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小庆子,小德子继续扫着地上的积雪,状似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到容顺仍在看着他。容顺也没有意料到会被发现,尴尬地咳了声,往其他地方走去。
  是他!这几日盯着他看的竟是容顺!
  小德子虽弄明白了一件事,却又更糊涂了。为什么容顺会盯着他看?他有哪边值得他注意?
  “圣上来了,圣上来了!都别弄了,快跪下接驾!”
  一众奴才罗列于门两侧,跪下低伏,德妃也立于门外,静候圣驾的到来。太监刚唱和完,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承德宫巨大的宫门外。皇帝三十岁许,身形高大。养尊处优的日子令他看起来并不显老,一眼瞧去仿佛还只有二十多岁——只是已少了少年人的飞扬锐气,只有那斜飞入鬓的双眉,还显示着几分当年的潇洒不羁。
  “爱妃免礼。”皇帝忙扶起裣衽款款行礼的德妃。德妃秀颜如花、姿态尊贵典雅,任谁看着她都会感到赏心悦目,就连阅遍佳丽的皇帝也不例外。只是皇帝不知为何总有一点失落,似乎在这妃子身上,有一些曾令他迷恋过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
  皇帝领先踏入院内,德妃恭敬地跟在身后一步。蓦地一道白光刺目一闪,皇帝停下脚步,往一旁看去。是一个耳朵裹着白纱的小太监。
  “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该死。”容顺慌忙跪下,“是奴婢一时疏忽,让这鬼摸鬼样的小太监玷污了圣上视听,奴才马上叫他滚回去!”
  “鬼摸鬼样?”皇帝感到好笑,“怎么就鬼摸鬼样了?朕瞧着不像,你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他的声音清亮剔透,初次面见圣颜竟然宠辱不惊。平静如斯,倒让皇帝产生了几分兴趣。
  “没什么敢不敢的,抬起头来。”
  卑下的奴才只得抬起头来,皇帝看得一怔,脱口问道:“朕是否见过你?”
  “回皇上的话,从未。”
  皇帝听得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宫里的奴才这么多,都是这么一副装束、一副恭顺的眉眼,没什么大的差别。或许是他将他与哪个身影重叠了吧?皇帝摇头走开,心思却背着身影在那少年身上停了停。这少年也端的秀丽。
  “不知何事令皇上来得如此匆忙?”德妃服侍皇帝坐下,便要为他捏肩,皇帝拉下她的手问道,“皇儿在哪?”
  “正在书房念书。臣妾将他唤来?”
  “不必了,让他好好读吧。”皇帝欲言又止,霍地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
  “皇上似乎有话要对臣妾说?”德妃乖觉地引话。
  “日前大臣们联名上书要朕早立太子——朕又何尝不想立,只是决心未下……”皇帝顿了顿,看向德妃,德妃只是恭顺地立于一旁,没有任何反应。皇帝忍不住道,“爱妃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臣妾何来资格担心?一切任凭皇上作主罢了。”
  皇帝点点头继续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纵观朕的几名皇儿,大皇子最为聪颖好学,朕也确有此意。”
  德妃不见喜怒,只是淡淡道:“几位皇子都还小,资质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朕也是这样认为,只是大臣们却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储君’,非要朕如今就选出太子。”皇帝声音中有了几分怒意。
  “大臣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主意还是要皇上自己拿出的。”
  皇帝突然叹了口气:“这主意岂是说拿便拿得出的?先不说要受大臣们制肘,就是太后那里也要说得过去才好。”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要做什么自然是只管去做,没有人真正会敢说个不字。”
  “你这是叫朕要一意孤行吗?”
