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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族】 糊涂的爱-----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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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6:40
标题:
【小说家族】 糊涂的爱-----转贴
一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奇热,整个村子都好像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让人喘不过气来。夏日的积雨填满了涝池,和着各家各户的人畜粪便,绿油油地漂了一层。猪们放肆地在旁边拱着坑,把稀泥一样的稠水引了过来,埋得自己只露了个头在外面,并舒服地哼哼着;狗们伸长了舌头,把身子浸在水里又拉出来,然后抖出一轮轮的水花;男孩子躲在池塘边的墙根后脱光了衣服,一只手捂了羞处,扑扑嗵嗵就跳了下去,水花溅湿了旁边洗衣服的少妇们,她们于是就挥舞着手里的棒槌把水花溅得更远。涝池里于是像开了锅的饺子,煞是热闹。
由于池塘积水后里面很深,各村每年都淹死人的先例,因此家长和学校一般是禁止我们进涝池的。那天中午我们正在里面玩耍,班主任刘老师就来了,她收走了所有孩子的衣服,并命令大家走上岸来,临街站成一排,然后用墨汁在脸上涂上了黑。二姐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不同的只是她没有脱裤子,但脸上也被涂上了颜色。我用指甲在胳膊上一划,便扣出白白的指印来,于是大家便在腿上、肚子上写上了拼音字母,每个人好像都做了纹身,我为自己的创意而洋洋得意。村里的大人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年长一些的甚至会逗一些孩子的私处,他们便笑弯了腰,双手紧紧地护在那里……但当看见二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脸上就多了一些严肃的表情,甚至是谴责的声音。母亲闻讯而来,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拉了二姐就走,边走边打,嘴里骂着一些难听的话,但二姐一直没有哭。
二姐大我三岁,属牛。属牛的二姐长得很漂亮,这一点从小她就知道。只是我们家太穷,她从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正如村里人所言,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二姐从小脾气就很倔,象个男孩子一样。记得小的时候我经常受人欺负,结果二姐知道了,便往往会给我去复仇,她把人家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于是便常常有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把二姐按住狠狠地暴打一顿,末了,要她向人家赔罪,二姐坚持不肯。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按住了就又打,二姐咬紧牙关,眼里噙着泪花,就是不向别人低头。
第二年的春上,阳光很旺盛,我跟二姐去山里放羊。春风吹醒了大山的欲望,蓬蓬勃勃地便生出许多颜色,装点着那些可怜而贫瘠的黄色沟壑;小溪潺潺而过,我听见阳光爆响的声音;满山的杜梨树白花花地摇曳,把一股浓烈的清香送了过来,我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坡上,一簇簇的野花开的正旺,两个贪玩的少年捧了不能再多的花草,才发现刚才还在坡头的羊群已直奔沟底,并闯进了庄稼地里!贪吃的小畜生把青苗啃了个精光,也啃掉了庄稼人一年的希望。二姐知道创了大祸,那天我们一直到很晚才敢回去。
那时候生产队搞阶级斗争,我们家成分本身就不好,让他们一联想,便认为我们是有意搞破坏活动。队长找到了我的父亲,义正严辞地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要求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对二姐的“罪行”进行批判。批斗会上,二姐承认羊吃了青苗是她的错误,但拒绝承认这是有意的破坏行为。生产队长于是一声令下,让人把二姐用绳子捆了,从村边的崖里吊下去!那是一个陡峭的山崖,深有一百多米,象斧劈一样直插沟底,人站在崖畔,森森然不敢往下看。沟底是一个跌稍(由雨水冲击而形成的洞),黑魆魆的看不到底,让人望而生畏。母亲哭喊着说:“死女子你就承认了吧,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她默不做声,就是不肯承认。我哭丧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姐!”我看见二姐咬紧了牙关,嘴角上含着血,有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上流了下来。绳子的一头是拴在树上的,几个小伙子把她抬到了沟畔,慢慢地放了下去,于是那天晚上,母亲便跪在崖畔哭了一夜……
作者:
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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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1
二姐大我三岁,然而我却是由她一手带大的。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爬。红红的日头晒热了厚厚的塘土,二姐把塘土堆成了山,我的头就露在山的外面;夏日的积水能照见人影,二姐舀了一瓢的水便从我的头上往下灌,差点没让我翻了白眼;秋日的麦场上堆满了庄稼,也成了我们孩子的乐园,我们往往会在那里玩到月明星稀;冬日的寒风凌厉刺骨,二姐拖着我的手去工地找妈妈,因为太冷我放声大哭,结果二姐哭得比我还厉害……
那时的生产队似乎一年到头都在忙,大年月尽的晚上还在搞大会战,平日里大姐和父母都上工去了,家里便就只有我和二姐。由于家里没有吃的,我经常饿得“哇哇”大哭,二姐为了哄我,想尽了一切她能想的办法。记的有一次她把毛巾绑在头上给我扭秧歌,我安静了一会,接着就又哭了起来。她于是就把茶壶顶在了头顶给我耍杂技——我饶有兴趣地看她表演,不想她身子一斜,茶壶掉了下来,壶嘴不偏不倚地插在我的脑门上,我于是一下子就昏了过去,二姐慌了,她以为我已经死了,于是拔腿就跑,躲在山沟里一天没敢回来……
后来,二姐开始上学了,但她只能带着我去上学。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就坐在她的桌子上,玩她的书本和铅笔。那时家里面养着猪,母亲于是便常常要二姐带我去打猪草,一年下来,二姐几乎什么也没学到,家里便停了她的学,二姐就成了专职的猪倌,并负责烧饭。天气好的时候,有时也会带着我去替父亲放羊。
作者:
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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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1
标题:
二
二姐出事的那一年我一直不记得她有多大,但根据自己还没有上学开始推断,她顶多也就十岁的样子。十岁的二姐已经开始帮母亲做饭了,在那个冬日的黄昏,玩了一天的我回到家里,早就饿坏了。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台散发出香喷喷的美味,我不知怎么便扑了上去,一把掀开锅盖。那是一口可供十几个人吃饭的大锅,锅盖很沉,热浪猛地便扑了出来,我打了一个趔趄,锅盖便沉沉地跌了下来,把我的手臂煮在滚滚沸腾的稀饭里面……二姐听见我的惨叫时正坐在炕上,她吃了一惊,翻过炕栏的排插(陕北的土炕与锅台是紧连着的,为了提防孩子到锅台上去,便在锅台与土炕的交界处做一个隔挡,叫排插),一跃便冲了过来,不料一只脚踩翻了锅盖,一条腿一下子便煮到里面去了……我顾不上自己疼痛,连忙喊来了邻居,等母亲回来的时候二姐已不省人事。那时村里有一个老舅,据说治火伤有一手,她于是便给二姐的腿上裹上了石灰,说是以毒攻毒。二姐一开始还在惨叫,汗水侵湿了被子,二姐的头发象是刚洗过一样,后来声音便渐渐微弱,父亲看形势不妙,便把二姐背到了公社的卫生院。医生看了伤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灰把二姐大腿上的肉几乎都蒸熟了!——结果只有一个:锯掉这条腿!父亲二话没说,拉上架子车就往县城跑,几十里的路程他没有歇息,一口气便来到县医院,诊断的结果和公社卫生所一样!父亲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他不顾那么多的人在场,放声便哭了起来。看着女儿就要成了为废人,他是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呀!父亲跪直了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医生的双腿,叩头如捣蒜:“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她不能没有腿!——你救了她,要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我都愿意!”父亲涕泪纵横,头碰在地上的声音很大,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和着涕泪交织在一起,令现场所有的人动颜……
就这样,二姐的那条腿居然奇迹般的保了下来,并且长出了好肉。只是那骇人的伤疤让任何人看了都不敢相信,后来她居然能行走如飞,看不出腿上曾受过那么大的伤害!——即使我,也在手臂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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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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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2
标题:
三
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从最初的无限依恋到青春少年,我开始有意地疏远了她。而最主要的是我看不惯她那过于好强的个性,于是有时我们便会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然而不管事情的起源在谁,母亲永远都是只站在我的立场上说话,这让二姐常常悲痛欲绝,对我是又爱又恨。记得有一次,我正在家里洗澡,二姐没敲门就进来了,让我十分尴尬,于是便冲她大发脾气。我看见,二姐的脸上挂着泪水,腮帮子一抖一抖地说不出话来。三月的时候我们去挖小蒜(一种野生的蒜),正是花开的季节,暖风吹得人心痒痒的难受,我们蜕去了裹了一个严冬的棉袄,显得格外轻盈。二姐一路上都在唱着,她唱的是《红灯记》里的选段: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二姐她唱得很投入,声音委婉悠长,情真意切。当唱到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选段时,我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花。不远处,一树梨花放肆地开着,并散出一股浓郁的香味,二姐站在梨树下手舞足蹈,不肯离去。我于是爬到树上,折了一束花给她,她犹豫了一下,插在头上,回头冲着我咪咪地笑,一丝红晕掠过她的脸际。二姐问:“茂才,你说姐漂亮不?”我说姐姐你是咱村最漂亮的!二姐很高兴,说:“真的?”我说姐姐你戴上花真好看。二姐说:“那我给你跳个舞吧?”她于是就边走边跳了起来,我发现她的右腿还是一跛一跛的,心里竟一阵沉甸甸的。
二姐因我而辍学,看到同龄的好多姑娘都还在学校,她便不免有一些伤心,有时也会在母亲面前抢白几句,说自己没有文化,也没有前程,这便更加增加了母亲对她的不满,觉得女大不中留,于是便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
作者:
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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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3
那时大姐已经出嫁,二姐也十五岁了,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舍不得把她那么早就嫁出去,因此同母亲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后来,父亲承包了一块沟地,几十亩的山地很劳人,靠父母二人是干不完的,于是,二姐便留了下来,在沟里干了三年活。二姐干活很泼辣,象个男人似的,耕地、锄草都是一把好手,秋季里背庄稼,她能背母亲的两倍。那时,二姐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破旧的衣裳遮不住她动人的身材,圆圆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洋溢着青春的光芒;白晰的皮肤透着红光,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滋润而光鲜,引来无数赞羡的目光。于是媒人们便纷沓而至,络绎不绝,好像每一个的条件都挺不错,让父母左右为难。相思川甘泉河的四平来了,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身体壮实,从小没娘,跟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对这门婚事很看重,觉得四平家有三孔窑洞,将来不用再修地方;没有婆婆,二姐以后也不用受气;村子依山傍水,又是一派好风光,因此,她口头上就答应了媒婆,确认了这门婚事。二姐心里虽不高兴,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只好听母亲的话,随四平去了他的家。甘泉河是界子河的上游,是当年红军和白军的交界处,也是当年杨家将屯兵的地方。相传当年杨八姐在此殉情,因此,那条川也叫相思川,是个有历史故事的地方。二姐来到了相思川,来到甘泉河,来到四平住的地方——那面依山而建的土窑洞。窑洞很深,除了一扇门外,并没有窗子,长长的酸枣树覆盖在窑畔上,地上一层闲散的叶子微微地泛着金黄,昭示着秋日的来临,红红的酸枣挂在枝头上,迎风摇曳,很是诱人。二姐于是就爬上窑顶去摘酸枣,引来了无数村民的注目,大家指指点点地对二姐品头论足,二姐于是便被无数双陌生的目光所包围,但她并不畏惧。
二姐在甘泉河呆了一个晚上便回来了,二姐回来后便说她不可能再去甘泉河——今生今世。母亲问其原委,二姐缄口不言,但态度很是坚决。那时家里已经收了人家的喜酒并部分彩礼,彩礼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如果二姐现在不同意,这钱从哪去找?于是连父亲在内都逼着二姐成就这门婚事。翌日,四平便来到了我家,手里提着重重的礼物。四平坐在我们家的炕栏上默不做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母亲有些着急。她问四平是不是二姐欺负了他?她说这死女子脾气不好,谁也不让半点。四平就低了头,说都是我不好,这让母亲有一些莫名其妙。
中午的时候,二姐从地里回来了。四平一看见她就从炕上跳了下来,走出去想迎接她。二姐杏目圆睁,指着大门要四平出去,四平的脸便变得通红,讷讷地说是我不好,二姐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抄了手里的镰刀迎了上去。四平有一些惊慌失措,连忙便往大门的方向跑去。镰刀被母亲一把夺了,母亲拿着镰把就向二姐狠狠地打去,二姐站着不动,任由母亲在她的身上挥舞。母亲越打越气,原因是二姐从小挨打就不求饶,且站在原地不动,这令母亲很伤心。二姐说:“妈,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他!”母亲撇了镰刀,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哭自己命苦,生不下好孩子;她说自己前世遭了孽,逢上了二姐这样的冤家对头!她说高玲我迟早要死在你的手上,你便是这家里的扫帚星!二姐默默地回到了屋里,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谁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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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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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3
接下来的日子,二姐整整几天不吃饭也不下炕,后来家里只好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事。但那个四平却成了我父母的干儿子,以后便经常来往。至于二姐当年为什么突然决定不跟四平成婚,至今仍是个谜。
二姐退掉了甘泉河的婚事,便被一个媒婆游说到上塬上的寨子村。寨子村是我们塬上较穷的村子,一年四季缺水,吃水要到很深的沟里去挑,或用牲口去驮。从塬上通往寨子村的道路崎岖曲折,夏季泥泞不堪,冬季尘土飞扬,去一趟距离我们要几十里路,很不方便。姐夫是一个独子,叫张亦德,人黑黑瘦瘦的,很精干。
这个张亦德我在县城中学见过,他比我高四级,是学校的运动健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冬日里穿着背心、秋裤在马路上跑步的身影。有时他也会在河边的沙地上练长跑,弄得汗流浃背,大家都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味道。张亦德创造的县3000米和5000米长跑纪录据说至今没人能破,可见他是有一定实力的。而对他留下深刻影响的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目睹了他同别人打架的经历: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学校的篮球场上人声鼎沸,欢呼雷动,两个班的学生在比赛篮球。突然,有两个学生因为抢篮板球而扭打在了一起,这俩人便是学校赫赫有名的“大哥”鲁林和长跑冠军张亦德,俩人赤手搏击,鲁林显然不是张亦德的对手,他被一拳就击倒在地上,这家伙跳了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条钢鞭,“噼噼啪啪”地就抽了过来。张的脸上即刻就出现了几道血印,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一把抓住了钢鞭,用力想夺过来,这时我们看见张亦德的手心血流如柱,原来钢鞭勒进了肉里!鲁林开始还狞笑着,渐渐地他的手就松了起来,被张亦德一把抢过,劈脸就抽了过去……后来,鲁林带来了同伙,十几个人把张亦德团团围住,要放血。张亦德见此淡淡一笑,说必须放血吗?对方步步逼近,他突然夺过就近一个人手中的刀子,然后用力插在了自己的左臂上……鲁林一伙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招呼一声,便四散离去。从此,张亦德便成了学校的老大,把鲁林象狗一样地呼来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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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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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3
