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禁城春 by 小荞ally

禁 城 春
  第一章
  当第一阵温暖湿润的东风拂过桃树枝头的时候,祝逾风就知道,春天来了。
  “小德子,在傻笑什么,还不快跟上!”
  “来了。”
  听到同伴的招呼,青衣小太监又看了一眼那枯槁的枝头刚发的一缕绿芽,朝冻得通红的手上呵了口气,袖在袖子里,一路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在前面等他的另一个青衣小太监连忙对他使眼色,但走在最前的棕袍太监已经回过了头,照面就给了小德子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在宫里还嘻嘻哈哈的成何体统?”
  小德子摸着胀起的脸,赔笑道:“是,师父教训的对,小德子再也不敢了。”
  棕袍太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却又听到小德子悄悄地在身后嬉笑起来,心中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着,一个压着嗓子隐忍笑意,一个却左探右看眉飞色舞,跟在棕袍的太监后面,一路在冗长的甬道里穿过,转了个弯,跨过宫门,天地便一下子开阔起来,连阴沉的天色仿佛也亮了几分。
  棕袍太监突然刹住了脚步,身后正说得起劲的两个小太监差点冲撞到他身上,两个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等待责罚。
  过了半晌仍然没有动静,小德子忍不住抬起头,却见师父正出神地看向一处,平日里郁结的眉头不知为何蹙得更紧,小德子不由跟着看去。
  宫殿的廊檐下,几位锦衣华服的妃嫔正窝在貂绒圈椅内,笑看着廊前玩耍的小皇子。
  “师父,咱们去请安吧。”
  棕袍太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小德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师父如此失态,不由又向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拽了拽师父的衣角。
  “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棕袍太监终于转过身,看着小德子,眼神里仿佛有什么在闪烁。“看到那坐在上座的娘娘了吗?那便是德妃,你去给她请安。”
  “师父不去吗?”小德子有一丝疑惑。
  “不去了,不去了——就说为师身子不舒服,实在起不来床。”大太监看了一眼另一名徒儿小庆子,道,“小德子第一次在主子跟前走动,你照料着些。”
  棕袍太监说完就退出了门外,一转身便不见了踪影,留下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师父好像有点不对劲。”师父的圆融干练向来是他们师兄弟最为崇拜的,如今竟这么一反常态的犹豫失神,实在怪异。小庆子将求解的眼光投向小德子。
  小德子点了点头,平日里扎扎呼呼的人竟然一言不发,闷着头只顾往前走,小庆子追了上去。
  “怎么不说话?你很担心师父吧?”接着自顾自说开去,“真是奇怪啊,师父平日里待你最为严厉,动则怒骂痛打,偏偏却是你对师父最为上心……哎哟!停下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知道。”
  “你怎么在发抖?”小庆子拉着同伴的胳膊,看他闭紧了眼睛,“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出来见主子所以害怕?”说着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脯,“没事,有我呢!”
  小德子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他看了一眼那高大的走廊。“没什么要紧的,是我多心了。咱们去吧,别让主子们等久了。”
  两个青衣宫监由人领去了殿下,垂手候在廊外,等人去通禀。 
  廊下的花坛里积雪仍厚厚地盖着,小皇子正努力地想攀上一株高大的腊梅,不料人没爬上,反倒摇下一树冬雪,落在皇子娇嫩的颈脖里,小皇子立刻呀呀叫了起来,忙不迭地跑上台阶。
  “母后,雪!冷死了!”
  “快过来!”德妃笑着揽过皇子,让他伏在她的膝上,取了丝绦,轻轻将孩子脖中的雪掸去。
  “可还冷?”
  “不了!”小皇子一头扎进德妃的怀里,德妃爱怜地抚着小儿的垂髫,听上来回话的太监道:“娘娘,针工局来了两个小太监。”
  德妃抚着皇子柔顺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问道:“针工局?怎么他们新任的主管没来吗?”
  “没来。”
  “不成体统!”一旁的荣妃听了立刻柳眉倒竖,叱起来,“是哪个太监执事?吃了豹子胆了吗?竟敢连给德妃请安都不亲自来?”
  德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漫声道:“去问问他们执事为何不来。”
  “是。”传话的太监去了又回,道,“回娘娘,那小太监说他们执事病得起不得床,又怕耽误了请安的时辰,劳娘娘惦记,这才不得已先派了两个太监过来请安。”
  “混帐!就算病得起不来床,爬也该爬来!不过一个小小的针工局执事太监,竟敢不把姐姐放在眼里!定要好好处置!”荣妃的怒斥又先声夺人地传来。
  不必看她的神情,德妃也知道她肚子里怎样的得意,但她不会去与她计较。德妃笑了起来:“那传话的小太监是谁?好伶俐的一张嘴。”
  “是那个——”传话的太监伸手指去,却见那小太监恰巧被一个粗大的廊柱遮住了身子,“是否要叫他上来见驾?”
  “不必了。打赏几两银子,让他们去吧。”
  德妃低下头,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皇子,听着他的娇嗔,感受到其他妃子的眼神嫉妒地投来,扯起了嘴角。
  “我的皇儿——冷不冷?饿不饿?母后叫他们端些糕点来可好?”