  “臣妾不敢。”
  皇帝看着貌似恭顺的德妃,突然间感到一种难言的疲倦。这聪明绝顶的妃子定然是知道他在试探她,否则说话不会如此的临摹俩可。但身为皇帝,权力的操控者,却由衷地对这种游戏感到厌倦。
  “朕打算立皇长子,但太后那边肯定是难以妥协的。你也知道,朕这么多年对你的宠爱早已引起太后的不满。”
  德妃惊诧莫名,没有想到皇帝这么早就把话说破,然而在给出答案的同时,又把另外一个问题丢在了她的眼前——太后的态度。
  自她进宫以来,太后就对她颇有意见,不满意于她的“草莽”出身,更重要的是——她曾身为人妇。这是太后决不能容忍的,但当时皇帝迷恋她甚深,太后若强行阻止,不免让母子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恶化,得不偿失。此后她怀上龙子,皇帝认为是她带进宫来的福气,就以此为由封她为妃,太后表面虽没说什么,心中却更加不满——甚或不惜派人刺杀她们母子!
  如今皇帝若要立皇长子为储君,除非那老寡妇死,否则是决不会答应的。幸而皇帝自有主见,对太后又向来有芥蒂,她倒是不必担心什么。
  但既然太后的看法不重要,皇上何必又可以提起?
  皇帝见她不说话,只当她也被这个难题给难住。
  “我们也需迎合一下太后,譬如——皇儿大了,以后不能在与他母后再住在一起了。”
  德妃一震,神情中也不自觉流露出来。原来是如此啊,他又何必拐弯抹角……德宁出生时身子就弱,皇帝特许他留在母亲身边,以后又因为对她的特别宠爱,也就将德宁一直留在了承德宫。
  如今还是要将他从她身边夺走了。即使知道这是让德宁登上皇位的必经之路,德妃仍然感受到了一种骨肉分离般的疼痛。那个喜欢偎依在她怀中的孩子,从此以后便再难见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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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别走!”
  “公主还有何吩咐?”
  “我……我有点头疼。”说着,小公主真的往一边滑倒。小德子一时不能确认这顽劣的公主究竟是不是假装,但心想就算她意在骗他过去,至多也不过让她咬掉另一只耳朵罢了。
  “奴婢僭越了。”
  小德子探向公主的额头,果然是烫的。当真是矜贵身子富贵命,不过被寒风吹了吹便惹上了风寒。这冰块似的地上是万万不能待的了。小德子无奈抱起了虚弱的小公主,却发现这娃娃嚣张的气焰下竟是出人意料的瘦弱。将她放在床上,灯光照耀下的面靥果然有几分病态的潮红。
  “奴婢去禀告娘娘。”
  “不要去!”小公主虚弱的声音梦呓一般的传来,“不要告诉母后……她会生气的……德馨不想惹母后生气……呜呜。”
  小德子坐在床边,看着小公主半睁的星眸,忍不住好笑起来:“我看你平日里惹的也不少了!”
  小公主滚烫的手无意识地拽着小德子,呜呜地哭着:“因为只有德馨不乖的时候,母后才会注意到德馨……”
  小德子不禁糊涂起来,又听她继续道:“母后只喜欢德宁,不喜欢德馨……呜呜……”
  原来如此!虽然是双胞胎,但德宁毕竟是德妃唯一的皇子,也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合宫上下自然格外的宠爱,同时也不难免忽略了公主。小公主为了引起他人注意,平日里便一个劲地撒泼使坏。想来也是,今日这小公主也是在德妃到来时才突然间打闹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德妃没有安抚她,竟还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小德子看向床上气息恹恹的小公主,心中竟涌起与这尊贵已极的孩子同命相连之感。他进宫前的事情完全不记得,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过母亲,受过她的宠爱。他以为自己从不在意,在有记忆以来就成为了世上最为卑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如今却被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唤出了不曾有过的悲苦……自怜的同时小德子也不由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他叹了口气,将公主扶起,并指点上穴位,内力和缓地透指而入,流入丹田,继而分散四肢,缓缓逼出寒气。
  小公主安静地睡下时,已到了鸡鸣时分,宫监们大约都快起床了,看来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去找“那个人了”。
  小德子心中不由叹了声:
  师父啊——
  合上寝宫的门,小德子急急掠回睡房,正躺好,已有管事的太监过来叫门了。

  “万岁爷明日驾临承德宫,还不赶紧收拾?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换的换,该洗的洗,谁要是敢偷懒了——嘿嘿,小心了我手上这根竿子!”