张姐夫第一次来我家时,我们一家人都没看上。村里上过学的年青人也认识他,说这是县一中赫赫有名的张亦德,又名张二杆子。二姐夫用不屑的目光看了看我们一贫如洗的家,又用放肆的目光在二姐的脸上扫来扫去,并憨憨地傻笑了起来。二姐说:“看你那熊样!”二姐夫就说:“熊样咋啦?我觉得挺好。”他仰起头看了看可以望见天的屋顶,说这房子也该整修啦!我们上塬上的木料多,到时候给你家重盖几间房子。二姐听后便对他产生了好感。于是几天后,二姐夫便拉来了一车木材,我们家的院西便耸起了三间厦子,也成了我后来回家完婚的新房。
不能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二姐究竟喜欢这个姐夫的哪一点,也许是他那强悍的身体,粗犷的个性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打动了她?反正她一口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出乎父母和所有人的意料!因为那时上门提亲的不光是农村人,甚至还有在县城工作的城里人也托人来说媒。二姐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又喜欢唱歌,那时村里搞文艺演出,并在各村巡回。二姐的《红灯记》唱段打动了台下的许多人,只要二姐上台,下面就掌声雷动,欢呼声不断,因此,二姐差点被县文工团挑了去当演员——要不是她没有文化的话。二姐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志气,我找个条件比我差的男人,他一辈子都会稀罕我。有脾气不是男人的缺点,我最讨厌那种窝窝囊囊的人!二姐为她的这个决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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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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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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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二姐结婚的那天算不上很热闹,男方家来了七辆自行车,一路上推推骑骑地,好不容易才把二姐娶回了家。而我作为娘家送亲的一员,也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宾。那时我已开始懂事,想着这崎岖的山路今后将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二姐从此将面临一个陌生的环境,贫瘠的土地,无水的困扰,野蛮的民风以及性格粗暴的丈夫……我从心底里对她捏一把汗。
乱哄哄的闹房声不时地从西屋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着美丽的姐姐就要成为那个人的新妇,从此告别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我为她感到可惜,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姐夫的愚鲁让我一直不放心,他能够给予二姐什么样的幸福?……还有——还有什么呢?我胡思乱想,竟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们便回家了。二姐送我到大门口时,我看见她的眼角噙满了泪水,并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直走到村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第三天的时候,二姐回门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新女婿。大姐知道她要回来,所以也没有回去。晚上吃完饭的时候,我听见姐妹俩在西房里拉话,二姐说她两个晚上都没脱衣裳了,浑身痒得难受,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我听见大姐低声地问:“那他没要你?”二姐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姐妹俩突然便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那笑声里包含了某种情趣,青涩而暧昧,令人浮想翩翩,我知趣地走开了。这时大姐夫走了过来,准备进去,听见二姐在里面,复又折身返回。大姐夫人挺老实,在家里是大姐说了算。犹记得大姐夫那次来报喜,一进门就脸红,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手里提着点心讷讷地站在那里。半天,母亲才得知大姐生了个胖小子!大姐夫很腼腆,生得也白白净净,一米八五的个头,说起话来却象个大姑娘似的,一开口就脸红。要不是那次媒矿上瓦斯爆炸,他还算是个工作的人,得到我们一家人的尊敬。瓦斯气体夺走了矿井里其他工友的生命,把大姐夫给留了下来,也留下了一脸的煤渣和永远的胸闷——他是按照三级伤残的标准退了回来,一个月补贴工资27元,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二姐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新女婿便被村里的同学叫了去喝酒,黄昏的时候,我们正要出去找,就听见大门外人声鼎沸,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叫骂声。出了院门,就见姐夫醉熏熏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瓶还没喝完的白酒,高喊着二姐的名字,让她出来。一家人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啪!”的一声响,二姐夫把手中的那瓶酒摔在了闻声而来的二姐跟前,嘴里骂着:“老子今天灭了你!”我走向前去,堵在他们俩中间,就听见二姐大声地吼道:“——茂才你走开!我要看他今天怎么灭我!”说完便随手给了姐夫一个耳光,说:“你跑到我娘家来撒野啦?”被姐夫一把就推倒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哭声,我看见她象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一把就抓破了新女婿的脸,俩人扭在了一起,被同村的同学拉了开来……
然而,这只是二姐“幸福”生活的开始。从此,俩个性格倔强的人便拉开了婚姻“战争”的帷幕,这场战争片以二姐的婆婆为导演,由二姐和二姐夫领衔主演,故事一波三折,情节曲折动人,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6:45
标题:
五
那时我已在县城里上中学。每每周六的下午,二姐便会背了褡裢给我送馍。二姐的家里虽然地方不好,但由于地多,娘俩也勤快,因此是不缺吃得的。姐夫对给我们家东西从来就不吝啬,秋日的时候还拉了一车子的粮食、瓜果给我们送来,虽然他的母亲强烈反对。二姐的家离县城约四十里的山路,四十里的山路她要走上大半天,因此,回去的时候便往往很晚。二姐每次来的时候我都会看见她脸上的新伤痕,有一次她甚至一瘸一拐地,手臂上尽是黑青的颜色,手背肿得很厉害。我说你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让姐夫打你!?她说你姐夫并没有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她叫我安心上学,不要替她操心!看着她那副模样,我从心里边替她着急,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让她交给姐夫。信中我大谈爱情的重要性,谴责夫妻之间的暴力行为,并对他的未来生活设计了“宏伟”的蓝图。相信这封信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我长叹了一口气,安慰姐姐说:“等姐夫看了这封信,肯定不会再打你了!”二姐的脸上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停了一会,她说:“他肯定不看。”我说他不看你就跟他离婚!二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似地,我的心便“砰砰”地直跳。末了,二姐说:“茂才,你还小,不懂事,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完便转身走了,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夜雾中……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6:45
标题:
六
腊月的时候,二姐突然来了。她带来了自己的换洗衣裳,并声称不再回去了,这让我们都有一些诧异。按我们那里的风俗,出嫁了的女子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特别是新婚的第一年。然而看到姐姐身上累累的伤痕,我就知道她是万般无奈才回来的。
母亲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算啦,当初人家四平那么喜欢你,你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好像我们都在害你哩!走到这一步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二姐说:“妈,你要是不要我我现在就走!”母亲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坐在那里,红了眼圈。
“张亦德安的什么心,怎么天天打你?”
“其实他人挺好,就是脾气不好。”二姐轻描淡写地说道。
“脾气不好也不能这样三天两头就打你,你到底做错什么啦?”我愤愤不平,觉得一向争气好强的二姐咋会这么窝囊!
二姐说其实他们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发生争吵的原因多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有一个人肯后退一步或少说两句,打架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而事端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婆婆——那个戳事弄非的老婆!
二姐的婆婆有五十多岁,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二十多岁上便没了丈夫。父亲死的时候姐夫才四岁,但姐夫说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眼睛瓷愣愣地看着他,一直没有合上——父亲死不瞑目!丈夫死后婆婆一人挑起了生活的重任,她没有再嫁,寡妇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并供他上完高中,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因此姐夫对母亲是如此地眷恋,做什么事也不愿让母亲伤心。没有父爱的庇护使姐夫从小就受尽凌辱,也成就了他坚强的意志和粗犷的性格,狂放不羁,野蛮粗鲁。寨子村是北塬上最穷的村子,井里没水,土地贫瘠,光棍成群,粮食广种薄收,人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的日子。婆婆一个人经营着上百亩的山地,儿子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帮一些忙。村西的老刘头是姐夫父亲的朋友,父亲死后他便经常过来,看见什么活就干。老刘头没有婆姨,年龄比婆婆要大一些,沟里边的地他比婆婆锄得还多,出于感激之情,婆婆也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两个人过分的接触引起了村人的议论,也引起了儿子的不满。那时姐夫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少年过早地就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把老刘头赶了出去,并挥舞着拳头给老刘头以警告。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起到实质上的作用,姐夫发现,老刘头虽然来他家的次数少了,同母亲在地里的接触却越来越多,甚至是有恃无恐。十三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买了两根雷管和炸药,把老刘头的土窑给炸塌了!这让老刘头非常震惊,从此流落他乡,不知去向。于是十三岁的姐夫从此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要干大男人干的活,吃大男人吃的苦。
二姐的婆婆给我的第一影响是像个男人:头发像草笼一样乱蓬蓬地杂乱无章,估计一年也没有洗过;衣服是儿子过去穿过的男人衣服,密密麻麻地摞满了补丁;黝黑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积年的劳累和阳光的照射使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眼角上的眼屎永远也弄不干净;蹲厕所的时候一边用劲一边跟人高声地拉着话(陕北农村有些地方的厕所围墙很低,仅能遮人下部,蹲在里面头都可以看见外面),提起裤子边走边系裤带,往往回到家里裤子还没系好;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在炕上坐,而是边吃边干活,或一手喂猪,搅了猪食的手又去拿馍;或一手喂牛,放在牛槽边的馍等她记起时早就没了!她长的精廋,但身体素质很好,五十多岁的女人,经常爬到树上给牛弄树叶子,或一用力就可以翻过一人高的墙去,把跑到外面的猪崽赶回来……
婆婆对二姐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的。首先是我们家要的彩礼令她耿耿于怀。二姐的彩礼在当时是很高的,原因是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想用高额的彩礼吓退姐夫,没想到姐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其次是她觉得女人太漂亮了不好,迟早会出事。何况二姐空有漂亮的脸蛋,屁股并不丰满。她认为女人只要屁股大就能生养,漂亮的脸蛋是不能当饭吃的,当年他爸就是看上她的丰乳肥臀,没有计较她的脸蛋是否漂亮,她到家后肚子也争气,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崽,全是带把的!可惜只活下亦德一个,死鬼便撒手就走了。二姐带来了完全不同于原来他们娘俩的生活方式:每天按时吃饭,晚睡晚起,天阴下雨就守在家里不出去干活,早上起来先洗脸梳头再开始做饭,一天把时间都浪费在收拾家务上,把家里弄得像公家人住的地方一样干净,让她怎么也不自在,感觉拿东西都不方便……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自从有了媳妇,对她是明显的生分了起来,没有原来那样的无限依恋。并且这个媳妇胆大妄为,竟当着别人的面和她顶嘴,没有一点做媳妇的样子!
二姐在娘家住了十几天了,也没见姐夫来接她回去,眼见得年关将至,她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母亲要我送她回去,她不肯,说要回她一个人回,不连累别人。二姐这次出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的鸡蛋丢了——婆婆家的几只母鸡是他们经济的唯一来源,因此婆婆把鸡蛋看得比命还金贵。此从二姐到家后,她每天早晨都早早起来,把手伸到鸡的屁股里摸,这样哪只鸡哪天有没有蛋,婆婆一清二楚。进入腊月的那几天,鸡蛋一天天地变少,婆婆便怀疑是二姐偷吃了,或拿去卖了钱,二姐拒不承认,于是同婆婆言语相加,推推搡搡。姐夫听了事由,当然认为母亲有理,于是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6:46
标题:
七
鸡蛋的事件终于在年根的最后一天弄清楚了。那天下午姐夫有事回到家里,听见鸡窝里一阵鸡的惊叫声,看时,一只黄鼠狼正准备离开,嘴里噙着鸡蛋,一跃便上了墙头。他大吼了一声,吼过之后突然觉得二姐是冤枉的,于是在我们准备吃年饭的时候他接走了二姐,我看见,二姐的脸上溢满了泪水……
鸡蛋风波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二姐没有和姐夫发生冲突,这令我们很欣慰。也许黄鼠狼有时也有它的优点,只要它勇于承认错误。姐夫对二姐的温柔令婆婆很不快,她认为这样下去会失去了一个婆婆的尊严,同时也会失去了她的儿子。男人如果过度地迷恋于女人便会没出息,婆婆认为,这妖精一样的女人迟早会掏空了她的儿子……她至今也不能忘记亦德他爸临死前的眼神,她觉得她要对自己的丈夫承担责任。
于是,每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婆婆就在院子里高声地叫骂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陪男人睡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骂着骂着嫌不解气,她来到了大门外面,把音量调到最大:“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粘着男人的婆姨!我说呢,整天把自己洗涮得那么干净,像个狐狸精一样,原来就是想勾引男人哩!”二姐这时已经起来,高声问道:“我勾引谁啦?!你把话说清楚!”婆婆手里正拿着一把扫帚,举起就打了过来。二姐当然也不示弱,两个女人便撕在了一起。只听见婆婆高声地叫:“——亦德,亦德!——你婆姨要日塌我呢,你管不管?!”姐夫披了件衣裳出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捣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二姐的头发,按在地上就打……二姐一边用守护着头,一边用脚去踢姐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令姐夫下手更毒。婆婆在一旁看了,忽地站了起来,一脚就踩在二姐的脚踝上,对着儿子大声地说:“给我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打死了妈替你偿命去!”其实姐夫一开始只是做个样子给娘看,但二姐的叫骂声惹怒了他,他于是抡足了胳膊向二姐的脸上打去,二姐顷刻间便昏了过去……
婆婆回屋里端了一盆凉水,劈脸便浇在了二姐的头上,二姐一激灵就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开口骂,说:“你张亦德今天要是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你娘养的!”姐夫本来看她可怜,这一骂又浇起了他的怒火。婆婆说:“你今天不把她整败,以后就管不了她了。”姐夫说:“我还没有见过不怕我的人!”说完又是一顿拳脚,姐姐便再次昏了过去……
后来二姐在去医院的路上醒来一回,一醒来她就又骂,婆婆要打,被姐夫挡住了。到了医院后,姐姐的叫骂声就没有停止,这让姐夫娘俩特别尴尬。姐夫愤愤地说:“我张亦德纵横乡里,没见过还真有不要命的人!”
