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士弘道:参见娘娘。
  江妃眼中有迷离之色,道:我听说了,他还在世。
  禇士弘骇异,她如何知道?望向四周,不语。
  江妃道:你见了他?
  禇士弘继续无语。江妃道:那是真的了。又幽幽叹口气,道:我只求你一事。不要再伤害他,让他去吧。我了解他,他并不会撼动皇上现在的位置。让他活着吧,平凡地活着,这是他的梦想。
  禇士弘道,臣只是奉命行事。
  江妃对了水面低低自语道:人生自有命。我帮不了你了,你要知道我这么痛苦,你也会原谅我吧。

  幼蕾是三个月后才知道自己怀有了身孕。逃难以来,她的月事一直不准,所以前几个月没来,她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最近,频频恶心、呕吐,文奎建议去看个大夫,抓副药吃。幼蕾同意了。
  大夫搭了脉,笑道,夫人是喜脉。
  幼蕾心里格愣了一下,脑子一片空白,怎么会,就那一次,她,居然怀孕了。怎么办?要还是不要?她心里交战。一个声音道:这个孩子怎可以要?他生下来,什么名分都没有,而且,你现在要送文奎去贵州,千里迢迢,根本没有余力保护他。另一个声音道:好歹是一条性命,你凭什么可以谋杀。前一个声音反驳,他并不一定想出生,在你无法给予他幸福的情况下,他有选择不出世的权利,可是幼蕾内心的母性情怀却又让她对这个孩子有一份惊喜与期待。
  大夫继续道:这个月很关键,要注意不要作剧烈运动,也不要太过劳累,我给你开一副安胎药。看她发愣的样子,道:孩子的爹还不知道么?
  这话戳了幼蕾的疼处,真傻,她怎可以留下他的孩子,她恨那个人,也再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遂坚决道:我不要这个孩子,请大夫给我一副堕胎药。
  大夫奇怪地看她,似明白几分,只道:药可以给你开,但是适才看你脉相,气息不平,身体虚弱,堕胎对你损伤很大,有可能会妄自送了性命。还是请夫人三思。
  文奎在旁边急道:姐姐,生下他吧。有个小孩还热闹些。
  幼蕾咬了嘴唇,道:我心意已绝,给我开药吧。
  回到客店,幼蕾将药放在桌上,自己靠着窗子出神。文奎疑惑地瞅她,实在憋不住,才问:姐姐,孩子的爹是谁?
  幼蕾神思飘渺,并不回答。
  文奎又道:不管是谁,姐姐既然喜欢这个孩子,就生下来吧。
  幼蕾转头看他,眼睛里有一抹阴影,缓缓道:他没有爹。
  文奎愤激道:没有爹怎么了?我有爹跟没爹不也没什么区别,要是有姐姐这样的娘,他不知多么开心。姐姐,你生下他吧。他一定渴望你生下他,就像我渴望姐姐是我的亲人。姐姐不要担心他没有爹,我会陪他玩的,而且今后,我会保护姐姐的。文奎的胸膛抬起来了。
  幼蕾看了他,心里涌出一丝暖流。便笑了笑,说:谢谢你,文奎。
  幼蕾的确狠不下心杀掉自己的骨血,而且对于禇士弘的感情又很复杂,爱恨交加,连带着对这孩子也是爱恨交缠。遥遥猜想那个人要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又硬生生掐断自己的臆想,告诉自己:他永远不会知道。
  文奎忽然将药扔出了窗。幼蕾一惊,文奎笑嘻嘻道:姐姐很犹豫,我就替姐姐作个主了。又正色道:姐姐,我去叫小二给你熬点莲子粥。姐姐以后,不许再胡思乱想,要听我的话,因为现在我是男人。
  幼蕾扑哧笑起来,抉择作后,心里生了种自己都说不出的安宁,她原来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好吧,就生下来,她会爱他,疼他,保护他,给他一份完满的爱。
  文奎真的肩负起了男人的职责,安排三餐,给她说笑话解闷儿,看天气热,旅途颠簸中的幼蕾满脸倦容,便劝她找个客店歇上几天。“大夫说过,你这个月是最危险的,所以哪都不许去。要听我的。” 安顿下来后,他对她说。幼蕾拗不过他,便同意。
  这一住,却又遇上麻烦。
  一日,文奎去外面点心铺买些话梅、酸枣之类的零食,买后出了店门,看到街上橐橐飞奔过来一群黑衣人,个个凶神恶煞,横冲直撞,将行人、摊贩撞得满大街都是。文奎知道是朝廷的人,胸中火起,但多年的忍耐只让他默默地缩到一边,看着那帮人叫嚣着离去。
  回去后,跟幼蕾说起,幼蕾连忙细问他是着什么衣服,配什么刀。文奎一一回答。幼蕾脸上显出惊慌之色,道:我们收拾东西,赶快走吧。文奎问:他们是何人,姐姐因何惊慌?幼蕾道:是锦衣卫,他们中有人认得我。我怕他们会找我们麻烦。
  两人匆匆收拾东西,正结帐,就听得酒店外一阵喧嚣。没多久,几个着黑衣的锦衣卫就拥了进来,掌柜和小二连忙迎上去,陪着笑脸,让他们先歇息,喝点茶。其中一个似头目样的人道:老子是来查房的,哪有工夫喝茶。
  掌柜忙道:我们这住的都是良民。
  那人道:谁知道是不是良民。兄弟们,上!其余几人便乒乒乓乓摔起了东西。食客们纷纷逃窜,掌柜的哭丧道:啊,求求长官,放过我们,我们只是小本买卖,陪不起。
  幼蕾不自禁地将手放在剑上,文奎连忙按住她的手,轻语道:姐姐不要轻举妄动,现在不比以前,你肩负两条命。而且,姐姐,你也知道他们有可能认得你,避之惟恐不及,何苦送上门去。
  幼蕾恨恨松开了手,转身欲走,然此时,忽听到一少妇惨叫,幼蕾回头,看到一锦衣卫正调戏一女子,正又搂又亲,女子挣扎无力,惊恐失色,旁边却无一人敢出头。幼蕾再也无法忍耐,挺剑上去,对了锦衣卫就刺,那人只好放开女子,拔出刀,道: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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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蕾不与他废话。刷刷几个凌厉的招式,将他攻得只有招架之力。
  文奎着急,连忙道:姐姐,放了他,我们走。
  幼蕾也不欲与他多纠缠,知道很快,另几人会赶过来,到时突围就麻烦。连忙朝文奎使个颜色,剑来回虚晃了几下,将那锦衣卫晃得眼花缭乱、昏头转向,幼蕾于是急速收手,跃上桌子,窜过人群,来到门外,文奎已将马备好,两人便疾驰而去。
  两人找了偏僻地就钻,但后面锦衣卫的马蹄声依然不绝于耳。文奎突道:姐姐,问你个问题,如果待会被抓住了,你会不会后悔?幼蕾直接道:不会。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傻,其实我只是尊重我的良心。只是这事我对不起你,到时,他们来了,你就躲到一边,姐姐会将他们支走,你按姐姐上次跟你说的方法去找你爹。
  文奎若有所思道:这个世上要是人人都似姐姐就好了。可是,我却很明白,越是像姐姐这样的,越倒霉。原谅我说真话,姐姐。我知道你不肯为自己考虑,文奎虽然贪恋生命,因为还想做很多事,但是,我绝不会撇下姐姐。姐姐是文奎在这个世上最尊敬最喜欢的人。姐姐如果活不了,文奎也绝不想活,没有姐姐的世界,还能有什么意思。说完眉宇很忧戚。
  幼蕾淡淡地笑了,道:傻孩子,事情没这么坏的。
  说话间,两人居然到了一处悬崖。崖下,万丈深渊;回路,人影重重,呐喊声也越来越清晰。文奎惨白了脸,道:姐姐,没有路了。
  幼蕾点一下头,神情淡定。她说:你躲到树后。
  文奎看了下树,咬牙,道:携手作战。同甘共苦。
  幼蕾劝道:让你藏起来,不是让你苟且,是要你在暗中助我。好不好?