  说话的正是容顺,将手中三尺长二指粗的竹竿在手心里摩挲着,见着某个不顺眼的,便一竿子挥去。竹竿小蛇般的活了过来,吐着芯子想咬哪便咬哪。
  容顺把玩着竹竿,盯了一眼正在假山上捋雪的细瘦身影,眼里笑着,手中的棍子却猛地抽上最近的一个小太监。
  又是一身惨叫!
  小德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往那个方向看去。近来他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有人总是在盯着他看。而每当他小心巡视时,又不见那人是谁。
  连连下了三日的大雪在昨日猛地刹住,连漫天密布的阴云也于昨晚被东风吹尽,黑色的天幕冷不丁地扯出了一角月牙儿。
  今日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风儿仿佛都在这几日吹尽了,暖洋洋的空气静止了一般地贴着人身子,十分暖和受用。若有什么喜事,也当在这样的日子发生。小德子想了想,对于奴才们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喜事会落在他们身上呢?无非是沾点儿主子们的喜气罢了。小德子心中略略一黯,但也只是一会儿,他又被其他事引去了心神。
  他正站在假山的高处,放眼望去,满园子的银妆素裹尽收眼底,亮灿灿的阳光一照,更是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犹如身处一个白雪筑成的冰洁无比的世界,灵台仿佛都升华一空。
  “后院都别收拾了,全都去前院,圣上就快来了!”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刚来通知了,说皇上一下朝便往承德宫来,此刻已在路上。容顺虽惊却不乱,吩咐着所有人等先去打扫前院,又匆匆地回屋告诉德妃,德妃也是一惊,吩咐婢女们赶快准备热茶热水。
  “针工局的衣裳可送来了?”
  正说着,针工局的小太监可可地就送来了。小太监领了赏,退出殿外,满院子忙碌的身影晃来晃去,小太监只闷着头自顾自地往外走,猛可里撞上个人,忙低声告罪,抬头一看,一副眉眼干净得仿佛被洗涤过,正是小德子。小德子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两个人便这样你瞪我、我瞪你地看了半晌,小德子蓦地“噗哧”笑出声来。
  “我便说咱们往后见的日子还多着,这不,低着头走也能撞见!”
  小庆子见他笑得透彻,心中却仍然忐忑。
  “小德子……”
  “好了,不说了。”小德子拉了下他的手,道:“师父好吗?师兄弟们可还好?”
  小庆子也笑了起来:“好,都好,师兄弟们都念着你呢!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的?”
  小德子刚要说什么,便觉一道锐利的眼光射来,扭头一看,是容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小德子低声道:“你先去吧,今儿圣上要过来,回头见了再说,总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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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顺领命出门,顷刻又折了回来。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明。”
  德妃更加不耐,几乎将手炉掼下来,声音中带了几分压抑的怒气。
  “说!”
  “娘娘,近日奴婢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圣上打算立太子了。”
  德妃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早几日你便说过了,也不见圣上有个动静!”
  “这次可是千真万确——”容顺压低了声音,“是相国告诉奴才的,相国的意思——娘娘是明白的。”
  “相国?”德妃冷笑,“他自己的侄女也在宫中,又怎会攀本宫这根低枝?”
  容顺嘿嘿笑道:“娘娘是明白人,又怎会不知道?”
  相国位列三公,正一品,位高权重,只不过野心太大。巴巴地将侄女送入宫中,不料三四年过去了,也没能诞下皇子。相国担忧之余也不得不另寻出路——譬如她这个生了皇长子、却又地位低下受人排挤的德妃。
  德妃悠然坐下,笑了起来,眼神中却有几分恍惚。
  “容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是,请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这么做可都是为了娘娘!”容顺先告了罪,这才不紧不慢道,“如今三公之中,相国独大,朝廷之中无不唯相国马首是瞻。其他二公虽各有所托,却也不敢公然违逆相国的意思。如今相国看中了娘娘,正是娘娘的机会,他想利用娘娘,娘娘也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忍一时之气即可获大好江山,只有娘娘的好处。只要将来这天下到了皇子手中——娘娘手中,还不是任娘娘如何行事吗?所以如今相国的气得忍着,太后的气得忍着,各位妃嫔的气也得忍着,忍过一时便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位极天下!”
