出足了风头,一个平时偶尔参加训练的非运动队员,竟一把头拿了两个第一,一个第三,乐得黄教练和领队们都合不拢嘴了。大会奖了秀平二十块钱。

  秀平就拿这二十块钱和存扣走进了百货公司,花一块七替她妈买了条藏青蓝的方巾,又用九角六分钱买了一个小钱包,粉红色的,很精致,上面印着鲜花和小白兔,秀平很喜欢,把拉链拉来拉去的,直笑。她问存扣想买个什么,她替他买,存扣说不要不要,我不缺啥——钱省省,别瞎用。秀平把钱放在新钱包里,那个“百雀羚”盒子就不用了,里面还有几枚五分的硬币,秀平把盒子在手中摇得哗哗响,说你要不要,存扣说给我唦,也在手上摇摇,说蛮好的,我就用它攒硬币玩儿。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0     标题: 46、在摸索中达到高潮

  礼拜六回来两人在路上格外兴奋。存扣书包里揣着两张大奖状,他要把它们贴到堂屋的菩萨面上,他从小获得的奖状太多了,杂七杂八的,一面隔墙上全是,可这次得的奖状最好看,级别也最高——县里的!至于秀平,她不但有三张奖状,而且裤兜里有奖金睡在新皮夹子里,还有捎给妈的方巾,她可抖了,她要在妈面前显摆、炫耀,让妈开心。

  天阴着。半路上飘起雨丝来。存扣说咱快走,雨大了淋在路上就糟了。两人转过一片树林,远远望见夏家舍渡口的渡船才撑离了码头,连忙奔跑过去,一面拚命地喊“过河啊——”“等等我们——”梢公却不睬他们,在上风撂一句:“风大……等下一船吧……”

  牛毛细雨,尖尖地打在脸上。风也大起来了。两个人站在圩堤上,有些冷簌簌的。河面很大,有二百公尺,这一去一来起码有个十几分钟,存扣说这不行,身子回了凉会感冒的。四下里一望,见不远处汊河边上有个扳大罾的窝棚,便说,我们去那儿等下子。

  大网高高地悬在河面上,扳罾的晚上才来。窝棚不大,靠窗子的地方安着个大方向盘似的辘轳;一张简易的木床,上面扔着一条旧棉被,没叠,乱乱地堆在床角;地上扔满了烟屁股,这是扳罾人苦熬黑夜的证据。秀平一进屋就用手直扇鼻子,说里面味道太难闻。存扣说,唉,躲几分钟我们倒出去了,忍忍吧。

  门上草帘子放下来,棚里有些朦胧。风雨挡在了棚外,棚内就显得安静而温暖。仄逼而暗昧的空间使靠坐在床边上的两人忽然局促起来,都不讲话,能清晰地闻见对方的鼻息。体温从彼此膀子上互相传递着,真切而异样的的感觉让存扣竟有些发抖,怕秀平感觉出来,努力遏制着,却事与愿违,竟像打摆子了。秀平问他:“冷呀?”把身子更靠紧些,那头就温柔地歪在存扣肩上了,秀发撩在存扣的耳腮间,弄得他痒痒地,转过头看时,鼻子里就钻满了热哄哄的少女的体香,他抖抖索索地用右手从秀平身后搂过去,秀平的身子也就随着哆嗦起来,几乎同时,两个人转向对方,搂拥在一起了。

  秀平软绵热乎的身体在存扣怀里悸动着,脑袋拱在存扣下巴颏下,娇喘吁吁。两个人笨拙地拥着,心里却感到难受和空虚,显然这样的坐姿不利于身体的充分接触,他们渴望完全地磨合和够份量的压力。他们很快站起来面对面地相拥,使劲再使劲,秀平站不住脚,屁股往床上一礅,身子朝后仰去,环在存扣脖颈的臂却不肯松开,存扣就整个伏在了秀平软绵绵的身子上了。秀平发出一声快活的嘤咛。这时的存扣像个抢奶的崽娃子,在秀平脸上头发里脖子下到处乱拱乱碰,秀平脸上滚烫,气喘着,忍不住呻吟起来,手却没肯闲着,在存扣头上后背上乱摸。终于两个人的嘴对在一起了。这对懵懂的少年还不谙吻技,牙齿碰得咯咯响,秀平只好嘬起唇来让存扣吮咬得生疼——这家伙,跟疯子没有二样了……

  直到外面远处传来艄公近乎怒吼似的喊声,两人才从纠缠和晕炫中醒了过来。匆忙整衣裳理头发,钻出草帘时被风夹着如麻的小雨打了个激灵。艄公穿着雨衣站在船头上,用篙稳住船,很不高兴地对着从圩上小心往下走的他俩叫道:“你们两个跑到哪儿去啦,把人喉咙都喊破了!”存扣连忙喊,大叔,对不起,我们在前面扳罾棚里躲下子的。艄公说“坐稳了,一边一个”,拔篙就撑,看两个人在风雨中没遮拦地受着,说,艎板下有两块塑料布,快拿出来顶着。

  夏家舍离老八队两里路,两个人连跑带溜,一刻儿功夫就到村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被雨弄得精湿。到家门口时,坐在对过门头子里择菜的翠珍大婶叫住他们:“哎哟喂,淋成这个样子!——秀平啊,你家的钥匙在我这块,你妈上庄念经去了,老凤喜死了;说煨了个鸭子礅在里锅里叫你热热吃,饭你自己烧,她不念到半夜不得下场的!”

  秀平接过钥匙抖抖索索地开门,大婶又叫她:“两个人赶快家去把湿衣裳换掉,受了寒凉就不得了了!”

  两个人一进门,首先把奖状拿出来,在路上都以为要湿了的,还好没有。秀平叫存扣把外衣脱下来,存扣三下两除二脱了。里面的背心和短裤也潮了,秀平到大柜里拿出他哥哥的一件汗衫和一条大裩子扔给存扣,看他冻得抖抖的样子,说快到我房里换掉,拱到被窝里焐下子,都像个眦牙鬼了!

  秀平替存扣把衣裳挂到灶间晾起来,又三蹦两蹦地奔回屋,在门帘外叫:“换好没?”存扣说换好了。她就掀帘子进房,看存扣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只把个头伸在外面,脖子都看不到,不禁噗哧一笑:“熊相喔,这么怕冷!”又喝令他:“把头转过去,我也要换!”

  存扣就乖乖地转过头去。听她开衣柜的声音,听她窸窸窣窣脱衣裳穿衣裳的声音。秀平在后面打趣他:“耳朵支楞得直笔笔的,在聚精会神听什么呢!”存扣马上就说:“我没有听。”头一缩拱进被窝中去了。

  秀平换过衣裳,连同存扣的背心裤衩一同撂进桶里,端到外面放上水浸着。回房时见存扣头还缩在被窝里,便蹑手蹑脚走上踏板,对着存扣屁股拱起的地方狠狠一巴掌,嘴里喊着:“嘿!好了!”

  存扣被她这一掌打得屁股麻乎乎地,把头从里面伸出来,看秀平穿一身印着碎花的棉毛衫裤站在踏板上冲他笑呢,穿着内衣的她把浑身的线条勒得纤毫毕现,真是美极了!秀平见他盯着自己呆看,脸一红,从灯柜上拿起一把红梳子,说我要梳头,走到梳妆台那去。

  秀平把两条辫子放下来,肩上像泼下黑色的瀑布。存扣从后面谛视着她,看她歪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梳,这种充满温馨的女儿情态把存扣迷住了。紧身的内衣使她的手臂和肩膀看上去是那么浑圆;从上往下看,分开的肩,收起的腰,丰满翘起的屁股,结实多肉的大腿,圆溜的小腿肚儿,露出一截藕白的脚腂,分分合合的弧线曼妙无比。虽然是白天,昏昧的天气更加强调了秀平形体的光影对比,使凹处更凹,使凸处更凸,凹凸有致,跌宕起伏,妙趣天然。白手,红梳子,黑头发,舒缓的动作,如电影中的慢镜头……秀平梳啊,梳啊,是要把自己梳成一株柳,一支苇,一朵花……梳成存扣眼中的经典么?

  存扣在床上不霎眼地望着秀平。一声不响。屏息凝神。仿佛轻咳一声就会使这美丽的情景化为云烟。这个唯美的孩子,这个有着天生浪漫气质的少年,他对美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敏感和领悟,秀平的梳妆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惊艳和美的臣服,在一瞬间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潮水一般袭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这是一个浑如璞玉的17岁少年的感恩和欣喜之泪,是为秀平流出的爱之心泉!

  秀平对着镜子一心一意梳着头。在晓得在她不远的身后,她的床上,她的被窝里,有一个属于她的人在不声不响地看她,她的动作越发慢了下来,她心中好安详,好温暖。她穿着内衣儿,在自己亲爱的人面前对镜梳妆,这是多么温情的境遇,好像……她看到镜子中一张羞红的脸;想起几十分钟前在那窝棚里的情景,她的芳心不由加快了搏动,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将有什么更加……事儿要发生,就在她这间闺房里,在这飘摇的风雨中……握着梳子的手停滞了,身子一颤,她感到了冷。

  这时候她听见后面轻微的啜泣。很轻,似乎在压抑着,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被秀平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讶然地转过身,她看到了一双深情地凝视着她的婆娑的泪眼。她忙走过去,坐在床边上,如姐姐样蹙着秀眉,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不安和疑惑:“你为什么哭?是……不舒服?”伸手摸向存扣的额头。

  存扣从被窝中伸手捉住了这只手,他仰在枕头上,鼻翼翕动着,他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孩子,委屈,可怜,充满了接受抚爱的渴望。眼泪盈满了,变成大颗的泪珠,顺着鼻翼滚下来,他哆嗦的嘴里就吐出这几个字来:“我……爱你,姐。”

  秀平一下子泪眼迷濛。这是存扣第一次面对面的对她说“我爱你”,更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姐”。她知道这是存扣掏心窝说的几个字,金子都不抵它。她用另一只手盖在存扣的手上,哽咽着轻轻对他说:“弟,我……也爱你!”把头低下去,用娇嫩的脸颊去挨存扣的脸,两个人的泪淌在了一起,她用唇去嘬,用舌去舔,她吻他的额头,眉峰,眼睛,耳朵,鼻,腮和唇,面面俱到,细致精密。她的长发垂下来,如密挂的藤萝,把一张皎洁的脸盘藏在里面,星子一般的眸子在里面闪亮,花瓣样的红唇温暖而湿润,吐气如兰,麻痒痒地在存扣脸上游走。仿佛心有灵犀,她软绵的舌尖伸进了存扣的口中,马上被吮住,死也不肯丢了。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传遍她的全身,她颤抖起来,伸手掀开被窝,像只大猫一样滚了进去……

  两人在被窝里紧紧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身上撩人的体香。原始的情欲在苏醒。他们疯狂地接吻。存扣的一只手滑进了秀平的棉毛衫,在她丰饶的上身乱摸,手触处一片滑腻和滚烫。他的意识便回到了婴儿状态:他捉住她一只乳房,牢牢地捉住,生怕它像一只鸽子扑腾出去;他把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棉毛衫,用嘴逮住另一只,只一吮,便吮出了一阵乱颤和呻吟。他们的身体到处在发生情况,勃起,膨大,翕张,分泌;唾液咽得山响。仿佛投桃报李,她也抓住他一样东西。她的手心感受到了满攥的充实,火烫,血脉“噗噗”地跳动,仿佛是一件活物,如阵前雄健的骏马,焦躁地嘶叫,刨着铁样的蹄子。他立刻就不安地扭动起来,喘着大气箍紧她,并把手插进她的腿间,手指在濡滑的蜜液里不住地探索……他俩没有做大人的事情,但他们照样在扭动和抚摸中走上了快乐的颠峰。他们感到奇怪极了。

  他们心满意足,轻轻搂抱。像小夫妻。彼此亲爱地凝望着。他们开始交流心得。

  “弟,你刚才真大。像电筒……”

  “姐,你水真多……”

  “嘻嘻。”

  “嘿嘿。”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7     标题: 47、她开始流鼻血

  参加县运动会过后不久,秀平的鼻子又发生了流血。

  那天早上起床,秀平感到鼻子有些痒,用手揉时,手上竟沾有血疤子,再低头看,被单头上血斑点点的,就知道夜里鼻子流过血了。这次鼻出血使秀平心情恶劣起来,连续两天在班上闷闷地,不大搭理人。存扣看她脸色不大好,神色也不对,逮个空子问她怎么啦,秀平就哭起来,气恼地说自己得了啥倒头病啊,鼻子倒又淌血了,头还晕,提不起神……这怎个好啊。存扣说那咱去镇上医院看啊,有病闷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啊,血老这个流法人咋吃得消呢,赶快去看!秀平说别忙,等几天我妈要和翠珍婶子上窑集逮猪崽儿,到时我要妈陪我去。存扣说,嗯哪,叫妈帮你好好查查——到时我也去。秀平说:嗯哪。

  也是碰巧,秀平的姐夫大勇有一个建筑公司的朋友,帮他在吴窑弄了十几吨优质水泥,大勇得了信马上雇了条挂桨船赶早过来运,装好了船差不多也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大勇心里高兴,对朋友和开挂浆的老秦说,咱们到街上馆子里去弄几盅,正好我有个小姨子在这里读高中,我去把她喊过来一起吃。

  大勇在校园里问七问八地转了好一阵,才摸到秀平的宿舍。宿舍里闹哄哄地,今天食堂里加餐,大白菜烧猪肉,值日生聚精会神地在分,肉的多少和肥瘦要大致差不多才行,否则会有意见的。女孩们或站或蹲,把菜钵子伸成个圈,你一块,她一块,你一勺,她一勺。个个目光炯炯,又兴高采烈。小阿香爱吃肉,馋态可掬,尖着声音叫:“那块五花的给我!那块五花的!”大勇感到有趣,在后面笑起来,秀平扭头一看,惊奇地叫:“姐夫,你从哪来的呀!”

  大勇说:“我来装水泥的——别吃了,跟我上街吃去。”秀平就把刚才分的菜倒回菜桶,说把你们吃。跳雀似地跟着姐夫出去了。

  要出校门时秀平突然慢下来,红着脸叫了声:“姐夫。”大勇瞅瞅她,马上笑了,说:“是想还带一个?”秀平忸怩着不好意思说话。大勇就打哈哈,“好了好了,快去把存扣叫来吧。”

  秀平飞快地跑到存扣宿舍。他已经在吃了,嘴上油光光的。秀平叫他别吃了,跟她一块上她姐夫那里吃去。存扣不肯,说我不去,我都吃了。但看到秀平脸挂下来了,只得悻悻地放下饭钵跟她出来,嘴里念念叨叨的:“我和你姐夫又不熟,不尴不尬的……”秀平笑着解释:“不熟更要见,慢慢就熟了嘛,以后不也是你姐夫?”

  大勇要了不少菜,开了瓶白酒。他见存扣高高大大的,很英武,心里很高兴,也在存扣面前摆上个酒杯,存扣连忙捏在手里不让倒,说:“姐……姐夫,我是学生,不能喝酒的。”大勇说:“没事,就弄盅把盅,反正又没老师看见。”存扣正踌躇,秀平说:“姐夫,你别叫他喝了,嘴里有酒气呢,被人闻到了告诉老师可是要吃批评的。”大勇笑着说:“好好,不喝就不喝。——好嘛,现在就晓得维护存扣了!”大勇的朋友也晓得两个孩子的关系了,在一边调侃:“现在不喝不代表以后不喝,你这个姐夫以后有得喝哩!”说得秀平和存扣脸上通红。

  席上存扣提到秀平流鼻血的事,大勇很惊讶:“噢?还有这事!你姐没告诉我。”秀平说:“姐不晓得。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大勇说:“难怪这次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这样吧,下午我抓紧和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再走。”秀平说那我要上课呢。存扣说不要紧,第一堂是历史,我替你跟老师说下子,难得姐夫在这里,你治病要紧。这时老秦插上话:“小妹子,鼻子老流血不是好事啊,我们村上……”看见大勇拿眼色止他,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

  在医院里几项常规检查后,那个姓张的医生盯着报告单看了好久。大勇递上支烟替他点上。张医生把一口烟徐徐吐出来,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秀平说:“你先去上学吧……没啥大事儿。我还要分析一下报告单,让你姐夫等会儿吧。”秀平说我还没拿药呢。医生说暂时不用吃药,多喝些水,注意点休息。秀平听说没事,心里蛮高兴,跟姐夫告了别忙下楼走了。

  看秀平离开了,张医生面色严肃地对大勇说:“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问题。——我不敢跟你确诊,你最好赶紧和她上苏州去检查下子。”大勇脸唰地白了,他知道苏州有个血液病治疗中心,是专门治白血病的,当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她得了……”“对,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着一迭检查报告单昏头晕脑地来到码头,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对老秦说:“快开船!快开船!”老秦说:“怎么,不对头?”大勇掏出烟点上,猛抽几口,鼻孔里冲出两股烟来,说医生不能确诊,要我上苏州呢。老秦一听,拿着摇手的手僵在那不动了,愣了半晌,说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万别……”唉一声,狠狠摇响了机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妈妈全来到的学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师家,送了一袋子刚摘下的青豆,还有一篮鸡蛋。徐老师亲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里来。秀平妈见女儿来了,喊了一声“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对妹妹说:“秀平啊,今天我们专门来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检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么也不告诉妈!”秀平刚要开口,姐夫又接着说:“是这样,我看昨天那医生没个苋子和米说出来,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来带你上大城市去认真检查下子,把这流鼻血彻底治好了,省得以后影响学习。”秀平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着急地说,不行的,这得掉几天课呀!徐老师说,治病要紧,你放心去,落下来的课到时老师替你补上;又要几人吃了饭再走。大勇说,不客气了,就走,船在外面等着呢——回去还要收拾收拾,下午两点的班船。

  这时第三节课下了,存扣寻过来,看秀平妈和姐姐、姐夫都在,称呼了人后就问怎么啦,秀平就告诉他要上苏州治鼻子的事,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红着眼圈儿要存扣帮她把课桌里的书收拾好,要他把笔记做做清爽,等她回来后抄。说到这里阿香也来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卷起来,防止落灰,要么睡到上头也行。阿香应了,要她放心。众人走到校门外,秀平哭下来了,回头抓住存扣的手,说,我舍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手都来不及揩,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阿香也在旁边也噙着泪,说秀平姐早点回来,我想你哩。船上机器响了,大勇对存扣说,快回去吧,要上课了。秀平又从舱里钻出来,朝岸上直挥手。船开得很快,直到铃声响起,存扣还赖在岸上,眼睛追着那船上的红点儿……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7     标题: 48、恋人得白血病

  秀平走得太仓猝,说走就走,这让存扣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适应。上课时前面座位空着,晚自修后伴着孤灯,不用再拼课桌了;课后校园里到处热热闹闹的,但是看不见秀平的身影,听不到了她的笑语。两人一起时还没觉有啥特别的,这刚一走立马就感觉出来了,才两天不见就觉得分了几个月似的,心里慌,寂寞,空虚,焦急,恨不得拔脚往苏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会这么难过!星期六回家,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怜巴巴的,路越走越远,往常和秀平一块走,说说笑笑的,十里路不费事就走完了。

  就这样苦捱了五六天,存扣在焦虑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后竟有点心怀惴惴了:秀平不会得啥大病吧?一天自习课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徐老师正瞅着他,眼神中明显的忧虑,意味深长的样子,他心里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烦燥起来。他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中乱抓乱挠,课本上竟掉下许多断头发和头皮屑来。

  终于,那天早上,早读课时,徐老师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站在讲台后面半晌没言语。教室里读书声由密到疏,渐渐稀落,最后全停了下来。徐老师脸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头间藏着不安和忧戚,他低沉着声音对大家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秀平同学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的她姐夫从苏州打来的电话。”

  大伙儿惊呆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大家的心都揪紧了,谁都知道得这种病的后果。几个女生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徐老师说大家也别太着急,秀平同学的病好在发现得早,会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诉大家,但迟早都会知道,想想还是告诉你们的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后心烦意乱,眼皮跳得厉害;当他看到徐老师从外面沉着个脸进来,一颗心就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当老师说出那句话时,他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人要往起蹦,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以后老师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张着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尊泥菩萨。直到徐老师走过来把手摆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拨过头看老师的脸,老师的嘴在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脚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师在后面叫他,他浑然听不见,到外面走了几步,竟蓦然像疯了似地向操场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场围墙外的大汪塘那边奔的,这地方全是杂树,塘中的芦柴长得丈把高,很隐蔽,也很安静,是存扣经常来读书的地方。以后秀平也陪他来过几次,有两块包着报纸的红砖还好好的在墙根下,那是他们用来垫屁股的。存扣走到那儿,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两条腿摊着,眼泪哗哗地流。

  同学们找到存扣时都吓了一跳:他的头蓬糟糟的,满脸泪痕,头仰搁在围墙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像痴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红正在院子里剥豆,看见存扣梦游似地从门外进来了,忙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咸菜瓶儿。还有小半瓶没吃掉,瓶口没扭紧,咸菜汤泼泼洒洒的,弄得裤脚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红,叫了一声“嫂”就低头在她肩上呜呜哭开了。月红忙扶着他的臂,连连说:“别哭,存扣,别哭,弟!”又大声朝西屋喊:“存根!存根!”

  存根从西屋出来,存扣又叫着“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声。存根把他扶进屋,他一拧身钻进房里,趴在床上被窝上哭。

  月红和存根跟进来站着,等存扣抽抽噎噎小了声时劝他:我们都知道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过年时在这里跳雀儿似的,咋就得了这种病呢。你别急,她人小抗得住,发现得还算早,会看好的。就是费钱,听说在化疗,一个疗程就上千,她妈把替她攒的嫁妆钱都带走了。亏得有个姐姐,她姐夫把厂子里的钱都拿出来用了,说钱再不够就各庄化缘,非得把秀平治好。存扣哽咽着问我家化多少啊。月红没吱声;存扣狠着声音说,兄弟你放心,万一真化缘了哥哥起码出一千,权当哥嫂先为你们订亲用的。月红说那是,她家里人来了我们肯定是要把钱的,虽说这孩子还没和咱家存扣有啥正式仪式,可我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了。说着也伤心起来,用手擤鼻子。存根说,就是妈在家里也不会反对的,说不定还……

  大勇果然从苏州回来化缘了,胡子巴喳的,人是瘦脱了一壳。庄上人见了没有不感叹的:一个做姐夫的能这样真是少见啊。秀平大哥也一瘸一跛地跟在后面,他进城修鞋了,身上也沾了些洋气,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化到哪家门口都没得空手,无论如何,都要凑个五块十块的给他们,顶多的人家有给六十的。大勇叫舅大哥一笔笔记上,日后有钱了一一还上。乡下人淳朴,不许他们记,说只恨自己拿不出多来,“如果秀平能治好了,就阿弥陀佛了”。那天大勇又到吴中来找徐老师和戴校长,老师们看一个大男人在办公室里哭得眼泪鼻涕的,都唏嘘不已,眼窝浅的女教师陪着掉眼泪。戴校长动了感情,当即拍板: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尽最大力量抢救秀平同学的生命。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8     标题: 49、她死了,天塌了

  在期末考试前一个礼拜,传来了秀平病逝的凶讯。

  五十几天时间,秀平妈和大勇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以及借的、化缘来的钱和捐款,但终于没能挽回秀平的生命。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人世。

  带着她的理想她的爱情她的遗憾香消玉殒。

  她走时活蹦乱跳地上船的。她回来时是她老母亲手上的一个盒子。

  据说她死得很安详。她是在睡中去的。死的当天晚上,她对姐姐说,如果这世上没有癌症多好,没有白血病多好。她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她又说她不怕死,她就是舍不得存扣。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

  她对姐姐说,她也不遗憾了,她已爱过。说这话时她还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妩媚极了。

  她抚住自己的心口说,好在爱得早;好在有存扣。说这话时她把头扭向窗外,想着,笑着,心思飞回了故乡。

  她说,要是还能见一面存扣多好……她用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呀”了一声:不能呀,我的辫子已剪掉了,我头上已没有头发了,丑哩。姐呀,我死后,你把我辫子给一条存扣,他最喜欢玩我的辫子了……我不在了,就让我辫子陪他……

  秀琴抓住妹妹的手哽咽着,说妹妹你不要呆想,你会好的……秀华有些恍惚了,盯着姐姐念叨,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我要睡觉了,姐姐……

  半夜里秀平咽的气。脸上很平静,睡着似地,只是眼梢吊着一颗泪,像凝着一颗冰冷的珍珠。

  存扣的天塌了!

  他整天不去上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躺着。眼泪把枕巾淋得精湿,清水鼻涕弄得被单头和衬衫上到处都是。到最后哭不动了,就瞪着空洞的双眼盯着屋顶看。同学们轮番劝他,没用;徐老师来劝他,没反应;校长主任也来了,他还是动都不动。校长说,这不行,要出事的,赶快带他家长来。

  电话打到顾庄,存根和月红找了挂桨船临夜赶了过来。存扣听到哥哥和嫂嫂急切的呼唤声,扭过头来,双泪长流。存根扶存扣坐起来,存扣在哥哥怀里哭得浑身直抖。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他却掀开被子下了地,趿着鞋子要往外跑,说:“我不上了!我要回家!我要望秀平!”

  校长和徐老师商量了一下,对存根说,这样吧,你们就先把存扣带家去,后天正好是星期天——让孩子平静两天。*存扣到了家里还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这样没了,以后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从学校大门口上船时还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来接秀平上苏州说不定秀平还不要紧呢,一接就把人接没了,他就骂起大勇来,说是他咒的!他也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单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和秀平上医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当事了!——要是早点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泪如泉涌!哭着哭着,他还骂秀平,骂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活了还有啥意思?!你不是说要死一齐死的吗?!可我现在还活着,你倒死了,你咋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还有你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跟我写信呢,你是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怕我影响学习吗?你真呆呀,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了吗?你就以为我不影响学习了吗?告诉你,我影响了,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气死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白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只在和秀平单独时才妈呀妈的称呼。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的布条儿,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地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的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为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8     标题: 50、生活乱套了

  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昏昏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好像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白天居然就这么悄悄打发了。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至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地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悠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涡,洁白的糯米牙,揪着那只独辫儿,笑脸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愣着听。但一切归于岑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有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 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铺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 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几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得以释然。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教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差。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己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落落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名字叫爱香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听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8     标题: 51、去她的墓前拜祭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和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大挎包,包下角站着一溜儿高高低低的上海高楼大厦。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是位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兴时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乎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还没有做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地,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跌跌歪歪地往东走,才走几步,悲恸的嚎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了:“我的秀平乖乖肉哎~~~,我伤心的乖乖哎~~~,我苦命的乖乖哎~~~”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幛似地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杨槐,苦楝树。树下面上百个坟圆高高低低,错错挨挨。蒿草长得很发旺,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崩崩的土圪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簌籁的响。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边哭边说落,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叫存扣去和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末了还要和秀平睡一头。都像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又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娃娃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走了,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呐,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呐,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她呜咽着,白头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到。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她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这是秀平的钱!”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9     标题: 52、母亲忆往事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嘻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咪咪笑。“姨娘你坏吔——”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桂香正抽着烟,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墓地回来,存扣又陷入了悲伤的苦情之中。洗过澡,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碗烫饭,就钻进了房间,往蚊账里一拱。灯也不开,黑暗里躺着。跟着妈妈就过来了,拉亮灯,上铺坐在孩子旁边。一时间也没有话跟存扣说,只是为他打着扇子。存扣泪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赶紧把身子侧向铺里头。

  桂香一扇一扇为存扣扇着风,看着儿子委顿伤心的样子,心里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做梦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这一闷棍可把存扣打懵了。自己养的自己晓得,俺存扣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有一个情景桂香老记得,那时存扣才十岁,有天晚上醒来发现他还在灯下捧着本大书看,脸上眼泪沽沽的。大书是借的光棍保国的,存扣和保国很亲热,主要是哄他肯借书给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问,乖乖,你看书哭什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书里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为书里的人伤心哩。现在存扣没了最亲爱的的秀平能不这样吗,两个好乖乖眼看都要订亲了呀。

  桂香就想,这孩子是自己的真种呢。桂香也是个知情识意的人呀。她的思绪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岁,经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坟”那儿放牛。有天小伙伴们都游到对岸果园偷梨去了,留她一个人独自守着,哪晓得有一条牤牛和她家的牛顶了起来。两条牛眼珠子通红,犄角碰得格格响,她吓坏了,可周围一个人也看不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呀,只有哇哇大哭的份了。哭声惊觉了远处划着船在河坡下埋头刳牛草的年青人,忙把船划过来,跳上岸一看,点了个草把子往两条牛中间一丢,两个畜生马上就颠颠地跑开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没发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马上破涕为笑了。年青人从船头上的青草里摸出一个青皮香瓜,亲切地刮了她一个鼻子就上船走了。从此这个年青人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记忆里,直到她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时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机缘中得知了这个年青人的家事,知道他叫丁宝昌,顾庄的,父亲死得早,跟一个瞎妈妈相依为命,从小就做牛倌了,样样农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脚;人是仪表堂堂,但因为家底太穷,二十七了还寻不到婆娘。当时的桂香一朵花正在开头上,上门说亲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最终还是跟了宝昌。——十二岁时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后竟成全了一桩姻缘!十八岁出的阁,丁家穷得只剩一张小桌子几张爬爬凳,连张囫囵床都没有,所有的结婚用品都是借的,过了三朝就还给了人家。桂香把耳环和手镯往下除的时候哭了——都还没戴得热呀!宝昌把她搂在怀里,也哭得抽抽的,发誓一辈子对她好,要对得起她,就是做死了也要把这个烂包样的穷家过好了,富旺起来。婚后宝昌什么重活也舍不得让桂香做,宠她,让她,把她真当个嫡亲的小妹妹呵着。桂香却也不是懒人,两个互相帮衬着把日子往高处走……想不到恩爱的日子没能到白头,存扣五岁那年宝昌在水田里耕作,踩上一根带锈的棺材钉,竟得了破伤风送了命,铁打的身坯儿呀,说没就没了……

  桂香才三十三就成了“半边人”。三年孝还没除,就有不少人劝她可以考虑“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个人组个整家。桂香总是坚决摇头。在她心里没有比宝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宝昌揣在心窝里过日子,根本容不得别人。再说了,要是找个不成器的后老子委屈了孩子咋办,打死了都不能干!一直到如今……好在两个孩子都聪明百巧人模人样的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经了手了,养的又是儿子,丁家香火有得续了,存扣更是百人见了百人夸,人品学习通庄难找第二个,是祖宗亡人是宝昌在下面护佑着呢。桂香真是睡着了笑醒了,在外面赚钱浑身是劲啊。

  不曾想这小二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样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谁料到会出这样的大祸!没了亲人的痛苦穿心戳胆哪,桂香哪能不晓得。大人都要好长时间才能还过神来,何况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这时真怕存扣受不了这个变故一再消沉下去,影响身体,影响性格,影响学习。下半年就上高二了,关键呐。现在的存扣就像进了春的冬小麦一样,分了岔拔了节结了大穗头,眼看着丰收有望了,可不能一场风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这个做妈妈必须赶快和儿子好好交心,劝解他想通达了,平静下来,振作起来,决不能把坏情绪带到开学以后呀。

  “儿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开些啊。”桂香这样开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还有点发嘎。轻轻清了清喉咙。

  “你难过妈妈也难过,大家都难过。在玲宝店那块妈妈听到这凶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呀,恨不得瘫在地上……我哪晓得兴致勃勃地赶家来哭丧的唦!我是赶家来和两个乖乖……订亲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声。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滴在凉枕上。止不住,半边脸都濡湿了。

  “妈妈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还快呀,铁打的人啊,没得两天就走了,把你妈妈撂到白地上……妈妈比你还难过呀……但是,妈妈总不能跟你爸走唦,还要把你和你哥哥两个乖乖领起来唦,妈妈揩揩眼泪又撑起来呀,心里再苦也要往前过呀……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指望什么呢……”桂香说不下去了,吸抽着鼻子,摆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泪。

  听妈妈哭了,存扣眼泪直滚,一翻身抱住妈的腿,嘎着嗓子哭道:“妈妈,我怎这样命苦的呐……”

  桂香低下头,摸着存扣的脸:“不是命。你是学生,咋还相信命呢。是折皱,是磨。一个人从小到大,到站到社会上,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想都想不到的难啊。你挺过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响当当格铮铮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说话做事都叫得响。你挺不过去,你就成了蔫儿,一辈子受人瞧不起,没得出头之日。哪个不想顺顺当当的、要折皱、要受磨?可没有办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咋就要受这么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没了,她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这么磨我,我愿意替他得病替他去死……”存扣泪如雨下,悲恸地喊道。

  桂香惊得把存扣头紧紧搂在怀里:“快莫这么说,别瞎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这样想,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妈的肚子上了,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存扣娇怜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妈妈的怀里,他尽着心意淌眼泪。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妈妈,我晓得你要和我说什么,”好长时间,存扣睁着迷濛的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晓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开,影响上学。”

  妈妈望着他使劲地点头。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我开学了会好好学的。我不能把成绩弄掉下来,我掉下来对不起秀平。她会伤心的……”说着说着,鼻子又发酸,硬用力忍住。

  “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儿明理呐……”妈妈跟着直说,却又有泪出来了。这是宽慰的泪。

  “妈妈,我热,你跟我扇风。”

  “好,乖乖,我跟你扇。”

  “妈妈,我要你唱小时候教我的《扇风歌》。”

  “好,乖乖,妈妈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月照花墙,——照到我乖宝宝小儿郎呀!

  “妈妈,好听。我还要和你唱《牵磨牵磨拐拐》。”

  “好,乖乖,妈妈和你唱。”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奶奶。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粑粑。

  妈妈:吃一半,留一半,留给哪个吃呢?

  存扣:留给猫儿吃。

  妈妈:猫儿呢?

  存扣:猫儿爬上树了。

  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存扣:摸虾的,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吆嘘吆嘘……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29     标题: 53、把她的辫子带在身边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新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差点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迭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几次想跟妈妈说,又怕她生气,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这几天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开始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的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糊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你看保国,就是家里穷没得多钱,人蛮好的却打一世光棍,弄出羞煞祖宗的事来,多难为情呀……

  保国想婆娘了想疯了,前些年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放映的时候,他四庄八舍地赶着看,据说他连续看了十八场,看到最后里面的很多对白唱段他都熟了,看到最后他痴迷上了里面的“林妹妹”,把贾宝玉骂得混账透顶狗屎烂臭,说林妹妹是贾宝玉这只呆头鹅误死了的,“你不要,给我保国做婆娘唦,我要啊,我要把她维护得像块宝,不要她做,苦给她吃,苦给她玩,只要逗她开心就是秃我二十年阳寿也肯啊,(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庄上人都说他看了电影得了“花痴”了。

  以后他又迷上村东铁工厂里一个才学徒的女伢子,从生产队的桃园里偷最大最红的桃子从女工宿舍的后窗户里扔到那女工的床上,被人家家长知道了拿棍子追着打……再以后他就做出没脸皮的龌龊事来了,有人看见他在场屋里跟母牛“好”,还钻进人家的猪圈里跟老母猪……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说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这以后是要着墨的)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也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总是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地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他目光落到站柜顶上的大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秀平的辫子!

  他踩着椅子上去启开箱子,从旮旯间捧出那个方巾包,抖抖地小心地打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让他差点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他的眼前就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就喊出一句:“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看一回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0     标题: 54、他的痛苦女孩看在眼里

  重返校园,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又把存扣带到了昨日的悲情之中。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熟悉的地方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但存扣又感到秀平的无处不在。女生们结伴从外面走进教室时,他听到夹杂在里面的秀平的笑声;晚自修后坐在罩子灯下学习,他总感觉秀平正端娴地坐在他的对面,下意识抬头看,可是,人呢……夜里他更是枕着秀平的名字入睡,常常梦到她。午夜梦回,脸上常常是湿糊糊一片。

  开学好几天了,秀平的座位还空着。好像大家都有一个愿望,过几天说不定秀平就冷不丁又活泼泼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来了呢!秀平是活泼泼地离开学校的,她没给同学留下一丁点病象,她留下的都是美丽的音容和回忆。直到现在还有同学不敢相信秀平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是的,太意外了,也太突然了,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这时打外地转来一个女生,徐老师暂时把她安排到秀平那个座位上,她扭捏着身子死也不肯。她一定知道了秀平的事情,心里别扭。这让存扣很愤怒,他腾地站起来,拎起书包就跟她换了。冲动中他碰翻了椅子,他由它倒着,让这个讨厌的小眼睛丫头自己去扶吧!坐在秀平的位置上,存扣突然感到心里特别地敦实,他在心里说,秀平,姐,我现在坐你位置上了,我离你更近了,让你天天陪着我学习,去圆我们共同的梦吧。

  但是存扣的学习却遇上了一点麻烦。打上学期秀平去苏州的那天起,存扣的心思就不能专注在学习上了,五十多个日子,他在忧虑烦躁中度日如年,最后却等来了秀平病逝的噩耗。挣着回去参加了期末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他第一次从排名前几滑落到十名之外。班主任把成绩单子给他时连连安慰他,没事没事,不能怪你——下学期会赶上来的。但开学后存扣却感到学习上开始有些磕碰了。上学期那段时间没有学得纯熟,现在都有些衔接不好了哩。开始存扣并不以为然,补一补冲一冲会上去的,可是一路小测验、单元考和月考下来,都不大如意。他就开始慌了。在学习上存扣自小到大可以说没有过失败的经验,他是自负惯了的。这时他就变得敏感多疑起来,常常觉得同学们开始瞧不起他了。郁闷得很。他是一个恪求完美的人,别人越是轻视他(其实是他的主观臆想),他就越要把自己弄得百分之百的好,完美无缺。他在意自己的形象,甚至在班上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刻意修饰过;他做作业的板书工整又细致,画分数线甚至玩起了儿时的游戏——用直尺画,无谓地浪费了精力和时间;他打上初中起就有了写日记的习惯,现在他把日记当作文来写,写得稍微不尽人意或是写错了字他就要撕掉重写,一本日记本撕得豁豁拉拉的,都掉页了,一气之下扔进了河里,却晃晃悠悠沉不下去,他就在岸上捡砖头瓦瓣硬把它砸了下去,不意又被人看见了,心里更是沮丧,烦躁得要命。显然现在他的心理出现了失衡和障碍,但是有哪个能帮他疏解呢,他现在啥人都不愿答理,封闭得很。他痛苦极了。

  一天晚自修间存扣独自来到操场。偌大的场地上空无一人,纯净的天空悬一轮皎洁的明月,把它清泠温柔的光辉静静地泻在人间。月光里徘徊的存扣显得格外地无助和孤零。他挨着操场边上一棵大树仰头看天,看那轮月亮,久久地凝视,他就想起了另一个月圆之夜和秀平在这操场上的一段对话来了。

  “存扣,你高三真准备上文科?”

  “嗯哪,——你明知故问呀,你不晓得我想做作家么。”

  “那报哪所大学呢?”

  “复旦。中文系。”他不假思索地说。他曾听庄上一个大学生说过复旦大学中文系如何的了得,就记在了心里。

  “那……我也考复旦。”

  “不要。你跟屁虫哟!”

  “你说的呀!你不要我跟的,你记住!”秀平佯装生气,俏丽的眼睛瞪他。

  “和你说着玩的么……嘻嘻。”存扣摸着头憨笑,“要是真考到一块才好玩哩……”

  两人同时抬头看着那月亮,脸上一片憧憬的光辉。

  可是今天,还是那轮月亮,照耀的却是存扣一个人。思昔抚今,凄凄惶惶,眼泪慢慢从存扣眼里溢出来,他对着那月亮轻轻呼唤:“秀平,我该怎么办呢?”

