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长在门口迎接他们。两个月不见,他像突然老了十岁。看到在苏老师搀扶下缓缓走来的柳笛,他一阵辛酸,抢步上前,握住柳笛的手,颤声说:“柳笛,我没能为你留住章老师!”
柳笛没有理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座残破的北楼,目光死死地盯住四楼那个小小的窗口。她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又轻轻挣脱了苏老师的搀扶。突然间,她的身子不发软了,腿也不发抖了。她一步一步地,稳健地向前走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小小的窗口。然后,她走进了教学楼,来到了楼梯旁边。楼梯旁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男孩,直勾勾地看着她。柳笛没有理会,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有些残破的楼梯。突然,她撒开腿,一路小跑着上了楼梯。她跑得那么快,甚至都没有扶扶手。苏老师和高校长在后面喊她的名字,她不管!从身边经过的人惊讶而怪异地看着她,她也不管。她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似乎又成了那个忙碌的科代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不要耽误章老师批作文!”
一口气跑到了四楼,跑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办公室的门前,柳笛停下了脚步。她仍然习惯地擦了擦汗,仍然习惯地调匀了呼吸,然后,抬起手臂,她轻轻敲响了门。
四周一片寂静。柳笛没有听到那熟悉的,礼貌而冷淡的声音:“请进!”
她又敲门。依然寂静,可怕的寂静。
柳笛的手在发抖,腿在发抖,心也在发抖。她不敢推门,也不愿意推门,固执的,她第三次敲响了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高校长和苏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柳笛的身后了。他们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睛湿润了。
柳笛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她突然想起了那个雪夜,想起了自己摸着黑一遍又一遍敲门的情景,此时,她又体会到了那种恐怖和孤独。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勇气,她猛地推开了门。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办公桌,两把椅子,铁皮暖壶,白瓷茶杯,红墨水,钢笔,茉莉花,还有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五摞作文本。一切都没有变化,仿佛柳笛昨天刚从这里离开,今天又回到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化,都没有变化,只是——屋子的主人不在了,他永远不能回来了!
柳笛直愣愣地望着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物品,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句话:“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可是她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只能愣愣地看着,看着。然后,她找到一块抹布,轻轻地抖了抖,开始慢慢地,仔细地擦拭着办公桌上的尘土。办公桌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尘土了,大概三四天没擦了吧。擦好了办公桌,她又去擦椅子,擦茶杯,擦铁皮暖壶……她擦得那么用心,仿佛章老师还在这里办公,他只是离开一会,马上就能回来。
一旁的高校长和苏老师早就泪流满面了。苏老师突然冲过来,抓住柳笛的胳膊大声喊到:“柳笛,你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柳笛没有哭,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挣脱了苏老师,又接着去擦窗台。这些活,她干了三年,已经习惯了。她什么都能习惯,就是不能习惯没有章老师!然后,她注意到了窗台上的那盆茉莉花。茉莉花并不太精神,那嫩绿的叶子显得有些憔悴,一如柳笛本人。忽然,柳笛似乎听见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清晰而苦涩地说着:“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她突然跳起来,惊叫着:“章老师,您在哪儿?”不,没有章老师,只是她的幻觉。哦,茉莉花,你是否知道,那个需要你陪伴的人,竟先你而去了!你是否为此而憔悴?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那麻木了的情感,此时正挣扎着要复苏。她看着茉莉花,猛然间,她竟发现,在一个细弱的,颤巍巍的枝条上,竟奇迹般的冒出了一个小小的,洁白的花蕾!
仿佛一种巨大的力量,震动了柳笛麻木的神经。十一月,茉莉竟能开花!哦,难道,茉莉也是有情物,它在用一份朴素的洁白,来悼念章老师的灵魂吗?柳笛觉得自己的心在破碎,在破碎!章老师走了!章老师真的走了!章老师的确走了!三天来,她知道这个事实,却在潜意识里一直抗拒着。她总盼着能出现什么奇迹,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奇迹没有发生。直到此时,她才相信和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心在痛,碎了的心居然会痛,每一个碎片都在痛!她的嘴唇颤抖着,眼里畜满了泪。终于,她抱着这盆茉莉,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自从看了那份电报后,她从没有这样痛快地哭过。她哭着,几乎是歇斯里底地哭着。三天来所有的痛苦和悲愤,都在这沉痛的哭声里发泄出来。
苏老师和高校长也在哭,陪着柳笛一起哭。这几天,他们的心头也积压了太多太多的痛苦和悲伤,也负荷着一份沉甸甸的重担,他们也要用哭声来发泄心中那些黑色和灰色的情绪。好在,柳笛哭出来了,他们清楚,只要能哭,即使被痛苦粉碎,也不能被它慢慢杀死。
渐渐地,柳笛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头脑清楚了许多。心,还是痛苦而破碎的,但被悲伤掩盖的理智,已像退潮后的礁石,渐渐显露出来。她再次注视着这盆唤醒了她理智的茉莉花,突然,她的心哆嗦了一下,她发现,茉莉花的花盆被更换了,原来的黏土花盆,被换成了陶土花盆。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盆茉莉那样憔悴,莫非……她突然跑到高校长面前,严肃地,几乎是咄咄逼人地说:“告诉我,章老师是怎么死的!”
高校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退避地,含糊地说:“章老师的确死于车祸,这是事实。”
“我不信!”柳笛冷笑了一下,“车祸之前呢?难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
“这……”高校长的脸色更白,他逃避地,遮掩地,吞吐地说,“章老师死于车祸,这件事与别人没有关系……”
“不对!这件事与别人有关!有很大的关系!”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么清晰那么洪亮地在这小小的办公室内回荡。

