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 上午

  隐约从掬霞坊传来空寂的木鱼声,那是母亲在她的房中念经。母亲是在行香多年之后忽然悟到了香与佛的渊源,也深知了佛家和俗人对香的理解与修为的不同。

我曾和鸡鸣寺的一位方丈探讨香经三日。佛家对香的认识比俗世之人宽广,佛家将鼻子所嗅的一切都统称为香。他们用香来象征修行者持戒清净的戒德之香,乃至圣者具足解脱、智慧的五分法身,那是一种解脱者心灵的芬芳,由于香的美好韵致,在寺里就成了供养佛菩萨重要的供品,甚至以香为说法譬喻、修持方法,让人依此而悟入圣道。佛家说净土代表着一切生命最欣悦向往的世界,因此,净土中的一切,都是能使人身心感受舒适愉悦,修行增长的环境,能带给人愉悦的香。这也是净土中常见的庄严,所以佛家用香薰浸染真物,使禅堂芬芳,薰染如来的功德。他们把那股飘渺弥漫的香烟,视为能上达天听,传达诚心给佛菩萨及天神的供养,并且还研修出供香的仪轨、方法及真言、手印诸多仪规。

  父亲和拿着一摞账本的林再春在后院的小径上走着。父亲虽然已习惯了这木鱼声,但还是不时地看一眼木鱼的响声来处,显得心不在焉。林再春最懂我父亲的心事,于是拉了拉他的衣袖,甚至一直把他拉到我母亲的房门口。

  父亲轻轻走进门的时候,母亲把木鱼放在观音像旁边,香炉里的线香正好燃尽。母亲没有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侧身坐在桌前摩挲着一只绣龙香囊,眼里有种回忆的泪光。父亲看到那只香囊,突然觉得来的不是时候,犹豫片刻之后鼓足勇气拿起茶杯倒茶,眼睛却有些陌生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

  即使是不太响的水声,也将母亲吓了一跳。她的手微颤:“素儿,少爷回来了吗?”父亲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恍然停住倒茶,不知如何应答。母亲觉出异常,扭头时看到父亲:“你说过不到这儿来。”

“是你不让我来,再说……我是气话。”

  母亲不愿意看他,伸手抚摸着桌椅,但是很激动:“二十年前的今天,义姐被你骗得嫁给了蓝玉,没想到蓝玉始乱终弃,义姐过着地狱里的生活。这是她惟一送给我的东西,别的东西都归你了。”

  “我没拿解家任何东西。”

  “配方呢?解家的香粉配方三代受宫廷庇护,没有人家的配方,新起的掬霞坊凭什么在南京城一呼百应?凭什么把三朝皇封的金匾挂在你的铺子里?可人家的铺子呢?被你一把火烧了。”

  “阿珍,我还是那句话,火不是我放的,拿配方的……也另有其人。”

  母亲鄙夷地一笑:“难道是我爹不成?当年就你们两个热衷于这件事,我了解我爹,他是个老实人。林瑞,我告诉你,你以为把我义姐骗走我就能忘记她?你看这香囊,我每天不知道要看多少次,她的手最巧,这么多年,我还是赶不上她。”

  “阿珍,全南京城都知道你的手工最好。”

  父亲无奈地拿起香囊,母亲又从他手里夺过来,然后走到墙边。墙上挂着一幅画轴,画里的一对男女对坐饮茶。

  “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从我的亲姐姐死了以后,她就跟我的亲姐姐一样。” 母亲恍惚地看着画中人,突然转身大声道,“你应该记得答应我的期限,再过一个月,姐姐生日那天,如果还不去请求她的原谅,她还不答应见我,你就离开掬霞坊。”

  “阿珍,我一直给她捎信,让你们见一面,这你知道。”

  “同住在一座城里,为什么要写信?你是……怕蓝玉杀你。”

  “不,我是怕咱们的若儿……没有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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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二 下午

  我一直不清楚父母吵架的原因,准确地说是我根本不知道父母会吵架。我只知道快活,并认为我需要它,它是我天生的权利,它只有像风一样缭绕在我的周围,我才更像风流的研香奇才林一若。
  
  关于我的母亲,我最佩服的是她刺绣的香囊,母亲不但针线绝妙,还把香囊的形状剪裁得如同天工。整个南京城里,几乎所有的大户公子、夫人、小姐都以缀悬她做的香囊为荣,以至于都以为香囊为掬霞坊所创,闹下千古的笑话。

