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这种情况下,傻子都知道是出了乱子,潘管事很想立刻问清楚出了什么事,可是后面跟着他过来的两个侍卫根本不给他时间,连声催促他赶紧带金莲去见公主。金莲哭得迷迷蒙蒙的,听见潘管事压低声音乞求两个男人给他些时间,又听见什么公主驸马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她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只等着义父安排一切。

终究还是无法说服两个侍卫,潘管事无奈叫金莲先上车去,金莲也不想那许多,乖乖爬上车,一行人急匆匆赶回客栈,一路上潘管事的心上下颠簸不停,脑子里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也不知道哪个一会儿能帮上忙。

回到客栈,潘管事把金莲扶下马车,见金莲是浑浑噩噩蓬头垢面,他心疼地帮金莲把头发理了理,金莲含泪笑了,心里想如果潘管事真的是她亲爹该有多好,她岂会受这么多的苦楚。后面的侍卫又在不耐烦地催促,潘管事紧紧拉着金莲的手将她领进去,进门的时候,他低声说:“金莲,记着,要抬头挺胸做人,咱们这辈子没做过任何亏心事。”金莲似懂非懂地点头。

走进上房,里面已经铺了一条红毡,公主和驸马板板地坐在正中的八仙桌旁。金莲一眼看到久别的夫子一身光鲜的衣服坐在那里,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张万良的心情随着金莲的出现而一路飙升到最高点,他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忽的一下子站起来向金莲的方向走了两步,公主藏在袖子下面的手不由得握紧,长指甲陷入肉里,有点痛……。

不等潘管事说话,金莲已经先向后躲了去,她颤抖着整整衣服,向张万良盈盈一拜:“见过榜眼大人。”这一句生疏有礼的话顿时将张万良的满腔不智打消大半,他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妻子,见妻子的表情冷得像块万年坚冰,张万良的心里也跟着一凉。他急忙做出一本正经地样子对金莲说:“金……不,潘姑娘,好久不见,本官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金莲低头不语,她聪明伶俐,在李府做了多年大丫头,怎么会连这么点事情都看不出。虽然她不知道上座的高傲女子是谁,但她能猜得出她和张夫子的关系,所以她主动避嫌。站在潘管事身后,她不由自主地去拉扯打褶的衣服,她也有傲气,好不容易见到无缘的张夫子,她希望自己能看起来好一些,就算怎么也比不上官家夫人的华贵,也不应该好象个疯婆子。她咬着嘴唇,盯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看得出头发毛毛草草的,金莲想哭。

潘管事想要尽快让金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拉着金莲跪倒,嘴里说:“金莲,还不先拜见公主和驸马。”说完自己先磕了个头。金莲吓了一跳,她哪里想得到这辈子能有机会见到公主,顾不上想那么多,跟着潘管事磕头,然后跪在地上心里打鼓。

公主仔细打量金莲,噗哧的笑了,她以为金莲是故意把自己弄得惨兮兮的好让她不疑心,不由得摇摇头。她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身,对张万良说:“好了,我们女人家进去说说梯己话,有你们这些男人在不方便。”说完便转身走入后房。

金莲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潘管事,潘管事却在看张万良,张万良看公主。公主身旁的一个嬷嬷见三个人傻在哪里,急忙过来推金莲:“公主叫你进去呢,还傻着干什么?”

金莲无奈,只好爬起来跟着嬷嬷往里走,一路上不停地回头去看潘管事,眼神凄楚无助,潘管事心乱如麻,轻声说:“金莲,记得礼数。”金莲点点头,跟着走进后房。张万良和潘管事目送金莲进去,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后面的卧房里也已经铺上大红毡垫,公主坐在一张小茶桌旁边,丫头立刻送了一个壶口冒着冉冉热气的紫砂茶壶和一个小茶杯,公主脸色一沉,喝斥道:“没见有客人吗?怎么只一个杯子!”

房间里的嬷嬷和丫头都是一呆,她们全都是跟着公主从宫里出来的,大半辈子都是侍奉皇家人,公主的奶娘凑上来低声说:“公主,这女人怎么配和您同坐?莫要折了她的福气。”

公主柳眉一竖,伸手一拍桌子,蛇纹玉镯撞在桌面上咚咚作响:“说过多少次,我已经不是公主,要叫夫人!驸马的旧友,怎么不配和我同坐,难道你瞧不起驸马爷?”

奶娘缩缩脖子,心里想:公主你要显示你的平易近人,也不必拿我们下人出气啊。但总还是不敢说什么,自己抬手打了自己两巴掌,故作惶恐地说:“怎敢,怎敢,小人多嘴。”说完招呼丫头立刻去给金莲再拿一个茶杯和一个垫子过来。

金莲不敢动,还是两个丫头把她推到公主对面坐了,又塞了一杯茶到她手里,她捧着茶杯发抖。公主不说话,呷了一口茶水,然后就盯着金莲手里的茶。奶娘在公主身后给她使眼色要她快喝,金莲迟疑着把手抬起来,却不敢往嘴边放。公主冷笑着说:“怎么?怕我下毒?”

金莲听了急忙摇头,然后就把一杯热茶全都倒进嘴里,茶水很烫,她想吐又不敢吐,干脆咬牙咽下去,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里都火辣辣的,眼泪直往上涌。公主见了笑出声来说:“天啊,你这也叫品茶吗?牛饮也不过如此,亏得你生得到有几分脱俗之气。”金莲只能含泪苦笑。

公主到放了心,她怎么看怎么觉得金莲根本就是个乡下的粗婆子,年纪又大,长得也不过是略有几分姿色,应该也没什么学问,驸马爷当年不过是没得挑了才会喜欢上她。想到这里她反而大方起来,笑着对金莲说:“听说姑娘你就要成亲了?”

金莲的心上好像被人划了一刀,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公主见了诧异,追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金莲实在是忍不住,索性把自己的身世和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全都倒了出来,连她和张夫子之间的事也老实说了,听得满屋子的女人眼睛都湿漉漉的。

公主并非那种铁石心肠的女人,听了金莲的遭遇,她对金莲原本的几分妒意也烟消云散,心里暗自感叹:“我自幼长在深宫,遇到的最大的事情不过是父皇责骂过几句,平日里看戏读书才听说穷人卖儿卖女,富人强占民女,没想到民间的女子生活真得如此可怜,看来官人整治那个李家也不是没有道理。”

同情是同情,要让她接纳金莲和她同享一个丈夫还是不可能的。她满含同情地对金莲说:“本宫可以给你和那个武二指婚。”

金莲听了急忙摇头:“不要,公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现在是完全看不起我了,这样就算成了亲也是冤家。”

“那我帮你和其他人指婚?”

金莲摇摇头,她忽然想起自己另一个难了得心愿,她很诚切地对公主说:“殿下,我现在只想能把我妹子救出火坑。”公主听了一口答应,表示回京后就会派人去救出银莲,金莲大喜,跪下去连连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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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在小小阳谷县游玩一圈后,驸马跟在公主身后头也不敢回地打道回府,金莲和潘管事跪在城外的路边恭送这显贵的一行人。送金莲回家的路上,金莲吞吞吐吐地将近日发生的事情讲给潘管事。潘管事也不由得连称奇怪,他和武家兄弟相识多年,对这两个人的性情可称是了若指掌。武大性情敦厚老实,八杠子打不出一个屁。武二性情火爆刚烈,更不是个会弄阴谋出来的人。

想来想去,潘管事叹口气对金莲说:“金莲啊,你也别想那么多了。武大这人的性情你也了解,他定不会骗你。虽然你觉得武二不好,但干爹和他交往多年,那绝对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更不会弄什么阴谋诡计。说来说去我看是还是武大提亲提得不清不楚,武二最听哥哥的,不管懂不懂都点头称是,阴错阳差才弄成这个局面。好事多磨,本来这种事情就应该是娘家人出面,下次义父亲自去替你提亲。”

见了潘管事之后金莲心情就平静很多,今日又得公主亲口允诺会去救出银莲,她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虽然当日在武二那里所受的委屈仍然像条毒蛇一样缠绕在她心头,不时吐出毒信舔噬她脆弱的自尊心,金莲还是将一切不快都压到心底,多少有多出几分希望。金莲低头说:“先别提了,大家都过几天安宁日子吧。”

潘管事心里急着赶回去找机会继续和驸马交涉李家之事,闻听此言也就没有再劝,将金莲送回家中后就立刻打马离开。金莲难得舒展眉头,微笑着挥手在后面送别义父。虽然潘管事曾经在武大他们搬过来的时候出面设宴,但一些媳妇婆子并没见过他,再加上潘管事长得威武健壮,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不少,几个嘴碎的婆子就在后面嘀咕些金莲的闲话。她们是拿来消磨时间,但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武大的漂亮老婆和‘怕是奸夫的男人’又成为阳谷县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武大每日抬头卖烧饼,低头头疼金莲和武二的事情,倒是什么都没听到。金莲这几日觉得身子难受歇在家里也躲过了这场风言风语。还好武松近日替县令到外面押送礼物不在城里,否则定是一场大乱。