  开学以来有一个人一直在关注着存扣。当存扣孤苦伶仃地在操场上仰天长叹时,这个人躲在暗处忍不住哭了。

  是阿香。

  阿香好长时间没捞到一次和存扣说上话了。秀平在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的,做为秀平的“跟屁虫”,阿香当然经常有机会和存扣凑在一起;秀平去了苏州后存扣焦虑得什么似的,什么人也不理,哪个敢上去跟他套个近乎。找骂呀。听到秀平噩耗时已近终考,痛苦得失了常的存扣被哥嫂接回家了,回校参加过考试又立即被他哥哥放船接了回去,等暑假结束后存扣已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呆呆木木冷冷酷酷地让她不敢亲近。阿香是个外表单纯内心却有想法的女孩子,事实上她一直在单恋着存扣,尽管她感到这根本是无望的,但她就是忍不住要爱他。爱一个人是不要理由的。秀平的猝然离世让她震惊和悲恸,她痛哭了好几场。她是真心实意的难过。同学近一年,她和秀平已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友谊,由于中间夹着个存扣,她与秀平的关系就带着一种朦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像姐妹,像……真的不好说。她爱慕秀平,她的聪明,她的美丽和果敢自信;虽然秀平只比她大一岁,但她依恋秀平身上那种大姐姐的味儿。和秀平在一起总让她感到温暖而安全,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姐妹之情了。经过那次演出造成的龃龉,她们的感情却因此更增进了一层,彼此更加理解和体贴,同吃,同玩,连睡觉有时也要在一起。当然,她还爱偷空子做一回“电灯泡”,这大概就存了能和存扣靠近的私心在里面了。秀平死后同宿舍的女生有些害怕,甚至说晚上听到秀平说话呢,怕她作怪,但阿香却一个人睡上了秀平的上床,她很坦然,她满脑子都是秀平的好。

  处于悲伤和思念中的存扣凄苦而迷茫,如一只零落的孤雁。阿香看在眼里,为他心疼和难受。当她看到存扣总不能从失去秀平的阴霾中解脱出来,以至于影响了学习,变得极其焦躁和失落,她更是忧心如焚。她想这时候只有她有理由站出来,以一个女孩子的细腻和温情劝他,帮他,帮他重新站起来,像个存扣。因为她是秀平身边最亲近的人呀。但存扣那孤冷得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又让她心怯,望而却步。她也陷入了焦躁和彷徨,寝食难安。这时候一种大胆得让她心里发抖的念头就产生了,她突然意识到眼下的光景正是秀平姐给她的留白啊,她要去代替秀平姐——只有用爱,像秀平姐,才能让存扣重新振作起来!“存扣……哥!我能让你重新快乐起来吗?”她心潮激荡,满怀深情地轻唤着。她要拿定主意不管不顾地闯入存扣的世界!她心细如发,她美目流转,她在在寻找机会。

  所以刚才存扣晚自修上得好好的突然走出去时,她心里一冲动,也悄悄地出来了。可她不敢让存扣看见她,即便看到存扣仰天苦唤秀平名字时那痛苦的样子,她还是找不到理由上去搭讪他,只能在黑暗中偷偷地流泪。她怨自己,咋就这么没勇气呢,就是上去和他说话了,他也不会吃你。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0     标题: 55、开始练功夫

  这时候随着电影《少林寺》的放映,练功习武成了无数青少年的时尚,这给自小就仰慕侠士英雄而今正处于萎靡中的存扣好像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少林寺》放映期间,存扣利用课余时间和周末,整整看了四场。四场《少林寺》看过,他就加入了“吴窑散打队”。

  教习散打的是镇上一个叫陆桂祥的人,二十八九岁年纪,在棉加厂保卫科上班。他是部队侦察兵出身,精于擒拿格斗,因在部队时和驻地百姓发生误会出手伤了人,被提前退伍了。这人嗜武,回来后仍练功不辍。由于他有真本事,人却和善,江湖义气重,遂成为地方上青年人的偶像,照了面没有不叫一声“祥哥”的。祥哥一次和朋友在端午桥附近“幸福饭店”吃饭,几盅酒下肚后来了情绪,将筷子交于左手,右手并起食中二指朝筷子削去,一双就变成了四截。满屋人看了矫舌不下,高声喝彩,纷纷要求再表演其它功夫,簇拥着他走了出来。祥哥有心走趟拳给大家看看,但见老街逼仄,摊点又多,展转腾挪施展不开,遂对众人说:“还是表演个硬功吧”。他让人去附近工地上搬来红砖,置于地上,一块以手摁断,两块劈而为四,摞至三块时,只见他扎一骑马蹲裆势,吸一口气,大喝一声,拳头砸向红砖,三块砖头竟裂成了十七八块!现场欢呼雷动,路为之堵。祥哥更加抖擞精神,把外罩一脱,只穿一件贴身背心,疙疙瘩瘩的犍子肉在阳光下面鼓突突地,黝黑闪亮。他身子只一蹿,两手两脚搭上饭店凸出来的墙垛,如壁虎般,上夹下蹬,“噌、噌、噌”地上了三楼天台,跟着空中一个鱼跃,蝙蝠般飞身锔住街对面的一根杉木电线杆,蓦地一个倒挂,蹭溜而下,在离地面约两米处停住,折身落地,面不改色。至此,祥哥声名大振,人人都知道他能单掌开石,飞檐走壁,经常有远近好武的青年来巴结他,求他教个一招半式,好在外面显摆。

  《少林寺》的放映掀起了城乡青少年练武的风潮,求教祥哥的人更多了。祥哥就在吴中操场角上开了个小教场,下班后来这儿指点指点。不收钱,但有酒送他照收不误。他不抽烟。他施教很严,又极耐心,全是实用的搏击功夫。小伙子们不怕苦累,练得都不错,两人对抗时缠斗得难分难解,十分好看。

  存扣用塑料壶到庄西的酒坊里打了十斤大麦酒,称了半斤冰糖放了进去,再加上他哥剥晒的桔子皮,嫂子采晒的野枸杞,制成一壶药酒拎到祥哥宿舍里。祥哥非常欢喜,说这是最好的酒,当即就用二两的大盅儿痛饮了一杯,收下了存扣这唯一是在校学生的徒弟。

  存扣初中时自学过一阵武术,有点基本功。本来又是运动健将,身高腿长拳头沉。长期打篮球,球场上的攻防突破与武术中的闪转腾挪大有沟通之处,练起功夫来真是心有灵犀,进步神速。个把月下来竟把那些师兄一个个摆平。祥哥非常喜爱他,说他如果考上军校,在部队里准是一条龙,吃香得很呢。

  存扣练功练得狠。别人拉腿六百个,他要拉到一千。别人蹲马步顶多五分钟,他非要坚持到一刻钟以上。他打沙袋不带手套,打得袋上血迹斑斑都不停手,仿佛不晓得疼。他练功时面孔格外严峻,眼神冷酷,有功夫巨星李小龙的神气。下了晚自修他还要到操场上撑双杠,临睡前再练一组哑铃操。练功给他带来了快乐的痛楚和舒心畅意的疲倦。谁也不知道他藉此来转移对秀平的无尽思念和心中的失落。同时功夫的精进强劲了他的体魄,满足了一个少年许多奇异的幻想。他感到浑身有劲,另一种自信和豪情在他身上产生了。学校球赛时他赤裸着上身,露出健美的肌肉,满场都是他的影子,像一头愤怒的猎豹,防守截击干净利索,带球上篮迅捷无比,如入无人之境,出众的球技和优美的体形再加上英俊冷酷的面孔迷倒了所有的观众,只要球到了他手里,场上就是一片狂热的尖叫。存扣还是这所中学的当然明星。

  练武给存扣带来了好处。心里的阴翳在渐渐散去,学习成绩也在慢慢回升。他本来就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在学习上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只是因为秀平的变故扰乱了他正常的心智,使他沉沦迷失了很长一段时日,现在随着心情的好转,他的学习就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还有些困难,毕竟有好长时间他形同缺课,但自信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笑容又开始回到他的脸上,和同学们的交往多了。一切似乎正向良好积极的方向扭转。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1     标题: 56、送女孩回家

 星期六两节课后学校就放学了,为的是照顾路远的学生回家。最远的同学有三十里之外的,一路要经过七八个村庄,要过好几条河,放迟了走不到家天就黑了。

  阿香家在焦家庄,回去有两条路,大路好走,但要兜五六里冤枉路,小路离学校不过六七里地,脚程快的四十分钟管够了。焦家庄有四五个在吴中上学的,分布在不同的班级,他们走小路当然是首选,但总是聚合在一起走。——倒不是单图个热闹。

  这条路不像个路,田埂路窄,水沟又多,上面担两根树棍或毛竹,人在上面走像玩杂技。还要过一座小桥,两块水泥板接的,就三四十厘米的宽头,倘河两面同时有人到桥头,要先让一个人过来后另一个人才能过去,同时擦肩而过是很难的;遇到刮风下雨的日子走上去既要有本事又要有勇气,胆小的人走到这儿或悻悻地往回改道,或像条狗似地从上面慢慢爬过去。沿途的农田间河畔上零零落落的有不少坟冢;还要经过一个大公墓,小路正好打墓地中间经过,有的大坟比人还高,人好像在连绵的丘陵间穿行,槐松杂陈,阴森森的,最要命的是那蒿草间石碑上的姓名直逼人眼,让你看了不记住也难,那感觉可真不好受。因此孩子们聚在一起走,一来安全些,二来也不害怕了。

  所以阿香周末总是一放学就赶快收拾东西回家,生怕被落下了。落下了就只有一个人走大道了。可这天中午她镇上的姑妈给她送来了两张下午场的职工电影票。姑父姑妈都是轧花厂的干部,县里棉麻公司有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下午晚上两个人都要作陪,电影当然是看不成了,就把票给阿香送来了。省得烂掉。叫阿香找个本庄的学生一起看,三点半看到五点多一点,一起走回家天不会黑。阿香很欢喜地接下了。她捏着票想了想,却过来找到了存扣。

  阿香来找存扣,让他无端地感到有些亲切。他没有推辞,因为他从外面海报上看到放的是武打片。他顶爱看武打片。

  两节课一下,两人很快收拾好带回家的东西就来到电影院。新片子:《自古英雄出少年》。香港导演加大陆武打明星,紧张的情节和精彩的打斗让存扣热血沸腾,心里连呼过瘾,恨不能钻进银幕做一回男主角才好哩。

  但这么好的电影阿香却一点也不曾看进去,她只看到放映幕上变幻着的人影和颜色——她的心思全在存扣身上!“我是在和存扣一起看电影呀!”她的一颗芳心嘣嘣地乱跳,整个人陷入一种幸福的燥热之中。和亲爱的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意味着什么呢?她在黑暗中的声响里痴痴地想着。她为自己今天果敢的决定感到十分得意: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但她马上就沮丧和害怕起来:散了场怎么办?两个人什么要紧的话也没说,只不过就是看了一场电影;而且也没人和她一块走小路回去呀!想到一个人要孤零零地在大路上走到天黑她心里就不乐意。该怎么办呢?她想啊想,终于一咬牙拿了一个主意。

  出了电影院门两人一块往西走,走到往北折向焦家庄的小路口时阿香站住了。要分手了,存扣正要和阿香道再见,却看她迟迟疑疑的,迈不开步,拿两个眼睛望他,怯生生的,欲语还休的样子。就问你咋不走呢。阿香红着脸说,路上坟圆多……你……能不能送我一段呀。存扣就笑了:胆小鬼喔。行,我送你一程!

  阿香抿着嘴笑了。头一扭打前面开了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闷头走,谁也不开腔。就有些尴尬。存扣记得阿香以前不是这样拘谨的,活泼得很,遇到他都扬起笑脸儿打招呼的——只不过那是在高一,秀平还在这吴中的时候。似乎也是打秀平离校去了苏州起,阿香就变得沉默寡言,再听不到她唱歌和疯闹了。想到这里存扣心里不由一阵感动,这小阿香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呀。存扣在后面默默看着阿香,娇小玲珑的身体,衣裳合体又整洁,书包像小学生一样斜挎在身上,网兜里放着一点东西还两只手换来换去的,楚楚可怜的样儿,像个……小妹妹呢。他想,两人这么走不讲话不是个事啊,多难过啊。但是跟她说些什么呢。这时他俩来到了那座两板水泥板接着的仄逼的小桥,阿香红着脸,说不敢走,把手伸向存扣,存扣马上牵着她上了桥,侧着身子引着她慢慢地走,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着向前,忍不住笑话她:这么胆小呀。平时哪个搀你呀。阿香脸更红了,只管低头看脚,不睬他,直到走到头一步跨下土路,才长嘘了一口气。右手却不曾松开。存扣由她牵着,但心里难免有些讶异,等前面一转弯才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大公墓了。走到公墓中间阿香紧紧靠着存扣身子,恨不得抱住他膀子。存扣又调侃她,你块块(到处)都这么胆小,我不送你咋回家?阿香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万一我真拒绝呢。存扣跟着问。阿香听存扣像老是在逗她,眼里就有了顽皮的光,说,我就哭,一哭你就心软了。话甫毕,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存扣也呵呵地笑了。他知道阿香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在他面前示弱要求保护的样子让存扣感到很新鲜,也很满足。好像在做哥哥哩。

  两个人竟又无话了,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走上一片缓坡,从乱树林间的一条小路钻出来,前面就是阿香那个小村落了。村前的小河浜上横着一座木板桥。青色的炊烟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鸟归林鸡进窠的时候了。麻鸭和白鹅扑扇着翅膀呷呷嘎嘎地上了岸,狗子们从院子里冲出来,撒着欢赶着它们一拽一拽地没命往家跑。大人喊小孩子回家的声音此伏彼起。存扣站住脚,说你家去吧。阿香转过身看存扣的脸,眼波流转,像是要在他脸上认出什么东西。存扣也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吧,我要走了。天不早了呢。

  存扣看阿香一步步往村子里走,心里突然潮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林子。

  他不晓得自己为啥要叹气。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1     标题: 57、父亲当和尚去了

  阿香一进院门,家里的小黄狗呼地窜了上来,绕着阿香又蹦又跳撒欢儿,还像人样立起来——阿香以前在家里经常逗它,把它两只前爪搀着慢慢向后退,看狗笨笨拙拙地跟着走,就感到很有趣。可今天阿香却不想理它,把它头一推:“去,去。”小黄狗受了委屈,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躲到一边去了。

  “啊呀小祖宗!咋才回来呀?你弟弟上前坡看过你两回了!”奶奶颠颠地从屋里迎出来,替阿香除下身上的书包,接下网兜儿。

  “姐姐,我还到小春家问过你,他说没等到你,又上你教室望过,还是没有,又在大门那等了起码二十分钟,还是等不到你,他们就先回来了。”上五年级的弟弟阿华见了姐姐就变得很饶舌,喋喋不休说了一气。“姐姐,你上哪去的呀?”

  “看电影的。迟了,顺大路家来的。”阿香撒了一个谎。

  “噢……阿弥陀佛。就生怕你一个人走小路……”奶奶嘟哝着收拾桌子去了。

  “什么电影啊姐姐?”阿华一听电影来了神,“打不打呀,打不打?”

  “打你个头哟,你就欢喜打!——烦死了。”阿香白了弟弟一眼,一屁股歪到凳子上,等着吃了。

  弟弟被她呛得了一句,很不高兴,萎哩巴叽的,也坐到凳子上,不看他姐姐。小嘴都撅起来了。阿香就说:“打哩。是香港片。打得乒乓乓乓的。”

  “有没得李连杰?肯定有吧姐姐!”阿华马上又高兴起来了,站起来模仿练功动作,嘴里哈呀哈地乱喊,鬼声辣气的。阿香就笑了:“没得。是一帮小孩子打大人。——打坏蛋。”

  “哦呀——”阿华听得眼睛都眯起来了,神往得没得命。“还要等多久才到我们村上演呢?……电影船都好长时间不来了。姐姐,叫啥电影名呀?”

  “《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时妈妈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盘摊饼进来了,才出锅的,热气喧腾,香喷喷。刚才阿香家来时一锅饼才浇上,所以没出来,姐弟俩的对话她可全听在耳朵里。“阿华,见了你姐姐就疯!”

  阿华“告状”:“妈妈,姐姐是看电影的!”

  妈妈笑着说:“倒是怪事。咱香儿不曾一个人看电影过呀——一个人家来,你叫人愁哩。幸亏走的大路。”

  “妈,是姑妈给我的票,她没功夫看,又怕烂了,就送给我看了。”阿香怕妈妈多心,赶忙解释,把姑妈抬了出来。农村里女孩儿私自在外面看电影大人总不放心,怕是谈恋爱,怕不学好。阿香没敢说是两张票,否则又要编谎哄妈妈才行,说是跟女生看的。如果说是跟男生看的,还不把妈妈愁死呀。

  “喔,这样。”妈妈心里疑惑解了,高兴地为大家舀着绿豆粥,“快吃快吃,热粥就热饼,还有奶奶煮的藏鸭蛋!”

  阿香慢慢地吃粥,小口小口地吃饼。鸭蛋捣了两筷子,又放在桌子上。

  “我儿今天有啥心事哩。”妈妈看着女儿。做妈妈的总是很细心。

  “没有没有。”阿香好像一醒神,赶紧呼拉拉喝了两口粥,还大口咬了一块饼,鼓着嘴巴问:“爸爸呢?”

  “你爸呀,现在跟真和尚差不多了!”妈妈没好气地说。“又上东庄去做佛事了,听说班子里说他喉咙好,还要推他坐台呢!”

  奶奶脸上就有了尴尬的气色,边喝粥边说:“巧凤,你随他吧。弄到钱就行。”

  妈妈犹气不平:“什么不好弄,做这个?丢人哩。不是个正行!”

  阿香的妈妈巧凤以前是在参加公社文艺宣传队时认识她爸爸喜海的。巧凤歌唱得好听,喜海是弹扬琴的,又会拉二胡。以后两个人就有了感情,结了婚。“四人帮”下台后不久宣传队开始渐渐不吃香了,维持了一二年就解散了。分田到户后人们摆脱了生产队的束缚,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思搞发家致富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农闲时到外地打工赚钱,还有更胆大的办起了鸡场、猪场和炕坊,还有烧大麦酒的,包鱼塘的。但能说会道的喜海却不敢迈大步,种七八亩老实田,一年到头苦得要死,刨去农药化肥和上交的钱,收入实在有限。这两年农村喜丧婚俗又兴起了鼓乐班子,经人一撺掇,他就拎起早就落了几层灰的二胡参加了进去,轻车熟路,倒是如鱼得水。吃喝人家的,每场也能弄个一二十块钱。

  听说以前文艺宣传队的不少骨干都做了这行,真是十年河东河西,宣传毛泽东思想社会主义新气象新风尚的人现在做的正是当年被斥之为“封资修”的行当,让人啼笑皆非。喜庆的场合还好,为死人吹打弹唱还装模作样的穿起用窗帘布做成的不伦不类的袈裟,念各种超度的经,因为里头成员都是有家有室的,所以农村人称这班人为“假和尚”。但有的班子里那个顶重要的坐台唱经的却是专门请的真和尚,头上有戒疤的,这样的班子有“分量”,请的人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

  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

  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多。喜海这班子坐台的一直是个以前走江湖说书的老头子在凑合着,前向时生了病睡在床上了,暂时又找不到人替代,班子里就有人说喜海嗓子不错,可以试试。喜海是个灵巧人,也揣摩过和尚的唱腔,就试了试,居然是声音高亢悠扬,满像回事,又是中年发福,圆头圆脑的,除了少两行戒疤,天生是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样子呢。眼睁睁就要担任坐台了,巧凤知道了却不准,跟他好好地吵了一场。巧凤一直希望喜海想主意搞些副业做点生意,不要做这说起来难听的行当,但后来她看到确实也能弄到些钱,有人想进班子还没门呢,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心里总存着芥蒂。她本是个心高的女子,当年初中毕业的她凭唱功硬挤进公社宣传队就说明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以后她又凭自己的能力找人进了后庄的小学代课,很受群众敬重,说她教学认真,负责,耐心好,对孩子从来不打不骂,有些正式教师都不抵她呢。现在喜海居然学起和尚坐台来了,没事时还弄个经本子在家咿咿呀呀地用功,这让在外头要脸争面的她终于不能忍受了。可喜海却回得好:我坐回台抵你一个月代课工资。这句话叫巧凤伤心地在家里哭了半天。他说的正是她的痛处呀。巧凤恨自己没得个正式工作,代课这些年,每次看正式教师拿工资时她心里总不是滋味,样样不比人差,人家拿大几十,上百,而她从十块钱拿起,拿到现在不过三十块钱。这就算多的了,有些地方的代课教师只拿到二十。上次才从高邮师范毕业的中专生小芳蹦蹦跳跳从学校财务处出来,替她也把三十元工资捎领了,当她从精致的小钱包里拎出三张“大团结”笑咪咪地递给“巧凤姨”时,她真有些无地自容的感觉,——这小芳是她教过的学生,才十八岁,小小的人,拿的工资是她两三倍——以后还有得涨。她有时真恨不得撂下教鞭回家不干了,但又舍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她就是喜欢孩子,喜欢教书这行业;她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方方面面的认可,心里总是充实的。

  现在喜海一门心思地做和尚,让她难堪,让她失望,还回她那样的气话,怎能叫巧凤不生气,不伤心。桂香望着两个孩子,说:“妈现在就指望你们姐弟两个好好争气了。有出息一定要考上了,落在别人后面的日子不好过啊!”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1     标题: 58、少女怀春的心思

  晚上阿香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从存扣一走她就开始生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好不容易逮到个机会和存扣看电影,又赚他一路送她直到村口,这么长的时间,这么长的路,跟他说过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得成,胆小鬼!倒是他开通,主动逗她说话。这是我阿香么?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你真是比秀平姐差得多了!私下里狠倒发得凶呢,遇到对面就不敢了,害羞了,没主意了。还想代替秀平姐呢,——这样子,没门喔!

  但她又有些得意,毕竟她今天在接触存扣的路上走出了第一步。她和存扣坐在一起看了电影,她还要存扣搀着过桥还靠着他膀子过墓地——他上当了,我敢走的,我又不怕!他搀着我的样儿多体贴呀,小心翼翼地,生怕我一歪掉下去哩。他握我的手好有劲,窝在他的手掌心好舒服哦。还有他的膀子多粗壮呀,暖和和的……真想偎进他的怀里才好哩……阿香回忆着两人在一起的细节,呼吸都不匀了,心乱跳,像要跳出喉咙。

  存扣的脸就在她眼前浮动起来。开始是影景绰绰地,好像在小河边洗脸时看到的映影,接着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完全定格在她眼前。这是她多么喜欢的一张脸呀,英俊明朗,嘴角微微牵着,一种亲切的戏谑人的样子。——“笑我哩!”黑暗中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了一声,用手摸自己的脸,热烫烫的,要在白天,肯定红得像桃子。自从秀平姐上苏州看病就没看见他有过笑脸,开学好长时间他还是那么消沉,弄得成绩都掉下来了,也不搭理同学,大家都有点害怕他,不敢惹他……以后他居然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又有笑了,又和同学们在一起了,让人看在眼里好欢喜呀。这样今天她阿香才敢有勇气请他去看电影的呀。想不到他很愿意,很开心的样子,真教人喜出望外哩。可是和他看电影了又怎么样呢,要想走到存扣身边——像秀平姐那样——多不容易,存扣和秀平姐感情太深了,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存扣会接受她阿香么,肯定不会。想到这里阿香就沮丧起来:自己哪有秀平姐优秀喔,长得没有她好,成绩又不如她……

  存扣的影像渐渐从眼前消褪了。阿香叹了一口气。想到学习阿香心里就有些乱,考上高中后班上强手如林,凭她怎么努力总是在班上中等向上一点水平。像存扣哥(她现在心里喜欢这样称呼他了)这样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而她不一定啊。考上大学的他怎么可能要她农村户口的人呢,不现实呀。听人说上大学比上中学要轻松得多,还可以谈恋爱,存扣哥那么棒还不是要被人抢呀。——没得命!阿香心里开始难受起来。

  今天妈妈桌上对她和弟弟说的话使阿香觉得肩上担子的重量。妈妈是个心高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感叹她没得文凭,要是有文凭校长都做起来了。她对爸爸做假和尚非常失望又无可奈何,说她爸一年就是苦个万元户她都不希罕。妈妈要的是家庭的名望啊。记得去年暑假她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妈妈那高兴样儿,又是是给她买好吃的,又是上街给她买好衣裳、好鞋子,还把她挨排带到亲戚家去过,比人家考上中专大学都隆重。妈妈其所以这样,就是吃准她女儿会给这个家庭带来荣耀啊。自己怎能辜负妈妈的一片拳拳之心!更何况阿香现在十七岁了,很懂事了,当然也晓得一个乡下女子要跳出农门获取幸福考学是唯一的出路,既然自己都能考取吴窑高中,那为什么不努力考上大学呢;再何况她现在心里还有一个存扣哥呀,只有学习好存扣哥才会喜欢她,只有考上了她才可能和存扣哥在一起——她拿定主意了,从明天开始她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学习,一面慢慢地让存扣哥知道她的心思,让他接受她……阿香就这样劝着自己,哄着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有了那天下午两人在一起的经历,阿香本能地对存扣产生了格外的亲切。憧憬和梦想可以改变一个人,阿香以前的活泼劲儿又回来了。不过现在的阿香可不像以前那种没心眼的疯闹,她的活泼中处处透出了走向成熟的少女的妩媚和烂漫。她唱歌,她笑,但是注意场合;至于玩口技,吹口哨,坚决没有了。她懂得了分寸。她和女伴们更加地要好,没有人不为她率真的热情所感染,对她分外地知心友爱。她也早起晚睡用功,令同学刮目相看。她以前很长时间内对存扣畏葸而情怯,现在则主动亲近他了。遇见存扣又主动打招呼了,但多了点羞涩,目光是热切的。进班看见存扣要笑,出班也要回头瞅一眼他。有时候还捧着作业过来问一下存扣——这可是要动用一番心思的,得使旁边同学觉得自然率意才行。

  阿香原来是运动头,现在她不要这发型了,打成两个辫子,走起路来蹦蹦晃晃的;辫根上系的是眼下最流行的皮筋——上面带着两个像小足球样的塑料饰物,粉红和白色相间,配着黑溜溜的发辫,平添了许多柔媚可爱的孩子气。阿香的穿着一向整齐爽洁,现在她又添了一件水红的春秋衫,小腰身,和下面的米色直筒裤配起来,玲珑的身条儿就全出来了。她本像大多数女生常穿方口布鞋或白色田径鞋,现在却爱穿一双平绒面儿的半高跟鞋,显得高了不少,身材也更加匀称了。“女为知己者容”,阿香穿着打扮的变化当然主要是给她“存扣哥”看的。

  存扣打篮球时阿香必定是忠实的观众,同时担负着看护存扣衣裳的责职。男生都粗放,衣裳一脱往篮球架横撑上一担,或干脆扔在球架下面,乱糟糟的一堆,也不管尘土哄哄的落在上面,打球完了拎起来掸掸抖抖就又上身了。阿香就把存扣的挑出来抱在怀里。开始存扣不要她这样,可她偏这样,也就随她了。打完球接过来,对她一笑算是表示一下感谢。存扣这一笑不费事,阿香却因此高兴半天。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2     标题: 59、身体接触让她笑容满面

  阿香对存扣好存扣不是不晓得,但他没有往深处去想。上次和阿香看电影并送她回去后,他在回家的路上曾有过一种说不清的失落感觉,但他马上就警惕起来,马上把有些缠绵的情绪生硬地掐除了。在他心中只允许秀平存在,对他来说秀平是活着的,天天想得到和感受得到,他的学习生活和思维仍和秀平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起着作用。阿香只个好女孩,他一向喜欢她,喜欢她的活泼可爱的形象和性格,喜欢她善解人意,还喜欢她乖巧和依赖人的样子。但只是喜欢而已,仅仅这样。他把她看成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所以阿香近来无论什么变化都没有使存扣有啥非分之想。不会的。这就是存扣。憨实,知情识意。以至一天中午阿香从宿舍里出来,在路上碰着存扣对面站着说话时,存扣看见她眼角上有一粒没洗掉的眼屎疤子,就顺手替她抹掉了,他这样做纯粹像一个哥哥,自自然然,毫无矫饰。至于这一亲昵的动作给阿香带来怎样幸福的眩晕感,存扣是不知道的。

  这就让阿香有点急了。凭一个十七岁女孩子的细腻,她敏感地察觉到存扣对她的接受停留在什么样的层次。就像数学上的定点和座标,那么的恒定不变。这怎么行呢?对存扣燃起希望和亲爱的感情之火的阿香开始烦躁不安了,她渴望她的努力有所回报和发生作用,她开始了魂不守舍无精打采和晚上失眠。

  有天中午本镇上有个叫杨大华的女生从家里带来一副羽毛球拍,几个女生在教室前的碎砖地上轮流打着。都打得不好,有的还不会发球呢,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兴致,嘻哈尖叫着,闹翻了天。阿香也在这几个女生之中。

  轮到阿香打了,她肯定是没打过这羽毛球——左手拎着球一丢,右手把球拍往上抬时,球已先落了地,边儿都没碰到。她赶紧拾起球,重发。这一下发中了,却是球拍边框击出去的,歪落在旁边的冬青树上,惹得女生们哈哈大笑起来。阿香发起狠来了,“我不相信这话!”她嚷道,过去拿起球又要发——可是,天啦,这时候她看到窗户后面有张笑脸,是存扣。在看她哩。她一下子窘得不行,左手拎着球,前弓步的架式已摆开,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脸都胀红了。终于——“不发了!”她娇羞地说,把球扔给了对方杨大华。她是怕再发不成功让存扣笑她哩。杨大华发了个高球过来,线路有点斜,阿香仰着头赶上去“啪”地抽了过去,但人也随之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马上就“哎唷、哎唷”叫唤起来,脸色煞白,鼻头上沁出汗来。赶情是崴了脚了。

  存扣马上从教室里出来了。“要紧吗?站起来试试!”两个女生一边一个牵着阿香膀子,无奈力气不够,阿香又“哎唷!哎唷!”叫得骇人,不肯配合,左右拉不起来。存扣只得上去搭住她的腋窝处,试着劲把她拎了起来。阿香一只脚拎着,金鸡独立似的,重量都歪到存扣身上来了,一声哭叫:“骨头断了呀!——”存扣听了一惊,对两边女生一扫眼,说声“我背你上医院!”转过身蹲下让阿香趴上去,赶紧碎步出了学校大门。

  (这是存扣第二次背同学上医院。第一次是背王树宝,背过去就没有回头。

  王树宝辍学了。)

  好在没事。“扭了筋,几天就好了。”到了医院骨科门诊,大夫用手捏了捏阿香脚踝部,又提起来扭了扭,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开了两袋“麝香虎骨膏”,打发他们走。

  存扣又把阿香背起来下楼往回走。“路远没轻担”,这阿香看上去娇小,其实长得很瓷实,在背上还怪沉的呢。存扣头上都弄出汗来了。晓得不要紧,往回走就不那么急了,阿香在背上也不哼哼了,两手搂着存扣脖子,下巴搭在他肩头上,闷声大发财,像睡了似的。存扣把阿香驮到学校大门口,想把她放下来让一直跟着的两个女生搀着走,女生说,还有几步远,你就把她驮到宿舍里歇下子吧。背上的阿香也没得下来的意思。不动。赖着。“这妮子,娇!”存扣心里说,没办法,加快脚步从初一教室前的花圃前面悄悄绕过去,把阿香送进了宿舍。

  半个小时后存扣在教室里看到阿香从外面一踮一踮走了进来,脸上笑容满面。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3     标题: 60、开始整风了

  吴窑中学突然召开了整肃校风校纪的大会。会上领导强调:一、各班发现有谈恋爱行为的必须严肃处理,老师谈话警告后仍我行我素者学校有权勒令其转学或退学。二、杜绝奇异发型和奇装异服。女生烫发的要到理发店拉直恢复原样,男生不许留长发;不许穿喇叭裤。三、晚自修后可以出去吃点东西,但最迟9点半必须回校,发现在外面过夜或爬门爬围墙者将受严肃处理。四、教师要维护为人师表形象,不得参加学生吃请,不得单独找女生到宿舍谈话。这一条当然是对学校越来越多毕业于大中院校的青年教师说的。

  学校陡然开整风大会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本县境内连续有两所中学发生了说不上口的丑事。

  一是有所完中有个高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屡以单独辅导和关怀谈心的名义,把女生叫到宿舍,以重点辅导上大学和钱物及情感相利诱,骗哄女生和他发生关系。更卑劣的是他竟用黄色手抄本腐蚀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有两个女生被他诱骗生情,竟然互相吃起醋来,因此事发。该无良教师慌乱之下把自己亲笔誊写的手抄本扔到瓜地里,却被学校种菜的老头拾到了交了上去,这位教师极其工整秀丽的字体一望便知。调查过程中被害女生的家长亲戚持钉耙锄头冲击学校,砸碎校牌,把围墙捣了几个大洞,还挑了两担大粪泼到办公室里,学校老师清洗打扫了几遍屎臭尿骚都消不掉,只好点着大香办公。当地群众义愤填膺,也簇到学校闹事要说法,校长主任全吓得躲起来了。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抑下来。那个作奸犯科的老师被公安机关铐走了,等待判决。

  另一件事更奇。一个才十四岁的初中女生和高年级的也才十六岁的男生谈恋爱,偷食了禁果,竟然怀孕了。肚里的孩子七八个月了才被家长发觉,女方家长肯定要找男方家长要说法,哪晓得最后相商解决的结果让人啼笑皆非:两个孩子订亲了;把孩子生下来。原来男方把女孩带到县里请人做了B超,是个男孩。男方是当地的养殖个体户,家境殷实,却男丁不旺,数代都是单传,见小女孩生得俏模俏样秀气得很,就动了顺水推舟的念头。女方竟然同意了。婴儿果然生下来了,块头还不小哩。双方都欢天喜地。两个孩子都辍学,由男孩在江南开小厂的舅舅带走了。婴儿撂在家里给大人带。当然乡里肯定是要罚款的,男方家长不还二价,交了钱,嘴还咧到耳朵根。

  虽然如此,该校的领导还是受到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校长调到另一个中学降格使用。

  这两桩事引起了教育部门的强烈震动。教育局要求全县各中小学进行一次深刻地整顿校风运动,决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件。

  戴校长在会上严肃地说,改革开放,打开国门,有些西方资本主义的腐朽的生活方式和消极没落甚至反动的思想理念也趁势从各个环节向我国渗透,这是非常值得我们警惕的,这表现了一切反动派对我们文化侵略贼心不死,妄图实现其“和平演变”的梦想,大家说我们答应不答应?(会场上吼声如雷:不答应!)他又说,我们水乡的女孩子天真纯洁,个个都很可爱,头上打个辫子、剪个运动头多好看!——清清爽爽的!为什么要把头烫得像个狮毛狗子?(场下大笑)男生把头发留得那么长干什么,这有个丑名儿叫“叔叔阿姨头”,不男不女的,有什么好看?——哪有分发头、平顶头清爽,又好洗?我们小时候没钱剃头,班上剃大光头的多哩,都比这“叔叔阿姨头”好看一百倍!(台下又是大笑。连主席台上一同就座的都忍不住了。)

  只有戴校长不笑。他是说认真的。还有,他是校长。

  ——学校出了大问题校长要兜受倒霉的呀。

  开过整风大会的第二天活动课,徐老师喊存扣到他宿舍。

  “听说你现在又和阿香在谈恋爱了?”

  “没有。”存扣断然否决。

  存扣感到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恼怒。徐老师话中的“又”咬字很重,这让他反感。秀平若不死,他俩都是订婚的人了;秀平是他的亲人。用“谈恋爱”这种初始低级的状态来说明他和秀平的关系,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有人看见你和陈阿香一起看电影的。”

  存扣下意识摇了摇脑袋。嘴角上漾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觉得好笑。他真不屑解释这事儿,可是……面对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他还是把阿香姑妈怕烂掉电影票这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样。”徐老师吁了一口气。接着又不解:“陈阿香为啥单要请你陪她去,而不找个女生?”

  “看过电影出来已五点多了。她回家的路很不好走,没人和她一块回去。”

  “你送她了?”

  “送了。”

  “送回家了?”

  “送到村口。”

  “哎呀你……”徐老师手指指存扣,知己又心痛的样子。燃起一支烟。“存扣呀,叫我怎么说你呢?”

  存扣皱着眉,不解地望着徐老师。

  “这明摆是有预谋的嘛!”徐老师吐出一口烟气,“存扣呀,你也是知道的,做为老师我一向欣赏你,也相信你,就是因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不单是学习。现在的少男少女不同以往了,接受各方面的东西多了,心思更容易发岔。像你的条件特别是你的气质和外表形象都足以让一些没出息的女生想入非非的。像陈阿香,学习上不够刻苦,一直是班上的中等生,但打扮入时疯疯洒洒哪个也不如她。要知道同学的眼光是雪亮的。我做班主任多年,看学生是一眼一个准。你看这些时这丫头对你多好?我看得出来。老师不说罢了。老师不忍心说你,秀平的去世对你……唉,不说这个。我告诉你,阿香不是秀平,以前你们是姨姐妹做亲(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心里踏实,不影响学习,而这阿香正在用心机追你,要拉你下水……”

  “别说了徐老师,这是不可能的。阿香只不过是个活泼的人。”存扣见徐老师话越说越多,过分激动,有点偏激了。

  “哎,还不可能呢!她这次要你背她上医院怎么解释?”

  “她摔伤了嘛!”

  “真有那么严重吗?我看她能走能行的!存扣,我调查过了,她的脚本来就没啥事,她就是利用你的善良……”

  “哎老师,你今天就是找我谈这个的?”存扣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心里开始烦躁,窝火。

  “不错。学校开整风大会主要就是针对学生中存在的谈恋爱现象来的。这很严重。你是班干,在班上和学校内很有号召力,所以你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检点自己,不要让老师做难。”

  “徐老师,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跟任何女生罗嗦了。”存扣脸板下来了,拔脚往外走。

  “哎哎,还有你最好不要参加镇上人练功了!”徐老师在门口喊。

  这句话存扣没睬他。

  存扣在路上闷闷地想:究竟是谁在老师面前说他了,说阿香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3     标题: 61、摸着自己胡思乱想

  阿香为存扣背她上医院激动得夜里睡不着。她跌下来后虽然扯心地疼痛,但心里清楚并不要紧。她是脚一扭受不住趁势坐下来的。坐下来就是减轻对扭着的脚的压力,起一种缓冲保护。当时是疼得僵住了,过会儿就会轻下来,顶多脚脖子肿,怎么就会断了骨头?平时也看到过跑步打球的同学扭了脚,有几个上医院的?怪就怪存扣居然马上就从教室里冲出来了,怪就怪她倚在存扣肩膀上时夸张地来了那么一声“骨头断了呀”,否则怎么会吓得存扣背她上医院?阿香想到这里骂了自己一句: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人家是怕你真的骨头断嘛,看你当时喊叫得鬼声辣气的!

  她的脸蛋就发烫了。被存扣背着的感觉真好,好舒服。他的背厚实实的,暖和和的,伏在上面,搂着他脖子,跟小宝宝似的,心里都醉了,哪里还想到疼。真希望天天跌下来,天天要他背哩。从这件事阿香更觉得存扣人好,温柔,细心,体贴,值得一世的依赖。她觉得和存扣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她的努力和……狡黠(她在咬着嘴唇偷笑哩)没有白费——难道这件事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他担心她,背她,疼她,足够说明问题了。

  阿香在被窝里不断翻动着身体,她激动得有些心慌意乱。她把手放在心口上,心很有力地跳着,她的指缘触到了隆起的胸,她按了按,弹性十足,酥麻的感觉电流似地,向全身传开来。她把手伸进棉毛衫里。呀,热热的,饱实实的,手都按不住。她把手慢慢抚下去,腹部,大腿,到处是肉,肥实丰满,滑腻而有弹性。难怪以前秀平姐说她像个肉磙子。还开玩笑说“不知将来巧了哪一个呢”。什么叫“巧”啊,秀平姐可真坏。阿香摸着自己,胡思乱想,气都喘不匀了,黑暗中可怜地张着嘴巴。

  在睡着前的模糊意识中,阿香想:以后我要对存扣哥更好。

  但是存扣却突然不理阿香了。好像班上就不存在阿香这个人似的,对她的热情、示好、精心的打扮、甜美的歌声、有些夸张的笑语全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脸色平板,异样的从容和淡定。打过球从她手上接过衣物时的那声“谢谢”毫无情绪色彩,阿香愣愣地站着那儿看他渐行渐远,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慌地,直往下坠落。

  存扣的冷落像泼来的一盆凉水,她从热情和迷幻中还过神来,马上悟到这是学校整风大会带来的直接后果。存扣对她的态度肯定是迫不得已的,他是班干,得配合和服从学校和老师。男女同学过分亲密是谁也瞒不住的。于是阿香心里马上就原谅了存扣。因为理解而原谅。但她马上又委屈起来:学校反对学生谈恋爱,可我阿香和你存扣谈恋爱了吗?你存扣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八”字都还不成一撇,凭什么弄得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既然你还没有和我谈恋爱,你怕什么呀,弄得板板六十四的,像人家欠了你几百文似的!阿香嘴一瘪,眼泪都穿出来了。

  对存扣的理解马上就变成了怨恨。她像被人丢弃的小鸟,不知道往哪飞了。

  但对存扣的爱和亲近已成了习惯,成了自然。就像从高山顶上往下滚的石头,有了刹不住的惯性和势能。就像原始人山洞里采集的篝火,不可能把它弄熄。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不能停止鸦片的供应。女孩子对一个人的爱是狂热的,专注的,固执的,不依不饶的,永无厣止的,尤其是少女第一次全身心的付出,其投入和努力就如一盆蓝汪汪纯洁的火焰,不能把双方熔成一件珍品,就有可能把自己烧成灰烬。阿香被委屈怨恨和无可名状的烦躁挟裹着,如缠上了一条大蛇,越缠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才两个礼拜功夫,她圆润的下巴变尖了,身子也显得单薄起来,眼神迷茫而无助,像一朵被风雨侵凌过的小花,萎顿,纤弱,楚楚可怜。

  终于,她向存扣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向男生写出的第一封信。

  这不是情书。准确地说,这是一封饱蘸少女心血和泪水的陈情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属于这个纯情孩子的拳拳之心的一次跳搏,充斥着质询、痴怨、无奈和乞求。洋洋洒酒密密麻麻四张纸啊。存扣捧着这四张薄薄的信笺,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他决定和阿香好好交谈一次。不然,她会毁了的。对于阿香,他是过来人,他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何况阿香纯粹就是“失恋”的感觉,这更加不得了。

  存扣在旁人吃午饭的当儿悄悄地到教室里,把一个叠成硬币大的纸条摆在阿香的文具盒里。上面只有一行字:晚自修后,万头猪场,树林。

  没有署名。

  课间十份钟休息存扣看到阿香转过身朝他看。他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8点半下晚自修阿香就出去了。过了约十分钟存扣才出去,本子文具都没收。他多了个心眼,一怕同学注意怀疑,二来他想一会儿和阿香谈过了还要回来看书的。

  万头猪场在学校围墙西面约二百米处。猪场大门前面甬道两边是密生的林子,高木大树,晚上栖着无数的麻雀;东面临河,芦荻森森。西面北面是野旷的麦地。隐蔽,静。离校也不远。是个约会见面的好地方。

  出了学校大门往西就没有路灯了。存扣在昏黑中走着,路上少有人迹,一片安宁,可他的心里却不平静。他一向知道阿香喜欢他,可没想到这妮子竟对他存着爱恋。他从小就处在人们的“喜欢”之中,家人,乡亲,老师,同学,无论老少,男女。他习惯了被人喜欢。但他一直认为“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应该是区分开来的。譬如他就喜欢阿香。阿香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太多,可他并没有爱她。可是阿香“在秀平姐姐在的时候我就爱你了,——在去年高一开学你帮秀平姐升账子时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没得命,哪个晓得!还说“秀平姐在时,虽然爱你无望,但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虽然不能像秀平姐那样待你,和你在一起,可我照样可以把你满满地装在心里面,多温暖,多充实……多幸福——即使有时候也有淡淡的忧伤,可那种忧伤也是美丽的呀……至少高中三年你逃不出我的眼里去,你走不出我的心窝窝,你是我精神上拥有的……亲人哩。”看到这里时存扣感动得流泪了,这个……妹妹呀。“秀平姐病逝了,我心里难过呀,我把她看成我的亲姐哩……存扣哥,我也看到你难过得不像个人,我心里比刀挖还难过哩。这时我就想要对你好,也像秀平姐姐那样对你好,你就会好了……我突然就想代替秀平姐了。”原来是这样。难怪秀平病逝后阿香也像害了场病似的,性格都变了;难怪她请我看电影,央我送她回家;难怪这向时她重新变得活泼可爱起来,对他那么亲近。可怜的妹妹,真是难为你了,可是你就不想想,我怎么能重新就爱上一个人呢,旁人不知道罢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和秀平姐之间的感情啊,她一死我就找另一个人来代替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呀,你好天真哩,你以为一个人的感情是这么好代替的呀,秀平姐是我此生最挚爱的人,她是我姐,我的亲人,也是我心中的……神呀,谁能代替得了?你说你不配,不是你不配,而是你不是秀平呀。我现在心中没得别的心思想,就是要认真学习去完成我和秀平姐共同立下的心愿,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下的她呀。阿香妹妹,你不该爱我的,还爱得这么的苦和伤心,你傻呀,不可能的呀。

  可是,怎么劝她呢。存扣感到实在是个难题。他有点焦躁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见时而作吧。”他劝自己。

  这就到了猪场。猪场栅门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朦朦胧胧,像打着瞌睡。他站在甬通中间,思忖着阿香会在哪边林子。要不要轻轻喊一声。

  唉,纸条上没交待清楚。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4     标题: 62、约会遇流氓

  “存扣哥!”他正左右犹豫着时,离他不远的西边树林边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外一闪,稍做停留,又闪了回去。存扣心马上突突跳了起来,“她在这儿。”他朝身后的路上看了看,向刚才人影闪动的地方走过去,小心进了林子。

  天上星光灿烂。林子里却一片幽暗,幸亏还有星光从茂密的树木顶上的缝罅里漏些进来,不然即使瞪成牛眼也难以在里面行走半步。他在里面让着树,一步,两步……五步,六步。咦,人呢?