TOP

十七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一齐朝门口看去。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高个,涨红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坦率而倔强地望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目光中有一种豁出一切的味道。
柳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有些面熟。男孩注意到了她的眼光,首先和她说话:“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刚才你上楼时,我看到了你,并一直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哦,是的,刚才上楼时,是有个男孩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原来就是他。那么,他又是谁呢?没等柳笛发问,高校长就厉声说:“文俊,你来这里干什么?”
文俊没有理他,他面向柳笛,说:“柳笛,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文俊,是高一(1)班的学生,也是章老师的语文科代表。章老师去世的前一天,和去世当天的上午,我都和他在一起,亲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可是,刚才看到的情形使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我发誓,自己的话没有半句虚言,你想不想听?”
科代表?柳笛恍惚了一下。曾几何时,这是属于她的称呼啊!现在,她真愿意放弃一切,来换回当章老师科代表的那段时光。她看了高校长一眼,后者眼里有份深深的担忧和自责。难道……咬了咬牙,她对文俊说:“只要是真相,不管多残酷,我也要听。”
文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种钦佩。“首先,”他开口了,“我声明,我不喜欢章老师。我和同学们一样,很喜欢听他讲课,却不喜欢他。我们很希望能喜欢他,可他简直叫人无法喜欢。而且,我发现他也不喜欢我。他不让我接送他上下课,更不让我送他去等车,只允许我中午帮他批作文。我觉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连这件事也不让我去做。每天中午我去批作文,用‘如坐针毡’这个词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我明显感到他不喜欢我坐这把椅子,甚至不喜欢我呆在这间办公室里。所以,批作文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他真正喜欢的,大概只有窗台上那盆茉莉了。我经常看见他摸索着去打水,浇花,尽管有时浇得不好,他也不让别人帮助他饲养这盆花。大家都说,他之所以这么喜欢这盆花,只是因为——这盆花是你送给她的。”
柳笛没有做声。这是事实,她知道。可怕的是,大家居然也知道这个事实。她突然感到一阵乏力。苏老师扶着她,坐在了一张椅子上。
“关于你和章老师的传闻,”文俊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时已经散布得满校风雨,尽人皆知了。大家说什么的都有,而且大多数都很——难听。请原谅我不能在这里叙述这些传闻,因为从刚才的情形上看,我觉得有些传闻简直是无稽之谈。可是当时我们并没有什么判断能力,都是将信将疑,而且许多老师也这么说,这就由不得我们不信了。所以,当时你和章老师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好。可是,这一切,章老师都蒙在鼓里。他那么隔绝着自己,那么孤傲清高,谁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呀?大家只能在背地里议论着你们,把你和章老师说得——相当不堪。”
柳笛两只手都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肉里。她和章老师之间那纯洁的情感,究竟被别人传闻成什么样子?怎样难听?怎样不堪?她不敢问,也不想问。此刻,她终于认识到了一些人性的残酷。
文俊喘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事情发生在星期五的那节作文课上。当作文本发下来的时候,纤纤发现自己的作文被章老师判了个零分……”
“纤纤是谁?”柳笛敏感地问。
“她是我的同桌,市教委主任的千金,学校的宠儿,老师们的心肝宝贝,谁也不敢得罪的小公主。”文俊一口气说了这样五个头衔,然后横了高校长一眼。看来对于这个纤纤,同学们早就敢怒不敢言了。“纤纤的那篇作文我看过,”文俊接着说,“章老师只听个开头,就判了个零分,而且批了四个字:‘抄袭可耻。’据说,纤纤以前的作文都是高分,直到上了高中,遇到了章老师,不仅分数一落千丈,而且评语没有一句夸奖之辞,她早就怨声载道了。如今章老师又给她一个零分,而且还说她‘可耻’,这是她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她拿着作文去找章老师,非让章老师拿出证据,否则就说他无中生有,败坏名誉。章老师被逼无奈,真的说出了那篇文章的作者,出处,甚至还说了发表时间。我没有记清,似乎是在好几年前,发表在一本什么杂志上的,作者叫什么……对了,叫海天!”
“我的天!”柳笛和苏老师都低低地惊叫了一声。那个纤纤,居然撞到枪口上了。
文俊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惊呼,但他没有问,而是接着叙述:“反正纤纤当时就傻了,章老师的‘证据’让她无话可言。她自上学以来,都是被老师视为掌上明珠,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羞辱,她有些恼羞成怒了。脸一阵红一阵白,胸脯微微起伏着。然后,她突然惊天动地般地说了句:‘章老师,你也就能欺负我们这些人吧。如果柳笛这么做,你还能给他零分吗?”
柳笛微微颤抖了一下。
“章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握紧了拳头,咬住了嘴唇。看得出来,他是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然后,他平静而冷漠地说:‘她的作文,也曾经被我打过零分。’
“大家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出你的作文为什么会被章老师打了零分。而纤纤又一次受到了挫败。她突然任性地喊起来:‘可是你也勾引过她!’”
“乒”的一声,柳笛一拳头砸在了办公桌上,她无法忍受这句话带来的侮辱。她身子晃了晃,似乎要摔倒。苏老师急忙从后面扶住了她。文俊吓了一跳,他看看柳笛,又看看苏老师,不知是否该接着讲下去。柳笛定了定神,她的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可是,她仍然坚决地,命令般地说了三个字:“讲下去!”

