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禁城春 by 小荞ally

禁 城 春
  第一章
  当第一阵温暖湿润的东风拂过桃树枝头的时候,祝逾风就知道,春天来了。
  “小德子,在傻笑什么,还不快跟上!”
  “来了。”
  听到同伴的招呼,青衣小太监又看了一眼那枯槁的枝头刚发的一缕绿芽,朝冻得通红的手上呵了口气,袖在袖子里,一路蹦蹦跳跳地跟了上去。
  在前面等他的另一个青衣小太监连忙对他使眼色,但走在最前的棕袍太监已经回过了头,照面就给了小德子一个巴掌,“啪”的一声,脆响。
  “在宫里还嘻嘻哈哈的成何体统?”
  小德子摸着胀起的脸,赔笑道:“是,师父教训的对,小德子再也不敢了。”
  棕袍太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却又听到小德子悄悄地在身后嬉笑起来,心中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太监窃窃私语着,一个压着嗓子隐忍笑意,一个却左探右看眉飞色舞,跟在棕袍的太监后面,一路在冗长的甬道里穿过,转了个弯,跨过宫门,天地便一下子开阔起来,连阴沉的天色仿佛也亮了几分。
  棕袍太监突然刹住了脚步,身后正说得起劲的两个小太监差点冲撞到他身上,两个不约而同地低下头等待责罚。
  过了半晌仍然没有动静,小德子忍不住抬起头,却见师父正出神地看向一处,平日里郁结的眉头不知为何蹙得更紧,小德子不由跟着看去。
  宫殿的廊檐下,几位锦衣华服的妃嫔正窝在貂绒圈椅内,笑看着廊前玩耍的小皇子。
  “师父,咱们去请安吧。”
  棕袍太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却又没了下文。
  小德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师父如此失态,不由又向那个方向多看了几眼,拽了拽师父的衣角。
  “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没什么。”棕袍太监终于转过身,看着小德子,眼神里仿佛有什么在闪烁。“看到那坐在上座的娘娘了吗?那便是德妃,你去给她请安。”
  “师父不去吗?”小德子有一丝疑惑。
  “不去了,不去了——就说为师身子不舒服,实在起不来床。”大太监看了一眼另一名徒儿小庆子,道,“小德子第一次在主子跟前走动,你照料着些。”
  棕袍太监说完就退出了门外,一转身便不见了踪影,留下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
  “师父好像有点不对劲。”师父的圆融干练向来是他们师兄弟最为崇拜的,如今竟这么一反常态的犹豫失神,实在怪异。小庆子将求解的眼光投向小德子。
  小德子点了点头,平日里扎扎呼呼的人竟然一言不发,闷着头只顾往前走,小庆子追了上去。
  “怎么不说话?你很担心师父吧?”接着自顾自说开去,“真是奇怪啊,师父平日里待你最为严厉,动则怒骂痛打,偏偏却是你对师父最为上心……哎哟!停下怎么也不说一声?”
  “不知道。”
  “你怎么在发抖?”小庆子拉着同伴的胳膊,看他闭紧了眼睛,“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出来见主子所以害怕?”说着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脯,“没事,有我呢!”
  小德子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他看了一眼那高大的走廊。“没什么要紧的,是我多心了。咱们去吧,别让主子们等久了。”
  两个青衣宫监由人领去了殿下,垂手候在廊外,等人去通禀。 
  廊下的花坛里积雪仍厚厚地盖着,小皇子正努力地想攀上一株高大的腊梅,不料人没爬上,反倒摇下一树冬雪,落在皇子娇嫩的颈脖里,小皇子立刻呀呀叫了起来,忙不迭地跑上台阶。
  “母后,雪!冷死了!”
  “快过来!”德妃笑着揽过皇子,让他伏在她的膝上,取了丝绦,轻轻将孩子脖中的雪掸去。
  “可还冷?”
  “不了!”小皇子一头扎进德妃的怀里,德妃爱怜地抚着小儿的垂髫,听上来回话的太监道:“娘娘,针工局来了两个小太监。”
  德妃抚着皇子柔顺的头发,漫不经心地问道:“针工局?怎么他们新任的主管没来吗?”
  “没来。”
  “不成体统!”一旁的荣妃听了立刻柳眉倒竖,叱起来,“是哪个太监执事?吃了豹子胆了吗?竟敢连给德妃请安都不亲自来?”
  德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低头漫声道:“去问问他们执事为何不来。”
  “是。”传话的太监去了又回,道,“回娘娘,那小太监说他们执事病得起不得床,又怕耽误了请安的时辰,劳娘娘惦记,这才不得已先派了两个太监过来请安。”
  “混帐!就算病得起不来床,爬也该爬来!不过一个小小的针工局执事太监,竟敢不把姐姐放在眼里!定要好好处置!”荣妃的怒斥又先声夺人地传来。
  不必看她的神情,德妃也知道她肚子里怎样的得意,但她不会去与她计较。德妃笑了起来:“那传话的小太监是谁?好伶俐的一张嘴。”
  “是那个——”传话的太监伸手指去,却见那小太监恰巧被一个粗大的廊柱遮住了身子,“是否要叫他上来见驾?”
  “不必了。打赏几两银子,让他们去吧。”
  德妃低下头,看着怀中粉雕玉琢的皇子,听着他的娇嗔,感受到其他妃子的眼神嫉妒地投来,扯起了嘴角。
  “我的皇儿——冷不冷?饿不饿?母后叫他们端些糕点来可好?”
  “娘娘,皇子的吉祥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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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妃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太监垂首跪在廊外,手上承的正是皇子的项圈。他身旁的另一个太监也跟着慌忙跪下。
  正是针工局的两个小太监。
  “容顺,呈上。”
  德妃接过容顺呈上的项圈,用绢子擦了擦,为皇子戴上。
  “你抬起脸,让本宫看看——这吉祥锁是圣上在皇子满月时亲手戴上的,你立功不小啊!”
  德妃一边说着,抬头看向小太监仰起的脸,“啪”!手中的项圈掉落在地,眉目慈和、高贵沉静的德妃刹那间脸色苍白,突然站起,大叫起来:“拖出去!杖毙!杖毙!”
  “娘娘——他没犯错啊!”容顺为难道。
  德妃转身“啪”的一声打在容顺白净的脸上,“拖出去杖毙!听到没有?”却再也不看那仰首的小太监,只朝着容顺怒喝,仿佛要拉出去杖毙的是他。
  容顺从未见到过深沉静婉的德妃如此暴怒,一时悚然而惊,连忙吩咐人将那小太监拖出去。
  “娘娘饶命!”
  德妃心中蓦地一揪,疼得她窒息,等到她好不容易转身时,才发现求饶的是另一个同来的小太监。
  “母后……”怀中幼小的皇子被母亲狰狞的神态吓得哭了起来,却又死死地环住母亲的腰身。德妃不由怜爱地抱起小皇子,为他擦去眼泪,看着他可爱的面容,德妃突然转身,叫道:“容顺!……叫他们别打了!”