  文奎依言藏起来。幼蕾立即上马,迎了过去,她要把锦衣卫引走。
  很快她就进入了锦衣卫的视野,早上那个猥亵女子的锦衣卫指了她,呼道:就是她。众人立即将她团团围住。
  幼蕾很从容,嘴角逸出一抹淡淡的笑,就像幽兰在寂寞的空谷绽放,挥散出若有若无的香气,又似花瓣上一滴晨露滚动,晶莹剔透,那帮人不由屏住呼吸,均想:这女子绝世容颜,一定要活捉了,即便自己不享用,送给上头,恐怕也能捞个好处。大家怀了同样的心思,互相看了一眼。
  幼蕾忽扬鞭,马人立而起,鬃毛纷披,嘶叫着向前方之马跃去,马上之人被掀翻下马,又被受惊的马蹂踏,当场毙命。随后马群乱成一团,马不受指挥地夺路而逃。幼蕾骑一阵,下马,拍了马屁股,令它继续前行,以引开众人,自己则找了处隐身。
  那帮人惊慌一阵后,终于驭好了马,朝了幼蕾的马影子狂奔而去。幼蕾连忙去找文奎,两人没有多话,匆忙奔逃。
  到了一家农户,又买了匹马,连夜赶路。好在湖南山岭众多,林木幽深。幼蕾和文奎很快摆脱了他们。
  连日打斗加行路,幼蕾感到肚子不适。便找了处山洞歇下。此刻方能怀了轻松地心态对文奎笑说:天无绝人之路。
  文奎愣愣无语。幼蕾道:还在后怕么?今天真不算啥。便跟他讲以前与其父逃避朝廷追捕时的惨烈情景。
  文奎脸上露出一丝很奇特的笑。幼蕾问他笑什么。文奎只道:姐姐,我很为你担心。幼蕾心一动,他这样的表情,似乎禇士弘也有过。
  文奎又道:姐姐,我不知道你这样好不好。我的确觉得你很傻,为了别人不顾自己,最终一定会连累自己,跑得了一次,两次,能跑一百次吗?但是你感染了我。我真的希望我快快长大,希望我保护你,姐姐虽然独立,但还是需要有人疼,需要有人为你顶住破碎的世界。幼蕾的心咯噔一跳,她真的不能把他当小孩了。默然无语。
  文奎站起,道:姐姐,我去山下找些吃的给你。你要好好休息,否则,你肚里的孩子会对我有意见的。
  幼蕾点头,他的确像个男子汉了,她可以倚赖他。
  文奎走后,想着他的话,幼蕾忽然很思念禇士弘。她好希望他在她身边,好希望他跟她一起为这个孩子高兴。她陷入回忆,想起他们的激烈冲撞与柔情蜜意,心里如水一样柔软缠绵……

  3。无可奈何
  朱允炆在思念她。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荒山野岭,在破庙废祠,他的心情湿漉漉的,他想她。蚀人的相思,与无奈的命运,撕扯、碰撞。他真的离不开她,没有她,他觉得自己如行尸走肉,人生没有目的。不错,是她照亮了他暗淡的生命,是她让他体味了爱的忧伤与甜蜜,但是命运却一定要他去承担一件自己根本不愿承担的任务,前半辈子虚拟的荣耀,让他注定要为此负出惨重的代价,他无路可走,他必须捆缚住自己去做那个表面的自己应做的事。
  他很想去找她。迫不及待,只要再见她一面,哪怕就死了。他依然记得那个清亮柔和的月夜,他终于释放了自己的情感,对她说爱他,并且吻了她,她的身体柔软起伏,她的唇齿间回荡着甜甜的味道,空气中浸淫着野梨花的香气,几朵花瓣飘在她的身上,月色朦胧,春风沉醉,如今他回想起来,忍不住颤栗。
  他无法控制自己把她让给别人。虽然这很自私。虽然以前他曾想圈住自己的心,将那份感情缝起来。但是看到她拒绝禇士弘后,在他经历了那么美好的月夜后,他再也不会舍得放手。是老天怜他,给他一份弥足珍贵的感情么?如果是这样,他够了,此外什么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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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还是遗失在他生命中了。只要想起,那日,她面对禇士弘不忍却要装无所谓的表情他就有绝望的感觉。这么久,这么多血,这么多仇恨,都不能抵消那份爱。他也许只是她的一个替代品。好,就算是替代品,他也愿意接受。但是她还是走了。
  现在她在做什么,她必不会忍心他死,她救了他,而后随他走了。或者,他死了,她追随他去了。他曾经想过义无返顾去寻找她,他不怕部下的恳求、命令、甚至威胁,只要对她,他发现自己并不缺勇气。但是每每念及此,他心里就结了冰。他找到她,除了徒增她的烦恼,还能怎样呢。他注定是个替代品,正品存在的话,绝不会有他的位置。
  好,小兄弟,大哥祝福你。他心里说。
  酷暑的天气已然过去。秋风扫落叶,贵州的秋天很少有湛蓝无痕的天际和灿烂夺目的阳光,他只能在呼啸的林木中抓住像头发一般掉落的树叶。片片萧索的树叶,正如他的心情。走吧,从此以后,他的心与他的人不再有任何关系,他会依照部下的要求,破开画轴的秘密,寻找沐晟的帮助,在云南秘密练兵,再挥兵北上。他不知后果如何,但无所谓,走下去吧。 
  朝廷追缉的兵力越来越多,朱棣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他们每日都处在危险当中。即便在荒寒仅有鸟兽存在的山岭,依然可以听到追击的脚步。好在,贵州的山实在太多,密林实在太深。他们还周旋的起。但是再周旋下去,他们什么事都别想做了。他们的目的不是陪朝廷玩捉迷藏,而是取对方而代之。如今,折掉的武器无法打造,火器无法制作,他们只是像野人一样栖居。大家越来越焦躁。
  溥洽召集大家开会,商量对策。
  郭绍军道:冲出去拼了吧。我们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起事,而不是做缩头乌龟。
  云兴华道:不妥,出去无疑是送死。我们没有致命的武器。
  溥洽道:不错,云大人的火炮对敌人是极大的威胁,我看,我们得派些人去采购些铁器、火药。有了自足的武器,才能与敌人拼。
  程济道:不错。转头问朱允炆,主公认为如何。
  就依大家。朱允炆心不在焉。
  大家有几分沉默。对于朱允炆的状态大家隐隐有些不满,但是他们必须留住他,他是他们目标的幌子。为他起事,不如为自己起事。既然他愿意做幌子,就让他当幌子吧。只程济和溥洽例外,他们追随他,只是按着君臣伦理誓死忠诚。
  程济迅速道:主公既然没意见,郭大人、云大人,你们带几个兄弟,去采买。其余在此地整装待发。
  郭、云等人领命下山。
  溥洽与程济对了眼神,到朱允炆面前,道:主公,我们还有事要与您相商量。朱允炆道:大人尽管行事,无须顾及我。程济道:正是关于主公的。三人略略避开其余人,找一处,密谈。
  溥洽道:皇上自傅姑娘走后,身体急剧消瘦,精神也很萎靡。我们都能体谅您的心情,但是,皇上,臣斗胆希望您以大事为重,是你的天下,我们大家都只是你的手下。皇上,现在大家对您有怨言,您也应感觉到很多人对你不尊重。我很想将他们处决,但是我们的力量不能削弱了,而且,他们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皇上您心意不决,大家看不到希望。其实朝廷的力量不足为惧,只要皇上有决心,我们要复位并不是很困难。皇上您要没有信心、没有毅力、没有想法,我们只是一团散沙,毫无用处。
  朱允炆看身下的石子,眼神依然很散漫,而后慢慢道:谢谢大师苦口婆心,只是我,确实不想要回那个位子了。在通向那个位子之前,我们还有无数路要走,还有无数人要死,我打着正义的旗帜,行缺德的事,真的没有意思。
  溥洽合什,道:善哉善哉。