     其实早有古人把它称作香囊、佩帏、容臭或者香袋,而且形状甚多,桃形、石榴形、鸡心形、腰子形、虎形和福禄字形千姿百态。屈子《离骚》中有“椒专佞以慢滔兮,铩又欲充夫佩帏”,《礼记·内则》中有“男女未冠笄,衿缨皆佩容臭”,而诗句中的佩帏、容臭就是指的香囊。因为家境贫富不等,香囊的材质也自不同,有丝线锦缎制的,也有镂金或透雕玉质的,而香囊的悬穗长短、佩挂方式及内填香料更是各异,也体现着佩戴者的身份。《封禅记》记载:“黄帝始,百辟群臣受德教者,皆列玉于兰蒲席上,燃沈榆之香,舂杂宝为屑 ,以沈榆之胶,和之为泥以涂地,分别卑尊华戎之位也。”

 前朝唐、宋的仕女几乎没有不佩戴香囊的。骆宾王在《咏美人在天津桥》一诗中就曾说:“美女出东邻,容与在天津,动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想想这是多么让人心动的情景啊,袅袅娜娜的美人走过去了,路也是香的。

  我腰间佩戴的香囊是母亲为我绣的,里面的香是我依了自己体味研的麒麟香,香里用了一百八十八种世上所能找到的冰沙、灼浆和祛病解毒的圣物,它的气味让闻者惊诧,用龙轩贤弟的话说是一路遗尽天香。 

  这个暖洋洋的下午,我穿着那件染了花渍的衣裳走到蓝大将军府把守大门的兵卒跟前,玩笑般地拿出那块令牌,看它能不能让我在这儿随意出入。结果兵卒恭敬地做了请的姿势,还告诉我蓝心月正在后花园里跟父亲蓝玉说话。其实,他们早就闻到过我腰间香囊里的麒麟香味道,蓝心月的令牌是一块玄铁,我的令牌是一股奇香。

  我揣好令牌走进大门,心里感激这个多嘴的兵卒,因为可以避开他们父女的眼睛。我急匆匆走在那条修篁掩映的幽径上,幽径尽头那个神秘女孩的身影一现,我看到她拿着一管洞箫从屋里出来,走向水塘边的一片小竹林深处。

  她的背影很婀娜,衣裳上的莲花犹如在风中摇摆。我悄悄跟在她的后面,她在石凳上坐下来,一阵呜咽的箫声随即响起。

她吹着我的《陌上别》,头上密密的竹叶随着箫声因风而动,几片竹叶飘落到水塘的粼粼波光上。一对鸳鸯在波光中嬉戏着游过来,箫声突然停住,仿佛怕惊扰了它们的兴致。竹林深处的她侧脸看着鸳鸯,我看不清她的容貌,我只能看到她正看着的鸳鸯,鸳鸯在一片无声的寂静里交颈嬉戏,直到游向远处。

  箫声又响的时候,我兴奋地绕着水塘走,《陌上别》的音韵陪伴着我的脚步。我走到水塘边,箫曲接近尾声。我向对面竹林深处看,里面传出她的轻声吟诵:

  空庭寂寂,帘卷幽香细。柳色浅,花荫碎。燕斜波影近,鸭憩春池碧。娇慵 甚,闲来倦向黄昏倚。 一片横塘水,几度凭栏意。芳草远,斜阳醉。弄弦歌 宛啭,顾影衣清媚。人去后,相思如缕无从寄。

  昏暗的竹林里,我看到她背光而坐,只有手边露出的半管洞箫闪着幽光。我恍惚地听完吟诵,低首轻轻一叹,一阙《天仙子》脱口而出:

  小院清秋听夜雨,衰飒寒桐知几许?人生聚散总匆匆,天涯旅,芙蓉浦,又 是西风愁起处。 一瓣心香兰麝吐,旧日山盟应记取,裁成红笺未成眠,殷勤 语,离别苦,挑尽银灯天欲曙。