  容顺惶惑,一刻不停地领命去了。

  “师父,小德子没事吧?”
  德安合上房门,道:“死不了。别去打扰他,先让他躺躺。”
  小庆子听了放下心来,自言自语:“打得那样皮开肉绽,竟是哼也不哼一声,真有他的!”
  德安闻言顿了一顿,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领着小安子往针工局里去了。
  初春的夜晚仍冷的足以冻结万物,蓦地,有身影掠过庭院,推开了耳房的门。
  “师父……”
  几张椅子拼凑起来的“床”上,小德子身子不得移动,只将脑袋转过来。看着黑暗中的人影。地上、屋顶、树杈枝头的积雪互相辉映,透过纸糊的镂花门板微弱地照射进来,但已足以将人影勾勒清晰,也将人影的迟疑不经意地透露出来。
  “为师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疼吗?”
  小德子龇牙咧嘴地嚷了起来。
  “疼,疼死了!”
  德安作势叫他压低声音,人走到他身旁,审视他的伤口。血肉模糊的肌肉与布料粘在一起,糊糊地揉成一团。德安放下被褥,不忍再看。
  “师父何必在半夜里偷进来看小德子?又不是往常您教我武功,需背着人。”
  “因为有些事,为师不想让他人知道。”
  师父声音里有着某种被压抑的情绪,小德子按在师父的手上,却发现他正在颤抖,惊道:“师父怎么了?”
  德安站起,走开,忍了忍,终于道:“你知道德妃为何要打你吗?”
  小德子苦笑起来:“因为看我不顺眼呗!”主子们打奴才向来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像这位主子这般,就算立了功也打的,倒也少见。
  “幸好你功力已有了五六成火候,这点疼就当是一次教训。”
  小德子极想告诉师父,就算功力再深厚,这杖棍也是货真价实地打在肉上,疼可一点也不比常人少。但他知道这只是师父随口的说辞罢了,何况臀部的火烧火燎也让他懒得再开口。
  “小德子,为师有件事需与你……商量。”
  看得出师父的犹豫不决,白天那种不安又浮上心头,小德子吞了口口水,道:“师父请说。”
  “为师,想把你派去居德宫的德妃身边办差。”
  小德子一惊,几乎跳将起来,一下子牵动了臀上的肌肉,疼的“咝咝”抽了几口冷气,咬牙道:“师父这不是要小德子的命么?”
  “胡说什么!能侍奉娘娘是你的造化,再敢这样胡言乱语,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什么也不必说了,等伤一好,就给我马上收拾包袱!”
  德安说完就疾步甩门而去,快得一阵风般,只留下小德子对着木门干瞪眼。这算哪门子的商量?师父未免过谦了!
  他干笑两声,内廷人员的调度岂是师父说的算的?自己未免多虑。他伏下身子,冷硬的板凳硌得他浑身酸痛,他小心地调整睡姿,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德妃看到他时的神情,那样的惊惧恐慌,仿佛见到了蛇蝎一般的剧毒之物,甚至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杖毙”。
  小德子咬了咬下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乎德妃的反应,甚至连臀上的疼痛也比不上心里的痛伤。
  门“咯吱”又开,却是小庆子捧着一床褥子挤了进来。
  “这里冷得像冰窖!你都被打成这样了,师父还要如此责罚你,真真是没有人性!”
  小德子干笑道:“没这回事,师父是怕你们睡姿太难看,在觉中踢了我。”
  “就你还帮他说话!”
  小庆子忿忿然的将小德子扶起,把褥子垫上一层,再扶着他躺下。小德子心中叹了口气,他明白师父平日冷酷严厉,令师兄弟们颇有微辞,只有他知道在师父的卑躬屈膝的一切表象后,是怎样的一副愁郁的眉眼。会忧伤的人,心地总是好的,师父就是如此。
  小德子犹豫要不要把师父打算遣他去居德宫的事告诉小庆子,但转念想这事还不一定成,何必再让小庆子跟着担心,再说也不好交代师父为何要将他送入“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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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睡吧,我这儿没事。”
  “你当你是铁打的身子吗?这么二三十杖生生的打在肉上,不死是你的造化!”
  小德子小声嘀咕:“我可真有‘造化’啊!”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这深宫皇宅,你我不过蝼蚁般的贱命一条,自己不珍惜还指望他人帮你珍惜吗?”
  性子沉静内向的小庆子横眉冷竖,说着说着竟有了哭调。
  小德子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小德子知罪,这边厢便劳烦小庆子大人照料一二,来生小德子做牛做马也当永泉相报——但是,小庆子大人明日不用当差吗?”
  小庆子被他逗得转泣为笑,捂着嘴道:“师哥们答应代我一日。”
  小德子心中涌起一阵感动的情愫,刺得鼻头泛酸,吸了吸道:“你们待我真好。”

  大太监德安办妥了一切事宜,当他告诉小德子收拾包袱时,小德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太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破天荒地安慰了一句。
  “放心去吧,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
  小德子默不作声,他怕的并不是德妃会对他怎么样,而是她见到他时的那种惧怕甚至厌恶的眼神。
  “德妃娘娘知道我要去吗?”
  “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大太监如前几次一样,话谈到一半便抽身而去,仿佛急于逃避什么。小德子看着师父离去的身影、似乎有几分惶急。落日的余晖也仿佛随着大太监的离开抽走了一般,空气中残余的一丝暖意也消散殆尽,寒气冷冰冰地浸着骨头。小太监抬头四顾,院落里的桃枝尚空落落地折着,积雪残留的墙角,一枝冷梅兀自开的热烈,只不过明日他便看不到了。细风盘旋,带来丝丝的湿冷,小德子伸手感触,原来是不知从何飘来的细雨,看来还有一场好雪要下。
  他也看不到了。
  小德子要离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院子,师兄弟们纷纷前来道别,最后留下小庆子,在黯淡的烛火下为他一件一件叠着衣服。
  “没想到你会走,往后要见一面都难了。”小庆子闷着声,将袍子翻来覆去地叠,似乎总嫌叠得不好,抖乱了再叠。
  小德子按住他的手,强笑道:“怎么会!像承德宫这样荣贵的主子,往后针工局少不得去那边办差,自然少不了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比现在在针工局见得还多!”
  小庆子低头看着小德子按住他的手,不知为何,脑袋突然间涨热起来,抬头看见小德子的面目正对着烛火,宛如从古图上描绘下来的一般,氤氲着绢帛一般的气韵。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将他按在了榻上!
  小德子被他的突然举动惊呆了,愣愣地被强按在榻上,看着小庆子的脸缓缓接近,突然意识过来,猛地推开他,大喝道:“小庆子!”