  程济道:皇上的心意,我能理解。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走。除非,你忍心让我们大家被朝廷彻底歼灭。皇上,我们可以去隐居,甚至可以背叛你求荣,就像王昆做的,我们大家都可以有好的生路,但你呢?你除了夺回天下,你活着还能做什么。
  朱允炆长叹,道:我,我宁愿一死。
  程济道:皇上如心意已决,我程济独不苟活,一意追随。
  溥洽道:我也是。
  朱允炆眼眶盈泪,执他们一人一手,道:谢谢你们。我,哎,便照原计划做吧。
  程济道:我们实不是迫皇上。我们只是希望皇上取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没有人会怪罪皇上。
  朱允炆苦笑道:时者,命也。罢了,罢了……

  你信命吗?文奎问幼蕾。
  以前不信,但现在觉得很难说。
  我小的时候,我的奶娘为我偷偷算过一卦命。说我,享不得荣华富贵,一生颠沛流离。我当时很生气,想,我贵为太子,怎么会要流离失所。真恨不得斩了奶娘,但是现在,我信了。每个人大概都有一个命,在你出生前就已写好,你在这圈里死活挣扎,但你根本脱不了它。
  这样想,岂不是很绝望,那我们的人生还过不过。幼蕾道:我宁愿相信人生是可以自己争取的。你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收获。这样,我们的未来才有光明可言。
  文奎点点头,道:姐姐这样想是很好的。我也很想姐姐的人生能够如自己所愿。
  幼蕾回想自己的人生,一团糟,压根没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行,便有些说不出话。
  文奎指了幼蕾微鼓的腹部,道:姐姐以后有了宝宝,会很快乐的。我爹不喜欢我娘,很少看她,但是娘跟我说,自从有了我,她就什么都不在意了。她觉得孩子是老天对她最好的补偿。姐姐以后也会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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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蕾拍他的头道:看你小小年纪,倒很会说话。
  文奎不好意思道:别说我小,我跟姐姐也就相差几岁而已。姐姐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在姐姐身边,我觉得很开心。
  幼蕾别过头,默然。忽然指了天边道:你看,多美。
  文奎看过去,见东方有一带粉紫色的霞光。也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好看的,他喜欢看烟花。宫里过年节的时候,会放很多烟花,在空中升腾的时候,那才叫美。而且那种美普通人家享受不到。他突然很留恋过去的自己。他身为皇孙贵胄,却落得如此命运,只能怪自己的父亲懦弱。心里便恨恨的,如是自己,绝不会轻易失去江山,如失去了,也不会轻易放弃。
  很快,他将看到他不愿看到的父皇,他不愿见他,除了他曾抛弃过自己,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郁闷和窝囊。他如果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将自己抛弃,他会举双手赞成,但是7年过去了,他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在为别人做牛马时,每天都在期待他挥师复位的消息。他几乎已经绝望了,对他这个父亲,但是幼蕾姐姐却要将他带他身旁。
  他怎样见他?
  他根本不想见。
  但是前不久,他的心游移了。他从幼蕾口中知道一批部众在拥戴父亲起事,父亲虽然没有这个心思,但是他有。他要将他所受的屈辱统统还给占据他的位子的那个人。
  这几日,他们一边躲避锦衣卫,一边向贵州进发。沿途还算平静。幼蕾找到了一枚四色铁环,兴奋道:我们很快会找到你爹。文奎心里万般滋味,但只是抬起头,看了看阴灰的天际,淡淡道:好。
  两人按箭头所指向密林深处行进,很快找到朱允炆等做饭时留下的熏成黑色的树杆和剥落的动物皮毛。幼蕾道:不错,他们肯定在此地休息过。我们加紧赶路吧,也许他们就在前方。文奎止住她,心情复杂,道:不着急了,咱们先休息一下。
  你还恨你爹吗?幼蕾看他有些恍惚问。
  哦,他抬起头,道:既然一定要见会见的。只是的确有些不想见他。
  幼蕾道:也好。我们生些火,坐一会。俯身要去拾些枯草落叶,文奎挡住,道:姐姐就坐在一边休息吧。幼蕾依言坐在一边,很快,火生起来了。文奎烧了些水,又拿出最后一干粮,烘了一下,递给幼蕾。幼蕾没接,道:你吃吧,我不饿。文奎也不说话,走到她身边,冷不丁将干粮塞入她嘴中。幼蕾拿下来,掰了一半,递给文奎。文奎道:可以给我另一半吗?幼蕾看着剩下那半块,很疑惑,大小都差不多,他何以定要那块。看他一脸坏笑,忽然醒悟过来,那块是她咬过的,便横他一眼,道: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文奎说:只是喜欢姐姐罢了。也不恼,三口两口吞下干粮。噎得直背气,幼蕾把水递给他,道:活该。
  天色向晚,风咆哮着横冲直撞过来。文奎不禁抱紧了自己,看幼蕾也很瑟缩,便道:我们还是下山找户人家住一晚,顺便买些食物衣服。天越来越冷了,即便姐姐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
  幼蕾思忖已经摆脱锦衣卫多日,应该没什么危险,便同意下山。
  两人沿原路返回。出了山口,只有一条像样的泥路横在眼前,没有别的选择,两人便策马上了此路。
  行了一个时辰左右,隐隐看到前方丛林中露出几角灰扑扑的屋顶,文奎大喜,指了道:姐姐,快到了。
  幼蕾抬起头,正要回答,忽然看到前面路上扬起灰尘,不多久,一队人马出现在视线中。幼蕾连忙命文奎牵马躲到一旁。很快,马挟着腾腾沙尘疾驰而过。正是锦衣卫。
  等他们走过,幼蕾道:好险。我们快走吧。两人便上马。马还未跑起,灰尘又见扬起,原来锦衣卫分了两拨,第一拨刚走,第二拨又来了。两人已来不及躲藏,只能略略避到一边,别过脸。希望那拨人中无人认得他们。
  马从他们身边疾奔过去。幼蕾略微放下心,对文奎低语道:赶快走。文奎双腿夹紧马肚,扬起鞭子,马呼啸一声,拔脚就奔。然而,刚走几步,两人就听到后面滚滚的马蹄声向他们跟来,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们,这帮人突然返回。迅速的,锦衣卫将他们前后围住,其余两边,一面是山,一面是峡谷。幼蕾他们无所逃生,只有硬拼。
  文奎不由抓住了幼蕾的手,幼蕾感到他手中涔涔的汗,知道他很紧张。自己心里虽也紧张,但还是回头对他鼓励地笑了一下。而后抬起头,看到正前方有个长脸军官模样的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有些面熟。电光石火般,忽想起他就是上次在刑场看到的坐在禇士弘旁边之人。可能是锦衣卫的头目。暗想糟透。正思忖如何突围,就听那人指了她,道:这个女人要活的。
  幼蕾拉了文奎跳下马,感到他的手一片冰凉。便道:不要怕,姐姐拼了命也会保护你。文奎勉强回她一笑,挺起胸膛,道:姐姐我不是怕,是还不想死。