  “好一篇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辞!”德妃舒展了眉头,说的话却是亦正亦反,似赞叹又似讽刺,连容顺也糊涂起来。
  “你说了这么多,说到底不过一个‘忍’字。你究竟想让本宫忍什么,不妨明着说出来。”
  容顺大胆抬起头,直视德妃端丽的容颜,道:“奴婢已叫人去截住曹太医了,此时应已到殿外。”
  “容顺,你是个聪明人。”德妃端起茶,细细地吹着,“但又是笨人。真正的绝顶聪明者必当知道聪明不外露,该明白的明白,该糊涂的糊涂。你就不懂得这个道理。”
  “奴婢省得,奴婢只是想表示,奴婢的聪明与驽钝都只为娘娘所用。曹大人应在外面等着了,奴婢告退。”
  看着那卑恭的身影消失,德妃手中的瓷杯突然间片片碎裂,滚烫的水悉数浇在了手指上。德妃握住肿痛的手指,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容顺引御医进了下人房,看着御医将小德子的耳朵包扎起来。
  幸而公主年幼,只是咬破了一些皮肉,不致残缺——残缺了倒也好,便可直接将他赶出去,也省得他大伤脑筋找他的过错!
  容顺看着小德子擦去血迹后的脸,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虽然肌瘦,却仍看得出难得的姣好容颜,倒是有几分像……
  传闻娘娘入宫前曾经身为人妇——嘿嘿!容顺嘴角牵出皮肉不动的一抹笑,看到的人也只当他是在撇嘴。
  他知道德妃并不信任他,他向来是忠诚不足奉承有余,主子们不信任他,同样他也不绝对忠诚于某一位主子。要在宫里生存下去,这就是需要绝对遵循的法则。没有永远尊贵的主子,却有永远受宠的奴才!
  而今德妃既需他与相国通消息,又有了把柄抓在了他手中。
  所以他不担心,担心的只会是德妃!
  “什么?”容顺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以致于没有听清太医的讲话。老太医只得重复一遍:“适才听宫女们说公主不停哭闹,又在外面玩耍,莫不是得了什么风寒,老夫想去看看。”
  “不必了。”容顺客气道,“公主正被娘娘关禁闭,此刻谁也不准进去探望。”
  老太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收拾了药箱,跟着容顺出去。
  承德宫竟将一个小太监看的比公主还贵重,当真是……稀奇。
  第三章
  小德子并不在意耳朵上的伤,这种小伤口,比起他平日里被师父责打以及上次的二十棍杖,简直如被蚊虫叮咬。他只在意德妃怪异的行止,行止雍容克制的娘娘似乎一见到他便会失控,令人难以理解。但有一个人——那个伏在墙头的人一定知道。
  夜色侵入承德殿,直到最后一盏宫灯也被熄灭,同伴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小德子便悄悄起身。掠过大殿偏房时,一个隐约的哭声令他停住了脚步。那是……那位骄纵的小公主的房间。
  小德子不由摸了摸被包裹住的耳朵,本想不必在意的掠过,但不知是什么缠住了他的脚步。他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偏殿的门。
  宫殿高深,只一个人居住,未免显得阴冷空荡——何况只是个孩子。黑暗的室内,一盏立地纱灯照亮床头一隅,但公主却不在床上。
  “公主?”