  这一推,竟将体型比他高大的小庆子直推翻了两个跟头,摔在了门槛旁。小庆子摔得七荤八素,随之而来的大喝顿时将他喝得清醒过来,他看着坐在床沿喘粗气的小德子,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拉开门便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小德子看着半敞的门,夜风带着细雪飘入,有几片肆意的雪花竟一直荡到了榻上。小德子看着床沿已然叠好的袍子,一一将它们用包袱包起来。然后坐在床沿,看着夜风中粘着烛头欲开欲合的火花,想到了德妃的脸,想到了师父,想到小庆子刚才的举动,突然间心思乱了。
  第二章
  小德子去承德宫时雪下得正大。他走时师父与师兄弟们都当差去了,也幸得不用再见小庆子。小德子一手拢着包袱,一手捂着一只耳朵,时时地拿到嘴旁呵气,再捂上。身子躬得跟虾一般,也抵不住入侵的寒气,直抽得脊梁骨疼。
  “在这儿候着。”
  传话的太监将他留在门廊上,进去通禀。恰好德妃正在殿堂内,珠圆玉润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耐,从朱漆镂花的孔洞中流了出来。
  小德子静静地候着,也静静地听着。
  “针工局的小太监?哪个太监?”德妃问。
  “就是那日被杖打的……”
  “谁让他来的?打出去!本宫不要见他!”德妃突然叫嚷起来,珠圆玉润突然间急转为撕裂的绢帛,声音惶急惊恐犹如当日。
  “娘娘,不能啊,这是皇上的旨意。”
  德妃冷笑起来:“皇上的旨意?笑话!皇上日里万机,哪有空理这针工局的小太监?”
  接着便没了声音,想是压低了嗓子说了些不能声张的话。小德子仍是静静地候着,以他今时的能耐并非不能听到,但他只是微微低了头,静静地听着风从回廊穿过。仿佛穿透了他的身子,带着什么呼啸而去。
  大殿内,太监容顺正压低了嗓子,连眼光也同时压住,乌沉沉地闪也不闪。
  “娘娘将来是要做皇后、太后的,岂能跟个小太监过不去?更何况——”容顺向门外看了一眼,“圣上没由来的突然派这么个小太监过来,极有可能是来探查娘娘的——或许圣上已有意愿立太子了!”
  来探查什么?德妃心头突地一跳,心思连在了其他事上,连容顺的话也没有听清楚,脸色突然间惨白,心底里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但另一个声音却逐渐壮大起来,频频反驳着她所有的借口。
  “不可能!”德妃突然大叫起来,一旁的容顺吓了一跳。
  德妃闭了闭眼,似乎缓过气来,平静道:“罢了,让他留下来吧,难道本宫还怕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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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顺一愣,诧异于德妃用了“怕”这个词。正要转身,德妃又叫住他。
  “派他去后院呆着,没事少在本宫面前出现,否则……”搜肠刮肚找不到了威胁的法子,德妃蓦地感到眉头一记抽搐,抚着额头不再多想,吩咐道,“去吧——再去把御医叫来,本宫不舒服。”
  容顺退出殿外,便看到单薄的小太监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路过他身边,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走吧。”
  小德子恭顺的跟在他身后。
  “刚才娘娘的话你也听到了,记紧了——若出了什么事,谁也帮不了你。还有——少在外面嚼舌根子,没你什么好处。”
  “小的知道。”

  小德子包袱刚放下,就有人塞了一把扫帚给他,吩咐去扫后院。
  外面的雪兀自飘飞,破絮般从天上倾下。青衣的小太监往冻红的手上使劲呵了两口气,抓着扫帚一路在冰天雪地中扫过去。扫完一层又覆上一层,小太监不禁苦笑,将双手拢在袖中,仰面看着阴湿的天,任雪片肆无忌惮地落在脸上。
  这没心没肺的雪呵——
  “奴才!你敢偷懒!”
  脆生生的声音娇气十足随着雪片落了下来,口气虽硬,却是不疼不痒的。小德子闻声望去,一个漂亮的娃娃正站在阶梯上,小脸充满了不可一世的稚气,看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但那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倒是与生俱来。
  “奴婢不敢。”
  “那你刚才看着墙头干什么?莫不是想逃出去吧?”
  “奴婢不敢。”
  “蠢奴才,只会说不敢吗?”小娃娃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乖戾之色,“我就要你翻过去!”
  “禀主子,这墙有一丈三尺高,奴婢翻不出去!”
  “翻不出去也得翻!你敢不听主子的话,我叫容顺打你!”
  “这可难为奴婢了。”小德子说着,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娃娃似乎也明白了这件事不大可能,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道:“不翻也可以。我要你给我当马儿骑!奴才!跪下!”
  小德子只得放下扫帚,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下来。小主子走到了廊外,尽管裹了重重罗衾,寒风仍然浸体逼来,娇生惯养的娃娃一边不管不顾地出去,一边抱怨:“狗奴才,你想冻死我吗?”
  小德子俯着身子,头也没抬。
  “禀主子,冻着您的是老天爷,不是奴婢。”
  “大胆奴才!主子说的话你也敢驳吗?趴下!再趴低点儿!”娃娃虽然娇小,小德子却也瘦小,小主子毫不费力地跨上了他的背,才发现这奴才异常的瘦骨嶙峋。
  “奴才,你硌得我屁股疼!”
  “回主子,不如您先找别人骑去,等奴才长得胖点儿再来伺候您?”
  “不行!”娃娃两只小脚使劲蹬了蹬,嚷了起来,“我的马儿,快快走!”
  小德子得令,驮着背上扭来扭去的小主子在后院一路转,心头只念有谁能看到,抱走这难伺候的小祖宗。他心头刚念,果然就有声音叫了起来。
  “德馨!”
  这声音很是耳熟——小德子心里突的一跳,凝住了身子,却不敢抬头。背上的小主子见“马儿”不走了,不由气恼,对着胯下的小德子一阵拳打脚踢,见仍是打不动,张口就咬在了小德子的耳朵上。
  “快去,快去把公主拉回来!”廊上的人显然有了几分气极败坏。
  到太监宫女们把公主拽开的时候,小德子的耳朵已经鲜血长流,小公主的嘴角也沾了一片血迹,两只脚仍不放弃地踹了两脚,被抱开之后,又对着抱着她的宫女发动攻击,泥鳅般在宫女的怀里扭来扭去。
  “起来吧。”
  直到有人说了声,小德子才若有所觉地站起。突然察觉墙头有多了一道影子,小德子一惊,却没有朝那个方向看去。
  “德馨!身为公主,成何体统!”
  德妃一把将小公主拽了过来,眉目间有了怒气,然而更多的却是对这顽劣女儿的无奈,德馨公主嘟着小嘴站于一旁,唇上犹自一点嫣红,不说话,也不看呵斥自己的母亲。
  德妃无奈地叹气,抬头看见庭院中静立沐雪的少年,突然脸色大变,低身便是一巴掌打在了公主粉嫩的脸颊上!