  她站起身来扭头看我,可是竹林里太过幽暗,我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好一个相思如缕无从寄,林一若为寻知音而来,请小姐现身一见。”她一直没有说话,我只好大着声音说。竹林里的她没有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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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要拒我于竹林之外吗?”我等待片刻又说,“小姐的才学令人敬佩,只是你的冷漠让人不敢恭维。”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形移动得离我越远。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厌恶香粉,为什么会吹《陌上别》?”我紧紧盯着她隐身的地方,着急地大喊。竹林内始终沉默。半晌,我遗憾地走开。其实,我若多等些时辰肯定会看到她,因为我走之后,她肯定会踩着玲珑碎步从昏暗的竹林里出来,她肯定会抬头看看太阳。我猜想,能把一首词吟到疼痛的女子,她看太阳的时候,眯着的眼里一定是旷世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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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清晨

  掬霞坊的大门永远比别的店铺开得早,林蝈蝈也永远是第一个从镂花门里出来,拎着那个红漆木桶在地上泼水。红漆木桶是我的敌人,因为林蝈蝈永远把它当成我从不做活的证据。我的手除了摸盛香基的玉盅,不屑于碰这些粗器,这是我的原则。

  素儿是我母亲贴身的丫环,她喜欢蝈蝈,时常去店铺里帮他卖香品。此刻,她拿着掸子出来掸窗棂和灯笼上的尘土,不时地偷看这个把瓢里的水泼成雨点的背影。

  林蝈蝈或许知道素儿在看她,于是故意放下水桶到她身边拿扫帚,若无其事地抽了抽鼻子,很随意地说:“素儿,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真的?我用了……”素儿显得很高兴,忽然又板起脸,“骗人,你根本就闻不见味道。”林蝈蝈尴尬地拧拧鼻子,情绪很低落,因为素儿说到了他的痛处。

  素儿看他丧气的样子,轻轻推了他一把:“亏你还是男子汉,像少爷那样的奇才全天下不才一个?别说闻不到,就是吃不出香来,我……我也不嫌弃你。”素儿的一句话忽然让林蝈蝈想起什么:“唉呀,我差点忘了,少爷叫我提醒他去蓝将军府。”

素儿和林蝈蝈同时往店铺里走,迎面险些把我撞倒。林蝈蝈扶了我的胳膊,讨好地笑着:“少爷,没事吧?”我知道他想跟我去蓝大将军府见识南京第一美人的容貌,故意逗他说:“没事,今天起得早,我到河边走走,一会等我回来吃饭。”

  林蝈蝈不知是计,不再提跟我到河边的话,我随即走出来直奔河边。我想去河边李家的饭铺里吃豆腐涝和鸭肫,这两样东西是我的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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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上午

  侍女鹿儿引我走到蓝大将军府的客厅门口,她的身上散着劣质香粉的味道。

  我走进客厅,虽然很随意地坐着,却不肯把身上这袭白衣弄皱。上面手绘几杆瘦竹,还有旁边的题诗、印章,和瘦竹气韵合一,这是我的手迹。鹿儿忙着沏茶时偷偷看一眼我身上的衣服,眼神里满是敬佩、羡慕。

  “林公子,奴婢去叫小姐出来。”鹿儿说着刚要走,我听到了一阵水晶珠帘摇晃的清脆响声。我猜一定是蓝心月,于是故意不扭头去看,也不急于放下手里的茶杯,做不介意状等她走到我的身边。

  蓝心月袅袅娜娜地向我走来,模样恰似月凉梨花,尤其是鬓边的钗影未稳还动,好像新画的两道蛾眉之间,凭空多了一条相通的幽径。她也不紧盯着我,也不先开口说话,而是于凝睇之间飘飘万福。我想起和龙轩的关于香软的话题,不由看了一眼她的胸脯。美人都是瘦瘦的,蓝心月的瘦却是与众不同,她的瘦里透着一种丰腴,毫无弱不禁风之态。

“公子,心月这厢有礼了。”

  我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可以开始了吗?”

  蓝心月显然没有想到我直奔主题,略微有些失望。她看着我白衣上的字画,惊羡地道:“公子不但有独步天香的本领,还有琴棋书画四绝在身,令人钦佩。”

  “脂粉俗子,附庸风雅而已。”

  蓝心月却很认真地说:“人品不以出身贵贱为界,正如您的香粉,并非最为罕见的花才能制出绝品。”

  “绝品因缘而生,想做未必能成。”

  蓝心月突然大胆地看着我,然后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公子,无缘也是缘。”我走到临窗亮处:“或许有道理,开始吧。”蓝心月再不好推辞,顺从地走到我身边。

  我很无意地看她一眼,淡淡地说:“你可知道在下的规矩?”蓝心月点点头示意鹿儿出去,鹿儿不情愿地走了。蓝心月有些羞涩甚至激动地慢慢背转身,一双纤手缓缓捏住了罗裳,于是在抬起时让罗裳半褪,香肩乍露。