  幼蕾拔了剑。将生死置之度外,她唯一的想法就是为文奎赢得逃跑的机会。她单手持剑,另一手抓了文奎,飞身向前方一人斜刺过去,那人闪到一边,但另一人补上了他的位子,手里的刀向文奎劈去,幼蕾将文奎甩到身后,迎向敌刀,那人硬生生刹住。文奎又惊呼一声,原来后面有人向他袭击,幼蕾连忙转身,将他抽到身侧,自己却猝不及防挨了一刀。但那伤她之人迅速挨了长脸男人的叱骂。幼蕾知他们只想捉了自己,而不是杀了自己,心下放宽,一心只在保护文奎身上,常常迎着敌人的刀光挺进,那些人虽多,看她不要命,也深有忌惮,僵持很长时间,彼此没有胜负。长脸男人很焦躁,连连骂着粗口,道:一个有孕的娘们也抓不住,真是一帮饭桶。自己从怀里取出铁索,竟向文奎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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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蕾抱住文奎,向地下一伏,腹部受到撞击,钻心的疼痛。不由叫出了声。文奎连忙将她扶起,但刀光迅速跟进,在他们脖子上闪着锋利的光。幼蕾看情形危急,根本无法顾及自己脖子上的刀,长剑挺过去,直击困住文奎的两人。与此同时,她脖子上的刀锋切了进去,好在两锦衣卫及时收手,饶是如此,血喷涌不息。
  长脸男人又骂,那些手下,便有些无所适从,文奎见此,一个跃起,在大家还没防备时就跳入悬崖。
  文奎——幼蕾惊呼一声,连忙去拉,但只能看他像一只被击落的飞鸟一样直挺挺坠落下去。
  幼蕾眼中蹦出热辣的眼泪,这么多日他们已经积下深厚的感情,他说:我会保护姐姐的,他说:在姐姐最需要人的时候,我在姐姐身旁……他说他不想死,他还没见到朱大哥,是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他。
  幼蕾心中燃起愤怒的火,她胡乱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缓缓转过身。眼神冰冷。
  你束手就擒吧。长脸男人道。
  幼蕾冷笑了一下,疯了一样挺上去。她想起郎家庄血战。英凤和郭虎死了,她独活,现在文奎死了,她怎可再活,便疯这一把,权当为文奎报仇。
  闪避不及的锦衣卫便挨了刀,有人呼道:大人,这女人疯了一样,我们不伤她便要为她所伤。结果她算了。
  长脸男人似在沉吟。他的手下却不耐烦了,一人为幼蕾伤后,气恼不休,从侧翼隐过去,对了她肚子便一刀下去。
  幼蕾全身一颤,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有人还想补上一刀,长脸男人喝道:走吧。
  幼蕾躺在血泊中,全身无力,冷汗直流,突然,她感到肚里一片死寂,是了,他走了,她的孩子,她真的没有能力保护他。她嘴角泛起一抹虚浮的笑。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几片叶子轻缓而诗意地落到她的身上。

  4。人各有命
  禇士弘接住了几片落叶,又掷去,心头莫名的萧索。他骑白马在街市行走,因天气向晚,街上人烟稀少,只有几个顽童,团了落叶,互相掷打,遗下笑语一地。
  不觉间,忽然听得凄厉的歌声,隐隐绰绰弥散在空中。禇士弘寻声而去。踏着青石板路,穿越几条深巷,看到一位十二三岁的姑娘正倚门唱歌。姑娘看到骑白马的禇士弘,张了嘴惊异地说不出话。禇士弘笑道:看什么?姑娘低头,脸上飞出一片红霞。禇士弘问:你唱什么曲子?
  秋蕊香。姑娘答。
  哦?禇士弘道,你再唱一遍好么?
  姑娘抬起头,眼光迷蒙,脸酡红似醉,她点头。呀呀唱起来。禇士弘听清楚了歌词: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栏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画。 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东墙柳,春色年年如旧。
  曲调如凄如诉,如怨如慕,一曲终,禇士弘问:是谁教你的?
  姑娘正欲回答。忽听身后一个声音:是我。
  禇士弘回转身,看到素面朝天、穿着简朴的肖雨浓。
  禇士弘神情大不自在,喃喃道:雨浓,是你吗?
  肖雨浓道:大人怕早已把奴家忘了吧。
  禇士弘道:你怎的在这里,不在那边住吗?
  肖雨浓冷冷道:大人新婚燕儿,哪里还管奴家死活。
  禇士弘道:此话怎讲?
  肖雨浓道:此情不及东墙柳。大人若不嫌弃,到奴家住处喝杯热茶。
  禇士弘下了马,跟了肖雨浓走。走入一条窄小的胡同,到一院落门口,进门,是一座杂院,屋宇破落,院里堆满杂物,亦有小孩大人在院中穿梭。院里却有一丛菊花,姿态清高,幽幽输送香气。禇士弘系了马,跟肖雨浓步入东边一偏房。屋里甚简朴,但干净无尘,桌上有一陶瓶插了菊花数支,角落有一炉子,正汩汩烧水。
  你,如何,如何在这里了?禇士弘心下愧疚。自那日赎了雨浓,他从未去看过,一方面是忙于国事和情事,另一方面,恐怕内心里从未重视过这个女子。
  肖雨浓给禇士弘泡了茶,淡淡道:这里未尝不好。大人说得对,我须自食其力。如今我靠自己挣钱。我高兴得很。
  你,如何,生存?禇士弘问。
  肖雨浓眉间有丝愁苦,但很快收敛,脸上有讥讽之色,道:我靠什么,我一介女流能靠什么。你以为用金钱赎我出来,就能改变我的人生么?我靠的是一张脸和一把琴,这些与在百花阁亦没什么区别。我以为我恢复了自由身,能够主宰自己,但是生存是个更大的魔鬼,我被它左右,依然不能自由。我必须为了填饱肚子去卖笑。起先,我也不甘心,我只卖艺,我矜持,但是,曾经我陷入了污泥,我再想清洗自己,恐怕也无法纯洁了。是,我一开始也想,只要心里干净就可以了,但是我会饿,会冷,这些都需要钱来支撑。后来,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做了……我有时候恨你。我情愿你当初未将我赎出,在百花阁,我反而更有尊严。因为大家都如是。即便嫁给其他人,也不用这样抛头露面。但又想,恨你不如恨我自己,谁叫我动了心。烟花女子,怎可以相信感情。
  肖雨浓冷峻地叙述。仿佛这些已经成过眼云烟,不再能伤害她。她淡淡地笑了。背影朝着他,菊影横斜。
  禇士弘内心五味杂陈。一时间,竟无语凝噎。过了很久,禇士弘站起,说:我走了。肖雨浓依然背对了他,她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但拒绝转身。她只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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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禇士弘出去时,天色已然黑透,有风呼呼地钻入他的怀中,仿佛要将他没头没脑覆盖。禇士弘心里一片暗淡,肖雨浓的脸在黑夜浮凸出来,原来自己亦是自私的。
  禇士弘回去问了陆全,他原是吩咐每月的房租由他出。陆全告之,夫人知道此事,断了钱财,而他也答应夫人未敢告诉他。沅沅怎会知道?沅沅为什么不能容忍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但是又想给了她房子,甚至是银子,她会满意吗?她需要的他能给她吗?