医院回去后姐夫吸取了经验教训,那段时间内他对姐姐非常好,甚至责令母亲蒸了一碗鸡蛋糕给二姐吃。二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经不住姐夫的一番话语,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姐夫说:“其实我每次打你也是万不得已,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你为什么要那么嘴硬呢?你告饶一下就不行吗?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你求饶一声,我就肯定不会再打你了。”
二姐说:“你打我还不让我骂?我没做错什么事,凭什么让我求你?向你求饶?——你休想!”末了,二姐郑重其事地告诫姐夫:“张亦德,我高玲一辈子没怕过任何人,要把我整败,今辈子你别想!——除非你把我杀了。”姐夫呆呆地愣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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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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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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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姐夫和婆婆对二姐已经收敛了好多,但小规模的碰撞还在发生。也许这便是生活的真实面目,二姐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谁家里都会有磕磕绊绊的事情,不足为奇。那段时间二姐突然开始择饭,并出现了强烈的呕吐。见识浅薄的姐夫不知道二姐得了什么病,他开始忧心忡忡,愁眉紧锁,而婆婆却乐开了花,她知道,老张家就要有后人了!姐夫感到非常欣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而婆婆对二姐也从此刮目相看。
姐夫家是世代单传,并且从他爷爷开始便英年早逝,过早就离开了人间。因此在婆婆的心里,儿子是一定要生够足够多的孙子作为储备,她心里才会放心。从来在二姐的面前没有露过笑脸的婆婆那段时间里春风满面,脸上的笑纹像树皮一样堆积,样子很难看。从此里里外外的活她都不让儿媳干,并主动劝她早晨多睡一会,说这样对胎儿有利。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叫回了儿子到大屋里跟自己一块睡,以免他再“欺负”二姐。
其实二姐对姐夫的一见倾心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刚烈的性格和狂放的行为,二姐说姐夫的身上有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种男人的刚毅体现在具体行动上,便是一身正气,敢做敢为。还记得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提到他曾给我们家拉来一车木料的事吗?那一车木料看似轻巧,实则是姐夫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砍木料要到距村子几十里的北沟,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区,是禁止采伐的。姐夫雇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木材一根根地扛到塬上,由于过度劳累,他那天吐了不少血,没敢让母亲知道。木材用架子车往村里转移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人家劝他放弃木料,并要处罚。姐夫不同意,便同木材站的人发生了冲突。姐夫骁勇异常,连着就放倒了好几个人,却不提防背后,被人一棍便闷得昏了过去。后来是他的舅舅托人求情,并接受了处罚,把那些木材买了下来,姐夫便若无其事地拉了下来,隐去了中间发生的曲折故事。这一切还是我村的一个叫白凤英的女子,正好出嫁在寨子,悄悄地告诉二姐的。她说那张亦德虽是个粗人,可为了得到你连命都差点搭上,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一句话让二姐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值得托付终身的那种,因此不管婆婆对她多恶,姐夫怎样对她动粗,她觉得都可以忍受。后来,姐夫每次打过二姐后,就会给二姐赔情道歉,说自己混蛋,下次一定不这样做了。但一俟脾气上来,俩个人就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二姐还记得那次在北沟锄地,她突然肚子疼痛,疼得无法忍受,姐夫于是便背了她,一直背到山峁。陡峭的山路一个人走也喘不过气,姐夫居然没有怎么喘息就上来了。山上的空气似乎更流动一些,一朵椭圆形的云彩恰好就停在了头顶,把阴凉撒了下来。二姐说她好受点了,但是噪子干得直冒烟,姐夫二话没说便脱下身上象洗了一样的布衫,下到沟底灌了一瓶泉水上来。二姐喝了水后感觉自己好多了,他依偎在姐夫的肩膀上便沉沉地睡着了。二姐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很渴,好不容易找到一碗水,被婆婆一把就打掉了,水洒了一身,然后婆婆就把她拖到涝池上,强按着头让她喝里面的脏水……姐夫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她猛地呛了一口,便大叫一声就醒了。姐夫忙问是怎么回事?看时,见二姐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
姐夫平日里喜欢跟二姐开玩笑,往往开着开着俩人就恼了,于是就撕抓在了一起。后来姐夫说那时他是憨着哩,跟一个女子事事较真。二姐也检讨自己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四目相峙,姐夫竟不好意思起来,二姐觉得他的样子憨憨的,很好笑。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炙烤着山山峁峁里辛勤劳作的山民。玉米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起来,长长地耷拉着,显得一蹶不振;红突突的山崖把阳光折了下来,烤得人身上快要着火,但地里的草却活得有滋有味,在玉米的庇护下茁壮成长。二姐知道这些草如果不除,后半年便不会有收成。姐夫头上的汗水使眼睛也难以睁大,身上的皮肤像要裂了一样,红通通地直冒烟。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二姐,又一次把她的锄夺了下来,让她在树底下休息。那时间他们回去的时候都要背牛草,牛草分成两份,但往往是姐夫快背回村的时候才分给二姐,做个样子给婆婆看。婆婆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所有活计,还要负责放牛,拔洼地里的谷子,她回来得往往比儿子还要晚,一家人的饭便常常会吃到半夜,二姐更是一边吃一边就睡了过去,被婆婆猛地一夺碗,才醒了过来。婆婆收拾了碗筷,还要在院子跟儿子铡草,一铡就铡到鸡叫,象是永远也不知道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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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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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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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四平跟二姐退婚后没有再找。父亲给他介绍了好多对象,他都觉得无法与二姐相比,因此至今未婚。由于两家人成了亲家(干亲,即做了我父母的干儿子,我们管他父亲也叫干爹),俩家人至今还相互来往。二姐结婚的那年四平和他父亲其实都来了,只是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婚礼,于是一直躲在一边,并偷偷地掉了眼泪。一时的轻薄让四平后悔莫及,他常常一个人诅咒自己没有出息。二姐的不幸让他从心里难过,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兴奋,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机会。高速公路的铺架使甘泉河一夜之间成了小镇,相思川也成了有名的旅游景点,富起来的村民于是便纷纷置了电器,甚至买了摩托车和拖拉机。四平骑着崭新的雅马哈来到我家,把我驮上后便在公路上一阵狂飙。那时我正处于对二姐夫的深深厌恶中,对二姐受尽折磨而不提离婚的行为百思不解。四平于是便把我带到县城要了一瓶白酒对斟起来。那天四平喝多了也喝醉了,喝醉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娘们似的涕泪横流。
二姐怀孕后,家里便很少干活,于是她就回到了娘家。二姐回来后有一次正好四平也来了,俩个人谁也没和谁说话。四平把墨镜往上扶了扶,拿了一块抹布把那辆雅马哈擦得锃亮,然后高声地要我去同他兜风。这时,我发现二姐的眼神里有一种轻蔑的表情。她白了我一眼,便背过头去。我说四平哥我还有作业,不能出去。四平的眼神里便明显地有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他慢慢地发动了机器,雅马哈便在一溜烟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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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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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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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转眼便到了农历的四月八日,是父亲寿辰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兄妹便会聚集在一起给老父亲过生日。这也是二姐出嫁后给父亲过的第二个寿辰。犹记得去年的那个寿辰,二姐夫拉来了一头羊,并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尽管一家人都不稀罕他,他依然乐呵呵地给每个人敬酒。大姐夫带来了两瓶酒和一包点心——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多一点也不拿。大姐夫人长得很白净,但做事情非常认真,把自己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过年了给我们家捎张年画,他也会让孩子上来要钱;给我母亲买了点药,他会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除非你把钱给了他。大姐夫那时很喜欢跟二姐开玩笑,有时甚至在大姐不在时对二姐动手动脚,让二姐非常反感,碍于姐妹之情,二姐一直没有声张。大姐夫受伤的那一年我们都去了,看到的是一个用纱布缠裹了全身的人,如果不是医生指示,根本认不出是大姐夫。大姐哭得昏倒在手术台上,两岁的小外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事故让大姐夫彻底毁了容颜,从此他老实本份了许多。但母亲对他的喜欢程度却一直没有降低,而对二姐夫的厌恶之情却与日俱增。二姐夫这次带来了整块的猪肉,这在前半年困难时月的农村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母亲把炖好的粉条和猪肉给大姐夫满满地盛了一碗,看着二姐夫说:“要吃自己盛,别让人伺候你!”
二姐这时就坐在炕上,她拿过碗就给自己丈夫盛了,然后不满地冲母亲嚷道:“凭什么偏三向四的!有些人三年也没拿过一个肉片,倒让他先吃?”母亲说:“高玲,今天是你达(父亲)的生辰,我不想生气!”二姐想要再说什么,被大姐拉下了炕,到西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二姐夫在外面醉熏熏地回来了,他回来后就往墙上摔酒瓶子,摔一个骂一句:“叫你看不起我!”二姐出去相劝,被他推了个趔趄,大姐尖声叫道:“亦德你不要孩子啦?”忙去扶了二姐,二姐拿了一把扫帚,劈头盖脸便向丈夫打去,嘴里骂着:“哪里喝了猫尿,跑这里撒野来了!”二姐夫就扑了上来,要对二姐动手,但由于喝酒太多,身子一晃便扑倒在地上,被一伙人抬到西房去了。
半夜时分二姐夫的酒突然醒了,他拉了二姐的腿叫跟他回去,二姐不去,他于是便一个人回去了,任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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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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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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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麦收的时候,二姐已经很不方便了。根据母亲的推断,她可能就坐在六月的中旬,于是在六月初的时候,便让我们把她送回去。
那天刚吃过早饭,我和父亲及大妈准备好了马车,正准备送她回家,二姐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母亲一看就慌了手脚,因为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忌讳女子在娘家坐月子的,坐了对娘家人不好,甚至有血光之灾!我们于是匆匆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姐肚子一直在疼,时好时坏。父亲说你再忍一忍吧,快到了。但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崾崄的时候,二姐突然疼得从车子上滚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头上滚了下来,她满地乱滚。这时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不一会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泥泞的山路把我们困在了那里,不能前也不能后。可怜的二姐在大雨中挣扎了近一个小时,后来她就不动了……
——恍惚中二姐突然就来到一个白天与黑夜交界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蝙蝠在飞。二姐被人按着往崖里推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飞了起来。在飞翔的过程中二姐看到了死去的大伯和曾经的儿时伙伴,惊诧于多年不见她竟然还那么小!伙伴是在一次跟二姐去玩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死后就丢在了沟里。这时,二姐远远看见一个孩子在悬崖上向她招手,她明白那便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她拼命地振动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坠向悬崖的深处……悬崖的深处是二姐曾经去过的地方,森森地透着一股阴气,一群豺狼正张大了血盆大口,瞪着红红的眼睛等待着孩子的降临……二姐不敢再看,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失去了记忆,轻飘飘地躺在一条河里随波逐流。河水很冰,她冷得浑身打颤,牙关紧咬。这时她看见丈夫和婆婆一人拿了一把叉子就站在旁边。婆婆的叉子上粘满了血迹,跟前躺着几只狼的尸体……突然那叉子一舞便飞了过来,二姐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天说晴就晴,但太阳已经西坠。远处,几处炊烟缭绕,他们离村子已经很近了。
大妈忙掀了已被雨水浇透的被子,孩子上世了,却早已没有了气息。二姐当时昏昏沉沉地躺在车子上,等我们到了她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尽。婆婆看见我们后大吃一惊,她立刻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被子掀掉,看到二姐的身下全是血迹,却没有了孩子!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便剌破了北塬上寂静的夜空,她一头就撞在我父亲的身上,要他赔她的孙子……
二姐醒来后事情已经过去。她惊奇于自己并没有眼泪,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死?!
大妈留下来陪伴着她。姐夫在知道孩子夭折后就不知去向,后来我们回去后才知道:他摔碎了我们家所有能摔的东西,并用一块很大的石块砸透了我们家的锅——那口可以供十几个人吃饭的锅!曾经烧伤了我的胳膊和二姐的右腿的大铁锅,后来被作为废铁卖了一元七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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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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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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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次不幸的事故粉碎了二姐刚刚在家里建立起来的一点威望。婆婆对她除了失望之极,更多的是刻骨的仇恨。姐夫发泄了郁闷后,对二姐几乎不闻不理,让二姐心寒,是大妈陪她度过了一个月的日子。
姐夫娘俩的态度让大妈有些生气。她把姐夫叫到跟前,狠狠地批评了他。她说:“高玲是你的女人,要陪你过一辈子的女人,她抛弃了那么多的好条件而选择了你,你就要对她负责任!女人坐月子遭的病会缠磨她一辈子,你知不知道?!孩子没长下,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你看高玲都快成啥了?——她是为了给你张家生孩子才弄成这样的!这孩子没了,你们还都年轻,过个一年半载的还会再有,她果那天大人没了,你娃上那哭去?——亦德,婶不是说你,你妈那人做事有问题哩!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那德行?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也该长长脑子了,不要事事都听你妈的话,你是想跟你媳妇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妈过一辈子?现在你东西也砸了,气也应该消了,还要怎的?!”
