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高三终于到了。
  不管这些刚刚参加过“成人仪式”的孩子们愿不愿意,他们必须接受作为“成人”的第一个挑战——考大学。而接受的方式,就是一头扎到书堆里,填鸭似的学、学、学。大学的校门开着,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为了使自己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成为通过“独木桥”的一分子,每个人都在拼命的给自己加码,头不抬眼不睁地学习,而且还在暗中互相较量着,生怕别人比自己用功,而在某一天超过自己。这世界本身就是个竞争的舞台,到处都存在着明争暗斗,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汰,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学校开始增设了晚自习,从晚上六点开始,每天两节,第一节老师讲课,第二节考试或自由复习。没有人埋怨。这是迟早的事,如果不开设晚自习,倒会有一群家长和学生怨声载道。柳笛和章老师自然也被卷进了复习的旋涡。刚开始,学校害怕章老师无法承担那繁重的教学任务,准备给柳笛的班级换一个语文教师,没想到却遭到学生强烈的反对。大家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联名信,派柳笛到高校长和教导主任那里交涉。柳笛作为同学们的全权代表,只说了一句话:“章老师无法胜任的工作,我都可以一力承担,在章老师身边,没有人能够取代我的位置,在我们心中,也没有人能够取代章老师的位置。”高校长听后,长长叹了口气。他抚摩着柳笛的头,慈爱而担忧地说:“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
  柳笛一愣,是啊,毕业后,谁来照顾章老师?谁来帮助他工作呢?可是,毕业是一年之后的事情,现在首要的,是把章老师留在自己身边。结果,他们赢了,章老师被留了下来,而柳笛肩上的担子,无形中就更重了一些。五点放学时,柳笛照例要往章老师的办公室跑。如果晚自习没有章老师的课,她还要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如果有,她就在办公室里帮助章老师改改卷子,或抄一些复习题的答案。第一节晚自习到七点半才结束,等车已经来不及了,所以,章老师干脆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两张椅子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一件军大衣,就是一个棉被;一块面包或一袋方便面,就是一顿晚餐。北楼取暖设备并不好,柳笛索性把自家的电暖气拿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章老师接受了,没有说一个“谢”字。
  新的一年在师生们的忙忙碌碌中,悄悄地向大家走来。12月31日,一早就下起了雪。雪花密集地飘舞着,不一会就染白了大地,染白了房屋,染白了树木,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新年的气氛中。这一天,学校破例没有上课,而是让所有学生——尤其是高三的学生以班级为单位,召开新年联欢会。孩子们从繁重的功课中逃了出来,立刻都显出了活泼的,爱笑爱闹的天性。他们在缀满了雪球的冬青上,挂上了一条条彩带,一串串红灯笼,还有一张张精美的贺年卡。不知谁别出心裁,把几串风铃挂到了冬青上,于是,一阵阵悠扬清脆的风铃声,伴随着少男少女们活泼轻快的笑声,飘洒在整个校园的上空。
  教室里更是热闹非凡。每扇窗户都用彩漆喷涂上各种各样有趣的图画,并无一例外用夸张的字体写着英文“Happy New Year To You”。黑板上,画着圣诞老人,画着生日蛋糕,画着米老鼠,唐老鸭,画着久违了的卡通和童年。无数的彩带,无数的拉花,无数的气球,无数的纸屑,还有无数的笑脸,无数的笑声,构成了无数的欢乐和喜悦。猜谜、传花、唱歌、跳舞、做游戏、演小品……孩子们充分发挥了自己创造的天性,充分表现出人类快乐的本能。没有习题,没有辅导,没有作业,没有考试,今天,是属于学生的,是属于青春的,是属于欢笑和梦想的!
  柳笛也被卷入这热闹的人群,和大家一起唱,一起跳,一起鼓掌,一起欢笑。高三的日子的确太压抑了,属于柳笛自己的时间也太贫乏了,她真需要放松一下自己,让那绷紧的神经和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是个爱独处的孩子,可是今天,在同学们中间,她却感到兴奋,感到充实,感到一种难得的发泄般的快乐。她终于领悟到了,再孤独的人,也会在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渴望和他人交往,被他人所知。而在领悟这个道理的同时,她更深深地体会到,章老师自愿选择了孤独,该有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
  联欢会直到下午两点才结束。同学们意犹未尽。班长忽然大喊一声:“歌厅!歌厅!谁去歌厅!”
  立刻有一个很小的声音说:“中学生不准去歌厅。”说话的是柳笛。
  “去他妈的不准!”班长突然口吐脏字,“我们憋了三年了,就这一天,还忌讳什么!何况,歌厅又不是什么肮脏龌鹾的地方,我们只是去那里聚会联欢而已。谁跟我去?出了事,我兜着!”
  立刻,有二十多人站到了班长旁边。柳笛一看,大多数居然是那些成绩不错的同学。他们大概比别人更感到憋闷,更需要发泄。
  “柳笛,你去不去?”班长问她。
  “我……”柳笛迟疑地望着北楼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
  “章老师嘛,”班长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现在才下午两点,五点钟,咱们保证回来,误不了你的事。”
  “可是……”柳笛还是不放心。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柔软的雪花,使她简直看不清那扇小小的窗户。它在扑朔迷离的雪花中,显得那样渺小而孤独。
  班长注视着柳笛,这个小女孩,即使在臃肿的冬衣包裹下,也能看出她的美来。那纤细的眉,小小的嘴巴,白皙而细腻的皮肤,瘦削而动人的下巴,还有那双眼睛,那样深沉清亮,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又那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宁静。这样一个轻灵如水的女孩,这样一个让全校男生都为之心动的女孩,居然在平日里连正眼也不瞅他们一眼,而宁愿围着那个瞎子转。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平衡。咬了咬牙,他开始“煽动”了:“同学们,柳笛是咱们学校最漂亮的女孩(在柳笛面前,谁也不敢用‘校花’这个词,怕这个词亵渎了她),可是她却从来不给咱们男生面子,今天又要不参加咱们的聚会。难道高三(1)班的男生,真的这么窝囊吗?”
  同学们立刻发出了一片近乎起哄似的喧闹声。柳笛赶紧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我去还不成吗?算我怕了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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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大家簇拥着,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歌厅,要了一间最大的包房。歌厅四面无窗,门一关,里面就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了。班长别出心裁地点燃了几支红色的蜡烛,室内立刻弥漫着温馨浪漫的情调。这一下,同学们都放开了,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柳笛从不知道,班级里还有这么多的人才。“瞌睡虫”袁柯的霹雳舞跳得棒极了,他浑身上下好象没有一块骨头,哪个部分都能扭曲。跳到最后,他竟然单手撑地,在地上飞快地转起圈子来,博得大家一片喝彩。班长的情歌唱得实在动听,《再回首》、《其实你不懂我的心》、《爱在深秋》、《谢谢你的爱》……也不知他唱了多少首。反正这里不是校园,没有人会指责你“少儿不宜”。几名吉他手组成的“男人乐队”,唱起自编的校园民谣,简直盖过了“老狼”和他的《同桌的你》。女孩子也不甘示弱,一曲疯狂的“迪斯科”让那些男生们目瞪口呆。柳笛惊讶极了,这些“天才”们,怎么平日里一个也没有被发现呢?是啦,禁锢在书本里,挣扎于题海中,背负着沉沉升学负荷的孩子,怎能有机会去展示他们的才能呢? 如果不是这次聚会,大概直到毕业,他们留给别人的印象,都会是一群埋头苦学的书呆子。
  柳笛被感染了,被这自由和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她和他们一起高歌,一起狂舞,一起欢笑。在大家的怂恿下,她也表演了一支英文歌曲——卡朋特兄妹的《昨日重现》:
  “快乐的日子并不长久,
  它早已无影无踪。
  如今它又回来,
  像失去的老朋友一样。
  哦,我喜爱的老歌……”
  这淡淡的,带有一点感伤和怀旧情绪的旋律立刻感染了同学们,大家情不自禁地和她一起唱起来:
  “所有美好往事,
  清晰地重现眼前,
  我仍然像以前那样,
  流下了眼泪。”
  一曲唱罢,所有的人真的泪流满面。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气氛,不能不让柳笛感动。青春是真诚的,青春是快乐的,青春是有感染力的。柳笛就被它深深的感染了,她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一切,更忘了那扇小小的、模糊的窗户,和窗户后面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了。
  直到尽兴走出歌厅,看到风雪弥漫中的沉沉夜色时,柳笛才醒悟似的跳起来。“天哪!几点了?”她惊叫着问旁人。
  “八点半。”一个同学不经意地看了一下表。
  “什么?”柳笛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八点半?自己居然玩到了八点半!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而和身体一起颤抖的,还有那颗扑扑跳动的心脏。来不及细想,她撒腿向学校跑去。天,自己怎么会玩儿到八点半!怎么居然把章老师给忘了!章老师,章老师呢?他现在在哪里?柳笛的心就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烧灼而疼痛。她觉得自己真是个混蛋!