TOP

文俊的脸上又露出那种钦佩的神色。他咽了一口吐沫,又继续说下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我们都被吓呆了。可纤纤就像疯了似的,继续大喊大叫:‘章老师,你瞎吗?你根本不瞎!你居然知道学校哪个女孩最漂亮,然后让她当科代表,又把她勾到了手!你们在办公室里卿卿我我,在站台上搂搂抱抱,在你家里更不知道干什么肮脏的勾当。你以为能瞒得过别人,难道大家都和你一样,是个可怜的瞎子吗?你身为教师,居然去勾引女学生,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我可耻!其实,最可耻的是你和你那个柳笛!你们一个引诱迷惑,一个投怀送抱;一个下流卑鄙,一个不知廉耻;一个道貌岸然,一个假装正经。其实,都是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迅雷不及掩耳的,章老师给了纤纤一个嘴巴!”
“打得好!”苏老师高声喊了起来。如果纤纤在这里,他马上就会给她一个嘴巴。柳笛没有说话,她的脸色白得吓人,心中有种要窒息的感觉。这些话,怎么能捕风捉影地传出来,又怎能这样残忍地骂出来呢?文俊看了她一眼,颇为同情地说:“柳笛,你别生气。其实,这些话,早晚都要被骂出来,纤纤只不过是第一个骂出来的而已。”
柳笛猛的打了个寒战,她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蔓延到全身每一个细胞。她突然明白了,她和章老师的情感,竟不能被这个社会所理解和承认,甚至还要歪曲和诽谤!在她还没意识到爱情的时候,社会尚且如此诋毁,更别说……在领略了人性的残酷后,这个纯真的女孩,又领略到社会的冷酷。
文俊叹了口气,继续叙述他的故事:“章老师这个嘴巴打得又准又狠,纤纤的脸上立刻肿了半边。我是第一次看到章老师发怒的样子,他脸色铁青,重重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在我还没有打你第二个嘴巴的时候,请你,赶快滚出这个教室!’
“章老师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喷出的火焰,带着灼烧般的威力。纤纤愣住了,她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挨打。过了好一会,她才反映过味来。可是,在发怒的章老师面前,她竟再也不敢骂一句话。终于,她哭喊着,气急败坏地抛下了一句话:‘章玉,你等着瞧!’然后,她跑出了教室。
“可以想象,纤纤挨打的事,立刻传遍了整个校园。中午,我来得比往常都早。不知为什么,我竟有些替章老师担心。我知道,纤纤那个‘等着瞧’决不会白说,但至于怎样‘不白说’,我也不大清楚。章老师似乎和往日不大一样,他不是害怕,而是心事重重,似乎心中压着什么沉甸甸的负担。他没有立即批作文,而是坐在那里沉思了好久。然后,他突然问我:‘文俊,你说实话,今天,纤纤说的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是不是流传了很长时间了?’
“我一愣,没想到章老师这么精明。我没有办法瞒着他,也不敢瞒他,只好实话实说:‘是的,我一入学就听到一些,现在已经流传甚广了,而且,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话。’他瑟缩了一下,轻轻点了一下头,面色更加沉重,似乎我的话证实了他心中的某个想法。然后,我们开始批作文。让我钦佩的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章老师依然平静而准确地批着作文,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虽然不喜欢他,但却不由得敬佩起他的勇气。
“批到第三本作文的时候,只听‘乒’的一声,门突然被踢开了,门口站着纤纤和她的表哥。纤纤的表哥是市体校的散手教练,我们都很熟悉他。他一来,我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纤纤的表哥说:‘章玉,你小子敢打我妹妹,你活的不耐烦了吧。你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今天要不教训教训你,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章老师一下子站了起来。让我惊讶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竟没有丝毫畏惧。他稳稳地站在那里,头高高抬着,那样正气凛然地说:‘不错,我是打了你妹妹。作为一名老师,我不应该打自己的学生,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应该打你的妹妹,因为她侮辱了我的人格,更侮辱了我最钟爱的学生的人格和名誉。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我,更不能容忍他侮辱我的学生!如果你来打我,我不会还手,因为这是我身为人师应受的惩罚。不过我要告诉你:你打我,我无怨;我打你妹妹,我也无悔!而且,你要是再出言侮辱我和我的学生,我明知不是对手,也要出手打你!’”
“说得好!”柳笛和苏老师齐声喝彩,两个人的声音很低,却掩饰不住心中的骄傲。文俊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发现这两个人是那样欣赏这个冷漠而不受欢迎的章老师。他有些动容了。顺着自己的思路,他接着说下去:

TOP

“是的,当时,我也受到了很大的震动,甚至忘记了害怕。我突然觉得,章老师有一种罕见的精神,这种精神深深感动了我。纤纤的哥哥也似乎被章老师的堂堂正气震慑住了。他默默地看了章老师一会,突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纤纤愣住了,满脸都是失望,她追出去,一个劲地喊着:‘哥哥,你答应为我报仇的,你答应的……’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好一阵子,我和章老师都没有说话。章老师的面色更严肃了,而且挂上了一层深重的忧虑和痛苦。他突然对我说:‘文俊,今天就不批作文了。现在我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了。’
“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感动。可以说,我当了科代表后,第一次感到了章老师的温暖。他居然在关心着我的安危。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出去……”
“你居然走了出去?”柳笛颤声说。如果是她,此时决不会走出去。即使章老师拿鞭子赶,她也不出去。
“我当然走了出去。我不是你,对章老师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是,当时,我的确被感动了,觉得章老师并不那么讨厌了,甚至开始关心起他来。操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同学,大家几乎都在议论上午发生的事。不知怎的,我以前对这些传闻是深信不疑的,今天却有些反感,也开始怀疑起来。我总觉得,章老师既然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你和他之间的关系,决不能那么不堪。可惜,听到这番话的,只有我一个!我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使得我都没有上好下午的第一节课。因此,下课后,我直奔校长室,准备把中午的事情告诉高校长。说实话,我真担心章老师吃亏!
“可是,刚走到校长室门口,我意外地听到高校长在和别人争吵着什么。只听那个人在激烈地说:‘无论如何,一个教师打了学生,本身就违背了职业道德,更触犯了法律!何况,以他的学历和身体状况,根本没有资格做一名教师,即使是代课教师,他也没有资格!我真想不到,你会利用职权,安插进这样一个混子来当教师,简直是滑稽!荒唐!’然后,我听到了高校长的声音:‘可是。章老师教得很好,上学期高考……’‘我不听这些老黄历,’那个声音粗暴地打断了校长的话,‘我告诉你,这个章玉马上卷铺盖滚蛋!他本来就不应该混进教师队伍,让他呆了三年,算便宜了他!’
“我心中一惊,让章老师走?这是不可以的!不仅我不能答应,全班大多数同学也不能答应!我们太喜欢听章老师讲课了,他讲课那么精彩,那么生动,如果从此之后听不到这样的讲课了,那简直无法想象!第一次,我感到,我们不能失去章老师,他对我们太重要了!我从门缝里看了一眼,这才知道,原来和高校长说话的。是纤纤的爸爸。
“高校长似乎沉默了一会,然后,他说:‘韩主任,我不能赶章玉走。他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教得那么好,学生都喜欢听他讲课。何况,如果他失去了这份工作,连生活都无法维持……’
“‘行了,学校不是救济院,没必要去救济一个瞎子!’韩主任突然喊了起来。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威胁:‘高校长,你别想保住章玉。你要硬留下他,那么咱们就走着瞧。我可以上法院去告他,告他违反了《教师法》和《妇女儿童保护法》。而且,我还可以处理你,因为你滥用职权,以权谋私。到那个时候,不仅你和章玉都保不住饭碗,而且章玉的那些风流韵事,大概就会满城风雨了吧!’”
柳笛觉得自己仿佛遭到了致命的一击,似乎一粒子弹,准确而无情地射中了心脏。她突然想起了章老师的那句话:“属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帮多少?你又能帮多久?”如今,她终于理解了“沉重”的真正含义。它不仅来自盲人自己,还来自人生,来自社会,来自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岂止沉重,简直强大得不可战胜!它不仅把章老师,而且把跟章老师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比如说自己和高校长,也拖入无底的深渊中。
“韩主任说完了这番话,就走出了校长室,高校长在后面送他。我看见高校长脸色灰白,夹着烟卷的手不住地抖动。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愤慨,觉得纤纤一家简直是仗势欺人!可是,我能做什么?何况,纤纤的父亲,在理论上句句站得住脚。他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把章老师撵走。我想,我能做到的,只有把这一切告诉章老师,让他想想办法。可是,当我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正好赶上李大爷陪着章老师下来,旁边一个同学告诉我,章老师要去接你的电话。”
柳笛突然咬紧了嘴唇,天,自己的电话来得真不是时候。

TOP

“我听到这个消息,连忙飞跑着来到了收发室。刚来到这里,我就惊呆了。收发室已经被前来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在压低了声音议论着,眼里放射出神秘的光,好象前来看一台好戏似的。不知怎的,眼前这种场面,让我突然想到了鲁迅在小说中描写的大家等着看砍头的情节。章老师很快就来了,除了嘴唇有些发白,他看不出任何异样。看到他,议论声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在静默中为他让出一条路,章老师警觉地停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然后走进了收发室。大家又把收发室围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像捕捉猎物的猎犬似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捕捉着章老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柳笛的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痛得竟说不出话来。心中的那一团迷雾终于被拨开了。那窃窃私语声,那不怀好意的笑声和喧哗,以及章老师那份无言的沉默,现在都找到了答案。她仰望着天花板,泪珠无声的,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为了柳笛,为了保持她清白的名誉,为了不让别人抓住一丝一毫议论她的把柄,章老师竟生硬硬忍住了激荡而澎湃,惨痛而复杂的情感。在柳笛倾诉着自己情感的时候,她竟不知道,章老师那被苦水浸泡着的心是怎样如刀割般的痛,而这满腹的苦楚,却无法像自己心爱的人倾诉一句!
“章老师接了电话,却没有说一句话。大家只看到他的背影纹丝不动,像凝固了的冰。然后,他撂下电话,缓慢地,一步步地走回教学楼,脸上仍毫无表情。大家失望了,无可奈何地散开了,只有我跟着章老师走回了办公室。章老师走得很慢,走到办公室门口,还扶着墙站了一会,然后才进去。我心里很矛盾,既想告诉他纤纤爸爸的那番话,又不知道应不应该在此时去说。所以,走到了门口,我又停住了脚步。突然,我听到办公室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声。那不是人的叫声,而是一只负伤的狮子在惨厉地嚎叫,那样绝望而恐怖地回荡在走廊上。我吓坏了,急忙推开门。结果,我看见,章老师眩晕地,踉跄地跌坐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捧着一堆花盆的碎片,面孔扭曲着,脸上的肌肉大幅度地颤动着,脸上写满了痛楚和绝望。而在他的面前,一堆散乱的土堆中,横躺着那株被连根拔起,并被摧残得不成样子的茉莉花……”
“啊——”从柳笛痛苦的心中迸发出这样恐惧的叫声。她觉得自己那颗柔弱的心脏狂乱地跳动,像奔驰的马队从胸膛上踏过,浑身的血液像突然淤塞到一个无路可走的峡谷。她苍白的肌肤骤然渗出淋漓的冷汗,面孔煞白,嘴唇憋得青紫,胸部像压着钱钧磐石,透不过气来。她身子摇晃着向后倒去。苏老师急忙抱住了她,惊恐地喊着:“柳笛!柳笛!你一定要挺住!”
“告诉我,告诉我……”柳笛喃喃地问着,迷蒙的双眸恐惧而无助,“告诉我,他们为什么都这样残忍,为什么?章老师虽然高傲,虽然冷漠,但从来没有去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这样恨他?为什么这样仇视他?为什么这样残忍地,不择手段地伤害他?”
高校长流泪了,苏老师流泪了,甚至文俊的脸上也闪动着泪光。高校长握住柳笛的手,轻声而中肯地说:“世界上,如果每一个‘为什么’都有答案,那么整个世界就会简单得多了。社会是复杂的,人生是复杂的,人性也是复杂的。既是复杂的,就会有许多狠毒和残忍在里面,甚至许多人直到生命结束,都不知道自己曾经残忍地伤害过别人。嫉妒、自私、虚荣、软弱……这些人性中普遍的弱点,都会让一些人不知不觉去伤害别人。而袖手旁观,爱凑热闹,喜欢蜚短流长,明哲保身,以及所谓的‘好心’,都促使人们不知不觉地去煽风点火或成为在一旁助威看热闹的观众,形成伤害别人的气候。章老师,他太出色,太不凡,这样的人最容易受到伤害,也许,当他强大的时候,别人会奉承他,但当他落魄的时候,那些明枪暗箭就无法避免地射向了他。要说为什么,可能只因为他的出色和落魄吧。”