  为什么不能。他对自己说,得不到小蕾,即便娶全天下的女子又有何不可?何况她的要求如此卑贱,她只是想看到他,伺候在他身边。禇士弘觉得胸腔涌出一股酸涩的笑意。他于是便大笑起来。
  三天后,一顶小轿,禇士弘将肖雨浓接到府中,接过后,他才告诉沅沅:我纳了妾。
  沅沅杏眼圆瞪:你竟敢?
  禇士弘淡淡道: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
  你!你!……沅沅气得竟说不出话。
  禇士弘吩咐丫鬟道:把二夫人叫过来。
  几分钟后,肖雨浓出现了。她只素淡地化了妆。神色很淡漠,无惊亦无喜。禇士弘道:见过大夫人。肖雨浓款款移至沅沅面前,正要施礼,沅沅忽然站起,啪的一声甩了肖雨浓一记耳光。恨恨道:你也配。
  肖雨浓抚脸神色依然淡漠。沅沅激怒了,正要再打。禇士弘拉住了她的手,道:你打够了吗?一个大家闺秀,竟若泼妇。
  沅沅眼中冒火,道:好好……哭着奔出去。
  禇士弘走近肖雨浓,用手轻抚她的脸道:还痛吗?
  肖雨浓淡淡笑,摇头。
  禇士弘拥了她,道:希望今后可以补偿你。
  肖雨浓眼中有泪,转了几圈,终于出来。她倚在禇士弘胸前,微微闭了眼,仿佛幸福已经来临。
  禇士弘越过她,眼睛望向远处。仿佛看到什么,仿佛什么都没看到。

  文奎向上望了望,离崖壁还有十几米的距离。
  他不能确切知道在他跳崖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锦衣卫已经走了。他听到马蹄飞掠的声音。姐姐是被他们抓了还是死了……不,应该是被抓了,他们说要活捉她的。想到她血涌的脖子,他隐隐有些内疚,好像是自己放弃了姐姐。的确,他跳下的时候,便知道生存的几率很大。因为先前躲避锦衣卫的时候,他向下看过,崖上长了很多树木。只要自己能够抓住其中一棵,便能躲过大劫,如果姐姐也能跳下来多好,但是他没有机会告诉她,他说过要保护她的,结果,他还是像个临阵退缩的逃兵。他心里难过。姐姐现在怎样?他们会将她带到哪里?他们会不会给她包扎伤口。
  姐姐,我不会丢下你。他低低说,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刚上岸,他不由头晕目眩,眼前是极惨烈的场面。幼蕾躺在血泊中,嘴角挂了一丝凝固的笑,仿佛已经死去。
  姐姐!文奎扑上去,人如傻了一样,一边叫,一边拼命去堵她的血,堵不住。忽然想到去试鼻息,但颤抖的手什么都感觉不出。姐姐是不是——文奎感到自己的心在哆嗦,痉挛,在变冷。
  不,姐姐不会死。他忽然吼起来,背了她就朝前面村子奔去。
  天色已黑透。家家关了门。文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拼命敲门。
  有人开门,看到一少年背了全身是血的妇人,吓了一跳,连忙将门关了,文奎又敲,但那家人说什么也不开。文奎又转去第二家,看到人开门,立马跪下,哭道:救救我姐姐,求求你,只要你救我姐姐,我给你们做一辈子的工。
  快去找别人吧。我们不是大夫。救不了你。
  文奎又敲第三家,跪了请求。那家人早就不耐烦,道:这些日官府追查嫌犯,不要招惹到我们门上,将文奎轰走。
  又是第四家、第五家……第十家。没有人接收他们。或是不敢或是不愿。文奎凄凉道:姐姐,你对别人那么好,可是别人根本不会对你好。姐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但是,我一定不会放弃。姐姐,你也不要放弃。
  一个村子转完,又到隔壁的村庄。挨家挨户。不知疲倦。终于,在转到50多家的时候,有一人收留了他们。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他沉吟了一下,便立即将幼蕾抱到床上,观察幼蕾伤势,看到被刺破的肚子后,对文奎苦笑道:恐怕没有希望了。
  文奎又跪下,道:请你一定要救活我姐姐,一定要,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姐姐是个好人,她被坏人害了。没有姐姐,我也不想活了。
  男人道:你起来吧,我会尽力。只是你要做好准备。
  男人烧水、煮刀,动手术,将幼蕾腹中的孩子取走,缝伤口、上药、包扎。文奎打下手,递水、递工具,当接过那个死去的面目全非的孩子的时候,他止不住失声痛哭,哭得反胃、呕吐。
  一切停当。天已经蒙蒙亮。男人看着憔悴的文奎道:你也歇一会吧。
  文奎倔强摇头,说:我要看着姐姐醒来。他走到床边,看着气息奄奄的幼蕾,道:姐姐,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你一定不要放弃希望。姐姐是最乐观、最珍爱生命的人,文奎知道姐姐,一定会争取每一点希望,姐姐,你相信命在自己手里,可以自己争取的,姐姐你一定要争取。文奎一定会看到姐姐灿烂的笑靥……
  男人在边上叹息:你们姐弟情深,我,很感动。我想,你姐姐会听到的,我也会努力让她醒过来。现在,她需要休息。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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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奎走到男人面前,跪拜,说:大伯,我谢谢你。你救活我姐姐,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男人笑道:我只是尽医者责任,我不需你为我做什么。我想问你,你姐姐怎么被人伤这么重。
  文奎不知如何启齿,但想到那人救了他们,便不好隐瞒,说:是锦衣卫。大伯,我知道很牵累你,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要姐姐一好,我们就走。
  男人道:无防,我也恨那帮人。看你们似江南人氏,怎的来了贵州?
  文奎又语塞。因为自己的身世与前往贵州的目的实在不能说。
  男人宽宏一笑,道:算了,大家各有隐衷,我也分辨的出谁好谁坏。只是这几日,经常有人查夜,我得想办法把你姐姐藏好。你把血迹料理干净。
  很快,男人找了处地窖,将幼蕾藏进去。果然,这日晚上,有官兵搜查。官兵也不知哪听来的风声,说:听说你家收留了两个人。男人道:是个病人,作为医者,没有不救的道理。长官如不相信,自可搜查。随即拿出几锭银子。官兵虚转了一圈,便出去了。
  文奎在地下,听了也自心惊。不久,范大伯将他叫起。说:没事了。又为幼蕾诊视伤口。
  文奎急道:怎么样?