  雪,下得更大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凛冽的北风卷起一团团一堆堆的雪,往柳笛的脸上身上扑打过来。柳笛觉得自己穿得够臃肿的了,却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她想起了章老师,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呢子大衣啊!天,章老师,你究竟在哪儿?如果你在办公室里,你如何能熬过这长长的,寂寞的下午?如果你已经回家了——哦,这样的大雪天,你是怎么走到车站的?柳笛的心乱成了一团,尽管风雪这么大,她还是加快了脚步,趔趔趄趄地向学校奔去。
  终于,她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校门——上帝,校门居然没有上锁。习惯性的,她抬眼向四楼那扇小窗户望去。办公室没有开灯。可是,那又能说明什么?盲人是永远不需要光明的。柳笛不加思索地扑进了北楼。
  楼内也没有开灯,柳笛立刻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方向感消失了,光与色消失了,她只能凭着记忆,摸索着,一点点地顺着楼梯爬上去。听着楼梯的地板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被一团混沌虚无的黑暗包裹着,柳笛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和孤独,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没有山川河流,没有花草树木,没有鸟兽鱼虫,整个世界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我,像一艘孤独的小船,在无边的黑暗中战战兢兢地漂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暗礁撞得粉身碎骨。黑暗,大概是最可怕最不幸的世界了。柳笛突然想到,章老师,不就是整天整夜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吗?五年前的那场大火,就注定了他今后的命运——逃不掉的无边黑暗,走不出的无边黑暗,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此时,她才觉得自己能体会到一点点章老师失明时的心境了。哦,盲人的世界本就孤独,章老师又自愿把自己砌进更深的孤独,而今天,自己又奉送给他一分孤独……自己,实在残忍!
  终于来到了四楼。柳笛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勉强能够看见物体的轮廓了。她刚辨认出了那扇门,就急切地向它奔去。可是,来到门前,她却习惯性地停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她轻轻敲响了门。
  没有人回答,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她再敲,依然是寂静,可怕的寂静。
  她猛的推了一下,虚掩的门立刻开了。
  屋里一团漆黑。柳笛点亮了灯,突如其来的光明让她睁不开眼睛。然后,她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办公桌、椅子、茶杯、暖壶、茉莉花、还有那个电暖气……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章老师。虽然在预料之中,柳笛还是感到难言的失望和惆怅。她再次扫了一眼,突然,她发现章老师的帽子和手套,居然忘在了办公桌上。她的心一紧,没戴帽子手套,章老师能去哪里?然后,在帽子手套的旁边,她还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纸,纸的旁边,是那支用来批阅作文的红色钢笔。难道,章老师写过什么吗?三年来,她从未看过章老师写字,即使在上课,他也从不板书。她哆哆嗦嗦地拿起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发抖。纸上没有字,只是纵横凌乱地画满了问号:大的,小的,轻的,重的……各种各样的问号重叠着,交错着纠缠在了一起,象一团乱糟糟的麻。有几个问号画得太重了,甚至划破了纸张。显然,画这些问号的人,当时是多么焦灼、烦躁而忧虑!柳笛的心中猛的一阵抽痛,泪水劈劈啪啪地落在了纸上,浸湿了纸上那鲜红的问号。问号上的红色在扩大、扩大,终于模糊成一片血一样的殷红。她的心也如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问号一样,被痛悔与内疚纠缠着。章老师,您在询问谁?您在询问什么?您是在问那个科代表为什么没有来接您吗?是在问她为什么把您一个人冷落在这里,让孤独一点点地啃蚀您的灵魂吗?您可知道,她居然把您忘了,把您忘了……
  泪眼模糊中,柳笛又看见了那遗落在办公桌上的帽子和手套。哦,如此焦灼忧虑的章老师,竟然没戴帽子手套就出去了。在这风雪弥漫的夜里,他会去哪里?难道,是去寻找她吗?天,他怎么去“寻找”啊!柳笛心如刀绞,冷汗就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再也不管楼内有多黑暗了,她掉转身子,旋风般地冲出了办公室,冲下了楼梯,冲到了收发室的门前。
  不顾一切的,她敲响了收发室的门。“李大爷!李大爷!”她拼命喊了起来。
  李大爷慢腾腾地走出了收发室。柳笛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李大爷,章老师呢?你看见章玉老师了吗?”
  “章老师啊,哦,看见了。”李大爷的声音苍老而缓慢,“五点钟的时候,他到我这里来,问我看没看见你出去。我告诉他:没有哇。真的,出去的人那么多,我真没有看见你,尤其是,这次,你没有和章老师一起出去。”
  柳笛心中一酸。没有和章老师一起出去,这就是一个错误。
  “章老师听我这么说,就执意要去你们班看一看。”
  “啊!他去了我们班!”柳笛惊呼起来。天很冷,可她觉得脊椎骨都在冒着冷汗。
  “是啊,”李大爷叹息着说,“我劝他不要去,可他不听。他的脾气你也知道,我又不敢帮助他,只好看着他一步一滑地向操场南边走去。雪下得这么大,他又什么也看不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倒了,爬起来。然后又跌倒了,又爬起来。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真的,我真数不清他跌了多少个跟头。他居然连帽子也没戴……”
  “行了,李大爷,别说了!”柳笛觉得心脏撕裂般的疼痛,头上的冷汗黄豆般地沁了出来。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后来呢?”她又急切地问到。
  “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就回到了收发室。”
  “然后呢?章老师到底去了哪里?”