  小德子寻声摸去,掀开纱帘,却见那小小的身子抱着膝缩在灯光照不到角落里。听到有人叫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可爱的小脸上濡了一脸的泪水,那般睁着大眼无助望来,令人凭空生出了怜惜之意。
  “奴才……呜呜,你进来作什么?”小公主口气不善,但已少了白天的气焰。
  小德子笑嘻嘻道:“奴才路过公主睡房前,听得里面似有老鼠打架,这才进来看看公主是否安好——既然公主无恙,那奴才这便退下了。”说罢作势要往外去,果然听到公主慌张的声音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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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顺一愣,诧异于德妃用了“怕”这个词。正要转身,德妃又叫住他。
  “派他去后院呆着,没事少在本宫面前出现,否则……”搜肠刮肚找不到了威胁的法子,德妃蓦地感到眉头一记抽搐,抚着额头不再多想,吩咐道,“去吧——再去把御医叫来,本宫不舒服。”
  容顺退出殿外,便看到单薄的小太监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路过他身边,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走吧。”
  小德子恭顺的跟在他身后。
  “刚才娘娘的话你也听到了,记紧了——若出了什么事,谁也帮不了你。还有——少在外面嚼舌根子,没你什么好处。”
  “小的知道。”

  小德子包袱刚放下,就有人塞了一把扫帚给他,吩咐去扫后院。
  外面的雪兀自飘飞,破絮般从天上倾下。青衣的小太监往冻红的手上使劲呵了两口气,抓着扫帚一路在冰天雪地中扫过去。扫完一层又覆上一层,小太监不禁苦笑,将双手拢在袖中,仰面看着阴湿的天,任雪片肆无忌惮地落在脸上。
  这没心没肺的雪呵——
  “奴才!你敢偷懒!”
  脆生生的声音娇气十足随着雪片落了下来,口气虽硬,却是不疼不痒的。小德子闻声望去,一个漂亮的娃娃正站在阶梯上,小脸充满了不可一世的稚气,看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但那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倒是与生俱来。
  “奴婢不敢。”
  “那你刚才看着墙头干什么?莫不是想逃出去吧?”
  “奴婢不敢。”
  “蠢奴才,只会说不敢吗?”小娃娃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乖戾之色,“我就要你翻过去!”
  “禀主子,这墙有一丈三尺高,奴婢翻不出去!”
  “翻不出去也得翻!你敢不听主子的话,我叫容顺打你!”
  “这可难为奴婢了。”小德子说着,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娃娃似乎也明白了这件事不大可能,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道:“不翻也可以。我要你给我当马儿骑!奴才!跪下!”
  小德子只得放下扫帚,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下来。小主子走到了廊外,尽管裹了重重罗衾,寒风仍然浸体逼来,娇生惯养的娃娃一边不管不顾地出去,一边抱怨:“狗奴才,你想冻死我吗?”
  小德子俯着身子,头也没抬。
  “禀主子,冻着您的是老天爷,不是奴婢。”
  “大胆奴才!主子说的话你也敢驳吗?趴下!再趴低点儿!”娃娃虽然娇小,小德子却也瘦小,小主子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他的背,才发现这奴才异常的瘦骨嶙峋。
  “奴才,你硌得我屁股疼!”
  “回主子,不如您先找别人骑去,等奴才长得胖点儿再来伺候您?”
  “不行!”娃娃两只小脚使劲蹬了蹬,嚷了起来,“我的马儿,快快走!”
  小德子得令,驮着背上扭来扭去的小主子在后院一路转,心头只念有谁能看到,抱走这难伺候的小祖宗。他心头刚念,果然就有声音叫了起来。
  “德馨!”
  这声音很是耳熟——小德子心里突的一跳,凝住了身子,却不敢抬头。背上的小主子见“马儿”不走了,不由气恼,对着胯下的小德子一阵拳打脚踢,见仍是打不动,张口就咬在了小德子的耳朵上。
  “快去,快去把公主拉回来!”廊上的人显然有了几分气极败坏。
  到太监宫女们把公主拽开的时候,小德子的耳朵已经鲜血长流,小公主的嘴角也沾了一片血迹,两只脚仍不放弃地踹了两脚,被抱开之后,又对着抱着她的宫女发动攻击,泥鳅般在宫女的怀里扭来扭去。
  “起来吧。”
  直到有人说了声,小德子才若有所觉地站起。突然察觉墙头有多了一道影子,小德子一惊,却没有朝那个方向看去。
  “德馨!身为公主,成何体统!”