另一面的清河县今日却逐渐平静下来,驸马爷忽然转了性子,只是将李老爷叫来斥责一番后离开清河县,再未追究李家的事情。他离开清河县当天随行的多了一辆精致的马车,有人背后猜测是在清河县养的女人,马车里的公主听人禀报有这样的流言不仅不生气,反而拿来和驸马打趣了很久。出城后的半路上,潘管事一个人带着一些精致的小点心等在官道上说是献给公主路上吃的,公主叫他亲自送上来。潘管事低头将点心盒子双手高高举起一直呈给公主,公主当场尝了一块连呼好吃,潘管事微笑着退到路边。队伍继续前行,驸马别有深意地对潘管事使了个眼色,潘管事轻轻点头。现在他是驸马在清河县的复仇使者,报复的对象是李夫人,这个结局令潘管事兴奋连续几夜都在家里喝的酩酊大醉。

虽然安全送走驸马,但这一段时间对李家生意造成的打击是几乎毁灭性的。李老爷彻底病倒卧床不起,六成的老客户都和李家解约,剩下的四成是大半是外地客商,本地的合作伙伴是几乎一个不剩。另一面王家的老派势力也想借机分离出李家,每日不是偷偷聚会就是直接找几个王家老人到李府去游说李夫人。见李家风波已经平息,段和又开始催促潘管事尽快着手夺取王家产业的计划,潘管事每日忙得昏天黑地,每次刚刚想到金莲的事情就被其他的东西打断,他觉得也不差这一时,索性把心思全都放到稳定李家生意上去,连偶尔的信件都没有了。偏偏就在这平静之中,真正的悲剧悄悄袭来,发展速度之快,后果之惨痛,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武松仍在外地出门未归,金莲到开始有点想念他,每次想起来都会和当日梦中人的形象重合,然后就是心头小鹿乱撞不知如何是好。这一日金莲在家里绣了一会儿帕子,忽然觉得有点疲倦,就和衣上床午睡。刚刚合眼不久,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离开身体一直向上飞去,飘飘荡荡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满鼻满口都是浓烈的桂花香,雪白的花瓣不断从空中飘落,她抬头向天上看去,头顶上是一团花云,她猛然想起这是当日遇见梦中人的地方。金莲的手激动地颤动不停,绕着小山一样的树干四处奔走。

“你怎么了?”梦中人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金莲急忙回身。

高大魁梧的男人扛着巨斧站在不远处,赤裸着肌肉盘结的上身,衣服绑在腰间,金莲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见她不说话,男人也不再多问,还是到树下用力挥斧连砍三下,三下后就放下斧头,表情极平静地看着树上被砍的痕迹慢慢消失,然后男人将斧头扛回肩上顺着来时的路离开。金莲急忙伸手去叫他,可是拼劲全力也发不出声音,看着男人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花雨中,她继续多时的各种情感一起爆发出来,转为强烈的意愿:“别离开我……”

我不想再一个人。

金莲从梦中醒来时竟然已经在床上坐起身,右臂尽力向前伸出去,似乎仍然想要抓住什么,耳朵里也留着那句话的余音,她一定真的从梦中喊了出来。金莲觉得好像干了很久的重活,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心脏在胸骨下面用力收缩着,有点难受。

眼前仍然是简朴的床帐,没有参天巨树,没有美丽的桂花,没有温柔的樵夫,只有金莲一人孤零零坐在床上。金莲忽然感到有点恐惧,她向床里缩去,惊恐地看着房间内熟悉但又陌生的一切。这就是她的生活,她自认从没做过坏事,她自认从没伤害过别人,但是却落得孤独一人。如果一直就是孤独也就罢了,为何要一次次用幸福的幻想来引诱她,然后又将她打入地府。张夫子,武大哥,武二哥,其实都像那梦中人一样,仅仅是幸福的幻象罢了。

金莲抬头看看窗外,天色已经转暗,武大就要回来了,金莲从床上爬起来去外面收帘子。浑身汗腻腻的,头发也凌乱不堪,但金莲毫无收拾打扮得想法,像个不修边幅的婆子一样就这么出去拿起叉杆叉帘子。不知是命运的安排还是阴错阳差,也合该有事,正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无巧不成书。金莲神志恍惚的时候一失手,手里的叉杆滑了出去,正好打在男人的头巾上。男人正要发火,却见到一个云鬓蓬松,衣襟微敞的娇美妇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人生的偏妖媚,眼神却透着未解人事的清纯,让他顿时酥了半边身子。怒气早就飞到爪哇国去了,他拿出自认最有魅力的笑脸。

金莲见砸到人正在惊恐之中,见那人并未生气的样子才安心些,连忙叉手深深道个万福:“奴家一时失手,伤到官人了?”那人用手整整头巾,弯腰还礼道:“不妨事,娘子可闪了手?”见他明明被砸却还对自己问寒问暖,金莲更觉得不好意思,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赔吧?拿什么赔?又该赔什么?就这么转身回去又觉得太失礼。正在为难之际,隔壁的王干娘正好在茶局里从水帘子底下见了,打趣说:“晤,谁叫大官人打着变屋檐过,打得正好。”那人也哈哈大笑着说:“极是,这是小人的不是,冲撞娘子,莫怪莫怪。”金莲更觉手足无措,很紧张地笑着说:“官人不怪就好。”那人却笑着用戏台上的腔调唱到:“小人不敢~~~。”一双眼却在金莲身上扫了七遍八遍,这才摇摇摆摆地向茶坊去了。

金莲急忙叉下帘子逃回房去,刚才一直低着头,她没看到那人色迷迷的眼神,还道这人心地宽厚,转眼间也忘了。

她没放在心上,刚才的男人却是像只闻到腥味的猫,心里发痒,盘算着怎么能把金莲弄到手。见了别人家的妇人打这种主意的自然不是什么正道人士。此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西门大郎。他是这阳谷县一个破落财主,在县前开一个药铺,从小就是个奸诈的人,一身拳脚功夫倒是不错。近来发了点小财,专在县里关些公事,常干些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事情,全县的人都不敢认他,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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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西门庆在武大家附近徘徊片刻,绕来绕去还是绕进王婆的茶坊。王婆早已看出西门庆的心事,见西门庆走进自家的茶坊后心里暗叫一声:“可不是财神来了。”她笑嘻嘻地对西门庆说:“大官人,刚才却是个好大的肥喏。”西门庆也笑道:“干娘,我且问你,隔壁的那个妇人是谁的老婆?”

王婆道:“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为她怎的?”西门庆正色道:“我和你说正经话,休要取笑。”王婆哈哈一笑说:“大官人怎么不认得,她老公便是每日在县里卖熟食的……。”

西门庆急忙问:“莫非是卖枣糕的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说:“不是!若是他的,到正好是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想了想说:“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道:“不是!若是他的,也倒是一双。”西门庆皱眉说:“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话,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猜一猜。”

西门庆把县里卖熟食的里面仔细扳着指头数了一遍,最后还是叹气道:“干娘,我实在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说出来倒是叫大官人好笑,她的丈夫便是街上卖烧饼的武大郎。”西门庆听了果然跌脚笑道:“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笑:“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到替金莲叫起苦来:“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嘴里!”王婆应道:“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老偏生要如此这般配合!”

西门庆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忽然笑着说:“王干娘,我欠你多少茶钱?”王婆心想:这点茶钱算什么?便道:“不多,以后再算吧。”西门庆又问:“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叹口气说:“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也没回来,又不知死活。”西门庆跺脚说:“怎么不叫他跟我?”王婆听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若不是偏巧住在金莲隔壁,你西门大官人这辈子也不会正眼看我王婆子一眼,现在却来装的这么熟识的样子,难怪道发了财的人脸皮都有鞋底厚。若是儿子现在在身边,让他跟西门庆学两手也是好的,现在自然还是算计白花花的银子来的实惠。王婆笑道:“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可就好了,偏生这小子没福。”西门庆哈哈笑说:“等他回来再做计较。”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地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西门庆又回到王婆店门口坐下,朝着武大门前半歇。王婆暗自偷笑着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王婆作了个梅汤双手递给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吃了,碗放回桌上。西门庆没话找话:“王干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心想:有话明说,你啰嗦这许多干什么,耽误你的乐子我的财路,她索性笑道:“老身作了一辈子媒人,那讨一个在屋里。”

“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了多少?”西门庆知王婆看穿他心事,但还是有意再兜几个圈子。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媒。”西门庆见王婆不蠢,想她不会坏事,便也把话说开了:“干娘,你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子里的大娘子要是知道了,我老婆子这脸怎吃得住耳刮子?”