  这时他就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一转身,唬了一跳:不知阿香从哪里转到他后面来了。她倚在树上,离他只有几十公分远,看不太真她的脸,只听到她急促地喘息。

  “你……来啦。”一时间存扣竟不知说什么好。像棵树直笔笔地站着。要命,他竟也听到了自己同样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连咚咚的心跳都能听见。

  “存扣哥!”阿香轻唤一声,突然就往前扑进他的怀里,两手死命抱着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口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不可扼止。

  存扣大惊,头轰地响了一下,好像一时间被抽空了意识。被她拥着站不住,倚在后面一棵树上,双手搭住她的肩,想往外推:“不,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怀中的人儿开始抽泣起来。他不敢动了,任她拥着,颤着身子抽泣。他感到了心口处的湿热,他知道这是她的泪水。他等着她平静下来。也让自己平静下来。该怎样开口,他感到困难。可他必须主动,否则这样被她拥着,很难收场……

  他脑子里急剧地转动。

  但是这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香气钻进他的鼻孔。芳郁清新,带着丝丝的甜味。这味道似曾相识。这是他和秀平拥抱时闻到的味道,这是他和秀平那个雨天拱在一条被窝中闻到的味道,这是秀平辫子上散发的味道——是女子的体香,发香,女儿香!一刹时,存扣迷茫了,恍惚了。“秀平……”他嘴里含混地叫出了名字。身子好像被溶化,松弛了下来。

  “是我,存扣哥。”

  不知什么时候阿香已经停止了抽泣,向他仰起脑袋。两手仍环拥着,身子仍紧贴着。

  存扣从恍惚中一醒,身子立时硬挺站直了,往处掰阿香的肩,急促地说:“阿香,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阿香赌气似地轻声回他,重新把脸贴他胸上,贴得紧紧的。

  “唉,你……”存扣头上汗都出来了,他想不到会这样。可又不能和她发火,用强。他是来劝她的呀。还没劝哩,倒抱起来了。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存扣哥,你看过我信了吗?”阿香幽幽地问。她就嘴动,其它哪都不动。好赖皮。

  “看过了,我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细细地看过了!”

  “存扣哥,你急啥呀。”

  “我不急……我没有急……不,我急,嗐!你松下来好不好?”

  不则声。存扣感到阿香又像是要哭了。他定了下心神,放柔了口气:“阿香啊,你对我好我很感谢你,我很感动,但是……我们不能这样。”

  他轻言悄语地说,像哄妹妹:“你想想,秀平才离开几个月,我怎么会再往外行上想呢。不能呀,你还小得很哩,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学校也……”

  “你是说两个人好是外行?说我还小得很?”阿香打断他的絮叨。

  “是……”存扣感到自己哪里表达得……唉,他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话就是说不囫囵。

  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辫子:“那你和秀平姐好就不是外行?你比我大多少,你不‘小得很’?”

  “秀平是秀平……”谈到秀平,他有一肚子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他和秀平不凡的珍贵的感情细细慢慢地讲给她听,但他又不想了,——对阿香好像道理不大讲得起来,讲错了嘴,又是纠缠不清。但,总要跟她讲白了事理唦!他浑身都潮热起来。

  “是哩是哩,我不是秀平,我哪比得上秀平姐唦!”

  “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沉默了。彼此感受到方的心跳和身体的温热。阿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存扣胸口上抬起头,望他。虽然是暗夜,她眼眸中闪着的幽怨还是看得很清楚,像两颗星星。

  “存扣哥,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

  “既然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阿香,这会影响学习的……”

  “那你跟秀平姐咋不影响学习?”

  “她是她嘛……”

  “又是的!我不如她!我拉你下水!我让你没出息!”

  阿香一拧身背对着他,还向前走了两步。手抬起来揩眼睛,她又委屈了。

  存扣叹口气,上前搭她的肩。她就顺势倚靠在存扣胸前,低着头,可怜样儿。

  存扣像下了决心似地说:“阿香,我跟你明说了,谈恋爱绝对不可能,学校也不允许,你不是不知道。顶多……顶多我做你哥哥。”

  阿香低着头,闷了半天,才幽幽地叹气:“哥哥就哥哥吧。哥哥……哥哥,哥哥。”

  她和尚念经似地沉吟着,自语着。

  “哥哥。你答应妹妹呀!”

  存扣心里大为宽慰。有些不好意思地应她:“哎。”

  “但是有一条”,存扣马上紧张起来,听她说,“你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亲的哥哥。记住了呀,一世。”

  “好好好,一世,一世。”这丫头鬼怪精灵,真是可爱又可气。存扣连连答她,并说:“在学校里要注意,太亲热了会让人家看出来的,会挨告状的。”

  阿香突然一踮脚够上来在存扣脸上亲了一下。存扣唬了一跳:“你做什么呀!”

  阿香笑得咯咯的:“妹妹也是可以亲一下哥哥的。”

  “以后可不许!”存扣说,“走吧,迟了可要关在外面了。”

  这时林子外面传来了人的说话声,脚步杂沓,手电筒雪亮的的光往里面横扫过来。存扣说不好,有人来了!你快上学校,别让人看到了!阿香站着不动,说你呢。存扣着急地说,不能一起走,你快绕过去,我马上从后面过去。

  存扣看着阿香往轻盈朝西面钻过去,吐了一口气。刚想走开,处边的人已打着电筒进来了,“什么人!”“哪个!”“站住了!”存扣借助电筒洒进来的光亮往北撤,撤到麦田小路再往大路上奔哪个也追不上他了。但后面的几个家伙好像穿林子惯了,竟紧紧咬住了他,并包抄上来。存扣一出林子,就被他们截住了。是三个社会青年,留着长头发,匪里匪气的。一个家伙手里拎着把汽枪,看样子是出来打鸟的。拿手电的家伙很不礼貌地对着存扣身上脸上乱晃,一面大声嚷:“这小子蛮来事的嘛,躲到这里搞对象来啦!”“咦,女的哪去啦?没出来?”“他妈的,肯定被这小子掩护溜掉了!”

  存扣双手在面前掩着,不想让他们看到脸。迈步想走,汽枪指住了他:“别忙走!先告诉哥们哪来的!”一个家伙上来大刺刺地朝存扣肩上猛推一把,差点把他推下路边垄沟。

  存扣意识到今晚可能有点麻烦了。他不想把事弄大,下意识地往一边暗影里让,手仍举着挡着脸,嘴里连声说:“干什么!干什么!”

  另一个家伙从侧面踢来一脚,“干什么,——声音倒不小!咱哥们今儿要玩玩你这小屄养的!”

  存扣看对方动手动脚起来,还骂上了娘,心里火就开始往外蹿了。他丁子步站定,手仍举着,沉着声说:“我没惹你们。我打声招呼,请别动手动脚的,最好别骂人!”

  “骂你咋啦?不服气?”刚才推人的那家伙又上来推了他一把,“就骂你这小屄养的怎的!”

  存扣拳头在面前捏起来,骨节一阵乱响。那家伙尖声怪笑起来:“哟,这小子想打架呢!嗬嗬,块头是不小,——块头不小有个屌用!”

  后面拿汽枪的说:“老三,别跟他噜嗦,撂他两跟头我们走路!”

  “老三”就踏步上前,右手伸出,想搭存扣左肩。存扣早有提防,左手一反掌拿住对方手腕,右腿跟着斜上步,落在对方右脚外侧,掣臂转身,臀部便贴紧了对方,猛地弯腰把那家伙从背上生生地掼了出去。又架住旁边打过来的拳头,一记直拳掏在对方的鼻梁上。然后迅捷转身,垫步侧踹,把拿汽枪的家伙踢进了垄沟。趁三个家伙全倒在地上叫唤的当儿,拔脚就朝南面大路溜去。踅进校门,看见阿香正站在一棵芭蕉树下等他,忙对她说,快回宿舍,我把那几个打了,快走!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4     标题: 63、班主任在整我?

  第二天早上,挨打的三个家伙来学校闹事了。

  早读课要结束时,徐老师沉着脸来到班上。他告诉大家刚才有三个社会青年冲到到办公室里跟校长要人,说是昨晚被我校学生打了。校长问这人是谁,他们说晚上没能看清楚脸,反正是个大个子,打过人后往学校这边逃的。校长跟他们拍了桌子。说你们找错地方了,往学校这边跑未必就是学生,我们这儿是中学,不是武警学校,没有这种一对三的武林高手。要向派出所打电话。才把这三个人弄走。校长跟老师们发了火,要求各班排查,如果查出是哪班学生干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男生们表现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地猜测议论。徐老师止住大家,说我们不希望这个打人的人是我们学校的,更不希望是我们班上的。——据说这个人年龄不大本事不小,躲到猪场树林子里面谈情说爱被人家逮到了,一言不合就跟人家玩武功,打得人家鼻青眼肿,个个上了医院。说到这里他眼睛好似不在意地向存扣这边瞟了一下。

  存扣是个敏感的人,看见徐老师板着脸孔走进教室时心里就感到不好了。等老师讲到那三个家伙没能看清他的脸,才稍稍安下心。亏得他临“敌”时的冷静和机智,他想。他瞟了眼阿香,她安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与平时有啥不同。他更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感到教室里有暧昩的眼光在他身上游移。特别是徐老师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他如芒在背。

  下午活动课学校临时开起全校大会。主席台上坐着派出所的领导,会场气氛显得紧张而严肃。校长首先发言,把早上发生的事情概要地讲了一下。然后声音就开始严厉起来。说学校整风大会才开了没几天,就有人到学校兴师问罪来了。虽然眼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肯定是我们学生所为,但已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这件事给我们发出一个严重的信号,说明学校整风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要长期地抓下去。一旦发生什么差池就会带来严重后果。开学以来学校风气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混乱,有不少学生沾染上了社会上不良青少年的风习……这当然跟社会的大气候有关,但我们的老师就没有责任吗?现在国家提倡开发搞活、发展经济、发财光荣,这本是不错的,我们举双手赞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些老师就可以放松自己的本职工作,卖小伙菜、开桌棋室、倒香烟、开小店……,心思发岔了,必然影响对教学工作的投入,班级思想工作放松了,有的连晚上都不想坐班了……

  校长发言的分量无疑是重的。而且还触及了教师。说明他对早上的事情心里动了肝火,发言就带着火药味……会场上一片肃静。

  接着派出所蒋所长则谈了当前的治安形势和一些法律常识。要求同学们安心在校学习,不要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并声明从即日起取缔学校操场上的练功点。

  大会结束后各班回去继续开班会。几个班干部先后站起来,明确表示支持学校整风,不仅自己以身作则,还要配合老师做好班上纪律工作,云云。作为语文科代表和体育委员的存扣却没有表态,徐老师点了他的名,要他也谈谈。

  “我没啥可说的。”存扣站起来,沉着声音说。

  “真没啥说的?”徐老师脸上顿时不大好看。

  “没有。”

  “你作为一个班干,开这么重要的会,心里果真没有一点感想?”

  “别人都替我说掉了,”存扣仍沉着声,“他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好。那么你认为你在班上起到一个班干带头作用了吗?”

  “我问心无愧。”

  “你参加社会上的人练功怎么解释?”

  “武术也是一种体育运动,正和打篮球一样。社会上的人也未必都是地痞流氓。”

  “武术是体育运动不假,可不是练了来打架的!”徐老师的手指头把讲台点得咚咚响。他没料到今天存扣说话这么呛,明显是带着情绪,是让他下不了台嘛!

  存扣听提到了打架,心里猛一紧。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反而迎向老师逼人的目光,问道:“徐老师,你看到我打架了吗?——如果没有,请你不要误人视听!”

  存扣知道老师怀疑上他了,眼下只有死撑,没有退路。

  徐老师这会儿心潮起伏。他对存扣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本来他是相当喜欢和器重这孩子的,各方面条件是那么的好。有时他批阅存扣作文的时候,忍不住在后面写上大段的评语,完全是以一个文学同好的口吻,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他尊重这个得意门生,认为他将来必定大有出息,前途无量;甚至对存扣和秀平的恋情也抱着欣赏的态度,这对于一个班主任是难得的,也许是两个孩子太不俗太般配了,让人不忍心去指责什么,也许是作为一个偏爱古代文学的文科老师,两个孩子美好而自然的感情正好契合了他古典的审美追求吧。

  可他又恨这孩子身上的傲气。他身上有种反叛性格,处处都表现得与众不同,情绪化,我行我素。和秀平公开对象关系,在校园里已经够招摇的了,这他姑且能够理解。但他在球场上赤裸肌肉,非常张扬的样子引起女孩子们为他疯狂尖叫;作为一个在校学生,居然参加社会青年练功打拳;前向时又和班上陈阿香关系亲密……这些他却看不惯。他身上有一种吸引学生的领袖气质,很容易成为追捧和仿效的榜样,这对于一个班级来说未见得是件好事,甚至是危险的。作为一个班主任他需要的是正常的班级秩序,个性过于突出的学生给班级带来的纪律和情绪波动是显而易见的,常常平添了工作难度和烦恼。他有这个经验。于是他多次想找存扣谈谈,但他知道存扣毕竟不是一般的孩子,怕谈得不好反而会有损威信和尊严。这孩子太沉静,沉静得教人无懈可击。他有些沮丧,但他不想在心理上输给一个学生,他在寻找机会。

  今天早上外面三个小青年来学校闹事,他和校长就猜到八成是存扣所为。只有存扣有这样的能耐。校长说,这个存扣不简单啊,你要花点心思和他沟通沟通,像这样的孩子要么出落得很优秀,一旦学坏,往往比一般学生更严重,更危险,更可怕。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打定主意晚上把存扣叫到他家里来好好谈一谈,把情况套出来,然后再宽宏大度地安慰和解脱他,这样一来可以刹刹他的锐气,二来也可以趁机融洽一下师生关系,一举两得。可他没有料到下午学校就临时安排了会议,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料到存扣竟像个没事人似的,而且还当着全班这般顶他。一时间他真是气昏了,失去了理性,竟在并没有确凿证据肯定是存扣所为的情况下就蓦然向存扣发难。但是话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只有硬着头皮斗一斗了。

  这是一对师生之间的较量。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智力和心态的较量。

  两个人都输不起。

  所以当存扣指责他误人视听时,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和存扣公开摊牌。他居然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手里还有张硬正的牌。他问:“你昨晚上哪去了。我指的是晚自修以后。”

  “没上哪。”

  “但是有人看到你出去的。”

  “谁?”

  “传达室老张。——你究竟出去干什么去了,你太有名了,谅老张不会看花眼吧!”

  存扣淡然一笑:“是的,我出去了。”

  班上顿时嗡起来。阿香转头盯了他一眼,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惊惶。

  “我肚子饿了,出去找东西吃。”存扣接着又说。

  班上有人咕咕地笑出了声。

  徐老师正为存扣承认出去心里一喜,哪知道他又接着就调侃他似地跟了这么一句。他简直气疯了,嘶哑着声音喊:“你说,在哪吃的!你说,你说!”

  存扣说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吃着啥,又回来了。回来泡了焦屑。他指了指隔排的一个男生,说你可以问曹军。

  曹军站起来证明存扣是跟他借开水泡焦屑的,不假。

  徐老师直定定地站在讲台后面,脸色相当难看。存扣也直挺挺地站着。老师不叫他坐他是不会坐的,维持着他冰冷的礼貌。

  这时门一响,戴校长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他朝徐老师点点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徐教师朝存扣看了一眼,脸上现出很古怪的表情。

  戴校长说,班会开得这么严肃紧张,好嘛!说明你们徐老师对整风工作是认真负责的嘛!哈哈,刚才有人在办公室告诉我,说你们班会开得剑拔驽张的,我就跑来了。

  同学们见一向严肃的校长打着哈哈,和下午开会时判若两人,都有些不理解,支楞着耳朵听他往下说。

  “刚才派出所蒋所长匆匆打来电话,吿诉我今天来闹事的三个小青年下午又跑到了所里,声明说他们是被外庄人打伤的,而且打他们的有好几个人。他说搞不懂这几个家伙早上来学校闹事,下午却到所里辟谣,究竟葫芦里卖的啥药!哈,我也搞不懂。

  “可不管怎样这事与我们学校无关了,我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这个误会也带来了好处,就是促成了派出所开始关心我们学校的治安工作了,无意中又推进了学校的整风运动。”

  他看存扣还直定定地站着,沉默了一下,回头看徐老师,不知他早已悻悻地走了。他严肃地对存扣说:“对老师的尊重是一个学生最起码的素养,哪怕老师误会了你也不该随便顶撞。存扣同学,你今天对徐老师耍态度是不对头的,你知道不知道?”

  存扣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你坐下吧。”戴校长盯大家看了两眼,说,“好了,班会结束。”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5     标题: 64、大哥帮他摆平

  存扣想不到事情竟发生了这样的逆转,松了口气之余,心里满是意外和迷惑:那三个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不是实际上是在为他解脱吗?可不管怎样,他这次打架的事总算侥幸混过去了,想想真是后怕。他想到自己把徐老师顶得那么尴尬和气恼,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他感到有点过了分,但当时的情境不那样死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存扣的疑惑在下礼拜二那天得到了解除。

  那天中午他到老街浴室洗澡,出来后正好在棉加厂门口遇上了祥哥。几天不见,两个人感到很亲切,边走边谈心。存扣问祥哥学校的练功场地没了,现在在哪儿练呢。祥哥说散了;散了也好,这些小子学了点三脚猫,到处惹事生非,不教他们了。我也没功夫,厂里把我调销售部了,以后要常出去。散掉也好。

  存扣说蛮可惜的,天天练惯了的,还真有点失落。

  祥哥笑着拍拍存扣的肩,说你掌握的功夫防身足够了。你基本功好。以后啊,常把韧带拉拉,别把腿僵了就行。

  又神秘地朝存扣眨眨眼,说:“学校里的危机解除了?”

  存扣惊讶地说:“祥哥,你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祥哥打着哈哈,“你第一招过背摔,第二招格挡冲拳,转体后又来了个侧踹,对不对?”

  存扣眼睛都睁大了:“祥……哥,你咋像是看到了一样?!”

  祥哥爽朗地大笑:“这镇上的什么事都瞒不了你祥哥的!有人告诉我,花园组阿三他们在万头猪场那儿被一个像学生的打得惨乎乎的,我当即就想到了你,旁人没那本事。我把他们叫来一问,知道上学校闹过了,我怕你被逮出来,就叫他们上派出所瞎说了一通。”

  存扣见是祥哥帮他的,心里一感动,眼睛都潮了。

  祥哥把手摆在存扣肩上,也有些动感情:“兄弟,遇事要忍啊,你大哥就是不会忍才犯错误的,要么混到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你是个有前途的兄弟,我看得出来;又懂事会做人,所以我特别看重你。你一定要捺捺性子,为个把女伢子,有什么必要呢。”

  存扣点点头:“祥哥说得对,我以后改。一定改。”

  存扣这次惊吓受得不轻。如果不是祥哥帮忙解围,而被查出来是他打的架,再进一步查出是和阿香树林约会,那就相当被动。弄得不好被劝其转学和退学就完蛋了。虽说他不是谈恋爱,他打架也属正当防卫,可到哪里说得清,哪个会相信?真是没吃羊肉却惹上一身腥!阿香这丫头任性率意,热情似火,写情书,认哥哥,会哭会闹,又抱又亲的,太怕人。虽然这一切皆出于对他存扣的喜欢,但不是这个喜欢法,让人受不了,担心受怕。以后可千万不敢再理她了。于是他在班内班外都和阿香保持着警惕和距离。在路上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马上就躲开了。有时碰见她回转身看他马上就把目光移到别处。而阿香也好像被这次风波吓坏了,重又变得沉默安静起来。就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有时候存扣看一眼她孤清的背影,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有些难受。但他终究是不想去惹她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6     标题: 66、母亲安慰失恋少女

  知女莫若母,大抵总是这样。开学以来,阿香衣着打扮上的刻意讲究,情绪上的冷冷热热,乃至身体发育的细微变化,都被巧凤看在眼里。巧凤是个聪明又细腻的母亲,她敏感地意识到女儿到了开窍的季节,开始有绮梦,有烦恼了。跟一般农村妈妈不同,她做过宣传队员吃过文艺饭,以后又一直做小学老师,算是见过世面通情达理的人,对孩子的变化要更理解、豁达和开明一些。“女儿烦心,儿子操心”,这句老话是对的,女孩儿小时候都是乖乖的,一到开花结朵的年龄,晓得作怪想远事了,大人的烦心就跟着来了。弄得不好就可能扯出一串子麻烦来,甚至捅下娄子。这个时候的女子最呆最痴,最任性,管不住自己,心野了很难收住。这时候做母亲的就有功课做了,必须出面,必须管,帮孩子一把。看着自己的黄毛丫头一年年长大,成了大姑娘的模样,身体浑圆小巧,虽说稍微胖了点,但胖得等称,皮肤白嫩嫩,脸上粉朵朵的,小时候的黄头发变得漆黑,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鲜活气儿,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有时候她看到女儿俊俏的大人样儿就忍不住想起她小时候的趣事来。阿香打会走路就喜欢跟男伢一块玩,用歪壳(蚌壳)刮泥皮,盘烂泥巴巴,逮天牛,粘知了,打楝树果儿,弹玻璃球儿,偸人家桃子摘生产队的瓜,活脱脱一个假小子,玩到天黑都不回家,要她老子喜海去寻,硬抱着回家,身上脏得像个泥猴儿。夜饭一吃又要挣着出去捉迷藏做游戏,像个牛犊子,精力旺得不得了。他爸爸也把她当小子养,有一次带她到后庄澡堂洗澡,一池的人看这肉滚滚活泼泼的小家伙,喜爱得不得了,都逗她玩。庄上在吴窑制药厂跑采购的张银富伸手要抱她时,她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用小手指着张银富的裆下咋呼起来:“叔叔大屌屌!”又回过头看爸爸:“爸爸也大屌屌!”然后挨过池子搜查过去:“伯伯大屌屌!”“爷爷大屌屌!”把那些大人乐得笑翻了池,一齐淹到水里不敢让她看见。回来还报告妈妈她的发现。从此巧凤不准喜海再带她去男澡堂洗澡了。以后弟弟阿华生下来了,五岁的阿香一下子过得很懂事,很有小姐姐的架势,帮妈妈摇宝宝,哄宝宝,喂宝宝。抱宝宝出去玩,八两抱半斤,却一副老成的小大人模样,宝宝抱在胳膊上又拍又哄的,那样子要多讨喜有多讨喜。上学后学习很灵;人又活泼,跟妈妈一样,爱唱会跳,喉咙亮得像白灵鸟,哪回文娱比赛不拿奖呀。初中到草潭上,竞争激烈,成绩就不是尖子了。整个初中都是中上水平。原本也不指望她考上重点高中的,哪知道中考她居然拗上去了,分数达到了吴中录用线,虽然只超3分,但毕竟录取了呀。班上尖子生都没考上吴中呢。就是在上了吴中高中后,巧凤对女儿的心思就开始高而实际起来,她希望她三年高中后能考上个学校,不求本科重点,哪怕考个扬州教育学院、镇江粮校、盐城商校这些大中专学校也行啊,出来做个教师,分到乡镇粮站上,或做个企事业单位的会计出纳什么的,都很好啊。吃上商品粮,成了公家人,铁饭碗雷都打不动,旱涝保丰收,多幸福!以后找个对象肯定也是国家户口的,她本身就生得灵珑俊俏,到时乡镇干部地方财主家的子孙可尽着心挑哇。家里人也有了名望。不像她,尴尴尬尬做个代课教师,不知啥时才能转成民办——再转成工办她想都不敢想。跳出农门就是不一样,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哩!巧凤更疼爱女儿了,有时候逮到机会还要为她梳头,有一回还要和姑娘睡哩,而女儿却不习惯了。唉,大了,女大不由娘,不粘妈妈喽。巧凤心里就格外怀念起阿香小时候猴在她面前撒娇耍赖的光景来了。有一天阿香从学校回来,说身上痒,打了水拱到房间里洗澡,啪啪的撩水声让巧凤心里也痒痒的。她就想进去帮女儿擦擦背。撩开些门帘朝女儿看,惊诧地看到她的乖女儿已活脱脱地出落长成了大人。女儿的头发湿淋地披在肩上,奶子生到圆鼓鼓的,浑身上下白得像个瓷人儿。她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她十七岁的时候。一转眼功夫,女儿倒也十七岁了。孩子长成了,自己也就老喽。她的心里就发出一声舒服熨贴又带些感伤的喟叹。她一撩门帘,笑眉笑眼地对女儿说:“阿香,妈妈帮你……”话没说完,女儿竟惊叫起来,顾上不顾下地请妈妈快出去。巧凤慌不迭地退出房间,在堂屋里一条板凳上闷闷痴痴地坐了半天,直到洗换得清清爽爽满身芬芳的女儿过来娇憨地抱着她的肩说“妈呀,女儿长大了嘛”,才蓦地清醒过来。巧凤握着女儿白皙柔软的小手连连说:“对对,女儿大了,妈妈不能随便看了。”娘儿俩相拥着咯咯咯地笑,像一只老母鸡和一只小母鸡。

  上学期有阵子这孩子变得沉默寡言的,以后才知道她有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不幸得了绝症。

  为此巧凤劝解了她几回,说了不少人生无常、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活来化解她。放了暑假才知道这同学已经去世了。心想也好,我儿是个重感情的人,过了一个长暑假想必就会淡漠了吧。黄泉路上无老少,这世上哪天不死人,活着的还要一门心思往前走,为死人劳神伤感犯不着哩。果然开学后她就好些了,过了个把多月又有说有笑的了,做母亲的就跟着开心起来。可当她看见女儿又是要好衣裳又是打起了辫子,弄得俏模俏样,娇滴滴,她马上就敏感起来,觉出了女儿的反常。有天女儿从学校回来,脚一拎一拎地不利索,问她,说是打羽毛球不小心跌了跟头,但又好像跌了跟头拾了大元宝似的,又是唱又是笑的。巧凤暗地里就多了个心眼:不得命,这丫头这么疯癫,难道……过了向时她倒又沉默下来,圆脸都瘦了一壳哩;这次回家更是像霜打了似的没精没神的。做妈妈的这次几乎可以断定:女儿肯定遇到了困难,而这困难不可能来自学习。

  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说来就来,躲都躲不掉。来就来吧,且让做妈妈的来帮孩子渡过难关——这本就是妈妈的事嘛。她决心和女儿认真地交一回心,争取把事情敞开来说,让女儿开通了才行呀。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6     标题: 67、幸福憧憬

  阿香想不到那晚上约会出了那么大的事,给存扣哥哥带来多大的惊吓和被动呀。全是为了她,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不然就不会发生事情。简直险死了呀,幸亏哥哥灵光,硬撑死撑,最后总算过了关。他真不简单!可徐老师这边可得罪惨喽。以后肯定不会欢喜哥哥了,说不定还要瞅机会给他小鞋穿呐。她感到好对不起他。可不写信行吗,不写信他又不理我,不晓得人家对他的心思。可是写了信也没有达到她最终的目的。只答应做她的哥哥。但这也就不错了呀。她很满意了。做了他妹妹就等于在全班全校中的女生中跟他最亲了。做了他妹妹就意味着跟他有更多机会亲近交流了,来日方长,只要我好他好,以后说不定就会转成那种性质的……妹妹了哩。她现在心安了许多,有了耐心,也平添了信心。存扣哥哥是喜欢我的,不然就不会接到信后马上主动约她,也不会认她做妹妹。呆子哟,看把他弄得急的,我暗示他要“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亲的哥哥。记住了呀,一世。”时他都没听出我衬在里面的意思,就急急伙忙地一迭声应了。真好玩哩。好可爱哩。我抱住他的腰眼,还把脸贴他胸口上,最后还跳起来亲了他一口,他都不反对,真是把我快活死了哩。我以后有了个可以撒娇的人了哩。真想天天赖在他身边哩。

  但这些天他倒不理我了。上来我真委屈,后来就想通了。他是对的,这时候老师恨不得立时揪住他们的辫子出一口气哩。不理我这是他的策略,是聪明。哥哥是什么人呀,不简单的人!啥人也别想轻易对付他。为了配合哥哥,我也只好忍了,一点也不敢跟他搭讪。可这几多难受,煎熬哩。自从那天晚上,我整个身心都为他敞开了哩,哥哥呀,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都答应,只要你高兴呀。我好想你呀。我妈妈说我小脸都瘦了一壳了,你怎地忍心的,你就不能想主意见我一回呢,你让我等到哪一天呀。不行,我还得自己来,冒险和哥哥在一起一回,不然还要把人磨死了哩!

  阿香跃跃欲拭下着决心拿着主意时,妈妈找她谈心了。

  星期六一回到家里,妈妈支开弟弟阿华,对阿香说:“阿香,妈妈和你谈下子家常。”

  阿香看妈妈很认真地看着她,就坐下了。心里有些忐忑。

  “这向时你有什么心思啊,跟妈妈说一说。不要紧的。”

  “没有什么心思啊。妈。”

  “嗳,你看这丫头,有什么不能在妈妈跟前说唦!”

  “真没有什么心思。真的。就是学习,有些……紧张哩。”

  “肯定不只是学习。你不要瞒妈妈,妈妈不呆哩。妈妈望得出来。”

  “妈妈望得出什么呀……”

  “乖乖,”妈妈把凳往阿香跟前挪挪,手放在桌子上,放慢声音温柔地对女儿说:“告诉妈妈,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哪?”

  阿香顿时把头低下了,满脸通红。“妈,……没有呀。”

  “嗳,这哪是什么丑事唦.”妈妈宽慰她,“有也是正常的呀。不要难为情,妈妈想知道。”

  阿香不吱声。低头玩手指头,局促得鼻尖冒汗。

  妈妈倒笑起来。“不吱声说明就是有了。呵呵,说唦,是什么样的小伙啊,把我家乖乖磨成这样子。”

  “妈,”阿香抬头闪了一眼妈妈,脸上红出血来,嘴张了张,又把头低下了。

  这叫阿香咋好说出口唦.“你不说也不要紧。”妈妈放稳了口气,“你不说妈妈也打听得到。”

  啊。妈妈想去学校打听呀。这如何是好。看来不说给妈妈听是不行的了。

  阿香犹犹豫豫结结凑凑说了她对存扣的事。完了,低着头板着脸坐着,等候妈妈的发落。

  妈妈半晌没吱声。看着女儿,满眼都是怜爱。“果然被我猜着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妈,你骂我吧。”两粒珍珠似地泪从阿香眼眶里溢出来,顺着光滑的圆脸往下流,在下巴上凝了一下,跌落在衣襟上。“妈,我真的没有办法。”

  “妈妈为什么要骂你呢。”妈妈把女儿的手轻轻抓在手上,轻轻地抚摸。“女孩子大了都这样的,除非她是呆子。妈妈也年轻过。

  “可是你想想,你现在正上高二,正是求学上进的关键时期,不能分心呐。有想法放在心里,可不敢动真的当个事来做,影响了正行。妈妈像你这么大时家里穷,想上也上不成呀。你看现在国家政策多好,不问你家是干部,是平头百姓,又不问出身成份了,又不讲送礼求人搞推荐了,只要你有本事,你就能上大学捧国家的饭碗,几多好!出身穷家没权没势都不怕,考上了就是中举,鸡子就变凤凰,就是第二次投胎,一世享福受人尊敬,家里人沾光,就是日后子女都沾光呀。你考上了吴窑重点高中,说明你比一般人聪明、有能耐呀,花朵朵的前途不要倒把日后自然会来的事情挪到前头来想可惜呀,你说是不是呢?

  “照你所说,这个叫存扣的小伙还真是不丑,换到第二三个人说不定就跟你好了,人家是有分寸的人。再说了,人家原来是有女朋友的,两人好得不得了,才死了几个月你就要代替上去,人家不会答应你是小事,怕是还让人家瞧不起呢——你想想,那小伙为什么只认你做妹妹,人家那是怕你挂不住,怕伤了你,才有这个法儿搪你的呀,我的傻丫头!这是个仁义的好小伙呢!”

  “他就是仁义,就是好小伙,通世界难找哩……”阿香听妈妈说了一气,这当儿听到妈妈夸存扣是好小伙,鼻头一酸就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他是通世界难找的好小伙,我家也是通世界难找的好丫头,懂事的丫头,听妈妈话的丫头。”妈妈把女儿搂在怀里,爱怜地替她揩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但又字字清爽地说:“两个人再好也不准谈恋爱,等考上大学再说。”

  阿香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妈妈。

  “都考上大学了如果你还欢喜他,妈妈就替你去说亲。”妈妈坚定地对她说。

  “真的?妈妈?”

  “真的,乖乖。你要听话,先把学习弄好,啊?”

  “嗯。”阿香眉眼里有了笑,乖巧地把头挨在妈妈的胸口上。“可是,”她忽然又说,“可是,可是我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没有可是!”妈妈捧着女儿的头郑重的说,“考不上人家也不会要你。你才多大,考不上咱家砸锅卖铁也供你复读,直到考上了——我们陈家一定要出个人!”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7     标题: 68、哥哥抱妹妹

  妈妈对阿香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并没有熄灭阿香对存扣的渴念,只不过使她更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事实:想和存扣有美好结果的前提就是首先把学习弄好,将来能考取学校。但阿香踌躇满志地回到了学校后,却又无奈地面临了她所以为的事实:想要把学习弄好、将来能考取学校的前提是她的身心能够得到存扣的抚慰,让她的情感有所附丽和释放。亲爱的人近在咫尺,咫只却比天涯,对面相见不能相识,她觉得心里面空落泛寡,难受得无以复加。清澈的池塘被焦灼的烈日炙烤,一天浅似一天,终于耗尽了,干涸了,露出了赤裸的泥板,而后龟裂,冒烟。这就是阿香两周以来心情的体现。她被思念的烈日烤得再也撑不住了。晚上,她头龟缩在被窝里长时间暗暗地啜泣。白天,她在宿舍和教室间独身来往,眼神迷茫,无助。如一只孤零的流浪狗。聪明美丽多情的女子更容易为情所困,为情所累。在中国的中学校园里萌芽的爱之苗开出的常常是绚丽的恶之花,结出的是难逃劫数的恶之果。多年以后,当存扣每每站在扬州城北那所古色古香的大学的黄昏里,在熙来攘往红红绿绿的女生中挨个扫描却很少看到一个能让他眼前一亮的佳人时,他常常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大学无美女也!美女多早熟,美女早开情窦;高考的铁筛子筛下了多少美女佳丽,留下的常常是歪瓜裂枣。

  两周以后,阿香的天空终于降下了甘霖。干涸的池塘顿时注满了一汪活水,碧波荡漾,波光鳞鳞。

  这场及时雨是阿香自己争取来的。

  那是一个周末。放学后存扣被黄教练叫住了,说制药厂篮球队又来挑战了,要他上去打一场。药厂队和教工队是两个老对手,平时输羸相当,一个不服一个,瞅空就要来较量一番。据说这次药厂队来了个在部队打过篮球的退伍兵,人高马大非常了得,所以黄教练要存扣来相帮。你有悍将,我也有骁骑,针尖对麦芒,谁怕谁呢!存扣天生爱对抗,听说有这事,马上答应。

  那个退伍兵果然了得,足有一米九的个头,电线杆似地戳在场上。有这样的高度,药厂队自然是打篮下喽。这小子往篮下一站,接过同伴吊来的球,一转身就装进篮圈里了。玩儿似地。你硬拦就犯规,让他罚球,偏偏还罚得准。栏板球自然抢不过他,动不动还被他盖个大帽。教工队吃不住劲,阵脚就乱了,有点无可奈何胡乱瞎打的样子。上半场才过去一半,已被对手超过二十多分。药厂的啦啦队喊得哇哇的。学校里看球的师生则垂头丧气,有的看不下去,都想走了。

  这时把存扣换了上去。对方看是个学生,倒也没有非议。哪知存扣一上场,利用精准的远投技术连灌三个3分,一下子破了对方章法,只好改变战术,采用全场盯人防守。存扣看把对方高大中锋调了出来,马上凭借熟练的过人技术频频切入篮下得手。教工队士气大振,觑准药厂队跑动不快的弱点打快攻。上半场结束时,校队反而超过厂队4分。

  这时出现了意外。存扣在对方两个队员的夹挤下强行跳起投篮,球出手后身子被对方从身后封盖的队员撞得往前一个趔趄,没刹住,单膝跪到了沙地上,当即疼得僵在那里。把运动裤捋起来一看,皮都蹭破了。投中二分有效,还造成对方犯规。存扣又一瘸一拐地上去罚球。

  罚过球后存扣一跩一跩下了场,坐在板凳上,看看记分牌上比分相差很大,料想胜局已定,心里甚是欣慰。再看膝盖上已沁出了血珠和淡黄的粘液,想找张纸敷揩一下伤部,这时身后就有一只白晳的手捏着块花手绢儿伸了过来。

  存扣抬头一看,竟是阿香!忙压着声音说,你怎么还没走。阿香没答他,把手绢儿轻轻按上他的伤处。存扣痛得一咧嘴,说,别管我,快家去。阿香像没听到,脸上表情很坚定,聚精会神替他弄伤口。存扣四面望望,叹口气,轻声说,走吧。把运动裤腿放下,向黄老师挥手打个招呼,一瘸一拐地上宿舍换衣服去了。

  存扣换过衣服在床上坐了会,等腿上疼缓过了劲,就拎起东西出来了。出了校门不远,看到阿香在前面晃晃悠悠地走,不时回过头来看他。到了往焦家庄的小路口阿香站住不走了。存扣就晓得,她要他送呀。

  阿香前面走,存扣后头跟。都不讲话,闷闷地走。走到一条僻径上,存扣听出阿香在哭哩,期期艾艾地在后面问一句:“怎么啦你?”想了想,赶了上去。阿香就回转身抱住他。抬起迷濛泪眼,哀哀地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存扣一脸的无奈,用手笨拙地替她揩眼泪。手没洗,脏痕都弄到脸蛋上了,又用衣袖去擦。阿香不动,仰着脸盘任他手忙脚乱地动作,眼睛里满是深情和幽怨。存扣苦着脸支吾着:不是我不想理你,我哪敢呢,这次差点……嗐,你又不是不知道,多险哪。

  阿香说,我知道。但你平时都不正眼看我一下,遇到我就避,我心里难过……说着眼泪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趁机就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心里有数。”存扣一迭声地说。他看阿香对他如此依恋,很感动。这个傻妹妹。

  “还有数呢,”阿香泪还在眼里呢,就开始使娇了,嘴巴噘得能挂油瓶,白了他一眼:“我今儿不等你你会来送我吗?”