  德妃一把将小公主拽了过来,眉目间有了怒气,然而更多的却是对这顽劣女儿的无奈,德馨公主嘟着小嘴站于一旁,唇上犹自一点嫣红,不说话,也不看呵斥自己的母亲。
  德妃无奈地叹气,抬头看见庭院中静立沐雪的少年,突然脸色大变,低身便是一巴掌打在了公主粉嫩的脸颊上!
  小公主似乎被打蒙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看着母亲。
  “母后为了一个奴才打馨儿?”
  小公主的声音异常平静,连同逼人的眼神刺在了德妃的心坎上。德妃震动,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本宫不是为了奴才打你,而是你太顽劣——”小公主唇上那一点殷红突然刺目起来,仿佛一抹嘲讽的笑,德妃感到头晕目眩,双掌紧握,却感到了什么在崩溃。
  “带公主回房思过,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德妃甩开斗篷转身疾步离去,跨入堂内,突然转身对贴身不离的容顺道:“曹太医应该还没走远,你去把他叫回来……还有,以后别为难那小太监。”
  “哪个小太监?”容顺有点明知故问了。
  德妃皱了皱眉头,似乎又不愿提及。
  “针工局那个——什么时候找他个差错,赶出去便是!”
  这可就难了,不能为难他,又得找他的麻烦!容顺又问:“曹太医来了,是否直接带他去后院?”
  德妃不由不耐烦起来,这容顺平日里最是通她心意,今日怎么也忒的罗嗦起来?
  “对,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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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睡吧,我这儿没事。”
  “你当你是铁打的身子吗?这么二三十杖生生的打在肉上,不死是你的造化!”
  小德子小声嘀咕:“我可真有‘造化’啊!”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深宫皇宅,你我不过蝼蚁般的贱命一条,自己不珍惜还指望他人帮你珍惜吗?”
  性子沉静内向的小庆子横眉冷竖,说着说着竟有了哭调。
  小德子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小德子知罪,这边厢便劳烦小庆子大人照料一二,来生小德子做牛做马也当永泉相报——但是,小庆子大人明日不用当差吗?”
  小庆子被他逗得转泣为笑,捂着嘴道:“师哥们答应代我一日。”
  小德子心中涌起一阵感动的情愫,刺得鼻头泛酸,吸了吸道:“你们待我真好。”

  大太监德安办妥了一切事宜,当他告诉小德子收拾包袱时,小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太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破天荒地安慰了一句。
  “放心去吧,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小德子默不作声,他怕的并不是德妃会对他怎么样,而是她见到他时的那种惧怕甚至厌恶的眼神。
  “德妃娘娘知道我要去吗?”
  “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大太监如前几次一样,话谈到一半便抽身而去,仿佛急于逃避什么。小德子看着师父离去的身影、似乎有几分惶急。落日的余晖也仿佛随着大太监的离开抽走了一般,空气中残余的一丝暖意也消散殆尽,寒气冷冰冰地浸着骨头。小太监抬头四顾,院落里的桃枝尚空落落地折着,积雪残留的墙角,一枝冷梅兀自开的热烈,只不过明日他便看不到了。细风盘旋,带来丝丝的湿冷,小德子伸手感触,原来是不知从何飘来的细雨,看来还有一场好雪要下。
  他也看不到了。
  小德子要离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院子,师兄弟们纷纷前来道别,最后留下小庆子,在黯淡的烛火下为他一件一件叠着衣服。
  “没想到你会走,往后要见一面都难了。”小庆子闷着声,将袍子翻来覆去地叠,似乎总嫌叠得不好,抖乱了再叠。
  小德子按住他的手,强笑道:“怎么会!像承德宫这样荣贵的主子,往后针工局少不得去那边办差,自然少不了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比现在在针工局见得还多!”
  小庆子低头看着小德子按住他的手,不知为何,脑袋突然间涨热起来,抬头看见小德子的面目正对着烛火,宛如从古图上描绘下来的一般,氤氲着绢帛一般的气韵。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按在了榻上!
  小德子被他的突然举动惊呆了,愣愣地被强按在榻上,看着小庆子的脸缓缓接近,突然意识过来,猛地推开他,大喝道:“小庆子!”