西门庆笑着说:“我家大房最好,极是容得人的。现在也已经讨了几个小的在家里,只是没一个中的我意的。你有好人选便与我说说 —— 就是改嫁的也好,只要中的我意。”王婆道:“现在到有一个,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以为王婆是要提金莲,急忙说:“就算差个一两岁也不打紧,到底几岁?”王婆笑着说:“那娘子属虎的,今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庆大失所望,有点不快地说:“你这疯婆子!只管扯着疯脸取笑!”说完拂袖而去。

王婆心里有点后悔,但是想了想却觉得本来就是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不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看看天色黑了,王婆才点上灯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走进来,径直地去帘子低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心想:看他倒是志在必得的样子,我就借机赚个棺材本,只要拿捏得当也不会沾上什么祸事。于是摇摇摆摆走上前问:“大官人,吃个和合汤如何?”西门庆正等她主动过来搭话,笑道:“最好,干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递与西门庆吃。

西门庆吃了汤又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干娘记了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道:“不妨,明天早些来光顾小店吧。”西门庆又笑着去了。

次日一大早,王婆刚开门就见到西门庆又在门前来回踱步。王婆见了心喜:这生意跑不了了!你看我把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最会占县里人的便宜,今日老娘却要从他身上发笔小财。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径奔入茶坊里,来到水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装作看不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点火,不出来送茶。西门庆叫到:“干娘,拿两杯茶来。”王婆装作很惊讶地样子送了两杯浓姜茶出来说:“大官人,来了?”西门庆道:“干娘,陪我吃杯茶。“王婆也就坐下了。

“干娘,隔壁卖什么?”西门庆笑着问道。

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今天心情到好,笑道:“你看!你这婆子只顾着疯。” 王婆笑道:“我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正色道:“干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的烧饼好,我想要他做个三五十个,不知在家吗?”王婆撇嘴说:“若要买哨兵,到街上找他去买,何必上门上户?”西门庆道:“干娘说的是。”

吃了茶,又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干娘,先记在帐上。”王婆笑道:“不妨事,老娘自然牢牢写在帐上。”西门庆又笑着去了。

王婆冷眼见西门庆在门前走到东面去看一看,做过西来又瞧一瞧;走了七八遍,又跑到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好久不见!”西门庆笑起来,摸出一两银子地给王婆:“干娘,茶钱。”王婆眼睛放光,将银子取来藏好,嘴上说:“那用得了这么多?”西门庆心里有数:“只管收着。”

两人都在心里觉着对方终于上钩,全都喜滋滋地。王婆殷勤地说:“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干娘怎么知道我渴?”婆子说:“有什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老身什么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却还有件心事,干娘若是猜得出,我给你五两银子。”

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附过来。……你这两日来得勤,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拊掌大笑:“干娘,你真是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干娘说,我不知怎么被她那日竿子砸了一下,见了这一面,却好像砸没了我三魂气魄一般。只是不知如何下手,不知干娘可有什么主意?”

王婆想了想说:“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需要十分的时候,使钱使到九分九厘也难有成就。我知你从来吝啬,不肯胡乱便使钱,这样恐怕难成此事。”西门庆脸皮一紧道:“这个极容易,我只听你的就好。”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老身有一条计,便教大官人与这娘子会一面。就是不知大官人肯依我么?”西门庆道:“怎么都行,干娘有什么妙计?”王婆笑道:“今个晚了,您先回去,过个半年三个月的再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干娘!别再说笑了,您就帮我一次吧。”

王婆得意地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但也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那女子本是清河县大户人家的使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去买一匹白绫,一匹蓝绣,一匹白娟,再用十两好棉,都拿来给老身。我却走过隔壁去讨个茶吃,然后和她说:‘有个施主官人给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央求娘子给老身捡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她若见我这般说不理我,此事便休了。她若是说,‘我替你做’这便有一分光了。我遍请她家里来做,她若说,‘来我家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她若欢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景便有两分了。她若是来了,我定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她。第一日你不要来。第二日,她若说一定要回家去做,此事便休了。她若还是肯来我家做,这便有三分了。这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后,你整整齐齐打扮来了,咳嗽为号。你便在门前说道:‘怎的连日不见王干娘?’我便出来请日入房。若是她见你便跑了,难道我拖住她?此事便休了。她若是见你进来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我就对她说:‘这个便是于我衣料的施主官人了。’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她的针线。若是她不来兜搭答应,此事便休了。她若是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出手做,亏杀你们两位施主:一个出钱的,一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岐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招待娘子。’你便取出银子来求我买,若是她抽身便走,不成扯住她?此事便休了。她若是不动身,这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出门,她若是也起身走了家去,我也难道阻挡她?此事便休了。若是她不起身,此事又好了,这便有七分了。等我买的东西摆在桌上,我便道:‘娘子且收拾东西吃一杯,难得这位官人请客。’她若是不肯和你同桌吃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若是她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便有八分了。待她吃的酒浓时,正说的入港,我便推说没了酒,再教你买,你便又央我去。我只做去买酒,把门关上,关你们两个在里面。她若是焦躁跑了,此事便休了。她若是不焦躁,这便有九分了。—— 只欠一分便成了,这一分到难。大官人,你在房里,先说几句甜净的话儿;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误了事我可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双筷子去,你只做去地下拾,将手去她脚上捏一捏。她若是闹起来,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成。若是她不作声,这便是十分了,这时节,什么事都成了! 这条计策如何?”

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报。我现在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她。你却找人将绫绣绢匹并绵子买来。”西门庆道:“若是干娘帮我完成这件事,定不会失信。”别了王婆便去市上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棉;家里叫个小厮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送入茶坊里,王婆见了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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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王婆带着东西开后门走到武大家里来,金莲正在院子里浇花,见王婆拎着一大包东西走过来急忙过来接着请她上楼。王婆笑嘻嘻地对金莲说:“武家娘子,这几天怎么不过贫家吃茶?”金莲脸色微红低声说:“这几天不大舒服。”王婆见多识广,觉着金莲这样子像是为情所困,再加上近日听到不少传言,她不由得暗自冷笑:“看你装的这般贤惠,好像老娘不知你底细。怕是想你那情儿想得心痛吧?”心里想着这个,嘴上却说:“娘子家里有历日吗?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

金莲听了奇怪,便问:“干娘裁什么衣裳?”王婆见金莲自己打开话头,便按自己谋划好的说:“我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十病九痛得,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置办写送终衣服。难得近日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 绫绣娟缎 —— 又与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够做,今年觉着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推说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

金莲平日就常帮左邻右舍做针线,最近又想找点事情分分心思,她笑着对王婆说:“如果干娘不嫌弃,我来帮干娘做好不好?”王婆听了大喜道:“若是武家娘子贵手做了,老身便死也得好去处。早就听说娘子好手艺,只是不敢张口。”

金莲脸红了,“这个有何妨?我拿历头去选个黄道吉日便帮你动手。”王婆急忙摆手说:“娘子便是老身的福星,何用选日?老身前日也求人看过,说明日是个黄道好日,就劳求娘子明日过来裁剪。”金莲面薄不喜去人家打扰,便犹豫着说:“干娘,不必去您那里,就在我家做不成吗?”王婆急忙说:“老身最喜欢看手巧人做针线,想看着娘子怎么做,但又怕家里没人看门。我家只有我一个老婆子,娘子莫担心。”听王婆这么一说,金莲也就答应了。

晚上武大挑担回来,金莲把要去王婆家帮她裁衣的事情讲了,武大还夸奖金莲心善,夸得金莲两颊绯红。这几天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成武松没来之前的样子,金莲恼了冷情的铁汉,更觉得武大是个温柔善良的好男人,只可惜武大早已斩钉截铁地拒绝过金莲。金莲看着武大就想起武松,想起武松就想到武大,想来想去只能叹口气。吃过晚饭后武大就先去睡了,金莲在房里准备裁剪所需的东西,她找出两把剪刀,一把是她用了多年的旧剪刀,另一把是前几日新买的新剪刀。旧剪刀极顺手,但是已经不够锋利。新剪刀极锋利,但是金莲的手也比一般人生的小巧反而用得不顺。她拿着两把剪刀左右为难,不知该把哪一把带到王婆家去,自言自语道:“世间事为何如此不合人心?要是能把两把剪刀揉在一起就好了,又锋利又顺手。”说完她正好想起武松和武大,要是这两人能融到一起也好了,又温柔又强壮。

一失神,手指划过新剪刀锋利的刀刃,划出一个小口。金莲丢下剪刀把手指放到嘴里舔舐伤口,再锋利也没用,若是不顺手的话只会伤到自己。金莲忽然想到,无论是武大还是武二都拒绝了她,就算将两人真的融在一起也还是不会喜欢她。想到这里她的满腔热血就彻底凉了下来,好像一切希望都远去了。她将新剪刀放回箱子里,然后把旧剪刀放进随身要带的针线篮,“只要顺手就好,”金莲这么告诉自己。

金莲简单地洗漱一下后就上床睡觉,刚才的想法始终困扰着她,让她觉得心里憋着什么东西。越想自己被武家兄弟拒绝时的情景她就越烦躁,有时候还忍不住用脚踢床板来发泄心里的羞愧。辗转反侧大半夜后她才算是昏昏沉沉地睡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觉着有人用力摇她。金莲爬起来,发现四周无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她看着天色虽然昏暗,但日头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半空,她以为是睡过头,急忙穿衣梳洗然后挎着篮子走后门来到王婆家。

王婆家空无一人,布料就放在桌子上,金莲昏昏沉沉地走过去动手裁衣,什么尺码什么款式她都没想。裁好后就开始动手缝,也不知缝了多久,金莲觉着肚子饿了,她摸索着下楼来到茶坊里找王婆。王婆不在,但是屋子正中摆着一个小炭炉,炉子上吊着一只小锅,锅里是香气四溢的肉羹。旁边的桌子上有三副碗筷,金莲看着锅里的肉不知可不可以吃。她又四处找了一圈,哪里都不见王婆的踪影,腹中的饥饿感啃噬她薄弱的意志力,她觉得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欲望终于战胜理智,金莲盛了小半碗肉羹细细咀嚼,肉羹的鲜美让她整个身心都沉沦了。刚吃了两口,有人一巴掌将碗打落,金莲抬头一看竟然是祖母。她像小时候一样快乐地扑上去拥抱祖母,祖母却推开她严厉地说:“莫以恶小而为,奶奶从小教你的做人道理你都忘了吗?女人家最重要的是贞节,贞节啊!”