  “娘娘,皇子的吉祥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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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奴婢知道圣上突然起意要将奴婢赐死,原因远非圣上说的那些可比。真正的原因是,这些年来奴婢与外臣走得太过亲近,令圣上起了戒心。”
  “奴婢一直做得很小心,不料还是让圣上发觉了。其实圣上本不必这么早说破,奴婢不过是个废人,还能揽了皇上的天下不成?若皇上只当不知,奴婢一定会尽心服侍皇上,到毒发身亡的那一日。”
  “皇上这些年来是否都觉腹中不适?今年在胸肺间更是开始绞痛了吧,那便是了。奴婢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圣上的茶水中下一种慢性毒药了。大约也没有几日了吧,唉,皇上又何必这般心急?”
  “圣上一定好奇奴婢为什么这么做了吧?是不是为亲爹报仇?不,不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奴婢早已不记得那些个陈年往事,奴婢在意的只有一个主子,太子。”
  “所以奴婢不得不小心行事。谁能保证,哪一日圣上就发现了太子原来是个公主而废了她呢?”
  皇帝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百宝架随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的倒地而瞬间散架,所有的宝物噼啪落地,皆尽碎裂,无一完璧。
  仿佛是一场殉葬的仪式。

  蔡国永平二十五年,先皇病薨。翌日,新皇登基,改元永德。
  先皇在位二十五年,政治清明、国家昌盛。人们哀恸地送走了贤君,又满怀期盼地迎来另一位明主。
  但是,另一场繁荣盛世是否真的会如人们盼望的那般到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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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间,宫廷就有三位皇室成员死亡,当真是举国同哀。
  后宫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有人叹息,有人欢喜,有人得意,但无论如何,后宫中的两根高柱一倒,激起的腥风血雨是少不了的了。
  第一波风浪就是各位妃嫔争夺五岁的皇长子。但最后还是毫无疑问地被宰相的侄女平妃争取到了。
  十日后,太后与贵妃同时发丧。整个京城仿佛是又下了一场纷纷洋洋的大雪,覆盖得一片银妆素裹。
  这是这个春天最后的一场白雪。
  德妃唯一的儿子遭受了刺激,在德妃死后便卧于床榻,至今未起。皇帝怜其年幼丧母,特许不必送孝。
  偌大的皇宫仿佛因这一场丧事失了富贵气派,在雪花般抛撒的纸钱中清冷矗立,由一道道白色人流在甬道中缓慢流淌。
  日前,十几位师兄弟们与相关人等皆已被斩首——独独少了他,也许是因为德妃的死造成的一时混乱让他人忽略了他。
  也许,还不如一起斩首了好啊,至少不用落到此时,高矗的屋脊之上、阴沉的穹宇之下——这样空荡荡的天地之间,孑然一身,东风灌体而过,如无一物。唯一与他交握的,不过是一双还不确定未来的小手。
  “有宋御医掩饰,就不必担心他人会被发现你是女儿身了。”
  拉着的小手没有任何反应,小德子不禁低头看了女童一眼。
  一双明丽的大眼看着远方的送葬队伍,在母亲与弟弟的死后,小公主首次流露出了哀伤,转眼间两滴泪滴落。
  “以后你就是德宁,记住,一旦被人发现,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放肆!轮到你这小太监来教训本王吗?”小公主脸色立刻变化得暴戾,童雉的嗓音呵斥起来别有威势。
  小德子肃容下跪。
  “奴婢该死,奴婢知罪!”
  结局
  数日后,皇帝听闻皇子病势大好,又去看了一趟。此次前去心情大愈,不由多注意了些物事,当看到了立于榻旁的一名异常清秀的小太监时,皇帝的笑意满盈的双目闪了一闪。
  “朕看着这小太监很是顺目,以后就跟着朕吧——四喜,回去再拨个奴才过来。”
  “奴婢谢主龙恩——”
  “不行!”刚刚能起榻行走的皇子几乎跳了起来,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皇帝显然也没有料到居然会被拒绝,一时惊得连生气也忘记了。
  “殿下——”跪着的小太监静静地开口,“能得殿下的倚重是奴婢的福分。但圣上既然下了旨意,就是圣旨。奴婢在殿下身旁尽心尽力地伺候殿下,以后到了圣上面前也会全心全意地伺候圣上——这既是圣上对殿下的信任,也是殿下对圣上的一片敬孝之心。”
  那日之后,皇帝身旁便多了个青色身影。
  这个小太监口齿伶俐、办事机灵,甚得朝中大臣与后宫妃子的喜爱。然而一次皇帝的醉酒后,这个能言善道的小太监便突然间哑了。虽则如此,皇帝却没有嫌弃他,反而比之前更为倚重。
  皇宫内流言如同无从阻止的东风一般纷起。
  蔡国永平十五年,皇长子德宁天资聪颖、孝廉有德,册立为太子。至此,蔡国悬空十五年的储君之位终于有了着落。
  多年以后,也是初春,一场春雪刚下完不久,残留的积雪在迫不及待的春阳中流水般地消散,高处的雪水掉落下来,淅淅沥沥地犹如下着小雨。
  皇帝坐于御案后,懒散地翻着奏折,轻柔的东风从窗口滑入,撩起他两鬓斑白的发。近些年来,他的精力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尤其是这个冬季,胸肺间总是隐隐绞痛,连太医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皇帝不耐烦地丢下奏折,缓步踱到了百宝架前,将平日里最爱的几件饰物一一赏玩过来,突然看到摆在角落里的一个不起眼的瓷瓶。皇帝将它拿了起来,放在掌心抚摸。
  “知道朕为什么毒哑你吗?”皇帝嗤地一笑,神态有些不以为然,“你们都以为朕是怕那件丑事传出去……历代先皇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这等事迹,为何独独朕怕传出去偏要毒哑了你?”