  这一推,竟将体型比他高大的小庆子直推翻了两个跟头,摔在了门槛旁。小庆子摔得七荤八素,随之而来的大喝顿时将他喝得清醒过来,他看着坐在床沿喘粗气的小德子,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拉开门便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小德子看着半敞的门,夜风带着细雪飘入,有几片肆意的雪花竟一直荡到了榻上。小德子看着床沿已然叠好的袍子,一一将它们用包袱包起来。然后坐在床沿,看着夜风中粘着烛头欲开欲合的火花,想到了德妃的脸,想到了师父,想到小庆子刚才的举动,突然间心思乱了。
  第二章
  小德子去承德宫时雪下得正大。他走时师父与师兄弟们都当差去了,也幸得不用再见小庆子。小德子一手拢着包袱,一手捂着一只耳朵,时时地拿到嘴旁呵气,再捂上。身子躬得跟虾一般,也抵不住入侵的寒气,直抽得脊梁骨疼。
  “在这儿候着。”
  传话的太监将他留在门廊上,进去通禀。恰好德妃正在殿堂内,珠圆玉润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从朱漆镂花的孔洞中流了出来。
  小德子静静地候着,也静静地听着。
  “针工局的小太监?哪个太监?”德妃问。
  “就是那日被杖打的……”
  “谁让他来的?打出去!本宫不要见他!”德妃突然叫嚷起来,珠圆玉润突然间急转为撕裂的绢帛,声音惶急惊恐犹如当日。
  “娘娘,不能啊,这是皇上的旨意。”
  德妃冷笑起来:“皇上的旨意?笑话!皇上日里万机,哪有空理这针工局的小太监?”
  接着便没了声音,想是压低了嗓子说了些不能声张的话。小德子仍是静静地候着,以他今时的能耐并非不能听到,但他只是微微低了头,静静地听着风从回廊穿过。仿佛穿透了他的身子,带着什么呼啸而去。
  大殿内,太监容顺正压低了嗓子,连眼光也同时压住,乌沉沉地闪也不闪。
  “娘娘将来是要做皇后、太后的,岂能跟个小太监过不去?更何况——”容顺向门外看了一眼,“圣上没由来的突然派这么个小太监过来,极有可能是来探查娘娘的——或许圣上已有意愿立太子了!”
  来探查什么?德妃心头突地一跳,心思连在了其他事上,连容顺的话也没有听清楚,脸色突然间惨白,心底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但另一个声音却逐渐壮大起来,频频反驳着她所有的借口。
  “不可能!”德妃突然大叫起来,一旁的容顺吓了一跳。
  德妃闭了闭眼,似乎缓过气来,平静道:“罢了,让他留下来吧,难道本宫还怕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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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妃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垂首跪在廊外,手上承的正是皇子的项圈。他身旁的另一个太监也跟着慌忙跪下。
  正是针工局的两个小太监。
  “容顺,呈上。”
  德妃接过容顺呈上的项圈,用绢子擦了擦,为皇子戴上。
  “你抬起脸,让本宫看看——这吉祥锁是圣上在皇子满月时亲手戴上的,你立功不小啊!”
  德妃一边说着,抬头看向小太监仰起的脸,“啪”!手中的项圈掉落在地,眉目慈和、高贵沉静的德妃刹那间脸色苍白,突然站起,大叫起来:“拖出去!杖毙!杖毙!”
  “娘娘——他没犯错啊!”容顺为难道。
  德妃转身“啪”的一声打在容顺白净的脸上,“拖出去杖毙!听到没有?”却再也不看那仰首的小太监,只朝着容顺怒喝,仿佛要拉出去杖毙的是他。
  容顺从未见到过深沉静婉的德妃如此暴怒,一时悚然而惊,连忙吩咐人将那小太监拖出去。
  “娘娘饶命!”
  德妃心中蓦地一揪,疼得她窒息,等到她好不容易转身时,才发现求饶的是另一个同来的小太监。
  “母后……”怀中幼小的皇子被母亲狰狞的神态吓得哭了起来,却又死死地环住母亲的腰身。德妃不由怜爱地抱起小皇子,为他擦去眼泪,看着他可爱的面容,德妃突然转身,叫道:“容顺!……叫他们别打了!”