  “嘿,嘿嘿。”存扣挠头。

  “笑得倒不丑。什么狗屁哥哥。算了,你走吧,我不要你送了!”阿香扭过身,使起了小性子。

  “瞎说。这么晚我怎能让你一个人走。”

  “你腿不疼了啊?”

  “不疼了。”

  “狗皮狗肉。”阿香嗔他,“好,你把我送过了小桥就回。”

  “不,我还是送你到你树林子那儿吧。”存扣认真地说,他感到有点对不起她,立功赎罪似的。

  到了树林子里,阿香恋恋不舍的,又赖着存扣,抱住他。存扣被她贴着,软和和,暖和和的,鼻子里钻进了她的香气,呼吸就有些不匀了。他说:“以后不要这样。这样就不像兄妹了。”

  “可以的。哥哥可以抱妹妹的。”她犟嘴。

  又举例:“我小时候老抱我弟弟。”

  存扣发笑:“那不同。”

  “同的。你不是我哥哥?做妹妹的都赖着哥哥。都这样的。”她嘴都噘起来喽。真是个讨喜的小东西。存扣没法说她。

  “以后千万不要等我。知道吗?你不能教我为难,搞得被动。”

  “晓得啦。不过你每周要送我一次。人家要和哥哥说说话。”

  “单是说说话?”存扣调侃她。

  “还要抱。”阿香发嗲。顽皮而快活的叫道。

  “好了好了,我要走了。别给人撞到了不好。”

  “嗯哪——不忙不忙,帮我看着人,我小个便。”

  存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去吧去吧。”转过身子。

  身后一会儿就响起了淅沥声。存扣下意识往身后树丛里看,天!这丫头就蹲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撒得欢呢,裸着的屁股白亮亮圆溜溜的。存扣脸上血直往头顶上冲,马上转过头来。他感到了裤裆里的不自在。

  “有人啊?”阿香尿过了,上来问存扣。

  “鬼也没得一个。”

  “你有没有望我?”

  “没有。”

  阿香笑眉笑眼的:“望也不要紧。”

  “瞎说!我走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7     标题: 69、心神不宁春梦

  存扣有些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吃过晚饭也没和侄子俊杰玩会儿,也没到哥嫂房间里看电视。庄上已经有四五个人家置了电视了,当然都是黑白的。彩电太贵,庄户人家还没那么阔气。有的人家还做起了生意,在堂屋里用木板或毛竹担起几排简易凳子,晚来有人来看电视收五分钱一个,生意还真不丑。放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时学生追着看,天天一屋子,堂屋里坐不下,连窗台上都蹲着娃娃。存根对月红说,咱是搞维修的,家里没个电视不像样子,也买台吧。没舍得买大的,就十二吋的。天天有人来看。

  存根月红是热情人,都是街坊邻居,不能轻漫人家,还供茶倒水的。鸭奶奶有时候也跩着小脚戳着拐棒来看,说这是个宝贝呀,才几百块钱一个,要是以前买一个进贡给皇帝老子准给个大官当,把一屋的人都说笑了。存根说,鸭奶奶,有皇帝的时候电视这东西还没出世呢;现在人有福呀——比皇帝有福,皇帝别说没有电视看,就连夏天再热也只是下人挥个大扇子替他扇扇风,你看现在都有电风扇了。咱是啥?咱是平头老百姓哩。你说现在人有福没得福?鸭奶奶连连点头,有福,有福。又问,那毛主席扇啥?也电风扇?毛主席倒走了好几年了,鸭奶奶还在念叨毛主席。在老辈人心里毛主席万岁,是不死的。

  月红顺着她的意思答她,是哩,毛主席也扇电风扇,和我们家的一样哩。鸭奶奶就说,罪过,罪过,折福,折福,不作兴一样的,毛主席的(电风扇)肯定是金子做的。又说这盒子里的小人是咋放进去的,会走会行会唱会跳的?莫非是妖怪喔!一屋人被她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电视进了农村确实让农民开了眼界,存根是个灵巧人,他买电视也是为了揣摩电视,他已经敏感地断定不出几年这玩艺准在乡下普及开来,到时谁先会修谁修得好谁就沾大光了,这不同于修个电筒配把钥匙换个半导体零件,电视要修起来利润可就大了。他去吴窑买来了电视修理的书,还准备去兴化上一期无线电培训班,争取尽早把技术学到手哩。

  存扣没有看电视,坐在东房里书桌旁拿本书看,又看不进去。老好有些浮躁,莫名其妙的。很久没有这样了。他就脱了鞋子上了铺,把灯熄掉,仰躺着想心思。这是他的习惯,喜欢躺在铺上,在黑地里梳理头绪,平静心情。他想今天是咋回事呢,做啥都没心思?想着想着,眼前就隐出一张笑脸来,一张娇憨妩媚调皮捣蛋的小圆脸儿。他心里终于释然:原来是为这丫头呀!是这丫头弄得他不平静了。这丫头!他就回过头想起来,想到他察看伤口时后面伸过来一只白晳的手,想到在送她的路上那双迷濛的泪眼,噘起的小嘴,想到她发嗲做嗔赖着他的样子,想到她在他身后不远蹲着撒尿,裸着白亮亮圆溜溜的屁股……他的下身慢慢地硬挺和热乎起来。酥痒。发胀。不由伸手进去握住了。拗它,让它疼痛和安稳下来。就在这时,黑暗中他听到站柜顶上清脆地“哗啦”一声响,他立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是秀平的辫子在箱子中响?!——他恍然看到那根扎着新鲜红头绳的粗黑的辫子在里面一甩,重重地摔在箱壁上。

  燥热潮水般地退了下去。理性回归到存扣身上。存扣惊魂未定,心跳气短,黑暗中对着站柜方向默默叨告:对不起,秀平姐,怪我,我不该瞎想的。

  西房里的电视声和人声嘈嘈杂杂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存扣就在这声音中慢慢睡去……

  存扣开着哥借来的挂桨船在北大河里突突地向前冲刺。天空瓦蓝,没有一丝云彩,艳日悬在中天。可存扣不觉得热。船头堆起白浪,水沫儿化成雾霰,星星点点落向船尾;迎面撞来的河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纷飞飘扬;他敞开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张开得像蝴蝶搧动的翅膀。在风浪中疾行,存扣非常惬意,把马力加到最大,从三汊河口一直向北开,弯进草把荡,朝湖中小岛驶去。

  小岛被大片的荷田围着,远远望去倒像是浮在高低错落亭亭如盖的碧绿荷叶之上。荷花烂漫地开着,红紫黄白,色色不同;碧绿的莲蓬像举着的一只只小碗盏,随风摇摆。数只鸥鸟突然从荷叶间掠飞而起,扑愣愣向岛上飞去。

  进岛的水道狭窄,又怕船撞坏了荷叶,存扣熄了火,把挂桨停下,心里有点着急。眼角逡巡,发现莲叶中掩着一条小划子,大喜,用篙钻勾过来跨了上去,撑船挤进了河道。远处莲田深处却传来了年轻女子的歌声:

  “一条浜,两条浜,
  划船划到湖中央,
  采来莲子绿滴滴的圆哎,
  送给我亲亲的阿哥尝,
  阿哥说小妹我不要,
  前村的阿姐送我一箩筐,
  小妹说她是她唻我是我,
  新鲜的莲子不隔宿,
  阿哥先拣嫩的尝。”

  声音圆润甜美,脆生生,娇滴滴,存扣听了精神一振,悄悄撑着小船蹭进荷田,想去看个究竟,是什么样的妹儿在唱歌。歌唱得好,也定是个俊俏的妙人儿呢。

  撑出几篙存扣便看到前面有一团白影,仔细一看,把他吓了一跳,两只眼睛都定了珠了。他看到了一个雪白的裸体,正撅着白亮亮圆溜溜的屁股伸手在够着摘莲蓬呢,漆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洒在肩膀上,衬得肌肤更白,头发更黑,年轻的身体曲线曼妙无比……存扣惊诧之余心里疑惑:看过男人劳活时裸体赤身,像划水草啦,摸河歪啦,也听说过女人趁着天蒙蒙亮在高高的玉米地里脱光衣裳锄禾的,那是怕热,怕湿了和坏了衣裳,那都是结过婚的汉子奶过娃的妇女,从没听说过女娃娃采莲也赤身露体的,真是奇了。想到这里他想悄悄地回头,不意碰响了荷叶,那女子掉转头来——天!竟是阿香。

  阿香欢天喜地地划船过来,跳上他的船,投进他怀里,抱住他,高兴得嘤嘤直哭。存扣不知所以,手足无措,触到了她柔顺的秀发绵软的腰肢和丰肥的屁股。这时候船舷下面两张蒲扇大的荷叶抖动起来,两边一分开,一个水淋淋的脑袋探了上来,双手攀住船帮,只一蹿,便蹿了上来,同样是个女子,苗条秀美的赤裸胴体上挂满了珍珠般的水滴,顺着沟沟壑壑朝脚下跌落,她站在船头上,对着他俩冷笑……是秀平!

  存扣头轰地一响,身子朝水中跌落……

  存扣从梦中惊醒过来,没命地喘息。周身汗津津的,正像从水中爬上来的。看电视的人早已回去,听见外面院子里的蟋蟀在清寒中“(口瞿)(口瞿)”(对不起,这个字打不出)地鸣叫。已经半夜了吧。存扣心想,我和阿香是有些粘乎了,秀平姐对人犯错误从不纵容的,她是生气了,睡前肯定是她的辫子响,现在又托梦警告我了。我真浑,怎就和阿香搭讪上了,还认了妹妹,被她粘得都不做主了。不行,不能这样。这样对不起秀平姐。我不跟她罗嗦了。放心吧,秀平姐,存扣不会忘记你的,不会去跟旁人好。存扣心中只有你一个。你放心。姐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8     标题: 70、兄妹可以亲热吗

  活泼可爱天真烂漫的阿香又回来了。高二(1)班需要阿香,习惯阿香,这是一个能够给整个班级制造快乐因子姑娘,有了她,沉闷可变活跃,紧张化为轻松,从这个意义上说,阿香更像一位天使,带来美好情愫的天使。没有人了解她转变的秘密,除了存扣。世上就是有像阿香这样的女子,她们在理性面前表现得相当弱智,她们靠本能率情率意地活着,她们情绪的乍晴乍阴都是生理和心理原生态的体现,没有一丝矫情,她们眼下和日后拥有的快乐和苦痛都是纯粹的,而流转于纯粹的快乐和苦痛中的她们为这个人世贡献出的是诚实、丰富和精彩。本能即是天真,是人间的天籁。

  存扣这次送阿香回家果真像是下了一场及时雨。虽然不是出于存扣的自觉和主动,而是阿香争取来的,属于“人工降雨”,但这又怎么样。阿香如一朵枯蔫的小花吸饱了水分,立马变得鲜灵起来。

  存扣怎么忍心再让阿香回到萎顿抑郁的状态呢。虽然他得到了秀平非常明确的暗示,但他再不愿意面对阿香对他的任何示好而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其实那些示好是多么简单,简单得可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唯有当事人才能敏感地心领神会。比如进教室时对存扣的惊鸿一瞥,比如出教室时不经意的回眸一顾,比如存扣打球时躲在人缝中的默默观望,比如在校园里相遇趁人不注意递过一个笑靥,或者上教室时正好跟在存扣后面,便加大步幅赶到前面来,虽然头都不回,但她故意和夸张的信息已经毫无遗缺地传达给了对方,陡然的加速使她变得风风火火,连蹦带跳,一溜小跑,腰肢如风摆杨柳,屁股活泼地扭动,那可爱又可笑的模样就像一个能干的小女人,急着要去做件急要做的事情。

  存扣对她的这些示好报以会心的眼神,甚至一笑,把笑意、满足和轻松都留驻在脸上一会儿,让那个丫头看了高兴。这又有什么呢,他这样做完全出于一个憨实善良的小伙子的心意,并没有非分之想和出格的举动,没什么可以指责的。只要是正常健康懂得热爱和体味生活的人都无法拒绝一个活泼热情天真纯洁的女孩的这种清新的爱意的。看你怎样去把握好了。

  存扣对阿香示好的把握限在眼神上的交流和回报——这也是让人愉快的呀——和周末送她回家一次,尽一点“兄长”的义务。但这对阿香已经够富足的了。这样的女孩所索要的并不多,些微感性上的给予就让她心地踏实欢天喜地了,对每周末相聚一路的向往和等待更是她的一道情感大餐,让她激情飞扬。学习上因此更有劲了,以至徐老师布置的拗口拙牙的古文全篇背诵她也能伶伶俐俐地先别人背出来;英语是她的长项,现在更好了哩,单元测试居然捞了个班上分数最高,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这一天两人走在回焦家庄的小路上,野外的景色让他俩心情好得不得了。天空湛蓝,明净得像被水洗过了,丝丝缕缕的白云看上去也那么洁净,如画家在天幕上随心涂沫出的笔意,从容悠然。时分已到了农历十月,西斜的太阳带给人的只是凉沁空气中的温暖,如母亲温厚体贴的抚摸。田野里的最后一茬杂交稻也收割完了,一下子显得空旷辽远,安静而寂寞。错落在平原上的村落因此尽显轮廓,那些秋树,那些举着嫩白芦花的苇障,那些房屋,那些屋顶上的炊烟,那些从村庄里传出来的牲灵和人类的声音,都那么清晰,清新而抒情,如水墨世界,如世外桃园。

  在一马平川的水乡平原上,焦家庄南河前的那个几丈高的土坡就显得非常地突兀。不知它是怎么形成的。有人说这是焦家庄古人祭祀祖先的土台,也有人说这是一个大古墓的封土堆,但都缺少证据,传说而已。

  这个土坡在近代发生过一次壮丽的事件。一九四二年新四军在这里打过一次伏击,一举击沉了经过焦家南河开往大丰县城的两艘日军运输船。战斗胜利了,这里却也永远留下了七位烈士的忠骨。土坡上生着各种杂树,苍苍郁郁,丛草没膝,很是荒芜。林子深处是烈士墓。也只有到清明时节这里才有些生气,附近庄子小学校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抬着花圈来祭扫烈士。

  今天阿香牵着存扣的手来到树林深处的烈士墓处,两人在墓碑前的石阶坐下。每次把阿香送到土坡上存扣总要让阿香赖上一会儿,倒像是成一门功课了。以往是两人站在林子里呆上几分钟就走,现在阿香把他引到这里,树高草深一片寂静,烈士碑默默地站在身后,奇异的环境让人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有点无名的激动和紧张。

  存扣虽然只比阿香大一个月,但阿香娇小的身材和天真率意的性格让存扣在她面前一开始就有一种下意识的兄长心态,特别是现在,他已彻底迁就和适应了她的机灵和调皮,适应了她可以跟哥哥的亲热赖皮的理论。阿香就像一个小孩子爱窝在他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厚的胸膛上面,絮絮地说话,笑,假装生气。这本来是关系很亲密的恋人之间才可能拥有的情状,而阿香和存扣接触伊始就这样了。这并不是种特殊的个例。情窦初开的女孩如果向对方敞开了心门,往往是很彻底和毫无保留的,这符合水乡女儿的性格。因为阿香其实早已把存扣当成了自己的至爱亲人,那口头上的兄妹关系只不过是个以退为进心口不一的托辞。权宜之计。所以当她有机会和存扣在一起时就有了恋人般的动作和态度,否则她心态上就不能够产生“对等”。存扣是不晓得的,因此他在阿香缠磨他时顶多做到不反对而没有相应的配合,任其所为,其风度倒是与一个大哥哥无疑了。但一个正当青春妙龄浑身散发着处子之香的热乎乎软绵绵的娇小身体赖在他的怀里,即便是铁人也不敢说毫无感觉,更何况他是一个身心很健旺又很会欣赏女性美的青年。他用理性压抑和抵制这种感觉,因为只是“兄妹”,因为他心里有秀平。特别是后者,他稍微放纵自己便是对秀平的亵渎,这是他不愿意的。可是今天,在这安谧隐蔽的烈士墓下,他本能地感到血液里流动着莫名的让他不自在的因子,心慌和躁烦,尤其当本来和他比肩相挨的阿香转过身来像个孩子似地骑坐在他的大腿上,紧紧地搂住他时,他的身体不可救药地有了冲动,反应强烈。理性的堤坝终于开始裂缝和渗水了。他第一次下意识地回搂住阿香,阿香在他强劲双臂的箍勒下要命地气喘、扭动,嘤咛不断。他感到有一只温热的小手游进了他的裸背,在上面抚摩和抠压。他抱着她滚到了草地上。当他早就膨胀的下体压上阿香小腹下的耻骨时,阿香发出一声喊痛的惊叫。就是这声叫把存扣从迷狂中喊醒了,他马上站起来,衣裳也不掸,坐回石阶上,懊丧地抱着脑袋。

  阿香怯生生地坐回到他身边,轻轻拿手推他:“你怎么啦?”

  存扣抬起失神的眼睛望她:“对不起……我们是兄妹。”

  “不错,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

  “不!是!是兄妹!”存扣恶狠狠地说,慢慢推开她,踉跄地往林子外面走。

  阿香定在那里。呆呆地望他出去。突然咬住嘴唇,眼泪簌簌而下,淌满了一脸。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8     标题: 71、重见旧友

  存扣在路上晕乎乎地走。他想不到刚才就那么发生了那么激情迷乱的事情。他为此感到强烈的自责。感到可耻。他不怪阿香,一点儿都不怪。阿香就是那样的,她单纯,欲望是直露的,抱他搂他亲他(就猪场亲过一次)都是自然的,而他不该把持不住自己,做出回应和出了格的举动。还做什么哥哥。狗屁哥哥!简直就是对兄妹美好感情的亵渎。

  可是阿香似乎不反对他这样。她显然是愿意的。她其所以惊叫正是他不小心弄疼了她。他脑子里回放阿香在他怀里陶醉的样子,眼神迷朦,面孔火烫,红喷喷的;不住地嘤咛。把手都伸进他衣裳里肉上了。阿香果真天真得一点不顾忌兄妹关系吗,存扣头脑里开始清醒过来了:答应两人保持兄妹关系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罢了,她不这样应承下来就断送了他俩在一起的可能。“我们是兄妹。”“我们也不是兄妹。”阿香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这妮子,上了她的套呢。存扣一阵沮丧,他这么聪明的人咋就这么轻易相信她的呢,一点也没有察觉?他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优柔寡断和滥觞的同情心。也许他本来就对阿香心存好感,而在潜意识中接受了她?是的,他从来就没有讨厌过阿香,可以说一直都是喜欢的,只不过当时有个秀平,所以没把阿香往心里去。现在秀平不在了,阿香走上了前台,稍一逗弄,他情感的中心就偏移了。他有些无奈地想,他是不是有一种亲近(或需要;或离不开)异性(或母性)的天生。小时候赖着妈妈,稍大些又赖着嫂嫂,上了初中那么有女儿缘,在女生堆里滚,离不开庆芸,噢,甚至还有点痴迷张老师,以后……就接上了秀平。你看,没空过啊。怎就这样呢。现在该怎么办?又和阿香好?这是不可能的。秀平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无法挪移。也不能挪移,否则他就不是个人。但今天他都这样迎合阿香了,抱她,勒她,压她……想到自己是怎么把阿香弄得叫起来的,存扣脸上就一阵发烫。

  前面就是老八队的晒场了。各家打下来的稻草垛一字排地站在西河岸上。无风。黄昏将尽。西天的颜色变得暗紫,衬得些高高低低地草垛山一般地凝重,很像桂林那些突兀的岩峰。从田埂上跳下晒场,走在光滑洁净的泥土上,脚底松软,让人感到舒服。只是前些时,这场上还满是抢收脱粒的人们,机器突突地响着,人声喧哗,老牛拉着辘磙吱吱嘎嘎转圈压着稻草,壮汉把木锨插进稻堆里,奋力朝天上一扬,珠帘似的金黄的稻粒哗地落下来,灰尘和草屑则灰溜溜地飘到一边去了,娃娃们提浆送饭,在草堆中间你追我赶,缺牙佝腰的老太婆极其认真和熟练地在一面啪啪地打着连枷……而今秋收已毕的晒场彻底安静下来了。安静而寂寥。再过些日子,平整的土地就要被锄开,各家要在上面秧上油菜,直到明年麦收这场才又重做,重新派上用场。黄昏的乡村最是安宁,静谧,是一天里最温柔的时候。面前老八队的小小村落像是一幅油画,静穆而抒情,非常符合存扣纯朴而唯美的审美感觉。他想找个地方弯一弯腿子,他有些累了。他在一个青石磙上坐下来,右手垂在磙楞上触到一个缺口,他马上就站起来了。他认得这石磙。这是他去年秋天坐过的那只石磙,那天,他无意间觑到了秀平洗澡,从她家里溜出来,坐在这石磙上等她的。

  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叭——嗒”“叭——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像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五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伶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癞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存扣在木船上到处都觉得新鲜,东看西看,摸这摸那的。船不大,但收拾得齐整。顶篷不是篾子柴草或油纸苫的,全是用木板打的,刷了桐油,上了青漆。船尾竟装了台四匹机挂浆,是条机动船。中舱里的艎板漆光可鉴,舱顶上悬着电瓶灯,一台九吋的黑白电视机摆在舱角上,存扣就惊讶:“哎唷喂,这收拾得比家里还好哩,多气派!”马锁说:“气派的你还没看到呐。我这是小船,在外面你看到那些装修得好的大船,还要唬死你呢。”

  进财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小说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人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地从艎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艺,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方言:到处)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距离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卖账。”

  进财看存扣对他的话有些不信又很感兴趣的样子,抿了一口啤酒,给他讲了一件城里的趣闻。

  他说他和师傅在无锡帮人家装修,装修结束后主家摆了两桌酒,喝的就是啤酒。装修师傅们坐一桌;主家和朋友坐一桌,喝着喝着就兴起了,嫌倒酒不来事(方言,不痛快),找了两个铅桶来,把酒都倒进去,用碗舀着喝,还不准上厕所,上趟厕所多喝三碗,结果都把脸憋紫了,把脸喝白了。你们想想,他们八个人喝了多少?整整九扎子!九十瓶!

  马锁问:“没醉?”

  进财说咋不醉,两个当场就瘫到桌子底下喽,呼呼地睡,用脚踢都踢不醒,还有两个对着锃亮的地砖就呕开了,呕得一塌糊涂,最绝的是一个家伙倒在厕所里,手伸在马桶里倚在墙上就睡着了,尿了一裤裆呐。

  三个人哈哈大笑。感到极有意思。

  笑过了,存扣犹犹疑疑地问:“那我们,这十瓶……”

  “十瓶算什么!十瓶怎会醉!”马锁豪气地举杯:“来,我们喝!”

  存扣的豪气也引起来了,也举杯叫道:“喝!”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39     标题: 72、学校之外的生活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上,举起杯要喝,又放下了。他叹了口气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挑个铜匠担子,走东窜西,风里来,雨里去,吃尽辛苦,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存扣看两人对他掏心窝子说话,很感激。倒底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呀。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马锁说。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接上一句。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存扣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瘸长宝刻的差。”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几角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又补充道:“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公章也敢刻?那不是要开介绍信才能刻的吗?”存扣问。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笑着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几钱,他说五角,甚至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这多便宜呀,在正规店里刻起码也要两块三块的,简直是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价钱,刻字要另算的,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五角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大街上都没有人拾……等等,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我在旁边看了都不忍。”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喝酒,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气。

  马锁劝他:“你吃唦!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马上止住了。他想到了存扣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脱了色。他心里真是尴尬。

  进财连忙打圆场:“别提这小子了!存扣,你知道啊,马锁志气大哩,他刚才对我说他铜匠担子不想挑了,以后想开个大废品收购站哩!”

  “你志气小?”马锁白了他一眼,“你说说,你告诉存扣你的志向!”

  进财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后脑勺:“我嘛……想把师傅本事都学到手,以后自己拉个班子,到上海,到北京,做大装潢。”

  存扣听两个好伙伴都有大志向,心里才高兴起来:“现在搞改革开放,鼓励发财致富,你们放手干吧。我保你们会成功。”马上又愤愤加了句:“可别跟东连学!”

  “好。吉言!吉言!”进财马锁一齐向存扣举起杯来。

  不谈东连了。谈保连。

  “倒有老长时间看不见保连了。”存扣说。

  “自从那年出那事后,他就不大和庄上人搭讪了。”进财说,“好像不是我们顾庄人了哩。”

  “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当时他也是一心之头(注:一时冲动)。他和我玩得好,我晓得的。”存扣说。

  “我现在还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断,关键时刻不要面皮,拿得出,那时保连就毁了。动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简单啊,老瘌疤。——等于救了保连。”马锁说。

  “听说他在草潭成绩还不丑。”进财说,“说不定还真能出个人。”

  “那保不定。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混得惨了,瘪脚了,倒霉了,换个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来过,说不定还真能活回起色来。‘眼不望,心不烦’,没有精神负担了嘛。”马锁感叹地说。

  “我师傅也对我讲过,‘树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这个道理。”进财跟着说。

  存扣心里有个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马锁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的。

  “我不大抽烟。平时兜里摆一包敬敬人。”他拈出一根递给进财。

  进财用手挡开了,说不会。他师傅不准他抽;只准喝点酒。

  马锁看存扣不则声,像有心思的样子。把给进财的香烟递给存扣:“你,弄一根?”

  存扣说不。不抽。

  “你是学生,也不能抽。”马锁笑笑,把烟含到嘴上,掏出一个小巧的扁扁的红色物事来,大拇指一按,“噗”地蹿出半寸长的火苗,很气派地点着了烟。

  “这叫一次性打火机,跟一个温州人买的。一次性,就是用光了里面的油气就没得用了,只能扔掉——没得充气的屁眼。”马锁精到地介绍道,一口烟吸下去,从鼻孔冲出两道白烟来。

  存扣看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发笑。接过打火机把玩着,说:“你现在家伙倒蛮全的嘛!”

  “你要啊?要就拿去玩。”马锁大气地说,“不值钱,我再买一个。”

  存扣说不要。要也没得用。还给了他。

  “你师傅对你家法不小啊,烟都不准抽。” 马锁笑着对进财说。

  进财说这是师傅为他好。“他把我当自家伢子看的。”

  马锁坏笑:“他当然把你当自家伢子看。”

  进财脸就有点红了。

  “什事啊?说说看!”存扣来了兴趣。

  进财想不准马锁说,但晓得挡不住,犟起来说:“你说就说,反正没什么了不得的事。”

  马锁说进财的师傅有个大丫头叫大妮,对进财可好哩,平时不仅帮他洗衣裳、盛饭,早上连牙膏都替他挤得好好的,晚上还给他打洗脚水哩。“你说,可有这事!你妈妈亲口在外面说的!”

  “真的呀?”存扣惊奇地望着进财,说。

  “真的。”进财倒不抵赖。

  “他多大呀?存扣问。”

  “二十四。”

  “啊?”

  “所以呀,”马锁笑着对存扣说,“进财妈对外面人说,‘大妮对我家进财那个好呀,胜过妈妈的细致。’听了把人家笑死了。‘妈妈’,说姐姐还差不多!”

  “我妈就是不会说比喻。”进财眼里似乎有些泛潮,“她呀,就是对人太好了。以前也跟人家谈过,谈了几个呢,恨不得把心窝子掏给人家,可是没得用,对人太好人家反而不爱惜她。都黄了……岁数就扯大了哩。她,她寻过死,为这个……”

  进财两只手插进头发里,把头低上了桌子。

  “就是岁数太大了。”存扣小心地说。

  “比我大六岁。”进财头不抬,闷闷地说。

  “太大了,大三岁还差不多。”马锁对进财说,“你丧气啥?你不要就是了。”

  “我师傅对我恩情重啊。在几个徒弟中他最看重我,角壁角落地教我,比我爸爸都对我好哩。”进财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舱外。“大妮对我的情意我咋不懂呢,可我心里只当她是个姐姐。顶好顶好的姐姐。可我又不能表明我的心思。就这样拖呀……拖呀……会误了她的呀……”

  “你不跟人家挑明了态度,怕日后不大好收场。”马锁说。

  “你说怎么挑明?拿什么话替她说?”进财激动起来,责问马锁。“刀不斫在你头上你不晓得疼!”

  “你师傅肯定也是想撮合你们俩了?”存扣问。

  “他师傅不好!他要进财做女婿,不是还有个二姑娘么!”马锁抢着说,也愤愤地。

  “真的呀?对的,有大妮就有二妮。”存扣发笑。

  进财说是的。二妮也好哩,可人家是中专生,哪会要他。

  马锁说,我晓得了,你还是喜欢小的。你小子。

  进财不则声。过了会儿才说:“所以我想早点出师,离开师傅家出去。”

  存扣说,那大妮要伤心死了。

  进财说,没得办法。

  马锁不耐烦了:“好了好了,酒喝得好好的,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进财说:“不是你提起来的么?”

  “好好,怪我,怪我。我只对你说一句话,不想跟人家好,趁早对人家说,黏黏乎乎反而害了人家。我虽然没跟女子好过但也晓得一个理,女子爱上哪个人心就给她敞开了,什么都啥得把你,死都肯。你不说,人家就有念想,一天一天往深处引,日后走不出来,寻死上吊的都有。不是我唬你。要么你就板板正正地待人家,叫人家看出你只不过把她当个姐姐待,让她慢慢想通了,死心了,这才行。黏黏糊糊地,哪像个爷们!——来存扣,我们喝,还有三瓶呢!”

  马锁这番话说得存扣又是一震,心头好像有个地方豁亮起来。见马锁要他喝,马上一举杯子,说:“喝!”一仰头把半瓷缸酒倒进了喉咙。马锁拍掌大叫:“好!海量!”

  第二天下午存扣回校时在东桥上对河港望时,马锁的铜匠船已不在了。他又漂进江湖里谋生活去了,为了他的理想。存扣站直身子,对着上风深深吸了口气,步子稳实地下桥往前方走去。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0     标题: 73、为她而转学

  香在林子深处那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放松了全部身心,幽静又带着有些神秘的氛围让她的欲望一下子弥漫开来,如加了强力粉的面团,陡然地发酵成肥肥的一团。她的欲望是单纯的,绝不曾有一丁点往那个终极的地方去考虑。她只是个孩子,是个中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

  她本来是挨着存扣肩膀坐着的,但那时她突然心里空得慌,渴望有人贴着她,紧紧地帖着,才会让她舒服和充实。或者说踏实。有安全感。这也许是造化对于女子天然欲望的自然安排,规定和格式化了这样的需求方式。于是她就站起来,像个孩子似地骑上了存扣的大腿,双腿尽量分开,往前挨,双臂环搂着他的腰,脸挨贴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觉细胞都在欢唱,如干涸的秧苗,吱咕咕地喝着漾来的清流。她娇喘吁吁,满脸晕红,皮肤发热滚烫。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浑身都在散发着香馥馥的气味。这是干净的芬芳的气味,带着温暖,甜丝丝的,如午间盛开的花香。十七岁的少女本来就是一朵花,带着露水启瓣,向着阳光绽开。这小巧而柔软、弹性十足的香喷喷的身体整个儿偎依紧贴在另一个体格强健的同样十七岁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么迷香似地立时晕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简直要蹦出体外。血脉中热流加快,奔腾如径赛中刚起跑的健儿。又如炸了群的惊马,嘶嘶地,朝着草原深处急奔。喘气,咽唾沫的声音响得清亮。浑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下体更是感应得膨硬涨大,如同石杵,热火火,昂扬如马首。他不由就回搂住她,两臂铁箍般有力,带着青藤般缠绕身上的人儿轻而易举地站起来,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样覆盖她。却不意压痛了她。一声娇呼,如醍醐灌顶,当即浇醒了他。

  多年后阿香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很难预料。很可能她的一生都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是她叫了。太粗硬的东西,蓦地压上她下面娇嫩柔软的隆丘。她忍不住。

  就疼得叫了。

  当她看到存扣推开他踉跄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个人扔下时,她悔恨得泪如泉涌。她站在林子间抽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又忙不迭擦干眼泪,慌忙离开了林子。她终于意识到站立之所在。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斑驳裂缝的水泥纪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着。上面有七个鲜红的名字,如七双眼睛,平静而认真地向她瞅着。

  这么一闹,兄妹关系的面纱被阿香亲手扯开了。她是多么的沮丧!她晓得自己失态了,过分了,一点敛不住情绪,而且口无遮拦,把真实的心思过早地暴露出来。提醒和吓跑了存扣。她以为存扣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她才顺水推舟答应了存扣敷衍她的“顶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关系做情感的根据地,稳住存扣,时间和耐心会把这个根据地在不经意中慢慢扩大,最终水到渠成。就像小时候做的游戏:把一滴墨汁滴在锅盖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洇开,如暴风雨前飞渡乱走的乌云,最终占满整个天空。

  但是一切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没有疏离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见了她居然主动一笑,笑容比以前还要明朗,温厚得像亲哥哥一样。好像纪念碑前的那桩尴尬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又惊又喜。都愣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脑筋急剧地转动,但随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在存扣面前来回走了两次,看他的反应,——没错,他还是对她坦然地笑笑,温厚亲切的眼神像亲哥哥一样。她彻底地放心了,太阳东升西落,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她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读书说话语速加快,清脆响亮,走起路来带着蹦跳,如一只快乐的蝴蝶。

  星期六的下午,两人走到僻静的小路上时,阿香忍不住咕咕发笑。存扣跟在后面问她:“你傻乐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送我了呢!”

  “哪能不送,”存扣说,“我们是兄妹。”

  他把“兄妹”两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响了。

  他也不响了。

  默默地走,两人。

  过桥,他在前一伸手,她跟着把手交出去;过墓地,他并排走在她左侧,她马上自然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练。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终于到了土坡。两人面南而坐,来路尽显在他们脚下。田畴墓冢,小桥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妈妈说我是个傻姑娘。”阿香眼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有风吹过,她额上和耳际的头发就纷乱地拂起来。存扣转眼看她的脸,只能看到脸侧,很美的轮廓。耳朵圆圆的,很白,耳垂奶乎乎,摸上去肯定很柔软,上面有一个细孔,这是孩提时挂金锤儿或金叶子的证据。以前存扣没有注意过这一点,也不知另一边耳朵上有没有。她平静地端坐着,如同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怜惜地把她轻轻搂过来。但是他不能。

  “其实我一点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吴中吗。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吗。如果傻,我会做有个人的妹妹吗。他对我笑,让我快活,还周周送我回家。”她转头向存扣,凝视着他的眼睛,问:“我傻吗,哥哥?”

  存扣近距离地看着她姣好的圆脸。她举着脑袋,乱发迷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的额头光洁如玉。眉毛疏淡,柔顺。乌亮的眼瞳中间是两个存扣。红唇微张,向他要着询问。

  “你一点也不傻。你聪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间,笑容隐没了,把头又转向前方。“我该知足了哩……只是,还能送我多少趟呢……还有一年半……”

  她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计算着什么。

  “你瞎想什么呢,我愿意送你呀!”

  “我在担心呀,毕业以后没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转过头望他,“你考什么学校我也考什么学校,跟着你。”

  马上她就笑开了:“疯话哩。我怎么能跟你比。说不定还什么都考不上哩。”她直摇头。

  “瞎说。你考得上!你聪明!用功就考得上!”

  “万一考不上呢?万一?”

  “复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妈也这样说。”她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吁了一口气。像陡然解除了紧张。

  又沉吟道:“如果复了都考不上……我以后就到你家当保姆,你要吗?”她突然高兴起来,问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么?”

  “没有。”存扣说,“风。”

  “噢。”

  “哎,阿香,”隔了一会,存扣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会不会晓得呀?怀疑你……?”

  阿香一惊,脸上就变了色。“是的呀,我妈妈上次就问过的。”

  存扣也紧张起来,两只手扣着不住地动。“不得命。要小心哩。”

  “没事。我妈妈我哄得住。”阿香坚定地说。“你不送我我怎么弄,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紧!”

  然而阿香还是没有哄得住妈妈。寒假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巧凤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后,还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远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后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断你的腿!”

  就是这声骂让存扣步了顾保连的后尘: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逃离。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后信手一划,就在牛郎织女之间划出了遥遥相隔的滔滔银河。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3     标题: 74、新生活的开始

  日历翻到了1984年。就在正月十六元宵节这天,18岁的存扣端坐在高二(1)班教室西南角的暗影里,内心一片安宁。

  当头发稀疏清癯瘦矮的刘老师把他领到班上时,五十四双眼下向他卷起了好奇的风暴。这个穿着黑色滑雪衫身材高挑的小伙像棵松站立着,越发显示出身侧班主任的羸弱和矮小。他左手插在裤袋中,右手随意地拎着一只鼓囊的书包。他在视线的风暴中岿然不动,表情平静,目光安详,显示出与其年龄不大相称的从容冷静的气度。这是种迷人的不多见的气度,淡定,内敛,却是另一种咄咄逼人。以至于刘老师告诉大家这个新转来的同学的名字时,班上却没有欢迎的掌声。阗寂。而在介绍声中,他的视线已把班级逡巡了一遍;他径直朝后门边一张空着的座位走去。

  他吹开桌上的些微尘灰,拿出语文课本,端正地坐着,凝神注视讲台后面的老师。如老僧入定。他的心里一片澄明,好像回到了无邪的童稚时代。

  存扣的田垛中学的生活宣告开始。

  存扣选择请人把他转到田垛来是有理由的。田垛在顾庄西南方三十五里,距吴窑水路四十五里。水乡腹地,由此及彼,要么行船乘舟,要么甩脚丫子走路——梦想有朝一日坐上汽车的水乡人戏称走路为“乘11路公共汽车”,倒是形象妥贴:11,两条腿之象形也。所以田垛对于存扣是个远地方了。存扣要的就是远,远才能拉开距离。潜意识中也有分道扬镳的意思。决裂,决绝。他对以前非常抗拒,正如上学期开始他屡屡撕掉日记一样,他想在一个远远的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来书写自己,实现自己。

  存扣来田垛才几天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事实上在他哥哥驾驶的挂桨船开到离田垛还有三四里路的时候就对它产生了好感。是时天气晦暗,似乎有场雨要来,在阔大而清澈的水面上看田垛,田垛在水的尽头浮着。苍黑的背景下,像一幅水墨的风景。跟吴窑不同,望不见高耸的烟囱和袅袅的煤烟。显得安静古拙。他曾读过一篇介绍湘西的小册子,当时就觉得很美,作者把湘西农村风物描绘得古拙落后,历史的厚重和苍桑却揉于其中,文字如水的干净,花的妩媚,藤的缠绵,美得让人迷离和感伤,让人读完顿生向往之心。坐在船头上看天,看水,看岸,眼中的景致和陆上看大相径庭,此时存扣就有些进入那本书的意境。河水和田野大抵仿佛,耕牛是一样的,茅房瓦屋……只是没有吊脚楼。也没有山。没有烟囱和高楼的古镇大抵也相对闭塞,因为闭塞而落后,因为落后而保留古拙、质朴、宁静,更容易让人沉淀浮躁,适合于读书吧。

  来田垛中学第三天,他利用下午两节课后的自由活动到镇上遛了一圈。

  田垛的老街很特别,不像一般镇上东西一条长街,而是呈四方形。四条街衔头接尾,抱弯打转。其实还是一条街。不同的是一圈走下来又回到起点,省了回头的脚力。存扣听人说过:“田垛的老街四角方,要死人就成双。”今儿总算见识到这“四角方”了。但他对“要死人就成双”这话不相信,想也许是镇子大,赶巧有过那么几回出现一天死两个人的情况罢了;要不这镇上死了一个人,那些活着的老头老太还不在家里吓死?