  “你们是不是都感到奇怪?但又不敢发问。”
  “不,你是不能发问。”
  “没错,那件事对于朕不过是个让你说不了话的契机。你的身份,你自己比谁都清楚。刺客与贵妃的儿子!当今太子的异父兄长!”
  “你一定会很奇怪,朕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知道了后又为何没有杀你?”
  “朕……也很奇怪。”
  “朕一直记得在承德宫里初见你的那一面。朕一直在想,那时为何会有一种别样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近日来尤甚。如今终于想通了——其实当知晓了你就是德妃的儿子时,就应该能够想起的,但人老了,这记性也一日见比一日的差了起来,到今日方才想到。”
  皇帝握着锦花瓷瓶,仰面闭上了眼睛。
  “是那一日,朕骑在马上,第一次见到你母亲时的那种感觉……在她入宫后,朕便再没有感受到过;如今,你也变了。”
  “朕说了这么多,你也应当是明白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将是什么下场。朕留了你这么多年,对德妃、对祝云阳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奴婢明白。”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皇帝猛地心中打了个突,手中瓷瓶摔落在地,跌成碎片。
  “奴婢一直能说话的。”
  看着皇帝因震惊而苍白的脸,这一受惊吓,更是白发苍苍矣。小德子微笑着解释,“那种毒对于奴婢来说不算什么,早在服下那日便被奴婢用内力逼出来了——可见,圣上不知道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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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儿……娘亲不敢乞求你的原谅……”
  “但是……请你答应为娘……”
  “帮我照顾宁儿和馨儿……”
  “往后……他们如你一般……都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了……”
  “照顾他们……你的弟妹……为他们,你要变得……更强,不要再这么……善良了啊……” 
  挣起最后一点气力,德妃死死地抓住长子单薄的肩膀,睁大着无神的双目,期盼着他的承诺。
  祝逾风反手握住德妃抓痛他的手,点头,应承了这个将会束缚住他下半生的诺言。
  “是的,娘娘。”
  德妃露出一个微笑,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母后!”孩子的惊叫从门外传来,小小的身影撞开朱门奔了进来,“母后?”小公主惊惧地用力摇着母亲的肩膀。
  “母后,你怎么了?”
  神智模糊的德妃缓缓睁开了双眼,摸索着,握住了女儿娇嫩的小手。
  “宁儿,宁儿……你将来要做皇帝……你要,为母后报仇……”
  最后的心愿了解,德妃缓缓地看向窗外,淡淡地微笑起来,若有所思。
  绝顶聪明极尽荣华的女人,半生都在争夺算计。然而在生命耗尽之后,她只是在摇曳的灯光中静静地仰躺于地,安详地注视着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保持着死前那一瞬间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想到了什么?也许是祝云阳,也许是皇帝,也许是她的孩子们,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接受。

  “母后死了?”小公主疑惑的声音打破了沉静的夜色,看到小德子神情恍惚地点头,嗓音突然间尖锐起来,“母后连死前想到的也只是德宁!”
  小公主突然爬了起来,跑到胞弟的面前,用力地踢着昏厥的弟弟。
  “你有什么好?我有哪里比不上你?为什么母亲心心念念的总是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小公主一脚一脚地踢着、踩着,毫无顾惜,嫉妒和戾气充斥着小脸,灯火的照耀下,竟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
  小德子只是静静地呆坐着,握着德妃的手,看着她渐渐冷却的脸庞。她死前只想着她将来要做皇帝的儿子吗?不——至少,娘亲将最后一刻的爱毫无保留地包含在拥抱里赠给了他。纵使,纵使得到这恩赐的结果是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啊!
  娘亲,如果让风儿变得无情狠辣是您的愿望,那么风儿一定会去实现它!
  突然,他松开了手,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那癫狂的女童推开。
  心惊地将手指探上小皇子的人中——鼻翼下竟然没有了气息!怎么可能!
  蜿蜒的血丝渐渐从口鼻耳眼中流出!原来小皇子早已被黑袍人的掌风波及,此时才露出征兆。德妃精明至此竟然也没有发觉!
  小德子蹲在两具尸体中间,突然感到一阵绝望!
  “德宁死了?”小公主居然又爬了过来,看着弟弟粉嫩的脸庞,伸指蘸了一滴血,似乎觉得脏,又涂在了弟弟的衣裳上,咯咯笑了起来,“怕是母后太爱德宁,放心不下,索性就把他也带走了吧!”