金莲委屈地哭着对祖母说:“奶奶,王干娘请我做衣裳,这肉羹应该是她要招待我的,金莲只是先吃了两口,哪里就失了贞节了?”

刚刚说完,眼前的祖母却变成了王婆,王婆笑眯眯地对金莲说:“没错,肚饿便要吃东西,天经地义的事情,娘子尽管吃吧,老身做的味道可好?”

金莲迷茫地点点头,王婆给她盛了满满的一碗肉羹,金莲快乐地吃起来,也不想祖母为何变成了王婆。王婆满脸堆笑地看着金莲把一碗肉羹吃完,金莲觉得浑身有了暖意,但饥饿感仍然缠绕着她。她很不好意思地看着王婆,不等她开口王婆就又给她盛了一大碗肉羹,“吃吧,吃吧,饿就吃吧。”不知不觉中,金莲狼吞虎咽地将一小锅肉羹都吃完了,但肚子里却更觉得饥饿难耐。金莲急切地恳求王婆说:“干娘,我还想吃。”

王婆哈哈一笑,拿出一把刀子递给金莲说:“想吃就到后面去切块肉来煮吧。”金莲毫不犹豫地拿着刀子跑进厨房,厨房里捆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头活猪,仍然在不停挣扎。金莲不敢杀生,站在旁边犹豫不决,王婆在她身后催促她说:“快啊!那是一头猪,快点杀了它就可以填饱肚子了。”金莲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叫,肉羹的鲜美仍然留在嘴里,金莲急得简直要哭出来。

一声宏亮的鸡啼打破梦魇,金莲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刚才的梦已经模糊,只有饥饿感留了下来。金莲摸摸肚子,果然有点饿了,她笑笑爬起来到下面的厨房里去。武大正在做烧饼,见金莲下来连忙说:“怎么起的这么早?”

“我饿了。”刚刚起床的金莲看起来更为妩媚,令武大不敢直视,他慌乱地拿起一个刚出锅的烧饼递给金莲。金莲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咬着吃,武大做烧饼的技术炉火纯青,即使没有配菜吃起来也是非常可口。两个人都不说话,武大装作在看炉火,金莲的眼神都落在烧饼上。

金莲吃完烧饼之后就看着武大在厨房里揉面添柴,金莲注视下的武大手忙脚乱,一会儿碰翻面盆,一会儿弄落擀面杖,但心里却觉得幸福。小小的幸福,好像寒冬中的一点火光一样的幸福,随时可能被风雪淹没。

“能嫁给武大哥的人一定会很幸福。”金莲发出一声叹息。

武大手里的面团应声而落,他心疼地捡起来想办法剥去外面的那层面,金莲忽然说,“武大哥,烤好后又看不出什么,不用管它了。”

“那怎么行?天地良心的事情。抬头三尺有神明,日后会遭报的。”武大还是将沾上尘土的面全都去掉,面团缩小不少,武大又添了些面揉起来。

“都说有神明,可神明在哪里呢?”金莲愤愤地踢起地上掉落的葱叶。武大察觉金莲心情不好,他的心也隐隐作痛起来,心想这次弟弟回来后就算逼也要逼他娶金莲。一想到这个,他也是百感交集,替金莲喜的时候就会替自己伤悲。

两个人各怀心事度过这个难得的早晨,武大挑起担子出门去做生意,金莲在家里收拾收拾就挎着篮子到王婆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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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金莲带着顺手的针线剪刀来到王婆家,早已盼的望眼欲穿的王婆好似看到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向她直飞过来,她欢天喜地的将金莲迎到房里坐下,送上上好的浓茶,又将些松子胡桃肉满满的堆了一盘子给金莲吃。金莲不好零食,见王婆一股火地往上递觉得不好推辞才吃了些,然后便给王婆量了长短,裁得完毕,便缝起来。

王婆在一边看着,嘴里不住地喝彩道:“好巧的手艺!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 听得金莲脸上发烫,心里还是喜滋滋地,按下心来要把衣裳做好。缝到中午,王婆便安排酒食给金莲,又下了一斤面陪金莲吃了。金莲平日里帮人做针线的时候从没得过这等照顾,她心思单纯也没想那么多,还道是王婆大方,做起针线来更是细心,哪怕是针脚稍微斜了一点也要拆了重缝。吃完饭后又缝了一下午,到晚上便收拾起针线回家去。

偏巧武大也挑着空担子回来,金莲连忙帮他掀帘子卸担子。武大见金莲面色微红,便问道:“你吃了酒了?”金莲腼腆地点点头笑着说:“王干娘中午的时候安排了酒菜给我吃,我见她心里高兴,不想扫她兴头就跟着吃了些。”

武大急忙说:“啊呀!不要吃她的。我们也曾经央求她帮忙,她求你做件衣裳也不算什么。她一个老人家孤零零的住着靠卖茶水讨生活,你日后自己回家吃饭就好,不要打扰她。明天再去的时候,你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给她做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肯要你还礼,你就把针线拿回家做吧。”

金莲听了也觉得不好意思,便答应下来。当晚无话,两人还是吃饭然后各回各房去睡了。金莲做了一天的针线也累了,今晚倒是很快就进入梦乡。迷迷蒙蒙之间又做了和前夜同样的梦,先是去王婆家做针线,后来不等王婆来便吃了肉羹。祖母出现训斥她之后忽然又不知怎的变成王婆,金莲捧着王婆递给她的肉羹狼吞虎咽,似乎已经饿了一辈子。一锅肉羹又吃光了,金莲感到一种奇怪的饥饿感仍然缠绕着她,无论她吃多少都无法填补那个蝴黑的大洞。她又接过王婆手里的刀往厨房去了,今天她试着往前走了几步,见到猪在地上挣扎的样子便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走,王婆在她身后一个劲的催促……,催促……,金莲全身上下都沉浸在极度的饥饿中,但又不敢上前。金莲在梦中徘徊着,彷徨着,被欲望折磨着……,直到醒来。

这次她并没有感到饥饿,所以她也不急着起身,梦中的景象很快变得朦胧,片刻间就被遗忘。金莲躺在床上,空虚和孤独陪伴着她。她在床上把耳朵贴在床板上,声音顺着木纹一直传上来,她一动不动的倾听楼下传来的响声,是武大在忙碌。擀面杖和面板撞击发出咚咚声,揉面时木桌摇晃会撞倒墙面,武大哥在掀锅盖……,这是起锅的声音。金莲安静地听着,闭起眼睛心里暗暗勾勒出武大一扭一拐地在下面忙碌的情景,连她都不知她脸上的神情是多么轻松而快活。

她不知,武大更不知,他们也不知有人在空气中轻声叹息,叹息声过后那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也慢慢消失了。

听着武大离开之后金莲才爬起来,这两天睡得不踏实,睡醒后反而觉得更累,好像在梦里和人狠狠打过一架。刚把武大留在桌上的清粥小菜和烧饼吃完,金莲就听到王婆在后门叫她。金莲急忙回去取了针线筐,又把武大留给她的一贯钱揣在怀里,然后跟着王婆到茶坊楼上继续做起针线。

到中午的时候,王婆又要去张罗酒菜,金莲赶紧把钱拿出来交给王婆道:“干娘,我给你买杯酒吃。”王婆脸色稍微变了一下,立即夸张地笑着说:“啊呀!哪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求娘子在这里做事,怎能叫娘子付钱?”金莲不擅长和人争执这种事情,见王婆一个劲地推托,她只好把武大交待的话说出来:“这是拙夫吩咐的!他说若是干娘见外,那我就将活计带回家去做。”

王婆听了心里突突直跳,生怕好不容易诱进锅里的鸭子又飞出去,她连声道:“大郎真是想的周到,既然娘子这么说,老身就收下了。”她收了金莲的钱,又添了好多去买了些好酒好菜,希奇果子来招待金莲。真是但凡世间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算计过,十个里也有九个找了道儿。金莲吃了酒菜,又缝了半晌,直到天色黑了之后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今晚金莲又在梦中回到了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她满心欢喜地等着梦中人出现,可等着等着鼻子里的桂花香被一股夹杂着淡淡血腥的肉香代替,眼前花瓣如雨的仙境也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王婆的茶坊,她仍然是捧着碗大吃了一顿,然后被王婆驱赶着去后面杀猪取肉。金莲自然还是不敢,便在梦中又徘徊了一夜,醒来后仍然是浑身酸痛,心里有种酸涩的感觉,不知如何是好。连着三天的怪梦,金莲也隐约觉得不对,去王婆家的路上还想着把这衣服做完后要去附近的寺庙里求签解梦。可就在今天,金莲的一生都改变了。

又到了中午,西门庆心急火燎地裹着新头巾,穿了一套整齐的衣服,带了三伍两碎银子便来到这紫石街上。到了茶坊门口便咳嗽道:“王干娘,好久不见了?”王婆装作惊讶地样子应道:“谁叫老娘?!”西门庆高声说:“是我!”