  好一副雪妒花愁的美人坯子,我走到她的近前,看她脖颈和肩头时的眼神睿智而犀利,但我只瞥了一眼便闭了双目,只是深深浅浅地闻着她的体香。美人,我见多了,再美的容颜我也只看一眼,这是我的习惯。

  我并非不愿意在咫尺之间享尽眼福,而是美人的标准过于模糊。她们有很多种,即便是她有一双不大的眼睛,但配了小巧的鼻子和稍厚些的嘴唇,照样可以风情万种。我喜欢看美人的香肩,这些年来我一直注意这个地方,准确地说我特别留意她们肩头到脖颈的那道曲线。koushui.gikoushui.gikoushui.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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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ushui.gikoushui.gikoushui.gi那道曲线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致命的诱惑。它由肩头微耸的锁骨盘桓而上,却非一路直探玉颈和耳边。它幽幽地低回着,让肌肤微嗔着轻受软红的遮拦,而那泓细碎的肩窝就宛若一潭倒映虹桥的湖水,似深似浅地让你看不出平静,也看不出涟漪。

  潭水深了便会瘦骨嶙峋,潭水浅了便会丰腴臃肿。那潭湖水阴柔得足以使柳昏花暝,它是男人那双手的家。你每每搭住它,她的娇躯便会不自觉地微颤,然后,必定抬起幽恨怨伤的双眸和你默默相视。

  那是怎样一双秋水般凉凉的眼眸?除了与生俱来的哀怨和亲昵,还会有别的什么?有这样一泓潭水的美人,必是我肯为她舍生的知己。我将毕生致力于这种寻觅,可惜,没有任何一个美人香肩之上有此番深浅绝妙的湖水。

  蓝心月的肩窝稍稍有些深。这种深度的女人心机重重。这是一个不简单的美人。

  蓝心月淡淡一笑:“公子如此之近闻心月身上的味道,看心月肌肤的颜色,就不怕有戏谑孟浪之嫌?又何以立此规矩?”我不想说话,眼睛半晌没有睁开,眉头紧锁。

  蓝心月突然异样地看着我:“公子,心月……若说早就心仪于你,你相信吗?”我吃惊于自己的不吃惊,镇定地说:“请不要说话,我在辨香。”蓝心月很认真地道:“可这句话是心月早想说给公子听的。”我敷衍着:“那好,我听到了。”

  蓝心月显得很激动,两手不知如何摆放,兴奋地看着我慢慢睁开眼睛,羞涩地说:“公子,心月……可以披上衣裳了吗?”

  我没说话,用微笑作了回答。

  蓝心月送我从客厅出来,我随着她的步调慢慢走向一条幽径,这条幽径尽头是那个神秘女孩的耳房。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里突然有种愧疚,仿佛背弃了什么,我背弃了什么?我对她没有任何承诺,甚至没有见到她的容貌是美是丑。

  蓝心月看我有些心不在焉,幽声说道:“公子一直紧蹙眉头,想必是阅尽了天下美色,心月的丑陋令人生厌了。”我急忙搪塞:“小姐既有南京第一美人之誉,何来丑陋二字?只是小姐在见在下之前用玉兰花汁沐浴过,辨认体味时多费了些心神。”

      蓝心月惊异地说:“ 哦?公子果然神妙,心月身上的香味好闻吗?”

  我淡淡一笑:“玉兰香气浓郁虽是花中上品,但在香粉之中却用得谨慎。它的富贵之韵虽与牡丹相似,却无牡丹的平和淳厚,属粉中妖邪之物,若在汤中滴入盐水喂过的新茶浓汁,可使邪霸的燥气褪减许多,小姐若有兴趣不妨一试。”蓝心月开心道:“多谢公子指点。”




  幽径尽头走过来那个不愿意闻到香味的妇人,我怕被认出,急忙说:“那好,在下告辞。”

  “香粉几日能成?”