  小德子震惊地看向这冷酷的公主,脱口道:“他怎么也是你的弟弟,难道你就一点都不伤心吗?”
  “我才没有这样愚蠢的弟弟!他整日里只会躲在母后怀抱里撒娇!况且他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和我争了!”
  “争什么?你们的母亲已经死了,还能争什么?”
  蓦地,小德子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刚才深沉的伤痛缓缓退却,消散不见。
  小公主愣住,显然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母亲已经死了——争的东西都没了,她还这么用力着争取什么呢?
  但面对小德子仿佛是嘲讽的笑,还是嘴犟着:“……那还有父皇!”
  “父皇?”小德子失笑道,“你们父皇连自己有几个女儿也不知道,还会在乎你这一个吗?更何况以后你没有了娘娘的照应,他怕是看也不会看你一眼了!”
  小公主紧紧咬着下唇,狠狠地盯着毫不留情地说出事实的小太监,将一腔怨恨都转嫁在了他身上!
  “莫这样看我,小德子可承受不起——不过,我倒是可以给公主指条明路。”小德子盯着公主的脸,眼神闪烁,“公主与皇子本就是同胞兄妹,长得又是如此相像——倘若互换了身份,也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的吧?”
  看着小公主又惊又疑的神情,知道这聪明诡异的女童听懂了他的意思。小德子继续不急不缓道:“公主若是变成皇子,那就不怕没人疼爱了吧?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公主的,就更没有人敢对公主说个不字了!”
  惊疑随着小太监强有说服里的解释渐渐消除,小公主紧崩的小脸放开,露出个得意的笑:“以后,本王就叫德宁了。”
  真是聪明的孩子。
  小德子低头俯身道:“是的,殿下。”
  娘亲,风儿知道您的愿望——但小皇子已死,风儿再如何也不能起死回生,但至少,会帮助您的女儿,帮你实现另外两个愿望。
  报仇,与位极天下!
  只要有风儿在一日,这个皇宫,将永无宁日!

  当夜,承德宫主殿失火,大火摧毁了整座宫殿,宫人死伤无数,连承德殿的主人德妃娘娘与公主德馨也双双烧死殿中。
  至此,受皇帝宠爱长达八年之久的德妃也终于走到了末路。同时,西宫里的太后也于当晚死于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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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静得叫人心慌——一切都在高潮,却突然被黑暗掐断。耳畔有狂风旋转,然而听不到声音,连窗外圆月的清辉也似被黑暗驱逐,在无窗的窗棂前被无形之物阻隔,照射不进。黑暗,成了绝对。
  德妃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就在她将要绝望的一刻,周身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在陆续掉落。灯火也奇异地亮了起来。
  青衣的小太监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窗外。
  黑袍人却已不在。
  飓风已停,那些噼啪掉落的原来是被狂风卷起的室内陈设什物,桌椅茶盏皆有,掉落于地皆成碎片。如水的月光重又流淌进来,淡静安宁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小德子仍然看着窗外,仿佛那一蓬流霜般的月光中有什么吸引着他的东西——然而他看的却不是那月光,也不是月光轻抚下的银亮景致,而是一双眼睛,一双印在脑中的眼睛。
  在他的双手接触到黑袍人的那一刻,蓦然发觉那人周身还有一层气场防护,并且更强烈、更坚固——一旦接触,他的十成掌力必将反噬自身。然而箭已在弦上,纵使发觉自己拼尽全力的一掌只会自创,也已来不及收回——
  灯光在这个时候忽然灭了,没等他来得及生出警觉,已诧异地发觉自己的一掌已然拍空。
  那人随之消失,他甚至不知他从哪里出去的,然而,就在灯灭前的那个刹那,他瞥到了他的眼睛。他没看到他的脸,只看到那一双眼睛。甚至可以说他并没有看到黑袍人的眼睛,而只是看到了他的眼神——
  一种令人心生惧意的黑,以及一种莫名的、惨淡的笑意——那种眼神,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般的刺目,某种……深切的怜悯。
  那个人是谁?功力高到这般骇人的地步,可以轻易地杀死任何一个人,却没有杀他。为什么?
  微弱的呼唤传至耳畔,小德子茫然地回过头。德妃伏于地,虚弱地向他伸出手,两滴血红的泪从她双目缓缓淌出。
  小德子大惊,疾步过去,却在接近她时略为迟疑,终究在数尺外跪下。
  “你过来……本宫快要看不见了……再让本宫看看你……”
  伏地的瘦小身子猛烈地一颤,缓缓地抬起身子,德妃紧紧地盯着小太监抬起的脸,直到他清亮的眼眸终于看了她。
  四道眼光终于重合。
  久已盼望的时刻,上一刻他还陷在主仆区隔的绝望之中,此刻却能感受到德妃湿润的眼眸中浓郁的情感。这份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他措手不及,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手足无措,不敢触碰。
  熟悉的脸庞轮廓,却是这样惊惧交加的眼神。浑身剧痛的同时,德妃却深切地感受到最痛的是被心疼揉碎的心。
  她紧紧地看着他,仿佛要记住儿子脸庞上的一切神情。然而大睁的双目在火烧火燎的疼痛中,一分一分地模糊——
  曾经有过那么多次机会看他,她却因为懦弱一一推开,如今却是想再多见一面、多记住一些他的面容也不行。
  逐渐模糊的视线中,贵妃第一次向儿子伸出了接纳的手。
  那只柔美白皙的手轻轻颤抖着,仿佛惧怕于孤独地裸露在空气中,如同德妃此时的心情——害怕着拒绝。
  这样不负责任的母亲,就算是被孩子拒绝也没有什么可以怨尤的啊。可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是否会接受这个自私的母亲?