  “这,我可不知道了。”李大爷的脸上一片茫然。
  柳笛失望地叹了口气。打听了这么半天,她还是不知道章老师的下落。章老师会去哪里?会去哪里?她焦急地,反复地问着自己。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车站!对,车站!自己怎么把车站忘了呢?不假思索的,她又向车站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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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小得多了。粉屑似的雪花,零零散散地在空中飘浮着。人们早已回家过年去了,冷冷清清的马路上,竟看不到几个人影。路灯发出暗淡的光芒,没精打采的。这光线与雪地的银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寂寥的青白色。柳笛的脚步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她在冷清的人行道上走着,越走越不是滋味,那平素短而充满生趣的方砖路,此时却显得漫长而单调。离车站一点点的近了,近了,柳笛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胆怯。章老师会在车站上吗?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就开走了,他还在车站干什么?自己遗忘了章老师,又有什么资格期盼他在等着自己呢?柳笛咬了咬嘴唇,脚步更慢了,每走一步都是那样沉重。她想早些走到车站,又害怕早些走到车站。带着这种矛盾的心里,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孤零零的站牌。站牌的下面,一动不动的,挺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借着路灯暗淡的光线,柳笛认出了,那,正是章老师。
  是的,这是章老师。他还是穿着那件单薄的黑呢子大衣,没有戴帽子和手套。他站在站牌的旁边,一只没有戴手套的手紧紧抓住站牌的铁柱子。他站在那里有多久了?没有人知道。柳笛只是看到,他的身上发上,已经落了足有一寸厚的积雪,双脚陷在雪地里,脚面已经被雪埋没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在青灰色的灯光下,他看起来就像一座花岗岩的雕塑。
  柳笛呆住了,一时间,她被这无言的雕塑震撼得不能思想,不能呼吸。然而只有片刻,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痛楚着,在绞扭般的痛着,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额汗涔涔。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泪眼朦胧中,她觉得章老师已经变成了水雾中模糊浮动的影子。她抹了一把泪,把手按在胸口上,下意识地安抚着痛楚的心灵。然后,她轻轻地走到那座“雕塑”面前,满怀歉意地叫了声:“章老师。”
  “雕塑”微微地震动了一下。“柳笛!是你吗?”章老师那低低沉沉的声音里竟蕴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然而只有瞬间。他又恢复了惯有的冷静。“我知道,”他接着说,冷漠却带着一丝金属般的颤音,“我知道,如果你没有出什么意外,一定会到这个车站来找我。”
  “章老师!”柳笛终于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她觉得颤抖从脚底一直向上爬,迅速蔓延了四肢,进而让她整个身体,整个心脏,整个灵魂都颤抖起来。她的心脏猛一阵抽搐,然后就开始痉挛起来,那么痛楚,那么痛楚,那么痛楚……章老师,他画出那些焦灼的问号,他冒着风雪,摔了无数个跟头去“找”她,他不知寒冷不知疲倦在车站等了她这么久,居然只是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而她,却在章老师被孤独啃蚀而又为自己焦灼担心的时候,去和别人唱歌、跳舞,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一时间,她觉得自己那么卑鄙、那么自私、那么无情、那么——不是东西!她摘下手套,慢慢握住章老师那紧抓住站牌的手。章老师颤了一下,急忙往回缩,但是由于站得太久了,他的手臂竟僵硬得一时无法动弹。柳笛轻轻抚摩着这只冰冷而僵硬的手,轻轻的,轻轻的。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几千几万句要说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口。然后,她听到章老师那命令般的声音:“柳笛,把手拿开,别冰着你。”
  短短的一句话,就如平地卷起了一阵龙卷风,把柳笛所有的悔恨、惭愧、内疚、感动、自责……都卷到了一起,让各种各样的情感在柳笛的胸膛升腾着,翻滚着,撞击着,让她这小小的心灵不断地颤栗。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一头扎到章老师的怀里,“哇”的哭出了声。一切一切的痛悔,一切一切的愧疚,一切一切的感动,一切一切激荡着的情绪,都随着那声嘶哑的哭喊,一起喷射出来。她昏昏然地抱住了章老师,昏昏然地说了句:“章老师,骂我吧!惩罚我吧!责备我吧!我错了!我错了!我把您给忘了!我居然把您给忘了……”
  柳笛痛哭着,诉说着,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在冥冥中,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章老师那僵直的手臂,居然在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脊背。而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第一次,那样温存那样轻柔地对她说:“哦,柳笛,别哭了。你没有错,你为了我,牺牲了太多太多的时间……别哭了,好吗?”哦,那声音,温柔得就像三月的春风,竟找不出一丝寒意。柳笛在这柔声细语中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浸着蒙蒙细语中的花蕾,挂着晶莹的露珠,那样空灵、美好而纯净。
  雪,悄悄地停了。一弯新月钻出了云层,它把自己柔和的光辉撒向世界。这光辉和白雪相映衬着,仿佛给整个世界,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盈的,梦幻般的婚纱。
  一切,都是那么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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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假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过去了。
  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除了春节这六天法定假日外,他们照常到学校补课,照常黄昏时分才回家,照常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习材料和各种模拟试卷纷纷发下来了,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他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过两个多月,他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过四个多月,他们就该参加可怕的高考了。学生们普遍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他们的生活。可是,老师们不会因为他们无法负荷而放松他们,家长们也不会因为他们苍白消瘦而放松他们,他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这是冲刺阶段,放松一点就是前功尽弃,就会被无情地甩在后面。竞争,就是这么残酷。
  北方的春天来得迟缓,但毕竟还是来了。清明过后,小草开始破土而出,刚看出一点鹅黄的嫩芽,转眼间就是满眼茸茸的新绿了。几阵蒙蒙细雨后,粉红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嫩黄的迎春花,转眼间呼啦啦地绽放了一大片。校园内外,立刻水彩般的染上了一片明艳。然后,白杨树吐出嫩绿的新芽,金丝柳摆动轻柔的长裙,合欢树摇曳着孔雀般柔软的枝条,都来加入春天的队伍。还有那斑斓的蝴蝶花,愣呵呵的仙客来,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虽然开放不出灿烂的花朵,却也要凭着旺盛的生命力与百花争一番春色的“死不了”,也都第次开放。春天,是属于所有生命的!
  可是,在沉重功课下挣扎着的毕业生们,却不属于这个春天。毕业考,风一般的过去了。五月,他们填报了自己的志愿。学生们和家长们慎重地推敲又推敲,考虑又考虑,征求又征求,然后像交付自己命运一般,交付了这张志愿表。柳笛的志愿表却简单得出奇,她只填报了一个志愿——北大中文系。
  学校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学生们都钻进了书本里,拼命的念,拼命地准备,恨不得在一个多月内能念完天下所有的书。反正,这段日子,他们与书本是无法分开的,哪怕吃饭和上厕所,也照样手不释卷。不知哪个促狭鬼在黑板上抄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荣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大家对这个多少带着一点自我安慰色彩的句子倒真的很欢迎,没有人嘲笑,更没有人把它擦掉,久而久之,它竟成了大家学习的动力。在这种埋头苦学的气氛中,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外面那个色彩斑斓的春天。
  就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一个下午,柳笛被她的班主任陈芝老师,叫到了走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我看了你的志愿表,”陈芝老师沉吟着说,“你为什么不填写第二志愿?”
  “我没有第二志愿。”柳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只想上北大。”
  “没有?”陈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万一第一志愿考不上呢?总得有个退路吧!”
  “我不给自己留退路!退路从来都是留给懦夫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考不上!”
  “噢!”陈老师感到震惊。虽然她知道柳笛的实力,但没想到这个学生自信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居然敢于破釜沉舟,好象已经把未来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教了二十多年书,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
  “柳笛,”陈老师又沉思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我欣赏你的勇气,也相信你的实力,但考试无常,我真不敢百分之百地打你的保票。好在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咱们学校争取到一个向北大保送的名额,你,是竞争这个名额的人选之一。”
  “哦?”柳笛动心了。她有取得胜利的信心,但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如果可以保送,不但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可以免除近两个月的吃苦受罪,何乐而不为呢?可是,陈老师说她是竞争者“之一”,那么……柳笛试探着问:“陈老师,我有机会吗?”
  “机会当然有,但困难也很大,”陈老师坦白地说,“要论学习成绩,你没得说,历次学校排名,你都是高居榜首。可是,北大要求保送的学生是德才兼备,而你,既不是三好学生,也不是学生干部,甚至连团员都不是……”
  “这又能说明什么?说明我品德不好吗?”柳笛低声地,却是愤怒地抗议着。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不当干部,不入团,是她自己的选择,可就因为选择了这些,每次评“三好”,她都名落孙山。她不在乎当不当“三好”,但不能因此否认她的品格!
  “虽然不能说明你品德不好,但是在学校中,这些常常是衡量一个学生品德的重要依据,最起码,”陈老师加重了语气,“它能说明你不积极要求进步!”
  柳笛抬起了头。她不同意陈老师的后半句话,却无法否认她的前半句话。沉思了片刻,她果断地说:“陈老师,让别人去争这个保送的名额吧。如果让我用入团当干部作为跳板,跳到北大去,我宁可凭自己的努力,堂堂正正地考到北大去!”