  “多则三日。”

  蓝心月笑得很美:“三日之后心月生日,公子屈尊过来喝杯酒吧,顺便把香粉带来。”我点头转身要走,突然听到一阵试箫的声音,那箫声拖了几个长音之后响了一首曲子的前一句,然后再无声息,但我听得出来,声音来自于那座挂着“莲”字灯笼的低矮房屋。

  我装作若无其事:“住在这儿的是什么人?”蓝心月尴尬地瞄一眼远处的房屋:“是……是个下人,让公子见笑了。”

  “不,吹得很好。”

  我没有想到这个神秘女子是蓝府的下人。可是下人又怎么了?她的才学足以让任何一个富家之女惭愧,我想,我要尽快再见到这个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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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上午

  就在这个平常的上午,团团乌云笼罩着南京城,笼罩着蓝大将军府。

  我闭目闻着蓝心月体香的时候,一身异域装扮的铁笛公主和大队蒙古武士骑马正走到南京城的城门前。她看街景的眼神充满了新奇,好像来到的不是一座人间城池,而是天上宫阙。

铁笛公主的眼神一时不知放在哪里最好,最后把目光定在一脸病容、身穿孝衣的一个女子脸上。背着包裹的这个女子从城门那头走过来,铁笛公主为她的冷艳惊住。

  铁笛公主的随行武官阿鲁台兴奋地说:“公主,您已经到南京城了。”铁笛公主没听到他的话,而是盯着丧服女子:“她可真漂亮。”说着催马向城门里迎着她走,众人紧随其后。阿鲁台讨好地说:“如果她是一只落在树梢上的鸟,公主您就是翱翔在高山之巅的鹰。”

  “你很会说话,但我现在看到她,倒想变成一只鸟了。”

  丧服女子走过来,背后那把琴上包裹的布半敞着,现出一个古怪的龙头和一根琴弦。铁笛公主看到后奇怪地问:“这是乐器吗?样子很怪,只有一根琴弦。”铁笛公主的话像问丧服女子,可是丧服女子听不见,她的话又像是问阿鲁台,阿鲁台不知怎么回答,公主的话第一次没有回音。

  丧服女子在一家乐社门口端着碗喝茶,只喝了一口便咳嗽起来。王狄低头从乐社出来,无意间撞到她背后的那把琴,她险些洒了茶水,扭头看王狄的背影时,王狄已经走在大街上,而且站在了铁笛公主的马前。

  “公主。”王狄微微弯腰合臂行羌人礼。“我说过多少次,你能不能不用你们羌人的礼节?你是喝蒙古的马奶酒长大的。” 铁笛公主看到王狄的手礼,很不耐烦。

  “可我身体里流的是羌人的血。”

  “我不想和你一见面就吵,一会儿去宫里见黛妃娘娘,你陪我去。” 铁笛公主下马跳到地上,顺手把长鞭扔给一个武士。

“我已经看到了蓝玉,只是没有机会下手。能进皇宫太好了,来南京之后为了接近朱元璋,我一直在想办法。” 王狄小声说。“你还记得要杀他?” 铁笛公主看着王狄的眼睛。“这是你的王兄那都安答对我的信任。”王狄的声音不卑不亢。

  铁笛公主不再和王狄说话,而是寻找着那个穿丧服的女子,街上早没了她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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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下午

  我想不起来和铁笛公主怎么样被别人的嘴联系到一起,只记得这个皇宫上空乌云依然密布的午后,黛妃娘娘和铁笛公主在芳泽宫里说笑着散步赏景,金兰公主从远处走到黛妃娘娘身边。

  王狄和几名宫女不远不近地在她们三人后面跟随,王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左顾右盼,其实是在熟悉大明皇宫里的地形,因为他心里一直藏着一把诛杀朱元璋的弯刀。

  黛妃娘娘对女儿金兰介绍说:“这是蒙古的铁笛公主,专门为我贺寿来的。她还带了上等的香料,刚才说要在那天叫我高兴高兴,让她带来的研香师和南京的研香师比比本事,你说找谁来呢,林一若怎么样?反正他那天要进宫送香粉。”

  金兰赞叹地说:“普天之下没人能超过林一若。”铁笛公主并不服气:“也许这个人研香的手艺不错,但是没比之前谁也不会预知结果。”

  金兰不以为然:“林一若不是研香的人。”金兰的话让黛妃娘娘和铁笛公主都很意外,二人疑惑地看着她。

  金兰开心一笑:“我的话你们不懂,他是神仙,让香粉在女人的身上活着。”铁笛公主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黛妃娘娘。黛妃娘娘明白了女儿的意思,感慨地道:“是啊,林一若的确有仙家风采,说实话,我还没见过比他更英俊的男人。”