大妈一字一句地数落着,姐夫一开始并不想听,但是硬着头皮听完了,觉得她说得好像是有些道理,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妈在他心里的印象比岳母要好得多。
大妈是个不幸的女人,她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留下两个稚幼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嗷嗷待哺。西塬上的民风不是很淳朴,容不得这孤儿寡母的三人。两年后,大妈撇下了郭家的两个孩子,走到了我大伯家。大伯当时已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女人,爷爷殷实的家底使两个儿子从小就成了纨绔子弟,碌碌无所作为。父亲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来陕北逃荒的母亲。母亲带着大姐,并带来了她孤单的母亲。外婆是个巫婆,以占卜为生,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有神经病的女人,整天“哼哼唧唧”地唱一些鬼才听得懂的“梵”语,头上带了可怕的面具,一会画符,一会驱鬼的,把我家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我的爷爷已死,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抄去了,父亲兄弟两个人什么也不会,眼看就生活不下去了。父亲结婚后,先有了二姐,后有了我。父亲说大妈嫁过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袄,被人搀扶着进了洞房。大妈结婚后跟大伯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大伯除了会做菜外,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气得大妈整天哭泣。大妈同大伯共生了两个儿女,大儿子在订亲的第二天去沟里砍柴,没有再回来;女儿在县城里做月子,死于大出血。犹记得大妈哭天抢地的情景,她被人掐着人中,硬是抢救了过来。儿女死后,大伯也在一次大病后死于噎食,临死前的那几天他特别能吃,家里人怕他撑坏了,不敢给他吃的,他就白天晚上地嚎着要吃的,我忍不住便偷偷地给他喂馍馍,却不想要了他的性命……大伯死后,大妈又招了个男人,这男人在乡里的中学做饭,早年没了女人,与大妈年纪相仿,于是经人一撮合,便住在了一起。后来村里的人都悄悄地说:“这女人命硬,克子克夫。”结果流言在三年后再一次成为现实——那个跟大妈结婚刚两年的男人在一次感冒后就死了。那男人死后我们都没有哭,包括大妈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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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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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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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妈在二姐家呆了一个月后便回去了,她带回了三尺布料,还有一块大红的丝绸被面。大妈回来后逢人便说姐夫的好话,说亦德有心。母亲脸上是不屑的表情,却又是万般无奈的样子。二姐结婚后她只去过一次,从此就不再到女儿家去了。
二姐是在一次偶然的时间发现了婆婆的秘密。那是去旧县(镇名)赶集,在街头的一家杂货铺看到了婆婆和老刘头在一起。这老汉是在二姐嫁过去前就出走的,但最近的几年里他经常回来,因此二姐就认识他。他把婆婆招呼了进去,然后倒了一碗水,没等放下暖壶婆婆就喝完了。只见她推开老刘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水缸,舀了一瓢凉水就灌了下去,把衣裳的前襟都弄湿了。二姐躲在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面汤,慢慢地品着等婆婆出来。从他们俩个推推搡搡的情况看来,俩人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这让二姐百思不得其解。
二姐从集上回来后婆婆还没有回来。她于是问姐夫是否在旧县还有亲戚?姐夫不解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于是又问老刘头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姐夫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象要把她吃掉的样子,厉声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于是便说她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后来,二姐从村里了解到婆婆那些年的一些风流韵事,但人家都忌莫如深的样子,说你家亦德是“活土匪”,那一年差点没把老刘头烧死!临了千嘱万咐地要二姐不要在姐夫跟前再提此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村里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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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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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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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二姐的邻居叫张占魁,早年曾参过军,从他现在的一身行头上还可以看得出来。张占魁生得虎背熊腰,威武雄壮,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做事情却小肚鸡肠,比女人还婆婆妈妈。张占魁的山地离二姐家的很近,每年秋收的时候,他都会抢收二姐家的谷子,为此没少跟姐夫干架。二姐家自留地的辣子、柿子不等成熟就不见了,村人也反映是张占魁干的。张占魁的媳妇白凤英是我们村的女子,她对自己男人的所作所为很是看不起,因此明里暗里地对姐夫进行夸赞。二姐当初决定嫁给姐夫,白凤英是添了不少好话的,这一点二姐至今还记得。白凤英年龄比二姐要大一些,生得也白白净净的,尽管已是三个女孩的母亲,却风韵犹存,很是招男人喜欢。寨子村的东头住着一户人家,也姓张,是村里的主任干部。张主任去年冬天死了妻子,留下三个光葫芦小子,令他十分苦恼。张主任那年也就四十多岁,男人四十一枝花,何况他生得宽额浓眉,高鼻大眼,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加之人又有本事,把家里弄得明光锃亮的,三大件一样都不缺(大衣柜、高低柜、写字台和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在村里是能说起话的那种。张主任的妻子何翠花已卧床几年了,走了是迟早的事。那时她已不能尽妻子的义务,张主任便只好在外面自己解决问题。白凤英在村里只仰慕两个人,一个是张亦德,一个便是张主任了。经过几次的明示暗试,她发现二姐夫不是那种能轻易到手的男人,于是便把重点放在了张主任的身上。但喜欢归喜欢,越轨的事情毕竟还没有发生,因为张占魁除了品质上不行外,身体上还是可以满足她的需求。
那时农村的计划生育正紧,张占魁生了三丫头,觉得脸上很是无光。乡里的计划生育组便要带白凤英做绝育手术,张占魁那里肯同意?于是便让白凤英装疯卖傻,好像生活都不能自理。计划生育组的人一看女的不行,便把张占魁带到了乡上,强行要给他做结扎手术。想一想祖宗的血脉就要断在他的手上,张占魁热泪长流,五尺的身体爬到地上,象狗一样地给人磕头。奈何这计生组是干什么工作的?这一套早见得多了。如果张占魁不做,便要拆他的房子收他的地,并消除他们一家人的户口,让他永远成为黑户。这时,一个女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夫妻俩只做一个人,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的,还是可以再生的嘛!”张占魁如梦初醒,他痛快地就上了手术台,只一袋烟的功夫就把问题解决了。
张占魁回来后,女人白凤英的病也就好了。她悄悄地给二姐说:“你别看占魁那人孬,可关键的时候还是替婆姨着想,没让我挨那一刀子!”二姐笑了笑说:“不管谁做了也就算了!女子就女子吧,女子挺好的,长大了三个女婿都来看你,能把你美死!”
白凤英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她脸上的红晕渐渐就少了起来,并且看起来也没有原来那么滋润。那时二姐也怀孕了,整天跟白凤英讨问着育儿的真经,因此俩个女人之间的秘密便相互传递,白凤英更是毫无保留。她说自己的男人一直待她很好,以前不管干活回来有多累,晚上的事情从不会耽搁。可自从结扎后就一蹶不振,这后来更是一上炕就打呼噜。白凤英说高铃呀,我现在其实是在活守寡哩!你说这男人说不行咋就不行了呢?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哽咽难语,悲痛欲绝。二姐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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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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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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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姐生了,生的是个丫头。
婆婆的脸上乌云满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出骂进,打得鸡飞狗叫,连猪也懒得去喂,饿得拼命地嚎叫。
二姐生了的第二年的春上,白凤英也生了,并且生了个大胖小子!这让张占魁一家人合不拢嘴,他们大操大办,请了一村子的人来喝喜酒。
计生办的人闻讯便赶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占魁理直气壮:“你说怎么回事?!——你们把我结扎了,可没有把村里的男人都结扎了吧?”计生办的人面面相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张占魁发现张主任对自己的女人有兴趣,便心里豁然一亮。那张主任不是有三个儿子吗?人又长的端正,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这儿子只要生在我张家的炕头,想来祖家也是会承认的。主意打定后,他便开始做老婆的工作。这白凤英和张主任眉来眼去已有时日,本来就有那方面的意思,被丈夫一撮合,当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然而一开始的工作还是有些不太顺利。张占魁给老婆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白凤英给他的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说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想让我跟谁睡就跟谁睡?!到时候儿子给你张家生在了炕上,背孬名声的可是我!张占魁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的男人,看他是否下了真决心。末了,他又去做张主任的工作,男人家有话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张主任沉思了半晌,说这种借给你了,生下的孩子算你的算我的?张占魁说当然是算他的了。张占魁去的时候给张主任带了两瓶好酒,一捆烟叶和一麻袋的玉米,作为辛苦的酬劳。媳妇在一个月黑的晚上被悄悄送了过去。张占魁一路上嘱咐细节,要她做事的时候不要太投入,多想着自己,那孩子方能像他……并叮嘱一但有了就半路刹车,千万别对张主任动了真感情……白凤英听得面红耳赤,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男人好像哭了。张占魁把自己的媳妇送到村东的张主任家门口,轻轻地叩了三下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的灯就忽地亮了起来。张主任走了出来,说孩子们闹得不行,刚才哄睡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张占魁把媳妇轻轻地一推,转身拉上了门,说:“明天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来接你。”愣愣地站在门外,直等到屋里的灯又黑了下来,方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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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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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4
标题:
十六
邻居的热闹情况让婆婆非常不满,她于是除了每天的叫骂外也限制给二姐娘俩吃的东西。男人的粗心使姐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以为是二姐不好好吃饭,这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奶水,而二姐也一天天地削廋下来。女儿出生后婆婆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家里整天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后来婆婆发现,她给儿子的指示已越来越失灵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儿子打媳妇了,婆婆觉得这很不正常。俗话说:“打出的媳妇骂出的婆”,儿子已越来越没出息了!她曾劝儿子把丫头送人,这样就还可以再生儿子,但姐夫不同意,每天劳作了一天的他不管再累也要先抱一抱女儿。那时女儿已经会笑了,笑得很灿烂,姐夫非常高兴。
一天下午,二姐同姐夫从地里回来,发现婆婆和孩子都不见了,令他们觉得很奇怪。按理婆婆是不会抱着孩子去别家串门的,一来她从来就没有串门的习惯,二来她从来也没有抱过这孩子,顶多在二姐不在的时候给换换尿布什么的,今天是怎么啦?他们很纳闷。黄昏的时候,婆婆还没有回来,二姐惦记着女儿,并且奶也胀得很厉害,她于是满条村到处乱找。有人说中午刚过的时候看见婆婆抱着孩子出了村,但去了哪里说不清楚。二姐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疯了似地往村口跑去,迎面碰见了匆匆赶回的婆婆。
“你把我的孩子呢?”二姐问。
“不知道。”婆婆面无表情,镇静地回答。
“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也焦急地问。
“……送人了。”婆婆迟疑了一下,说。
“你把她送给谁了你说——”二姐哭喊着就扑了上去,抓住婆婆拼命地摇。
“说!——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一把就抓住了婆婆,像是要一口就吃掉她。只见他怒目圆睁,脸上没有一点颜色。
“——我也是在为你着想……”婆婆嘤嘤地哭了起来,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冲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二姐也是第一次见到婆婆掉泪。
于是,一家三口连夜赶到东塬上的那户人家,老远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其实婆婆从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打算留她,只是她觉得要送人也得等过了百天。婆婆上次去旧县的时候就特意给老刘头安顿过了,让他打听看谁家需要女娃,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消息。要孩子的那家人家底很殷实,两口子年龄跟二姐差不多,只是媳妇生了两个小子后便让节扎了,一心想要个女娃,婆婆很满意。安顿好这一切后婆婆便回到了寨子村,找人掐算了个吉日,准备将孩子送出去。送孩子的那天上午,婆婆在地里干活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二姐给孩子喂奶后便下地去了,婆婆做好了准备工作正要走,不想姐夫突然回来了。婆婆浸出一身冷汗,心一阵狂跳,幸亏儿子回来只是拿了撅头就走了,并没有回屋里来。婆婆于是裹了孩子就走。
一路上孩子睡得很死,粉骨嘟嘟的脸蛋着实让人心疼,一时间婆婆甚至犹豫了片刻。是啊,毕竟是亲骨肉哩,十指连着心哪……婆婆把自己的脸慢慢地挨在孩子的脸上,小嘴唇便一动一动地像要吃奶。婆婆说孩子呀你不要怪奶奶心狠,奶奶送你到别人家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谁叫你上世来就不夹个鸡鸡呢?——孩子呀,奶奶送你去的那家人光景美得很,你去了一定能享福,比呆在咱那穷窝里强多了!等你妈生了弟弟,我迟早也会让她来看你的。——唉,其实你也不能怪奶奶,这都是公家的计划生育给闹的!老年人骂人说你再管得宽,管得了人家婆姨生孩子?——这不就管上了吗?
婆婆一路上默默地一个人念叨着,及到了那里,老刘头已是等不及了。他说人家中午可就到了铺子。
婆婆把孩子给了那人,那人看了看孩子的脸,说长得可真疼人,亏你也舍得给。末了,那人拿出二百元钱,说是让婆婆给孩子的母亲买点营养品啥的,婆婆的脸上便刷地白了颜色。她把脸往下一拉,说我又不是在卖孩子!那人连忙赔笑,千恩万谢地便进了村子。
婆婆在老刘头的屋子里只喝了一瓢水便走,紧赶慢赶,回来后天还是黑了。记得年轻时走这一来回路,半晌是用不了的,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二姐的女儿叫张花儿,长大后跟当年的二姐一样,细挑身材,白皙皮肤,眉清目秀,但就是脾气不好,班里的男生也不敢惹她。花儿今年十九岁,正在西安的一所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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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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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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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二姐在第二年的春上又生了一个丫头,这回连姐夫也开始着急了。
白凤英抱了自己的小子到二姐家串门。这小子已经过了周岁,咿咿呀呀地会叫“达”叫“妈”了。婆婆对张占魁的人品是看不上的,但这碎子儿(小娃的别称)她喜欢。不管在忙着什么,只要一看见他就叫着要抱抱。白凤英的儿子叫虎子,生得虎头愣脑,浓眉大眼,活脱脱一个张主任的翻版!张占魁继续着他偷鸡摸狗的勾当,沟里的草比别人家的都高,秋后的玉米仓子却比谁家的都撑得满。姐夫早就寻思着得给他治一治毛病,这天晚上还真让他逮住了机会。
那时白凤英继续保留着与张主任的节目,但节目的主题思想已经有些偏离。张占魁如愿地抱上了儿子,还当上了村里的小队会计。这会计的待遇是一年两石的玉米,顶住好的劳力美美地干上一年!张占魁知道这好处的不易,而最关键的原因是自己作为男人已经不行了,这一点在经过反复的论证后得到最后的结论:白凤英如果不再送到张主任家,她还会去三队的王主任家或刘书记家,或提出跟自己离婚,落个鸡飞蛋打的结果。他清楚地知道,这女人骚着哩!
张占魁送完了女人后觉得时间尚早,就走到沟畔上溜达溜达。星星像瀑布一样地挂在天上,水花乱溅。一颗流星不经意间便跌了下来,不知是谁的灵魂这么短暂。才三十多岁,晚上便睡不着觉,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对他再也没了兴趣,他对整个夜晚便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他想象着自己的女人跟张主任在床上的情景,想得有一些心酸,从媳妇红润的脸庞来看他知道她很满意。村里的流言已经不能再提起大家的兴趣,他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唉,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长两短的事?凡事都遂了你的心愿,这世上也就不存在什么喜怒哀乐了。——你张亦德跟我争什么强斗什么胜?你两个丫头片子还不及我儿子的一个脚指头!想到儿子的时候他的心情便有一些复杂,但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分析,张占魁觉得他还是对得起祖宗的!祖宗呀,我给你把顶门的棍找来了,他生在我们的炕上,姓的是我张家的姓,我张占魁对得起你们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来到了抽水泵的房边。抽水泵是村里刚装上的,每天抽两个小时,能把沟里的水打上来,够一个村子的人生活用,牲口还得赶到坡底去饮。张占魁围着水泵转了几圈,他突然觉得一个发财的机会到了!记得那年在新疆当兵,他就伙同了几个老乡,偷了驻地附近农户的电机,里面的线圈卖的钱让他们喝了好一阵酒。他四顾而看,除了村里的一两声狗吠外,周围静极了。
张占魁麻利地回到家里,带了一个扳手和管钳便匆匆赶了过来。姐夫那天往地里送粪,回来的很晚。他看见张占魁慌慌张张的样子便知道他肯定又要偷人,于是姐夫就尾随了他来到沟畔。
因为拥有丰富的经验,张占魁不费什么事便将电机拆了下来。
“狗日的!”姐夫愤愤地就骂了一句。
“谁!”张占魁手持管钳就站了起来。
满天的星光把周围照得朦朦胧胧,沟里有一股雾气阴阴地升了上来,使人的视线更加模糊,但光是凭着声音,张占魁已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亦德啊,你跑这干啥来了?”
“狗日的,你心黑完了,黑尽了!连生产队的电机也敢偷!”
姐夫是看见了张占魁把电机拆下来的时候才出的声,人脏俱在,张占魁于是忙陪了笑脸,从怀里抽出一支烟,塞了过来。
“亦德,你看这事能不能不说。”
“狗日的,你张占魁丧德哩!——看老子废了你!”
“——亦德。”
“——去你妈的!你要断全村人的命哩!”