  终于,一双犹豫的、冰冷的手握着了她。德妃突然不顾一切地将那孩子搂入怀中。小德子以僵硬的姿态仍德妃搂着,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被人拥抱,也许是因为还没有从震惊中回复,瘦小的人就这么僵直地被搂抱着。尖尖的下颔搁在德妃柔软的肩上,因为惊讶而大睁着双目。
  然而一切温暖的触感、包围着他的淡淡馨香,都在告诉他这是真实的,他期待已久的母爱,等待了极久的拥抱,都不再是睹物思情时的幻想、午夜梦魇中隐约的画面。德妃,他的母亲,是真实的、拥抱着他。约束的情绪刹那间冲破了束缚,肆意地在胸臆间奔流。
  突然地、德妃感觉到一串串的湿润流淌到脖子中。
  德妃感到自己的心仿佛也疼痛地揪成了一团,死亡似乎也感叹于这浓烈的母爱,将气力暂时还给了濒死的女子,给她最后一个机会——更紧、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娘亲……”
  听到这孩子的第一声呼唤,德妃微微一颤,染血的脸庞上流露的神情不知是喜是悲,双唇颤抖着,低喃。
  “不要这样叫我……我不配……不配……”
  十三岁的孩子感受到了母亲生命力的消散,试图将内力输入母亲体内,然而徒劳无功。用尽一切办法后,他终于绝望,只能将头埋在母亲怀中。母亲眼中淌下的血泪胭脂花一般滴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又被他的泪水冲尽,仿佛是一场母爱的盛大开放与转瞬即逝的流谢。
  命运的脚步匆忙,期盼半生的亲子之爱终于得到,竟也等不得人有片刻的喜悦,即因永久的别离化为更浓烈的悲痛。
  这样的悲痛仿佛将祝逾风击垮,他已无力述说,只能用一切感触,用眼睛、鼻子、双手,牢牢地将此时的感受记录下来——母亲的怀抱、母亲的香气,母亲环抱的姿势,母亲的声音,一切一切……
  德妃一去,此后的半世残生中,他能拥有的,也仅此而已。
  “不要……伤心……”
  周围混沌的一切开始沉下去,并试图将她也拉扯下去。德妃挣扎着,剧烈地呼吸,企图为自己再多争取一些弥留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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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杀了行刺的人。”木然的声音带着平淡得几近冷酷无情的语调传来。
  “你是我儿子!”太后阴鸷的枭叫回荡在室内,接着又阴咭咭地笑了起来,“你恨哀家没给你做皇帝吗?去,去把他们都杀了!这天下就都是你的了!”
  锐利的光从那仿佛永远不会波动的眼中乍现,闪电一般划过室内,太后被那一抹惊人心魄的一现刺得闭上了双目,心中第一次感到难以驾驭眼前这“儿子”而产生惶恐。恍惚中,耳边似乎有冷风灌入。
  “母后,如此活着太累,你该睡了。”
  太后大惊,猛地张开双目!
  那人缓缓俯身,对上皇太后放大的瞳孔,万年尘封的唇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母后,你放心,皇儿会为你报仇的!”

  “娘娘,乾清宫那边来人说明儿就有人过来接殿下了。”
  德妃一怔,竟然挑选在这个时候——皇帝果然对她还是疑心的。摒退婢女,德妃终究坐不住,起身去往儿子的寝殿。
  小皇子刚刚入睡,德妃不忍心叫醒他,独自在床榻旁静坐,看着孩子恬美的睡颜,一双眸子终于卸去一切铅华,浸满了浓郁的母爱。
  德宁,德宁,我的孩儿,你可知明日以后,你将再难见母后一面?你会否思念母后?你若思念母后了怎么办?
  吾儿,你是如此单纯天真,都怪母后爱你太甚,将你护得太过周全——将来母后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德妃俯下身亲了亲孩子柔嫩的脸庞,两滴晶莹的泪掉落在孩子的脸颊上,滑入枕衾。
  与此同时,门外两滴同样晶莹的泪顺着秀美的脸颊划至尖尖的下颔,被二月刺骨的夜风轻轻一吹,跌落尘土中。
  青衣的小太监环着细瘦的双臂,沿门框缓缓蹲下,心内溢满的某种情绪冲突着,似乎要将胸膛刺破。仿佛不胜疼痛般,小太监紧紧地缩成一团。
  娘亲离去前,是否也这般……亲过他的脸颊?