  铁笛公主对金兰说:“你见过他?”金兰急忙掩饰:“我……没有。”

  铁笛公主不屑一笑:“我倒想见见他,看他和我的王将军谁更像个男人。”

金兰顺着铁笛公主的眼神看去,正好和王狄的眼神相对。王狄并未躲避金兰的目光,二人对视片刻。金兰淡淡地说:“这位王将军……眼神冷得像冰。”

  黛妃娘娘似乎很有兴致:“林一若倒是个热情如火的人。”铁笛公主笑了:“不知两个水火不容的人站在一块儿是什么样子,那一定很有趣。”




  我想像不出两个水火不相容的人怎么在一起,而且还成了朋友。我想,这也许是我目前在回忆里最不能意料的事,这可能和我当时对这件事的一无所知一样,难以洞察的事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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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三 黄昏

  这应该是为蓝心月研香之前的时光,我无法做到平静,因为我开始失望于没能从和那个神秘女子的交往中,回忆起我们更多的、关于前生的蛛丝马迹。尽管我一想到她心里便有异样的感觉,可是,我坚信我的前生不会总让女人拒之门外。

  以前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无法拒绝研粉时的那份曼妙心境和快乐。我可以整整一个上午或者下午就那样静静地捏着一只玉盅出神,或者轻声细语地和它说话。那几近透明的玉盅里躺着一个女子对美和自恋的全部梦想与感受。这个女子在没有得到它之前有理由忐忑不安,不过,她没有必要怀疑我的技艺,没必要怀疑香粉对她是不是惟一的。

  除了我,没有人能做到最好。

  我用手创造美。我用美攥着美人们的心。

 有时,我很惊异龙轩对于搜香研粉的痴迷。他心中对于香粉的感知不但和我不同,而且有些看法还令我十分佩服。他说我的香粉没有生命,或者只有一半的生命。他执拗地认为香粉和女人的生命都是一半的,只有让二者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才让这个生命完整而奇妙,香粉找到了最适合它的女人,女人因为香粉百媚顿生。他说我只是用香粉评判了一个女子的性情,而不是用一种香粉把拥有这种性情的女人神奇地引渡和塑造成一个充满魔力的美女。他说美女对香粉的钟爱是想通过香展示她的“媚”,而不仅仅是让别人闻到她身上的“香”。

  可我只研究香,不想研究美人。我做香粉只是因为快乐,尽管她们拥有了香粉也是快乐的。她们的快乐和我的快乐毫不相干。

  我寻找的美不在美人的脸上,我所渴望的是什么?我的心告诉我,终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子给我答案,我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但我现在想知道她在哪里。如果她真在这个喧嚣的世上活着,我去哪儿。才能遇见她?

  烛影摇曳,暗香迷离。琴弦喑哑,流苏若霓。

  我隐在一帘透明的纱帐之后,在这个神秘、香靡的空间里,连我的身影也肯定显得诡异。琴台前,双莲图案的青玉瓷盆里一株蕙兰在昏暗中幽幽地开着,模样好像和那个神秘女子的房间如出一辙。研香台上的各色琉璃器皿闪着灵性的光辉,我恍惚地坐在香案前,全无了白日里的张扬。

  现在,我的手边放着九只玄色玉盅,任何一只玉盅里的香粉都可以称为神品。可是,我只在它们之中选筛一个,这对许许多多研香的匠人无疑是残酷的,对于我,它连挑战都不是,我只需轻闭了眼睛,在心里打开对蓝心月的回忆。

决定哪一只玉盅的不是我,是蓝心月的性情本身。

  粉性即是人性。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香粉的选择体现了我对蓝心月性情的认知程度和水平。我从不评价一个女子的性情,香粉即是我的回答,我从未错过。

  香案上的熏香炉里没有燃着熏香,房间里奇静无比,我拿起一个玉盅一连串地碰下去,声音像某支乐曲,充满了神秘的孤寂。我开始专注地用金匙在九只玄色玉盅里调香,金匙碰撞玉盅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一只只嗅着玉盅,每嗅过一只便用素巾蘸了清水捂住鼻子,深深浅浅地作着呼吸。