  老街中间是黄麻石铺成的,年深日久,有些石条被踩得麻点都没了,平滑光溜的;石条之间也不平整,有的塌陷,有的翘起,这反而让街面有种陈旧的美感。和街面相和谐的是两边保存有相当多而且完整的老房子老铺面,都是青砖黑瓦,门柱红漆斑驳;还有几家老店檐下挂着厚重的旧牌匾。街上很热闹,有各式各样的老手艺:打铁的,敲洋铁皮的,做秤的,编竹器的,刻章的,画像的,剃头的……连在街上走动的人穿着扮相都与别处有些不同,比较传统,尤其是周边来镇上买卖的乡民,很多还保留着里下河地区早不多见的民俗打扮:妇女穿着偏襟衣裳,头上戴方巾,下面系个黑围兜;十七八岁的女伢脖子上还挂个银项圈……存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东张西望,像观光客。常言道:“隔河千里远,十里大不同。”这儿离吴窑才几十里路,同为老镇,又同在一个县市,镇与镇的风貌就有了很大不同。也许是这地方比较凹僻的原因吧。

  老街上卖小吃的多。吴窑那边卖熟藕是把整根的藕放在大铁锅里煮,煮熟了拿出来在木板上一排排晾着,叫做“卖烂藕”,这里却是把藕切成一截一截的,藕孔里塞满了糯米,谓之“藕夹”,放在糖水里煮。煮藕的家什一律是三十二公分的大钢精锅,“藕夹”淹在褐色浓稠的汤里,煞是诱人。但存扣一惯不吃熟藕的,嫌吃起来麻烦,藕丝儿挂挂的,粘在嘴巴上像恼人的长胡子。他感兴趣的是这儿的油条。他从小就喜欢吃油条,田垛的的油条特别大,有尺把长,粗得像根棒子,当然价钱也是别的地方的两倍:一角钱1根。他站在人家油锅边等了两分钟,要伙计把他的两根油条炸得老些。他喜欢吃老油条,嘴咬下脆松松的,屑子掉掉的,满口生香。他边吃边走。一家饺面店里的唱片机放出来音乐吸引了他,同时把他的馋瘾吊起来了,他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尝尝风味是否与别处有所不同。

  果然有些不同。首先是包法,吴窑那边的馄饨是包成一个小团儿,这儿却都带着边褶儿,夹在筷上像只蝴蝶。其次是汤更鲜,存扣专门站起来到热气蒸腾的灶上去看,看到馄饨锅的旁边咕咕地煮着一镬高汤,上面漂着拍扁了的生姜,打成结的老葱,里面还有一只整鸡。乖乖,原来是鸡汤。不像吴窑那边汤是就着馄饨锅舀的,碗里撮些虾糠起鲜。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3     标题: 75、邋遢同学

  唱片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歌儿。存扣最喜欢听邓丽君。他想时代变化真是快,现在一些富裕起来的农村人家里都有唱片机了,真是不可思议。以前这玩艺只有开大会时才能看到,捧宝似地摆在主席台上。邓丽君的歌前两年都不准听,也不许唱,上头有人来搜邓丽君的唱片和磁带,说是靡靡之音,人听了会颓废会没劲会封资修,对青少年尤其荼毒。可这阵风马上就过去了。邓丽君的歌人人爱听,人人爱唱,人们唱够了那些样板戏和脸红脖子粗的革命歌曲。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扼止呢,邓丽君的歌多好啊,词好,曲好,唱功好,又不难学,好多歌唱起来蛮契合心情的,就像是在诉说自己的心里话,像《小城故事》、《美酒加咖啡》、《在水一方》、《月亮代表我的心》,多抒情,多清丽,多缠绵,唱着唱着,心里面就如有一团糖似地融化哩。

  邓丽君唱完三支歌,存扣的馄饨也吃完了。把汤都喝得一干二净。他舒服地打了个饱嗝儿,心想就是晚饭不吃都不打紧了。这时候他感到身上有些燥热。

  存扣到街上遛圈还有一个目的:想找镇上的浴室在哪儿。热爱运动的他总是比别人洗澡勤,三天不洗澡身上就不舒服。他在西街“光荣照相馆”和“大众旅社”之间首先看到的是一串红灯笼,晓得这就是了。“澡堂里的灯笼——天天挂”,在里下河地区,大红灯笼是澡堂的标志。朝门首一看,哟,绝对是老字号。典型的民国风格。青砖灰浆砌成的拱形门楼,门额上嵌着块石刻:“濯缨泉”。穹门两侧嵌着一副石勒对联:“涤旧垢以澡身,濯清泉而浴德。”存扣身上立时刺挠挠地发痒,马上进去买了票。

  大池里洗澡的人真不少。顶上的大灯泡不是太亮,也许是池里蒸气大的缘故。这浴室可能还是烧的土式的“滚地龙”,因此蒸气特别匀,相当暖和。存扣没敢坐到头池的格木上熏蒸,径直蹲进大池淹了两分钟,然后站起来急急慌慌地洗了身子,又洗了头——正好在地上捡到个橡皮大的肥皂头儿——赶紧穿衣裳出来了,他怕担搁太久会错过学校打粥的时间。

  早晚二两粥,中午半斤饭。中学里都是这样。和吴中不同的是这里值日生打粥不是端木桶,而是拎铅皮桶。白白汪汪的一桶粥拎在手上,侧着腰走,像极了农村人把猪食的情状。只是桶中内容不同罢了。事实上就有人大鸣大放地这么说——食堂在学校东北,宿舍在学校最南,其间相隔二百多米,逢到下雨天,那些不走运的值日生打仗似地拎着桶在雨帘间急急忙忙地走,尽量减少天水落入桶中,好不容易捱到宿舍,怨气迸发,吼一声“把猪食喽!——”早就坐守床边的“猪”们一涌而上围成一圈,把各样的家伙伸过来,彼此碰得叮当作响,像得了饿症似的各不相让。天水汪在粥面上,管他哩!马勺一搅就看不见了,不欺你来不欺他,大家马儿大家骑,谁都沾光一点,反正吃下去不会坏了肚子又吐出来。

  但存扣到田中没几天倒真看过有人刚把吃下去的热粥整个儿吐出来的。只不过与天水无关。

  兴化是水乡,中学通常逐水而建,便于师生用水,食堂供水。这田中校址却选得不好,学校大门在北边,大门离河边足有二百米远,中间隔个酱菜厂和几十户民居,宿舍在学校最南面的学生要用水就得走三四百米,近里把路了,真是太不方便。吃过晚饭寄宿生都要拿着塑料盆去河边端水。一盆水端回宿舍脸上汗湿湿的。大多同学都备有两只盆,端回来的水匀些另一只盆里,一份用来晚自修后洗脚,一份第二天早上洗脸刷牙用。也有只用一只盆的,水端回来先倒满吃饭的钵子,这就是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水——刷过牙后剩下的一点水往手巾上一浇,水淋淋地在脸上捋两把算事——倒也勉强够用。但也有一个盆也不置的,譬如金国华。睡觉前他等人家洗过脚了,把脏水端过来用,然后帮人家倒掉;早上刷牙今天跟你要一点,明天跟他讨一点,凑合,洗脸还是洗人家用过的。他不怕脏,说只有人脏水,没有水脏人。他举例说,浴室里的毛巾你别看雪白白的,其实人屁眼沟都揩,你还不照样在里面洗头洗脸!他又举例说,河里的水你别看清滴滴的,其实里面啥没有,一下雨田里的粪肥全往里流;还有河里的鱼虾蟹鳖就不屙屎撒尿?人还不是照吃!

  他恪守着这样的理论,因而也就省去了每天的端水之劳,但室友们对他这样明显有些不屑,脏水可以给他用,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刷牙的水总不大情愿给,他就有些讪讪的,早上就起得早些,鬼头鬼脑地在床底下哪个水盆里偷杯水,到外面急急地把牙刷了。他偷水的情景有一次被存扣看到了,存扣却不觉得他可恶,反而觉得这同学挺有意思的。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4     标题: 76、心仪的朋友

  这天早上大伙儿正吃着早饭粥。都在下铺的床沿上对过坐着,捧着搪瓷钵子,有使勺子的,有用筷子的,啜粥声很壮观地响成一片。

  “金国华,你早上偷我水刷牙的吧?”刘桂海突然问了一句。

  “放屁呦,我没偷。”

  “你不要赖,偷就是偷的。”

  “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要偷也不偷你的!”

  金国华脖子上的瘦筋都鼓起来了。看样子是受了冤枉。

  “不偷最好,不偷最好!”刘桂海脸上带着笑,对大家说:“是这样的。我昨天晚上偷懒,洗脚水没倒,早上感觉有人在我床底下兜了水跑出去了,当时我就想可千万别兜错了盆子。起身后我一看,清水盆里满满的,敢情还是被人弄错了。唉,都怪我,没把脏水倒掉,偏偏还放在了清水前面。”

  大家都笑起来。金国华脸色异样,喉咙一咽一咽地。

  “偏偏我昨晚还用小刀刮了脚气,”刘桂海接着说,很痛悔地样子,“里面浸泡着又大又肥又白的烂脚皮呀!”

  金国华喉咙里咯咯地直响,忙把粥钵子往铺上一摆,冲了出去,稀哩哗啦呕了起来。宿舍里笑成一片。

  金国华呕得眼泪汪汪地进了宿舍,对刘桂海说:“算你屄养的促狭!”

  “别骂人。”刘桂海嘻嘻笑着说。“我也是被人偷寒心了。”

  吃过早饭存扣往教室走,看见瘦巴瘦巴的金国华跟在后面。才吃过人的苦,可怜兮兮的,便动了隐恻之心,慢下步子对他说了声:“早饭没吃成肚子要饿的。”

  “没事……我去买根油条吃。”金国华见存扣和他说话,感激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你呀,以后不要爱沾便宜了。”存扣说,“沾小便宜吃大亏,还容易被人看轻了。”

  “妈的个屄的,哪天尿泡尿他清水盆里!”金国华恨恨地说。

  “不能!他错一你不能错二。”存扣盯着他,认真地说。

  金国华嗫嚅:“……他也太毒了哩……”

  “你中饭后上街买两个盆子。这钱不要省。”

  “嗯。”金国华说,“下周买。我没多钱了。”

  存扣掏出五块钱给他:“你先用吧。”

  于是存扣在田中有了第一个朋友。

  金国华个子不高,顶多1米6的样子,瘦精精的。脑袋和眼睛倒挺大,看人喜欢直视你的眼睛,无邪单纯的神态倒像是个初一的学生。男生们喜欢拿他开心,言语中都有些瞧不起他,主要是因为他的家庭条件比较差,很多方面表现得就有些小气,委琐。他穿着是班上最差的。他身上有件宽大的半新中山装,老气的灰颜色,是他爸爸给他的,走路走得快时衣摆翻飞,嗖嗖作响,煞是有趣。而他本人却无所谓。他没什么零用钱,据说他爸爸一周只给一块钱,因此别的同学吃东西时他总爱涎着脸跟人家讨要一点;而他有点吃食却舍不得与人家分享。存扣看到他的粥菜都宝贝似地锁在箱子里,吃粥的时候开锁拿出来挑一点,马上就锁上了。有个同学曾揭发他晚上蒙着头钻在被窝里吃炒蚕豆,一针见血地分析这种吃法一是怕嚼蚕豆的咯嘣声被人听见了,二是怕怕蚕豆的香气被人闻到了。怕人家跟他讨。存扣心想,果真这样,这蚕豆吃得也实在太痛苦了,还不如不吃。

  存扣借给他五块钱买了两只塑料盆,结束了他偷水的历史。他很感激存扣,端水时总跟存扣一块儿。

  “丁存扣,你五块钱我要分几次还你才行哩。”

  “没事。有钱就还,我又不急。”

  难得有人对他这样好,金国华把存扣当成了知己,没事就过来拉呱几句。

  “丁存扣,你做什么要转到我们田中呀?”

  “喜欢这儿呗。”存扣微笑。

  “你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呀?”

  “吴窑。”

  “呀,吴窑!”金国华真啧嘴,“那可是好地方呀,我听人说过,吴窑繁荣,热闹;中学大,有标准的操场——跟县中一样的。”他狡黠地看存扣的眼睛:“你肯定不是因为喜欢的原因来我们田中的。你不要骗我。”

  “这可是秘密。无可奉告。”存扣还是微笑。他听金国华夸吴窑,夸吴中的操场,心里突然掠过一丝失落。田中的条件确实与吴中没法比,操场太小了,连个100米直跑道都没有,跑100米只得跑操场对角线。居然是个老中学,真离奇了。

  “唉,我就不喜欢这破学校,吃水不方便,厕所臭哄哄……”

  金国华指的是男生宿舍的厕所。存扣第一次进宿舍就隐隐闻到一股大粪味,不由皱起眉头说了句:“咋这么臭?”旁边就有一个同学告诉他这是因为宿舍西头有个厕所,是露天的,“我们还好,是四室,六室七室靠得近还臭呢;不过我们都惯了,闻不见了,你才来,鼻子尖。”存扣去小便时一看,果然是,一排边十几个坑位,倒是蛮整齐的,就是没有个顶篷,心想好天尚可,逢到阴天下雨咋个上哟。金国华朗诵了一个顺口溜:

  风吹屁股冷,寒风刺肛门。

  为了解大便,只好忍一忍。

  存扣一听,真的好形象,朗朗上口。噗哧笑了:“你小子,真逗。”

  “你身上这滑雪衫真好看。黑的。”一次在操场边上散步时,金国华对存扣说。眼里的羡慕和他语言表达一样,像个孩子。“你家一定很发财。”

  “谁说的。”存扣笑咪咪地看他。

  “看得出来。”他说,“你第一天到班上就把大家都镇住了。——穿得又好,人又标致。哎,你猜有人说你什么?”

  “什么?”存扣来了兴趣。对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他总是很在意。

  “他们说认识你。”

  “胡扯。怎么可能!”

  “连我也这样认为呢。”他说,“我们在电影电视里经常看见像你这样的。”

  “敢情把我当明星了!”存扣哑然失笑。

  “是哩是哩,——还争起来,有说你像高仓健的,有说你像山浦友和的。”

  “噢?”存扣听有人这么比他,心里怪高兴的。在电影《追捕》中演警察杜丘的高仓健和在电视剧《血凝》中饰光夫的山浦友和都是他非常喜欢的。尤其是高仓健,他觉得跟他崇拜的香港武打明星李小龙的气质特别相像,都是外冷内热的硬汉、铁汉。他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可他嘴上却这么说:“哪里哪里,不好比的。看来你们还都崇洋媚外的——把我跟日本鬼子比呀!”

  金国华咯咯笑起来。“本来就像嘛,无论穿着,身材,模样……风度……都像。”他认真而结凑地说着话,看着存扣的脸,皱着眉头,像竭力在头脑里寻出一个最合适说明“像”的词来。其实他最想说的就是两个字:气质。

  他可能为自己语言的匮乏有些沮丧,可这贴切的两个字却又是那么呼之欲出。他低头想了半天,没有结果。注意力却又被存扣脚上的高帮回力球鞋吸引住了:“你会打篮球么?你这么高高大大,又健壮?”

  “唔,会一点的。”

  “太好了!我谅你会!我可是特别欢喜打哩!”

  “你这样子?”存扣看他瘦叽叽的身盘儿,表示怀疑。

  “你别看我瘦!——‘瘦归瘦,筋骨肉!’我在场上可灵活哩,可凶哩!”

  “真的假的呀!”存扣发笑。

  “你别笑!明天活动课我们打下子,好不好?”

  “唔……打就打下子吧。”

  金国华脸上发光,眼睛放亮。他要在心仪的新朋友面前露一手。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4     标题: 77、又一次出风头

  田中操场虽然不大,倒也合理地安排了三副篮球架子。有的教室的山墙上也钉上个篮圈儿,让学生练练投篮玩儿。学校篮球活动气氛很浓,经常有比赛,不仅是班级之间和师生之间的比赛,校教工队和学生队还经常到别校去比;当然人家也来。球迷自然就多,逢到比赛站满一操场,过节似的。活动课打篮球争场地是经常的。只能打半场,三打三或四打四,三个球一轮,有时候后面要排六七组人等着。存扣所在的高二(1)班前面就是操场,因此争场地倒是占了地利,爱打球的同学下午两节课一下厕所先不忙上,铃声还在响着,就猫腰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先把篮占到再说。

  金国华他们占了篮就邀存扣下场。存扣笑笑说你们打,我先看看。存扣来田中时本打算以后不摸篮球的,他知道自己在有些地方比人强得多,容易引人注目;他想在田中安静地渡过高中生活,而想安静有些地方就要尽量保持低调一点。昨天他答应金国华打球后还后悔了一阵子,怨自己定力不够;今天他也只想在场上随便撂几个球,正好和一些男同学沟通沟通。他发现来班上好几天了,有些同学不大敢搭讪他,对他敬而远之的样子,他想可能是他过于严肃点了。打篮球是最好的沟通方式,球传起来不亲热也亲热了。他看几个同学打得很积极,有些在他面前卖弄的意思,特别是金国华,带球时跑得奔奔的,防守叉手叉脚,张牙舞爪地很滑稽。他上身脱得只剩一件粉红的运动衫,后背上有一个洞,看得见肉了,也不知在哪勾破了的,破布一扇一扇的,像粘在背上的一只蝴蝶。存扣就想发笑。

  打了几个球后金国华说丁存扣你下来唦,再带一个人四打四!可是没人下来配存扣。站在场边的同学倒不少,男生女生都有。没有人下来,好像不好意思配存扣似的。这地方的学生不大像吴中那边放得开。在场上矮墩墩但很结实的生活委员兼化学课代表李金祥对存扣忠厚地一笑:“我下来歇下子,你先打吧。”

  存扣就进了场。接过金国华传来的球在地上拍了拍。球不丑,手感挺好的;手一抬,球飞过去在篮圈上急速地转了几转,才进去了。好长时间不打球,有些手生呢。

  就开始打了。存扣今天穿了件茄克衫,下场也没脱。他里面穿着件浅绿的毛线衣,衬衫是白的,他怕弄脏了。贴肉是件紫红色的背心,胸口上有“SPORT”一行字母和一个篮球图案。但他不想穿背心打球,太张扬了。他在吴窑才不问呢,常常是赤剥打球,天冷也不怕,痛快;下面经常穿条田径短裤。脚蹬高帮回力球鞋。吴中体育队许多男生都喜欢这样,一个学一个,好像不这样放肆粗野就不像运动员似的。后来阿香却对存扣提意见了,不许他脱成这样:“以后不准你脱得这样子,不冷呀。要穿运动衫裤。”

  “没事。这样舒服。”

  “嗐,你笨哟……”阿香急腔腔地说,“你脱成这样露,女生看你哩。你看她们看你打球叫得鬼声辣气的,就是看了你激动。”

  “莫瞎说咯。”

  “真的呀!”阿香有些急赤白脸的,“你不晓得女生哩,宿舍时什么不谈呀,说哪个男生排骨胸罗杆腿,哪个男生胸肌大,哪个男生腿上毛多……你晓得啥呀?”

  存扣听了心里发笑:原来女生和男生一样的呀,在宿舍里他们还给女生排过名次哩,哪个脸蛋最好看,哪个身材最好……

  “她们还专门瞅你那里……”言未毕,脸上喷红。她本想不补充这点的,但是为了强调存扣赤剥露体的严重性,还是犟起来说了这半句话。

  这半句话已让存扣脸染成了大红布。

  从此他打球都规规矩矩地穿上运动衫裤。

  存扣在金国华这组。他不紧不慢地打着,很有章法的带球传球,就是不投篮。对方来拦他,他一仄一转就过去了,很轻松,突到篮下,手举了举,还是不想投,又把球传到外面来了。让金国华和另一个同学投。无奈他俩被人盯得很严实——存扣一上来好像对方打得更认真了——接到球不能摆脱对方从容投篮,仓猝和勉强出手准头可想而知。对方已进去两个,下面刘桂海几个组成的一组又跃跃欲试地要上,金国华急得大叫:“不要把我们,你自己来!”存扣应声跳起来,一个打板球,捅进一个二分。跟着接过金国华的中场发球,也不顾旁人了,三绕两拐连晃对方两人防守,跑篮得分。二比二平,存扣缓了一口气,在三分圈外接到发球,带球走了两步,双手持球高高举起,像是要找队友传球,看到金国华和那个同学在场上走马灯似的跑,而对方紧缠着防守,就是不把他俩接到球;存扣怕把球传丢了,敛住气,双手在头顶上一拨一压腕,那球弧线很漂亮地向前飞去,“刷”地入了篮网——三分球!

  就这么反败为胜了。场下看球的同学都鼓掌叫喊起来,他们还很少看到有学生把球打得这么从容熟练而干净的。本班的同学尤其兴奋,想不到班上来了个篮球高手哩,以后跟外班比赛就不怕了。金国华高兴得猴样似的,凑过来捅了存扣一下:“厉害呀你,——还骗我!”另外一个同学也憨憨地傻乐;汗流了一脸。

  刘桂海他们刚要上,场下蓦一声喊:“敢不敢带我们打!”

  存扣一看,场边上站着几个外班的学生。其中一个个头特高,足有一米八五的样子,人精瘦,像根电线杆子戳在那里。金国华小声告诉存扣,说这几个是(2)班的,那高个子叫陆高峰,凶得很,(1)班每次打不过(2)班都是因为有他。问带不带他们打。言语间竟有些惴惴。存扣扫了一眼本班同学,一个个群情激昂的样子,眼睛里充满了复仇的光彩。存扣豪气就上来了,说:“带!跟他们干!”

  四打四,打5个球。存扣邀了块头较大的刘桂海凑成四个人,——他那组还有两个同学见存扣要跟(2)班陆高峰他们干就主动提出“你们先打”,让刘桂海上来了。刘桂海上来气昂昂的,看样子他经常是(2)班的手下败将,他要报仇!——现在有存扣来了,他认为报仇的时刻到来了!

  那陆高峰上场后专盯存扣。他叉开两条又瘦又长的腿,双臂张着,恨不得要抱住存扣似的;存扣在他前面要投篮,他把膀子从后面伸过来压住存扣的肩,让他跳不起来投不出去,偷机向下把存扣手上的球打掉,明摆的犯规动作,仗着反正没人吹球,跟存扣硬上。

  存扣有些生气:这人球品太差!情绪一毛糙,手上就失了准头,投了两个都没进,心里更是焦躁。场下两班学生簇得越来越多,哇哩哇啦地替本班呐喊加油。存扣把球分给队友,无奈他们也被对方防得严实,两个球都没投中,其中一个球投得慌忙竟歪歪斜斜来了个“三不碰”。而对方却连连得手,以3比0领先。

  存扣看形势不得头,还是得自己来。他在空中高高跳起,硬截得对方一个传球,落地后立刻往篮下带,对方队员上来防时,他一个假动作晃了过去,几大步就跨到篮下,跃起投篮!

  就在球出手的同时,存扣感到一股大力从后面向他整个撞了过来,在空中把他撞了出去,落下来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上了篮球架!是陆高峰。他把存扣防丢了,队友又被晃了过去,明明知道无望,还是拚命从斜刺里冲上去,企图从后面跃起盖帽,哪里来得及,一头撞在存扣身上。

  球进了。存扣的火也往外冒了。

  他站在篮下,拧着眉头,哗地拉开了茄克拉链。存扣把脱下的衣裳搭在球架的横木上,上身只剩那件紫红的紧身背心,包裹着凹凸有型的强劲肌肉。他回过头来,凛凛地盯着陆高峰。场上场下的人都哑了,每个人的心都在乱跳:该不会打架吧?

  存扣盯视着陆高峰,突然拧腰起胯,一个后摆腿“嘭”地打在球架柱上,把球架震得嗡嗡直晃。年久风化的水泥掉下拳头大一块,露出里头生了红锈的钢筋。

  衣裳全震得滑落下来。

  很多人惊得“呀——”地叫出声来。这种漂亮专业的武术动作大家只在武打片里才见到过,端的是力道沉雄,迅如闪电,却是一个转来的高二学生使出来的!

  金国华忙不迭上去把衣裳捡了起来,重新小心地搭在横木上。

  陆高峰的脸上挂着讪讪的僵笑。

  陆高峰明显地泄了气,防守上规矩多了。存扣倒是发狠了,满场飞着他穿着红背心的身影,把他的速度和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像匹凶猛又灵活的豹子。很快这场球以5比4赢了。场上喝采和尖叫声不断。

  存扣把衣裳取下来往肩上一搭,拨开人群大踏步走了,任金国华在后面喊他,头都不回。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5     标题: 78、惊人的隐私

  存扣要到宿舍时,金国华从后面赶上来,气咻咻地。存扣问,咋不打了?他说,你不打我还打啥。——你是去洗澡啊?我跟你一齐去。

  今天洗澡的人不多。只有三四个老者泡在池角上扯着闲话。有个大爷嘴上居然还叼着颗烟。生意淡不奇怪,今天星期二,每周前两天总是人少些。况且现在不少澡客还没下班;有些人喜欢晚饭后来,咪过老酒,带着微醺到大池里泡下子,浑身散松松,暖暖和和地回家,好睡觉。存扣一进浴池就径直到最里边头池的木格上坐下。他喜欢蒸,蒸得浑身毛孔都舒张了,热汗淋漓才下池洗。他坐得笔直,像个打坐的少林和尚。

  “你今天那一脚把陆高峰吓死了,我以为你要打他的呢。——哎,你练过功?”金国华说。

  存扣“嗯”了一声。

  金国华羡慕地看着存扣浑身结实的肌肉,说:“你不脱还真看不出,浑身肉疙瘩!”

  存扣也看他,皱着眉头说:“咋瘦成这样?蚂蚱似的。”

  金国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晓得……准我妈怀我的时候没得吃。”他自嘲地笑。

  “呵呵。”存扣也笑。

  可存扣的笑容突然凝固在脸上。他看到金国华下面那个东西真是大得离奇,与两条瘦腿简直不成比例,看上去硌眼。也许是被热水烫过了,半硬不软地耷挂着,像根大棚里的黄瓜。

  金国华见存扣看他这儿,下意识把腿子夹夹,脸上有些臊红,幸亏浴池里气大看不真切。他难为情地说:“我哪儿都不大,就这儿有点……大。”

  存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一向觉得自己的就蛮大了,跟金国华一比,就有了小巫见大巫之感。也不知为什么,男伢子总希望自己雄伟一点。也许是小时候常听大人讲过这个,或者压根儿就是天生的感觉,以此作为一种很有意义和价值的参照。他忍不住要问:“咋长这么大?”

  金国华瞟了斜对角几个老人一眼,悄声告诉存扣可能是这么回事:他很小时候父亲在公社轮窑上做会计,他常去玩,那些烧窑的逗弄他,把砖疙瘩吊在他的雀子上,规定走多远就给他糖吃。走得越远还多给。上来还疼哩,后来发展到吊半截砖走100步……也许就是那时候受到锻炼硬抻长了的。

  存扣听了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是逗!”

  下班洗澡的人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存扣对金国华说:“冲下子走路。别耽搁了打晚饭。”

  存扣在篮球场上狠煞了陆高峰他们的气焰,第一次为(1)班扳回了面子,全班同学为之欢欣鼓舞。男同学一下子都觉得与存扣亲近了,不再那么拘谨地对他,课前课后都喜欢簇到他身边来。存扣不大讲话,微笑且亲切地听他们说叨。存扣好像天生有种吸引人凝聚人的特质,有领袖风采。那些土气中透着纯朴的女生远远地看见存扣时,也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她们也为班上来了这位男同学而感到欢喜。

  存扣宿舍的铺位在西北角的上位。靠着一扇不大的窗户。宿舍里对面放着三张双层铁床,上面睡一个人,下面有两人一床的,也有只睡一个的。存扣很喜欢这个位置,跟在吴中时也一样。睡角落的好处是拥有两面墙,人就好像更有了点倚靠,安稳。“在家靠娘,出门靠墙,”在吴中上高一时王树宝的奶奶曾这么说过。存扣在镇上百货公司买了张李连杰练武的画儿,用彩色塑料图钉摁在墙上。这角落是纯属于他自己的私人空间。

  存扣喜欢晚自修后回到宿舍,洗个脚,或再弄点东西吃一下,然后爬上床,坐在被窝里,身子住糊着报纸的墙上一倚,听宿友们海阔天空地说笑,偶尔插上句话,他感到很有意思。哪个学校的宿舍都这样,睡前大家总喜欢谈论一会儿,甚至胡闹搞笑一阵子。这是寄宿生之间每日不可少的沟通时间,轻松时刻,是一场精神会餐,不可或缺。

  一天晚上大家提到了理想问题。刘桂海说他就想考个师范学院,出来做个教师。他说可以说教师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了,别的不说,单说一年有多少假期?每周放星期天,暑假整整两个月,寒假还有一个月,有些地方还放忙假(农村夏收大忙时有的学校放7-10天的假期),一年中差不多三分之一都是放假,工资不少一分,坐在家里拿钱。就是上课又有什么苦的,一堂课一眨眼功夫就下来了,特别是副科老师课都不要备,参考书读读就行了;体育老师更是神仙,就是陪学生玩玩……

  在个同学搭上来说,在他那个村子里的小学校,老师家的田都是学生种,帮他栽秧,帮他剥豆子,收麦时麦把不要往场上挑,班上同学全部出动,每人搬两捆就差不多了——麦子搬到场上,那些个学生家长马上过来,你帮他帮的一会儿就脱好收起来了,奉承他哩!

  刘桂海不屑地说:“那都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哪有田。”

  “不一定。公办教师的婆娘是农村户口的多啊。”一个下铺的同学嗡声嗡气地反对他。

  “照我说啊,考大学的目的就是将来出来弄个官做做,吃香喝辣有得玩,那才潇洒风光!”西侧靠门的金国华说。

  “你现在就有这想法,将来如果真有当官的命,也准是个贪污腐化嫖婆娘的东西!”刘桂海笑他。

  刘桂海总喜欢找金国华抬杠,像两个冤家对头似的。

  “你放屁呦……你是好东西,‘专家’!”金国华悻悻地骂道。刘桂海有个“专家”的浑名儿(绰号)。

  存扣打断他们说:“如果考试考到理想,你们千万不能这样写哦。”

  他记得有一年中专考试的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

  底下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哪有这样呆哟,说是这样说,写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从小立志干四化,将来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砖加瓦!”

  “做社会的栋梁之材!”

  “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哈哈,文革语言!”

  “可以用的。咋?反动啊?”

  “做辛勤的园丁,培养祖国的花朵!”看来刘桂海念念不忘他的教师梦。

  “存扣,你的理想是什么?”有人问存扣。

  存扣笑了,说:“还没想好哩。”其实他是不大好意思说,跟同学们还不是太熟。

  “存扣当运动员最好了,你看他打球多棒!”

  “个子又高。”

  “又壮。”

  “当演员也能。”有个同学甚至这样说。但大家并不觉得唐突,同意:“是的。”

  就有同学说:当运动员要上理科,考演员大概……是文科类吧。

  大家的话题儿立时就转到高三分科问题上来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5     标题: 79、恐惧黑色七月

  鲁红兵说他巴不得现在就分科哩。他想上文科,他说进了高中后物理和化学越学越难,越学越烦,头都学大了。上了文科,就跟这两门课彻底“拜拜”了。“倒头课!”他还怨愤地骂了一句。

  “学好数理化,走到天下都不怕!”有人抬出了这句流传于民间的经典说法。

  “哪说的?”金国华接上来,“数理化学得好,将来无非是做技术工作。管人的都是能说会道能写会画的,必须学文科才行。”

  “理化虽然不上了,地理历史也不是那么好背的!”刘桂海说,“初中四本,高中六本,厚得像小说书。——九个月功夫你就要全背出来!”

  存扣心里同意刘桂海的说法。从高三9月份开学到第二年五月份预考正好是九个月;初一到高二史地课从来是当副科来对待的,有些学校片面追求升学率,初中史地都不开课,让学生自己当闲书看,要考试了老师出几条提纲让你背背,背上了就是九十几一百分,有几个学生熟悉并记住课本内容的?高三分科这两门课从头教起,等于突击重学。上文科的很多是高中理化学不好的学生的趋利避害之举,常常是班上的“差生”。但因为时间紧课程量大,往往史地两门课才讲完也来不及复习消化就迎来了预考,天资较差的学生是无法通过的。倒不如上理科的熟门熟路反而讨巧了。历年来完中高考都是理科学生考取的多。文科班向来有“二传手”之称,即应届生考不上,到外地复读后才取了,为他校作“贡献”。虽然如此,学校两个高三班文理科的学生数量总是相当的。

  “慢慢背吧……我也想上文科哩,”下面李秋生嗡声嗡气地说,“倒不是我理化学不进去,我就是喜欢历史地理……有意思哩。”

  “兴趣是成功的一半,喜欢是最重要的——喜欢学才能学得好。”存扣赞同他。

  “哈!哈!哈!哈!兴趣?喜欢?”刘桂海怪笑起来,“存扣,你别听他胡扯了,他喜欢历史地理?他喜欢的话就不会说周总理五十几岁死的了!”

  宿舍里都哄笑起来了。有人说,桂海这话可捣到李秋生的疼屁眼了。

  刘桂海告诉存扣,有一次他们议论党和国家领导人时提到周总理,有人说周总理是世界四大美男子之一,另外三位是西哈努克亲王,金日成,还有尼克松。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这时候李秋生就接上来说,可惜周恩来英年早逝啊,五十几岁就死了,多过几年多好!——有本事哩,会说七八国语言,有他在外国人不敢惹我们!……

  “话说三遍烂狗屎!——又不是我一个人不晓得!”李秋生听刘桂海在存扣面前揭他的丑,气咻咻地拗起身子朝上喊了一句。

  刘桂海不睬他。继续说,这下可热闹了,好多人纠正他,有人说是六十几死的,有人说是七十几死的,最后还是我来收场——明明是八十三死的嘛,七六年才死的,和毛主席、朱德一年死的。“

  “你说的也不对。毛主席是八十三逝世的,周总理是七十八。”

  存扣话才完,宿舍里全笑起来了。

  “大哥不说二哥,你也是错的呀!哈哈!”

  “妈妈和姨娘——差不多!哈哈!”

  “五十步笑百步,掏粪的笑拾狗屎的。哈哈!”

  “1898到1976.”存扣补充了一句。

  存扣心里有些吃惊。连周总理去世的年龄这种基本常识都有这么多同学弄不清爽,真是太荒唐了。都是高三学生了呀。还有一年多就要考大学了呀。他庆幸自己出生在大庄子上,从小受到了较全面的教育,相比这些同学,知识面要广多了。

  但就是这样的同学到时候分到文科班还不照样有人考取大学的?他就有些耿耿于怀:现在的教育全看分数,唯分是举,一纸试卷定终身,个人的包括德美体劳诸方面的综合素质是不重要的,只要会死记硬背,豁出命来多做作业,就有可能考取大学,国家录取了这些急功近利整出来的学生就真能成为社会的栋梁吗?

  他想起庄上前几年死掉的顾得银,那时是全乡学生中勤奋刻苦的典型,真的是“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除了会做作业解习题,别的都不懂,也没得兴趣。他用功得把身体都搞坏了,戴的近视眼睛像酒瓶底。劳动课根本不上,事实上他瘦弱得一盆水都端不动;也不上体育课,操场一圈跑不下来就脸色煞白,喘不过气来。他考中专的那天是父亲背着上考场的,人已疲惫得走不动路了——鼻孔里还塞着个咽鼻血的棉花球儿——那幕情景让许多老师和群众都感动得流泪,没人不说这伢子有出息的,学习学得这个样子,“懂事啊,要前途啊!” 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可上学不到两个月就写信回来把订了八年的娃娃亲退了,嫌人家配不上他了,他国家户口了嘛。就这德性!毕业后分回顾庄中学做化学老师,为国家教育事业作贡献不到一学期就被查出了染上黄胆肝炎,到县里医院住院,公家在他身上花了若干钱也不见好;他在上中专时谈的女朋友也对他疏淡了,他受不住,爬到医院的楼顶上跳了下来。他死了倒也拉倒了,父亲受不住,活生生地恨死了;妈妈得了间歇性精神病,发起来就到学校找他……

  但眼下的现实就是这样。你知识面再广,你特长太多,你气质再好,你品德再高洁,你考不上,你就只能是农民。许多自小就萌生的理想和抱负在那个“黑色七月”里倾刻间化为云烟。你将会让人瞧不起,让人讪笑,甚至包括你的家人都不能幸免。甚至你自小订的娃娃亲都保不住。就因为你上了这么多年学,你没有考上,你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成了生活的“半吊子”……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6     标题: 80、男生的夜谈会

  宿舍四室来了个叫王兴东的小不点儿,平添了生气和热闹。

  王兴东十二岁,上初一。他父母今年买了条三十吨的水泥船到苏南搞运输,嫌家里老人不会带孩子,本村初级中学条件又差,就干脆找人把他送到田中来做寄宿生了。因初一没人寄宿,管后勤的包主任就把他安排到高二(1)的四室里来了。晚上都十点多钟了,酒味烘烘红头涨脸的包主任和王兴东的父亲领着小家伙来到了四室。大家看这孩子长得讨喜,独睡一床的都要和他睡。王兴东东张西望没得主意,最后包主任做主让他跟李秋生睡,因为李秋生个子小,两人好睡一点。王兴东的父亲跟李秋生说了很多好话,拜托他带住“弟弟”。两个大人一走大家就向李秋生发难,要求轮流和小兴东打伙。

  李秋生说“是主任让兴东和我睡的”,“是他爸托把我的”,显然心里是不肯。但他人厚道惯了,就又多出一句,“随小兴东,但要人家愿意呀”。大家见李秋生松了口,争着去拉兴东,哪知这孩子却真不愿意,死命拽住铁床架尖着嗓子鬼叫,最后只答应还肯和两个人睡:一个是侧在床上冲他微笑的存扣,另一个是甜言蜜语冲他扮鬼脸的刘桂海。李秋生有心巴结存扣,就叫兴东先和存扣睡。存扣探下身把小家伙肩一拎就上了床。兴东穿着小背心小裤头睡在存扣的身边,很乖,很快就睡着了。这孩子有些赖皮哩,不大会儿膀子就搭上了存扣胸口,一条腿还跷上来盘着人。看来在家里也是同大人睡惯了的。存扣任他搂着,感到怀里滑溜溜软绵绵暖乎乎的,心里就有一种大人的柔情。早上起来收掇床铺,被窝里全是暖和好闻的奶腥气。——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哩!

  第二天兴东被刘桂海抱到了床上。刘桂海喜欢得紧,钻在被窝里讲笑话给他听,还用手胳肢他玩,兴东笑得咯咯地,笑得床直晃。第二天早上大家都在起床了,小家伙还没醒,刘桂海神秘地示意大家别出声,轻轻撩开被窝,只见兴东赤条条地躺着,粉团似地白,身上一个痣点疤星都没有,真像个活的艺术品。大概要小便了,小雀子像个笔帽儿撅着,白生生的,丝丝缕缕的小红筋都看得见。

  兴东揉揉惺忪的眼睛醒来了,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睡在被筒里,马上哇哇地哭骂起来,顾头不顾屁股地找裤头找背心,刘桂海笑嘻嘻地从垫褥下面给他拿出来,兴东哭着骂他是大流氓,说不和他睡了,一世不和他睡了!

  晚上兴东脱衣裳上了李秋生床,刘桂海又觍着脸喊他睡,兴东白了他一眼,脱口就是一句“你流氓!”,在大家的哄笑中,刘桂海有些羞恼地突然上去从后面把兴东的裤头儿往下一拉,小屁股露出来了。自然又是一番哭闹。

  到了晚上大家拿兴东的“小雀子”开起了玩笑。说像白果。说像蚕。说撅起来像蜡笔;像铅笔头儿;像钢笔帽儿。等等。瞎比喻,写作文都没有这样的想像力。小兴东拿他们没办法,在下面喃喃地骂他们,可是没人听他的,照说。说着说着有人就联系到金国华了,说金国华的那个才叫大呢,抵小兴东十个都不止。金国华在下面谦虚道:“没有没有。人家还没发生嘛!”

  刘桂海听有人夸金国华大有些不服气,说金国华是大笨屌,大呆屌,别看上去怕人,其实撅起来大家都差不多。小屌膨胀程度大,大屌则膨胀程度小,两相一抵其实一回事。还是小点好,放在裤裆里不碍事。他说这些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刘桂海这家伙人其实并不坏,除了跟金国华有些过不去,同学关系还是满好的;学习也不赖,是班上前十名的人物。就是有些好色,枕头底下不离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和买来的中外明星照片,没事就一张张拿出来仔细欣赏。他还到书店里寻些生理方面的书来钻研,“重要”地方被他手都摸得起毛了,所以一提起这方面的事他一套一套的,确实有些权威。他“专家”的浑名儿就是从这来的。他喜欢悄悄跟在好看的女生屁股后面走,女生也知道他有这毛病,发现他跟着像见了鬼似的逃。

  以后存扣趁宿舍里没人偷偷从刘桂海枕头下面找出那种翻译过来的外国书看,果然有他这种说法,心中才有些释然。

  金国华反唇相讥,说你屌不笨不呆,是聪明屌,可惜是个歪把子。

  刘桂海听了气得在床上直拗身:我歪把子怎么了,这是一种类型,人家外国多得很!歪把子怎么了,照样好尿尿,将来照样寻婆娘养大小子!

  金国华说,那好,以后我们就喊你外国屌好了。

  宿舍里笑成一片。笑得眼泪直滚,笑得捂着肠子喊疼。

  存扣也忍不住笑了,他说:“好了,别再乱说了,传出去影响不好。”

  大家这才安静下来。唯有金国华感到自己今晚赢得有趣,又报了误用洗脚水的“一箭之仇”,心里痛快,时不时还在被窝里“咕咕”笑上两声,抽风似地,过上分把钟来一次,高低忍不住。存扣心里就对他有了些厌恶,拗起身来喊一句:“国华!”