  小公主似乎被打蒙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看着母亲。
  “母后为了一个奴才打馨儿?”
  小公主的声音异常平静,连同逼人的眼神刺在了德妃的心坎上。德妃震动,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不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本宫不是为了奴才打你,而是你太顽劣——”小公主唇上那一点殷红突然刺目起来,仿佛一抹嘲讽的笑,德妃感到头晕目眩,双掌紧握,却感到了什么在崩溃。
  “带公主回房思过,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德妃甩开斗篷转身疾步离去,跨入堂内,突然转身对贴身不离的容顺道:“曹太医应该还没走远,你去把他叫回来……还有,以后别为难那小太监。”
  “哪个小太监?”容顺有点明知故问了。
  德妃皱了皱眉头,似乎又不愿提及。
  “针工局那个——什么时候找他个差错,赶出去便是!”
  这可就难了,不能为难他,又得找他的麻烦!容顺又问:“曹太医来了,是否直接带他去后院?”
  德妃不由不耐烦起来,这容顺平日里最是通她心意,今日怎么也忒的罗嗦起来?
  “对,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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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顺领命出门,顷刻又折了回来。
  “奴婢还有一事要禀明。”
  德妃更加不耐,几乎将手炉掼下来,声音中带了几分压抑的怒气。
  “说!”
  “娘娘,近日奴婢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圣上打算立太子了。”
  德妃从鼻子喷出一口气:“早几日你便说过了,也不见圣上有个动静!”
  “这次可是千真万确——”容顺压低了声音,“是相国告诉奴才的,相国的意思——娘娘是明白的。”
  “相国?”德妃冷笑,“他自己的侄女也在宫中,又怎会攀本宫这根低枝?”
  容顺嘿嘿笑道:“娘娘是明白人,又怎会不知道?”
  相国位列三公,正一品,位高权重,只不过野心太大。巴巴地将侄女送入宫中,不料三四年过去了,也没能诞下皇子。相国担忧之余也不得不另寻出路——譬如她这个生了皇长子、却又地位低下受人排挤的德妃。
  德妃悠然坐下,笑了起来,眼神中却有几分恍惚。
  “容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本宫不会怪罪于你。”
  “是,请娘娘恕奴婢多嘴,奴婢这么做可都是为了娘娘!”容顺先告了罪,这才不紧不慢道,“如今三公之中,相国独大,朝廷之中无不唯相国马首是瞻。其他二公虽各有所托,却也不敢公然违逆相国的意思。如今相国看中了娘娘,正是娘娘的机会,他想利用娘娘,娘娘也可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忍一时之气即可获大好江山,只有娘娘的好处。只要将来这天下到了皇子手中——娘娘手中,还不是任娘娘如何行事吗?所以如今相国的气得忍着,太后的气得忍着,各位妃嫔的气也得忍着,忍过一时便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位极天下!”
  “好一篇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辞!”德妃舒展了眉头,说的话却是亦正亦反,似赞叹又似讽刺,连容顺也糊涂起来。
  “你说了这么多,说到底不过一个‘忍’字。你究竟想让本宫忍什么,不妨明着说出来。”
  容顺大胆抬起头,直视德妃端丽的容颜,道:“奴婢已叫人去截住曹太医了,此时应已到殿外。”
  “容顺,你是个聪明人。”德妃端起茶,细细地吹着,“但又是笨人。真正的绝顶聪明者必当知道聪明不外露,该明白的明白,该糊涂的糊涂。你就不懂得这个道理。”
  “奴婢省得,奴婢只是想表示,奴婢的聪明与驽钝都只为娘娘所用。曹大人应在外面等着了,奴婢告退。”
  看着那卑恭的身影消失,德妃手中的瓷杯突然间片片碎裂,滚烫的水悉数浇在了手指上。德妃握住肿痛的手指,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

  容顺引御医进了下人房,看着御医将小德子的耳朵包扎起来。
  幸而公主年幼,只是咬破了一些皮肉,不致残缺——残缺了倒也好,便可直接将他赶出去,也省得他大伤脑筋找他的过错!
  容顺看着小德子擦去血迹后的脸,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虽然肌瘦,却仍看得出难得的姣好容颜,倒是有几分像……
  传闻娘娘入宫前曾经身为人妇——嘿嘿!容顺嘴角牵出皮肉不动的一抹笑,看到的人也只当他是在撇嘴。
  他知道德妃并不信任他,他向来是忠诚不足奉承有余,主子们不信任他,同样他也不绝对忠诚于某一位主子。要在宫里生存下去,这就是需要绝对遵循的法则。没有永远尊贵的主子,却有永远受宠的奴才!
  而今德妃既需他与相国通消息,又有了把柄抓在了他手中。
  所以他不担心,担心的只会是德妃!
  “什么?”容顺太过沉浸于自己的心思,以致于没有听清太医的讲话。老太医只得重复一遍:“适才听宫女们说公主不停哭闹,又在外面玩耍,莫不是得了什么风寒,老夫想去看看。”
  “不必了。”容顺客气道,“公主正被娘娘关禁闭,此刻谁也不准进去探望。”
  老太医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收拾了药箱,跟着容顺出去。
  承德宫竟将一个小太监看的比公主还贵重,当真是……稀奇。
  第三章
  小德子并不在意耳朵上的伤,这种小伤口,比起他平日里被师父责打以及上次的二十棍杖,简直如被蚊虫叮咬。他只在意德妃怪异的行止,行止雍容克制的娘娘似乎一见到他便会失控,令人难以理解。但有一个人——那个伏在墙头的人一定知道。
  夜色侵入承德殿,直到最后一盏宫灯也被熄灭,同伴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小德子便悄悄起身。掠过大殿偏房时,一个隐约的哭声令他停住了脚步。那是……那位骄纵的小公主的房间。
  小德子不由摸了摸被包裹住的耳朵,本想不必在意的掠过,但不知是什么缠住了他的脚步。他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偏殿的门。
  宫殿高深,只一个人居住,未免显得阴冷空荡——何况只是个孩子。黑暗的室内,一盏立地纱灯照亮床头一隅,但公主却不在床上。
  “公主?”
  小德子寻声摸去,掀开纱帘,却见那小小的身子抱着膝缩在灯光照不到角落里。听到有人叫她,惊讶地抬起头来,可爱的小脸上濡了一脸的泪水,那般睁着大眼无助望来,令人凭空生出了怜惜之意。
  “奴才……呜呜,你进来作什么?”小公主口气不善,但已少了白天的气焰。
  小德子笑嘻嘻道:“奴才路过公主睡房前,听得里面似有老鼠打架,这才进来看看公主是否安好——既然公主无恙,那奴才这便退下了。”说罢作势要往外去,果然听到公主慌张的声音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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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别走!”