  陈老师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外表美丽文静的小女孩,骨子里可是相当的倔强和自负啊!这一点,和她照顾的那个瞎子倒很相象。想到“瞎子”二字,她的脑子突然来了灵感。对,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呢?“柳笛,”她兴奋地说到,“我倒想起一个办法,让你不用入团当干部,就能保送北大,而且十有八九管用。”
  “真的?什么办法?”柳笛有些惊讶,也有些兴奋。
  “你不是一直照顾章玉老师,照顾了他整整三年吗?这就是一篇现成的,可以大做文章的材料啊!”陈老师被自己这个“天才”的想法弄得有些飘飘然了,“我有一个亲戚是电视台的记者,我今天就和她说,明天就让她来采访你,你把自己照顾章老师的事迹谈一谈,不用夸张,实话实说,本来这件事就很感人嘛!我让她用最快的时间上电视,如果你的事迹在电视上被宣传了,那可比入团当干部要轰动得多了。保送北大,十拿九稳!”陈老师越说越兴奋,“对,就这么办,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接受采访。对了,你还得和章老师打一下招呼,明天还得采访他,他一定愿意。上电视,出名,谁不愿意呢?对,你现在就去通知他……怎么?柳笛,你怎么了?不愿意吗?”她终于发现,柳笛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愤怒地,还有些鄙夷地瞪视着她。
  “陈老师,”柳笛的声音几乎快冒出火来,“您不觉得您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卑鄙?”陈老师万想不到柳笛会用这个词,“怎么是卑鄙呢?我可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柳笛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她责问般地,一字一句地说,“您把我置于何地?把章老师置于何地?”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陈老师有些生气了,自己一片好心制定出这么一个完美的计划,却被柳笛用“卑鄙”两个字否定得一干二净,“这件事对你,对章老师都是有好处的。你可以出名,可以上北大,而章老师则可以得到更多的帮助,他的事业和生活,总会比现在要强一些吧!”
  “强一些?天!”柳笛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陈老师,您居然把章老师推向了媒体,把他的伤口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一遍又一遍地渲染,一遍又一遍地炒作,一遍又一遍地让伤口滴着鲜血!您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盲人,让所有人都来同情他,怜悯他,施舍似的帮助他,让所有人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您让他成为一个可怜虫,让我成为一个沽名钓誉之徒,把我对他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照顾变成我升腾的资本,让我们之间的关系变成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您还说是为了我们好,您,怎么说得出口?”
  陈老师完全被弄糊涂了,柳笛这番理论,让她一点也摸不到头脑。她不解地说:“柳笛,你都说些什么呀?怎么我一片好心,都让你当作驴肝肺了呢?”
  柳笛叹了口气,她无可奈何地说:“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是,你和所有人一样,首先把章老师看成一个盲人,所以,他的失明让你们觉得怜悯和同情。而我,则首先把他看成一个让我敬佩和崇拜的老师,所以,他的失明让我觉得痛苦和忧伤。怜悯和同情是建立在一种优越感的基础上的,所以你们在怜悯和同情的同时,也在践踏着章老师的尊严。其实,我们都没有资格怜悯和同情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对章老师,因为我们并不一定比他优越,并不一定站在他的上面,甚至可以这样说,大多数人是站在章老师的脚下的,可能在身体方面,他不如那些人,但在学识、思想和精神方面,他,要比他们高贵得多!”
  陈老师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这个小女孩,头脑中居然有这么一番奇思怪想,她竟然口口声声维护着章玉!竟然说这个瞎子,这个临时工,这个不知怎么才进入学校教课的老师比别人高贵!怪不得她那么尽心尽力地照顾章玉,怪不得章玉对她另眼相看。她和章玉之间,真的“很不一般”哪!“那么,”她不甘心地问,“你不要这个保送名额了?不要这个出名的机会了?”
  出名?到现在为止,陈老师居然还认为这叫出名!柳笛咬了咬嘴唇,忍住心中又升腾起来的火气,很不客气地说:“我不要。我和章老师,都不会这么——庸俗!”
  陈老师有些压不住火气了。柳笛居然用了“庸俗“这个词。谁庸俗?自己吗?自己一心为她好,反被她说成“庸俗”,陈老师真想骂她一顿。可是,能这么做吗?她还是孩子,自己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吗?何况,她还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孩子。本来,如果她填报了第二志愿,自己也就不找这个麻烦了,她肯定是升学率中的一个分子。可是她只填报了北大,这就不是闹着玩的了。从这个小小的北方城市挤进北大的校门,谈何容易!弄不好,她真成了一名落榜者,这,可是影响她这个班的升学率的啊!想到这儿,陈老师觉得自己的汗都要下来了,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啊!可是,面对这个倔强而又自负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没有用。谁也说不动她,除非是……突然,她又是“灵机一动”,对,此路不通,另辟蹊径。“柳笛,”她又一次开口了,“如果章老师同意了这件事,你还会反对吗?”
  “什么?您还要对章老师去说?”柳笛惊跳起来,她明白,对章老师提起这个建议,不亚于在章老师的心口上扎上一刀,“陈老师,您千万别去。章老师不会同意的。”
  “为了自己,他或者不肯。为了你,他还能不肯吗?”陈老师胸有成竹地说。
  柳笛呆住了。没想到陈老师会想出这么个办法,拿自己做武器来进攻章老师。人,真是残忍的动物。
  陈老师接着说:“我会对她说,这件事关系到你的切身利益。我就不信,你照顾了他整整三年,他会对你没有一点回报。他总不置于这样冷血吧。”
  “这不是回报不回报的问题,也不是冷血不冷血的问题,而是人格和尊严的问题。”柳笛低声说。沉默了一会,她抬起头来,眼里闪耀着一份奇异的光芒,“陈老师,不管你用什么理由,章老师一定不会同意!一定不会!”
  “如果他同意了呢?”陈老师逼问了一句。
  “如果他同意,”柳笛的声音清朗而坚定,“那么,他就不是章老师了!”
  陈老师一愣,什么怪异的逻辑?“不管怎样,我要去试试。”她一转身,离开了柳笛,向楼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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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五点,柳笛照例去送章老师到车站等车——今天没有语文晚自习。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柳笛想从章老师的脸色中看出一些什么来,可是,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张平静而冷漠的脸。也许,陈老师还没来得及和章老师说吧。
  黄昏悄悄地来临了。晚霞像火一般地燃烧着,遮掩了半个天空。镶着一圈金边的落日缀在地平线上,把整个世界涂上一层柔和的,金黄色的光芒。柳笛扶着章老师来到了车站,想把他安置在小花坛边休息一会,可章老师却轻轻挣脱了她,径直走到那棵金丝柳的旁边。他的方向感向来是非常正确的。柳笛一征,怎么,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难道陈老师已经找了章老师,而章老师答应了?不,不可能!自己对章老师的照顾决不是恩惠,章老师也从没把她当成恩惠,否则,他决不会接受自己的照顾!他,肯定不会答应!
  四周很安静,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在等车。夕阳的光线游移到了金丝柳的树梢上,在地上投下一抹长长的影子。
  “柳笛,”沉默了一会儿,章老师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沉滞,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柳笛两道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本能的,她知道是什么事情。
  “下午,你的班主任陈芝老师找到了我,和我谈起一件和你有关的事情……”
  “别说了,”柳笛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是关于保送我上北大的事。”她有些不敢听下去了,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那次雪夜章老师在车站等她时的情景,耳边又响起陈老师的话:“为了你,他还能不同意吗?”
  “怎么,你知道?”章老师有些惊讶了。
  “是的,陈老师先找我谈的话,我拒绝了。”柳笛干脆利落地说。她不敢让章老师先说,她怕听到章老师妥协的言语,哪怕这种妥协是为了自己。她清楚,只要妥协,章老师就轻视了她的人格,而她,也会轻视了章老师的人格!她害怕,害怕这种互相的轻视!
  “噢。”章老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好象得到了些许的欣慰。然后他静静地,静静地说了句,“我也拒绝了。”
  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所有在这个下午中负荷着的沉重与恐惧,此时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从心头卸了下去,而那酸酸涩涩的柔情,就在心灵的负担被卸下的时候,悄悄地涌了上来。她看着章老师,他那苍白的脸上,竟也染上了一抹柔和的,淡淡的阳光。柳笛突然觉得,这一刻,她的心,和章老师的心,竟贴得如此之近。他们相对无言,但两个灵魂却在对话,却在碰撞,却在拥抱。
  晚风吹来,带来一阵难得的清爽。四周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样。柳笛突然察觉到这柔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醉人的,如葡萄酒一般的芬芳。她向四周寻找着,然后,她惊喜地发现,花坛中的几株丁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柳笛的心头,突然漾起一种模糊而强烈的喜悦。她像孩子般天真地喊起来:“章老师,您快来看,丁香开花了!丁香开花了!”