TOP

柳笛渐渐地平静下来。章老师,既要和命运作战,又要和社会、人生、人性中的残忍作战,他怎么能不伤痕累累?
文俊擦干了眼角的泪珠,有些不放心地问柳笛:“你……还能听得下去吗?”
柳笛点了点头:“别管我,你讲你的。”
文俊只好讲了下去:“我看到章老师这个样子,心中泛起了一股强烈的同情。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帮助他,你知道,章老师除了你,不接受任何人的帮助……”
“因为他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柳笛打断了他的话。
文俊吐了吐舌头:“那么,幸亏我没有去帮助他。我正踌躇的时候,高校长来了,我连忙趁机走开了,不过心中总有些不安。晚上放学前,章老师突然来到教室里找我。他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和严肃。他把我叫到走廊里,问:‘文俊,你明天上午有空吗?’我点点头。他又说:‘那么,明天上午你来学校一趟,我们把剩下的七本作文批完。’
“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章老师真的要离开我们了,离开这个学校了。原来校长去找他,就是让他辞职……”
“不错,”高校长接了口,“我找章玉,就是想劝他辞职。我没有办法,我倒不在乎自己校长的位子坐得稳不稳,可是这件事如果述诸法庭,闹得满城风雨的话,章玉和你的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我看到了章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也看到了那株无辜被摧残的茉莉花,心中顿时涌起了一曾悲愤。我回到校长室,拿了一个陶土花盆,把那株茉莉重新栽到了盆里。章玉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他就那样坐了足足一个小时。然后,他站起来,对我说:‘高伯伯,谢谢您帮我栽好了花。’我一愣,原来他都知道。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绝望和痛楚消退了不少,脸色又恢复了平静。于是,我吞吞吐吐地向他说了韩主任的话。他听着,没有表露出任何激动和愤慨。然后,他对我说:‘高伯伯,我辞职。我很感谢您这几年来对我的关怀和照顾。我一直避免着给您添麻烦。不幸,到了最后,还是给您找了一点麻烦。’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痛。我凄然地对他说:‘章玉,高伯伯对不起你。纤纤的爸爸,咱们实在惹不起呀!’章玉平静地对我说:‘高伯伯,这与您无关。您不和我说这些话,我也要辞职的。’他突然指着那盆茉莉,苦笑着说,‘我如果不走,它还要惨遭荼毒。’”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啊”了一声。柳笛轻声地,颤抖地说:“章老师,您决定辞职,其实是为了我。”
文俊的眼里也掠过一丝惊讶,他看了看大家,又舔了舔嘴唇,接着自己的话叙述:
“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的上午,我早早就来到了学校。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希望章老师辞职,但却想不出办法。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发现章老师正在给茉莉浇水。他浇得那样专注,似乎全部的生命和意志,都集中在浇水这一件事上。我突然发现,章老师的穿着与往常不同,他穿了一件暗红色的衬衫,和一条深蓝的牛仔裤,戴着一副茶褐色的墨镜……”
“啊——”柳笛颤抖地低喊了一声,心脏猛的紧缩起来。她模糊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着,“他为什么要穿这一身衣服?”
“是啊,我也不明白,”文俊老老实实地说,“已经是深秋了,天气这么冷,他只穿一件衬衫,怎么能受得了?可是,章老师似乎没有意识到天有多冷,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盆茉莉上。我不忍心打搅他,直到他浇完了花,回过头来,我才叫了一声:‘章老师。’
“‘哦,文俊,你来了。’他说。他的面容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点难得的温柔。‘你来看一看,这盆茉莉怎么样了?’他指着窗台那盆重新栽过的茉莉。茉莉已经恢复了一些生机,但叶子还有些发蔫。我如实告诉他:‘活下去是没什么问题的,而且只要不再遭受破坏,它会长得很好。’章老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走了,就不会连累它遭受摧残了。’”
柳笛心里一惊,这句话竟笼罩着那样不祥的色彩。难道,它在预示着什么吗?
“我听到这个‘走’字,感到眼睛发酸。我突然明白了,我们实在是离不开章老师。他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是别人无法取代的。人,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失去的东西有多宝贵!我冲动地喊了起来:‘章老师,我不想离开您!’章老师的脸上,闪电般地掠过一丝感动,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他静静地对我说:‘咱们批作文吧!’
“我们开始批作文。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用这样奇特的方式来批作文,对于这项‘苦差’,以前我觉得如坐针毡,现在却有一丝留恋。章老师一如平日那样严肃地,一丝不苟地批阅着每一本作文,即使已经辞职,他也在认真履行着教师最后的职责。然后,我读到了纤纤的作文。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一种想把她的作文本撕碎的冲动。可是,她这次作文却写得很好。她写的是五年前春节前一天的晚上,咱们市的那次特大火灾的事……”