  “公主还有何吩咐?”
  “我……我有点头疼。”说着,小公主真的往一边滑倒。小德子一时不能确认这顽劣的公主究竟是不是假装,但心想就算她意在骗他过去,至多也不过让她咬掉另一只耳朵罢了。
  “奴婢僭越了。”
  小德子探向公主的额头,果然是烫的。当真是矜贵身子富贵命,不过被寒风吹了吹便惹上了风寒。这冰块似的地上是万万不能待的了。小德子无奈抱起了虚弱的小公主,却发现这娃娃嚣张的气焰下竟是出人意料的瘦弱。将她放在床上,灯光照耀下的面靥果然有几分病态的潮红。
  “奴婢去禀告娘娘。”
  “不要去!”小公主虚弱的声音梦呓一般的传来,“不要告诉母后……她会生气的……德馨不想惹母后生气……呜呜。”
  小德子坐在床边,看着小公主半睁的星眸,忍不住好笑起来:“我看你平日里惹的也不少了!”
  小公主滚烫的手无意识地拽着小德子,呜呜地哭着:“因为只有德馨不乖的时候,母后才会注意到德馨……”
  小德子不禁糊涂起来,又听她继续道:“母后只喜欢德宁,不喜欢德馨……呜呜……”
  原来如此!虽然是双胞胎,但德宁毕竟是德妃唯一的皇子,也是当今圣上的长子,合宫上下自然格外的宠爱,同时也不难免忽略了公主。小公主为了引起他人注意,平日里便一个劲地撒泼使坏。想来也是,今日这小公主也是在德妃到来时才突然间打闹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德妃没有安抚她,竟还不由分说地打了她一巴掌。
  小德子看向床上气息恹恹的小公主,心中竟涌起与这尊贵已极的孩子同命相连之感。他进宫前的事情完全不记得,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过母亲,受过她的宠爱。他以为自己从不在意,在有记忆以来就成为了世上最为卑下的人,还能有什么多余的奢望?如今却被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公主唤出了不曾有过的悲苦……自怜的同时小德子也不由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他叹了口气,将公主扶起,并指点上穴位,内力和缓地透指而入,流入丹田,继而分散四肢,缓缓逼出寒气。
  小公主安静地睡下时,已到了鸡鸣时分,宫监们大约都快起床了,看来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去找“那个人了”。
  小德子心中不由叹了声:
  师父啊——
  合上寝宫的门,小德子急急掠回睡房,正躺好,已有管事的太监过来叫门了。

  “万岁爷明日驾临承德宫,还不赶紧收拾?该扫的扫,该抹的抹,该换的换,该洗的洗,谁要是敢偷懒了——嘿嘿,小心了我手上这根竿子!”
  说话的正是容顺,将手中三尺长二指粗的竹竿在手心里摩挲着,见着某个不顺眼的,便一竿子挥去。竹竿小蛇般的活了过来,吐着芯子想咬哪便咬哪。
  容顺把玩着竹竿,盯了一眼正在假山上捋雪的细瘦身影,眼里笑着,手中的棍子却猛地抽上最近的一个小太监。
  又是一身惨叫!
  小德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往那个方向看去。近来他总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有人总是在盯着他看。而每当他小心巡视时,又不见那人是谁。
  连连下了三日的大雪在昨日猛地刹住,连漫天密布的阴云也于昨晚被东风吹尽,黑色的天幕冷不丁地扯出了一角月牙儿。
  今日正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风儿仿佛都在这几日吹尽了,暖洋洋的空气静止了一般地贴着人身子,十分暖和受用。若有什么喜事,也当在这样的日子发生。小德子想了想,对于奴才们来说又会有什么样的喜事会落在他们身上呢?无非是沾点儿主子们的喜气罢了。小德子心中略略一黯,但也只是一会儿,他又被其他事引去了心神。
  他正站在假山的高处,放眼望去,满园子的银妆素裹尽收眼底,亮灿灿的阳光一照,更是白花花的一片耀人,犹如身处一个白雪筑成的冰洁无比的世界,灵台仿佛都升华一空。
  “后院都别收拾了,全都去前院,圣上就快来了!”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刚来通知了,说皇上一下朝便往承德宫来,此刻已在路上。容顺虽惊却不乱,吩咐着所有人等先去打扫前院,又匆匆地回屋告诉德妃,德妃也是一惊,吩咐婢女们赶快准备热茶热水。
  “针工局的衣裳可送来了?”
  正说着,针工局的小太监可可地就送来了。小太监领了赏,退出殿外,满院子忙碌的身影晃来晃去,小太监只闷着头自顾自地往外走,猛可里撞上个人,忙低声告罪,抬头一看,一副眉眼干净得仿佛被洗涤过,正是小德子。小德子也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两个人便这样你瞪我、我瞪你地看了半晌,小德子蓦地“噗哧”笑出声来。
  “我便说咱们往后见的日子还多着,这不,低着头走也能撞见!”
  小庆子见他笑得透彻,心中却仍然忐忑。
  “小德子……”
  “好了,不说了。”小德子拉了下他的手,道:“师父好吗?师兄弟们可还好?”
  小庆子也笑了起来:“好,都好,师兄弟们都念着你呢!可有什么话要我带去的?”
  小德子刚要说什么,便觉一道锐利的眼光射来,扭头一看,是容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朝他抬了抬下巴。
  小德子低声道:“你先去吧,今儿圣上要过来,回头见了再说,总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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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小庆子,小德子继续扫着地上的积雪,状似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到容顺仍在看着他。容顺也没有意料到会被发现,尴尬地咳了声,往其他地方走去。
  是他!这几日盯着他看的竟是容顺!
  小德子虽弄明白了一件事,却又更糊涂了。为什么容顺会盯着他看?他有哪边值得他注意?
  “圣上来了,圣上来了!都别弄了,快跪下接驾!”
  一众奴才罗列于门两侧,跪下低伏,德妃也立于门外,静候圣驾的到来。太监刚唱和完,一个明黄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承德宫巨大的宫门外。皇帝三十岁许,身形高大。养尊处优的日子令他看起来并不显老,一眼瞧去仿佛还只有二十多岁——只是已少了少年人的飞扬锐气,只有那斜飞入鬓的双眉,还显示着几分当年的潇洒不羁。
  “爱妃免礼。”皇帝忙扶起裣衽款款行礼的德妃。德妃秀颜如花、姿态尊贵典雅,任谁看着她都会感到赏心悦目,就连阅遍佳丽的皇帝也不例外。只是皇帝不知为何总有一点失落,似乎在这妃子身上,有一些曾令他迷恋过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
  皇帝领先踏入院内,德妃恭敬地跟在身后一步。蓦地一道白光刺目一闪,皇帝停下脚步,往一旁看去。是一个耳朵裹着白纱的小太监。
  “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该死。”容顺慌忙跪下,“是奴婢一时疏忽,让这鬼摸鬼样的小太监玷污了圣上视听,奴才马上叫他滚回去!”