  话音刚落,柳笛就捂住了嘴巴。她惊慌地看着章老师,天,自己怎么把最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呢?章老师依然静静地站着,似乎根本没有生气,相反,一个近乎温柔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凝神而立,鼻孔微张,似乎在捕捉着什么。于是,柳笛也轻嗅着那纯净的空气。哦,那空气中不仅弥散着丁香的芬芳,还混合着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清凉,混合着叶芽那淡淡的芳香,混合着春天的生机和活力!柳笛向四周张望,于是,她看到了春天的金丝柳,春天的丁香花,春天的石板路,春天那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春天那红得让人心动的夕阳,春天那叫得最甜美欢快的小鸟……她终于感到了久违的,春天的气息。哦,春天来了!春天真的来了!柳笛觉得心中涨满了温情,她要高歌,她要跳舞,她要叫喊!是啊,有什么关系呢?春天来了,她总可以给自己的放肆,找一个美丽的借口吧。
  柳笛勉强压抑住了心中疯狂的喜悦,又把目光调到了章老师的身上。他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中,已经成了一个金色的雕像。哦,他是春天的一部分,可金丝柳上的嫩芽,丁香树上的紫花,那天空,那小鸟,那夕阳,会属于他吗?他依然凝神而立着,似乎在用心灵“品味”着整个春天。他的面部肌肉不再僵硬,而变得那么温柔。他很专注——一种属于盲人的专注。然后,他掂起一根金丝柳的柔枝,轻触着自己的脸颊,平静地,低沉地吐出了一句话:“春天,真美!”
  那平静而低沉的声音中,有一种非常深沉的颤音,它直达柳笛的心田,使柳笛的整个身体、心脏、灵魂都为之颤抖起来。她的心中,充满了某种酸楚而热烈的情绪。她望望天边,夕阳已经在缓缓下坠,但,仍傲然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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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黑色七月”,终于姗姗地来了。
7月7日那天,柳笛很早就起了床。她发现外面下雨了,而且下得不小。雨水在玻璃窗上划落,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好兆头!柳笛心里一喜。据说古时科考的举子最盼下雨,下雨就预兆着“跳龙门”的成功。可是,那么多考生,谁都能成功吗?柳笛笑了笑,心里难免有些紧张——这样的考试,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好在第一科是语文,这对她来说是一个有利的条件。她匆匆吃了两片面包,喝了一杯牛奶,就出发了。
柳笛的考点在十八中,离家里很远,要做平日章老师经常乘做的2路公共汽车才能到达。柳笛谢绝了父母的陪护,一个人蹬上了汽车。车厢里大都是考生和前来“陪考”的家长,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一脸严肃。有几个人故做轻松地笑谈着,也掩饰不了内心的紧张。不知为什么,柳笛觉得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那种紧张的情绪,她的心律竟有些失控。奇怪,她一贯自信,自信得没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可是今天,她却紧张了。她的耳边,竟回响起陈老师的话:“我欣赏你的勇气,也相信你的实力,但考试无常,我真不敢百分之百地打你的保票。”
是啊,谁敢百分之百地保证自己考上呢?没有人敢给她打保票,包括爸爸。昨天,爸爸郑重其事地送给她四个字——尽力而为。这不正说明爸爸对她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吗?这也难怪,现在,连她自己的信心都有些动摇了。两个月前那句铿锵有力的话语仿佛尤在耳畔——“我不给自己留退路!退路从来都是留给懦夫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考不上!”考试无常,考试无常啊!柳笛轻声问着自己:“现在,你还敢说这句话吗?”
十八中的站点渐渐接近了。柳笛往窗外一看,嗬!黑压压的全是考生和陪考的家长。柳笛最反对家长陪考,她认为那些站在考场外的家长,不能给考生任何帮助,有时还会起反作用。考试是让自身的实力接受检验,没有人能帮助你,你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因此她根本没让父母来考场外“受罪”。可是现在,她却有些后悔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可真是千军万妈。而属于自己的独木桥只有一座——最难过的一座。在紧张而有些动摇的情况下,她多希望在这黑压压的人群里,会有一个人在下面等着她,给她安慰和鼓励啊!
跳下了车,她默默地。孤独地向考场走去。没有人等她,没有人安慰她,她只能靠自己了!突然间,她觉得那雨不再美丽,不再预示着好的兆头,而是变得混乱而无序,一如她的心。可没走几步,她却发现站牌下,挺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神,紧走了几步,不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天,那个身影,竟然是章老师!
“柳笛,是你吗?”在如此嘈杂的人群中,章老师竟辨认出了柳笛的脚步声。他静默地站在那里,穿着一件黑色雨衣,手中还握着一柄没有打开的雨伞。他站了多久?不知道。柳笛只看到在这不算小的雨中,他的前额、面庞和裤脚都被打湿了。
“章老师,”柳笛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握住了章老师的手,“您……您怎么来了?”
“准考证带了吗?”章老师安安静静地问着
“带了。”柳笛回答,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雨伞呢?”
“也带了。”柳笛望了望章老师手中那柄尚未打开的伞。这,居然是给自己预备的。
“文具呢?也带齐了?”
“是的。”
两人相对无言。柳笛突然感到自己握着章老师的那只手有些颤抖。她的心中,奔涌着一份无言的感动。章老师冒着雨来到考点,就是为了这琐琐碎碎,点点滴滴的不放心!而从这些“不放心”中,柳笛体会出太多太多的关心。
铃声响了,是进考场的铃声。柳笛依依不舍地放开章老师的手,向考场走去。“柳笛!”章老师突然叫着她的名字。柳笛回过身来,章老师已经走到她面前,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双手。“你有些紧张,是吗?”他不动声色地问。他居然又一次“看”穿了自己
“是的。”柳笛回答。在章老师面前,她不想隐瞒,也没有必要隐瞒。
“不要害怕,放心去考!”章老师稳重地,深沉地,清楚地,坚定地说,“我敢用性命担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
两股热浪迅速冲进了柳笛的眼眶,她的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一种感动的,激动的,喜悦的情绪漾满了心胸,包围了她整个心房。这种情绪,竟把心中的那份紧张和混乱冲刷得一干二净。谁说没有人敢给她打保票?章老师就敢!而且敢用性命担保!天下有哪个考生的家长、老师、亲友,会用性命担保他们的命运和前途呢?自己是富有的,太富有了!一刹那间,她突然觉得,那双握紧自己的大手,是那样温暖而坚强!章老师,正在用自己担保出去的性命,换回了她刚刚失去的所有的自信!
“柳笛,进考场吧!”章老师突然松开了紧握着她的大手。柳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许许多多的话,都哽在了自己的喉咙里,哽起了一个不小的硬块。她吸着气,努力在忍着眼泪。然后,她咬了咬牙,突然头也不回地向考场奔去。她无法回头,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决堤的泪水就会汹涌而下。可是,在进入考场前,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于是,在朦胧的泪眼中,在模糊的雨丝中,她看到章老师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仿佛是一尊黑色的石像,是一尊矗立的铁塔,不,是柳笛心中那个再也不能动摇的,必胜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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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了最后一张考试卷,柳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同时,她觉得考场里的每一位同学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热浪向她扑过来,使她无法在考场上呆下去。于是,她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来到操场上,看着夏日那澄澈的蓝天,和天上飘浮的朵朵白云,柳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她简直不敢相信,准备了那么久的考试,现在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她的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森严的考场上那书写考卷的“沙沙”声,她的眼前,似乎还晃动着那些铅印的考卷……这三天,她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就像走进了一座浓密的大森林,黛色参天,苍茫无际,没有鸟鸣,没有人烟,只有月光下的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在脚下伸延,她踏着带露的小草,踏着清凉的石板,顽强而又自信地拾级而上。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也很喜欢这种状态。如今,突然找回的自我,倒让她感到有些迷失。下意识的,她把目光移到操场上,似乎在找寻着什么。然后,在一个小花坛的旁边,她看到了章老师。
很快地,她跑到了章老师的身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悦,一把抓住了章老师的双手。这几天,每考完一科,她都有意识地寻找章老师。可是,自从把她送进考场后,章老师就再也没有露面。如今,再次见到了章老师,她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飞到了天上。她突然意识到,考试结束后,她最想见到的人,不是父母,而是章老师。
“考得怎么样?”章老师依然安静而从容。从他的声调中,你听不出喜悦,也听不出渴盼。
“我觉得很好。”柳笛并没有觉得扫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声调,知道它不代表什么。
“作文出了什么题目?”