TOP

“啊——”其余三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是的,她写的就是那次火灾。那时,她正在奶奶家吃饭,而奶奶家就在失火的那幢楼房里。在那次火灾中,她的爷爷奶奶都被烧死了,而她则踩着一名大哥哥的肩膀,从一幢快要倒塌的墙的窗户上跳出来,幸免遇难。可是她刚跳出来,那堵墙就轰然坍塌了。后来,她没有找到挽救她性命的大哥哥,可是她说,她永远忘不了大哥哥在火光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真的,她的文章写得很感人,连章老师都有些动容了。他抬起了头,身子向前探着,仿佛听得入了神。在我朗读的整个过程中,他竟没有打断一次。然后,他第一次问起了文章的作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纤纤的名字。他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了一会,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然后,他给文章打了98分。这,是这次作文的最高分。
“说实话,章老师的这个举动震动了我。事实上,这两天,章老师总是使我震动。我觉得他有一些属于精神上的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感染着我,使我对他的看法发生了很大转变。我不能说喜欢他,但最起码可以做到敬重他了。”他深深凝视了柳笛一眼,恳切地说,“柳笛,你说得对,章老师不会去伤害别人,他居然脸报复都不愿意去做。”
“谢谢你对他的评价,”柳笛轻微地点了点头,“你能说出这样的评价,也配去做章老师的科代表了。”
文俊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仓促地,他接着往下叙述:
“批完了作文,我又帮章老师写了一份辞职报告——是由他口述,我笔录的。报告上只有两句话:‘因体罚学生,我请求辞职。’短短十个字,竟承担了所有的责任。写完后,他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让我把它送到校长室。我第一次看到章老师写字。我发现他虽然看不见,但字写得很洒脱,很漂亮。高校长就在校长室。他接过报告,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了办公室,章老师已经准备回家了。我们一起下了楼,他依然不用我搀扶,走得很稳健,很从容。走到校门口,他突然对我说:‘文俊,谢谢你这两个月来对我的帮助。’我突然觉得脸上发烧,心中惭愧极了。每次中午批作文,我都是带着一肚子的诅咒和怨气,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那么后悔。章老师向我挥了挥手,就在这时,我惊讶地看到,他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那微笑,就像从满天的乌云中透出来的一丝阳光,那样温暖而明亮。我不禁呆住了,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苍茫而冷峻的秋色中。我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时后,他真的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文俊说到最后,声音竟哽住了,眼里闪动着泪花。柳笛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个石膏雕像。苏老师的双手轻微地颤抖着,似乎在竭力抑制着又一次袭来的痛楚。高校长面色沉重,他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就在一片静默之中开口了:
“是的,车祸在一个小时之后发生的,就发生在他等车的车站上。据说是他听错了声音,走下了人行道,正好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撞倒。我接到通知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往医院了。我赶到医院,他还剩最后一口气,似乎就是为了等着我,他才拼命维持着这口气。他只留下了三句遗言:第一,不追究肇事者的一切责任,用自己的工资和保险金支付医疗和丧葬费用;第二,委托苏文教授把他的骨灰撒入大海;第三,他所有的藏书,包括竹吟居的藏书,全部遗赠给柳笛。”
高校长结束了他的叙述。一时间,室内静得出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柳笛身上。柳笛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努力地想着什么。她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安静得让人恐惧,安静得让人痛苦。
高校长第一个忍不住了,他大步走到柳笛面前,沉痛而自责地说:“柳笛,这就是全部真相。是的,文俊说得对,这次车祸与前面发生的事不可能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不是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而神思恍惚,章老师不可能听错了声音。如果你要埋怨,就埋怨我吧。我不应该把纤纤那个班分给章玉,作为校长,我应该想到纤纤那个脾气,早晚会跟章玉发生摩擦。我这个校长,事情发生前不知道预防,发生后又束手无策,天,”他轻声念叨着章老师父亲的名字,“一白,我不仅害了你,而且连你唯一的儿子也没有保住!”