  “鬼摸鬼样?”皇帝感到好笑,“怎么就鬼摸鬼样了?朕瞧着不像,你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他的声音清亮剔透,初次面见圣颜竟然宠辱不惊。平静如斯,倒让皇帝产生了几分兴趣。
  “没什么敢不敢的,抬起头来。”
  卑下的奴才只得抬起头来,皇帝看得一怔,脱口问道:“朕是否见过你?”
  “回皇上的话,从未。”
  皇帝听得摇了摇头,也笑了起来,宫里的奴才这么多,都是这么一副装束、一副恭顺的眉眼,没什么大的差别。或许是他将他与哪个身影重叠了吧?皇帝摇头走开,心思却背着身影在那少年身上停了停。这少年也端的秀丽。
  “不知何事令皇上来得如此匆忙?”德妃服侍皇帝坐下,便要为他捏肩,皇帝拉下她的手问道,“皇儿在哪?”
  “正在书房念书。臣妾将他唤来?”
  “不必了,让他好好读吧。”皇帝欲言又止,霍地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
  “皇上似乎有话要对臣妾说?”德妃乖觉地引话。
  “日前大臣们联名上书要朕早立太子——朕又何尝不想立,只是决心未下……”皇帝顿了顿,看向德妃,德妃只是恭顺地立于一旁,没有任何反应。皇帝忍不住道,“爱妃似乎一点也不担心?”
  “臣妾何来资格担心?一切任凭皇上作主罢了。”
  皇帝点点头继续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纵观朕的几名皇儿,大皇子最为聪颖好学,朕也确有此意。”
  德妃不见喜怒,只是淡淡道:“几位皇子都还小,资质到底如何还未可知。”
  “朕也是这样认为,只是大臣们却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储君’,非要朕如今就选出太子。”皇帝声音中有了几分怒意。
  “大臣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主意还是要皇上自己拿出的。”
  皇帝突然叹了口气:“这主意岂是说拿便拿得出的?先不说要受大臣们制肘,就是太后那里也要说得过去才好。”
  “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要做什么自然是只管去做,没有人真正会敢说个不字。”
  “你这是叫朕要一意孤行吗?”
  “臣妾不敢。”
  皇帝看着貌似恭顺的德妃,突然间感到一种难言的疲倦。这聪明绝顶的妃子定然是知道他在试探她,否则说话不会如此的临摹俩可。但身为皇帝,权力的操控者,却由衷地对这种游戏感到厌倦。
  “朕打算立皇长子,但太后那边肯定是难以妥协的。你也知道,朕这么多年对你的宠爱早已引起太后的不满。”
  德妃惊诧莫名,没有想到皇帝这么早就把话说破,然而在给出答案的同时,又把另外一个问题丢在了她的眼前——太后的态度。
  自她进宫以来,太后就对她颇有意见,不满意于她的“草莽”出身,更重要的是——她曾身为人妇。这是太后决不能容忍的,但当时皇帝迷恋她甚深,太后若强行阻止,不免让母子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恶化,得不偿失。此后她怀上龙子,皇帝认为是她带进宫来的福气,就以此为由封她为妃,太后表面虽没说什么,心中却更加不满——甚或不惜派人刺杀她们母子!
  如今皇帝若要立皇长子为储君,除非那老寡妇死,否则是决不会答应的。幸而皇帝自有主见,对太后又向来有芥蒂,她倒是不必担心什么。
  但既然太后的看法不重要,皇上何必又可以提起?
  皇帝见她不说话,只当她也被这个难题给难住。
  “我们也需迎合一下太后,譬如——皇儿大了,以后不能在与他母后再住在一起了。”
  德妃一震,神情中也不自觉流露出来。原来是如此啊,他又何必拐弯抹角……德宁出生时身子就弱,皇帝特许他留在母亲身边,以后又因为对她的特别宠爱,也就将德宁一直留在了承德宫。
  如今还是要将他从她身边夺走了。即使知道这是让德宁登上皇位的必经之路,德妃仍然感受到了一种骨肉分离般的疼痛。那个喜欢偎依在她怀中的孩子,从此以后便再难见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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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出了德妃的伤痛,却故作不知,眼神别往他处,问道:“爱妃以为如何?”
  德妃静了静,淡淡道:“甚好,德宁也已五岁,不应再这样腻在母亲身边了。”
  皇帝笑了笑,也没见有满意的神情表露出来。皇帝站起身来,踱到门前,看着外面疏疏朗朗的几个青色人影,道:“就这样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方才的那个青衣小宫监——朕以前似乎没在这里见到过。”
  德妃心中微凛,虽然此时肝肠寸断,也只得收拾好心情,凝神以对。
  “圣上怎么忘了?那是您派来的啊。”
  皇帝屈指在自己额头上一弹,大悟道:“是了,不过朕倒不知是这么个人儿。”
  “臣妾不明白,不是圣上亲自派遣来的吗?”
  皇帝回头笑道:“是,也不是。不过是有人对朕说你这边人手少了,这才遣了个人过来。”
  德妃低下头,双目却晶亮地仿佛浸透了光。
  “不知是哪位,臣妾要好好谢谢他。”
  皇帝想了想,觉得无所避忌,便道:“针工局的新任执事。爱妃应该已经见过了。”
  “这位执事这几日恰好卧病在床,臣妾尚无缘得以一见。”
  “哦?这便怪了,朕日前见他还生龙活虎的很。”
  廊外的阳光流水般肆无忌惮地洒入,皇帝不再多想,迎着日光走了几步,任暖人的阳光洒满全身。
  第四章
  当婢女将小公主领进门来时,德妃不知为何,竟然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女儿。
  “母后安康。”
  小公主意外有礼地向母亲问候,德妃惊讶地看着那小小的孩子,敏锐的察觉到,与之前无丝毫差别的外表下,小公主的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德妃心中一颤,母爱终于敌过一切惊疑不定的情绪,向女儿张开双臂,柔声道:“馨儿,过来。”
  小公主听话地走过去,任德妃一把搂进怀里。
  直到搂住女儿的身子,德妃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女儿,究竟从何时开始,这女儿变得顽劣骄纵,令身为母亲的她也感到厌倦,甚至不再拥抱接纳她?是否是因为这么多年应付宫庭中的勾心斗角,而令她减少了对身旁人的关注,以致于到如今才发现她的忽视对女儿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长久消失的内疚与自责再次在德妃心中涌起,她突然紧紧抱住女儿。
  “馨儿,对不起,母后不该打你……都是母后不好……”
  然而小公主任母亲搂抱着,始终不出一声。德妃惶惑地将她放开,却见女儿漆黑的大眼依然静淡如水,仿佛任何事物都不能惊动分毫。
  德妃心痛如绞!真的——已经来不及了吗?