姐夫说完便抡了一个飞腿上去,打在张占魁的脸上,于是黑夜里姐夫便看见一支管钳抡了上来,虎虎生风。他把头一偏,管钳便砸在了胳膊上,锐疼。张占魁当年曾经是武警,身手不凡,且体形彪悍雄壮,姐夫同他对峙并不占上风。
两个男人滚在了一起。张占魁甩开姐夫,捡起管钳又站了起来。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已经进入了梦乡,他们不知道,在这月黑风高的北塬上,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正在悄悄进行着。
管钳象风轮似地又抡了起来,姐夫一步步地后退着,离沟畔已越来越近……
张占魁狞笑着扑了过来,姐夫一趔趄,身子便直往后仰,跌下了几十米高的山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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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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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大姐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家,带回了她的父亲。
大姐是母亲从河南带来的。大姐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比二姐大九岁,比我大十二岁。
母亲是跟大姐的父亲过不下去才跑出来的。后来大姐的父亲找到了陕北,同我的父亲打官司。母亲坚决要求跟他断绝来往,原因是大姐的父亲太花心,经常在外面勾引女人,不管她们娘俩。于是母亲便在外婆的怂恿下逃了出来,她的丈夫整整找了三年才找上门来。后来,我父亲的官司打赢了,大姐的父亲灰溜溜地回了河南。
大姐成了孩子的母亲后,渐渐地觉得自己应该见一面自己的亲生父亲。姐凑了几年路费,终于跟母亲要了地址,一家人便第一次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那是一个距郑州以南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大姐一家一路上走了三天。从西安开往郑州的火车上没有座位,她抱着孩子直站了一夜,第二天下车后脚已肿得不能走路。
大姐一家的突然归来给那个偏僻的小镇带来了些许波澜,年龄长一些的人依稀还能辨清大姐的模样。大姐见到自己的父亲后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近三十年!
大姐于是当时就决定带回自己的父亲,并在回来后的第三天正式宣布改姓她父亲的姓氏,叫黄云。
第一次看到大姐的父亲,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我母亲的第一个男人,一个和母亲在一块共同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忏悔之情,他终身没有再娶,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了大半辈子!
黄老伯的身体已经很差,腰驼得快要弯到地上。他看到我的时候,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样高兴,眸子里满是慈祥的光,问这问那的,我默不做声。
黄老伯的到来给母亲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最初她并没有去大姐家看他,但黄老伯说他想见一见我的母亲。
母亲从小的时候就觉得大姐可怜,并认为我的父亲虐待了她。在大姐开始懂事的时候,她一直给女儿灌输这样的思想。因此,大姐同我的父亲是有一定的隔阂的。
母亲坐在了大姐家的炕头,看着黄老伯从里屋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四目相对,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三十年的岁月把他们雕刻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母亲哆嗦着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男人已是哽咽不能说话,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那核桃纹一样干瘪的脸上流了下来。
母亲在大姐家住了三天。三天后她回来的时候,父亲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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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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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姐夫是在第二天的上午被人发现的。那时他早已清醒过来,只是觉得右胳膊撕裂般的疼痛,而腰也用不上劲,自己无法动弹。
二姐睡了一觉,听见孩子在哭。看身边时,却发现丈夫不在。开始她还以为姐夫半夜起来喂牲畜去了,但左等右等,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头。
婆婆在得知儿子晚上没有回来的消息后翻身就坐了起来,她甚至顾不上穿鞋就跑到村子里去找。天亮后,二姐抱着孩子挨家寻问,得到的回答是都没有见。
姐夫被送往了医院,右胳膊粉碎性骨折,腰部伤势不明,被要求住院观察。
五百元的住院费难煞了二姐,她东凑西拼,凑起来的还不到一百元钱。医院不交钱便不收留,二姐看见姐夫的脸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脸白得像纸一样,不忍再看。
二姐突然想起了四平,她知道四平现在很有钱。但想了一想,就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她觉得自己张不了这个口。
下午的时候,婆婆拿来了四百元钱。她是去老刘头那借的。
二姐把姐夫安顿了下来,便回到了村子找张占魁算账。
那天晚上张占魁回来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白凤英醒来后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复翻身便睡着了。张占魁趟在床上,心突突地狂跳。他想这下他妈的全完了!这张亦德要是死了,自己还得偿命去。但转眼又想:如果这人死了,倒也利索了,谁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因此刚才还一闪念准备出去躲一躲的念头便又平息了下来,他在思忖着这人要是死不了该咋办?
这样翻腾着身子的时候,便听到一老一小均匀的呼吸声,看着妻子熟悉的身体和她身边还在吃奶的孩子,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张占魁顷刻间便突然觉得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身体。他打了一个哈欠,把手臂用力地往外伸了伸,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二姐回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上午,家里边大妈在替他们照看着孩子。大妈说这女子歪得很(俗语,厉害的意思),直哭了一个晚上,我抱都抱不住她!二姐此刻的心情并不在孩子身上,她问大妈是否听到了什么?
“丫(他们)咋说咱亦德是偷队上的电机,黑麻糊涂就掉到沟里咧。”
“你说啥?!”
“……丫都说哩。”
“这真是恶人先告状!气死我了!”
二姐只觉得一阵眩晕,头“轰轰”地直响。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镇静一下。
她出门拿了一把镢头,然后便来到了邻家的大门口。大妈抱着孩子跟了出来,想把她劝回去。
“张占魁,你个狗娘养的东西给我出来!半夜做了亏人的事,——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哟,是高玲啊?咋?我那绝死鬼又怎么得罪你了,看把你气的。”白凤英抱着孩子先走了出来。
“——张占魁!你还是不是男人!?有种你敢做就敢当!自己干了缺德的事不敢承认,还血口喷人,倒咬一口!”
“嗬!高玲呀!啥风把你给吹来咧!——你看你这是咋的啦?青天白日的在咒我老张。——哎,听说亦德不小心摔到沟里去了,伤得不重吧?”张占魁慢腾腾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边穿着衣服,把缠在扣子上的一根蓑草拽了下来,在手里撕得粉碎,扬到了天上。
“你个流氓!不要脸!——我跟你拼了!”二姐手里抡着镢头便冲了上去。被张占魁用胳膊一档,然后轻轻地就夺了过来。
“有话好好说嘛,邻里邻居的,干嘛生这么大的气?”
“张占魁……”二姐突然扑了上去,一把把张占魁的衣服就撕了下来,用力在张占魁的脸上抓了一把,两道深深的血印便留在了他的脸上。
“高玲,你看你这是咋啦?我家掌柜的今天又没有惹你,你咋能这样呢?”白凤英有些看不下去了。
“扑通!”二姐的胸部被重重地打了一拳,她往前一倾,便爬在了地上。
“——高玲呀……我娃!”大妈随手把孩子塞给了围观的一个妇女,便扑在了二姐的身上。
“我拿老命跟你拼了……”大妈抢天呼地地哭了起来,声音很是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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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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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姐把张占魁告到了公安局。
二姐去了公安局的第三天,张主任带着张占魁便来了。
主任一进门就开始骂张占魁不是人。
“你个狗日的,自己做了亏心事还往别人身上赖!你羞先人哩!——你个狗日的还不快给亦德赔情!”
“……亦德是我的不对……”张占魁低眉鼠眼,一付可怜巴巴的样子。
“你个瞎熊(骂人的话,不是好人的意思),还有脸来医院看我儿?!你看你把亦德的胳膊打成啥了?这腰也动不了,下半世可怎么活呀……”婆婆呜呜地哭了起来。
“婶子你别哭了。经队里研究决定,这亦德看病的钱由占魁来出。——占魁,”主任转身拉了张占魁一把。
“是,婶子,亦德兄弟你好好养病,看病的钱有我哩。”
二姐那会不在。姐夫躺在床上眯了眼睛,他突然觉得这张占魁真的挺有两下子的。
这时,二姐从外面买饭回来了。张占魁突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床前:“亦德兄弟呀,我不是人!——我是猪,是狗!”张占魁一边说一边左右打着自己的耳光。
“——兄弟呀,你看咱们邻里邻居的,其实谁也没有害人的心呀……”
“占魁,你今天要深刻地检讨自己,从思想的最根本处挖掘!”主任严肃地说。
“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二姐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手放了饭,一手就摸了一把条帚,向张占魁打去。
“高玲呀,我的兄弟媳妇呀,——你就狠狠地打吧,你哥我今天不还手了,只要能解了你的气,你打死我都没有怨言!”
二姐的条帚刚落在地上的人身上,便被人夺了下来。
“张占魁,你这个流氓给我听着: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刀子砍了用手抚顺!——我高玲不是那么好惹的,我要让你去坐禁闭!你现在给我就滚出去,我看见你就恶心!”
“高玲,你看这事情是占魁的错,现在他也承认错误了。我看让他把医药费认了就是了。再说了,你们家也不宽裕,如果把占魁关了进去,这看病的钱可没了出处”。张主任面带微笑,对二姐说。
“没门!他把我男人弄成了这样,还要让他背黑锅,我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他!”二姐怒目圆睁。“我就不信你们钱大了就能一手遮天!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有个说法论理的地方没有?!”
“高玲,你看也不要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时候,那样对大家都不好——亦德兄弟,你说呢?”主任看着一直不说话的姐夫,把话题转了过去。
“要我说这事情不能就这样完了。”姐夫说。
“那你们看着办吧,我是好心,管不了就不管了。占魁起来,咱们走!”
“呸!”二姐冲着门外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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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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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姐夫的伤势还真不轻。胳膊动了手术,接上了。可腰就是不能动。听医生说是腰脊椎严重受损,要去大医院动手术才能治好。去大医院起码需要几千元钱,二姐的脸上布满了愁容。
婆婆回去了,二姐留下来伺候姐夫。她每天早晨起来先给姐夫洗了脸,然后打了稀饭喂他。看着曾经生龙活虎的男人就这样躺在床上,二姐从心里心疼。姐夫黑瘦的脸上这两天有了一些颜色,人似乎比平时好看了一些。她在一边想办法筹钱,一边天天去公安局闹事。后来,人家一看见她进来便把门关上了,不是说在开会就是说领导不在。二姐于是就坐在会客室的木椅上等。等到快中午了她便必须回去,因为那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照料。
大姐一家和她的父亲也来医院看望姐夫,这让二姐很是尴尬,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的父亲。大姐说:“高玲,你就不要再犟了,这种事是犟不得的。人现在成了这样,钱得有下场!你坚持要去告状,人家那边便不赔付。听说那张占魁的腿子硬着哩,你能掰得过他?!”母亲那天来,也是这么说她,但二姐不听。
二姐想起了四平。
四平是在街上碰见二姐的,他问二姐到城里做什么事,要不要他帮忙。二姐手里拿着饭盒正准备往医院走,看见四平骑在摩托上她就生气,犹豫了一下,说没什么事,到医院里看一个人。四平说他在街头的东边开了一家门面,叫“玲玲商店”。二姐愣了一下,低了头就走了。
第二天买饭的时候,二姐来到了街头的西边,看到街的对面确实有一家卖商品的门面。门头上红色的牌子上用黄颜色贴了几个字,其中“玲玲”二字二姐是认识的,她站在对面的电杆背后往那边张望了一会,见四平的摩托车就停在门口,却不见人出来。她鼓了鼓勇气,想走过去,脚步却把她又带回了医院。
然而姐夫的病情却一天天地恶化,是不能再等了。二姐彻夜未眠,眼睛已粘得睁不开来。就在她最终下定了决心准备去商店借钱的时候,四平来了,并带来了三千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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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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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母亲自从大姐的父亲上来后便对我的父亲日渐冷漠,后来她经常到大姐家去,且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令我们脸上很是无光。
“茂才呀,我跟上你达(陕北人对父亲的称谓)受了一辈子的苦,没吃的没穿的,你达他没本事呀!”母亲说。
“茂才呀,你达光没本事就算了,你达外心肠不好呀!我病了他也不给看,——这屋里要是没有你妈,你们早就饿死了!”
“茂才呀——你大姐命苦哩!八岁上你外婆从山底下(陕北人把黄土高塬以南的地方统称山底下,把黄土高塬叫北山)来北山逃荒,你达就对她不好,从小就遭磨了罪受,没人疼没人管呀……”
“茂才呀,你以后成了本事,可不要管你外老子!你要对妈好些,像你大姐一样,可千万别学你二姐的样子呀!”
“……”
大姐家有三面石窑,大姐一家人住一面,大姐她父亲住一面,而另一面窑是放了杂物的,我不知道母亲去了住哪边?!
我于是对大姐也渐渐地疏远了起来,要不是她那天出了事,我已经两年也没到她家里去了。
大姐夫跟村里的一个媳妇有关系,这件事大姐一直蒙在鼓里。
出事的那天是大姐从地里回来做饭,做好了突然决定把饭送到地里吃,又节省时间,结果就在她进了自己的玉米地的时候,看到了她自己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一幕……
大姐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在无辜的女人脸上就是两耳光,并一下子就抓破了她的脸!刚才还处于激情的状态,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大姐夫有一些措手不及,为了保护另一方的顺利撤离,他抱住了自己的女人,并狠狠地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自从结婚后就当家作主的大姐愣住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吗?他可从来没有打过自己!今天为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当着她的面打自己,这是大姐万万没有想到的。悲痛,绝望,顷刻间世界在大姐的心目中便土崩瓦解——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她一路狂跑奔回村子,看着绿汪汪的涝池便跳了进去,竟没有半点的犹豫思考……
我们赶去的时候大姐已经脱离了危险,她躺在炕上,眼泪把枕头弄湿了一片。外甥已经十多岁了,他站在母亲的炕头嘤嘤地哭泣。大姐夫自知罪大恶极,正在低着头听我母亲的数落……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去。姐夫被驱逐到西窑去睡,我们姐弟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从大姐的口中我才知道,原来是她告诉了四平二姐的情况,四平没做犹豫便拿了钱送到医院里。
那时四平是大姐家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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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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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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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姐夫的手术比较成功,但却从此成了个“废人”——不能干重体力活,且天阴下雨就腰疼胳膊疼。家里的重活全留给婆婆和二姐干了。
那时吃水还要到十几里路的沟底下去挑。安装了水泵的泉子不知怎么便干涸了,抽上来的水全是泥糊糊。二姐家用水很节俭,常常是一家人用一盆水洗脸,洗完了脸再喂牲畜,舍不得浪费半点。我常说你们家的水比油贵。真的,二姐家由于种了很多的麻子,秋季收割后压了油,一家人是怎么也吃不完的,因此也常常给我们家拿去。
二姐的官司在她的契而不舍的精神下终于感动了法院的人,法院判张占魁承担姐夫的全部医药费,两家从此两清。但二姐没有同意,她认为这样做是不公平的,她说钱都可以不要,但法律最少也应该对张占魁有所制裁。二姐说她咽不下这口气。
二姐到了区上的法院,法院说你告状要有状子。二姐于是到街上请人写了状子,又来到了法院。
那时天气正是大热的时候,二姐走得时候下雨,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夹袄,因此也没法换下来。二姐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惊奇于那高楼大厦的巍峨,她想不明白那么高的楼外面又没有路,人是怎么爬上去的?烈日暴晒着水泥地面,脚象是站在火炕上一样炙烤,二姐汗流浃背。
那时,二姐正怀着她的第三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她艰难地把状子拿到了法院的八楼,结果被告知已经下班了,让第二天再来。二姐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口渴得难奈,她于是来到一个有喷泉的楼前,掬了一把水就撩在了头上,然后再捧了一把贪婪地喝了起来。这里她听见有人在喊:“干什么,干什么?——赶快走,赶快走!”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很愤怒地把她赶走了。二姐来到一个人多的地方,看样子像是百货商场,她于是就好奇地走了进去,商场里五彩缤纷,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二姐目不暇接,她有一些眼花缭乱了。
这时,二姐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人站在楼梯上,不用动便可以上去下来!难道他们都有特异功能?二姐有一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走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二姐站在那里足足看了有半个时辰,才发现不管什么人只要往上一站都可以自动上去。她于是也想试一下,但看见那楼梯一直在动,就没敢上去。
二姐突然觉得有一些饿,便从褡裢里拿出一块馍来,使劲地啃。这时肚子里的孩子也在踢胳膊抬腿,不太安份。二姐用手抚着肚皮,说儿子呀,你长大了要有出息,也带你爸爸来这里转一遭,让他也不枉到这世上白走一回。二姐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坚信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儿子,因为她觉得这一次的怀法跟以往都有些不一样,她看见了酸的东西就流口水,“酸儿辣女嘛”,想来这回一定会是个儿子!