王婆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当时是谁?原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请你进去看一看。”然后便扯着西门庆的袖子把他拖进房里,对着坐立不安地金莲道:“这个便是施主, —— 给老身衣料的官人。”

今日金莲穿了一件翠绿色滚花边的背子,她肤色白皙,因紧张脸上红红的,更显得好像是荷叶中托出的一朵莲花,清净中透着妩媚。西门庆的魂都飞了,恨不得立刻变成堆在她怀里的布料,享受那软玉温香。王婆见西门庆一副立刻就想要扑上去的样子,急忙在后面狠狠掐了他一下,又瞪了他一眼。西门庆知道自己失态,急忙弯腰唱了个喏,嘴里说:“没想到王干娘家里有客人,小娘子好生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

金莲慌忙放下针线还了万福,听西门庆这么一说,她倒是抬头看了一眼。虽然前几日曾经和西门庆有过一面之缘,但她这些天来被噩梦缠得脑袋昏昏沉沉也想不起什么。西门庆随口把那花街柳巷间哄女人的话拿出来说了一句:“莫不是前世结下的缘分?”王婆见他说得轻浮,急忙悄悄捅了他几下,西门庆立刻闭口不再多说。

金莲被西门庆的一句话震得心头小鹿乱跳,她忍不住上下打量西门庆。高高壮壮的,虽然比不上武二的威猛,但是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壮汉,而且笑得很是温柔,看起来满像梦中人的感觉。金莲的心乱成一团:“难道他才是我的梦中人?”

见金莲一副震惊的样子盯着西门庆发呆,王婆还以为是西门庆刚才那句话唐突了,急忙给两个人撮合。她先是指着西门庆夸奖了一番,然后又对西门庆说:“难得官人好心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的。如今又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而且针线是百里挑一的,又密又好,真是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西门庆也懊恼刚才不该那么快就露出本相,便作出个正人君子的样子遥遥看了看做好的针线,口里喝彩道:“这位娘子真是好手艺!简直神仙一般!”

一句‘神仙一般’似乎又和梦中仙境遥相呼应,金莲越发觉得西门庆就是自己等了一生的有缘人,她羞涩地说:“官人不要说笑。”她不知所措,低头回去继续做针线,针几次刺到手都不觉得疼。

见金莲不像恼了他的样子,西门庆安心和王婆按照排演好的对起戏来,你来我往之间王婆把西门庆夸得天花乱坠:“这个大官人是本县的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往来,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金莲虽然不爱钱财,但是听着也觉得动心,谁叫世间人总觉得有钱人就是有本事的人呢?

王婆只顾夸奖西门庆,西门庆坐在一边浑身发热,真是恨不得立刻就将金莲抱在怀里亲热一番。金莲一边做针线,一边忍不住悄悄看了西门庆好几眼。每次都觉得似乎有点像,又有点不像她的梦中人,心里烦得很,又不好表露出来。她这样一瞧,看在西门庆和王婆眼里到成了眉目传情,都觉得此事已成了五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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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王婆看着西门庆抓耳挠腮,知他心急难耐快要忍不住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立刻哈哈笑着取了钱出来递给王婆道:“好,这里有银子在此。”

金莲本不想麻烦西门庆和王婆,毕竟男女收受不亲,若是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妇现在早就跑走了。金莲毕竟在李家见过世面,觉着西门庆为人大方利落,若是自己扭捏作态的拒绝才会让人看轻,她索性坐着不动嘴里客气地推辞了一下。王婆和西门庆见她落落大方地安坐在那里,心里都是一喜,按着他们原来计划的,这事就成了七分了。王婆扭着肥硕的屁股喜滋滋地出去买酒菜,西门庆一双眼睛在金莲身上滴溜溜上下乱扫,金莲偶尔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一双桃花眼正着迷地看着自己,若是王婆在场她心里必定是恼火占上风。现在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金莲本来就对西门庆有好感,正在心里努力把他和梦中人对在一起,见他看的无礼也不嗔怪,任由西门庆火辣辣的视线在她心底那块干涸已久的荒野上燃起一堆烈火,烧得她两颊绯红心神动荡,看起来更是酥媚入骨。

西门庆就要把持不住的时候,王婆端着几盘小菜匆匆近来放在桌上,盘子里是些现成的肥鹅熟肉新鲜果品。她一进门就感觉到屋子里的暧昧气氛,看到金莲羞红着脸低头做针线,旁边的西门庆有点不自然地清嗓子。她心里冷笑一声:“好一对狗男女,亏我还替他们算着什么七分八分的,现在看起来都是想多了,若我再回来晚些,怕他们就滚到一起去了。这可不行,要是那么容易就让那斯得手了,倒显得是我故意把话说难吓唬他。这两人日后一凑到一起准把我踢开,说要你等到十分火候就不能是九分!且看我今天如何摆布你们两个小雏儿。”想到这里她故意作出毫不知情的样子,热情地招呼金莲和西门庆过来喝酒吃菜。

三人坐定,西门庆拿起酒盏来对金莲温柔地说:“娘子,满饮此杯。”金莲垂头浅笑着说:“多谢官人厚意。”此时气氛极好,若是不知情的定会以为西门庆和潘金莲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可惜王婆的大嗓门打破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氛,她喳喳呼呼地招呼金莲说:“老身知道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金莲此时才想到自己在王婆面前失态了,她立刻端正举止,板起脸吃了一杯酒。西门庆气得在桌下直跺脚,狠狠瞪了王婆两眼,想要她快点出去,王婆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一个劲地给金莲夹菜劝酒,西门庆也无计可施。

三个人的精神都不是在酒桌上,不知不觉地连斟了三巡,王婆不得已起身去烫酒。她一出门,西门庆就对金莲低声问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金莲老实答道:“奴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手里摆弄着酒杯说:“小人痴长五岁。”金莲随口道:“官人将天比地。”不等西门庆答话,匆匆赶回的王婆在门外就高声说:“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却是哪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她本意是把武大提起来给金莲提个醒,好打断西门庆和金莲之间的旖旎春光。怎知金莲和武大乃是彻头彻尾的假夫妻,听王婆提起武大,金莲立刻觉着像是一碗黄连打翻在心里面,连带着嘴里也反出一股苦味,她闭起眼睛猛灌了两杯酒。辛辣的竹叶青在金莲细嫩的味蕾上一路火烧火燎的冲下去,直杀到胃里,然后在里面折腾起来。金莲本就不胜酒力,不一会儿就面若桃花,媚眼微荡,但是神情却是茫然若失,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滑出来。

王婆在一边察言观色,看金莲忽然疯了似的猛喝酒,她心里寻思着:“这小贱人莫不是听到男人的名头就怕了吧?还是想起那个三寸丁就有气?”王婆生怕把金莲吓跑断了她的财路,嘴上总算清静不少,也开始寻思着找空子溜出去好让西门庆出手。

另一面的西门庆是每日在脂粉堆里打滚的,见金莲的样子知她不快。他这人是心里只有他自己,无论如何揣摩最后都是往自己身上披红挂绿,心里得意地想:“ 别说她嫁的是武大,就算是她嫁给天王老子,见了我西门庆之后再看那男人也都像滩屎。此事成了!”想毕,他做出个戏台上多情小生的样子对金莲卖弄殷勤:“小娘子,莫不是有伤心事?”