  然而一切记忆不过化为一团混沌沉淀入心底,翻江倒海般激起一层层要将他覆灭的情绪波涛。
  他不过是一个没有过去与未来的贱鄙人等,就算常人皆有的亲情之爱也没有资格拥有!今日德妃高抬贵手将他留下,他就应该满足了!怎么能够……期盼更多……
  师父与师兄弟们去后,这偌大的皇宫将只剩他一人——他将何以为继?小德子紧紧地抱住双膝,却仍是感到一种透骨的寒冷。
  但,至少还有德妃娘娘……不是吗?
  仿佛有一蓬小小的火焰在小德子阴暗的心理腾地燃亮,一丝丝将黑暗与寒冷趋尽。
  只要还有一人关心着他——他就不是孤独一人的,他就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欲望。是的,即使德妃不能给他更多,即使终其一生她都只把他当奴才看待,都已经足够了——足够他以萤火之微光涌泉想报,春蚕丝尽蜡炬泪干,即使损耗生命——
  是她给了他活下去的欲望,就值得他用尽一切报答。
  这样想着,然而那一簇火光却并不能够热烈到趋尽心底的冷意。
  他——还是有恨的,然而这却又是虚无飘渺的,空洞的,没有对象的……师出无名的恨,空虚到绝望,最终连恨的力气也没有了。
  恨谁啊,爹娘,将他带入宫来的人,师父,德妃,他忘记了的进宫前的一切,以及如今不能确定的一切……
  然而这一切已成定局,逝者已逝,最为牵系他的人也被宫廷斗争的漩涡绞为齑粉。此后就只有他一人,如今夜般匿于门外,守护唯一还关心在意着他的人。无论甘心与否,他只能如此度过残生。
  室内突然传出一片轻微的响,轻微到如果没有刻意去听,根本就听不到——然而小德子听得明明白白,那是窗子破碎的响声!
  窗户破碎怎会只发出这么轻的声响?分明是有高手用内力气场压制了声音的传播!
  继而便是德妃的一声闷哼——本应是怒斥,但传出来却犹如闷在瓦罐中的低语!
  出事了!不容多想,小德子立即破门而入——
  一股压力犹如扑面而来的飓风,进门的一刹那就将小德子包裹在了中心,身后的门随之自动关上——
  仿佛瞬间落入深海,无形的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小德子每一个动作仿佛都抵受了千钧的压力。他看到小皇子仅着单衣的身子仰躺于地,德妃伏在一旁,脸色惨白,嘴角流着一道殷红的血,一双美目带着难以言语的惊惧仰望。然而那个方向,小德子仅能看到一双停驻的黑靴以及一角黑袍。
  他继续抬头——
  黑靴的主人既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也就不慌不忙地在千钧的压力下一点一点的抬头。他看到了立于床头的宫灯,波澜不惊地亮着,甚至没有燃烧时跳动的迹象,然而床榻上束起的帐幕却无风自动,仿佛河水中浣洗的轻纱一般轻盈婉约地漂浮于虚空!
  这是何等强烈的气场!生平仅见——纵使是师父,也无法发出这般骇人的气势!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这牢不可破的气场突然产生了不自然的波动,破绽刹那间闪现——小德子瘦小的身子在这一刻突然化作一道青光,向那黑袍之人袭去!毫无预兆——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个嬴弱平常的小太监会有如此高深的武艺,甚至能够潜藏内力不为高手所觉,并在能瞬间将功力提升至极至!
  这一击快逾闪电,不过刹那就劈到了黑袍人身前!
  殿内骤然狂风大作——在那双细瘦的手掌沾上黑色衣襟的一刻,灯火全灭,通透的大殿陷入死寂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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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瘦小的太监当真跪了下来,向一脸惨白的德妃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这便上路了,不敢劳娘娘移凤步相送。”
  小太监说罢,一挥衣袖,就这么施施然,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去——仿佛是去赴约而非赴死,宫监的卑恭之态一扫而光——
  仿佛如云阳仗剑江湖的当年,德妃微微一怔,追出两步。这孩子,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啊——
  然而只是追出两步,看着那洒然走出门外的身影,光线刺透障碍猛烈射来——这孩子锐利的眼眸是否看穿了什么?他……是否已知道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也许是心怯止住了她的脚步,德妃微怔着以手覆额,苦笑起来。
  葛离纱啊葛离纱,八年前敢爱敢恨的你早已死去,如今这个,不过是一个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敢承认的懦弱的空壳。
  既已如此,不如让八年前的一切,连同这个孩子的死去,一同埋葬吧。
  德妃迈着略显虚浮的脚步,回到座椅旁坐下——这一时心怯的逃避,令她再也不能看到,那洒然走出的青色身影,在走出门外后并没有一径离开,而是回身停驻,盯着那朱漆大门看着,晶亮的双瞳飘过一丝希冀。
  究竟没有盼出任何动静,小太监清水般的双目如被云雾覆盖,绝望与怨恨一起沉淀,沉淀,终成一片黑色坚冰,覆于眼底,再也不可融化。
  第八章
  门外突然喧闹大振,似有无数脚步涌入院中。
  莫非又出了什么变故?
  德妃一惊站起,然而数日来屡屡的变故令她失去了直面的勇气。
  不过一刻,三禄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娘娘,禁军高副统领带了人马过来,将承德宫围住了——奴婢也不知怎的回事,娘娘不如亲自去问问?”