那天晚上,二姐便睡在商场外面的卷帘窗下,城市的灯火彻底通明,二姐一晚上其实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二姐又去了趟法院。这回人家都上班了,但看了看二姐的诉状,认为证据不充分,不予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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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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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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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二姐怀上了孩子的事很快被计生组得人知道了,计生组要求二姐去做手术,婆婆以死相抗,被拖到了乡政府关了起来,家里的柜子、桌子、架子车等都让拿走了,后来把锅也拿走了,当时就没了饭吃。隔壁另一家邻居的媳妇生了三个丫头,被硬拖着弄到了计生站,几个人按住就给做了,结果人精神失常,整天在墙头上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姐夫眼看在家里撑不过去,便同二姐商量,在一个月黑星繁的夜晚偷偷地跑了。他们先是去了县城,在那里躲了没三天,便听说乡上来人把房子也拆了,家里的粮食全部拉走,并扬言要收走土地。二姐犹豫了,说什么都可以没有,这地没了可没法子活。姐夫说没就没了吧,反正已到了这步天地,只要能有个儿子,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两口子统一思想后,觉得在县城很不安稳,因为经常有计生队的人在民房里搜索,抓住了不问青红皂白,拖到医院就做。他们于是去了省城,不管咋说茂才在那里,有个什么事情也能够照料。到了省城后一时便分不清天南地北,茂才工作的单位问谁都不知道,才知道把事情考虑的过于简单,眼见得天已黑尽,还没有个着落的地方,两个孩子已经饿得哇哇大哭,于是每人抱起一个,一边走一边寻思晚上的住宿问题。
好容易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从布袋里拿出已经干透了的饼子,要了两碗面汤泡在里面。店主见他们可怜,说盆里有剩下的饭,没有过动筷子,如果吃就给你们热一下。姐夫忙问多少钱一碗?店主说不要钱,我们也是从农村来的,农村人出门可怜,到大地方连方向也辩不清。就问你们在这里有没有亲戚?二姐说有,她弟弟原来在美院上学,毕业后分在了报社工作,店主问哪家报社,二姐说不清楚,原来想只要记住报社就行,不成想省城有十几家报社,都不在一个地方,于是一时谁也帮不上他们的忙。
吃过东西后一家人便有了生气,二姐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店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幸亏省城天气很热,要不孩子早就受不了了。眼见得越走越没了方向,好像走到哪里都一样,到处是工地,乱七八糟的。忽然看见前面的水泥管道里有人说话,他们会心一笑,于是就在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里住了下来。孩子在怀里已经睡着了,长途颠簸了一路,又走了这半天,他们也困得浑身疼痛,热热的管道象是冬日里的热炕,睡在上面很舒服,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后他们又开始问路,人家说你们要到哪个区?这里是郊外,离市内还远着呢!姐夫听茂才说过在市内工作,于是便问坐什么车可以到市里边?人家说你随便坐一路公交车都可以到,只要几毛钱就可以。
省城的繁华景象确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姐夫一路上数着高楼,数得脖子都酸了。二姐说你看你那憨样,人家都笑话你哩!姐夫便嘿嘿一笑,说茂才真了不起啊,住在这么嘹的地方,等咱儿子出生以后,舍身亡命也要让他考到省城,再让他舅给安排工作。二姐便嗤嗤地笑,说看把你美的!是不是儿子还不知道哩!
就这样,二姐和姐夫抱着孩子大街小巷地逛“风景”,到中午时候腿重的拉不动了,感觉比在山里干活还要累。他们坐在商店外的台阶上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家好像都忙着去赶什么事情,脚步匆匆,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小卧车在这里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炸鸡的香味浓浓在飘了过来,姐夫强咽了一口口水,看见孩子们也正眼巴巴地盯着那边看。那边的摊位上,围了一群吃鸡肉串的人。姐夫上前问了一下,要五角钱一串,太贵,他没有买,花两角钱给孩子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满脸都是血红的颜色。二姐说:不知茂才平日里出不出来,兴许我们就能看见他。姐夫说省城这么大,怎么会那么巧呢?嘴里那样说着,却拿眼睛仔细地在人们的脸上瞅,生怕漏掉了唯一的机会似的,不知间一天又过去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阴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不象是农村的景象,满天的星斗。
晚上的城市灯火辉煌,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商店里的音乐震耳欲聋,不知疲倦地直吼了一天,也没有歇息的气象。当最初的兴奋感过后,他们便觉得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吵杂,楼高路宽,车多人多而已,饥饿和疲惫涌了上来,替代了一切新鲜的感觉。姐夫给孩子买了包子,要面汤时人家说没有,又去了几家饭店,见里面金碧辉煌的样子,门口站着保安,没敢进去。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不算太大的店面,门口也没站保安,进去后人家说不吃饭不给喝面汤。姐夫问一碗面多少钱?服务员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地说五元!二姐苦笑了一下,一家人灰溜溜地便又回到了大街上。
那晚上他们就啃了些干饼子充饥,夜深的时候只好睡在地下的通道里,刚睡着,便听见一阵吆喝声,让他们起来,说这里不能睡人。于是他们抱着熟睡的孩子又走了一程,看见一道很高的城墙,城墙的门洞里睡了许多人,乱七八糟的,他们便把褥子拿出来也加入了其中的行列。
二姐一家在街上流浪了几天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便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间房子。那段时间他们找了好多地方,人家一看他们带两个孩子,就知道是躲计划生育的,坚持不要。火车站的房子是一间地下室,又潮又湿,一天也见不上光线。好在里面还有一块床板,床上有一块黑得有些发亮的被子,一股难闻的臭味。他们把褥子铺在床上,把臭被子铺在地上,姐夫在上面睡。姐夫白天去劳务市场蹲点,来了顾主就拼命往上跑,不是装车就是卸灰,一天好了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养活娘几个糊口。刚过了两个月,房东突然要他们搬走,说是这几天村委会查得紧,连地下室也不放过,逮住了就送收容所,让家里交钱领人,他们也要罚一百二百的,受不了。二姐怀着身孕,慌恐得不得了。白天带两个孩子在街上捡破烂,晚上给姐夫做饭、洗衣服。姐夫说你让我们到哪里去呀?哪里没有人查?房东说只要是在中国,都查。我们也没有办法。看你们可怜,这半月的房费算交了。姐夫无奈,只好又举家流浪,晚上就睡在天桥的下面,跟城管打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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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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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0
后来他们在郊区找到了一间“房子”。房子是用牛毡棚起来的,上面压满了砖头,从外面看象个厕所,或者连厕所也不象,没有人会相信那里面会住人。房东说看你们可怜的样子,就住这里吧,你们看着给几个房费就行了,好房子不敢让你们住,这里经常有查户口的。姐夫的脸上忙堆满了微笑,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们也不可能白住的,你就说个价钱吧!房东说那就一个月十元,我那里还有一些塑料布,从里面弄一下,免得下雨时漏水。姐夫谢了,一家人便往了进去。
这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呀!四面没有窗,三面透风,一扇膘皮板订的门一动就掉了下来。屋子的四角满是蜘蛛网,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锈迹斑斑。房东帮忙把废铁搬了出来,给了一把条帚要他们把灰尘打扫一下,指了指屋子外的一撂木板,要他们抽几块当床板。房东说白天你们不能在外面有动静,只有晚上才可以出来。姐夫于是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到外面去揽工。房子闷热无比,一到晚上蚊子成群结队,咬得孩子哇哇地哭,身上象起了疹子一样,搔烂了许多处。房东拿来一张生牛皮,让他们订在那里,血糊糊地有些怕人。孩子们要么天不亮就跟大人一块出去,要不一整天都得呆在里面,不能出来。时间说快也快,天冷的时候,二姐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行动也有些不方便,姐夫便不让她再到外面去捡垃圾。他现在每天卖猪下水和猪肠子,从屠宰场很便宜的价格弄来,洗净了再卖给食堂。二姐被薰得哇哇直吐,姐夫一整夜一整夜地洗,天不亮便要带出去。寒冽的北风凛凛刺骨,姐夫的手冻得红肿,皴裂得皮肤血水直流。二姐看得心疼,要他抹一些凡司林在上面,姐夫嘿嘿地笑着说没事。
那年冬天,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生的那天不敢去医院,姐夫笨手笨脚地在那里忙活。二姐满头都是汗,牙咬得很紧,血顺着嘴角都流了下来。两个女儿吓得直哭,二姐浑身是汗,挣扎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生下了。孩子生下后二姐问了一句,得知是男孩时竟呜呜地哭了。姐夫说你一晚上那么疼都没有哭,现在却哭了。二姐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哭了。姐夫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劈哩唾叭拉地就滴在了孩子的身上。小家伙浑身是血,只顾乱啼,哭得十分响亮。姐夫于是在火上把刀子烧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脐带割断。二姐说她想抱抱儿子。姐夫捧了孩子亲了一下,孩子哭得惊天动地,二姐用手去接,浑身软得却没有一点气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了村子,房子被刨了个窟窿,婆婆找人在上面压了块塑料布。看见儿子带着孙子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得浑身乱颤,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抱了孙子左看右看,看了又看,两行浑浊的老泪便流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从婆婆欣喜的脸上二姐看到,自己这回算是生在心里了。有了儿子的荣耀,二姐觉得这些年来的罪其实是没有白受。想着这几年的经历,也确实有一些不平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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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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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姐夫的脾气已是越来越面软了,在二姐发脾气的时候往往会嘿嘿一笑。他说我张亦德今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高玲,知道是为什么?二姐嗔了他一眼说我并没要你怕我,咱俩最好是谁也别怕谁,公平平等就好。二姐在官司上不屈不挠的精神让姐夫看到了男人才有的那种刚毅,他于是从心里对二姐有一些钦佩。
二姐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黑牛。二姐回来后便毅然决定去做了结扎手术,遭到了婆婆的坚决反对。她说我张家世代单传,而且每一辈都没有活到老,一个儿子太单薄了。姐夫的意见是尊重二姐的选择,于是二姐便在孩子满月后一个人去了卫生站。
婆婆气得躺在炕上睡了几天,到底她却没有想明白二姐的心为什么咋就那么毒?她于是整天指桑骂槐,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然而她的儿子却再也没有回到从前的样子,她对儿子的所作所为除了生气,更多的是感到窝囊甚至是绝望!婆婆的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但干活依然利索,从不拖泥带水。
白凤英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也停止了跟二姐的往来,但她依然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乐此不疲。张占魁的行为依然是我行我素,特别是他们公开了和主任的关系后,村里的人好像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阳每天照例从东山里升起,在西塬上降落,树叶绿了又枯,枯了又绿,光阴一年年地走着,小村平静得像一汪清水,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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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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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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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早晨刚吃过饭的时候,花儿便跑了回来,说是姨夫来了。大姐夫自那次出事后就一直没有再来,这次是跟四平拉了一机子(拖拉机)大米,在各村里换玉米。一机子大米可换回三机子的玉米,刨去杂沓费用,可以净赚一机子玉米。二姐正在将信将疑,大姐夫已经进了屋子。而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让二姐不知该怎样去招呼他才对。
“来了,坐。”二姐给大姐夫递了烟,忙转身招呼四平。
四平穿了一身笔挺的西服,领带也打得笔直。
“这就是你的家?”家里除了一个大炕,一个锅台外,一无所有。
二姐的脸上有一些不快。
“几岁啦?”他在问花儿。
“八岁。”
“上几年级了?”
“二年级。”
“给你糖吃好吗?”
“不,我妈不让吃别人的东西!”孩子把头转向母亲的一侧。二姐笑了笑,说:“叔叔给你,就吃吧。”
四平于是把糖分给了孩子们,坐在那里不停地搓手。
“姐夫,亦德不在,你招呼四平喝水。”
四平拿起茶杯,看见里面稠糊糊的,皱了皱眉头,没有喝。
晚上姐夫回来,便留担子(陕北民间把姐妹的女婿叫挑担,又叫担子)和四平一起喝酒。姐夫后来不能喝酒,一喝就醉,醉了便跑到门上骂人,把张占魁家的门拍的震天响。
接下来的日子,四平便经常到寨子换大米。有时是同大姐夫一块,更多的时候是他一个人。城里的门市交给了老父亲经营,怕他忙不过来,雇了一个小丫头,那丫头鬼精鬼精的,帐算得本清,还经常拿眼睛去瞟他,但四平的心思不在她的身上。四平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究竟遭了什么邪,心里面除了二姐再谁也装不进去。他把城里的门市命名为“玲玲商店”,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让二姐来经营。那次去医院送钱,二姐没怎么推诿便收了下来,这让他心里一阵狂喜,他认为二姐究竟还是没有把他当外人。明里他装着若无其事,暗地里他关注着二姐的一言一行,每每便记了心里回去慢慢揣摸,分析其中的细节。到寨子换大米路不好走,并且换得也不怎么快,但他还是愿意一次次地赶来,象是每一次都在相亲。二姐对他的态度已没了原来的生硬,并且一次次留他吃饭,他于是每次都要给二姐留一袋大米,二姐家的大米便永远也吃不完。
那天,姐夫和婆婆都赶集去了,花儿带着小花也上了学,家里就二姐同黑牛在家。四平那天拉了很少的几袋米,匆匆换完后便来到了二姐家。
“换完了?”
“换完了。”
“怎么样?”
“还行吧。”
“四平你今年三十多了吧?”
“嗯。”
“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啦!”
“没人看得上咱。”
“胡说哩!——你又不瓜不傻,人也长的宣净(白净的意思),不信没有女娃看不上。”
“……谁能看上咱哩!”
“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村里有个女娃,今年二十七了,连着考了几年大学,没考上,把婚姻的事给耽搁了。你要愿意的话,哪天我让她过来一下。”
“我不愿意。”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四平说完便抬头看二姐,发现她虽然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那么丰满,那么端正,那么年轻。岁月在残酷地腐蚀着她的心灵,却难以腐蚀掉她天生的丽质。他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掩饰不住火辣辣的热情。
“我该做饭了。花儿一会就放学了。”
“我欠你那三千块钱,等缓过来了就还你。”
“那三千块钱我不要了,那天给你送去的时候我就没想着要你还。”
“那怎么行呢?”