就在那一瞬间,金莲心里转了千八百个念头,她瞒不下去了,也不想再瞒下去了。她好想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把她这一生的苦水都吐净,都说苦尽甘来,她总是把苦憋在心里,这苦日子就没个尽头。可是真相在她舌尖上转了几圈之后还是转回肚子里,金莲没法在一个刚认识的男子面前袒露心声,何况旁边还有王婆在。她做出个笑脸对西门庆轻声说:“哪里有?!奴家是刚才酒喝的急了,有点难过。”王婆见两人之间的气氛冷下来,心里着急,在一边拉开话匣子又开始和西门庆一唱一和,把西门庆丧妻三年尚未续弦的事情给说了出来,说得金莲一阵心动,刚才的忧伤渐渐淡了。

该说的都说尽了,王婆看看天色正当好,便站起身说:“这酒又要见底了,莫等到正吃在兴头上的时候扫兴,我这就去再买一瓶备着。如何?”西门庆大喜道:“我这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

西门庆这话说的似有暗示在里面,若是王婆这次识相的不再来打搅,这五两来银子就都是她收了。若是她想要买酒也罢,合着是她落袋的小账变少。王婆是个贪财的人,听着这话哪有不立刻把钱收了回房全都收藏起来的道理。她满脸堆笑地倒退着出去,趁金莲低头瞧不见她的时候使给西门庆一个眼色,关上门便把索子缚了房门,回自己房去数银子去了。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百般殷勤小心地斟酒来劝金莲,金莲哪里受过这等待遇,心思越发向西门庆倾斜过去。酒劲彻底涌上来,她眼前的人物都模糊起来,虽然模糊,西门庆眼神中蕴藏的意思她却看得越发清楚。心里也在犹豫着,那梦中人看起来老实忠厚的样子,怎会显出这等轻薄的样子?怕不是又认错了吧。金莲挣扎着想回去,可是挣扎是在心里,身子还是在西门庆火热的目光和烈酒的进攻下越发酥软。心里想着不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即便西门大官人是真心对我日后也会看轻我,把我当成那种随便投怀送抱的荡妇淫娃。但又不舍也不敢离开,若是他因此恼了我怎么办?两下里正矛盾的时候,西门庆的袖子有意无意地拂落了一双筷子。也是凑巧,这双筷子正落在金莲脚边,西门庆连忙蹲下身去拾。

两人之间的距离刹那间变得亲近的令金莲想逃,她也是该立刻站起身闪开,怎么能让一个男人靠近到可以嗅到她身上的清香,怎么能让一个男人的手离女人的‘金莲’那么近?近到随手就可以握在手里!金莲本能地想起身,可一来已经醉的浑身无力,二来也为这从来没有过的亲近动了心。她做了个挣扎着想要站起的动作,但只试了一次便轻易的放弃了,身子软软地靠在桌子上。

还没等到她心中的羞耻感涌上来,她感到右脚被一双有力的大手钳制住,透过绣鞋和罗袜,她能感到那手的主人浑身滚烫的温度。金莲惊恐地看着西门庆说不出话来,但西门庆准确地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急于挣脱束缚的野性。西门庆得意地笑着将金莲拉到他怀里,金莲只是轻轻挣扎了几下就被融化在其中,沉溺下去。

不管那么多了,就是这个人!一定就是这个人!当那双手熟练地脱去金莲的衣物时,金莲靠着这个念头战胜她被教导多年的礼法。带着浓烈酒臭的大嘴带着周围的胡茬在金莲细嫩的红唇上肆虐,越来越粗鲁的动作让金莲想要推开身上男人逃走。西门庆忽然皱着眉头抬起头说:“怎么有股子血腥气?”

金莲的身体僵硬起来,她悄悄用舌头探索牙床,很轻易地找到血腥的源头,她的牙齿又在流血了!

西门庆不再吻她,胡茬粗糙的感觉顺着金莲的耳垂、脖颈、肩头、胸口、……一直滑下去,在她全身游走。金莲不动,酒醒了大半,眼睛死死地盯着床顶,那里还贴着一张破旧的鸳鸯戏水图,这里或许曾经是某对夫妇的新房。他们洞房的时候可会有不祥之感?

可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已经和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滚了半天,她的身子已经被一个男人看光摸遍,就算她现在想走也晚了。不祥?!这当然不祥!彻底失去贞节的女人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刚才迷了心窍。一步错,步步错!现在后悔也没用,索性就错下去吧,金莲的欲火已经被西门庆点燃,她开始渴望有一个强健火热的肉体来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令人面红心跳的情话。想她之前循规蹈矩老老实实地做人,又得到了什么?

金莲不知不觉中已经伸出手臂勾住西门庆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最妩媚的微笑,西门庆更加兴奋。破旧的红绡帐内,一对越来越放纵的野鸳鸯共赴巫山,无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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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武大今天的生意出奇的好,先是有人在街上拉住他说有店铺要买他的烧饼招呼雇工,武大高兴地挑着担子跟在那人身后去了。果真!县前西门大老爷的药铺里请了几个小工帮忙搬货,掌柜的买了武大三四十个烧饼还没讲价,武大自己心里不好意思一定要给掌柜一个折扣,为了这个两个人在药铺前面争了足有小半天儿,路过的街坊远远看着还以为武大是在跟人讨账。最后掌柜的叹口气,将武大退回的银子收了,怪怪地看着他说:“大郎,马善被人骑,世道艰辛,你这样子……,唉……不说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掌柜的你不就是个大好人吗?!”武大听不出掌柜话里的意思,还傻笑着对掌柜的拱手道谢。掌柜的更是无话可讲,暗地里脸皮红了一红。他见武大挑担要走,抬头看看天色还‘早’,急忙拉住武大说想和他谈谈,谈什么还没定。武大是长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低头看看担子里面已经快要见底,今天的买卖做得不错,索性笑呵呵地随着掌柜的进去东拉西扯。

两个人胡扯了大半天,都觉得索然无味,但是掌柜的还只能强打精神应付武大。直到日头西下,武大开始坐立不安,掌柜的急忙叫人重新送茶倒水一定要武大再陪他坐一会儿,这下子连武大都觉察出不对劲了。两个人一个心里强忍着不吐出实情,另一个心里强忍着不问人私密,正在大眼瞪小眼的时候,门被人一脚踹开。药铺主人西门庆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一进门就火气十足地高声喝问:“掌柜的?!掌柜的!怎不去铺子前面看生意?娘的,老子的银子可不是拿来养大爷的。”

掌柜的先是一愣,立刻低头小跑着到西门庆身边双手垂下毕恭毕敬地小声说:“回老爷,是前日老爷说若是下次卖烧饼的武大郎路过一定要留着他,老爷有话和他讲,所以小人……。”

西门庆看都不看仍然呆坐在桌旁的武大一眼,一脚把掌柜踹到一边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那话了?你老糊涂了吧!”掌柜的一脸苦涩地爬起来,也不敢弹去身上的灰尘和一个斗大的鞋印,仍然低头站在西门庆身边。武大看着头上已显斑白的老掌柜被年轻力壮的主家如此对待,心里好生不忍,他不想给掌柜再添麻烦,对西门庆作了一个大喏之后便溜出去,挑起担子往家里去了。

待武大走远之后,掌柜的才小心地问西门庆:“可是那娘们难得手?小人听说最近胡商那里有一种春药叫颠鸾倒凤,小人可以向他们要些过来。”

“要个屁!哪有女人是老子我睡不到的?现在是睡过之后粘上了。本看她是个有家业的妇人,玩玩就算了,没想到竟然是……,罢了罢了!烦闷的要死,今天晚上到叫几个粉头到狮子桥下大酒楼去耍耍。”说完甩袖到前面去看账。掌柜的嘴里暗骂一声:“断子绝孙的狗贼。”然后还是趁着西门庆没有发火之前叫人去花街柳巷找了几个粉头,又派人去酒楼定了最好的位子。

武大挑着担子在外面又转了几圈,把剩下的烧饼都便宜买了,然后绕到何九叔家去说笑几句才回家。路上见有人叫卖新奇果子,虽然价钱贵的令武大偷偷吐舌,他还是咬牙买了几个拿回去给金莲尝鲜。路过糕饼铺的时候武大又绕进去买了几块小点心,他肚子也有点饿了,闻着点心散发出的酥油香气直咽口水。狠狠看了点心一会儿,把香气闻了个饱,武大憨笑着把点心小心地揣到怀里一路小跑着往家赶。点心铺子的老板娘在后面见了对伙计说:“莫看武大郎这个形象,倒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呢。往日见多了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丢下老婆在家里守寒窑。天底下有几个像武大这般,自己心疼着不吃全留给老婆的。”

几个伙计讪笑着说:“天底下又有几个男人的老婆像武大郎家的那么标志?!若是我们也有那么个老婆天天抱着睡觉,省几口吃食又算得什么!”老板娘啐了几个伙计一口,尖着嗓子吆喝他们干活。

武大回到家,发现房里静悄悄的,他爬上楼去发现金莲和衣躺在床上。武大很担心地过去看她是不是病了,金莲急忙躲开他探试的手,眼睛避到一边,小声说:“没事……,今日到王干娘家做针线有些乏了,武大哥你自己吃饭吧。”武大心疼地在旁边打转,也不知该怎么做好,金莲低着头说想要休息了。武大这才哦了一声走出去,下楼不大一会儿他又笨拙地爬上来敲门。

金莲第一次觉得武大是这么烦人,声音里也带了不快:“武大哥,我说了我没事,让我歇着就好了。”

门外安静片刻,武大闷声闷气地说:“我今天买了些点心果子,明天就不新鲜了,你今晚饿了就吃吧。”说完他推门进去小心地搬了个椅子放在金莲床头当矮桌用,把果子和点心摆在椅子上,低着头一摇一摆地出去了。金莲呆看着椅子上昂贵的果品和精巧点心,眼泪一股脑涌出眼眶,她缩回被子里压抑着哭泣起来。

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仍然像是一场梦,金莲不知道这是美梦成真还是噩梦缠身。第一次和男人欢好的感觉并不舒服,这点她是早听李府的丫头婆子提过多次,心里早有了准备。发现她还是清白之身的西门庆非常惊讶,金莲几乎错以为他是恼火的,好在她哭诉一切遭遇之后西门庆立刻温柔地安慰了她。金莲要他尽快到武家提亲,西门庆沉思片刻后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谁都知道你是武大的老婆,这事没那么容易说清的。我在本县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也有不少人恨着我,若是被人说是我强占了别人的老婆可就不好了。”