  范大伯道:不好说。端看她的抵抗力。但是她以前似乎也受过许多伤,许多旧伤都未痊愈。我真不明白,她怎会染这么多伤。
  文奎默然,而后道:她总是喜欢帮助别人,只有别人没有自己,就这个样子了。
  范大伯让文奎休息,文奎只是不肯,倔强地守在幼蕾身边。在心里为她祈祷、打气。
  许是他的祈祷真有灵验,许是他的鼓舞她都听到了,5日后,幼蕾悠悠醒转。
  文奎激动得落泪,他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幼蕾茫然了一阵,转头看到文奎,忽道:文奎,是你么?我们是不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文奎笑,带着泪花的笑。姐姐,不是,我们活着,文奎和姐姐都好好地活着。
  大伯,我姐姐醒了!文奎兴奋地叫,一溜烟跑上去。而后,他将范大伯拉到幼蕾面前,说:姐姐,你要谢谢他,他救了你。
  幼蕾颌首,笑说:谢谢。
  范大伯摆手道:不要谢我,要谢你弟弟。他挨家挨户找人救你,又天天陪你说话,鼓励你,我也感动了。
  幼蕾转向文奎,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范大伯道:你现在虽然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还没有度过危险期。
  文奎“啊”一声,脸上有明显的失望。幼蕾便道:文奎,姐姐会努力活下去,姐姐一定不会辜负文奎的希望。
  文奎伸出手,道:拉勾好么?
  幼蕾一笑,跟文奎拉勾。文奎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忽然想到自己的孩子,心刀割一般疼痛。六个月了,她能感受他的生长律动,他的调皮可爱,她深爱他,但是不该来的真的来不了。她和那个人的情缘实在太薄,想保存他的骨血竟也不能。也许这是他们的宿命吧。
  现在,你又重归于零。傅幼蕾,你还有路要走。放下牵念,放下孽缘。要像野草一般顽强生长,好好活下去。笑一笑吧。幼蕾默念,脸上隐出一个笑容。
  十天后,幼蕾可以起身,行走,为了及早让文奎父子早日见面,她提议上路。
  文奎道:这几日,我忽然发现,姐姐对我来说最重要,其实,见不见爹,都无所谓。
  幼蕾拍他肩膀道:怎能这样说。我真的没事了,你没发现我的命很大吗。文奎,我们还是早日出发,我怕到时再也找不到你爹。
  范大伯取出一些药和银两,道:既然执意如此,一路要小心,文奎,你要好好照顾你姐。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们。
  两人与范大伯依依惜别。

  禇士弘出征北上。临行前,他到内堂告别。肖雨浓送他一个锦囊,告诉他,她为他祈了福,他一定会顺利回来。禇士弘轻轻抚了她一下。旁边沅沅脸色不好,跑上前,抢了锦囊,扔到地上,并踩上去。肖雨浓没有反应。禇士弘看她踩够,不动声色拾起,擦拭了下,放入内衣。也不看沅沅,只对肖雨浓道:好好保重。说完便走。沅沅气得脸都白了。怔忡一阵,连忙跑去拉住禇士弘,道:你眼里没有我吗?我是你正妻。
  禇士弘淡淡道:你保重。
  沅沅哭道:士弘,我心里难过。我真的很后悔嫁了你。我原来在你心里一点分量也没有,甚至不如一个妓女。是我天真了,我原以为,只要付出真心就可以感动你。我原来什么都不是。是我自轻自贱。
  禇士弘勉强道:你如果后悔,我可以写休书。
  沅沅怒道:我做错什么,你怎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愤然回内室。
  沅沅郁闷之极,要了酒,一个人在房中喝。回忆前程往事,只更添烦躁。
  婚前,若非她死缠烂打,他根本不想娶她;婚后,又让她备受冷落。她觉得委屈,她姿容秀丽,娴于诗书,家世显赫,她哪点配不上他?她含泪对他说,我不好我改。这辈子她从没这样低三下四过。她知道他留情于傅姑娘,她忍,就算是先来后到。可他居然还在外头养女人,还是个妓女。初初听到这消息时,她如遭晴天霹雳,她断了那女人的经费来源。可他居然光明正大把她娶回家。她怎能与这种女人平起平坐。他怎可以如此残忍对她。她的婚姻就像一个坟墓,死气沉沉,也许跳出来更好。但她不甘心,青春与时间都付出了,他是坚冰还是没有人性。沅沅的眼泪便扑簌簌落下来。眼泪化成了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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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沅嘱吟雪买了砒霜。她下在茶水中。又叫吟雪唤肖雨浓过来。
  沅沅压住砰砰跳的心,尽量神色自若道:既然士弘纳了你,我也无话可说。以后就姐妹相称,好好共处吧。
  肖雨浓不说话。沅沅唤吟雪上茶,道:姐姐先喝口茶吧。肖雨浓并不喝,脸上有薄薄的笑,似乎已猜到她的伎俩。沉吟片刻,她说:夫人不会有这样大量,我知道。其实夫人,你何苦针对我,你除掉了我,你仍旧得不到他;就像他娶了我,他未必是留情于我。你也许不知道,他把我娶过门后,我们还没有同过房。
  沅沅一惊。又看到她站起,走向窗边,渺渺望向外面的两棵玉兰树。嘴角的笑很复杂。沅沅分辨不出。过一阵,听她道:他只是怜悯我,给我一个归宿。他的心里没有我。其实以前,我就知道官人有意中人,我原以为是你,很羡慕,现在我明白并不是。夫人的处境其实我也很同情。
  我不需要同情!沅沅愤然插道。
  肖雨浓浅浅一笑,道:夫人无须激动。其实人生真的很无奈的,夫人得到名分,却得不到心,那人得到心却没有名分。我也不知哪种更好。我,我比你们更不如,名分与心都没有。但是我满足了。因为我爱他,只要能够经常看到他,能够给他端一碗热茶,斟一壶酒,听到他说一句话,知道他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就满足了。官人能给我这样的机会,我这样卑微的女子,还要求什么?
  沅沅面色惨白。她做不到。她惊世骇俗地摆下春宴,就是想找一个能够相濡以沫的爱人。结果,她还是没有这样的运气。也许得不到的是最好的,他一直对那个人念念不忘。她争不了。她也不知和谁去争,但是要离开他,她也舍不得。她的自信与骄傲,她的心血与努力难道就这样付诸一炬?