TOP

文俊也走到柳笛身边,诚恳地说:“柳笛,我要告诉你,这件事发生前,我对你们之间的传闻深信不疑;发生时,我将信将疑;发生后,我全盘怀疑;现在,看到了你,我则一个字也不信了。我觉得,你们与下流卑鄙,不知廉耻根本挨不上边。即使你们之间真的有爱情,那也是极其纯洁而美好的情感。相信我,自从章老师出了车祸以后,几乎没有人说那些风言风语了,许多人甚至主动出来辟谣,大家都很同情你们。对不起,我又用了‘同情’这个词。我的意思是,大家都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是单纯而真挚的。我们可能一时被一些小人蒙蔽,但不能永远蒙蔽。人性虽然有许多残忍冷酷的东西,但也有许多美好善良的东西。”
柳笛轻微地动了一下,她舔了一下早就没有血色的嘴唇,似乎想给自己增添一些活力。然后,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不埋怨任何人,我只埋怨命运。章老师一生都在和命运抗争,虽然他失败了,但他没有屈服。即使是人生的最后几步路,他也走得那样漂亮!我不敢埋怨命运的不公平,因为章老师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埋怨,即使命运对他实在苛刻。我只埋怨命运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和章老师一起挑战黑暗。我知道我们注定要失败,但我宁愿被卷入无边的黑暗!宁愿和他一起轰轰烈烈地去死!”
所有的人都被柳笛这番话震动了。文俊第一个冲上来,握住柳笛的手,说:“柳笛,我真羡慕章老师,他居然能够得到这样纯洁、深沉而强烈的爱情,他死而无憾!”
高校长也诚恳地、真挚地、深刻地对柳笛说:“柳笛,你感动了我们,让我们在你和章老师的感情面前,觉得自己庸俗而渺小。可是,你不要难过。你愿意被卷入黑暗,可是章老师未必愿意让你遭受这份摧残。所以,你就把这次车祸,当成上天成就他心愿的一种方式吧!”
柳笛的嘴角微微地掠过一阵痉挛,她轻轻挣脱了文俊的手,低柔而坚决地说:“我想独自到操场去走一走,你们谁也别跟着我。”
操场上很安静,甚至连上体育课的班级都没有。柳笛迎着秋风,一动不动地站在操场边上,凝视着空旷的操场,凝视着南边的教学楼,凝视着那两扇足球门之间的“危险地带”。恍惚间,她似乎又感受到了每次扶着章老师经过那里时的恐慌,多么甜蜜的“恐慌”啊!一阵秋风吹来,卷起漫天黄沙,迷蒙中,柳笛似乎看到了那个夏日的中午——那篇最终被批为零分的作文,那平淡而揪心的叙述,那主动伸过来的手臂,那相互搀扶着走进风沙中的身影,还有那飘渺而清晰的歌声:
“伸出你的手,
让我来搀扶,
走过苍茫孤寂的沙漠,
寻找渴望以久的绿洲……”
哦,章老师,如今,您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孤独地行走,可曾有人搀扶着你吗?
秋风渐止,黄沙散净,柳笛突然发现,在校园西北角的一棵梧桐下,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她呆呆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个作文本,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无奈、后悔、不甘、悲哀、痛苦、反抗、倔强……柳笛从没看过这样一张矛盾的脸。她颤动了一下,脸上立即罩上一层严霜,没错,一定是她!她轻轻走过去。女孩恍然不觉,梧桐金黄的叶子落了她一身,她竟连拂都不拂。
“我想,你就是韩纤纤吧!”柳笛问她,声音冷得能冻成冰快。
“我知道你就是柳笛!”女孩一下子站了起来,毫不畏惧地盯着她,脸上满是戒备和反抗,“不错,我就是纤纤,是我在课堂上痛骂章玉,是我让父亲把章玉赶出校园,是我拔了章玉视如心肝的茉莉花,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只是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柳笛的声音仍然幽冷倨傲。
“好,那你看吧,从头到脚的看吧!”纤纤的声音高亢而倔强,“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凶手,也不是罪人,章玉的死和我毫无关系。难道他被车撞了,难道他丢了性命,我就应该受到谴责,受到攻击吗?是我让摩托车去撞他的吗?他打我就是不对!他就是不应该在学校教书!这几天我受够了,大家都指责我,好象我成了屠杀章玉的刽子手,而章玉倒成了无辜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章玉死了!谁不同情死人?谁去说死人的坏话?他死了,大家就都把他的好处想起来了。你知道吗?章玉用一条命挽救了你,否则,你在别人心目中,永远是个不干净的女人!现在,你们俩的感情倒纯洁了,我呢?难道章玉死了,他就没有过错了吗?错的永远是错的!”她突然高声地喊起来,“他就是不应该打我!就是不应该教书!就是应该卷铺盖走!我没错!我爸爸没错!我们都没错!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纤纤喊着,不停地,任性地,反抗地喊着。可是,在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中,柳笛却听出了一丝压抑在心中的悔恨。这个小女孩,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拼命维持着自己的虚荣和骄傲,掩盖和抑制着良心中的忏悔。如果没有听出这些,柳笛也许早就打她的嘴巴了。等她喊累了,柳笛才冷冷地说:“听说你有一个98分的作文,让我看看好吗?”
纤纤的斗志又高涨了起来,她劈手把手中的作文本摔给柳笛,抗拒着喊:“你看吧,随便看!不要以为提起98分,就能引起我的犯罪感,你做梦!大家都说章玉心胸宽大,以德报怨,什么以德报怨!我得98分,是因为我作文写得好,他不得不给我高分。你看吧,看我的作文哪里不值98分?”
柳笛没有理会她的喊叫。她默默地看了一遍那篇作文,然后问纤纤:“你还记得那位救你性命的大哥哥的样子吗?”
纤纤愣住了,她没想到柳笛会提出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下,她说:“我想我不大记得了,那时我很慌乱,很害怕,只想着要逃命。不过,我永远记得那双眼睛,在火光中那样明亮而深邃,坚强而镇定。如果我能再见到他,就凭那双眼睛,我也会把他认出来的。”她突然警觉起来,“怎么,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我告诉你,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决不是抄的!”
柳笛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拿到纤纤的眼前,声音冷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你看,那个救你的人,是不是他?”
纤纤一下子惊呆了。她仔细端详了一会,突然把照片夺过来,紧贴在胸口,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激动和喜悦的泪水。“正是他!正是他!”她高声喊起来,“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没错,正是他!别人不可能有那样一双眼睛!”她突然握住柳笛的手,疯狂地说:“告诉我,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求求你,告诉我!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望着这张疯狂而喜悦的脸,柳笛的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章老师,您那么高傲又那么善良,甚至对一个曾无情地伤害过您的人,都不忍心让她的良心有丝毫不安。纤纤看到柳笛这个样子,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她拉着柳笛的手,哀求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我求你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我,让我见见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那!”
“你曾经见过他,可你现在见不到他了。”柳笛冷漠而悲哀地看着纤纤,“他,就是你曾经辱骂并伤害过的章老师!就是在那次火灾中,他失去了眼睛。”
说完这句话,她飘然而去。