金莲听了几乎疯掉,她现在已经把一切都给了这个男人,她现在嫁给他可能被人质疑贞操,她若是迟迟不能嫁给他那是肯定沦为淫妇一流。她只能哭泣,西门庆有些不耐烦地安慰她说:“哭什么?我定不会负你,只要安排好一切,我一定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做大房夫人。”

“我不要做什么大房夫人,做妾做婢都可以,只求你早些来接我。”金莲哭得梨花带雨,泪水划过娇艳的红唇,西门庆心神一荡,有口无心地许了许多诺言,什么“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之类。然后淫笑着欺身上去又要求欢。金莲初经人事,身体还不适应,但她不敢忤逆西门庆,强颜欢笑迎合他的动作。

快要日落西山的时候西门庆才准备起身,金莲羞涩地自己穿好衣服,正在这时王婆忽然推门走进来,金莲急忙将半裸的身子藏进被子里。西门庆却大大方方地继续站在床前穿裤子,王婆一进来就大呼小叫着说:“好啊,你们两个做得好事。我请你来做衣服,不曾叫你来偷汉子,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出去自首。”

金莲早已觉得王婆行为古怪,但听她说要去告诉武大还是慌了手脚。她不想让武大知道她的轻浮和污秽!金莲不知王婆还想要什么,哀求说:“求干娘饶我吧。”王婆笑道:“若要我饶你,便依我一件事。”

现在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金莲也只能咬牙往下跳,谁叫她自己把持不住走上了有来无回的奈何桥。安生走到头或许还能得个正果,若是想要回头只怕是万劫不复了。金莲苦笑着说:“干娘请讲,莫说一件,十件也依得了。”

“那好,我也是见你和大官人郎才女貌正是好一双,全当你们两个是真心的。那金莲你日后可要听大官人的话,若要是负了他,我就去告与武大。西门大官人你也是一样,别的不用多说,这十分好事都已经完了,若你失信,我也去告诉武大。”金莲听着笑了,她本来就是打算这辈子跟定西门庆,王婆的条件到像是帮她从西门庆那里讨个名分,不由得笑着点头。西门庆本来面露不屑之色,但也中意王婆那句‘你日后可要听大官人的话’,便也笑着点头了。

王婆心里好生得意,觉得自己手段了得。金莲穿起衣服后就从后门回去了,仅管已经是落日的余晖,她仍然觉得耀眼非常,急切地跑回房里躲避无处不在的阳光。

金莲现在见不得阳光,见不得武大,连房里的镜子都收了起来。她想要洗澡,却又怕如镜的水面会映出一个淫贱女子的丑态。躲在被子里暗自流泪,每想到西门庆的态度就觉得他是看清了自己。金莲也不明白,明明是男人主动求欢,到手之后却以此为理由鄙弃女子。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信了西门大官人,等他在事情败露之前把自己娶过门。只要能名正言顺地嫁给西门大官人,就算他们未婚时有过不轨也不算什么了。女人只要从一而终就好,若是嫁不成才是淫妇,嫁成了就是个敬丈夫的好女人。

金莲只能等着,盼着……。她每日到王婆家去和西门庆私会,西门庆只顾毛手毛脚,金莲的哀怨和祈求都被他置之脑后。金莲请他给潘管事送封信,请他来主持这件事,西门庆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却一直杳无音信。

金莲开始绝望麻木,随后沉溺在男女本能的欲念上,每次在西门庆怀中的时候才有塌实感,她在西门庆的肩上悄悄烙上牙印,开始还淡淡的,后来越来越重,简直像要把他的血肉吞下一块。西门庆也不恼,还觉得刺激得很,时常要金莲咬重些。金莲狠狠地咬下去,咬得自己的牙齿都痛了,西门庆随之嚎叫,听不出是痛苦还是兴奋。金莲移开牙齿,一个沾满血迹的牙印,血来自自己。

她已经习惯牙齿时时出血,就像她已经习惯每日对武大说谎,就像她已经习惯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

老天!这就是你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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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在西门庆怀中的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何时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西门夫人呢?金莲不知,现在脑子里只有如何讨好西门庆,如何享受期盼已久的爱情。金莲每日都去王婆那里与西门庆幽会,听他讲那些绵绵情话,和他耳鬓厮磨。如果不是这等偷偷摸摸,那该是多莫幸福的光景啊。

本来这等事都是遮着掩着生怕人知道,偏生西门庆拿此当个荣耀来四处炫耀。不出三两天,整个阳谷县上下都在议论武大的漂亮老婆‘又’偷人了,不少媳妇婆子在背后把金莲骂得几辈子都不能翻身。这等事金莲不知,武大也不知。

有些人是厚道,不喜欢说人家长短。有些人是面薄,对着武大那张天真的面孔怎么也讲不出口。有些人是胆小怕事,生怕得罪了横行无忌的西门大官人。拿何九叔来说,他是三种心思都有。毫不知情的武大仍然每天乐呵呵的过来和他打招呼讨酒喝,顺便把自己篮子里还热乎的烧饼强塞给何九叔夫妇。何九叔三番两次想开口提醒武大,先是足花了两天才说服自己这不是乱说人家是非,又花了四天说服自己就因为武大太老实才必须警告他。终于自己这两关过了,刚提起个话头,他老婆一壶热茶扣在他半秃的脑袋上,烫得他嗷嗷直叫。

何婆讪笑一边安抚泪花直流的丈夫一边对武大说:“大郎啊,求你到街坊那里借些黄酱来给他敷敷。”武大连声答应着扭着小短腿急匆匆地往外头就去了。

何婆抓紧时间教训丈夫:“你是不是想提武大家那茬子事?你不想活了是咋的?那西门庆是个啥人物。人家敢把这该沉塘落石的丑事拿出来显摆就是没把谁放在眼里。武大就算知了又能如何?他斗得过人家吗?最后怕是老婆跑了不说,连着咱俩加他三条命都得搭进去。你就给我老实闭嘴,就算要说也等武都头回来,有人给大郎撑腰再说。”

何九叔摸着热辣辣的脑袋闷声闷气地答应着,心里也明白老婆说的一点不差,武大一个半残的小生意人,又能拿家财万贯的西门大官人如何?这亏是吃定了。

武大急匆匆地捧着一碟子黄酱回来,跑得太急,他腿又短小,在何九叔家门口生生跌了个大马趴。何九叔和何婆急忙跑出来要搀扶他,武大自己摸索着站起来,也顾不上拍去身上的灰尘,先捡起跌破一个角的碟子懊恼地说:“啊呀,看我这蠢人。酱跌了不说,还把人家的碟子给打破了。”他困窘地笑着看看神色很不自然地何九叔和何婆,转身又要出去。

何家夫妇急忙把他拉进去,何九叔冲动地将自己珍藏十几年的好酒搬出来非要和武大一醉方休,何婆出去还了人家的碟子。她家本来有着满满一缸新酱,刚才是有意要把武大支开。她见邻居家的酱颜色不是很好看,心里想着武大这人憨傻,根本不会疑心别人,索性空着两手回来。到后面盛了自家的酱去给何九叔敷烫伤的地方,然后又用酱炒了点小菜给两个男人下酒。

武大果然丝毫没有怀疑,傻笑着和何九叔对分一小缸烈酒,然后挑着挑子回家去了。关上房门,何九叔和何婆面面相觑,无奈地叹气摇头互相扶持着走回房去了。

也正是这一天,武大挑着担子回到家,对门的邻居招呼他过去,说下午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因他家里没人答应,就先放到邻居那里。武大不识字,接了信之后直接揣到怀里,心想带回去给金莲去看。他谢了邻居就要往家走,邻居忍不住敲打他说:“你家娘子怎的见天着不在家中?”