  这才把他止住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6     标题: 81、弃旧结新

 金国华现在俨然成了存扣的跟班了。这让存扣不舒服。他是个自由和安静的人,不喜欢被人粘着。被人粘着难免心浮气躁,无法让人精神内敛、心地沉静,专心致志地去学习和做事情。这与存扣转学田中的初衷相悖。虽然金国华是个男生,但男生有时候比女生还会粘人,更让人烦。一天存扣去宿舍拿东西时碰到金国华偷他的焦屑吃,存扣不是个小气人,但他不喜欢人背着他吃他的东西,更何况这小子竟馋得拿嫂嫂月红给他买的补脑汁当红糖使,倒在焦屑里搅匀了吃得直咂巴嘴,让存扣又惊又怒:补脑汁虽甜,毕竟是种药水有药味的呀!真是太馋了!太不像话了!但他还是忍了。

  晚自修下了存扣想去街上弄碗馄饨吃下子,人刚站起来,好像心有灵犀,金国华马上把头朝他扭了过来。存扣无奈,稍微跟他做了个手势,就径自往外走。出门没几步,金国华就颠颠地从后面跟上来了。

  馄饨下得不错,两个人趁热吃得头上汗直冒。金国华把红汤喝得一滴不剩,连连喊“真鲜”。回来的路上金国华对存扣说,你等下子,我要大便了。暗地里东绕西绕摸到一家猪圈,人还没站好,突然就矮了一大截:他踩进茅坑里去了。

  存扣在巷子里听他在鬼叫,忙奔过去,捏着鼻子把他拉了出来。他一上来就没命地往河边跑,连着衣服走进水中洗。春上的河水还冷得很,冻得他上下牙齿直磕碰,浑身发抖,真正受不住,只好上岸又拚命往学校里跑。跑得比兔子都快。存扣在后面追着,追进了学校时一头遇上李金祥。李金祥本是镇上走读生,但家在镇西北上,挺远,这向时晚自修下了就不回家,睡在体育室里,早晚饭在学校吃,中午饭才家去吃,这时他正是回体育室。他刚才看到金国华一阵风似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空气中留下一股粪味,正自诧异间,又看到丁存扣气喘喘地跑来了,问是咋了,存扣停下来,说,金国华不小心掉进茅坑里了,怎么办呢,冻死他了。李金祥就和他一起到宿舍,里面像炸了窝,金国华把自已脱得只剩裤头背心,光着脚丫抱着膀子在地上没得主意地乱转。水湿湿的衣服和鞋子扔在地上,臭气熏天,宿舍里的人个个捂着鼻子,怨声不停。

  李金祥一看,忙说赶快把臭衣裳弄出去,洗净身子上床,别给冻坏了。这边刘桂海不晓得从哪儿寻来个短棍子,夸张地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伸得笔直的,把那几件衣裳挑到门外去了。李金祥拉着存扣的手说,走,我们到老师那儿要几瓶水。

  金国华用热水洗了身子钻进被窝里,身子还像筛糠似地抖。他哭了。存扣听他嘴里在不住地嘟囔,凑上去一听,竟是念叨着“不该吃这个倒头馄饨”,就忍不住放声大笑,感到蛮滑稽有趣的。就是从这时候,存扣心里有了一个明确的念头:该和这金国华慢慢淡漠了。

  看存扣嫌室内有臭味,李金祥就邀请他上体育室睡去。两个人抵足而眠,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黑暗中互相说了很多的话,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放学后,李金祥邀存扣一起上他家吃中饭。存扣犹豫了一下,看他脸上极诚恳,就半推半就地去了。他没有上同学家吃饭的经验,想到要和素不相识的大人坐一张桌子吃饭,心里不免有点小紧张。又有些激动。

  走过老街,七绕八拐走了好几条长长短短的巷子,又过了一座很长的水泥大桥——几乎已到镇外了。终于来到一户人家的旧门头子前。推开门,一条大黑狗撒着欢儿向李金祥扑来,把七八只母鸡惊得翅膀扑扇着乱跑。黑狗又绕着存扣嗅来嗅去,存扣有些害怕,怕它咬他。李金祥喝了它一声,黑狗便见风使舵地向存扣摇起了尾巴。

  存扣跟李金祥走进堂屋。一个面目慈善的长者正坐在一个旧藤椅上吃水烟;一个老大妈在地上铡猪草。存扣有些诧异,想不到李金祥的父母这么老了。后来才知道,李金祥的大哥已经三十四了,一个大孩子都上五年级了呢。

  存扣看靠西墙的大桌上放着好几碗菜。桌中间有一碗他最喜欢吃的糯米酒酿,盛得带尖儿。心想李金祥家生活还不错呀,中饭吃这么好。李金祥对他父亲介绍存扣说是他的好朋友,今年才转来的。存扣有些腼腆地叫了声“大伯”。又低头叫了声“大妈”。两个老人高兴地应了。大伯笑咪咪地站起来,说好啊,正好你两个哥哥都有事,不能来了,有同学陪你吃生日饭,再好不过了。存扣看了李金祥一眼,才知道原来今天是他过小生日。

  大伯大妈去院里灶房忙活去了。大伯烧火,大妈站锅。——还有两个菜没弄,怕烧早了冷了不好吃。李金祥对存扣说,你坐着,我上猪圈那儿小个便。存扣一个人坐在空屋里,有些局促,也起来走到屋东山找到李金祥。猪圈里养着两条大肥猪,正闷着头在食槽里咕笃咕笃地用功,你推它搡的,很是不讲风格。存扣看得有趣,他家已好几年不养猪了。

  两人回到屋里,看见有只胆大的鸡婆飞上了桌子在啄那酒酿儿,李金祥忙把它撵下来跑掉了,一路咯咯咯地叫,仿佛很气愤、很不甘心似的。李金祥用筷子把那啄的地方挑了出来扔在地上,被跟进来的黑狗一口就舔掉了。吃饭的时候存扣就一筷子也不往酒酿里伸,李金祥的父母以为他不喜欢吃,就频频搛鱼夹肉往他碗里装,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7     标题: 82、授人武术

  晃眼的功夫,存扣转到田垛中学个把月了。他渐渐适应和熟悉了新的环境。各方面情况看来都不错。无论学习上生活上都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尤其是心情安静了,再没有让他情绪烦乱的人和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这说明转学是理性和成功的。虽然是无奈之举。这一个月中,新地方的陌生感、新鲜感让他的兴奋点始终停留在眼前,以前的事情被忽略了;同时一种类似本能的抗拒也在起作用:一旦旧日的影迹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马上就警惕地把它掐了——不去想它!他对以前心怀严重的忌惮。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记忆之门还是悄悄闪开了缝隙,他对此无能为力。阿香的身影顽强地挤了进来,频率越来越大。好像一根淌得好好的水管,你硬生生用手把口捏住,时间一长,水的蓄力却越来越大,当你手一软露出哪怕些微缝隙时,它便喷薄而出。……清潭一般幽深的大眼睛定定地瞅着他,那里面有泪,那里面是艾怨,是控诉。

  你为什么扔下我不管了呢?

  你不要我也不要走呀!你走了干净了,你是否想到人家的感受?

  你像个哥哥吗,你只晓得逃避。你好自私呀!

  负疚感来势汹汹,存扣心如虫噬。是啊,我现在安稳了,可阿香怎么样呢?仔细想想,我曾有一回心平气和、郑重耐心细致地和她沟通,把话说到明白处吗?没有。他的父母一出手交恶,马上拍屁股走人——这是男子汉所为吗?

  阿香,你现在怎么样呢……

  现在存扣忽然惊讶地发现:他其实心里也是爱阿香的。确实是爱的。

  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你居然是爱着她的?!那秀平姐呢?你想把她放到哪儿?这么快你就打算用旁人来替代她?你是不是太无情了,简直是委琐!

  秀平姐你不能忘记!你要有出息,要记得和你们共同的理想承诺,你要双倍地成功你的人生——连带她的那一份。

  你不可能心里同时容两个人。哪怕,秀平已不在这个人世。

  你必须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在田中学习,考上大学,实现抱负。

  但阿香从此就不管了吗?她多可怜!

  ……起码可以跟她通通信吧……

  ……不能。一旦通信就会重回过去,就会不可开交,那跟不转学何异!

  还是让彼此慢慢忘却吧。——但愿!

  ……

  “秀平姐,我的心又乱了,我该怎么办?”

  早春二月,烟雨迷濛,草长莺飞。秀平的坟墓上可有早开的黄花?沉睡的秀平呵,你可听见存扣的呼唤?你可能帮帮他?

  没有人能帮助存扣。生活中有些事情是无法靠别人援手的;纵然有心援手也未必帮得上忙。眼下浸濡着伤感和内疚的缅怀成了存扣的头脑里的兴奋点,让他痛苦不堪并心生恐惧。他本以为从此与吴中的烦恼彻底告别了,然而记忆和良心却不放过他,像个影子似的潜在他的背后,无论他躲避到什么偏僻之所。

  只有就想办法转移和设置另外的兴奋点:以兴奋替代兴奋。

  崚嶒的石林兴奋你的神经,浩瀚的汪洋兴奋你的神经,那么,让汪洋淹没石林吧,让你眼前出现一片海。

  更加勤苦地学习。学习——吃饭——睡觉,三点一线,让你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再去想其他的事情;坚忍而持久地锻炼身体,在运动的刺激中感受酣畅、坚强和豪迈。

  后者其实是存扣在吴中用过的老套路。

  如此,假之时日,那些烦恼的雾霭就会慢慢弥散遁于无形了吧。

  实践证明,这两个法子是多么的有用。尤其是第二个法子,对身体的经久有力地锻炼似乎可以不断分泌让人振奋和昂扬的物质,产生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活力。

  存扣每天下午活动课都打篮球。他放开手脚打,在场上奔跑如风。同班同学间打;跟(2)班打;跟高三打。金国华、刘桂海、李金祥、孙庆华在他的带领下技术提高很快,配合默契,成了田中学生中最棒的一个组合。英雄惜英雄,现在陆高峰他们和存扣成了好朋友;两个班组成的联队把教工队都拿了一回下来。田中的学生都认识了高二(1)这个转来的又英俊又健美的小伙,逢到他打球都报以羡慕的喝采,狂热的尖叫;存扣却很少瞅他们,一门心思地对付手上的球。球打过了马上抬脚走路。回宿舍擦身换衣,或取了干净衣裳去街上很快地洗把澡。他这种冷峻得近乎冷漠的态度反而让田中的学生产生崇拜和遐想,“丁存扣”是球迷们经常挂在嘴上的名字。

  晚自修回宿舍之前存扣一定要到双杠场地去一趟。练臂力:做曲臂撑。一组三次,每次40个。练腰力:做仰卧起坐。坐在一根杠上,两只脚尖勾住另一根杠,双手抱住后脑勺,把身子向后放平,拗起,再放平,再拗起。也是做三次一组,每次30个。拉拉腿,压压腰,向虚空中打些直、勾、摆拳,正踢腿,内合腿,外摆腿,侧踹,勾踢,前扫蹚,后扫蹚。完了跳两跳,蹦两蹦,浑身筋络舒畅了,才心满意足回宿舍去——就像交了一天最后的作业。

  金国华羡慕存扣的身体和身手,缠磨着要跟他练功,学两招。他点名要学存扣在球场上震慑住陆高峰的“大力外摆腿”(金国华发明的名词,在“外摆腿”前面加“大力”二字。也许是看了港台武侠片,其中高手经常使用所谓“大力金刚掌”,由此脱胎而来。)存扣叫他先做做看,哪晓得他筋骨僵硬,,腿子抬不高,又缺少腰力,刚往后摆腿,身子就急急歪歪要往下跌。存扣连忙扶住,说:“别瞎揍腾了,你不是练武的材料。”

  “咋?哪有伢子养下来就会喊‘妈妈’的?”金国华不服气,硬要存扣教他。存扣说练武要从从基本功开始,你先把韧带拉好了,我才能教你,否则即使知道了要领也做不起来。要金国华把腿跷上双杠压压。金国华跷不上去,存扣就握住他的脚脖子硬往上提。还没提到一半呢,金国华就鬼声辣气地喊开了:“疼!疼!没得命!快放下来!”

  存扣对金国华说:“你说打架有刀好还是没有刀好?”

  “当然有刀好!”金国华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是有人明明打不过对方,手上还不能有刀。”

  “这是为什么?”金国华大惑不解,“有刀才厉害,可以保护自己呀!”

  “不会打的人手上有刀不但砍不到对方,还会被对方夺下来砍你——还不如没有刀,顶多挨对方一顿拳脚而已。”

  “你就不能有刀。”存扣跟着说,“你不能吃苦,压个腿就鬼叫,练成个半吊子反而危险。你不要练了。”

  金国华哭丧着脸跟在存扣后面往宿舍走去。一瘸一拐的。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8     标题: 83、找回自信

  这天学校体育队唐教练亲自来找存扣,问他是不是考虑进体育队。“那天你和教工队比赛时我看了你半天,你不是吴中的那个投掷运动员嘛!”他高兴地说。

  存扣想起来了。去年他和秀平参加县里运动会时黄教练曾和他坐在一张桌上喝过酒的。

  “你们体育老师告诉我了,你的投、跑、跳都不错,就凭你现有的体育成绩就能通过高考体育测试。”唐教练说,“我也找你班主任了解过了,你学习成绩也不差——像你这样,明年考体校是稳笃取的。”

  存扣说他是要上文科的。

  唐教练很意外的样子。有些生气:“你这个同学怎么不晓得把握长处呢;文科是那么好考的呀,每年应届生能考几个?年轻人要晓得做稳事哩,早走一年好一年嘛!”

  存扣还是坚持。他说一直就是打算考文科的。

  唐教练摇摇头,叹息道:“人各有志,我也不好勉强你。只是可惜了……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来找我。”

  存扣没有去找他。

  存扣把这事儿告诉李金祥,说蛮烦恼的,“要我参加什么体育队唦!”李金祥说:“你体育太突出了,哪个看不见——他把你弄过去正好帮他比赛;考上了体校也是他的本事,脸上光彩,好处多哩!”

  存扣说想不到才转到一个新地方就有烦事。他不想得罪任何一个老师。

  “这也不是什么‘得罪’,你照你的把子撒呗。你呀——”金祥笑着说,“优秀的人就像一根钉子,无论摆到哪个袋子里都会戳出来,想藏也藏不住的。”

  存扣听他打了这么个比方,心里很高兴。他喜欢把他比喻成一根钉子,他拒绝平庸。他推了一把李金祥的肩膀,亲热地说:“你小子!”

  春去夏来。紧张的学习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一学期不经意间就到了尾声。

  今晚他做完了来自扬州中学的一套期终模拟试卷。他用五个小时检阅了整整一学期的学习。最后一张卷子最后一条题目做完后,他把卷子揉成了一个鸭蛋,快活地扔进教室的垃圾箱里。

  临近子夜了吧。整个校园都在沉睡,唯独他还醒着。

  他浑身松沓下来,犹如才经历了一场战斗。一个人的教室,空阔而寂然,课桌课凳书籍文具静穆得像立体的油画。他坐在教室后排环视着这一切,心中一片安宁。他冒出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这时有根烟抽,才美哩。多么唐突的想法。

  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困矇如一团狡黠的蠓蚊,在他放松疲惫的时候倾巢而出。存扣真想教室的墙角里有一张床,让他爬上去一觉睡到天亮。

  “又要暑假了哩。”他揉着眼睛走出教室,他浑沌的头脑里掠过这句话。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回宿舍的路径上。如同醉酒。如同梦游。

  今晚他没有去双杠场地。

  他真的很累。

  期终考试存扣的各科总分进入了全班前六。他重新拾起了“尖子生”的自信。这说明转学之举是明智的,成功的。一年多来,他靠自己好不容易的努力从失去爱人的灾难和被人错爱的纠缠中走了出来,重新找回了自我,找回了自信。现在回顾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在成长的道路上他打赢了最凶险的一场硬仗。他带着欣慰的心情走进了暑假。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8     标题: 84、老光棍娶亲

  七月中旬存扣目睹了机工保国的娶亲,心里很是为他快慰。三十九岁才明媒正娶地结上婚,新娘子是几千里外的贵州山里人,还是个才二十岁的黄花闺女哩,真是把保国睡着了笑醒了。新娘子生得苗条,一双毛狸眼,忽闪忽闪的,还孩子气哩。听说自小在家乡的云雾山里放牛,那里的太阳没有这里狠,水色好得不得了,瓜子脸嫩嫩白白的。一些闹糖闹烟吃喜酒的汉子看了眼馋,就有人说:“难怪保国等了这么多年不寻婆娘,他是在等‘七仙女’哩!”

  保国家的房子早就翻建过了,七架梁,青砖小瓦,箍的大院子。堂屋里摆四桌酒席,厢房里两桌,还有四桌摆在邻居家里,一起十桌,正好“十分圆满”。晚宴上保国穿一身簇新的“的确良”,领着新娘子各桌兜圈儿敬酒,满脸喜气,鼻头喝得红通通的,有人逗他:“喝醉了就弄不动了!”他真的喝多了,胸脯拍拍得“嘣嘣”响:“弄得动,我劲大哩!”旁边桌上的大嫂婶子看闹出荤来了,就示意新娘子,要她不要保国多喝。新娘子却听不大懂兴化话,以为是要她替保国喝。她连喝十几杯,脸上粉朵花色的,笑咪咪的,一点事没有。满屋人惊成一片:“不愧是出茅台的地方来的,硬是能喝!”

  “喝水似的——不买账!”

  “乖乖,这女伢子了不得,正好两个都能喝,这下喝到一起来了。”

  有人喊到:“不能叫新娘子喝了,两个都醉了怎么弄啊!——只能醉一个。”

  一屋人哄然大笑起来,大家都顾了插科打浑,筷子都不大动了。不是大集体那会儿了,上了酒席就光顾吃,一扫光;现在人对吃已不那么上心了,更多是图个喜庆热闹。新娘子的哥哥终于站起来,轻声和妹妹说了几句“蛮话”,妹妹有些羞了,拧着小腰钻进了洞房。关上门又把头探出来,朝保国招手。保国马上朝大家作了一圈揖,“得罪得罪,大家吃好喝好!”踉跄着扑进房门中去。

  “急什事唦!”

  “黑天长哩!”

  “难怪,人家憋了多么年了,别饱汉不知饿汉饥了。”

  “这下逮住了——今晚不晓得要弄几伙(次)哩!”

  反正仗着女方的哥哥听不懂,由着性儿胡说。

  保国的婆娘是他舅舅李国香带回来的。顾庄是个大庄子,历来食风盛,很讲究吃的品位档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至亲好友上门,用牛肉最客气。红白喜事更是要用牛肉,否则便寒碜。国香杀牛六七年了,赚了不少钱,但近年来本地和周边的牛越来越不好买了,原因是大集体生产队留下来的牛越来越少,个人养又不划算,现在都用机器的多。只好到外地贩。湖南、湖北、贵州都去,调卡车往家运。那边山区比江苏这边落后多了,缺少机械化,养牛的人家多。国香经常跑贵州,那些山区人都尊称他叫“李老板”。李老板收牛价格公道,人又和气,在当地人缘刮刮叫,结识了不少朋友。据说还有几个女子跟他相好哩。一次在酒桌上有个朋友说:“你们江苏富,不似我们这山里,穷苦。”他用筷子指着山坡下那些赤脚放牛的女子,“你看这些娃娃,从小就放牛,连个学也上不起。”国香信口说:“赚苦找几个合年龄的跟我回江苏做媳妇,保准吃好穿好。”虽然是酒话,那朋友当了真,在外面放出风来。还真有女伢子愿意的,一下子来了七八个。国香说我先带两三个回去,人多了车上难蹲,人家不说我贩牛,说我贩人了。就先选了三个,其中一个临走时又舍不得她的寡妇妈妈,她妈妈抹着泪求她跟着李老板走,说嫁到江苏就等于脱了苦胎了。

  女伢子就是难舍难分,村里有个人说,得了李老板,你行行好,把她妈也捎上吧,看那边有没得相合的人家,如果不行你下次来贵州再带带她回来,好歹陪她女儿几日。国香允了。四个人带到顾庄,哪晓得都不够分,恨不得动抢。那个寡妇妈妈被一个看网的老光棍领走了,据说非常恩爱,老光棍什么好的都省把女人吃,没几天女人就挑着鱼篓上街卖鱼了,人养得比来时俊了不少哩。

  国香跟每户人家收一千元彩礼钱带到贵州给人家父母。第二次又带了四个,没回来时国香就瞅准了一个叫小芳的俊俏姑娘,跟她家长说要介经给自己的外甥,说他外甥虽然岁数大些,但绝对一表人材,家里高堂大屋,在外打水斫田,在家碾米打粉,是个赚钱手,嫁过去一世享福。小芳父母说,人大些不打紧,果真人好有手艺家里殷实我们同意,但口说无凭,这千山万水的我们去不得,让他哥哥陪他去看下子我们好放心。带回来一看,他哥哥屋里屋外一打量,满面笑容,比他山里不知要好到哪去了。保国里外一簇新,梳个分发头,人精神了不少,看样子也就三十四五的样子;可能是多读了些大书,好衣裳一装扮竟有点斯文气象,那小芳红着脸点了头。

  保国第二天立马带小芳上吴窑买衣裳,上下一套笼,买了好几身;也给舅老爷买了衣裳,香烟,还塞了零花钱,让他自己买些可心的东西。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8     标题: 85、渴望走出校园

  这个暑假存扣更真切地体会到改革开放的神奇魅力,不仅农民的衣食住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改变了农村的婚姻结构。以前寻人嫁女,大多在十里二十里的圈子里,伢子要上外婆家,甩开脚丫子就跑;亲家往来,行船也顶多小半天功夫。婚姻像一张网,把周遭的村庄都联系起来,真是“骨头连着筋”,如果掰着手指头弯弯绕绕算过去,哪村哪庄都有自家的亲戚。

  可现在不同了,因为农村子女可以考大学,不少分到外县外省,有的就和当地人联了姻;现在富民政策好,乡下人已越来越不满足在几亩田里刨食了,胆大的纷纷往外走,特别是年轻人更是敢闯,出去打工做生意找活钱,有些灵通的丫头就嫁给了可心的外地人,出息的小子也把外地姑娘往家带。国香带回的两批贵州女子,使顾庄的外地“蛮媳妇”更多了。听到这些水灵的“蛮媳妇”蛮声侉气地说笑,看到她们很远地方的家里人赶过来走亲戚,顾庄人就很自豪,认为他们庄子毕竟是风水宝地,梧桐树上落满了天南海北的金凤凰,对这些外地媳妇和远方客人相当的客气,充分显示了大庄子人的宽厚风范。存扣同样有这种心理,顾庄的外地媳妇多他也欢喜。

  现在庄上有个奇怪的现象,每年春节一过,等不及过了正月十六“元宵节”,就有一拨一拨的年轻人挎着包背着行李出去了,逢年过节才又一拨拨地回来,穿着外面的时新衣裳,像海外侨胞衣锦还乡,神气活现的。不消说,走的时候他们屁股后面保管又跟上一两个丫头小子,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便有了同样的神气。东连七月里把他的淮阴小对象带回来了,那姑娘朴实又大方,身体很成熟,穿着短袖T恤,两个大奶子饱实实的鼓得老高,有促狭的家伙戏称“人没到奶子就到了”,也有人说准是东连天天拿手去摸,摸大了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这姑娘叫小琴。东连带小琴到存扣这里玩,小琴见到存扣却有点不好意思,偷着问东连“他真是你的同学啊”;存扣见了小琴也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咋的。东连在外面刻章刻得好,据说一个月弄过上千的,他豪迈又戏谑地对存扣说:“存扣呀,你这是要上学的,要不凭你这样子到外面准是赚大钱的人;什么好丫头弄不到?——你看,我小琴一看到你就不做主了。”小琴听了马上用手狠狠拧了他一把,脸上嫣红一片。

  存扣被他说得不自在,但心里有个地方也不由一动。他嗔了东连一句:“瞧你瞎说的,一张嘴越来越贫了!”

  存扣心想,这世界真奇妙,许多不如自己的人走出去了居然都混得有声有色的,一个个很有奔头,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东西。这真是得益于这个时代。只要你敢想,敢干,勇于投入外面的世界,连不健全的人都能找到理想的支点,扬眉吐气的活着。原来十七队的瘫子巧三,跟他一般大,打小就在地上爬来爬去,像个泥狗子,稍微大些撑着一张独凳儿“走路”,小学读到三年级就不上了,闲在家里看鸡吆狗,等于一个废人,哪晓得他还敢跟着人下江南,在无锡、常州、镇江边流浪边刻章,十个残疾九个巧,虽说没上几年学,但汉字就那几个笔划,只要人家把名字写出来,不管认得认不得,他都能刻得很漂亮,加上人家可怜他是个瘫子,很多人都照顾他的生意,他就在外面弄得发了财。去年春节前存扣在北大圩遇到他和一拔人下了轮船回家,巧山撑着锃亮的高级铝合金双拐走在当中,上身穿件崭新的茄克衫,下面是笔挺的西裤,脚上是三节头的黑皮鞋;茄克衫敞开,胸前飘着一根鲜红的领带;头发还烫成卷毛,叫什么“爆炸式”。他脸上没有一点残疾人惯有的委琐神色,相反非常的自信,目光坚定。巧三给了存扣一种强烈的震撼,他想一个瘫子都能拼得如此有尊严,何况我这四肢健全的人?一种豪情从他心里升起,他迎着扑面的寒风心里发誓:一定要珍惜自己,努力成为庄上最优秀的人。

  暑假间关于庄上人出外打工的趣事存扣听了很多,他哥哥讲本队的吴金华在江南有家窑厂上挑砖的事。吴金华养下来浑身就是白的,皮肤白头发白眉毛白,眼珠子是蓝色的,像个白色人种。这种人在月红嫂嫂的娘家李庄也有一例,本地人称之为“沙公子”。吴京华皮肤不经晒,夏天不能赤膊,否则会起泡蜕皮。存扣小时候老和他玩,捉迷藏时他总是先找到躲藏的人,都说他的蓝眼睛是猫眼睛,晚上东西看得真,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而是他聪明。他小学成绩很好,上了初中因为老受人歧视,没人肯跟他同桌,给他添了“美国鬼子”、“妖怪”等浑名儿,他就气得不上了,回家务农。几年下来人生得高高大大的,身板强健,就跟人上江南找工做,在窑厂上挑砖。白天辛苦一天,晚上民工们有时也结伴出去找乐子,到城里逛逛,金华买了一套廉价的西服穿在身上,居然常有人把他看成“老外”,他有时就顺水推舟跟人家挥手喊“嘿啰!”,喊得像极了,喊得兴高采烈。哥哥讲到这里的时候可把存扣乐坏了。他就想出外打工卖力虽然苦,但苦中也有乐——这是多么实在的生活、可爱的生活啊!

  存扣有时候就有些心急火燎的,他觉得自己都十八岁了,还整天圈在学校围墙里,真是没意思,还不如马锁、进财、东连、巧三、金华他们痛快呢。他恨不得今天就考上大学,明天就大学毕业,后天就投入真正精彩的生活。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49     标题: 86、偷情男女的报应

本帖最后由 choupiwen 于 2009-11-13 03:50 编辑

  七月尾上庄上连死两个人。一个是民兵营长想田,一个是“半截头”陈保山。

  想田前几年前突然得了个咳嗽病,一天到晚要捧个茶壶喝水,停下来就咳;晚上睡觉麻油瓶儿放在铺头上,想咳了就喝一口。这病非常痛苦,咳得狠时人蜷在一团。很壮的一个人最后瘦得只有七八十斤重。小县镇大城市的医院都去过,西医中医轮番看;还用过多少民间偏方,听说有时喉咙痒起来想田把活蛤蟆和活泥鳅往肚里活吞,在胃里蹦跶半天哩。但是却不能根治,这病像个鬼似地缠在他身上,咳了整五年,精力耗枯了,就死了。

  想田死了还没烧“头七”,原来本队的婉珠夫妻俩到江南常熟卖糖球(糖葫芦)去了。这时外面才风传想田得病的原因是和这两个人有关的。

  说的是早在婉珠做姑娘时就和想田相好了,觉都偷偷睡过了。想田当兵回来后发现她已和德荣结婚了。德荣也是个退伍兵。两个人又藕断丝不断的,只是把外面人瞒得很好。以后一个做了民兵营长,一个做了妇女队长,在一起开会同来同去的也没人生疑,加上婉珠本就是大大咧咧的脾性,为人很正义,哪个往那里去想。家里家外瞒得严丝合缝的,时间久了还是被德荣晓得了。听说有一天半夜德荣醒来起解,一摸婉珠不在铺上,人又不在马子(马桶)上,心想难道直接上了屋后的茅缸,心里却揣了个小心,慢慢出去看时,却看见月光下面丝瓜架下有两个人赤条条地弄得正欢哩。德荣看清趴在上面拚命拱着屁股的是想田。两人就在想田平时披的从部队带回来的军大衣上干活,一点也不怕冷。那婉珠骚哼儿不停,大白腿子勾住想田的腰眼,两人一齐使劲,跟德荣一天也没有过这样。德荣血往上涌,想上去拚命,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悄悄回到屋里躺下,第二天还装作没事似的。可暗地里牙都咬出血来了。有一次趁德荣上吴窑集上逮仔猪儿两个人又在婉珠家床上弄到一起了,弄得兴兴的,想田那话儿却抽不动了,被婉珠吸得死死的,吸盘似的,随你怎么拽拉都拿不出来,疼得钻心。这事原来有过,草潭有两个人偷情也弄得粘起来了,是在男方家的床上,他自己的女人带伢子走娘家没回来。男方的老娘起得早,早饭煮在锅里喊儿子上工,听见房里有人哼哼,还以为儿子得了病哩,进去一看是这么回事。跟狗子受窝一样的,粘上了,锁起来了。老人有心计,马上去叫来本家至亲,悄悄把两人用被窝包了,抬到门板上,从后浜上船直奔公社医院。到了医院抬到手术床上,两个搂得贴饼似的光身人以为要动刀了,生离死别时仍情深意切,一个要医生把自己的东西割了,活她;一个要医生把自己那块肉剜了,活他。争着去死。医生哭笑不得,只给他俩打了一针就掉下来了。现在想田和婉珠就是遇到了这个问题,两人贴在一起急得都要昏过去了。

  然而这事情却是德荣做的手脚。自从上次看到了两个人瓜架下偷情,德荣是打掉牙和血吞,仇恨咽在肚子里,没一天不算计着报复。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他父亲原来是庄上有名的老郞中,手上刁钻古怪的民间偏方很多,一辈子活人无数。德荣小时候听他说过用狗骚涎配中药可以闭阴锁阳的趣事,他现在就拿它来试验了。他在人家狗受窝时接下一酒盅狗骚涎,在家里悄悄用中药配了藏了起来。这天早上他起来煮了两把馓子,跟婉珠盛了一碗——暗里使了药——边吃边对她说吃过了他去吴窑赶集买仔猪儿,顺便把船拢蒋庄去看下子姑妈,要到下晌才能回来。婉珠呼啦啦吃着馓子,说把仔猪儿拣好了,看过姑妈早些儿回来。德荣船才撑出河浜她就去喊想田了。两人弄得粘起来时德荣却回来了,搬了张凳子坐在房间里,冷笑着看着两个人筛糠。一把镰刀摆在他脚边。

  婉珠哭着求他。想田怕德荣把他宝贝给割了,也颤着调门求他,什么招都化了。德荣不紧不慢地痛斥两人的丑行,极尽侮辱之能事,床上的两个人理亏,只能受他的骂。末了德荣说,要想丑事不现天,他也有办法医。两个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连连求他。德荣说:“先给你俩活活血。”脱下鞋底,先叫婉珠翻到想田身上,用大劲在左边屁股“噼噼啪啪”狠狠抽了九下,又在右边抽了九下,嘴里还“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地数着数。婉珠光肥的大屁股立时变得青紫。然后又叫想田翻到婉珠身上,拚着死力照样行事。打得两人魂飞魄散,咬着牙直哼哼。然后拿来剪刀各剪下两人下面一撮阴毛,到外面水缸里舀来一碗凉水,细心地把毛剪成米粒长短撒进水碗里,用手指搅匀了,端过去给想田喝。说全喝了,大口地喝,喝下去你的臭鸡巴就从骚屄里掉出来了。想田仰在那儿拗着头“咕嘟咕嘟”地喝,喝到一半时只听见“呯”地一声大响,德荣一巴掌拍在灯柜上,把煤油灯都震得跳起来了。想田大吃一惊,一口水呛住了,一阵要命似地猛咳,下面却也从婉珠身体内滑出来了。

  从此,想田就像变了一个人。整日咳嗽,佝着腰,做什么事都没心劲。人老了十岁。

  从此,风风火火的婉珠在荣德面前像个柔怯的小媳妇,什么都听他的。

  据说想田的咳嗽病是那口凉水呛的。米粒长的阴毛碎屑钻进了气管、进了肺部,吸在肉上,永远烂不掉、掉不下来。

  想田是活活咳死的。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0     标题: 87、阳具是男人的命根

  发现陈保山尸体是在一个清晨。一个起早行船的老头撑船路过陈保山房子前时发现码头前的菱盘子里有一团暗影。老头子眼神儿差,以为是个大畜牲的尸身,瘟猪什么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许纯属下意识——他顺手一篙扎上去,立马感受到沉甸的重量,篙往回收时篙钻上的倒勾一带,那东西翻过来了。这下子老头看真了,哪里是什么畜牲,明明是仰着浮在水面中的一个人。老头三魂吓掉了二魄,当即嚎喊起来——“救命啊!——”

  “有人落水啦!——”

  “救命!——救命!——”

  夏天庄户人晚上乘凉睡得迟,大清早大多还在梦乡里,蓦听见河上回荡着鬼声辣气的求救声,人人一激灵醒过来,马上翻身下床,有的连凉鞋、搭板儿(一种土制的木板凉拖鞋)也不穿就冲出来了。河岸上顿时簇满了大大小小的人。

  这时天光亮了许多,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死者穿着蓝色春秋衣裳,就晓得是个寻死的。河面上有些小风,菱盘子沾上了半边脸,有人说,像是“半截头”哎。立马就有人去拍陈保山的窗子:“保山!保山!”

  “红莲!红莲!”

  拍了半天没人应声。胆大的就去推门。一推就推开了,洗澡桶支在堂屋中间,一团毛巾汪在垢水里。到房里一看,床上没有人,被褥叠得像豆腐干。床脚下扔着二三十个香烟屁股。

  “肯定是保山了!”

  “红莲那骚货肯定又到东边夏家舍了!”

  “唉,保山终于走这条路了……”

  有人说,这人肯定是死实了,没得救头了。还是到田里喊他的本家保荣来把他拖上岸的好。老保荣在老八队东河港上扳大罾。

  老保荣急匆匆赶过来,到了码头上看见河里的尸身,哭叫道:“兄弟,你怎么做这呆事来的呀!”踉跄着下了歪歪陡陡的台阶,连鞋子衣裳走入水中,推开菱盘子,把保山抱着,一只手捋去死者脸上的浮萍水草,只见保山眼睛闭得紧蹬蹬的。岸上胆小的伢子都把脸别过去,不敢看。几个汉子下到码头边上接上手,把人抬了上来,摆在保山的屋门口。保山平孔安详,奇怪的是一面腮帮上却鸡蛋似地鼓起一块,不青不肿的,胆大的用手一按,像嘴里咬着个硬东西。大家叫老保荣扒开嘴看看,说不定是金砖元宝哩,拿出来你本家有份。老保荣就用手去扒,牙咬得紧紧地哪里扒得开,还是有人到灶台上拿来一双筷子帮着撬开了。抠出来一看,原来是一枚保山去银行拿钱用的牛角印鉴章。众人顿时恍然大悟:保山临死也不愿意把印鉴落到红莲手里。

  红彤彤的太阳升得有篙子高时,红莲哭哭啼啼地从东边赶回家了,一见已换了老衣落在堂屋里门板上的保山就往地上一瘫,“伤心的”、“苦命的”的嚎喊起来,哭声响亮,中间还转着弯儿,像唱的戏文,一套一套的,数落中听她说回娘家看老母亲的,一夜没回来,想不到“你就做这样的呆事呀”,“把我一个人撂在世上怎么弄呀”。众人不屑地看她表演,心里却说:“呸!回娘家看老母亲哩,去会你的姑老(相好,情夫)去了!”哭了一气,红莲听人议论保山嘴里图章的事,忙收住声,跟人要那图章。有几个婶子终于捺不住了,骂道:“你这个婊子,还好意思要图章哩!”

  “保山就是你害死的!”

  原来两三年前,一向血脉刚强的保山突然下身不举了。吃了不知多少副猪腰子,炖了不知多少根连卵蛋的牛鞭,都没有效果。总之,保山萎了,没用了,成二蔫子了。急得什么似的。有人劝他,年龄到了,没得用就没得用吧,省得伤精去神的,安心养老吧,别想这心思了。可保山不答应。他就是想好了。他虽是个残废身,但他从来认为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下面的东西萎了他的心就残废了。能日红莲,能把年轻的红莲日得哇哇叫,一直是他撑住人生自信的大棒。阳具是男人的宝,男人的命根子,男人的心气儿,长在男人的胯下不如说竖在他们的心上,对有些人来说,它的能否昂然可以当做某种成功的、真正活着的参照,绝对不能软沓下来。保山拿的福利高,吃的好,睡的好,没得心思,养尊处优,胖得像个弥佗佛似的,一向精神旺健,每晚在红莲身上泻过火后他心里是一片踏实,睡得稳稳的。这是他一天最后的功课,必不可少。但毕竟年纪大了,纵欲过度,油灯总有干枯的一天。平时不晓得敛着,节约着,细水长流的使,提早没用了也怨不得旁人。偏偏红莲这些年被保山调教透了,行房已成了习惯;又值三十几岁的虎狼之年,正在兴头上,一断了这活就烦躁得要命,有时在被窝里急得把保山身上肉都揪紫了,保山越发愧疚,觉得自己窝囊,对红莲居然有些低眉顺眼的,吃下风了。以后就传出红莲经常回娘家去和一个骟猪的光棍汉相好的风声。保山变得沉默寡言,头发白了半边,脸上身上的肉都沓挂下来,像个老人了……最终,他这样了结了自己。

  这个暑假庄上确实发生了不少大事情。如同一幕幕人世间的悲喜活剧。存扣默默地观察着,这种观察让他深沉,让他成熟。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0     标题: 88、女生眼中的焦点

 开学后存扣进了文科班。金国华、李秋生也上了文科。李金祥、刘桂海上了理科。

  高三的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从九月份开学到明年五月初预考,实质上只有八个月时间,要上新课,又要复习,时间相当紧。课程教得快,作业量大,背的东西太多,三天两头考试测验,真让人受不了,喘不过气来。历史、地理等于是两门新课,八大本,教得尤其快,一堂课老师能哗啦啦推掉十几二十几页,课后的消化记忆好生艰巨。有人都后悔当时选择上文科是不是昏了头,上理科只是跟着高二的课程走,顺水推舟多好呢。存扣有些不理解,像他这样语文水平高又有史地基础的人居然在文科班并不占太多的优势,经常考不过对这两门功课几乎没有常识的人。比如李秋生。他背起书来十分亢奋,简直达到忘我两忘的状态,一句话能重三倒四反复读几十上百次,两个嘴角都蓄起了白沫。看来学习这史地并不需要太高的智力和技巧,只要你肯背,下死功夫,就可以考出蛮好的分数。

  存扣在五十四个同学的文科班上成绩还是稳定的,期中考试排在第八,拿吴中这两年文科班高考录取十三四人形势来看,存扣是有希望的。

  ……

  离预考越来越迫近的时候,有些同学反而有些松弛下来。自己这把粮食自己有数,学习比较一般的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考不上参加复读的事宜。跟不上老师的授课,就按照自个的节奏走,不慌不忙。今年考不上,上“高四”却从容了。作为一个应届生,就是拚死忘命再努力也不见得就能考多高的分数,说不定岌岌危乎正好达线,那么与其勉强上个一般学校还不如多读一年考个好的。这样的情况太多了,不少在班上俏皮捣蛋的、老师头疼同学讨厌的学生“回炉”年把两年,就有的考上了很好的学校。迟上一两年天塌不下来,又不等那几个工资用,你前脚进大学门槛,我后脚跟上,一前一后而己。这种情况确实让那些当年勉强考取的同学仰天长叹。虽然学校和老师一再强调不准有这样的念头和行动,可这有什么办法,他说学不下去了。牛下了河你拽尾巴有什么用?没用。“平时不烧香,临死抱佛脚”——迟了。

  所以这些同学更加热衷于彼此写留言;一起出去到野外散步,交心,甚至偷着上饭馆喝酒;拍照片,送照片。一句话:善后。提到拍照片就不能不提下子穿西装。八五年小县城上已有不少人赶时髦穿西装了,农村里也有,都是胆大的,国家户口吃公家饭的,见过外面世面的人。爱美的同学就纷纷去老街上的“光荣”照相馆拍西装照,沾沾洋气,留个潇洒的模样。照相馆里的西装、领带和皮鞋现成的,但只有一套,身材正好差不多的穿上去自然是气宇轩昂;瘦矮的穿起来咣里咣荡,如同电影里旧上海的瘪三和特务;胖的呢勉强绷在身上,倒像马戏团的小丑,同样是滑稽。但各人自我感觉都良好,孤芳自赏,拍出来热烈地交换。

  拍照热当然也感染了那些学习好的学生。同窗数载总要留个念想,更道是“有眼看不见前头路”,谁能保证哪个以后就不能发达?多个同学多条路嘛。所以他们不仅也在同学的留言本上写上诸如“苟富贵,勿相忘”之类的话,也纷纷到照相馆拍照。单个拍,或合影。轮着穿西装。然后眼巴巴地等照片出来,拣中意的加洗,很大方地分。当然女生更是要拍的。女生更重感情。她们不穿西装,她们有的是好衣裳——她们换着穿。

  存扣也去拍了。可以想见穿上西装的存扣帅成什么样子。只知道当时在一旁的所有女生眼睛都定了珠似的。是的,太漂亮了。好马配好鞍,存扣理应是配西装的。这张西装单人照片是存扣有生以来加洗得最多的:上来三十张,以后又追加了三十张。还不够分,隔壁理科班的也来讨要。女生三三两两结伴来讨,这个时候她们已不要了矜持,——她们的小影集里怎么能没有存扣的照片呢。

  女生也把自己的相片送给存扣。有的是羞答答地当面给他,没有勇气的就趁人不注意放到他的文具盒里,抽屉里,书包里,或夹在他课本里。单个或小组行动,做贼似的。偷送了照片的女生这天就不停地望他,当看到存扣对他会心一笑时,就腼腆地抿嘴低头,很幸福的样子。

  深夜里,校园的林荫道上和操场边上还有毕业班的学生在踯躅。口琴吹着幽幽的颤音,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飞。有人在唱歌,唱张行的《小秘密》、《迟到》,唱周峰的《夜色阑珊》,唱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唱程琳的《风雨兼程》,唱《万里长城永不倒》和《酒干淌卖无》。无论是明快的、深情的、激昂的歌曲,此时全部都带着艾怨伤感的叹息的味道。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还有几天他们就要像夏收的粮食一样倒进预考这面铁筛子里,有的人就要被筛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张试卷定终身,以后的荣华贵贱不日就要开始昭显出来……这些青涩的少年第一次有了成人般的离情别绪,欲罢不能,无从排遣。

  正如往年一样,这个时候学校事情多。

  ——毕业班中的情书、小纸条出现了。传说有男女生晚上爬墙头下野地幽会。

  ——某某同学的珍贵复习资料被人偷走扔进了厕所后面的大粪坑。

  ——某某老师的窗玻璃深夜被飞来的砖疙瘩砸了。

  ——学校刚在学生宿舍前打的小洋井中被人屙进了屎橛子,早上先打水洗漱的人打上一脸盆“桔(橛)子水”。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1     标题: 89、不好的兆头

  预考存扣顺利通过。在家里等消息的六七天里,存扣每天到大田里走走。四月尾梢,五月头上,农村景色是很美丽的。青绿的麦子开始一天天转黄了,麦芒炸开来像太阳的光线,存扣喜欢用手按在上面,手心触处干爽麻痒,尽是可爱的感觉。或取一段新鲜饱满的麦秆做支短短的麦笛,含在嘴里呜呜地吹。油菜都成熟了,菜花蔫了掉落下来,果荚饱鼓鼓的,像青色的牛角。意外地遇见班上的女生程霞,原来她在顾庄有亲戚。不知怎么地现在男女生遇到了不像以前那般拘谨了,存扣和她下田玩,两人顺着麦田和菜籽田的垄埂消消停停地走,说话,看风景。程霞穿着件铁锈红颜色的衬衫,显得很快乐,脸上一片红霞。存扣发觉程霞还是挺好看的,以前在学校时倒没觉得。出了学校,好多女伢子都会变得活泼且漂亮,学校太紧张了,拘住人的性情。程霞是成绩很好的女生,数学尤其突出,她自信地说预考肯定能通过,“不然我哪有心思到我姨娘家来玩。”她问存扣考得咋样,肯定很好吧。存扣笑笑说:“感觉还不错。”

  存扣回田中时特地拢国香的牛肉摊子称了块好磙瓜肉,带给李金祥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学着做人,送礼给人家。李金祥的父亲对存扣很关爱,在他家吃过好几回了,不能不补人家的情。存扣和金祥一见面,两人都很激动,朋友都巴(望)朋友好,两个人预考都通过了。预考不比高考容易,通过了几乎就等于一只脚伸进了大学的门槛,如果不出意外,高考再把另一只脚拎进去。

  五十四个人的文科班剔了只剩下三十个。教室里显得空落许多,有时存扣回身望望撤在教室后面的空课桌心里总是唏嘘不已,那些课桌的主人有的一世都难见到了。

  李秋生和金国华同村,他告诉存扣,接到学校通知的那天金国华父子一起来他家打听,他话还没说完金国华的耳朵就被他爸爸揪住了,破口大骂,金国华挣开手一溜烟跑掉了,一夜没回家,躲在人家草堆洞里睡了一夜。他现在被他爸罚上了乡里轮窑做小工了,推板车。“不过下半年肯定还是要复读的。”

  还听说有同学回去两三天就上江南找工做了。

  几天之前大家还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呀。考上与没考上的就两种风景了。生活是多么现实又是多么残酷!