“以一个固定地点或场景为背景并作为标题,真实地记叙发生在那里的故事或与之有关的人物,抒发一种深沉的,真挚的情感。”
“哦?”章老师显得有些意外,“居然不是议论文!那么,你的题目是……”
“《车站》。”柳笛低低地说。
章老师轻颤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一点震动,大概是“车站”两个字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沉默了好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柳笛心中有些忐忑,她想起了那篇“零分”的作文。章老师会说什么呢?然后,章老师开口了,平静中带着一丝果断:“柳笛,你这篇作文,一定能得高分。”
多让人欣喜的一句话啊!柳笛心中的忐忑消失了,唇边迅速绽开一个微笑。那微笑就像一滴颜料溶解在一盆清水中,那样快地使她的整个面庞都布满了笑意,那样天真,那样诚挚,那样可人。几个男生不禁回过头来,痴痴地看了好几眼。章老师却无动于衷,这种外在的美对盲人来说够不成任何诱惑。“送我到车站吧,”他低声的,习惯式地命令到,“我要回家了。”
回家?柳笛的微笑僵在了嘴角,她有些黯然,有些失望。她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要和章老师说,可章老师,竟然要回家了!回家?她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师的家?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亲人,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地面对一屋子的空旷凄凉——不,连空旷都无法去“面对”,他是陷入一份孤独的黑暗……这哪里是一个“家”呀!柳笛突然跳起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章老师,我想到您家里去看一看。”
话刚出口,柳笛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惊讶地捂住了嘴巴,天,自己居然能冒出这个想法,而且居然说出了口!果然,章老师的眉心中刻上了几条直线条的纹路。“柳笛,”他的声音冷漠得像冰山中的回音,“我不欢迎任何人来我家做客,当然,也包括你。”
柳笛瑟缩了一下。碰了这么一个大钉子,她并不感到奇怪,也不感到怎么没趣,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可是,那个“家”究竟是什么样啊?柳笛几乎一闭眼睛,就想象出那个“家”带给章老师的落寞和冷清,孤苦和寂寥。奇怪,那个脱口而出的想法,居然牢牢地盘旋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了。可是,她知道自己无法再“请求”了。她默默地把章老师送到车站,只是,当章老师上车后,她也尾随着人流,最后一个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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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很拥挤,考生和他们的家长都急于回家放松一下。几个同班同学看到了柳笛,想打招呼,柳笛赶紧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堵住了他们的嘴。章老师在一个小站点下了车,柳笛也在同学们诧异的目光中,尾随着他下车了。
转过一条街,章老师来到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两边都是矮矮的砖房,密密麻麻的。各家的门都紧闭着,门前的铁丝上,晒着衣服、被子、床单、尿布……大概是下午的太阳太灼热了,整条巷子都显得很肃静。巷子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有时似乎走到了尽头,不知怎么一拐弯,又绕出了一片天地。柳笛觉得自己要迷路了,可章老师却走得飞快,似乎对这条小巷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柳笛只好紧跟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失落了他的踪迹,可又不敢离得太近,害怕被章老师发现。有好几次,章老师微微侧了一下头,柳笛竟下意识地闪到了一边。回味过来后,她就对自己失笑。的确,章老师的眼睛看不见,可她居然常常忘了这一点。潜意识中,她从未把章老师当成瞎子。
章老师终于在一株老槐树旁停了下来。槐树后面,居然有一个石砌的小围墙,围住一个小小的院落。老槐树下放着一个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眼睛半睁半合着,静静地打着盹。章老师走进了这个小院,柳笛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小院里有三间平房,东西两间的门都半开着,只有正房的门紧闭着。章老师径直向正房走去。他取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柳笛听见“乒”的一声,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柳笛迟疑地停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平房。平房是用红砖砌成的,看来面积并不小。东西两间偏房要比这间房子小得多。木制的门上刷上蓝色的油漆,现在已经褪得有些发白了。紧挨着门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户,窗上竟然挂着一个厚厚的窗帘,遮挡住了里面的一切。哦,这被门和窗关在里面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啊!柳笛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她抬起了手,刚触到门上,又缩了回来。
“进来吧,柳笛,门没有锁。”从里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柳笛吓得一哆嗦,心脏立刻狂跳起来,脸上热辣辣的。章老师竟然发现了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上车时就发现了吧。天,他可真是“心明眼亮”啊。那个打盹的老太婆已经把头探到小院里,狐疑地瞅着柳笛。柳笛心一横,推门而入。立刻,她又呆住了。
小屋里一团漆黑。即使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柳笛也只能勉强辨认出物体的轮廓。这些黑黝黝的影子像小说中那些巨大的怪兽,潜伏在某个角落里,准备随时向柳笛扑来。而且,从黑暗的深处,散发出来一股潮湿的、浑浊的空气,这空气让柳笛觉得一阵憋闷。哦,门窗紧闭,空气怎能不混浊?然后,从黑暗中,又传来了章老师的声音:
“你可以把窗帘拉开,柳笛。我之所以拉上窗帘,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用怪异的眼光,探头探脑地向我的房间里张望,更不想听到那些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议论。虽然眼不见心不烦,但我还是压根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当然,你也可以开灯,但必须自己找到开关。我——已经不记得电灯的开关在什么地方了。”
大概受这间屋子的感染,他的声音也变得潮湿而重浊,似乎沾上了水气。柳笛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向那个依稀可以辨认的窗户跑去,“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然后,她又把那个较大的南窗也打开。立刻,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屋子里撒满了明亮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柳笛觉得睁不开眼睛,而章老师却无动于衷。怎么?柳笛心一沉。他竟连一点光感也没有。然后,在满室的阳光下,柳笛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房间的面积的确不小,但却显得很狭窄,因为东西两面墙,竟全被一排排的书架占满了。书架很高,几乎挨到了顶棚。书架的每一层都摆满了书,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除去这些书架,房间里已经没有多少地方了。南窗的窗台下,摆着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和一张藤椅,写字台上竟放着一盏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小台灯旁边,是一个淡青色的茶壶,和一对淡青色的小茶杯,还有一个淡绿色的小闹钟。写字台旁,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口小小的木箱。床上铺着淡绿色的床单,箱子上盖着淡绿色的帘子。床单和箱帘看来经常洗换,但却有几个刺眼的污点和油腻,显然是洗时没有看见。枕套和被套上面,也明显看出有些地方没有洗干净。房间北面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水彩画、水粉画和油画,有的镶在镜框里,有的干脆就贴在墙上。画面上都没有署名,看来不是章老师的父亲的,就是他自己的。靠着北窗户,有一个煤气罐,一个小洗脸架,和两大箱方便面。整个屋子里,竟没有米和面,没有蔬菜和水果!屋子中间的地扫得很干净,但角落里却有不少杂物,不是主人懒得扫,而是没有发现。整个屋子很简单,却又很不简单。五年前,想必这里应该是很高雅,很艺术,很有情趣的,可是现在,“高雅”、“艺术”、“情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笼罩在屋子中的,依然是冷清,寂寞,孤独,和几分无奈的凄楚。
柳笛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一股怆恻的情绪紧紧抓住了她。这间屋子,让她品尝出许多属于盲人的悲哀。她深刻地体会到,章老师在“认真”的活着,他没有像许多突然遭受打击的人那样,自暴自弃地糟蹋着自己,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这间屋子,即使他看不见,即使别人无法进入,他也在尽力保持着一份整洁。可是,一个孤独的盲人,竟无法拥有一份高质量的生活,除非——有人照顾他!