每次有人问到‘你家娘子’,武大的胸脯就会挺起来,今日他更加带了几分炫耀的口吻说:“开茶坊的王干娘见我家娘子手艺好,央求她去帮她裁衣衫呢。”

邻居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武大就带着这份小小地骄傲回到家。一掀开落了不少灰尘的帘子,武大心里的快活劲就少了不少。最近金莲的举止越来越古怪,武大虽然不多疑,但是他心细,金莲身上的每一点变化对他来说都是比什么都重要。

金莲最近不怎么下楼,金莲最近不怎么喜欢和他说话,金莲最近很少在家吃饭,金莲最近爱穿新鲜的衣裳,金莲最近开始用胭脂水粉 —— 用他一直想买但是却买不起的上好胭脂水粉。

金莲说她最近赶着做针线身子乏了所以想在房里歇着,金莲说她白天被王婆缠着聊天说得累了所以不想说话,金莲说王婆一定要拉她吃酒推辞不过就在王婆家吃了,金莲说那些衣裳再不穿就要生虫所以趁天好时常换换,金莲说那胭脂水粉是王婆那里的一个大客人好心送给她的。

武大句句字字都信,所以他还是乐呵呵的,时不常买些高档点心果子给金莲补身子,然后告诉金莲要好好谢谢王婆和那位客人。金莲低着头,只是轻轻应了两声。有时候金莲真希望武大不要这么信任她,难道就不能多问问吗?若是武大追问那个客人的事情,说不定金莲就把实情吐出去了。

可是武大从来不问,武大永远相信金莲。

当一个人有亏心事的时候,别人的信任就成了重负; 当一个人有重负的时候自然不舒服,甚至会有点怀恨那个给她重负的人。武大看不到金莲眼中日渐变冷的目光,就算看到了,武大也会为金莲找一个很好的借口,爱会让人变成瞎子傻子。

武大放下挑子招呼金莲,金莲很不情愿地走下来,她今天心情非常不好,西门庆再次拒绝去武家提亲,说一定要等。金莲今日自己偷偷给潘管事送了封信,她认的字不多,有很多是能读但是不能写,好不容易才写了一封信偷偷找人送了。

武大从怀里掏了信出来,金莲心想是潘管事送来的,整张脸都亮起来,欢叫着跳过去接过信封撕开。武大也觉得是潘管事送来的,见金莲兴奋成这个样子心里怜爱极了,告诉自己找机会一定要带金莲回去看看,瞧金莲想家想的。

可金莲的神色从兴奋变成木然,她看过信之后一言不发地走到厨房,将信丢入灶膛烧了。武大跟在后面抓耳挠腮地问到底信上写了什么。金莲失魂落魄地往楼上移去,淡淡地说:“我妹子的信,她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武大听了难过地垂下头不再追问,当晚武大又是自己一个人用酱冲了一碗汤,把剩下的烧饼对付充饥。金莲躺在楼上动也不动。

银莲的信写得很简单,她先是感谢金莲叫公主和驸马帮她赎身,但她恢复自由身之后还是坚持要留在青楼,她说她现在已经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红妓……。

若是以前,金莲大可以飞身上京去责骂银莲的不知廉耻,可现在……,金莲什么都说不出口。一双玉臂千人枕的青楼女子和她这个和别人私通的女人有何差别?何况银莲至今仍然卖艺不卖身,她金莲可是把什么都白送被别人了。

躺在床上,又是一个幽幽不眠夜,金莲第千百次问自己也问她心目中的老天:“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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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个平常的日子,所有极力隐藏的丑陋都被人一脚踢破,赤裸裸地摊在阳光下扭曲瑟缩,不惜一切代价只为重新掩盖身上的恶臭。

真是成也王婆败也王婆,西门庆的如意算盘因王婆的贪婪而打得啪啪乱响,也因王婆的贪婪毁于一旦。话说这县上有个卖时新果品的小厮,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名叫郓哥,家中只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自来只在县前着许多酒店里向有钱的主顾做买卖,时常得西门庆赏赐。这天,他寻得一篮儿雪梨,记着西门庆家里的姨太太好吃这个,便提着来街上寻找西门庆。有多嘴的人便说:“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烧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哪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

这郓哥自认和西门庆熟识,便谢了那多嘴的,提了篮儿兴致勃勃往紫石街上走来,径奔入茶坊里去。他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说:“干娘,大官人可还在这里?”王婆听了心里一阵乱跳,瞪起眼睛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大官人?”郓哥笑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王婆装作不懂的样子说:“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急着卖了雪梨拿钱回去给老爹,道:“干娘只是要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说完往里面便走。

王婆急忙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到:“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发狠一边推搡郓哥一边骂道:“你那小猢狲!我屋里那得什么西门大官人!”郓哥被她推得恼火起来,大叫:“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烧饼的哥哥发作!”

王婆被他说出心病,一股火上来就在郓哥头上打了两拳,连人带篮儿一起叉将出去,嘴里说:“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身形瘦小而王婆体态肥壮,自然是王婆一路占了上风。上好的雪梨滚在街上,郓哥一边哭着拾梨一边指着王婆的茶坊叫骂:“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 —— 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径奔去寻武大。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掀翻狐兔窝种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郓哥跑走后王婆也心惊胆战了一会儿,先是安慰自己说郓哥不敢去告诉武大,然后又想西门庆财大势大怕过何人?想着想着也就放了手安心煎茶去了。

若是多给郓哥点时候考虑,说不定他就真的泄气了,不一定真有胆子坏西门庆的好事。就算不怕西门庆报复,也怕日后得不到西门庆照顾生意。可惜今日不巧,郓哥刚抹着眼泪冲出紫石街就看到武大挑着担子一摇一晃地往家里走。他脑袋一热,迎上去说:“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

武大今日出门后觉着身体不适,怕是受了风寒,所以贱卖了烧饼就回来了。这一路走得刹是艰难,恨不得一下子飞回家里,躺到床上好生歇息。他每走一步都觉得头痛欲裂,伸手摸摸额头上滚烫的。好不容易要挨到家门口,却听见郓哥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武大憨厚地对郓哥傻笑着说:“哪有?这几日腰带还松了不少呢。”

郓哥人虽小,嘴却刁钻,他奸笑着说:“怎的没有?肥耷耷的,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刚开始还在傻笑,忽然觉着不对,他正色道:“你这是啥意思?我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郓哥哈哈笑着说:“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

人家骂他能忍,若有人说金莲半个不字武大都会跳起来和人拼命。他现在又病得头晕脑涨,一股火上来便丢下担子揪住郓哥要打。郓哥急忙说:“你只会扯我,有种去找那奸夫咬他几块肉下来。”武大听他说得不像玩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金莲被人欺负了。他急忙恳求说:“好兄弟,你对我说是谁,我把个大烧饼送你。”

郓哥道:“我不要你烧饼,路不平有人踩。你要有胆子,我现在就带你去拿他们。他们现在就在王婆家,我先进去惹那老狗,她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一头顶住那婆子。你见篮儿便只顾奔入房里,此计如何?”

武大一身热血全都涌到脑袋里面,也不多想就拼命点头。两人依计一前一后来到王婆的茶坊,郓哥跳进去破口大骂起来,王婆见了又气又急果然上来又要打他,郓哥借机将手里的篮子丢到门外,自己使出全身的力气一头向王婆装去。王婆没防备他这一招,被他死死顶在一边。武大拎着扁担就冲进来往楼上去,王婆一见武大进来就先软了一半,更是无法挣脱郓哥,只能连声高喊:“武大郎,你往哪里去?”

武大也不理她,拼命往楼梯上爬,可怜他四肢短小,爬个楼梯也费了番力气。楼上早惊动正在床上缠绵的西门庆和金莲,两人都好像大晴天被一个干雷劈中,西门庆提着裤子一骨碌钻到床下。只穿着贴身小衣的金莲六神无主,心里只知道不能让武大见到她现在的样子,急忙跑到门口把门板顶住。武大上来后推不开门,知道这事情准了八成,他痛苦地拼命踢门,大叫金莲的名字。

屋里的金莲也是泪流满面,武大踢门的力气越来越大,叫她的声音越来越凄苦,她的身子随着门板震动,恨不得自己现在已经死了。知道今日躲不过,就莫不如今天把这事情告诉武大哥吧。她急忙对床下的西门庆说:“大官人,平日里看你是个铮铮男儿,怎么遇事就如此不济,今日便把这事情了结了吧。”

西门庆有了主意,他从床下爬出来就往门口去,金莲以为他要站出来和武大说清楚,急忙闪到一边把门打开。武大正在踢门,不知道门会突然打开,整个人径直向里面栽进去。西门庆本来还在考虑要不要动武,一见武大像头蛮牛一样往里倒,眼看就要撞到他,他一抬脚将武大踢到一边。

若是旁人,这一脚或许还不算什么。可是武大身材矮小,这一脚正踢在心口上,一口鲜血喷出,武大便晕死过去。西门庆一见这种情景,丢下武大和金莲便走了。郓哥见闹出了事情,也偷偷溜了。邻居虽然听到动静,但因害怕西门庆,谁都不敢过来帮忙。而金莲是早在西门庆那一脚踢在武大身上的时候就感到胸口一阵抽痛,晕倒在地。

王婆在下面大骂郓哥一阵,上来见自己房子里倒了两个人,她不管谁管?只好先用凉水将金莲唤醒,然后也给武大灌了两口冷水,等他醒过来后和金莲一起将他从后面扶回自家。

金莲的魂魄似乎在那一刻便死去了,行尸走肉一样在屋子里四处走动,不知如何是好。武大躺在床上不停辗转呼痛,金莲想进去照顾他,但是却怎么也无法走进武大的房门。她羞愧,她害怕,她不知如何面对武大。她知道该去给武大请医生,但是她现在根本不敢出门,要怎么和医生说?说她潘金莲在外和人私通,被武大发现后打伤武大?

她不敢!

一辈子学到的礼仪廉耻当初无法制止她的出轨,现在却将她缚得死死的。她不敢见外人,不敢见武大,唯一能依靠的竟然还是王婆和西门庆。金莲甚至开始不敢回家,整日魂不守舍地躲在王婆家里,魔障了一样不停地问王婆和西门庆:“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自己都不知,又有何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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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找不到了,好像是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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