TOP

十八
  傍晚,柳笛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车站上。
  高大的金丝柳已经开始落叶了,柔软的枝条上挂了一树的金黄。丁香树的叶子早就落光了,细细的枝条在秋风中瑟瑟摆动着,仿佛是在做春天的梦。那个铁皮站牌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迎接着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车祸,没有血,也没有逝去的灵魂。
  柳笛坐在小花坛的边沿上,呆呆地看那水泥方砖的小径上遍布的落叶。落叶被秋风卷起,在地上打着旋,发出簌簌的响声。哦,那不是风,是章老师,在踩着落叶,来回地踱着步,倾听着秋天的声音。她似乎又听见了那低低沉沉的声音:“落叶不香,但是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章老师!”她低低地,做梦般地叫着。没有人回答,章老师不能回答了,永远也不能回答了。只有秋风在呜咽,落叶在低吟,然后,就是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以前,她和章老师在等车时,通常也是默默无语,可是总觉得彼此的心灵在交流着一些更真诚的语言。而如今,章老师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只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车站上,她,又和谁去交流呢?
  晚风轻轻地吹来,送来了不知从哪家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的香味。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从柳笛身边经过,撒下一路欢歌笑语。这是太熟悉太熟悉的景象了。曾经,这是柳笛一天中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刻,因章老师而轻松,因章老师而惬意。如今,章老师走了,带走了轻松,带走了惬意,剩下的只有孤独,孤独,无人分享的孤独,杀死灵魂的孤独!
  夕阳正缓缓地向下沉,柳笛注视着天边的晚霞,那霞光依然灿烂!居然灿烂!为谁灿烂?霞光映着落叶的金黄,居然又渲染出了那种悲壮的美!为谁而悲?为谁而壮?柳笛看着那霞光,看着那落叶,耳边,依稀传来章老师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吉他的伴奏下,在那里唱着那支《All Kinds of Everything》:
  “夏天、冬天、春花和秋树,
  山河可变,海水可枯,
  日月可移,此情不变,
  万事万物,万事万物,
  都让我想起你——不由自主。”
  哦,万事万物,万事万物,都存在着,都因章老师而存在着。那金丝柳,那丁香树,那铁皮站牌,哪一件没刻下章老师的身影?哪一件没记载着章老师的回忆?恍惚中,柳笛仿佛又看见章老师带着她在楼洞里避雨;看见章老师雪夜在站牌下一动不动的等她;看见章老师用金丝柳的枝条轻触着自己的脸,说着“春天真美”;看见章老师在雨中到考点的车站下等她,手里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伞;看见章老师在用双手“看”着她,紧紧地拥抱着她;看见章老师伸出车窗的那张阳光般灿烂的笑脸……她看见了往昔的岁月,看见了岁月中所有不能磨灭的点点滴滴。而这一切,居然都成追忆!都成追忆!哦,太不公平!这世界太不公平!万事万物都存在,章老师为什么不能存在?章老师,他那么热爱生命,那么出类拔萃,那么坚强刚正,那么铮铮傲骨,为什么会消失了?为什么?车祸吗?为什么那该死的摩托会撞到章老师?当她知晓了自己的爱情时,曾那么坚定地认为没有谁会把她和章老师分开,可是,她如何去跟命运争?如何去跟死神争?她不能不埋怨命运!命运,你太不公平!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的晚霞,逐渐由嫣红变成绛紫,又变成黛青了。暮色降临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哦,黑暗,那是章老师永远的敌人。属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柳笛今天才知道什么叫“沉重”,而这份沉重,章老师竟体会了五年。她曾天真地幻想帮助章老师战胜黑暗,能战胜吗?可能性太小了,甚至没等去“战”,她就被拖入无边的黑暗!可她愿意!她宁愿失去名誉失去前途,只求和章老师并肩站在一起!可命运。居然连这个机会也不给她!

TOP

“是命运不给你机会吗?”突然,一个很小的声音,从她心底冒出来。她吓了一跳,这是谁在问?是她的潜意识在问。她知道自己的潜意识中,总存在着一种怀疑。怀疑什么?她不知道。可那种怀疑总以各种方式悄悄地钻出来。是啊,究竟是谁不给她机会?是命运吗?柳笛突然想起了纤纤的话:“章玉用一条命挽救了你,否则,你在别人心目中,永远是个不干净的女人!”怎么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话中的观点似乎很熟悉,似乎从哪里见过。柳笛猛然想起,是《海天寄语》中的一段话: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容易体谅活人,却很容易体谅死人。对于活着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坏处,而对于死去的人,人们很容易想起他的好处。”
  是的,这段话说得太对了,如今,章老师死了,人们不仅相信了他的清白,也相信了柳笛的清白。他们本来清白,命运却用这样的方式来成全他们的清白。能说命运公平吗?能说命运不残忍吗?能说命运给她机会吗?章老师既已失去了生命,要清白何用?没有用吗?真的没有用吗?对于死去的人来说没有用,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也没有用吗?是谁给了她这份清白?是命运吗?柳笛又想起了高校长的话:“你愿意被卷入黑暗,可是章老师未必愿意让你遭受这份摧残。所以,你就把这次车祸,当成上天成就他心愿的一种方式吧!”是吗?章老师,您真的不愿意吗?柳笛在心里问着,反复地问着。然后,像回答她似的,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纯洁清新得就像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锢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她还能生长和开花吗?”
  柳笛突然惊跳起来。章老师,您在告诉我什么?在告诉我什么?然后,她又听到了那个低低沉沉的声音:“我正在努力,让她不要爱上我。”哦,章老师,您是爱我的,爱得那么深沉而强烈。正因为爱我,您才不想去害我,而把这份爱封闭了那么久。当您发现,那份属于您的沉重的黑暗,已经把我的名誉和前程拖入命运的漩涡时,您毅然辞去了赖以生存的职务,,只为了让我不再受摧残。您总是尽自己的所能,把最好的东西给我,包括您留给我最后的形象——那阳光般璀璨的笑容。柳笛慢慢地坐下了,心中一阵凄凉。高校长说得对,命运虽然待章老师苛刻,却用这样一种方式,成全了章老师的心愿。哦,多么残忍的“成全”啊!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