“……高玲!”
“你在叫我?”
“高玲……”
二姐看见四平的眼里溢满了泪水,嘴唇有一些哆嗦,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来。
“……我现在就开始做饭,吃了你赶快忙去吧,啊?”
“我不饿。”
“亦德他们过了晌午就回来。”
“……”
“……听说老寨子也有一个闺女,快三十岁了没有婆家;听说她是个民办教师,长得也很漂亮……”
“——高玲,今生我除了你,谁也不娶!”
四平说完这句话后,脸已胀得菲红。
二姐呆呆地愣在那里,等她缓过神来的时候,四平早已不知啥时候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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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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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姐夫和婆婆那天赶集回来,在路上都淋了雨。回来后婆婆便觉得发烧。姐夫要去给她看医生,她坚决不同意,她说我还没有那么娇气!但那天晚上,婆婆整整烧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破天荒地竟没有起来。
婆婆一病就是几天。那天下午时分,四平又来了,婆婆听见他们俩个拉了好长时间的话,心里很是不高兴。
四平的频繁来往使婆婆早就起了疑心,特别是给姐夫看病,人家什么也没说就拿来了三千块钱,而且还声明不要了!三千块,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婆婆一辈子也没拿过那么多的钱!这其中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除非那四平就是傻子。可根据她掌握的情况来看,那小伙灵醒的很,一点都不痴。这半年来一趟趟地往寨子跑,一次次地给他们家留大米,难道就仅仅因为他是她娘家的干儿子?
婆婆觉得这中间有大问题。
确定了思想路线以后,婆婆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老刘头听,老刘头听后也觉得问题蹊跷。后来,他们终于弄清楚了四平的来龙去脉——原来他就是二姐所说的第一个对象,至今还没有结婚。
不得了!婆婆越想越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她把四平和自己的儿子做了比较,觉得儿子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占优势,因此她认为再发展下去,二姐肯定跟亦德离婚,嫁给追求他的那个人。
婆婆一辈子难得有空闲的时间来思考问题,一旦思考了,就觉得这问题越想越严重。她认为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那样下去会贻误了战机,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她痛恨自己的儿子人太憨厚,被人卖了他都不知道。于是她寻找着合理的出击时间,准备发出凌厉的一击。
号角在吹响的前一天晚上,她把儿子叫到大屋,把详细的并且增添了自己的联想的事情经过给儿子陈述了一遍。姐夫一开始并不相信,但母亲提出的好多疑问让他也觉得难以解答。他于是对二姐就增加了观察的内容,甚至悄悄地跟踪她的行踪。
自从有了黑牛以后,二姐已很少下地,她在家里照看孩子,并料理家务。姐夫那天干到半晌,听见村子里有拖拉机的吼声,知道那四平已经来了,于是他便同母亲悄悄地回到家里。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老远便看见那熟悉的拖拉机就停在外面。姐夫进了院子,听见屋子里俩个人正在低声地交谈,好像一个要给什么东西,一个不要。姐夫一脚就踹开了门,看见四平正把一串珍珠项链往二姐的脖子上套,二姐在用力地推诿着。
俩人都吃了一惊,姐夫一把抓了四平,迎面就打。二姐站起来想把他隔开,被姐夫用力一甩,便掼倒在炕台下,婆婆操了一根扁担,进屋后就一阵乱抡,嘴里喊着:“打死你个不要脸的!把野男人都勾引到家里了!”
四平用力挣脱了姐夫,跑出了院门,连拖拉机也没开。门口已是站了看热闹的人群,张占魁夫妇正在津津有味地作着评论。
“假正经!平日里都是装出来的。”
“人心隔肚皮呀,谁能揣摸透谁是个啥样子!”
“哼哼,就这还平日里笑话别人哩——先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屎打扫干净吧!”
大门外嘻嘻哈哈的一阵哄笑声,小村顷刻间便沸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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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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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二姐自杀了。
二姐是服毒自杀的。
二姐什么样的罪都可以受,但她受不了这么大的耻辱!
二姐要用生命来证实自己的清白。
婆婆发现二姐的时候她已经把一瓶农药全喝了下去。二姐无所畏惧,面带微笑。
婆婆惊呼一声:“亦德,快来呀!你媳子喝药了!”
姐夫正在里屋换衣服,没来得及穿好,光着身子就冲了出来,见识浅薄的张亦德被眼前的一幕震呆了!
现在送人去医院,恐怕已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子叫她把喝下去的农药吐出来。
姐夫于是抱了二姐,按倒在地,婆婆拿了一把筷子,在她的喉咙里一阵乱戳。
血顺着嘴边便流了出来,二姐牙关紧咬,筷子也塞不进去。
怎么办?时间在一分一秒地移动,生命稍纵即逝,姐夫急得头上全是汗水。
“都是你他妈的整天疑神疑鬼,现在出人命了,你满意了?达到目的了!?高玲如果死了,我到你娘家掘祖坟去!”
儿子的叫骂声让母亲感到羞耻,但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在寻思着什么东西能使二姐恶心,把喝下去的农药吐出来。
“有了。”
婆婆跑进屋里,拿了个瓢便走向粪池,俩个人拿着筷子把牙硬是撬了开来,然后灌了下去……
“哇!”二姐一下子全吐了出来,吐得一塌糊涂。
然后,她就昏昏地睡了过去,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
二姐醒来后便长长地哭出了声,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她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恶心,于是哇哇地干吐了起来。
姐夫给了她一瓢水,让她漱了口,她便软软地坐在那里,头也抬不起来。
母亲见到二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母女相抱,痛哭一场。
“我苦命的女子呀,都是外活土匪把我娃逼到了这一步……”
“你过不下去了就跟他离婚呀,为什么非得要在一棵树上往死吊?”
二姐突然就停止了哭泣,看着母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妈,这门亲事当初是我愿意的,我就要走到底。我活着是他张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张家的鬼!”
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骂:“——我娃你憨着哩呀,你不知道这娘俩的心有多黑!——你是迟早也要死在他们的手里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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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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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3
标题:
二十九
张主任结婚了,并辞去了主任的职务,媳妇是宋家嘴的王寡妇,人长得水灵,像个肥嫩的大白菜,一掐就能流出水来。
张主任结婚后便斩断了与张占魁家的来往。白凤英伤心地躲在家里哭红了眼睛,她对自己的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和希望。
二姐用生命捍卫了她人格的尊严。姐夫怒斥了年迈的母亲,并且运用了最恶毒的语言来伤害她。婆婆觉得自己在屋里已无法再呆下去,于是便来到了旧县的老刘头那里。
姐夫没有去找。其实这件事他已经知道,后来他也想通了,觉得老人年龄大了应该有个依靠,何况婆媳在一起关系又不好处。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姐夫的确是想开了。
二姐在张主任结婚后的一个月后凑足了路费,又去了区上的法院,她抱着黑牛,坐在那里不走。
没有了张主任的后盾,张占魁显得弱不禁风。他本来就臭名在外,这次又因为偷铲了别人的烟苗,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二姐回到村里的时候,看见白凤英站在村口,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枯蒿。二姐的心里于是就一阵难过。
二姐最终赢得了官司,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白凤英就死了。
她喝了大量的农药,用茅粪也没能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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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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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3-16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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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并没有因为这世界上发生的某件事情而停留。二姐的三个孩子也渐渐离水(指脱离了对父母的最初依靠),连黑牛也开始上学了。花儿和小花已经能帮母亲干很多的活,这让二姐非常欣慰。
姐夫自那年受伤后便不能干重体力活,脾气也没有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婆婆走后,二姐把家里收拾得有条不紊,把我画的画贴了一墙,来人便向人炫耀。二姐是个爱争气的人,奈何在那样的环境,即使他们家的光景在整个寨子还算是充实的,但相对而言还是捉襟见肘,常常在为几个孩子的学费发愁。
那时我已学校毕业,并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于是,平日也就不怎么回去。
我把自己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机给二姐送了回去,成了寨子村的稀罕宝贝。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二姐便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放了足够多的木凳或木板,于是院子里便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二姐不停地给他们倒水,忙出忙里的,往往电视里演什么内容她都不知道。二姐的人缘在村里是没得说的,不管谁家有事,她都愿意去帮忙,谁家有上个啥纠纷的,也都愿意来找二姐商量,日子虽然苦巴巴的淡而无味,但二姐的脸上从此就多了笑容,多了一些从容不迫的颜色。
“张狗(二姐对丈夫的昵称),后半年苹果卖了咱到茂才家走一回。你窝在这穷地方快奔四十的人了,也该见见外面的世界是啥样了。”
“嘿嘿。”
“你笑啥?”
“看茂才媳妇不把咱赶出来!”
“——她敢!”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怕去了大城市就迷了方向。”
“不行,要去就都去。再说了,茂才结婚都好几年了,咱还没去过哩。”
“嘿嘿,随你。”
天公不做美,那一年的苹果让冰雹给全砸了。
二姐坐在苹果树下,看着一地的碎果子,伤心得泪流满面。
苹果被砸了,苹果税却是砸不了的。
那时节我们那里村村都种苹果,由于陕北高原日照充分,昼夜温差大,苹果鲜润甜美,深受各地客商的喜爱。因此,苹果便成了当地农民的主导产业,也成为政府税收的主要来源。
刚开始的时候苹果还能卖个好价钱,上好的苹果甚至卖到三元钱一斤,但随着果园的普及,价格便一路下跌,最后平均能卖个一元钱一斤就是好价钱了。
然而乡政府的农林特产税是按照第一年的果价为参数确定的,平均一斤按二元七角算,纳30%的税,即一斤苹果要交纳八角钱的税。果农除了特产税,还要缴土地税,提留款等,一亩果园光施肥就得几百元钱,还要雇人修剪,疏花、疏果(把太密集的花、果摘掉,这样苹果才能长大),每年打药三次,又是几百元。有的人为了防斑点,还要给苹果套袋……这样一亩果园卖了的钱,全缴了农业税还不够。如果遇天灾人祸,那更是惨不忍睹,有的人于是便贷款交税。
农业税成了农民的一大负担,也成了当地政府最头疼的一个问题。于是每年的秋后,县政府都把征收农业税当成第一件大事来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分布在全县几百个村镇上。
二姐那年苹果共卖了七百元钱,特产税就测了一千一百元(每年春上的时候,乡政府便会派干部进村测税。测税的干部往地里一站,根据果园的面积便测出今年应缴的税款。头脑灵光一些的农民托亲戚找朋友,或给测产干部一定的好处费,这特产税便可以减少一半,但大多数的农民是没有这方面的关系的,于是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东塬上的一家人拼命干了一年,全部上缴农业税后还差几百元钱,家里的房子便被强行拆掉,一家人伤心绝望,跑到果园全吊死了!
下塬上的两口子因为抗缴农业税,被绑到乡政府吊在老槐树上,一天一夜,媳妇被放下来后就一头撞在树上死了……
村子东头的王大毛家,因为缴不起农业税,王大毛被关在禁闭(监狱)快一个月了,还没有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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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shi
时间:
2005-3-16 1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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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这年秋后,所有的人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家家的院子里,笼罩着一股悲戚戚的气氛。
乡里从外面雇了一百多人,组成了一个收税“突击队”,突击队的成员多为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由刑警大队专门培训,穿着统一的迷彩服,浩浩荡荡就进村了。
穿着迷彩服的突击队员一进村就开始了扫荡。他们见鸡抓鸡,见狗打狗,到家里后有什么东西就搬什么东西,谁也不敢阻拦。
黑牛和两个姐姐正在村子里玩耍,看到突击队就开始喊:“日本鬼子进村了!”
这一喊不要紧,所有的孩子便都跟着喊了起来。
“日本鬼子进村了!”
突击队员们先是一愣,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跑出好远,但队员们还是奋勇直追,不一会便抓住了几个孩子。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大人,也吸引来了更多的孩子。于是大家便一边喊着:“打倒日本鬼子!”的口号,一边往学校跑去。
学校正在放学,孩子们很快便被堵在里面。突击队员们包围了学校,等孩子们差不多都进去了的时候,从里面栅上了铁锁,不准大人进去。里面即刻就传来了孩子们的惨叫声,哭声连成一片……
家长们站在墙外,急得一蹦多高,奈何里面的突击队员把墙头都占领了,他们冲不进去。
“——不要打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在胡说八道哩——呜呜呜呜……”
墙外的娘们哭成一片。
“不要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我们缴农业税哩,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我娃咧……”
“娃呀……我的娃……”
打声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之久,里面平息了。
门开了,村民们一哄而进,各人在寻找自己的孩子,黑牛昏倒在地,嘴角上流着血……
“——黑牛!”二姐一声长啸,哭声于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给本来平静的北塬注入了青春的活力。
第二天,有十几户人家把孩子送往了医院,然后来到县政府上访。
二姐首当其冲。
县长了解情况以后,皱了皱眉头,对下面的人说:“一帮刁民,轰出去算了。谁要是坚持闹事,就逮起来”。
二姐被逮了起来,关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7:05
标题:
三十二
此事惊动了城里的记者们,他们于是赶赴县城,先在医院里了解情况,然后又赶到了北塬上的寨子村。
村民们义愤填膺,纷纷地诉说着那天晚上突击队员们的“法西斯”行为。几个老婆婆档住记者,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记者同志你要是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不起来!
“胡宗南来了也没这样惨火(过火厉害的意思。胡宗南四七年曾大举侵犯延安,一路上烧杀抢掠,在老百姓心目中至今留下不灭的印象)!他们跟不懂事的孩子较真!把孩子往死里打呀……呜呜呜……”
记者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摘下了眼镜,用纸巾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沉重地上路了。
县城里,有关领导早就设好了丰盛的酒宴,为他们接风。为了显示对他们的重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亲自作陪。
“辛苦啦,辛苦啦!——小县条件不好,一桌薄酒聊表谢意,欢迎记者同志们给我们指导工作。”
酒香阵阵扑鼻,满桌的菜肴丰盛而多样,但此刻的记者们却都没有胃口。
“吃吧,吃吧,不够了再添几个菜!——唉,这穷县就是事多,山野多刁民嘛,自古都一样。”副县长先干了一杯,把杯子翻过来空了一下,以示已干,然后用手一推,说:“大家请!”
几杯酒下肚,副县长又开始演讲了。
“听到些什么啦?——咳,他们就这样,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一套本事,瞎编乱诌。当然了,这都是我们的工作失误,他们法制观念淡薄,不知道这抗税是违法的行为,我们今后应在这方面多做教育工作。”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小刘,把迎宾楼最好的房间给记者朋友留着……你们慢用,我晚上还有会议,恕不能再陪。——这是我的秘书小刘,让他来安排你们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副县长紧了紧脖子上的领带,一只手在光亮的头发上捋了一下,肥硕的身体往后挪了挪,臃肿的肌肉在脸上一颤一颤地,散发着青春的光芒。
有关领导在晚上又紧急招见记者,陈述了事情的种种利害关系。记者们那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便上路了,没写一个字!