  德妃心头一跳,隐隐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放肆,本宫是圣上的妃子,岂能随随便便见了外臣——叫他在门外候着,本宫要问话。”
  “这……奴婢刚才就有一事想问娘娘,”三禄这个关头倒吞吞吐吐地扭捏起来,“奴婢自进门便没见娘娘宫里的管事——奴婢毕竟不是娘娘宫里的人,这么里外跑动唯恐不妥,还是叫容顺公公出来才是得当。”
  德妃嗤笑:“当真是狗胆包天,本宫还驱使不动你了——废话少说,往后本宫也忘不了你的这点好处!”
  三禄嘴边扭出一个笑,颠颠地出去了,不一会儿便将人领来。
  “禀娘娘,卑职只叫属下原地看守,不敢损坏娘娘宫中一草一木。”来人一副武官壮硕的身形,在门外俯首禀告。
  “废话!本宫要听的是这些吗?”德妃拧眉叱道,心下却稍稍安宁。
  高副统领倒也不曾隐瞒,老老实实交代:“卑职等的行事都是圣上下令,不敢有所枉左。不过……卑职听说,太后醒来了……一醒来便嚷着娘娘是行刺的主谋!”
  德妃大惊,几乎从椅面上跳起来,然而只是静了一静,德妃奇异地安定下来,居然还露出一丝笑意——
  这高副统领,果然是个聪明人!
  贵妃轻盈如燕的声音从室内掠了出来,“这可不成,太后说本宫是主谋那就是——我蔡国可还有王法?不知高副统领要在此驻扎多久?”
  人高马大的副统领仍是一脸严肃:“这要看慈宁宫那位主子的意思了。卑职会严格约束属下,不让他们给娘娘造成不便。”
  德妃笑意更浓:“统领前途无可限量啊!”
  高副统领以颔首沉默代替了回答。一旁的三禄却听不懂这两人哑谜似的一对一答,只得道:“奴婢出来得久了,这便先带着这奴才回去——”
  “公公还要从娘娘这儿锁人回去吗?”高副统领壮硕的身形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三禄的退路,铜铃般的双目俯瞰,金刚一般的面容不怒自威。
  三禄心怯,嚅嗫道:“这是……皇上的吩咐。”抬眼小心看了看德妃,却见她脸色铁青,红唇抿成一线。
  三禄心下一惊,以为娘娘震怒,只好犹豫道:“这——”
  德妃死死地盯着三禄厚重的嘴唇,这个三禄,虽然平日里总爱抠些蝇头小利,却也不缺乏趋炎附势的远见,此时想必已从她与姓高的对话中窥出些许弥端。但,他究竟会如何决定?身为贵妃,德妃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可以命令他人的权力,仅仅如同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小德子便暂且劳娘娘看着——不过奴婢的话还请娘娘三思。一朝失足,满盘皆输啊!”
  德妃怔怔地看着二人退出,看着外面影影幢幢的身影,似乎有一角青衣一晃,目光便粘在了那一抹青上。远远隔着假山寒塘,那秀气已极的脸庞终于对她露出一笑。
  那样略带着感激、阳光一般纯白的笑——那孩子,以为是她将他留下来的吧?这是自见他以来,他对她展露的第一个笑啊!
  然而德妃的心思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此时与承德宫远远相对的禁城西面,慈宁宫高阔的寝宫内,太后双目赤红,侧臂用力撑起身躯。
  “皇帝只是包围了承德宫,还命令士卒对承德宫之人不可有任何不敬。”冰冷的声音如同坚冰一般平整无褶地递出,每一个字仿佛都是在冰水里浸过的刃,无情地割破空气。
  出了这等大事还只是包围了承德宫,皇帝明摆着是在拖延时间,直待太后一死便可以死无对证、堂而皇之地撤去侍卫。
  “本宫早就知道……皇帝不会为本宫报仇……说不定……还要褒奖那刺客……咳咳……”血气从胸肺涌上,呛在气管里,太后猛烈地咳了一阵,虚弱地躺下,然而握着那人骨瘦如柴的手却不曾松开。许久才更虚弱地睁开双目,那曾卑睨一切权势的锐利眸子也无法避免地涣散开来,“皇帝早就知道了是哀家毒死了他的母亲,他巴不得哀家早死——哼哼,哀家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他!德妃那小贱人——”太后双目猛地大睁,那浑浊的眸子里凝聚的怨恨,令那向来杀人如斩草的枯手也微乎其微地一颤——“杀了她!哀家要你杀了她!你保护哀家不力,你要为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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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因为背光令她视线模糊,德妃恍惚看到了皇帝阴郁的脸上浮出一抹低笑——轻的仿佛冥烟一闪。不知是何物令皇帝深邃的双目晶亮得惊人,同时却又深沉得不可揣度。
  “非杀不可。这等事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那些徒儿们自然都是逃不了的——朕既已这样说,爱妃想必也应该猜到行刺太后的人是谁了。”
  她当然是知道的!然而当看到皇帝晶亮的眸子瞬间一黯,敏锐的贵妃刹那间想到了很多——
  对了,是她忽略了!皇上与云阳应有不为人之的牵连——云阳能通过皇上将小德子派到她身边,可见一斑!而云阳出乎意料地前去行刺太后——虽然恰也迎合了皇上的心思,但以皇帝的性子也会为云阳的擅自行动而震怒与痛惜的。但或许可以尝试利用皇上的那一丝惋惜留下小德子的一条命——德妃微微一怔,她未免太天真!在宫中打滚这么多年,何尝不知道宫中的生存之道便是赶尽杀绝!即使皇帝也不例外!