倚在写字台边上的章老师终于说话了:“我料到你会跟来。我说过,你很固执,和我一样固执。现在,你已经看到我这个‘家’了,一切都很简单,是吗?盲人的家不可能复杂,他应付不了一个复杂的家,因为,他永远逃不掉无边的黑暗。他可以打败许多敌人,但是,他打不败黑暗——永远打不败它。”
他这番话,是带着一点自嘲的口吻说出来的,但却掩饰不住那一丝丝的苍凉和无奈。正是这丝丝的苍凉和无奈,紧紧地揪住了柳笛的心,让她心中那份怆恻的情绪在扩大,扩大,扩大到整个心房。她突然抓起洗脸架上的脸盆,转身出了房间,来到了院子里。
“柳笛,你要干什么?”章老师惊呼,再也保持不了那份严肃和冷静。
柳笛没有回答,大概是没有听见。片刻,她接了一盆水,然后迅速取下了淡绿色的床单和箱帘,泡在盆里。
“柳笛!”章老师再喊。他看不见,却感觉到柳笛在干活。“放下!我不需要帮助!”一层不安的神色飞上了他的眉梢。
柳笛仍然没有回答。她从床底下找到了洗衣粉和洗衣板,开始洗床单。
“柳笛!住手!”章老师仍在喊,声音中已带着一份焦灼和苦恼,但没有愤怒。回答他的,只有衣服在洗衣板上搓洗的声音。于是,他叹息着,无可奈何地把头扭向了一边,低低地说:“柳笛,你何苦如此?”
柳笛呆了一下,但洗衣的手却没有停止搓动。很快的,她就洗好了床单和箱帘。然后,她又开始洗被套,枕巾,枕套。章老师刚换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洗的几件衣服,她也顺手清洗了。从小到大,她从没洗过这么多东西,洗到最后,竟微微有些气喘。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出一声浓重的呼吸。章老师默默地坐在藤椅上,脸上又浮起了惯有的沉思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他喃喃地吐出了这么几句话:

[ Last edited by shishi on 2005-2-9 at 16: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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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笛,你是在帮助我打败黑暗,是吗?属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帮多少?你又能帮多久?”
柳笛一愣。她从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中,竟听出了几许落寞和萧索。她不禁看了一眼章老师,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柳笛的耳边,却响起了高校长一年前说的话:“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那时觉得毕业是好遥远的事情,可是,如今,真的毕业了,她,还能帮多少?还能帮多久?第一次,她捕捉到了离别的气息。一滴泪,静悄悄地从眼角划下来,顺着面颊划落到水盆里,激起了无数涟漪。
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外面的铁丝上后,柳笛开始帮章老师擦拭书架,收拾屋子。她惊异地发现,书架上竟没有多少尘土,显然是经常被擦拭,章老师无法阅读,却仍然对这些书精心保养着。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分是文学书籍,历史、艺术与哲学也不占少数。柳笛所知道的书目,这里几乎应有尽有。她还发现,其中整整三个书架,竟然全都是外文书籍!英语和法语书籍最多,还有一些西班牙文的书籍。柳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掠过这一部分,她又去看古典文学:诗经、楚辞、诸子百家、历史散文、二十四史、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各种文论、八大家散文……天,种类之全,竟敢和研究古典文学的父亲的藏书比个高低。她翻出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这样几句话:
“以高价购得此书,疑是绝版,欣喜若狂。中国文字之奇,另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
抬起头来,柳笛的脸发红,眼睛发光。她无法按奈地叫嚷起来:“章老师,你拥有一座宝库!真正的宝库!”
“你是指我的那些书吧。”章老师从沉思中醒过来,“这的确是一座宝库。我上学时的所有经费,几乎都用来买书了。为了买书,我去打工,去当家教,甚至有时卖掉自己的衣物……我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这些书放到家里,而是放到了这里,让它们在那场火灾中得以幸免。虽然无法阅读它们了,我仍然为此感到庆幸。失明后,许多人劝我把这些书卖了,反正我也无法去读它们了。图书馆的人甚至亲自来这里说服我,我都没有答应。怎么能答应呢?”
柳笛沉默了。她深深理解了章老师这份情怀。是啊,怎么能答应呢?这些书,凝聚着章老师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凝聚着他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凝聚着他的青春和梦想,凝聚着他的思想和信念……它凝聚得太多,分量太重,它们不单纯是书了,它们已经成为章老师生命的一部分,章老师又怎能割舍自己的生命呢?
章老师陷入了回忆中,他的思想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现在正缓慢地,一点点地随着记忆的小溪流淌出来:
“那时我嗜书如命,得到一本书,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它钻透。北大有一位老教授,特别笃信背书,他认为古代私塾先生让学生背书的方法,既然能培养出大批人才,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受了他的影响,凡是好书,好文章,都一股脑地背下来——当然不是死记硬背,总不能全盘复古吧!说实话,现在我很感激这位老教授。在我失明后,就是这些深深印在脑子里的书,让我的心灵和思想没有干涸。我每天都在读它们,一遍遍地读,反复地读……不读书,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柳笛被感染了,被章老师那份对书,对知识发自肺腑的热爱感染了。她想起了第一堂语文课的情景,难怪同学们没有考住章老师,在章老师面前。他们实在是太浅薄了。
整理好书架,柳笛又开始擦拭写字台。在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随身听”和几十盘磁带。章老师听到了拉抽屉的声音,连忙制止她说:“柳笛,千万别动这些磁带。这上面翻录着高中语文的大纲、教材、教参,和一些教法方面的参考资料。我每天晚上都要听这些磁带,你要是弄乱了,我可找不到自己想听的磁带了。”
柳笛吐了吐舌头,连忙关上了抽屉,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师找人翻录这些资料,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他,实在是一个好老师。然后,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北墙的那些画上。那些画显然不像书籍那样受到章老师的珍爱,画面上无一例外落满了尘土。柳笛找到一块干燥柔软的抹布,轻轻擦掉这些灰尘,让这些画恢复本来面目。每擦拭出一幅画面,柳笛就会涌起一阵惊叹。她不懂绘画,无法评价这些画的好坏,但她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画面中都蕴涵着一种力量,一种不属于绘画技巧,而属于生命的,属于情感的,属于灵魂的力量!这力量让她感动,让她震撼!这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她思索着,眼光无意识地落到她正在擦拭的两幅较大的油画上。瞬间,她感到自己被俘虏了,被强烈地震撼了!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其中一幅画的是一片浩瀚的大海,用的都是深蓝的色调。海浪在汹涌翻滚,卷著浪花,浪花的尽头接著天空,天空是灰暗的,堆积著暗淡的云层,没有阳光,没有飞鸟,海边,露著一点儿沙滩,沙滩上,有一段枯木,一段又老又朽又笨拙的枯木,好萧索,好寂寞,好孤独的躺在那儿,海浪半淹著它。可是,那枯木的枝桠间,竟吐出一点点小小的,绿色的新芽!就这一点点的绿色,竟使整个黯淡的画面有了生机,凭添了一种难言的,属于生命的力量。另一幅画的也是大海——日落时的大海。海面很平静,数道红色的霞光镶嵌着金色的边,铺就一条玛瑙的路,近处的很暗淡,远处的却很明丽。在海天交接的地平线上,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出一轮巨大的红日——很辉煌,也很郁悒。它已经有一部分被海浪吞噬了,但依然庄严,依然绚丽。它默然不语,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心脏,把所有的能量都释放出来,燃烧,燃烧,燃烧着人类的尊严、希望、崇高与爱,直到一颗心——燃尽!
柳笛望着这两幅让人心灵悸动的作品,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愣愣地,出神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陷在一种奇异的,感动的,震撼的思绪里,心中掠过一抹苍茫,一抹酸楚,一抹躁动,一抹悲壮……她无法分析自己的情绪,却突然领悟到了,其实,章老师画中蕴涵的力量,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对生命的那份强烈的热爱!生命的茁壮,生命的新鲜,生命的尊严,生命的崇高,生命的不屈与抗争,生命的不可摧毁,不可侮辱……都体现在他的画面中。他不是用笔来画,是用思想,用感情,用灵魂来画!
“柳笛,你在干什么?”章老师突然问到。
“看画。”柳笛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哪一幅?”
“海上的落日。”
“什么感觉?”