  存扣平空有了一种紧张。如果不把握这最后两个月,高考考不上还不是与那些同学一样栖惶?脚前脚后而已。

  他看看面前的所有同学,两个月后又剔掉哪些人呢?唉高考,总是有人笑有人哭,几家欢乐几家愁。

  存扣对自己一向自信的,但现在他已不敢掉以轻心。这次他的史地成绩在班上并不上数,数学也考得不太理想,只是语文和英语考得高了,语文95分,全年级第一。说实在的,要想高考顺利得中,至少是现在,他准备得还不够充分。

  他晓得,真正冲刺的时刻到了。他要卯足全力,超越,再超越!

  在离高考差不多二十天前,存扣感到眼睛有些不适。上来只是痒丝丝的,后来更变得刺挠挠,迎风流泪,迎光流泪。他以为是晚上在灯下学习时间过长的缘故,眼球发干,就到药店里买了红霉素眼膏来点,那东西挤出来黄乎乎的,像屙巴巴,还一股煤油味,泥在眼里很不舒服,好像也没啥效果。就不用了,改滴氯霉素眼药水,虽然七孔通连,药水流到嘴里有些苦,但比药膏黏腻和秽气好忍受多了。可还是没有用,白天尚可,晚上在日光灯下做看书做题目时间长了冷不丁就像有小虫子在眼里睡醒过来,翻身,蹬腿,蠕爬,得赶紧闭上眼用手指揉一揉,歇会儿。揉的时候里面硌磴硌磴的,眼泪流出来,食指上都弄湿了。特别伤脑筋,常常坏了情绪,苦脑得没得命。

  但他没有去医院看,他一直以为是用眼过度的原因。等到李金祥的父亲听到这事时已离考试没两天了,他赶紧要金祥把存扣叫过去,揪来桑叶煎汤,让存扣熏洗眼睛;又采来新鲜的蒲公英,挤汁滴进他的眼睛,埋怨道:“你这个伢子!你这是患了沙眼呀。咋拖到现在呢。一时三刻怎么治得好,会误你考试的呀!”

  九月六号全部考生去兴化县城参加高考。坐在早班轮船上存扣有些昏昏沉沉的,倚在李金祥身上打瞌睡。醒来后就恹恹地朝舷窗外面望望。大水茫茫,水中央的航标,远处绵延的渔民的网栅,岸上的树,天气有些闷,一切都似曾相识,使他想到前年春上和秀平一起来兴化的情景。船上的同学挤在一起,有的兴高采烈地说笑,有的则安静不语,其实都是有些小紧张的。存扣不紧张,他此时的心情平静得近乎黯淡。

  李金祥看存扣状态好像不对头,问道:“怎么这样没精没神的?准是这几天弄狠了。”

  “没事。好像有点小感冒。”

  “你呀。”李金祥叹口气,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到了兴化赶紧买药片子吃;再好好睡一觉。”

  “没事。”虽是这样说,存扣心里还是有点沮丧了:关节眼上,就是事多!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2     标题: 90、屋漏偏逢连阴雨

  田垛中学的考场设在城北中学,县杂技团招待所就是它的紧隔壁,田垛中学的师生就下在这里。进了招待所的院大门存扣心就开始发慌,穿过花径,来到客房区,他一眼就盯住了东面两年前曾住过的2号客房。还是那个蓝漆的木门,小窗台上摆着一盆花。眼往左斜,倒数第二间——6号房——是秀平睡过的房间。高大的罗汉松有根长长的树枝伸在那间屋顶的瓦楞上方。一切和两年前并无分别。只是人已变了岁数。只是秀平已经不在人世了。

  恰巧就把存扣分在了6号房。存扣下意识想换掉,但又想换什么换呢,没理由。存扣把简直的行李一撂,就在靠里的一张床上睡下了。蒙头大睡。其间李金祥打了热水进来叫他吃药片子——他到附近找了药房买来了感冒药。吃了药片子继续睡,一直睡到开中饭的时候才被金祥喊起来。浑身好像轻松了许多,在饭厅里吃了两碗饭。程霞把半盆扬州葵花大斫肉端过来,说女生嫌肥,还有几个把你们吃。存扣和金祥合吃了一个,各人一半。斫肉做得拳头大,确实肥腻,甜漾漾的,入口即化,两年前就吃过了,看来是杂技团招待所的传统特色菜。

  晚上带考的校长主任和两个班的班主任给大家开了个会。会开得不长,该交待的在学校里已反复交待过了。主要是说了些打气话,要大家放开包袱,把平时的学习水平发挥好了就有希望云云。要大家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上考场。

  存扣心里有些发笑,这一切多么像两年前的情景。只不过这次是来上考场,那次是来上田径场。

  晚上存扣睡在床上却好长时间头脑清醒着。外面马路上不时有过路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同学们都睡着了,呼吸均匀。好在没人打鼾。突然就下起雨来,雨点打得屋顶“噼啪”响。雨停了风还不止,那根松树的枝叶不时从屋瓦上扫掠而过,沙沙,沙沙,像是人的絮语。

  存扣觉得有点冷。他掖紧了被单。

  第二天早上醒来存扣头晕乎乎的,鼻子塞起来,喉咙发干,咽唾沫都疼。还怕冷。存扣晓得不好,笃定感冒了,早饭就着稀粥吃了双倍的感冒药。进了考场,语文卷子拿到手就哗啦啦地做。做着做着,突然鼻子一痒,一个喷嚏极其响亮地打了出来。坐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生,不满地扭过头瞪了他一眼。哪知道这只是个开头,不大会儿又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来了,要打出来时他赶快用左手连鼻子带嘴一起捂住,饶是这样,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仍显得响亮,而且怪异。每打一个都带出清水鼻涕,糊在手上。存扣听到考场上有人烦躁地叹气。一位监考的中年女教师走过来,轻声问了几句,掏出一个手帕给他。另一个男教师也用墙角预备好的杯子倒了开水来。

  做到一半时眼睛倒又痒起来了。存扣又是捂鼻子又是揉眼睛,真是烦死了。

  收卷后那个女教师叫住他,要他马上去医院看感冒,“打针!来得快——不能传染给别人!”

  田中这边领考的校长主任知道了这事,很着急,要李金祥陪他赶快上附近的医院。班主任刘老师也一齐去了,医生要下班,就忙着给存扣挂了急诊。开了药水,每天打两次。医生本来是要存扣挂水的,刘老师说这是考生,怕担搁了。那医生说,那就打针吧,如果控制不住,下午考过了还是要来挂水——蛮严重的了,扁桃体都肿得这样了。

  打过针存扣在床上躺了半个把小时就晓得好多了,头不昏了。李金祥高兴地说,你身体好,平时不打针,得了病一打针就灵光——全打掉,反正我陪你。存扣感激地看看他,为了自己让李金祥跑东跑西地忙煞了;关键时候,有个贴己的朋友就是好啊。李金祥问语文考得怎样,存扣说,都写出来了。说真的,除了作文,他现在都不大记得他是如何答题的了。狗日的感冒。

  三天试考完了,人人都像从战场上下来似的,疲惫不堪。在回田垛的班船上很多人都互相歪倚着睡觉。今年的试卷出得好像偏难了一点,尤其是数学和英语,普遍说题目刁且偏,综合性太强。存扣在有些浑沌的头脑中回顾了一下,不论试题难易,他都尽最大力量做了,没有哪一条空在那里。至于准确率多少,他心里真的没数。他现在也不愿去想。他只想早点到学校,回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它三天三夜再说。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2     标题: 91、难得片刻安逸

  存扣乘轮船回到家里,嫂嫂月红见了就心疼地咋乎起来:“哎唷喂,你看我家存扣,人都瘦掉一壳了!”要存根接下行李,自己忙不迭到厨房去下面、打荷包蛋了。

  存根埋怨存扣应该通知他放船去带他回来的;去院子里打来洗脸水。存扣说行李并不重,下了船十几分钟就到家了。麻烦甚事。乱七八糟的书本扔在了李金祥家里,考取了倒不要了。现在看到那些东西就头疼。存根就问考得怎么样。存扣说,做全做起来了,估计取没问题。卷子比想像的要难。往届生都说难。朝外看了看,问:“俊杰呢?”

  “上他外婆庄上七八天了,带了两发信要他舅舅送他回来,不肯哩,赖在那里。有吃有玩没人管,一个个太宠他。”存根笑着说。又回到考试上:“有得取最好,管它考个什东西,考上了就是国家户口。”

  存扣呼啦啦地吃面,吃蛋。荷包蛋白莹如玉。煮得嫩,带溏生,搛不上筷子,存扣嘴凑上去一咬一吮就成了蛋白儿,一口就吞下去。月红看着他吃,笑咪咪的。

  存扣吃着面,对哥嫂说起他害眼和感冒的事,“真是倒霉哩!”

  存根说你也太粗心了,平时哪儿都不要紧,关键时却弄出了麻烦。感冒肯定是盖得少了。

  存扣说前几天太热,晚上没盖被单,光着身子睡,可能夜里中了寒气。“怪我,光图痛快了!”

  “肯定对考试有影响了!”存根叹着气说。

  “影响多少有点罢。嗐,还是没经验!”存扣把面汤全喝了,抹抹嘴说:“身子还发软,像散了架似的。我要好好睡上几天。”说着就打上了呵欠,上东房去睡了。

  存扣起来后到种道那儿看眼睛,种道说:“你这沙眼严重了,都是水窠窠儿,点药水没得用,你得到大医院去刮沙——上东台吧,去中医院或人民医院!”

  存扣吓了一跳:“刮?用刀刮?”

  “不是的。”种道说,“用针挑,把窠窠挑破了,水放掉,再用药水上。有点疼。”

  “不打麻醉?”

  “不打。”

  存根教存扣不忙去东台,先把在种道那里拿的药水点着,说瘸长宝跟他约好了下周上东台进元件的,有顺便船。“你在家里吃吃,睡睡。现在也不急了。”存扣心里一乐:吃吃,睡睡,猪子啊。他说:“等就等几天。”

  兄弟身体不好,哥哥嫂嫂着了忙。当天存根就杀了小公鸡让月红收掇了,清炖,加老葱生姜,还抓了把枸杞搁在里面。武火烧,文火焖,熟了连砂锅一齐端到存扣面前,让他一个人吃。第二天早上存根上街买了两副猪脚爪,走时没跟月红打招呼,月红就不晓得,上街时走岔了道儿,正好和存根两不遇,兴冲冲拎了一挂肚肺家来时看到存根已在院子里用个铜镊子在收掇猪爪子了。月红把肚肺拎到北面水码头上灌,血红干瘪的肚肺三灌两灌就变得白嫩肥大起来,控出来的白沫泛在河水里,柳叶样的小鱼儿在里面拱来拱去。有人对月红打趣道:“长嫂为母,月红对小叔子就是体贴。昨个杀鸡,今个灌肚肺,比服伺人做月子都卖力。”

  “可不,桂香一年到头在外面寻钱,存扣还真修了月红这好嫂子。”有人接上茬。

  “十个嫂子九个对小叔子好——正常,正常!”一个蹲在水泥板上洗脸刷牙的促狭佬嘴上牙膏沫挂挂的冲大家做了个鬼脸,被月红看到了,手捧起河水朝他头脸上泼去,笑骂道:“嚼你个舌头!”

  水泥板上的妇女们一起哄笑起来,乐不可支。月红认真地对她们说存扣考试间重感冒了,现下身子虚哩,不补补咋行?

  有人就说这不影响考试了么?——“考得怎样?”

  “他说考得还不丑,全做起来了。”月红答。

  “最好最好,这小子从小就聪明。”

  “考上了我们街坊邻居也都沾光。”

  存扣就真在家里吃吃睡睡,坐到西房里看看电视。哥嫂房里新添了张沙发,倚在上面很舒服。他现在怕看到书本,连小说书都不愿意看。这几个月捧书捧够了。本来存扣想到庄西望望顾保连的,不知怎么走到门外又回来了。庄上今年四个考生,另外两个是初中时(2)班的,分别在唐刘和周庄上的高中,住在庄南,存扣更不想去望他们。

  休息了两天,存扣精神大了不少,开始平静地回顾这次高考的细节。回忆的结果令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次考试他不在状态,并不全因为沙眼和感冒的影响,想来还是复习得不够充分。十册史地课本,八个月学完,融会贯通确实不容易,有些题目显然答得似是而非,不是太严谨全面的。数学综合性强,难度大,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敢猜定最后几条大题目是否全做对了。看来第一志愿报的复旦是没戏了。有点自不量力了。有点可笑了。但回忆来回忆去,存扣认为自己取还是没有问题的。第二志愿报了扬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最差也会被它录取吧。

  早上存根对存扣说你也不要在家空等,出去玩玩么——要么到外婆家去?存扣说在拿到通知之前哪儿亲戚都不想去。他在门口站了站,决定上河东到中学里走走。

  公共场所总是这样,有人的时候热闹渲腾,生气勃勃,没人的时候则岑寂得要命,甚至举目荒凉。学校尤其如此。存扣走进顾庄中学校门时便体会到一种萧索的感觉。暑假学校里没有一个学生和教工,连看门的人都没有。教室、宿舍、食堂的门全闭着。砖铺的林荫道上晒着农人的烂麦草,发出阵阵浓郁的沤味。才放假十一二天,操场上就长起了青草。溽热湿润的夏天是杂草狂欢放肆的日子,它们长势很欢,青绿而直挺,一天一个样。在整个有学生的学期里,操场上光净平整,不见一根草叶,殊不知它们的根茎却在地下纠结着蛩伏着忍受着,渴望出头之心一天都没有死掉,等到学期结束,在热辣的阳光和充沛的雨水中它们便施施然探出了土层,恣意汪洋地生长,大有和日子比赛的劲头。两个月后新学期开始它们又得被铲掉。它们一年只有两个月的生命。整个暑假几乎没有人来搭理这些草们,有时有个把老头牵着条山羊来,把系在绳链顶端的削尖的木棒插进青草最茂密的腹地,到晚上来牵羊时这地方就会有一个完整的正圆,这是羊一整天的作品。不过不要紧,啃掉的青草第二天就会发芽出青,几天后就又长高了。人都灭不掉它们,何况畜牲?

  这当儿操场上有一趟翅膀还没长全的嫩鹅,十四五只,尾部涂着洋红和深绿——有两只是黑屁股。那些红和绿是从河西的聋奶奶那儿买的,一角钱一小勺。那小勺是牛角做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光滑细腻,像玉一样的半透明,小巧又精致。上小学时东连有次想偷过来,没想到耳朵不灵的老人却目光如炬,一双暴着青筋的瘦手鸡爪般扣住了他的手腕。存扣喜欢这红和绿,它是那样的民俗和纯粹,这样的颜色是属于乡下的,是民间的颜色。至于那两只黑屁股,肯定是用的墨汁,它俩将顶着这丑陋的印记委屈地渡过整个幼年、童年和少年,直到羽毛长齐了完全盖住屁股为止。当然鹅们的童稚时代是多么短暂,几十天功夫它们就长成了体形宠大趾高气扬的大鹅;更有些到了八月中秋就被迫结束生命,变成香喷喷的佳肴让大人伢子回味好几天。

  存扣在校园里各处游荡着,心底涌起了一种亲切的忧伤。多么熟悉的地方,他在这儿渡过了三年的时光。那时的一切都恍若在眼前。校园静穆着,好像配合着他的回忆和情绪。连偶尔叫上几声的鸣蝉这时都不响了。没有风。教室,食堂,宿舍,厕所,空旷操场上的篮球架,单双杠,水泥乒乓球台,实验室前面光秃秃的旗杆,还有那些树,全都安静地兀立,接受存扣的检阅。走到食堂的时候,蓦地一阵笑闹,两个举着青绿的芦竹的五六岁伢儿从拐角处冲出来,从他身边跑过。芦竹尖上绑着一块塑料纸,跑起来像块丑陋的破旗,哗啦啦地响——这是两个嬉戏的牧鹅儿童——男伢精瘦结实,浑身黑鳅鳅的,青皮大光头,全身就一件小裤衩儿,女伢却白圆肥实,像个糯米粉团儿,单裹着一个红肚兜,后面除了根红系带连背和小屁股都裸着,两个羊角辫儿随着奔跑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戏台上穆桂英头顶的翎子。一路奔跑一路笑,声音如摇银铃,水般的清亮,校园里安宁的空气变得活泼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存扣心里顿时蹦出了这句话。他想时间真如同有人说的魔术师,这两个伢子将来说不定就成了夫妻,一个锅里搅饭勺,一条被窝里睡觉,养儿育女,含饴弄孙,最后寿终正寝。也有可能大了天各一方,甚至……他忽地就想起了秀平。

  熟悉的旧校园里曾走过一对如花少年。秀平的影像如雾般流动,让存扣心里窒痛。他赶紧朝外走,漫过来的缅怀情绪让他喘不过气来。当他一脚跨出校门,林荫道上的蝉们却一齐噪鸣起来。藏在树叶中间的几只喜鹊冲出树梢,扑刺刺朝南河那边铁工厂里的白果树飞去。存扣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它们飞掠而过时白色的肚皮和蜷起的脚爪。

  存扣在校门外稍微停了一下,像是有股力量推着,他抬脚顺围墙朝老八队方向走去。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3     标题: 92、永恒追忆

  来娣坐在一截树桩做的凳子上剥黄豆。今年的“六月白”长得很好,豆棵子上缀满了荚角,密匝得像串鞭炮。饱鼓鼓的。早上下地带露水拔了十几棵,回来时正好在巷子里碰到庄上卖豆腐的“二瘌子”,就顺便拾了两块。中午就黄豆烧豆腐,汤都不要做了。一个人在家里,吃饭好弄。来娣的手在豆荚里熟练地动作,像机器斫田似地自下而上推进,剥满一小把才放到脚边的碗里。豆米儿绿莹莹的,配着青花瓷碗,很生动,等会儿和豆腐烧出来,绿绿白白的;如果再放上两角红尖椒一起烧,盛出来更是好看。还没吃到嘴里,来娣已经欢喜了。

  六月里农闲,就是隔三差五到稻田里拔拔稗子,薅薅黄豆草;十天八天打一回稻药水。来娣怕蹲在家里,就一个人,冷清,容易回忆过去,想起故去的老头子和两个女儿。心里就伤感,不好受。他喜欢和庄上的一帮老头老太上庙进香,跟人家做佛事,热热闹闹的。做佛事还能混个嘴儿,有几个小钱的酬劳。现在来娣在念佛的人当中名头蛮响,她记性好、嗓门亮、长劲大。她现在已经请会了几套大经了,像《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她不识字,但还备个小经本儿,请庄上老先生把经文用毛笔抄上去,得空就认两句,逮到识字的就问字,连舔着两挂鼻涕的小学生都是她的老师。心诚得很哩。居然让她认得了不少字。她配了个老花镜,捧着经本子坐在门头子里念念有词时常有人开玩笑:“来娣婶,又在用功哪?”她笑笑。吃斋念经让她找到了精神寄托,生活充实。逢到有人夸她脑子灵光她常这样说:“如果小时候我也有学上,保管和我三丫头一样成绩好。”

  来娣一面剥着豆米子,一面把才学的经在心里温习着。突然手上触到了一个碧绿的软软凉凉的东西,一看是只肥胖的豆虫,有大拇指头粗,两寸多长,便捏起来扔到不远处觅食的几只鸡中间,立刻引起了混战争夺,尖嘴乱啄,翅膀乱扇,平地起了尘。来娣忙站起来吆开它们,嘴里刚“嘘——”了两声,便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大小伙。

  “哎呀,是存扣乖乖啊!”来娣忙过来,抓住存扣的手,激动地说:“小伙啊,你哪有空来望我的呀!”

  “我考过了。……就想来看看你。……妈。”存扣有些支吾,“妈”字已不大喊得出口。

  “唉,不要再喊‘妈’了,乖乖。喊‘婶妈’吧。”来娣有些伤感地说,回转身从厨房里搬来一张带靠背的竹椅子,要存扣坐下。坐在存扣的对过,把他的手抓在手心里。“婶妈没得这个福啊……亏得我乖乖还记挂着我!”

  存扣感到她的手粗巴裂糙的——这是双做了一世的勤劳的手啊。婶妈的头发白得像雪,有些零乱。脸色还好。存扣眼里噙着泪,说:“怪我,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你。”

  “我娃忙哩,要学习。苦哩。”来娣忙说,“咋好怪你,你把婶妈放在心里,我已……很知足了。”抹开了眼泪。

  “妈妈家来了么?”

  “还没有。”

  “考得咋样?不丑吧?”

  “还……好。”

  “肯定好的!如果秀平在的话两人倒一起考了……这丫头心黑哩!”来娣擤了一把鼻涕,在树桩上擦擦。

  存扣顺手拿了一棵黄豆剥起来。来娣一醒神的样子,要站起来:“我去打几个蛋把你吃吃!”

  存扣忙伸手止住她:“婶妈,你别忙了。我只想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儿。这几天在家吃伤了哩!”

  “你哥哥嫂子都是好人……唉,我家秀平没得福咯!”又动起感情来了。

  两人剥豆子快,一会儿就剥了大半碗。边剥边聊。存扣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婶妈,秀平在医院里为啥不给我写个信呢?”

  这是长久郁在存扣心里的一个疑团。他常想,秀平在苏州四五十天,肯定晓得他想她、急她,但为什么一个信都不带给他呢。这不正常。

  “她写的呀。”来娣说,头抬起来望着院墙,像在回忆细节,“她要我出去到楼下小卖部买来信纸信封,坐在床上给你写。写写哭哭。写写哭哭。写了又揉了。揉了又重写。最后还是揉了。说‘不能给他写,他晓得了我的病要着急的,要急死了的。不能影响他学习呀!’终于没写成。”

  存扣没听完眼泪水就直往外滚。原来是这样啊。他嗄着喉咙说:“秀平……她呆呀!她真呆呀……”紧接着又问:“她平常也没记下什么?记日记么?”

  但他心里马上否定了,他晓得秀平没有记日记的习惯。

  果然。——“记什么日记啊,她姐夫急急火忙地把秀平带上船,什么本子都没带。她就是在床上看看报纸……后来报纸也不看了,睡在铺上呆想,看着窗子。没有记什么。”

  “那……秀平用的那些书呢,……还在么?”

  “那些书呀本子的一大堆呢——她哥哥怕我看到伤心,都卖给收荒货的了。”

  存扣心里连叹惋惜。他想拿几本秀平的书呀作业的,带回家做个念想。

  “噢,我想起来了!”来娣忽然站起来,到屋里拿来个红塑料面皮的本子来。“你瞅瞅,这是我留下来夹丝线夹花样的,里头记了不少字哩。”

  存扣心“砰砰”跳了起来,抖抖索索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秀平的记歌本儿,上面用娟秀的字体认真抄着歌词,有的还有简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军港之夜》,《幸福不是毛毛雨》,《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在希望的田野上》,《游子吟》,《牧羊曲》……还有存扣和阿香在国庆节合唱的那首《清晨,我们走上小道》以及男生背后偷着唱的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存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基本上是按照从初一开始的顺序抄的歌曲。熟悉的旋律从书页里跳出来,所有的片断组成了亲切的连唱,让存扣心里有种酸楚的幸福。秀平爱唱歌,经常听到她哼哼,特别是高兴的时候。她是多么地热爱生活!如果她还在,这本子里不知又多出多少首流行歌曲呢。存扣心里正唏嘘着,拇指一滑,纸页哗哗地翻过,他突然就在白纸中间的一页看到了用红圆珠笔抄就的一首诗。题目用的是仿宋体,用红绿两种笔芯精心地描过:

  给XP——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

  天啊,这不是存扣那年春上写在油菜叶上的诗么?存扣逐行地往下读,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浑身都在发抖……秀平,亲人啊,我的姐姐!

  来娣把剥好的黄豆秸子拿过去撂进羊圈里给羊子吃,回来看到存扣不瞬眼地盯着本子看,神色异样,忙问:“里面写的是什么?”“是歌词。”“你要么,你要你拿去?”“不。还是由你夹花样吧。”

  存扣告别后,来娣坚持要出来送到西桥。走得好远了,存扣回过头,还看到她站在桥头,蓝褂子,白头发。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3     标题: 93、慈母回家

  傍晚时分,桂香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存根对妈妈说:“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要回来。”

  “咋猜的?不得了,啥时学会了算命打卦的!”桂香跟儿子逗乐也是一股江湖味儿。

  桂香很开心。她急急火忙地赶回家是想早点看小二子考的啥大学。伢子读了这么多年书,终于考大学了。上了大学等于她做妈妈的了了一桩大心思。也是对她多年来在外吃苦卖力的补偿。这种补偿是精神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脸面上的。

  月红说:“妈就是舍不得存扣。”

  “瞎说!”桂香嗔她,“妈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肉,手背是皮。妈,哪个是手心?哪个是手背?”

  “哈,巧嘴薄舌的!月红啊,我看你可以跟我出去相命了!”

  “啊,妈不关亡了?改相命了?”月红惊讶地问。

  “唉,装神弄鬼的,太烦神。现在外面信相命的多,就改了。”桂香说。又补充道:“这相命简单,来钱快。”

  “多年的老手艺说撂就撂了,妈你也不舍不得?”存根有心和妈玩笑开到底。这几天他心里也是格外的舒畅。

  “有啥舍不得的!”桂香把带回家的东西放妥了,一屁股落在大凳上,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一支。鼻孔里喷出烟来。“在外面哪样寻钱做哪样。再说相命和关亡差不多路数,‘听簧’,‘拾簧’,‘剐簧’,一个式!妈又不要学,现成就会。”

  是存扣给妈打来的洗脸水。桂香笑吟吟地打量着儿子,说道:“身子倒壮实,脸上却瘦了,气色也不大好。吃了苦了。放假正好补养补养。”

  存扣说这两天哥嫂给他补养了,吃了不少好的哩。

  桂香洗好脸,说:“妈在外面经常提你们兄弟。人人都夸耀,说没得个爷娘老子,妈妈在外面,就大的带着小的过,十几年没红过脸,还从来没见过,不简单。”又对存扣说:“你嫂子也对你好,你将来要补她。”

  “补什么哟!”月红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嘛,——妈,存扣脸上黄是生了病的,这两天才有精神……”

  “啊!甚病?”桂香吓了一跳,打断月红的话,“啥时得的!”

  存扣就把事情告诉了妈妈。说眼睛等两天和哥哥上东台看。

  桂香听了急得一拍大腿:“咋这么背哩!怪我,上次过高邮泰山庙时没进去烧柱香!”

  “影响……考试了么?”她眼巴巴地望着存扣。

  存根说考得不丑,卷子全做出来了。你放心好了。叫月红快去下碗面给妈吃,“肯定饿了。”

  桂香呼啦啦吃着面,忽地筷子往桌上一顿,说:“存扣,明天妈就陪你上东台!——开穷心,身上有患哪能等,还能拖?”

  存根说庄上明天没班船。桂香说没班船要啥紧,不是还有腿么,头二十里路,还要乘什么班船。问存扣愿意不愿意和她一起走着去。存扣说愿意,好多年不陪妈妈走路了哩。

  正说着,大门外“嘎哦——”一声高亢的鸣叫,一只大白鹅摇摇摆摆地进来了。

  存扣笑着说:“这鹅真的意思,早上出去叫一声,晚上回家叫一声,发信号哩——‘我出去了!’,‘我家来了!’”

  存根说是这意思。这鹅聪明。是附近十几只鹅的头脑哩。在陆上走她打前,头昂到天上,后面的鹅排成一队跟着。在水里也是她领头,带那些鹅找草吃。月红说这鹅还厉害,猫子狗子都怕她,谁对她不恭翅膀扑扇起来冲上去就啄,凶恶得狠哩!现在家里黄鼠狼、老鼠的影儿都没有。护家哩。

  桂香听得有趣,说:“真是大块头!啥时逮的?就逮了一只?”

  存根说四月天逮的,长得贼快。可能是洋种。逮了四只,没几天被俊杰玩死了两只,又不注意踩死了一只。就这只命大。俊杰当个宝哩。

  桂香笑道:“当个宝也不行,等存扣拿到通知就杀了吃。要请客的。”

  存扣连忙说不要。月红笑着说:“俊杰肯定要哭闹的。”

  “哭闹就哭闹!叔叔考上大学吃他只鹅算个啥!”桂香眼一瞪,仰起脖子把面汤和菜叶全喝下肚去。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4     标题: 94、落榜了,失落?

  对于东台人民医院眼科的医生来说,刮沙真是芝麻大的手术吧。让存扣睡在门诊的床上,脸上搭块留有两个眼洞洞的白布,只感到眼睑上一阵蚁咬似的刺痒(并不痛),还没还过神来,医生就说好了——前后也不过五六分钟!好麻利。困扰了存扣个把多月的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大医院的医生就是不同,有本事。当然保不定这刮沙对于他们做惯了,熟能生巧,轻车熟路,驾轻就熟。就如同学生做习题,做多了也就不难了。医生让存扣坐在门诊的长条椅上把眼闭会儿,开了处方单叫桂香下楼去取药。桂香气吁吁上来时疑惑地问医生:“就两支眼药水?”医生说:“本来只需两支眼药水,你当多大个事啊。早中晚各滴上一次,上来有些腌人的啊。”桂香充内行地说:“腌人最好,腌人正好杀菌!”

  连挂号才六块多钱,上这么大的医院。娘儿俩都有点不相信哩。立刻就点眼药水,趁着才刮过的沙,把里面的坏细菌全腌死了。眼睛又闭了几分钟,告别了医生,两个人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医院。

  出了医院门才十点多钟,桂香说咱吃点东西再走,领着存扣进了一家饺面店。两海碗热气腾腾的虾仔馄饨端上来,先啜一口汤,透着海鲜味,存扣用匙子往碗底搅拌了一下,原来还有紫菜的。这东台离黄海已不远,在吃食里面用的海货多。桂香怕存扣一碗馄饨不得饱,又上门口的油锅旁边搛了两个麻团来淹在他的碗里。知儿莫若母,桂香晓得存扣从小就喜欢吃馄饨和麻团这两样,带他进城上街是必吃的。桂香记得上次带存扣上东台瞧病是十岁的时候,那时存扣头老晕,有时还流鼻血,早上起来鼻子上粘着血疤子。高家庄有个老郎中说别是白血病,把桂香唬死了,赶紧上东台大医院,一查不是的,只不过有点贫血而已,才放下心来。这一转眼功夫伢儿倒十九了,真是过得快。桂香望着存扣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很快慰,又有些愧疚:这伢子从小就是“靠娘生”,在妈妈怀里睡大的,离开了妈妈晚上睡不着,哭闹。五岁多就把他撂给哥哥了,每次回家还是搂着妈妈睡,直到上初中才不好意思。自己欠伢子的哩!今天在路上和妈妈有说有谈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哩。就这么长大了,成人了……也不知这次考上个甚东西。不管什么,能考上都是好的,国家户口,红本子,吃商品粮,就脱了农村苦胎了。可这小子看上去并不太兴奋,是因为考试得病考得不满意?……桂香正胡思乱想着,存扣这厢也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擦擦嘴巴,亲热地喊桂香:“妈妈,我们走呃!”

  在回来的路上娘儿俩显得很轻快,还是七谈八谈的。存扣顽皮地问起妈妈相命是咋回事,桂香就笑呵呵地介绍给他听。

  “不难的,和关亡差不多理儿。”桂香说。“也是两个人一组,到了人家庄子,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吆喝,一家都不放过。‘相面哦——相命相啊?’逗人家。人家说相,就进去了。

  “一进人家院门屋门,我和‘搭子’就赶紧‘拾簧’,看到晒衣绳上晒着尿布就知道这家有吃奶的伢儿,看到菩萨面旁边有亡人牌子就晓得死过人,看到柜子上有药瓶子就知道家人有人害病;看人家房子,是瓦房还是草屋,瓦房是大瓦还是小瓦,用的木头檩条还是水泥檩条……总之,多哩。所有这些都可以用来判断这家的情况,用在相命的过程中说准了人家相信得不得了,说你灵,那钱就好哄,好拿。”

  “那‘搭子’拾到‘簧’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相?”存扣问。

  “有用啊,咋会没用呢——她告诉我呀。把有用的告诉我呀!”

  “这一来不就露馅了么?”

  “呵呵,用‘春典’呀。‘春典’就是黑话,江湖上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黑话,外行人听不懂的。不经意说出来,好像自言自语的,人家不注意。

  “比如人家有男伢子,就说有‘扣儿’,女伢子就是‘环儿’,眼睛不好叫‘招子不亮’,离开叫‘扯板’……多哩。什么话都有‘春典’,就像你们说外语,你们懂,人家不懂。”

  存扣兴致盎然:“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水,乃,羊,树,满,龙,心,盼,勾,寸。”

  存扣哈哈大笑:“有意思!这么多道道儿——我们看眼睛花了六块半钱就叫‘龙块满钱’了?”

  “不对,叫‘龙寸满钞’,块是‘寸’,钱是‘钞’。”

  “噢。这么多的‘春典’怎么记得住呀,拗嘴拙舌的?”

  “还不跟你学外语一样,多听多记多说呗!”

  “那倒也是。”

  桂香接着往下说:“一家相命起码有三家来听热闹的,相命的不怕人多,人多好‘拾簧’,我和‘搭子’故意撩大家说话,从他们的说话中捕捉有用的东西,比如有人背后谈论主家五姑娘哪去了,被‘搭子’听到了马上用‘春典’告诉我:”满环儿‘,我相命的时候就对主人讲你是个’嫦娥命‘,命中缺子:丫头滚滚来,生三添四还加五;儿子不易得,深山寻参苗。把人家都惊住了,说你相得准,’活神仙‘,什么都依你。“

  “如果人家还有第六个是小子呢?不就不灵了么?”存扣问。他想问题总是要考虑得很周全。

  “也不怕呀。”桂香说。“小六子是个男娃不也是‘命中缺子’、‘儿子不易得’么?正说反说都不怕,都好解释。擅相命的人家是问不住你的,文说文答,武说武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其实就是玩模棱两可。”

  “有时是这样的。你几句话搭上边说得准了,对方就相信你了。你就可以‘剐簧’了:先说一通吉利话,让人家高兴起来,再话头一转,人家有病有灾的还要说以后还要生难,人家兴兴旺旺的也说不久会有祸灾,人家一怕,就会跟你讨‘解释’,请你化解。”

  “这时就可以跟人家要钱了?”

  “不是直接要。直接要能要多少——不像安徽人相命,一个命一块两块的,一个能相几个,能弄多点儿钱?我们兴化人比他们要得聪明,要起来多,人家还情愿给!

  就说你家这个难化解消除也不难,只要费点香火钱。就看你家诚心不诚心了。人家肯定说诚心了,‘不诚心喊你来相命消遣你呀!’这时候就说那好,要念十套经,磕一百零八个头,烧六十筒香——多少筒香看这人家的家庭情况和人是不是爽气来定——我们给你买了带到大庙里烧。至于我们的鞍马费,随你把几个吧。这样几十筒香加上鞍马费,弄得好就是几十块钱。“

  “假如人家要自个找个庙去烧呢?”

  “他(她)不会念经呀!不念经又不灵!那些庙不说本地的,往远处说。如高邮泰山庙,扬州大名寺,镇江金山寺,南通广教寺,苏州寒山寺,南京鸡鸣寺……想到哪说到哪。”

  “原来是这样。嘿嘿,妈妈,你到像成了相命专家了!”存扣笑着说。

  “哪个不说你妈聪明!”桂香自豪地说,“做了几十年的都做不过我哩,妈这才改了几天?”

  “可是,妈妈……这终归是骗人家啊!”

  桂香沉默了。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说:“妈妈当初走这条路也是为了这个家,你爸死后妈妈整天想着他,回到家里心直往下掉,没精没神的,心里难过呀——香烟就是那时吃上的——所以才下决心离开家出去跟人家学关亡讨个营生,挣钱养你们。做妈的哪个想离开自己的伢子呢,更何况你当时才五岁,哥哥也不过十五。其实你和哥哥中间还有一个的,比哥小两岁,是个女伢子,养她的时候难产,胎不正,出不来,妈差点死掉。养下来没满月就发烧,救不活,走掉了。以后妈就不敢要了……想不到以后还是要了你。怕你又有不好,所以叫你‘存扣’,就是要把你‘扣’住。还好,你长这么大,基本上没病没灾的,滑滴滴的一个俊伢子……

  “妈也晓得这不是正行,但是做惯了,做熟了,一下子要停也不容易。人说走江湖的人是有瘾的,心野,就像猫子吃了露水变成金钱豹,变不回头了。这话是对的……但妈终有一天会停下来的,现在你大了,都考学了,一毕业成了公家人寻了有用的婆娘妈也不会再做给你黑脸的事……妈懂哩。”

  存扣记得秀平死后妈答应他考上大学就洗手不做的……他沉默了。

  娘儿俩边谈边走倒也走得快,过了前面那个庄子就远远看到顾庄的影子了。一路上全是稻田,绿油油的。田岸上长着黄豆和高梁,也有向日葵,豇豆藤缠在秸杆上,那些豇豆结得挂挂的,紫的,绿的,白的,长的有一尺多,但路上没人去摘。农村人不稀奇。走到河边、桥上时,看到河里的菱藕铺了半边,叶子挤叶子,都挤得抬起来了。

  存扣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一句:“妈妈,要是我今年没考上咋办呢?”

  “会吗?”桂香惊讶地看了存扣一眼,“你还会考不上?”