  夫人,明天我就启程去嘉兴。官人临行前吩咐的。雨浓还要侍奉婆婆,所以,只能抛弃夫人一片心意。肖雨浓盈盈告辞。
  她早就猜到她会害她。沅沅觉得自己卑劣,这辈子她未做过这样恶毒的事,然而爱将她逼疯了。沅沅将茶水泼了一地,又呜呜哭起来。
  第二日,肖雨浓便由陆全护送去嘉兴了。
  沅沅看了她走,想起上次在嘉兴,她与他共坐一骑,耳鬓厮磨,空气中全是爱的味道,她以为会得到他,她以为未来一片明媚,然而——
  肖雨浓真会满足吗?她不知道,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笑。
  似这般如花美眷,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终于对自己没有了信心。抓住不如放手。天又高又远,她的人生也还要继续。

  第九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情

  1。生存夹缝
  永乐八年十一月,朱棣带马步官军兵50万亲征鞑靼,这次气势很盛,皇太子及一干高级官吏随行,朱棣的宠妃江妃也随侍在列。
  江蓝实际上未料到朱棣会带他北征。朱棣随行前也未作任何解释。但是到了大漠,望着莽莽苍苍的黄沙和一碧万顷的草原,望着朱棣在山顶策马凝望这一切的眼神,她才明白,他是想让她了解他,了解他的血性与根脉,他的豪雄与广博,了解他与北地朔风的隐秘关联。他要告诉她,虽然身处江南,但是丝竹之音与小桥流水,并不吸引他,能令他热血沸腾的是万马嘶鸣与嘹亮号角;是沙场秋点兵、大雪满弓刀。
  江蓝悄然掀开帘门,一股清寒凛冽的风立时肆虐进来,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寒冷,大气的寒冷,张扬而且跋扈,并不似南地的风阴恻小气。她捋着发丝,看着前方策马驰骋的朱棣,发起呆来,那还是端坐皇位神圣不可侵犯的皇上吗?他同样有着激情与豪气。恍惚中,似乎记得朱棣对她说过:我喜欢战场,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看爹的部将出征的场景,亮甲怒马、旌旗飘扬,万千人服从一人,这是多么光荣的时刻。那时候,我就梦想着成为主帅、发号施令,在战场搏击。
  江蓝发现,对于朱棣这个人,她的感情一直在变化着。像一个存了很多结的绳索,再也无法理清。就是在说不清道不明中,她陪了他八年。
  八年前的光景依稀还在眼前。她不顾宫女的阻拦,拼了命地向宫中奔去,宫中火光冲天,宫女太监四散逃逸,燕军四处抓人,哭嚷嘈杂声在火的气焰中升天,她抓了一个宫女,问:皇上哪里。宫女道:娘娘快跑吧,皇上、皇后都已经自焚啦。她当时脑子哄了一下,等愣过神来时,已经被一个太监抓住了,要将她执至朱棣前请赏。她当即甩了袖子,厉声道:放手!许是被她的威严所慑,太监松了手。她整好衣衫,脸上挂一抹冷笑,从容不迫地迈向火海。只是未能如愿,在她即将被火焰吞噬时,有人飞身把她拖了出来。这个人就是朱棣。后来朱棣对她说:你很美。你一身白衣,翩然赴死的姿态很美,你打动了我。
  被朱棣收容的江蓝觉得耻辱。周围效忠于朱允炆的宫人殉难的殉难,逃离的逃离,百官虽有降附的,但是很多人以高贵的气节凛然殉主。而她屈辱地活下来,以前任国君的妻子身份伺候他的仇人。
  第一次,朱棣让她侍寝,她暗暗持了一把剪刀。朱棣拉开锦帐时,她猛地举起了刀,对准自己: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自戕。朱棣大怒,叫侍卫。但是侍卫进来时,他挥手让其出去了。江蓝本就抱了必死之心,她仇视地盯着朱棣,冷冷地骂他:篡位的逆臣,竟敢碰我!朱棣脸色阴鸷,道:不怕死吗?江蓝大笑,将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用力刺去,但是依然有人阻止,此人还是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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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春风十里   


  朱棣让人将她拖出去,关入冷宫。
  在冷宫中的江蓝反倒轻松,似乎在心里对得起朱允炆的情意。她自分必死,便也一天天磨下去。时间一久,自杀的勇气便愈加稀薄。直至朱棣第二次临幸。他未忘记她。她突然想。
  那日,她颇踌躇。是否还应该带一把刀,最终没有。她不知自己到时将怎样应付,心里忐忑,但奇怪的,朱棣并未与她共眠。朱棣说:听闻你箫吹得很好,为朕奏一曲。原来他听到了她的箫声。他难道还曾记挂她?她的心里略略动了下,像春风拂开水面。看他神情平和,她没有拒绝,只是吹了首凄楚的亡国曲子。听到一半,他就不耐烦地挥了手,让她停止。他紧紧盯着她说:他值得你这样对他?她说是,我是他的人。他说是因为道义还是爱情,你真的爱他吗?她犹豫片刻,说是。这是不能否认的,她还是做宫女时就倾慕东宫的箫声,与众宫女一样对风流潇洒的太孙心仪。
  你喜欢他什么?朱棣似乎很有耐心地问。
  江蓝又犹豫片刻,道:说得清便不是爱了。
  朱棣道:你恨我?
  江蓝道是。
  朱棣道:是因为我抢了皇位吗?但是凭什么他能坐上皇位?他养在深宫的时候,我就在战场了。就因为他是大哥的儿子吗?大哥为什么能做皇上,就因为他出生早吗?
  江蓝默然,又辩解道,任何事总是有规矩的。大家都破坏,那世上不就乱了吗?
  朱棣笑道:规矩是人制订的。朕破坏规矩,自然有本事叫别人遵守朕的规则。
  江蓝道:你约束的住吗?
  朱棣道:朕手里有两样东西,一样是缰绳,一样鞭子,当缰绳不管用的时候,朕用鞭子。
  江蓝不寒而栗,对于朱棣血腥镇压建文旧臣的事她也时有耳闻。她突然昂起头,道:举起你的鞭子吧。
  朱棣却似乎很有兴趣。他放过了她。
  几日后,他册封她为贵人。住德馨宫。
  江蓝起先是不安的。你怎能接受他的册封?岂不是公然承认你是他的女人,满朝文武都看着你,你不觉得耻辱么?她日日问自己。但后来她安定下来。因为日子,过得很快。而且是那样无动于衷,并没有什么人来指责她,她只要挨过自己的良心。但是逃脱良心的指责也是不容易的。白天一个人的时候,晚上梦里的时候,她会想到朱允炆,想起他温文地教自己吹箫写字,想起自己为他研墨,想起她从他的窗户中爬进去。不能否认,她曾经并且仍然爱着他。难道她不应该用死来表明清白吗?
  但是她踌躇了,并不完全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她问自己有意义吗?她需要为他政治的错误付出代价吗?也许正是在衡量的时候,爱情便已经飞走了。
  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了龙胎。很荒诞。她曾经想为朱允炆生一个,现在却怀上了他敌人的孩子。她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那是一种耻辱,以后面对他,就像天天在提醒自己身上的污点。她决定死。
  她一个人在德馨宫离群索居,除却一个宫女照料,并没有人注意她,他们从未当她是主子,而是一个卑贱的有罪的人。
  一日黄昏,她破开一只花瓶,用碎片划向自己的腹部。
  她看到血涌流出来,她有一瞬的游移,她还年轻,她还想活下去。但是另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飞奔向她,死亡有时候也很惬意。
  但是,她还是没能如愿死掉。
  朱棣的亲信禇士弘救了她。他对她说:死是一件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事情。但是他怎能知道,对她而言,早死与晚死有本质的区别。
  之后几天,她看到他经过的踪影。他关心她么?还是好奇?一个前国君的妻子如何侍二夫?她羞恼。
  她忽然将他召进来。她对他说:你想看什么?