  我把一只只玉盅沉在一个透明的水罐里。罐里的玉盅被一团浑浊的水淹没。

  调香案上只剩下一只玉盅。我的手慢慢伸向那只玉盅,把里面的香粉倒在一只漂亮的瓷盒里,提笔写了“月瘦如眉”在檀木盒盖上,最后把瓷盒放进精致的木匣中。

  纱帘外面的蕙兰轻轻晃动,仿佛是刚才这场香事的惟一聆听和见证者。我隔着纱帘看它,突然变得伤感起来,撩开纱帐走到琴台前。

  二十五弦的箜篌被一块偌大的银色锦缎覆盖,我突然觉得再美的东西被遮掩,也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于是陡地扯开上面的锦缎。锦缎高高飘起又回落,最后又盖到我的头上,我想,我的模样一定像个乞求着什么的孤独幽灵。

  我慢慢扯下锦缎向后扔去,锦缎铺展在身后的椅子上。我席地而坐,伸出修长的双手反复看着,又缓缓让它们摁住琴弦。我心里的女子在哪儿呢?我想为你弹奏,你却不来我的世界里聆听。

  一阵风把窗户吹开,几支蜡烛熄灭。青烟袅袅中,半明半暗里绽开的那串蕙兰摇曳着。一瓣蕙兰飘落,卧倒的姿势神秘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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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洪武二十六年四月初六 上午

  这天是蓝心月的生日,我和她在凉亭上隔着一张石桌而坐,眼前是美酒佳肴,头顶上是重雾深锁的太阳,一些能看清颗粒的潮气在我和她之间漫步,像是有什么玄机。
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蓝玉家有不少朝中官员和军中将领聚会,在商讨如何斩杀朱元璋,我更不知道大驸马柯桐和锦衣卫的曹云已派军卒秘密包围了蓝府。

  蓝心月爱不释手地拿着白瓷香粉盒,檀木套盒放在桌上,“月瘦如眉”四个小篆清晰可见。 蓝心月深呼吸后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打开香粉盒,凑到近前闻着。




  良久,蓝心月幽幽地叹道:“心月闻到一种温软夹裹的清冽之气,它似花香又与花香不同,初闻令人心神一荡,再闻又觉淡而无味,方觉诧异忽又觉得全身已在缥缈的余香之中了。公子,这是花香吗?世上有这种花香吗?它是什么花?心月平生从未闻过。”

  “‘月瘦如眉’以七十九种花蕊做粉基,配以九种花霜又用寒玉冰钵研制,自然有一股空朗的清冽之气,我担心小姐嫌寒气过重,特意加了去年七月的莎根调合。”

  蓝心月惊异地看着我,轻声道:“呀,世间再也没有比作香粉更奇妙的事了。”

  “识香如同视物,就像现在,你纵是看不清远处的一切,但它们依然存在,这便是小姐初闻香粉心神一荡,而后又觉淡而无味,最后又觉全身已被余香缠绕的道理。”

  “心月知道公子粉性如心性的说法,这香粉怎么代表我的心性呢?”

  我望着那弯月亮说:“你看,它细弱却犀利无匹,尽管世间万物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可是有谁能避过它呢?我的意思是说小姐心里……深藏着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锋芒。”

 蓝心月初时惊讶,很快镇定下来:“公子的话似乎有一种禅意。”

  “不,是深意。笼罩一切,又不让每一个被你笼罩的生灵受伤,这是一个人的博爱,也是所有认识你的人的大福,望小姐日后多多体会。”我说完盯着蓝心月,蓝心月有些心虚,片刻间若无其事地微微笑了。

  蓝心月果然聪明,即使在尴尬的时候也会想出化解之法。她看着我的手,淡淡一笑:“公子,心月一直有个困惑,还请不啬赐教。”我正色道:“但说无妨。”

  “心月一直不明白,公子为何只给美人做香粉呢?世上的女子美貌者毕竟少数,如果真若凤毛麟角,公子一生岂不是无事可做?”

  “小姐此言差矣,在下不是无事可做,而是事有所专。研香和闻香最关键的是什么?你也许会说是这个人的鼻子,可是对我而言,鼻子只是辨香而已,而心才是把辨到的香味表达出来的源头。你的心是干净的,你要做的香才神圣,你的心是肮脏的,做出的香也龌龊,你明白吗?开始的时候我很困惑,为什么我用干净之心研出来的香要给恶俗的人用呢?后来我才明白,这才是人生的原味,不是你用香嘲笑了她,就是她用香侮辱了你,因为这也是香的功能,它不仅仅诏示着风花雪月,还意味着残酷。”

  “公子害怕残酷?”

  “不,我只是讨厌制造残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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