  存扣没吱声。不知咋的,他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心慌的感觉。

  “你不是全做起来了么?全做起来还考不上?”桂香显然有点急了。

  “是全做起来了……”存扣现在回忆那三天考试,觉得那时头昏昏的,做是做起来了,也不知是咋做出来的,反正不是那么有激情头脑清晰做出来的。他因此心里就有些没底。

  桂香沉默了一会,说:“万一考不上也不怕。也不要紧。你上学早,又没留过级,你的同学不是已有二十几岁的么,你才十九,怕什么,今年考不上咱再复,十九跟二十,差一年,妈等得起。”

  “这不是等得起等不起的问题……而是太丢人了!”存扣说。

  “丢什么人?又不是做贼抢劫嫖婆娘,丢什么人!”桂香大声地说,又话音一转:“你还没接到通知,瞎想做什么?不要往坏处想,我想凭你不会考不上的,好丑不同。别瞎想了,越想越疑心。——呆小伙!”

  到了家存根说“老瘌疤”进仁在街上说他儿子保连考得好哩,考四五百分哩;录取通知都下到兴化了。

  存扣没好气地说:“他放屁哟,今天才几?才考了三四天就晓得了?第一批本科出来起码要半个月哩!”

  月红说,这进仁是吹牛皮哩。想儿子上大学想疯了。

  存根说,难怪,保连那年出了那个事弄得到外面去上,考上了才能关上面子,证明他儿子是个有出息的人。

  存扣听得心里草草的。中午嫂子烧的蹄膀,他只动了几筷子。

  饭桌上桂香对大家说,存扣说第一批出来不是也要等半个月吗,我出去做七八天生意,不能在家空等。又对存扣说,如果在家里等得焦人可以上你外婆家玩几天嘛。去吧,散散心,也该去看看你外婆和舅舅、舅母了。

  存扣想说要等到拿到通知再去的。但他终究没说。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4     标题: 95、睡在一起的少女

  存扣的到来让外婆十分高兴,拉着他的手乖乖长、乖乖短的,要存扣在屋里歇会儿,赶忙着上庄办中饭菜去了。

  存扣来王家庄不先到舅舅家,而是先奔外婆的独屋。他打小和外婆最亲。外婆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很朴素。屋子在庄河南,屋后屋西就是河——正好在河的转弯角上。河边上长满了芦竹和树。芦竹花刚出来时也是绿的,到秋后才变成白花,非常好看。小时候存扣经常钻进芦丛里,高高的杆密密的叶,人就像淹在竹海底下,那感觉是很奇妙的。芦叶和地上松土的味道很好闻,香,甜,腥,很纯粹。他在里面玩芦叶,玩虫子,破坏蚂蚁的洞穴。那时他常羡慕鸡子和鸭子,它们可以整天拱进来玩,逮虫子吃,卧在软地上休息,他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鸡,或鸭,但必须是大公鸡和雄鸭——威风凛凛。河边上树有好多种,有椿树,榆树,泡桐,苦楝,桑树,还有叶子形状很奇怪叫不出名字的树。苦楝开花的时候一树的紫色,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子;树皮光滑,树身不高,分杈又多,存扣最喜欢爬它。坐在丫杈上,像孙悟空,像放哨的儿童团员。楝树果儿结成的时候绿滴滴的,极像葡萄,可惜不能吃;但摘下来用弹弓射麻雀却是最合适的子弹。存扣总弄不明白,为什么蝉最喜欢锔在苦楝的枝丫上吸汁,它欢喜苦吗?还有牛蜢,也喜欢锔在光溜的楝树干上,一锔好几只,半天都不动,被伢子们看到了用小手一拍,放进火柴盒子里,是钓鳝鱼上好的饵料。苍蝇也可以的,但用手很难拍到,太狡猾,手还没举起就飞了;用苍蝇拍子拍又不行,一拍就烂了,穿不上钩。(当然还有人用茅缸里爬上来的蛆子做饵,鱼也肯吃,但存扣从来不用,嫌脏。)存扣喜欢爬的树还有桑树,桑树叶子大而肥,不生虫子,经常有女人背着篓子来采,回去喂蚕宝宝。麦黄时节桑树上缀满了比星星还多的果子,绿绿的,红红的,紫紫的,存扣和小伙伴们就坐在树叶间,拣紫的熟的吃,嘴巴上手上褂子上都沾得紫湿湿的,小肚子吃得滚圆才肯下来。有趣的是鸟儿们这时胆子变得出奇大,常常奋不顾身地飞到树上与他们争食,存扣有一次气不过从兜里掏出弹弓向一只山喜(一种像喜鹊但体形略小的鸟)射击,“噗”地一声,正中肚皮,它在树枝上晃了几晃,就像砖头似的直坠到芦竹丛里去了,存扣下来找了半天没找到,估计没打死又爬出去飞掉了。庄河南没几户人家,小河半抱,芦竹猎猎,树木森森,非常安静,所以存扣最喜欢呆在外婆这边。他喜欢安静,一个人玩玩,想想东西。晚上和外婆睡,小时候睡她怀里,从上初二后就睡在她脚头,晚上唠嗑到半夜。

  外婆家就两间屋,西面堂屋,东面睡房。一个人住满够了。屋里陈设很简单,灶台就在堂屋西南角上,灶前靠西墙蹾一个水缸,水缸旁边有个碗柜。北墙下面是张旧条台,上面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青花瓷香炉里积了一大半香灰。农村老年人都信佛,早晚一注香是少不了的,初一、月半、过年过节更是要多烧。一张矮饭桌,几张爬爬凳。米缸,屯粮的泥瓮,大大小小几个坛子。小衣橱,灯柜儿,床。墙上整齐地挂着大竹匾,筛子;屋梁上吊着蛇皮袋,里面大概装的花生。另外就是几样农具,列队似地摆在南面窗子下面。除了堂屋面上贴着画着寿星佬儿的年画和门上的一副有些褪色的对联,找不出与文化有关的东西来了。可存扣知道不认字的外婆家里有一本厚厚的《鲁迅文选》的,一年到头放在她的灯柜上,有时放在铺里头的针线匾里,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正如来娣用了秀平的记歌本儿,外婆的《鲁迅文选》也是专门用来夹花样和丝线的;以前还夹过粮票、布证之类。存扣坐在小凳上喝着清香的菊花茶(是外婆自己晒制的),太阳从门外照进来,在堂屋里落下一个平行四边形的光斑,如此安静的氛围让忽然想读些什么,到房间里一看,那本文选好端端地摆在灯柜上哩。拿出来摆在饭桌上小心地打开扉页(怕弄乱了丝线),想从目录中找一篇他没看过的鲁迅文章,这时候屋内光线一暗,地上的光斑多出一个人影来。

  存扣扭过头一看,便看到一个俊美的姑娘,十七八岁,笑吟吟地看他。一脚踏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框。面熟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存扣哥哥!”

  “你是……爱香!”存扣惊喜地叫道。

  “咋的了,认不得人了?”爱香脸上开了花似的,笑着嗔他。

  “你咋长这么大了呢?这、这才几年……”

  “瞧你,说话像老寿星似的,——你不也长变样了,又高又大!”

  屈指算来,存扣和爱香已经有三四年遇不见了。这几年两人正在长头上,变化肯定大了。存扣问:“你咋晓得我来外婆家里的?

  “你过砖桥时我就看见你了。我在码头上汰衣裳。”爱香说,“我又碰见外婆了,她忙着去大会堂剁肉买鱼哩,怕你冷清,要我来陪陪你。”

  王家庄小,没有大街,大会堂门口的空地就是卖东西的地方。有一个肉案子,两个卖青货(蔬菜)的,渔船带在大会堂西面的桥口下,要买鱼直接上船去称。

  爱香有两个妹妹:爱弟,爱男。小学毕业那年妈妈在外面躲养生了一个弟弟,叫天赐。罚了超生后家里负担更重了,爸爸就弄了条小船带着爱香和爱弟两个大女儿外去找出路。爱弟才十岁,上二年级,就辍学了。奶奶、妈妈、爱男和天赐在家里。几年来,父女仨卖过水果,挑过糖担子,还摸过歪儿(注:河蚌),几年来吃过无数的苦。辛苦的日子并不妨碍两姐妹一天天长大,长得花一般水灵,人见人爱,人见人夸;也赚到了钱,把旧草屋拆了盖了瓦房。

  “你还会摸歪儿?也拱猛子?”存扣听了爱香的介绍惊讶地问。赚钱各庄各法,存扣老早听说王家庄在外面摸歪儿的多,好多女伢子从小就下水,水性练得比男的强,能在水下呆几分钟,嘴里咬着绳子,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作兴空手上来的。他想不到面前的爱香也摸过歪儿。

  “咋啦,瞧不起我呀?船上人谁不夸我们姐妹俩好身手!”爱香介绍说,爸爸在船上,她和爱弟下水,摸满了一中舱就挑到城里市场上卖。边劈边卖。“城里人可喜欢吃哩!”歪壳子也卖钱,人家收过去做钮子。“有时不要上市场卖,在船上就给贩子整卸走了。”

  存扣很羡慕地听她讲,又很佩服。一个以前瘦伶伶的丫头居然吃了这么多苦,经历了这么多事,还练出了这么大的本事来,这对于关在学校里的他来说是陌生和不可想象的。他感到自己都不如爱香。他听得兴致盎然。

  存扣又好像发现了什么似地问:“你在外面这么苦,怎么还这么白?”

  爱香咯咯地笑了,灿着一嘴小米牙:“人家皮肤好嘛!咋晒也晒不黑,我也不晓得是咋回事,我又没搽过好东西。——爱弟就不同,黑黝黝的,连屁股都黑!”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好像意识到有些……那个了,脸一红,咬着嘴唇咕咕地笑,眼看着别处。

  这时候外婆乐滋滋地提着鱼肉家来了。那两条鲫鱼穿在草绳上,尾巴一撩一撩地发凶。外婆笑着说:“你别凶,马上请你下油锅!”对爱香说:“跟你存扣哥哥蛮热乎的嘛!唉,一转眼都长成大人喽,你说我们咋能不老喔!”

  又说:“这几天你存扣哥哥在这儿等大学通知,无聊时你来陪陪他。你们从小一块玩惯了的。”

  “嗯啦。就怕哥哥嫌我哩!”

  “咋会!小时候你们睡一个竹匾的!”

  “哎呀外婆,瞧你说的!”爱香嘤咛一声,腰肢一扭出了门,回过头说:“我下午再来!”

  “这丫头!”外婆喜爱地咕哝。把鱼摆在斫板上,头一拍,哗哗地刮起了鳞。

  存扣望着爱香的背影,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是……秀平。真像。只是比秀平更苗条些。也更活泼些。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5     标题: 96、妹妹要嫁人了

  “嗳呀呀……一晃我们倒长这么大了……”存扣唏嘘着,突然脸上一顽皮,看着爱香说:“有个人尽拣好话说。和我玩最有意思,和他玩就没意思了?”

  存扣听阿香说去年她被家里人许给了西面郝家庄村民主任家的老二。腊月里订的亲。那小子长爱香两岁,初中毕业,在庄上做电工。现在团结河上“郑氏船厂”订了条二十五吨水泥船,父子俩整天在那督工,现在船已下水,机器也装好了,在装修船屋呢。

  爱香一愣,旋即脸上飞红,攥起拳头打了一下存扣肩膀。“啪”地一声,手劲还挺大。“不来了,又欺负我!……和他玩就是没意思嘛……粗夯货。不好玩。馋猫儿似的尽想占人家便宜!”

  存扣哈哈大笑。“你笑啥啊!”爱香又羞又恼:咋到了存扣面前就藏不住话了呢,这不,又透秘密给他了,让他发笑了。嘴撅着,眼看到别处。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存扣说,“规规矩矩地说,这人咋样,对你?”

  “他——么,人还算憨实,对我可抠死眼呢。带了几发信了,要我去。我不去,我要多陪妈妈几天。”爱香说这次回来后就不出去做生意了,郝家那边承包了蟹塘,要爸爸过去,两亲家合伙干;爱弟上了圩里勤丰庄上的绣花厂。至于她,大船一装修好就上船到江南搞运输了,江南那边有郝家庄的人,跟他们都联系好了,去就有得装。

  “你和他?就你们两人上船?”存扣问。才问出口就后悔了,现在农村里小对象一起出去做生意的很多,就在一起了,年龄到了再办结婚仪式。自己这一问爱香又要难堪了。

  这回爱香却没有嗔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突然展颜一笑:“存扣哥哥,到我家院子打枣儿吃吧,好多都熟了哩!”

  爱香家门口是个野鱼塘,小时候存扣最喜欢在塘边钓鱼钓虾。野鱼塘是个珍珠塘,里面整齐地钉了好几排茅竹桩,拉起塑料绳,把骟好的歪儿装在尼龙网兜里吊在绳子上养在水中间。虽然钓不到大鱼,但小鱼小虾倒很多,而且很爱上钩,小半天功夫钓上的鱼虾就够外婆煮一大碗。外婆放老咸菜煮,加上红红的尖角椒,烧得辣乎乎的,可好吃哩。不过钓鱼的时候线不能放得太远,否则甩钩容易勾住绳子和网兜,那就麻烦了,急哭了都没用。

  门口是鱼塘有好处,院子前面就可以有自家单独的水码头,洗洗汰汰挺方便。吃水还是要到北面大河里拎或挑,鱼塘里是呆(读ai,第二声)水,不流通,因些不能吃。靠码头的岸上长着一颗歪脖子枣树,结满一树的果子,成熟后大得像鸽蛋子儿,上来是浅浅的嫩绿,长到最后就转成了赭红色,又脆又甜。存扣小时候可没少吃。

  进了爱香家院子,就看到她奶奶手里拿着半个葫芦壳儿,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给它们喂食,是稻子。存扣几年不见她了。叫了一声“奶奶”。奶奶上来一看,就说“这不是存扣吗,长这么大了,快进屋,进屋里玩。”

  十二岁的爱男和五岁的天赐从屋里蹦跳着出来。天赐长得很可爱,肉乎乎的,圆脸薄嘴唇,也像爱香是毛狸眼,像个女伢子。脑后留根细细的辫子(这是里下河水乡地区惯宝宝的发式:“长毛子”,到十三岁才能剃掉);右边耳朵上戴一颗叫“狗屎丁儿”的金耳坠儿;脖子上套着银项圈;手上有手镯,脚上有脚镯,带两个小铃儿,一跑一步响(戴这么多东西是要“拴”住、“套”住伢子,保佑的意思,水乡古老的风习了。存扣小时候戴过银索锁,就是要“锁”住、“扣”住他)。小家伙认不得存扣,仰着头,大眼睛骨碌骨碌朝他脸上看,存扣想捏他小鼻子,小东西机灵地一闪躲过了,得意地咧开豁巴齿“嘿嘿”乐开了。爱香要他“喊哥哥”,他就脆生生喊了。“哥哥”就是亲戚,天赐不怯生了,亮出手上的一摞“洋牌”给存扣看。存扣把他抱起来,对着他红喷喷的小脸蛋上狠狠地逮了一口。

  爱香问爱男:“妈妈呢?”

  “上河西买农药了。说是田里起稻灰虱了,明后天就要打呢!”爱男一边说着,一边也打量着存扣。这女伢,大方又秀气。大约也上五年级了吧。

  爱香从屋里拿出根细竹竿,对弟妹说:“打枣吃喽!”天赐高兴极了,拉着爱男的手跟着。“拣熟的打啊!”奶奶在后面叫道。

  爱香到了树下,凉鞋儿一脱,裤脚子一卷,露出两只小巧的脚丫子和雪白的腿肚儿,攀住树噌噌地爬上了叉丫处,身手好敏捷好利索,真个英姿飒爽!探身要存扣把竹竿接给她。东一竿子西一棒地拣那些染了红的打起来。存扣抬头看时,看到了爱香鹅黄色“的确良”衬衫里面两个浑圆的奶根儿,身上一热,忙站开了去。靠河边的一根枝上红枣儿最多,爱香手够着给了一竿,枣儿簌簌地落在地上直蹦,天赐两只小手逮这个拿那个,头都忙出汗来了。有七八个“噼噼啪啪”掉进了水里,爱男马上拿起鱼抄儿,非常准确地将它们一一抄上来,无一漏网。

  存扣叫道:“够了,够了,青的都打下来了!”

  爱香收住竿,蹲下来往下蹭,蹭到歪脖处想往下跳,却有些犹豫,怕跳下来脚吃不消。“哥哥接一把!”爱男叫道,存扣忙上前伸着双臂等着,“嘿”地一声,爱香整个扑到存扣怀里,抱住他的头,饶是存扣力大,还是蹬蹬往后退了两步才刹住。轻轻地放下爱香。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6     标题: 97、重回旧日时光

  存扣本来想在王家庄安静几天等着通知的,哪晓得刚到就碰上爱香。长成大姑娘的爱香俊俏活泼,既老成又天真;还跟以前一样,亲亲热热,“哥哥”不离口,要跟着他玩。这让存扣感到欢喜,和亲切。爱香没上过多少学,过早地进入了社会,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自然而干练,保留了传统水乡女子那种原始的纯朴,和学校里读书的女生很不一样,存扣感到舒服,新鲜,有一种疏落很久但一直藏在心底的温馨的情愫失而复得的感觉。

  存扣对爱香说:“和你在一起,就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多有意思。无忧无虑!”

  “怎么无忧无虑?你那时还欺我哩,不带我玩,我追着你哭。”

  “那么远的事你还记得?以后,长大了,不是全依你么?”

  “我啥事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我全装心里哩。存扣哥哥,说真的,小时候和你玩是我最快活的时候,我时常拿出来想想哩!”

  “和你玩最有意思了!”爱香又补充了一句。看来真的这样,儿时的友谊是最珍贵的,很难忘却掉。

  晚上存扣在爱香家院内乘凉,外婆也一起过来了。外婆、爱香的奶奶和妈妈、爱香和爱男坐在凉床子上;存扣和天赐两个男的则坐在一张饭桌上。天赐已经很喜欢存扣这个大哥哥了,缠着他说东说西的,小嘴不得闲。爱香妈从屋里拿出两个绿皮香瓜切成角分给大家吃,说今年在棉花田里秧(注:栽)了两趟瓜,一趟在田中间没人晓得,一趟离田埂不远,结的瓜就经常被人偷。——“这两个是摘的里头的。”

  “馋猫儿鼻子尖。你秧的瓜靠路边,闻得到香哩,过路的晓得了当然要摘来吃吃。”外婆说。

  吃着香瓜,又谈到稻上来了。“明天去打药,家家都有稻灰虱。——广发说的,过了这两天就迟了。”爱香妈说。

  广发是庄上的农机员,家里兼卖农药。农药是拿的乡里农药厂的,他里头有熟人,弄得到,进得还便宜。每年卖农药是他就有不少进账。他做农机员多年,对庄稼虫害了如指掌,一有虫讯他就用粉笔写在墙上的水泥黑板上通知大家,买什么药,怎么打。

  爱香对存扣说:“存扣哥哥,明儿早上我陪不成你了,我要和妈妈下田。”

  “打药啊?我和你去!”存扣说。

  “瞎说哦,咋能要你去!药水味哄哄的。——你是学生,做不来的。”爱香妈说。

  “唉,你从小就没下过田,又没打过药,弄得中毒了咋办。别去了,你舅舅、舅母说明天要带你过哩!”外婆也说。

  存扣坚持要去。说闲着也是闲着,下田去锻炼锻炼,长长学问。他想说“正好体验一下生活”的,怕文绉绉的她们不懂,就没说。

  爱香却很兴奋,说存扣哥哥要去就让他去,“妈,你在家里弄饭,我们起早去,打得快11点就回来了!”

  外婆见爱香要存扣去,想了想,对存扣说:“你去也行,但千万要小心。戴口罩,少说话。”又对爱香妈说“存扣没做过,新鲜哩。”

  “两个伢子从小就好,长大了还是好,在一起热闹。”一边吃着烟的奶奶接上了茬。

  “可不,”外婆笑着说,“穿开裤裆两人就在一起玩,手拉手的。睡一个大匾,上桥也要一起去。”

  “那时说要把爱香许给存扣的哟!”爱香妈也笑开了。

  “不来了不来了,你们又瞎说了!”爱香听得难为情,撒娇起来。爱男也咕咕地笑。天赐不知所以,见大家都笑,也跟在后面笑了几声。“嘿嘿嘿!”小老卵似的。

  “可现在我家爱香配不上啰,存扣就要上大学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哩。”爱香妈说。

  “上大学出来做大干部?”奶奶又接上来,“那以后找存扣买个农药化肥不费事啦!”

  “那个自然!”外婆自豪地说,打起了包票。

  存扣听着她们说,心里有些跳跳的,脸上发热。他感到好亲切,感到兴奋。

  第二天一大早爱香就来喊存扣,爱香妈煮了薄粥,摊了麦饼,要他们吃饱了。两人就背着喷雾器下了地,在田头的打水塘边兑好药,一人一个畈子并排地朝前打。爱香家种了四亩水稻。

  脚踩进稻田里还有些凉,走了几步就适应了,反而感到踩在绵糯的湿泥上很舒服。水不高,齐脚脖子上一点点。稻叶上尽是露水,一会儿就把裤子和褂子下摆沾湿了。有些枝叶间结着罗罗网儿,也沾着露水,蜘蛛跟平时屋里看到的不同,小得多,颜色也不一样,淡绿的,大概是保护色。动物常用这一招,猎食和保护自己。一种只有五分钱大小的青蛙叉手叉脚地吊在稻叶上,全身碧绿,不注意看以为是只绿蚂蚱,农人都叫它“唤鸽子”,大概像鸽子一样“咕咕”叫唤吧。存扣心里疑惑,就小东西能叫出多大声音来唦!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蟋蟀和蝉也不大,发的声音小么?存扣就爱揣摩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从小就这样,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他左手压着手柄,右手控制着喷雾杆儿,上来总没有爱香打得好——她能喷出一个很好看的扇形的雾面——他偷偷看了几眼她的动作,调整高度和角度,不大会儿也和她打得一模一样了。他俩都戴着口罩儿,不好说话,存扣有时看到爱香的两只大眼睛瞅他,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含着笑意。存扣就感到爱香很美丽,站在水稻田间,嫩葱似的。十八岁,应该是女子最好的年龄吧。他感到不上学的女伢子身材发育要比上学的好,健美,苗条,脸色好,全是劳动的缘故。在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劳作,自自由由的,人能不变美么?做学生一年到头坐在学校里,运动少,压力又大,虽然不劳动,但又是另一种苦法。不少女生长得团团胖胖的像个麻团,有的脸上还长些痤疮,甚至还有长胡子的,真是难看死了。当然也有身材好长得漂亮可爱的,秀平和阿香就是。但是好像很少。他想上学其实也是蛮残酷的,就是不留级不复读,小学六年,初中六年,大学还有四年,有的还读什么研究生,就要到二十大几岁。多少大好青春就在课本中和压力下消磨殆尽,等还过神来人都老了,女伢子都断了女儿光了。不上学的女伢子天真烂漫,生机勃勃。你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又咋了,你过一天人家也过一天,不一定过得不如你快活,现在国家形势好了,乡下人个个能大显神通,发财致富把日子过得乐淘淘的多啊。各人各过法,你看爱香过得丑啊?和对象玩大船搞运输,一年弄得好抵拿工资的若干年!存扣抬眼看看爱香这位儿时的伙伴,心里为她高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他用鼻子重重叹了个气。爱香粗黑的独辫子垂在身后,聚精会神地动作,真像……唉。

  打完了爱香家的田还剩些药水,爱香说打在外婆田里吧。外婆就亩把生活田,两个人来回走了几趟就打完了。回来时外婆晓得了这事,高兴地说:“两个乖乖贴已,——省得存扣舅舅来打了。”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7     标题: 98、我把身体献给你

  一晃就在外婆和舅舅家过了七天。这几天过得愉快,身心轻松。因为这儿安逸,又有爱香陪他玩。但存扣得回顾庄了。高考过去已经十二天,第一批本科就要出来了。中午存扣看到爱香对她说:“我要回去了哩,马上就要有消息了。”爱香望着他,眸子里就有了一层迷濛,像雾。过了会儿说:“你家去吧。存扣哥哥,今天晚上北面孙家庄有电影,你陪我去看。”存扣应了。

  孙家庄在王家庄西北,四里路,要过两座桥,一座大桥,一座小桥;还要过一个叫“花子坟”的坟地(据说以前专门埋要饭花子等客死外乡的人)。以前方圆十几里地哪个村庄有电影,周围各庄都有不少人赶过去看,直到半夜才回来;现在到外庄看电影的热情就小得多,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农民都有了自己的奔头,不像老早那样闲落了,而且精神生活的丰富渠道也多了,以前哪家有个半导体收音机就了不得了,现在很多人家都添了唱片机、单双卡收录机,还有人家都置上了电视机,坐在庄头上就能听歌、听书、看电影。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上外庄看电影,多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爱扎堆,图热闹,看电影是假玩是真。男女伢子团在一起,你推他搡的,嘴里骂着,心里却高兴。很多就挤出意思来了,偷着你捏我一把,我掐你一下。说不定过几天媒人就两边走动了。已有感情的恋人更是利用看电影偷偷约下子会,回去甜蜜销魂好几天。

  电影在孙家庄南面的晒场上放。今晚放的是《南北少林》和《杜十娘》。《南北少林》存扣在田垛看过,是学校组织看的,存扣很喜欢看,李连杰、胡坚强主演的么,两个都是他的偶像;《杜十娘》是潘虹主演的古装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他上五年级时就从借的保国的一本白话小说中知道了。爱香嘴儿巧,笑咪咪地跟南面边上一对小姐弟协商了几句,两个伢子就挪挪屁股把长凳让出一半来,让爱香和存扣勉勉强强地坐下了。两人是吃了早夜饭洗过澡来的,存扣穿件浅蓝T恤,爱香穿的粉红色短袖衬衫,两人挤坐一起肉碰肉的,存扣感到爱香的胳膊滑腻得很,暖和和的。存扣就想起了上初一时和梁庆芸看电影的情景来了,心里有些草草的,身上好像有个虱子在哪儿爬,老要动。间歇打南面吹来阵阵小风,爱香身上清新的女伢味儿就往鼻孔里钻,存扣心里就开始跳,这味道他熟悉,就是秀平和阿香身上的味道,一样的。

  好像两个人都看得心不在焉。两姐弟倒是来神,又叫又笑的。之间存扣利用换片时间到田里撒了一泡尿,再回来时爱香客气地对他说“你来了啊”,把存扣弄得有些一愣。两人都有些拘谨了,也不知为啥。

  散场的时候两人走着走着就落在了后面。本来王家庄今晚来的人就不多,五六个小青年呼啸着一起冲向前面去了。天上腊子(月亮)蛮好,照得周边不多的白云像棉絮似的。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青蛙好像也叫累了,间歇性地“啯啯”叫上几声,少有应和。有时走着走着,却有一只青蛙在脚边跳起,“咚”地跳入旁边的水沟里了。天地间很静,以至能听到河里菱盘间“咕嘟”冒出气泡的破裂声和水田间青蛇和黄鳝游动的声音。存扣清了清喉咙,居然很响,在野地里传出好远。

  “哥哥,你冷?”爱香轻柔地问存扣。

  “不冷,你呢?”

  “有点哩。”说着,就倚着存扣的膀子走,指头扣着他的指头。像小时候,手搀手。

  存扣有些发抖。爱香说:“哥哥,你还是冷。”倚得更紧了。

  走到前面的小桥上,水泥桥,两块并拢板的,不长,两边却加了栏杆。月光洒在桥面上,白白的,像铺了一层霜。爱香说歇会儿,两人就倚着栏杆站着。

  “今夜腊子真好。”存扣没头没脑地说。

  “是哩……哥哥。”爱香抱着他的臂,声音有些抖颤。

  又没话了。怎么啦,今晚。白天有说有笑的。

  “哥哥,明天你就要走了。”还是爱香先说话。“我心里舍不得哩,……难过哩。”

  听她这一说,存扣心里的伤感也漫上来。他低下头看爱香。爱香抬起头来,目光清澈,深潭似的。两人眼里全是爱怜。存扣叹一口气,爱怜地摸了一下爱香的头发。

  爱香的头就靠上了存扣的胸口。

  “哥哥,这几天是我最快活的日子……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呢。”

  “咋会。”存扣轻声答他。

  “哥哥还是对我像以前一样好。哥哥,和你在一起最投机,我最开心。”

  “你走了,我也要走了。上他那儿去。”爱香说,“他那个人实在,对我很好,我要他做啥他都肯。可是我心里对他就不像你这般喜欢……存扣哥哥,其实我是顶喜欢你的,从小就这样,出去做生意我还时常想到你……”

  存扣一动不动地听她往下说。“哥哥,我这样说你不要发笑。我晓得我配不上你,我又没上几天学,和你天上天下哩……真不配哩。可我还是要说,我怕你不晓得,我要你晓得了,晓得爱香妹妹对你好,让你以后有时间也想想她……我以为我一世说不成了哩。”

  存扣听她絮絮地说着,胸口起合,心潮激荡。这是人世间多纯真至美的感情,拿多少钱也买不到。他只感到幸福;感到对不起她,好心痛。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伢对他一往情深,小时候一起玩的和大了在学校认识的,莫非他真有一种女儿缘么。爱香说着说着就流泪了,整个人都在他胸脯上了。她头上的香皂味和身上散发出来的甜味往他鼻孔里直钻。他下意识抱住她。他下意识地捉住她的粗辫子,一节一节地往下捋,最后抓住长长的软软的辫梢儿。他有些恍惚了……

  “哥哥,我说了你真不要发笑呀。其实呀……我心里老早就把我当成是你的人了哩。去年订亲时我还哭了,当时我自己也不晓得做啥子要哭,现在晓得了,是我心里总有你……存扣哥哥,你在听吗?”

  “在听,爱香,妹妹……”

  “我这回去了就是他的人了,和他……在一起了。”爱香突然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泪珠儿,有些张惶的样子,急促地说:“存扣哥哥,我要和你好,把头一次给你,你要么?哥哥你要么?”

  存扣一怔,马上浑身颤抖起来。“不能呀……妹!”“能!能的!”俩个人搂在一起,抖着,大喘着气。爱香的手伸进了存扣T恤内狠劲地抚摸,揪住他的裤带。

  天上那堆白云遮住了月亮,天地间一片朦胧的光辉。

  ……

  “存扣哥哥,今世我可不怨了。”平息后的爱香窝在存扣怀里,叹息而满足地说。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9     标题: 99、想起她的处女宝

  存扣起大早回到了顾庄家里。走时没有去和爱香告别。妈妈还没有回来。俊杰倒是从李家庄回来了,歪缠着存扣要他讲故事,要他传授武功。那只大鹅对俊杰又敬又怕,怕的原因是他老想往她身上骑,可是鹅毕竟不是驼鸟,没那么大的身量,每当俊杰双手扶住她修长的脖子作势要跨上身时,鹅马上就识破他的企图,没命地大声叫唤:“嘎哦——!嘎哦——!”伸着头拚命往外挣,硕大的翅膀扑扇着,扇起一地黄尘来,拎着两只红脚掌频率惊人地往外面逃,方屁股扭得像风风火火的妇人,然后站在巷子里昂着头朝俊杰叫,好像在抱怨:小主人,我也不情愿扫你的兴,可是实在吃不消你。俊杰就对她宽容地挥挥手:“去吧!太白,去吧!”

  “太白”是俊杰给大白鹅取的名字。先前本来叫“小白”的,但他发现有的人家的白猫和白狗也叫这个名字时就决定改名,况且这名字似乎也不够穷尽他这只鹅格外的洁白无暇。——简直是冰清玉洁。有人赞她“真是太白了,太爱干净了,又漂亮又威风”,这小子灵机一动就改成了“太白”。一个“太”字,极尽鹅之风流。存扣心想,这名字其实挺有文化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字就叫“太白”么。当然俊杰是未必知道的,这小子上二年级,学习一向潦草,是个聪明不用功的家伙,整天恋着玩。哥哥嫂嫂溺爱他,常无奈地对他说:“你呀,抵你叔叔一半就好了!”

  存扣回到家里又有些心烦意乱。他到顾庄中学玩练了双杠,发觉气力大不如从前了。篮球场上也没有人来打球了;也打不成,除了草,到处有黑豆似的羊屎和绿色的鹅便,密密麻麻的,简直下不了脚。下午存扣陪嫂嫂月红下田打了一回药。穿着哥哥的旧外衣,斜挎着喷雾器往田里走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年轻的农民。他纯熟地在水田里打着药,月红非常惊讶,“咋会打的?打这么好?”存扣回答道:“在外婆那边学的。”这一答步子倒走不匀了,漂亮的喷雾扇面走了形。

  晚上存扣在蚊账里高低睡不着,想着爱香。凉席下面藏着他一条三角裤头儿。他在回来的路上拉开裤子对着稻田哗哗撒尿的时候看到翻出来的裤头上沾着几点鲜红,像水粉的桃花瓣儿。他马上就醒悟过来:这是爱香的处女宝啊!沾染了他的下体,就又沾到了裤头上。他马上就硬起来,捧在手里,发现包皮向后翻出来不少,试着用手褪褪,连根都露了出来,嫩红的。他想,从昨天晚上半夜起,十九岁的他真正成了大人,成了男人了。不再是伢子了。如果不是爱香,起码还要等好几年吧。他的心中有了一种志得意满的感觉,有些雄纠纠地。下面却软不下来,拱着裤子走了两条田埂。好在路上没人。

  这当儿,他悄悄地摸索着把裤头儿拿出来,贴在脸上闻闻,一股奇异的略带腥气的味道沁人心脾,让他心醉神迷。黑暗中他又看到了爱香,月夜下面光裸如玉的身体,红喷喷娇羞的俏脸,星眼迷离,小嘴微张气喘吁吁,圆鼓鼓的两个奶子,前头锔着红豆样小小的乳头,平坦娇嫩的肚皮上小深坑一样的肚脐儿,两腿间的隆丘,淡疏的毛,浑圆雪白的屁股和光肥的大腿;以及那白蛇样的扭动和夺魂摄魄的呻吟……存扣下面昂奋起来,用手握着,像摩挲着一只兔子,快感如潮水奔涌而至,一注注热浆不可遏止地喷在他的肚皮上,前胸;有一注打在凉席上,“啪”一声响……

  夜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条大铁船带在湖边上,大半个船身插在芦竹丛里,四周都是绿油油的硕大的芦叶,嫩白的芦竹花轻轻摇曳着,船头上有两个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胴体。是他,和爱香。正要紧时密密的芦苇突然朝两边豁开,钻出来两只小划子,两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娃子挺立船头,一个朝他嘿嘿冷笑,一个则无限艾怨地瞅着他,一串串泪珠从大眼睛里无声地下滑……他和爱香都惊住了。爱香把脸埋在他的心口上,紧紧地搂住他。这时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回头看时,一叶扁舟箭一般飞来,船上一个裸着黝黑结实的上身的后生手举一柄鱼叉奋力掷过来,呼啸着从存扣耳边掠过,没入芦丛间去了……存扣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浑身都濡湿了。

  那个冷笑的人是秀平。

  看着他淌着眼泪的是阿香。他记不起阿香已很久了。

  至于那接着赶过来的后生是谁?他好像完全陌生。他想了好长时间,硬是想不出。

  两天后,庄河南响起了经久热烈的鞭炮声,那个在唐刘中学上高中的矮冬瓜女生接到了厦门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大学顺带贺二十岁,亲戚好友纷纷挑着盒担来祝贺,人人都说庄上出了女状元;两天后,庄河西的“老瘌疤”进仁家里响起了第一波咒骂声。自估五百多分的顾保连龟缩在灶膛后,沮丧地忍受着父亲的训斥;两天后,存扣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他怕听着外面哐哐的足音和呕嘈的议论。他吃饭时都不敢看家人的脸。他臊。
作者: choupiwen    时间: 2009-11-13 03:59     标题: 100、被迫复读

  两艘客轮几乎同时靠上了兴化小南门轮船码头。挤出狭窄的检票口,桂香和存扣一前一后地走在古城老旧的街道中。桂香打前挑着担子,前头是装着书籍的木箱,后头是装着被褥和衣服鞋子的蛇皮袋、枕头和棉席,担子不算重,但路不大,行人多,挤挤磕磕的,走了一段路她就浑身出汗,头发粘上了额头。后面的存扣右肩上也扛着一个蛇皮袋,左手提着“太白”。

  “太白”的两只红脚掌被草绳绑着;她一大早告别了尚在睡梦中的小主人,跟着桂香和存扣坐上了轮船,走了八十里水路,来到兴化古城。这是她今生最远的一趟旅行,并不是所有的鹅都有着这样的殊遇。“太白”昂着头四处打量,眼睛里充满了迷惑,也许还有好奇。这么多的房子,人,声音。太热闹。和顾庄的小河、田野、巷弄的安宁平和太不一样。这是哪,带我来这干什么,她也许在这样想。

  存扣的蛇皮袋里放着糯米、绿豆、红豆和花生。这些东西也用小袋子装着,大口袋装小口袋。这些东西和“太白”都是送给陆校长的礼物。

  存扣落榜了,离中专第二批的分数线尚差三分。存扣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同学也不相信。金祥写来信安慰他,说都怪考试时那场倒霉的感冒,还有沙眼。抱病染疾考试哪有不受影响的,要么肯定能考上的。说文科班考上了十个,只有一个本科,就是重读了三年的往届生朱春旺,是上海财经学院;其余都是大专中专。李秋生是镇江粮校,程霞是盐城商校。至于他,“真难为情,也考砸了,上了南京建筑学校。大专。”存扣没有想到的是跟着程霞也来了信。她用唯物辩证法来开导和安慰存扣:今年考不上不是坏事,凭你的才干和人品上个大专中专是浪费,正好攒足精神明年上本科;多上一年算什么,你才十九呢,我倒二十了。(注:不知道你在班上为什么总是一副老大的样子,其实好多同学——包括李金祥——都比你大。)假期我接到通知比较迟,所没有去顾庄姨娘家,也就没有去看你,请你千万勿怪。希望你到了复读的学校能和我通信。接到你信的日子将是我最隆重的节日。

  顾庄中学的陆校长是兴化本城人,扎根农村整整二十年,今年终于回城了,调到兴化板桥中学任副校长。板桥中学是郊区中学,校舍破旧不堪,但近几年由于办了文科补习班,引进了几位有专长的教师,升学率很高,因而各乡镇的文科落榜生趋之若鹜,托人情,找关系,请客送礼,削尖脑袋要进来,以至于一个教室里竟坐进了上百号人,课桌密密麻麻,坐在凳上腰都没法弯。真是不得了。板桥中学的领导和文补班老师因此牛气冲天,声称“来了板桥中学文补班,就等于一脚跨进了大学门”,每年开学前家里客人盈门,直到开学后还常有客求访,本来严重超员的班上冷不丁又塞进一个人来;当然各家的储藏室里又来了一次丰收,这不足为奇。

  存扣复读当然要找陆校长。陆校长对存扣再熟不过,这个忙他肯定要帮。他对存扣说“你来板桥不是来考大学的,是来考重点的。”存扣马上听出来这是一个病句:“重点”也是大学么。可能在“大学”前面省掉了“普通”两个字。不管句子有没有病,存扣听出了陆校长的对自己的器重和期望。他点了点头,很郑重,很坚定。陆校长怪桂香“乡里乡亲的,带礼做啥,——家里东西都吃不掉,没法处理呢!”桂香说“哪能呢,再相熟也不能空手两拳头地来。您都帮了大忙了!——也没得好东西,就地里长的。还有这只鹅,你杀了吃。”陆校长赞道:“这鹅好威风!”要存扣拎给班主任钱老师——“他管着你呢,打个招呼吧。”桂香和存扣都很感动,陆校长就是贴己,跟自家人一样。

  于是“太白”就扔进了钱老师的鹅栏里了。这板桥中学东面临着条河,多年弃用了,生满了水花生和浮萍,钱老师的家就在河边上,因此就有了养几只鹅的得天独厚条件。估计养了吃肉吃蛋是假,还是图个怡情养性,工作之余看看鹅,喂喂鹅,蛮有意思吧。听说钱老师工于书法,尤擅行书,那东晋时“书圣”王羲之也是喜欢养鹅写鹅的,钱老师养鹅是否是效仿王氏就不得而知了。

  因而“太白”就暂且免去了割颈之厄,在钱老师的鹅栏一隅有了个栖身之处。更有意义的是,“太白”居然来板桥后第一天,在离家八十里远的一个陌生人家的鹅栏里产下了她的第一个蛋。大如香瓜,白莹光洁的蛋身上沾染着几丝殷红的血丝。“太白”伫立在她的处女作前愣怔了好久,她的心里一定不胜感慨,无限唏嘘,可她不会表达,只是用特别柔情的眼神默黙地抚摸着它。这时候伸过来一只白胖的手,把蛋取走了。这就是她的新主人:钱老师。此人圆圆的脸,圆圆的眼镜,圆圆的肚皮,圆圆的手;还有圆圆的声调。以后存扣上了他第一节语文课,就知道他的书法也是圆圆的,纯熟而没有棱角。暖和和滑腻腻的大鹅蛋捧在钱老师手里,那感觉跟捧着一个孩子娇嫩热情的脸蛋差不多。钱老师快活地笑了。笑声如铃。如年轻女子。不知道他如何知天命之年仍拥有如此骄人声线的。他的笑声意味着“太白”可以相对安全地存活生命,说不定还要格外受到宠爱。这个蛋真是生得好,太及时了。

  存扣就和“太白”一起开始了在板桥中学的新生活。人生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快乐和苦痛,光明和黯淡,轮番上场,精彩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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