  小公主突然笑了起来,露出遗传自德妃的甜甜酒窝。
  “母后真的想赔罪吗——那就把那叫小德子的小太监赐给馨儿吧。”
  “不行!”德妃断然拒绝!
  “是吗?馨儿明白了。”
  德妃看着女儿依然笑靥如花的小脸,突然明白自己再次错失获得女儿的爱的机会。她想弥补什么,然而只要关于那小太监的事都会令她难以自控。她只能看着女儿小小的身子消失在门外,却咬着下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么匆忙!没看到本公主吗?”
  骄横的声音来自小不点的娃娃,小德子一愣,赶忙行礼。匆忙中倒是真的没注意。
  “这么急着去哪儿?”
  “回禀公主,是娘娘叫奴婢过去。”当真是天生的主子命,这么小就明白奴才是可以掌控的。这小公主,若非聪明绝顶,便是妖精托生——该死!竟编排起主子的身世来了!小德子心里骂着自己,肚子里却情不自禁先笑了一声。
  “是吗?”小公主趾高气昂的声音突然黯淡下去。小德子本就低着头,略一抬眼便看到了娇小的公主,别头望向廊外,积雪映照得小脸一片惨白。
  “你别以为照顾了我便可向母后邀功,母后是不会理你的。”
  小德子微感诧异,答道:“是。奴婢这就去了。”
  穿过抄手游廊,尚未跨入殿内,一阵香气便溢了出来,令这冷冬平白多了一股暖香。殿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拨着一杯香茗,看到有人进来了,仍盯着手中茶盏,眼睑动也不动。等那小太监跪下行了礼,才淡淡地道了声“起来吧”。
  德妃将茶盏缓缓放在檀木案几上,接触到台面时却蓦地一抖,茶水撒出了几滴。
  “知道本宫为何找你过来吗?”
  “不知。”
  德妃终于抬头,看见那小太监恭谨地垂手立于一侧,低眉顺目——这姿态,平白地让她感到一种厌恶。
  她站起来,走到小太监面前。
  衣物悉梭作响,小德子知道德妃走了过来,不自觉地便想往后退去,然而当德妃走到他身边,长裙拽地、衣影婆娑,蓦地,他竟对这高不可攀的主子产生一种亲近之感。他心中略感诧异,这位主子前不久还毫无缘由的狠狠打过他一顿不是?莫非自己喜欢被人折辱吗?否则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抬头,让本宫看看你。”
  小德子依言抬起头,却听德妃倒抽了口冷气,等他能正视她时,她却已经别开了脸。
  “告诉本宫,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回主子,奴婢来这儿自然是给主子驱使的。”
  德妃猛地回过身,一掌毫无预兆地打在了小德子脸上,大喝:“不许自称奴婢!不许这样说!不许这样卑下——不……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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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德子被德妃的行为惊呆,等回过神来,看到德妃兀自捂着脸跪了下来。小德子连忙也跪下来。
  “你都知道了什么?”
  许久,德妃从指缝中哽咽道。
  “不知娘娘问的是哪件事。”
  德妃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了起来,拖曳着厚重的长裙回到座上。那个刹那,小德子几乎以为那华丽的长裙下不过由一个空壳支撑,然而当德妃坐下来时,那空壳又迅速饱胀起来,回复成了高高在上的模样。
  小德子不敢再看,低低伏下身子。
  “关于你进宫以前的事,关于……本宫的事。”
  “回娘娘,小德子进宫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而娘娘的事……奴婢不知道什么,也不敢乱嚼舌根。娘娘明鉴。”
  怎会?她离开他时,他已然过了六岁生辰,再怎么也该有些模糊的记忆吧?德妃略感奇怪,同时却也舒了口气,或者这数天来都只是她多心了——这少年这样瘦小,也许根本没有十三岁,也许只是长得和“他”相像罢了。
  但那亲手送他过来的人,却不可不追究。她有预感,那人送这孩子过来是有目的的,且是针对策立太子这件事。
  或者其实是太后指使,为了在这个关键时刻扰乱她的阵脚!若果真如此,那老寡妇休想她如前几次般的罢手!
  德妃心中思量翻过万千,抬眼看了看伏在地上的瘦小少年,轻轻抿了口香茗。是的,定然是她多心了,他再怎么恨她,也不会如此断送他们的孩子的一生;退一步讲,假使这孩子当真是她与他的孩儿,那……至少也会有一些他爹爹当年的英姿风采,又岂会如此……不堪?
  仿佛是说服了自己一般,德妃在心中告诉自己,是的,一切不过是她多心了!于是,德妃理直气壮地回复到平常的优雅沉静。
  “去,将你们针工局执事叫来——他若再走不来,本宫便只好叫人去抬了。”
  “是。”

  然而小德子一走,德妃便开始坐立不安,焦躁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她莫明其妙地又开始紧张起来。那个送小德子过来的幕后人到底是谁?也许只是太后手下的一个卒子,她根本就不认识的无名之辈;又或者是……谁如此了解她,轻易地抓住了她的弱点——她只能想到一个人。不,不会是的,既然她已确认小德子不是“他”,那他更不会是他了!
  “娘娘,慈宁宫那边来人了,说是请娘娘过去赏花。”
  德妃仿佛被解救一般,松了口气道:“好,告诉他本宫马上过去——还有,遣人去把小德子叫回来,就说今天不必了。”
  小德子刚要踏入针工局的院门,便被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叫住,他回过头,认得是同在承德宫当差的小太监。
  “娘娘说不必去找执事公公了,让你马上去慈宁宫。”
  小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也担心师父会与德妃起冲突,如今暂可避过,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慈宁宫?娘娘让我去慈宁宫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小太监没好气道,“快快跟我走吧,省得去晚了主子们拿我问罪。”
  小德子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在冗长的甬道中疾走。这遍布皇城、连接着大大小小的宫殿的甬道甚为宽阔,然而因为两旁高耸的朱墙却莫名地显出一种逼仄,仿佛要朝行人灭顶压来,令人畏惧崇敬之心油然而生。想必这便是那些当权者建立这些高墙的目的吧,为了使卑微的人更明白自己的地位,压弹得他们不敢反抗。
  小德子眼光微微一扫——那墙头三丈一置的兽头、高昂着下颔,仿佛也在无声嘲弄着行人。是的,嘲弄着他们这些生来便比任何人卑下的奴仆,嘲弄他一辈子只能被人呼来喝去,为德妃的喜怒无常而惶惑不安,为任何人的要求奔波劳碌,甚至……成为师父报复德妃的一颗棋子。小德子盯着墙头的目光猛然盛了盛——他想爬上墙头去看一看,这如迷宫般的皇城究竟是什么模样,不必再如无头苍蝇般在这繁杂的甬道中跟在人后乱窜。
  第一次,小德子发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滋生,让他觉得这世界除去花月美景,还有其他一些令人振奋的东西存在着,这一条条重复的甬道也不再单调,其中有一些东西潜藏,一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有一点惧怕但更多欢喜的东西。
  十三岁的小德子还不能清楚的把握这种在胸口滋生的叫做欲望的东西,他只是垂下眼睑细细体味这种特殊的心情。
  “看不出你挺行的啊!来承德宫不过几天就得到娘娘的宠爱,这竟都要将你带去慈宁宫了!倘若再让太后看上,你可就当真一步登天,修成正果了——届时兄弟们还靠您老提携提携!”