后来,有一个曾经参加过那次采访的朋友对我说:“其实你们县领导对那些事都知道,他们也没有法子。你说十万人的县城养活着两三万个干部,不强收特产税,这财政开支从哪来呀?!”
“那你们也不能昧了良心就不说真话?”
“——良心?我也是农民的儿子。那天采访我都哭了,但当你面临人身安全和有可能下岗的威胁时,你能怎样选择?!”
我默然无语。
听说省城里后来又来了一批记者,同样是热烈欢迎,热烈欢送。但省城的记者到底没有白来:县委后来召集会议,认为那天晚上采取的行为是过激的,不负责的,是产生了负面影响的。会议做出了对我们乡领导的处理意见:免去乡党委书记谢延滨和乡长李双赢的行政职务,另行安排工作。
后来二姐也被释放了回来,县里赔付了所有孩子的住院费用。
谢延滨和李双赢被调回县委工作。
公元二OO四年的三月,国务院颁发了“关于减免农民农林特产税”的文件,在我的家乡横征了十多年的农林特产税终于成为了一段历史。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7:07
标题:
三十三
花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二姐和姐夫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我的家里。
我去汽车站接她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二姐站在那里,正在东张西望地寻我。地上,放了好多的行李。
二姐带来了向日葵、绿小豆、荞面、核桃、红枣和南瓜,几个人都提不动。我于是埋怨她带的东西太多。
“拿不了,也没带啥。这都是我跟你姐夫种的,你们城里人又不稀罕别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西安到处买得到,这么远的路,你人来了就行了。”我一边嘟囔,一边挡了一辆的士。
二姐坐在车的后排上,不住地东张西望,并把旁边的高楼指给姐夫看。
他们一路上便都有些目不暇接的样子。
邻居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转移上去。开了门,妻子看着一堆的东西直皱眉头。
二姐嘻嘻地笑着,说没啥拿的。
姐夫随后便进了客厅,妻子一声惊呼:“换鞋换鞋!——哎呀,怎么穿着鞋就进来了?”她一脸的不高兴。
我于是忙拿了两双托鞋,让他们换上。
“哎呀,你看你那臭脚!”妻子看着姐夫露出脚趾的袜子,用手捂上了鼻子。姐夫的脚气很大,屋子里即刻便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妻子忙跑到厨房里拿了几只塑料袋要二姐和姐夫套上,然后再穿了拖鞋。
二姐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看见她很不自在。
姐夫嘿嘿地傻笑着。妻子于是拿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他就是一阵狂喷。
“你喷啥哩?”二姐问。
“我给他喷香水哩!”妻子自己也笑了。
吃饭的时候,姐夫拒绝到餐桌上就席。他盛了一碗饭,蹲在沙发上就吃了起来。
“哎呀,你可不要蹲在上面!几千块钱的沙发哩,弄油了可不好洗。”妻子大呼小叫地说。
“肖莉!”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妻子白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埋头吃饭。
“多吃多吃,一路上都饿了!知道你们乡下人能吃,我今天多蒸了一碗米。”
二姐吃了半碗后,便不吃了。
“二姐快吃。”我说。
“我吃饱了。”
“哎呀二姐,你怎么就吃那么一点?这饭可全剩下了,让谁吃?!”
“留着下顿吃吧。”二姐说。
“下顿就全馊了,要倒掉的。哎呀这人多了饭可真不好做,少了怕不够,多了就浪费,你说……”妻子突然抬起头,看到我一直瞪她,就不说了。
“二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这城里边可乱得很那!”妻子一边拖地,一边问。
“先跟你姐夫到学校看花儿,再说。”
这时姐夫也吃毕,他蹲在客厅的窗沿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绺纸,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撮烟,卷上了便用唾沫一泯,点燃后就抽了起来。
我给他纸烟,他不抽,说没劲。
女儿胖牛牛突然就喊了起来:“哎呀讨厌,呛死了呛死了,我受不了啦!”
屋里的烟味确实很大,加之我平时又不吸烟,这一下孩子便受不了了。
妻子推开了窗户,一边用手想把烟扇出去。这时,姐夫已抽完了一支,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脚一拧,地板上顷刻便黑黑的一团。
“哎呀,你怎么把烟头乱扔呀?我刚刚拖过的地!——那边不是有烟灰缸嘛!”妻子很不高兴,脸上写着厌恶的表情。
我看见二姐拿了手帕,在地上就擦。我忙拉起她,拿了拖把把那里弄干净。
那天晚上,二姐便坚持要走,她说你们城里的地方我们住不惯。我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去?她说到花儿的学校去。我说学生都住宿舍,一人就一张床。二姐犹豫了一会,便默默地坐了下来。
第二天,我带领他们去了学校,见到了花儿。二姐要花儿好好学习,毕业后争取留在城里。她说小花明年也要高考,黑牛也要上高中了。我突然发现二姐头上已多了许多白发,而在额头和眼角的地方也布满了细细的纹路。我说二姐你也有白头发了,二姐说都四十多了,咋会没有呢?说完他们便要我送他们去汽车站,说住你们家太不方便,晚上上茅子都没个地方。我说有卫生间你们不用嘛。她说卫生间就在家里,她方便不下去。
二姐走后妻子把床罩和被子都清洗了一遍,并嘟嘟囔囔地说有旱烟(土烟)的味道,兴许还有虱子和跳蚤,如果爬到了胖牛牛的身上可不得了!
我说你做得可真过分!
妻子同我大吵了一架,并申明:如果以后老家再来人,就在外面住招待所,不允许带回家来!
我心里很难受,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了上来,狠狠地掼了门,就去办公室上网去了。
“有本事你别再回来!”妻子在后面高声地喊。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7:08
标题:
三十四
可不要以为我的妻子是什么名门闺秀,她跟我一样来自农村。想起十多年前,妻子为了跟我,可没少受罪。
妻子是经媒人介绍后同我认识的,认识后她不嫌我们家穷,硬是拗着她的父母跟我订了亲。订亲后又在家里等了我三年,很是吃苦耐劳的样子。结婚后我在城里上班,她便在家里伺奉着老人,人踏实朴素,干活也能吃苦。她对我们家的事从一开始就不满意:大姐带来了她的父亲,母亲三天两头往那跑,妻子没少在我跟前说风凉话;二姐同婆婆整天闹矛盾,寻死觅活的,她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父亲窝囊没有本事,她从心里看不起;母亲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她成天在我跟前冷嘲热讽……那时,她跟我的母亲关系处得也不好,但她事事都让着母亲,从不与她吵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媳妇。
后来,我把她带到城里面做临时工,一开始她还能兢兢业业地干,后来心里便渐渐地不平衡:你茂才是厂里的领导,凭什么别的女人能干轻巧的活,我肖莉就不行?——这说明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的心都让那些狐狸精给勾走了!
她在厂里面跟我大吵大闹,对我身边的女同事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我在厂里一度很尴尬,差点就下不了台。
还记得那年母亲第一次来我家。母亲带着一些小米和豆子风尘赴赴地赶了上来,一进门妻子就摔碟子砸碗,说连吃的都没有了,还来这乱七八糟的人!我说这是我妈,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人?她说你妈来了要不要吃饭?我怒火中烧,一把就拽了她的辫子,压倒就打……母亲在一旁为我加油,说狠狠打,往死里打!我的手上便没了劲,被妻子一个反扑,便抓破了脸。
那时我们经常闹冷战,一闹就是几个月,一个屋里住着,每天形同陌路,谁也不理谁。有一天到工房查车间,见她没来,问工友才知道她病了,没有上班。我于是匆匆赶了回去,要她去看医生,她不去。
可能是陕北女人的通病,吃软不吃硬,一个个都非常倔强。二姐这样,妻子也是这样。冷战的结果使妻子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沿。那段时间里,她要么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发愣,要么就一个人到河边散步,望着滚滚的延河水发呆。
还记得那次我回到家里,见她躺在厨房的一角,手里握着一瓶白酒,已所剩无已,我连忙拉了她去医院,她醒来后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从此,我渐渐地转变了对她的态度,她也对我开始关心起来。特别是后来有了孩子,俩人的关系便更加融洽,但她那暴烈的脾气却一点也改不了,同做女子和刚结婚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我只有慢慢地去适应这一切。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7:09
标题:
三十五
“五·一”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回到了故乡。回去的第二天,我便来到了寨子。
二姐夫妇非常高兴。姐夫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然弄了两瓶啤酒,要跟我对饮。
二姐不停地给我夹菜。女儿胖牛牛的嘴蹶了好高,不喜欢吃。
啤酒姐夫喝不惯,我看见他像喝药一样的难受,便让他以茶代酒,他红着脸说那样做对我不公平。
我们吃过饭后便到了二姐的果园。苹果长势很好,已全部坐了果,密密麻麻地一树摇。
“今年不收农特税了,苹果卖了钱都能落下了。”
二姐的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象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地给我说每一棵树的情况。
微风轻轻掠过,一股浓浓的果香味扑鼻而来。崖畔上,白花花的山楂花一簇簇地展放着。杏儿已像拇指般大小了,胖牛牛摘了一颗放在嘴里,酸得她直呲牙。
对面,一抹斜阳涂红了半个天空,沟底下机器声隆隆地轰鸣着,从黄陵到延安的高速公路正在从下面通过。
“张占魁把人杀了。”二姐突然说。
“他杀谁了?”
“张主任”
“为什么?”
“因为争孩子。”
“……哦。”
“可能要被判处死刑哩,这害祸!”
是啊,上帝安排了这样一个害祸(败类的意思)成了他们的邻居,二姐夫为此而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尽管那年张占魁被以伤害罪判了一年刑,但姐夫的腰现在还使不上劲。
“你婆婆现在还在旧县住?”趁姐夫带胖牛牛去了下崄,我问。
“她跟老刘头结婚了。——唉,其实她这个人心挺好的,就是不会做事。她后来也经常回来,对我很好。三个孩子现在上学的学费,一部分还全凭她呢。”二姐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那四平,后来怎么样了?”我犹豫片刻,不过还是想知道。
“别提他了,他把我也害得够呛!那年我出事后,他便同他爸回了老家,没有再回来。”
四平是山东人,这我知道。
“——张狗,你给我摘那颗最大的!”胖牛牛拉着她姑父的手,还要吃树上的酸杏。姐夫嘿嘿地笑着,笑得很灿烂。
“五·一”回来后,我把二姐家的情况给妻子说了,她听了也很高兴。
不想刚过了两个月后,二姐在电话上就哭得一塌糊涂,几乎说不出话来。
——果树管理站的人带领了四十多个青壮劳力,砍掉了他们家所有的果树!
果树被砍后就地浇上了油,点燃后把灰也埋了!
原来二姐家的苹果树得了一种腐烂病。这种腐烂病一时半会也伤不了苹果树,但它会传染,会直接影响到其它苹果树的质量。
一般情况下,这种腐烂病通过处理后是可以治疗的,但也有一种更加直接的方法,就是斩草除根!
二姐说这种情况自己要是不说,其他人是很难知道的,但大姐夫给她家打了药,便把情况汇报给了果树站。
“——黑茬茬地一下子就来了四十多号人,二话没说就开始挖苹果树!长了快十年的果树呀,上面的苹果也都象山杏大了,我的心里在滴血呀!”
“几百棵树一天便被连根挖出,浇上了油就点了……那火光冲天,整整烧了一个晚上呀……”
“按今年的收成,苹果最少也能卖一两万块钱,这下什么也没了,我可咋活呀……呜呜呜……”
“花儿要上大学,小花今年也考上了,黑牛要上高中,三个孩子今后可咋办呀……”
“……”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7:09
标题:
三十六
大妈去世了,我于是赶了回去。
大妈的一生很不幸,这些年来她一直一个人生活,而西塬上的两个儿子的儿子都已结婚,大儿子想让大妈到他家住,大妈不同意。
大妈是把二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闺女,她去二姐家的次数要比母亲多。
大妈每次去了都要住上一段时间,干一些她力所能及的活。
二姐哭得死去活来,比西塬上大妈的两个儿子哭得还要伤心。
我从单位接到电话后便流了眼泪,可真正见到大妈后,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掀开盖在她头上的布子,大妈象是睡着了一样,样子很安详。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终于走完了她漫长的一生,到天堂去见她的三个丈夫和两个孩子去了。
如果人有魂灵,不知道他们将怎样团聚?——我呆呆地想。
院外的烈日下,是一群哭灵的人们,我的心情却很平静,觉得这世间的事情都是有始有终的,迟早都会有个了断。
是能了断的时候了。
办完丧事后我同二姐来到了她家,两个月前还枝繁叶茂的情景已荡然无存,平坦坦的土地一览无余,已长出了青青的庄稼。
其实大姐夫也不是故意的,他是在二姐家打了药后无意中跟果树站的朋友说起苹果腐烂的事,提到二姐家的情况的。而最后发生的结果是他也始料未及的,大姐痛斥了他的愚蠢行为,但事已如此,是谁也挽救不回的了。
“光景还得过。”二姐说。
“我跟你姐夫都商量过了,准备贷上些款,到旧县开个食堂。”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二姐已经轻松了许多。
“不管咋说,我娃都是好的!寨子村几十年了就咱家出了大学生!我得想办法供我娃念出来。”
二姐的脸上写满了骄傲,也许还有深深的自信,刚才还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饱经沧桑的脸上现出了女人少有的刚毅。
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面目,很残酷,也很现实,你必须每天去认真面对。有的人一生风平浪静,在遇到小小的礁石后便往往会沉载江海;有的人一生大风大浪,大喜大悲,轰轰烈烈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在临终的时候能无悔地面对自己,说我不虚此生——这就够了。
二姐脚下的路还很长,相信她自己能够走好。
作者:
shishi
时间:
2005-3-16 17:17
【编者按】小说真实而自然的描写了中国农村的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爱情故事,时间跨度几十年的时代变迁,其实这就是真实反映出一个社会的缩影,过去农村的落后,农村那些封建的陋俗,那个时代、那样一种爱情的观念、以及那些传统的旧观念、旧习俗,或许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的我们是根本无法去揣摩和理解的:作者笔下的主人公“二姐”,是一个倔强、淳朴、非常具有正义感以及高尚无私的人;作者描述的那个时代农村一些计划生育的过头行为、农业税提留征收的收税“突击队”事件、还有那些凌驾于人民头上的一些龌龊的“领导们”与党对农村的政策、对干部的要求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反差......读这样的小说,我想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中国农民问题报告》,我丝毫也不怀疑它的真实程度!因此给人感觉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文章,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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