  他说只是想看看她身体好些没。在这个地方生存很不容易。
  她心一暖,默默说不出话。
  在敌人的宫殿,她很寂寞,很孤独,被人当怪物一样看待。她需要拥有一份友谊。
  他告辞。她忽然说了句自己都觉得很微妙的话:你能经常来看我么?
  他似乎一愣,但没有食言,他每个月会来一趟,有时候会给她带一些在外地买的小玩意。
  她问他:你不怕么?与皇上的妻子走这么近?
  他笑,很诚实地说:暂时还没有,以后说不定。
  她也笑,觉得内心滋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说不清楚。
  他们之间聊的最多的是政事。皇上做了什么?又杀了哪些人。
  她是需要那些鲜血的,仿佛浇在她头上,加深她的仇恨。她必须拥有这些仇恨,否则她担心自己会忘记。因为朱棣对她并不坏。他偶尔会将她叫去吹箫,他说那种苍凉的东西令他想起大漠。他也喜欢与她斗嘴,看她搜肠刮肚地反驳,而后目瞪口呆地咬牙切齿,就会笑。或许对朱棣来说,江蓝是与其他女人不同的,他想换换口味。江蓝是这样想的。所以她纵容自己的尖酸刻薄,因为如果掉脑袋那是自己的期盼,如果不掉,她乐意让朱棣不舒服。但朱棣似乎没什么不舒服,江蓝,对他而言,怡情而已。
  对禇士弘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她不得而知,也没有放任它生长。在得知朱允炆有可能活着时,她忽然有一种难以面对自己的情绪。
  活着的朱允炆知道她侍奉敌人会怎样看她呢?
  她又想死,但是现在才死是不是太迟了些?
  报仇。这两个字冷冷射向她,就像满布乌云的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猛然点亮她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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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余生还有什么可做?隐忍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
  好吧,开始。她要采取行动。第一步自然是赢得朱棣的欢心。
  她开始观察他的行踪,而后守在他必经之路上。她素衣素面,坐在花丛中,渺渺遥看着水面。
  朱棣摆脱了随侍。向她走去。手放在她肩上,说:你怎会在这里。
  她转头看他,神情淡漠,说:我在等你。
  哦?朱棣眼光闪烁。
  她淡淡笑,很奇怪,还是很不屑?
  哦,朱棣说:差不多有点受宠若惊。
  她翩然一笑,道:皇上什么得不到。
  朱棣道:这句话是否可以用在你的身上。
  她没有回答,看向湖面,有风过,划出鳞鳞细浪。
  当晚,朱棣便宣她侍寝。这回,她略微迎合了一下。
  他说:你要朕做什么? 我不相信你突然爱上朕。
  她说:不错。我想做你的妃子。
  他看她,说:你会稀罕这个?
  她说:为什么不?我已经被你占有,屈辱已经存在,我只有再往上,才没人敢说我闲话。
  他笑,说:现在也无人敢。
  她偎到他怀中,肢体柔软,却冷冷地说:皇上也未必喜欢我吧。只是征服,当我对你顺从的时候,你可以将我当一只破鞋一样扔掉。
  他紧拥住她,凝神说:你是个奇怪的女人。顺从的我见的多,像你这样的少。但我并不是喜欢追求野味的人。
  她说:你觉得我另有目的么?
  他哈哈笑,道:不管你是否另有目的,我一定要让你对我心甘情愿。我会向你证明的。
  几日后,江蓝被册封为江妃。皇上很宠爱她,经常让她陪侍在身边。
  她成功了。皇上不缺女人但缺爱,在与朱允炆的暗自角力中,她成功地激发了他对她的争夺欲。她依然会另他不舒服,但她也会适度表现自己的关心。让他在若即若离中迷失沉醉。
  她似乎也会很享受这种感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她一直的梦想。她似乎要忘记自己接近的目的了。
  而且对朱棣这个人,她也是有些动容的。他勤奋用功,每每四鼓即起,早上有早朝,晚上有晚朝,外朝处理完毕,还要处理后宫的事,一有空闲,就立即翻阅经史,一刻也不松懈。江蓝问他,朝廷这么多人才,你何苦若是。他说:是我的天下,我要知道所有事情。他还令人将官员名字写在武英殿南廊,以时时熟悉思考政情。他开始叫解晋等人编撰一本浩浩荡荡的书,叫永乐大典;他屡次平定蒙古,建立威信;他叫郑和出使西洋,宣扬国威。他要做一个千古称颂的明君,虽然是篡位,但他要证明自己完全够格做一个伟大帝国的国君。
  他也许做到了。江蓝想。
  夜半时分,江蓝为之研墨、焚香,而后拿了他的书在边上陪他。他休息的时候,会拉了她的手,跟他讲他的内心。
  他说:我喜欢在战场上的感觉。战场是非常残酷的,活下去是唯一的目的,活蹦乱跳的人很可能明天就是森森白骨,无数的鲜血与尸体,让我认识世界的本质,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
  他说:四年,我一步步走下去容易吗?我可以击败朱允炆十次,他依然是皇帝,但他只须击败我一次,我就可能永不翻身。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玩一场不能输的游戏。我也曾有过困惑的时候,但是每次动摇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要坚持下去,胜利实际上就来源于再坚持一下。
  他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输吗?他太过仁慈,太过理想,可这个世界不是他想象的状态。我用我的努力,争取到了皇位,我会用我的行动来证明我是这个帝国最合适的继任者。
  ……
  她说不出话。
  偶尔会尖利地说:残暴地杀了很多人,你是不自信的。因为宽容决不是虚弱。
  他冷笑道:你懂什么,做大事不能有妇人之仁,我用屠戮威慑我的子民。这是必要的手段。

  爱妃,你来!朱棣拉起帘门,将江蓝从飘渺的思绪中拉出来,此刻他们登在了伯颜山上,远处万里黄沙,风声隆隆,朱棣指了前面道:20年前,我曾经远征过此地,那一年我31岁,你不会知道,那个时候,这里还住了很多人家,是个繁华之地,而今一片荒凉,只有吹过大漠的风成了他的主人。时移事往,沧海桑田啊!
  时移事往,沧海桑田。不错!江蓝道,不知若干年后,这块土地还能不能留下你的印记。
  好!朱棣点头,来人!
  一帮兵士开始在山上刻石勒铭:惟日月明,唯天地寿,玄石勒铭,与之悠远。
  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是因为他们不知人虽渺小,但功业可以永恒。朱棣纵情大笑。
  笑声随风传得悠远,每块石子每棵小草都能感受到这个大明皇上成功的豪情。江蓝看着他,心情迷失。她知道这个人是幻想以文治武功获不朽的人。他残暴、乖戾,又豪情万丈,有决心有毅力,他的确是个做大事情的人。她不免拿他将朱允炆比较,朱允炆自小生长于深宫,沉迷于书上的知识,他也有理想,幻想拥有一个平等、和谐、友爱的国家。他对他的大臣温文尔雅,对百姓慈悲为怀,甚至有些博爱,然而世界远没干净到可以实践他的理想。他压根不知道外面世界的模样,不知道丑陋,不知道无耻,清洁无尘,就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他失败了,因为他注定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无耻的残暴的叔叔上了台,手上沾满了血腥,但不能阻挡他成为明君。一个好的国君,原来并不需要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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