  小太监的讥诮一字不落地传到小德子的耳朵里。一个小太监甫一入宫就得到主子的垂青,如何不让他们这些在宫里兢兢业业当差十数年的人心存郁结?
  小德子一愣,心想这次前去还不知是福是祸,说不定连太后的面也没见着又是被拖出去“杖毙”了,还谈什么一步登天?——这样想着,他心里忍不住一个哆嗦,应该……不至于吧?
  但他生性开朗,觉得自己未免杞人忧天,这宫里的主子未必个个就如德妃般喜怒无常。小德子扭过脸,看到同伴一脸的意气不平,不由起了逗他的心思。
  “是啊是啊!那你还不快快巴结巴结我!”
  小德子竖耳等着对方的反击,却半天没等到他说一个字,扭头一看,却见他涨红着脸低下头闷着走路,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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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儿了,小的不便进去,公公自行去吧,里面自有人来带路。”
  小德子没有注意到同来的小太监已改变了对他的称呼,刚要跨入院内,又被他叫住。
  “那个……小允子往后还仰仗公公提携了。”
  小允子的脸胀得更红,朝这瘦小的小太监深深作了一揖,方才离去。小德子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口唇动了动却讷讷无言,直到宫里的人来催了,才转身跟着进去。

  午后斜阳照射在慈宁宫正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片耀眼的金碧辉煌,直刺得人眼模糊,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神府仙阙。前几日的积雪早已被清除干净,但早春泼剌剌的冷意却从慈宁宫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小德子低着头跟在人后,绕过正殿来到后花园,顿时一股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充斥了周身。小德子惊讶地抬头——外面的枝丫尚是新叶未发,而这皇太后的花园里却仿佛被富贵奢华之气激发,已是百花竞放争奇斗艳了,但仔细看那柳梢树头,尚是光秃一片,才能窥出一些残冬的弥端来。
  妃子们的笑声清泉一般泠泠流淌在花间,华衣美服如同一只只巨大的彩蝶在花丛中翩然起伏,蓦地,其中一只彩蝶止住了身形,一双美目难以置信地看着花间徐徐走来的青衣宫监,但只是一瞬又回复了笑颜,看向同样笑意盈盈的皇太后。
  “看那是谁来了?”
  “竟是圣上特意派去姐姐宫中的那个小太监吗?姐姐好会哄人,说什么这小公公被派往他处办事——这不是来了?”
  “妹妹们每次去姐姐那想见一见圣上御赐的小太监,姐姐却每次都舍不得让他出来,这次借太后的佛光,妹妹们定要将他好好看上一看。你——抬起头来。”
  跪地低伏的小太监只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奴婢不敢。”
  小太监的声音如同浸透了阳光的蓝天一般透彻清亮,完全没有寻常宫监的阴阳怪气,倒是让众妃怔了一怔。
  荣妃以袖遮口,巧笑道:“什么不敢?主子们叫你抬头你抬头便是了,难道非要太后叫你吗?”她看向德妃苍白的脸颊,又跃过她看向太后,微微点了点头。
  小德子就算双眼未见,也从众妃嫔笑意充盈的声音里体察出了阴谋的味道,从她们谈话的内容中,他惊觉德妃似乎对自己的到来一无所知!难道是他人假传的消息而将蓄意将他引来?那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小德子隐约明白此事定与德妃乃至德妃对他反复无常的态度有关。
  而德妃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讲一句话,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小德子心中苦笑,他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却不知什么原因引得众位主子争相观看——其中甚至有太后!当真是……造化!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身份卑微,怕玷污了皇太后与诸位娘娘的眼,故不敢抬头。”
  “不妨事。”皇太后闲闲地倚在猞猁裘袍内,漫不经心的嗓音自有一股威严透来,“哀家便擢你七品等级又如何?”
  “太后说笑了,这小太监无德无能,何以擢升至七品宫监?”德妃终于开了口,微笑着对太后作出一番陈述,又对那低伏着的小太监喝斥道,“竟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连慈宁宫也敢闯,还不赶快滚出去!”
  “急甚的?哀家可还没看清他的模样,抬起头来——”
  小德子知道已经避无可避,只得遵命抬头。
  “啊——”皇太后失声叫了出来,剔透的目光却看向德妃脸上凝滞的笑意,微微笑了起来,“好俊俏的奴才!”
  “好像……”另有妃子叫破,却在半途止住了声。
  其他妃子却仍不屈不挠地问道:“像什么?”
  “这……”那先出声的妃子支吾起来。
  “太后可听见了,你敢对太后隐瞒?”其他妃子笑闹着,一双双妙目兴灾乐祸地顾盼。
  “臣妾哪敢,就像……”美貌的妃子双瞳一转,拐着弯子道,“就像德妃姐姐宫中传的那样!”
  “哦,传的哪样?”
  “我不说了,再说的话德妃姐姐要怪我嚼舌了!”
  “知道就别多嘴!”德妃冰冷的话语如同一柄钢刀般刺入妃子们的嬉笑声中,仿佛瞬间冻结了园中的春意,刚才还热闹如节日的花园一时寂静如死。
  首当其冲的妃子却红了双眼。
  “不过是玩笑之语,姐姐又何必当真?再说那小太监确有几分与姐姐相像……”
  “协妃,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德妃再怎么也是我蔡国皇妃,怎可与一个小太监相提并论?”太后意态悠然地从一旁侍奉的宫女手中接过茶盏,又道,“就算真的有几分相像,也是不该说出口的。”
  “太后!”德妃突然一声断喝,脸色铁青地向一时惊住的太后行礼,声音为压抑颤抖而僵直,“臣妾身子略有不适,请太后允许臣妾先行告退。”
  说完也不等太后有所吩咐,便一挥衣袖离去,走到小德子身边时竟也无所顾忌,扯了他的胳膊便一齐离开。
  第五章
  德妃一回宫,便将小德子摔在地上,却也没再理他,径直走入房中。怒气如狂风骤雨般爆发,德妃将房内一切可砸之物皆砸了个粉碎。容顺闻声赶来,却只能在一旁看着德妃暴怒发泄,无从阻止。
  直到德妃发泄稍止,披头散发地坐于榻上,容顺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何事让娘娘生气如斯——”
  德妃狠戾如刃的目光骤然射向容顺,容顺悚然一惊,下面半句话噎在了嗓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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