  何况这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与云阳意外亲近的关系恐怕还是有人知晓,倘若有好事者籍此便认为皇上与行刺太后的事有关……因而皇帝此时只怕更要狠下杀手——
  近来频频复发的头痛症阴云般罩下,德妃看着皇帝的眼光闪烁着,挣扎着,迷茫着。阳光从缝隙中射入,利剑般刺入她的眼底——最终令她产生了退缩。
  皇帝却正色道:“朕向来欣赏爱妃的聪明才智,也希望爱妃在这件事上别迷糊了——太后虽死,等着你一时迷糊拉你下台的可大有人在。回去吧,好好教导德宁,他才是你唯一的指望。朕也该走了,那帮大臣也不知要急成什么样了。”皇帝欲走的身形忽又顿了顿,也没回身,“此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皇帝的身形如鹏鸟般带风离去。德妃失惊,急急地伸出手去。
  “皇上——”
  然而这一声皇上只是湮灭在喉管里、在心肺间震动。明黄色的身影已然远去,伸在虚空里的手缓缓垂下,搭在樟木门框上。
  ——她已经尽力了,云阳——你看,我已经尽力了。
  一阵微风带着早春特殊的气味涌来。挫骨扬灰——云阳,这阵风里是否就有你的存在?
  德妃心中突然转过一道尖利的疼痛,然而她只是捂着嘴屏住呼吸。

  宫中机灵的奴才不仅懂得听主子的话,还要知道如何才能巴解主子——自然,要巴解的也应该是巴解有分量有前途的主子。
  譬如这一位德妃,虽说出身低贱,但自有皇上宠着,皇长子仗着,迟早是皇后、太后的命,在这宫中比那些个皇亲国戚出身的妃子们不知要贵重多少,这样一位主子,不巴解她还巴解谁呢!
  三禄深谙这个道理,又着实有远见——如今为了这位主子利用职权犯点无关紧要的小险,只要能让主子记住他曾经的这点好处,便是值得的。
  但当他看到德妃一脸黯淡地回宫,便知道这杯茶是喝不成了。
  “劳公公解开镣铐,本宫要跟小德子私下说两句话。”
  德妃显得有气无力,一身主子的气势似乎也随着挫败而褪去。然而老虎被拔去胡须仍然是老虎,三禄在没弄清楚状况前也不敢怠慢,亲手解了小太监一双细白手腕上的镣铐,任由德妃将人带进了屋子,只将双目睁大盯紧了。
  然而进了屋子,德妃却背对着身后瘦小的太监,久不能语,仿佛是在拖延着什么。拖延什么呢?如今小德子是非死不可的了。云阳行刺前是否预料到过如今的形势?还是他太过相信她有能力保护风儿?
  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既然已经确定结果,她又把他叫进来作什么?告诉他她是无奈的,告诉他她已尽力。对,至少让他死得安心一点,她活得自在一点——
  德妃回过身。小太监仍然低着头,一副不知死期将至的无知——当真是无知啊!然而当她想到要亲口宣布他的死刑,德妃心中又锐利地疼痛起来,令她不能再开口。
  长久的静默中,打破沉默的却是奴才。
  “娘娘叫奴婢进来是有话要吩咐吧。娘娘说吧,奴婢听着。”
  小太监此时却抬起了脸,直视尊贵的主子。秀丽白净的脸上仿佛被什么抽去了一切生气,脸色光亮仍是光亮的,但却是一种静止了的光亮,一种死去般的寂静停留在少年尚还稚嫩的脸庞上。
  德妃倒抽了口气,心底里冷了一片——是了,自早晨开始她就没有好好看看他,昨夜……发生了什么事,让这原本朝气的少年产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啊,云阳的计划奏效了,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可是,心中为何会这样的疼痛!
  仿佛不胜疼痛般,德妃踉跄了一步,支撑在椅背上,竭力让自己不要倒下,然而那些即将说出口的话,张了张嘴却被酸涩扣在了嗓子里,再难说出来。
  小太监漆黑的双目直视着德妃,又仿佛视而不见,冰雪般的脸孔波澜不惊,淡淡开口:“娘娘是要告诉奴婢——奴婢已难逃一死了吧?”看到德妃震惊伤痛的神情,小德子居然露出编贝般的白牙笑了起来,“奴婢听闻昨夜太后遇刺,奴婢猜想那是奴婢的师父做的吧——瞧娘娘这般神情,看来的确如此了,奴婢虽不知师父为何如此,但奴婢好歹知道这是株连的死罪,奴婢和奴婢的一干师兄弟是逃不掉的了。奴婢虽知必死,但死前还是要多谢对娘娘这些日子来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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