“悲壮得像是英雄的感叹。”
章老师轻轻悸动了一下。
“章老师,您很喜欢海,是吗?”柳笛轻轻地问。
“是的,很喜欢。”章老师又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海的情景。高二的暑假,我一个人跑到烟台的一个小渔村,寄居在一个老婆婆家里。那时,我看到了大海,那浩瀚的,广漠无边的大海。第一次,我体会到什么叫浩淼。在大海面前,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于是,整个假期,我背着画架,走遍了附近数公里之内的海岸线。有时,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坐在一块大岩石上,看着大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在那个时候,我的思绪空漠,心灵宁静,整个神志都陷在一种虚无的,忘我的境界里。”他轻叹了一声,深沉而动情地说,“知道吗?海是最坚强的,它能包容所有的痛苦和不幸。”
柳笛都已经听呆了。一贯沉默寡言的章老师,今天居然打开了话匣子,说出了自己许多的往事。可能,他有太久太久,没和人提起这些尘封的记忆了。
“我到现在还记得海上的一切,”章老师接着说,“我记得那些嵯峨的岩石。是的,海岸是由沙岸和岩岸混合组成的,在一段沙滩之后,必有一段嵯峨的岩石,这使海岸显得生动。岩石是形形色色的,处处遗留著海浪侵蚀的痕迹,每块石块都值得你长时间的探讨和研究。有的耸立,高入云霄,有的躺卧,广如平野。中间还掺杂著一些神秘的岩洞和隙缝,任你探索,任你流连。岩石上有无数的断痕和纹路,像个大力的雕塑家用塑刀大刀阔斧造成的,每个纹路都诉说著几千几万年来海的故事。还有海上的沙滩,沙滩上的沙细而白,迎著太阳,常常闪烁发光,像许多星星,被击碎在沙子里。那些沙,厚而广漠,里面嵌著无数的贝壳,大部分的贝壳都已经不再完整,却被海浪搓揉得光滑,洗涤得洁净。贝壳的颜色成千成万,白的如雪,红的如霞,紫的像夜晚来临前天空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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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笛喘息了一声:“太美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值得看的地方多着呢。”章老师静静地,出神地说,“海上的日出是最奇异的一瞬,数道红色的霞光镶著金色的边,首先从那黑暗的浪层中射了出来,接著,无数朵绚烂的云,烘托著那一轮火似的红日,逐渐的、冉冉的、缓慢的向上升,向上升,向上升……一直升到你的眼睛再也无法直视它。而海面,却由夜色的黝暗,先转为一片红浪,由一片红浪而转为蔚蓝中嵌著白色的浪花。这变化是奇异的,诱人的,让你屏息止气的。海上的夜色呢?那数不清的星星璀璨在高而远的天空里,海面像一块黑色的丝绒,闪烁著点点粼光,在那儿起伏著,波动著。傍晚出发的渔船在海面上布下了许许多多的渔火,他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海风呼啸著,海浪低吟而喘息,这样的夜是活生生的,是充满了神秘性的,是梦一般的。”
柳笛屏着呼吸喊起来:“我想看!我想马上就去看!”
“是的,我也想看,也想再看一眼大海,”章老师的声调突然有些特别,他的眉峰蹙到了一块,声音低沉而颤抖,“我想大海,真的。我想再看看那海浪的翻腾,海风的呼啸,海鸥的翱翔。我想再看看那些浪花,白色的,一层又一层,一朵又一朵,和天空的白云相映。真的,有时,那海水无边无际的蔚蓝常常和天空那无边无际的蔚蓝相合,成为那样一片柔和舒适的蓝色氍毹,使我想在上面酣睡,想在上面打滚。还有那海面的落日和雾霭,远处的归帆和灯塔,岩石缝隙中爬行的寄居蟹……如果我能再看他们一眼,哪怕一眼,我都……”他突然说不下去了,面部的肌肉有些扭曲,脸色益形苍白了。然而,只有片刻,他又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对不起,柳笛,我有些失态了。”他说,“你知道吗?每当寂寞的时候,我都会把这些情景一一回想起来。可是一年又一年,我发现这些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日益模糊了。我生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我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在强大的黑暗面前,我对光和色的记忆正渐渐消失。我想,几年后,这些生动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也将是一片混沌了。”
柳笛哆嗦了一下,一阵寒意穿过了她的脊背,她觉得心灵的每根纤维都在颤抖。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界?这个自幼对光和色极其敏感的人,怎能忍受无色无光的生活?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引得章老师说了这些话,这些话一定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迅速地,她离开了那些画,去收拾章老师床底下的东西。
床底下,堆满了画架、画笔、颜料盒、画板、和一些尚未用过的画纸。现在,对于章老师来说,这些东西已经毫无用处了。柳笛尽量把这些东西堆到一起,以便腾出些空间装其他的东西。突然,在一堆大大小小的画纸下,柳笛意外地发现了一把吉他。吉他上沾满了灰尘,几根琴弦已经生锈了,看来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没人用过了。柳笛把它从床底下拽出来,向发现新大陆似的喊起来:“章老师,你会弹吉他,对吗?”
“学过一阵,”章老师肯定地点点头,“我在北大时,同寝室的同学中,有一个弹吉他很出名,我就是向他学的。我曾经在吉他身上下了好一阵工夫。可是失明后,我就没有碰过吉他,算来已经扔了整整五年了。哦?”他突然醒悟过来,“你是不是发现了我的吉他?”
柳笛没有回答。她端详着那把被冷落多年的吉他。从木质上就可以判断出来,它当年的身价一定很昂贵。可是如今,它满身征尘,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艺术家。柳笛拿起一块抹布,小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望着渐渐光亮可鉴的吉他,柳笛陷入了沉思。真是一个奇异的下午,柳笛从这屋子中的点点滴滴中,从章老师那难得的叙述中,找寻到他过去生活的一些踪迹,看到了他昔日的一些影子。读书、写作、看海、画画、弹吉他……他的生活,是相当丰富而有质量啊!现在,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他竟甘心独守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和寂寞。柳笛轻声地,不知不觉地念出一句诗:“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章老师突然站起来,他急迫地问到:“柳笛,你在念什么?”
没等柳笛回答,她手中的吉他突然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喊叫,像是一声痛苦的呻吟。两人都吓了一大跳。柳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根生锈的琴弦,在她的擦拭中居然断裂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只听见琴声那颤抖的余音,在房间内久久地,久久地回荡,这声音那样嘶哑,而又那样颤动着两个人的心房。
琴弦的余音散净了,章老师感悟地,缓缓地说到:“所有的琴弦在崩断的时候,都会发出一声撕裂的呼喊。它不甘心在沉默中死去。”
柳笛怔了一下,她还没有完全领悟这句话的含义。而就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来自门外的,不协调的声音。她朝外面看去,发现老槐树下,站着几个中年的和年轻的妇女,正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并不时向小院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着。章老师也听到了这种声音,一丝警觉的神色掠过了他的眉梢。他的脸突然变得那样严肃。他平板地,毫无表情地对柳笛说:“柳笛,天不早了,你该回家了。”
是啊,天不早了。柳笛望了望窗外,太阳西斜,暮色已经悄悄地降临了。“可是……”柳笛瞥了一眼地上的两大箱方便面,她还想给章老师做一顿晚饭。
“行了,柳笛,回家吧。”章老师似乎又“看”穿了柳笛的思想,“请原谅我招待不周,我——并不准备留你一起吃晚饭。”
柳笛看了一眼章老师,他的脸色像一块寒冰,那样冷漠,那样阴沉。他又关闭了自己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启。柳笛叹了口气,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能把所有的美好和温馨都赶走。她恼怒地瞪了一眼那些妇女们,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间屋子,和屋子中默然而立的章老师,咬了咬牙,转身走了出去。
夕阳快要落山了,它给小院的围墙涂抹上一层柔和的金黄。柳笛望着这轮又红又大又壮美的夕阳,突然想起了章老师油画上那大海中的落日。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沐浴在夕阳中的小院。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倚在了门框上,那身影修长、孤独、寥落地挺立在那空旷的小院里,挺立在那黄昏的暮色苍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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