  容顺惶惑,一刻不停地领命去了。

  “师父,小德子没事吧?”
  德安合上房门,道:“死不了。别去打扰他,先让他躺躺。”
  小庆子听了放下心来,自言自语:“打得那样皮开肉绽,竟是哼也不哼一声,真有他的!”
  德安闻言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领着小安子往针工局里去了。
  初春的夜晚仍冷的足以冻结万物,蓦地,有身影掠过庭院,推开了耳房的门。
  “师父……”
  几张椅子拼凑起来的“床”上,小德子身子不得移动,只将脑袋转过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地上、屋顶、树杈枝头的积雪互相辉映,透过纸糊的镂花门板微弱地照射进来,但已足以将人影勾勒清晰,也将人影的迟疑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为师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疼吗?”
  小德子龇牙咧嘴地嚷了起来。
  “疼,疼死了!”
  德安作势叫他压低声音,人走到他身旁,审视他的伤口。血肉模糊的肌肉与布料粘在一起,糊糊地揉成一团。德安放下被褥,不忍再看。
  “师父何必在半夜里偷进来看小德子?又不是往常您教我武功,需背着人。”
  “因为有些事,为师不想让他人知道。”
  师父声音里有着某种被压抑的情绪,小德子按在师父的手上,却发现他正在颤抖,惊道:“师父怎么了?”
  德安站起,走开,忍了忍,终于道:“你知道德妃为何要打你吗?”
  小德子苦笑起来:“因为看我不顺眼呗!”主子们打奴才向来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像这位主子这般,就算立了功也打的,倒也少见。
  “幸好你功力已有了五六成火候,这点疼就当是一次教训。”
  小德子极想告诉师父,就算功力再深厚,这杖棍也是货真价实地打在肉上,疼可一点也不比常人少。但他知道这只是师父随口的说辞罢了,何况臀部的火烧火燎也让他懒得再开口。
  “小德子,为师有件事需与你……商量。”
  看得出师父的犹豫不决,白天那种不安又浮上心头,小德子吞了口口水,道:“师父请说。”
  “为师,想把你派去居德宫的德妃身边办差。”
  小德子一惊,几乎跳将起来,一下子牵动了臀上的肌肉,疼的“咝咝”抽了几口冷气,咬牙道:“师父这不是要小德子的命么?”
  “胡说什么!能侍奉娘娘是你的造化,再敢这样胡言乱语,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什么也不必说了,等伤一好,就给我马上收拾包袱!”
  德安说完就疾步甩门而去,快得一阵风般,只留下小德子对着木门干瞪眼。这算哪门子的商量?师父未免过谦了!
  他干笑两声,内廷人员的调度岂是师父说的算的?自己未免多虑。他伏下身子,冷硬的板凳硌得他浑身酸痛,他小心地调整睡姿,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德妃看到他时的神情,那样的惊惧恐慌,仿佛见到了蛇蝎一般的剧毒之物,甚至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杖毙”。
  小德子咬了咬下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德妃的反应,甚至连臀上的疼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伤。
  门“咯吱”又开,却是小庆子捧着一床褥子挤了进来。
  “这里冷得像冰窖!你都被打成这样了,师父还要如此责罚你,真真是没有人性!”
  小德子干笑道:“没这回事,师父是怕你们睡姿太难看,在觉中踢了我。”
  “就你还帮他说话!”
  小庆子忿忿然的将小德子扶起,把褥子垫上一层,再扶着他躺下。小德子心中叹了口气,他明白师父平日冷酷严厉,令师兄弟们颇有微辞,只有他知道在师父的卑躬屈膝的一切表象后,是怎样的一副愁郁的眉眼。会忧伤的人,心地总是好的,师父就是如此。
  小德子犹豫要不要把师父打算遣他去居德宫的事告诉小庆子,但转念想这事还不一定成,何必再让小庆子跟着担心,再说也不好交代师父为何要将他送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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