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凌波曲 作者:牵机 (完整)

一、龙女

  当大火开始袭卷大唐宫殿的时候,我正静静躺在凌波池底,静静的看着,静静的感受着水上的温暖,多久没有这样温暖过了呀!

  虽然,我知道,只要我愿意,我依然可以卷起漫天的大水,象我曾经做过一样,浇灭这焚烧一切的烈火,可是,我却累了,我不想再搅动风雨,卷起巨浪,我不愿!让这盛唐的荣光,在这烈火中覆灭吧,这未尝不是一桩好的结局,记载着这样多故事的宫殿原该有这样的宿命结局!

  煌煌大唐帝国,煌煌大唐文明,煌煌大唐繁华,终于也走到了尽头。

  不管世人将如何描述,如何评点这已经逝去的岁月与光华,但我想,在最冰冷的水底,在千年以后,我也会以我的方式来铭刻。

  曾经的记忆呀!



  我名字叫做敖泠。

  我在龙族中并不算得著名。

  但提起我的父亲――渭河龙王,也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便不算得是个陌生的名字了罢,他可悲的结局常常被人引为笑谈:身为尊贵的龙神一族,渭河千万水族的王者,却因与卑贱的凡人斗法失败,被凡人监斩而死。

  据说在他死后,英灵不昧,还曾入梦恐吓过当时的唐皇李世民,引出了秦琼、尉迟琼德荣升门神的典故,更引出唐皇李世民因此令一位叫三藏的法师西行,求取真经的事迹,这些都是被广为传诵的,当然他是做为一个悲剧性的引子。

  可是要教我说,这些统统都是谣传:李世民是曾经被冤鬼纠缠过,可那并不我的父王,而是死于他手的两个亲兄弟,因为怀了歉疚,才没有令人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否则他身边多的是法力可通神的手下,而我父王身为龙神之时尤自不敌袁天罡,难道身故之后便可与之为敌?何况身死斩龙台,纵然身为龙族,也是注定了的魂飞魄散,一星一丝也不会留存于世间。

  至于那个三藏法师么?这更不知是哪里生出的传说了,那时我已经搬到了凌波池,对唐宫发生的事都很清楚,这三藏,是曾几次三番联合众名僧向皇帝提出要去西天取经,不过却是没有得到允准的,所以他实实在在是偷溜出去的,为此,他还一度在大唐的通缉榜上名列前茅,当然待他取回了真经,一切又都有了改变,这却不是我所关心的了,我需要澄清的只是有关与我父亲的传说,至于那震慑人心的齐天大圣等人,恕我到天宫的次数不多,还不曾得见过。

  说到底,我父亲虽然在凡间顶顶著名,但在龙族之中,比起真正掌握着权势的四海龙王,也算不得什么,区区渭水龙王,只怕比洞庭龙王都逊了一筹,毕竟洞庭富庶,而洞庭君的爱弟钱塘君又是龙族中第一员骁勇的猛将。

  同人世间一样的,也许应该是,人世间是同天上一样的,一般都是最势利的所在,得势之时众星拱戴,灸手可热,而若失势,实实是无人待见,所以我常常对凡人一心想修仙上天最感不可解及可笑,须知天宫之中,最受冷落的便是孑然一人,无故无旧的散仙。天宫中的神只忌讳两等人:一等是有权势者,例如佛道两道的教主,龙族的掌权者,玉帝的皇亲与宠臣;第二等便是力气大却脾气不好的神仙,便如齐天大圣一般,虽然天宫中多的是不喜他之人,可也没人敢轻视,纵然心里不以为然,面上总是要带着笑的。可是其它散仙却就不然了,要寻个理会的人都不容易。否则那天宫若真是那无忧的去处,哪有那许多神仙要思凡?

  所幸的是我出身龙族,不在散仙之列,虽然成了孤女,总也有族类可以倚托,父王死后的第二个月,我打叠起笑脸,便嫁给了我的大表哥――东海的龙王大太子做外室,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他是龙族中鼎鼎大名的浪子,却一直都对我颇为倾心,他也曾经向我父亲提过亲事,可是那时父王做主,见不得他的行径,婉言谢绝了。可如今,终究还是要求他来庇护我,只是他却有了正室,可是,这也算不得什么,他欢欢喜喜的娶了我,给我一个安身之所,我便了欢欢喜喜的嫁了,我虽然算是神仙,可没有家的庇护,跟寻常民间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难得他对我也算得有情,毕竟是自小就相识的。

  他给我安置在这样的所在――大唐皇宫的凌波池,这也是我自己要求,东海的龙宫纵然容得下我,我也不愿眼睁睁的看着我丈夫跟各色妻妾调笑,这里最好,偶尔相见一次,他自然始终待我念念难忘,不比日日相守,倒还容易叫他厌倦,何况凌波池中样样皆备,浮出水面,便是人间最繁华的所在,不至令我寂寞,也算得上第一等的好去处,我微笑,这便是他待我的情份了,我心里明白得很,帝王皇子的真情呀,那是天下第一等不可期待依持之物!


  我初到凌波池时,大唐的皇帝犹自是英明神武的李世民。

  他是个寂寞的男人,常常独自在偌大的园中徘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我常常揣测他的想法:家事?国事?他有许多喋喋不休的大臣,许多花枝招展的嫔妃,他为什么看起来还这样孤独。他没有皇后,但有无数的妃子,不再立皇后,便是他对死去妻子情份的表示么?人类的想法真的奇怪得很,用这样矫情的方式来进行悼念。

  水族生活的无趣,初至时的新鲜感,让我天天都去窥探着凡人的生活,我并无意参杂其中,我只是觉得惊讶:这些生命短促的异类,似乎为着弥补这份不足,竟然可以这样丰富着短暂的生命,仇恨、争夺、爱恋,甚至没有原由的勾心斗角,实在叫我们这样厌倦了漫长生命的神类看得叹为观目而又津津有味,女娲娘娘实在是公平的,他们的一百年实实在在的抵得我们的一千年。

  李世民一年年的老去,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也一个个老去,然后换上了新的面孔,他在一堆新面孔里看起来落落寡欢而且不合群,在他生命快要终结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离人群似乎非常遥远的人,说似乎是因为他身边是从不会缺少伴从的,可是他给我的感觉却永远都象是孤独的一个人,他的儿子与他的妃妾偷情,他实在是看在眼里的,可是他却没有说什么,这让我觉得奇怪,他站在我的池边眺望的时候,我几乎已经他是可以看见我的。

  但我们,似乎不是一种龙族罢?

  唐宫的变幻比天宫、龙宫都要频繁得多,李世民逝去,他的儿子李治做了新皇帝,娶了原来父亲的妃子,我不喜欢这个装腔做势心狠手辣的女子,虽然她长得很秀气,她用毒辣的手段整治丈夫的其它妃嫔,却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开始与她的姐姐私通,我看得胸闷,心中不禁恻然,于是沉入池底,不欲再看。


  敖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他问我:“在这里,住了厌倦了么?你一呆也有几十个年头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可是我总怀疑他不知对多少女子这样温柔过,每当我看着他俊美无俦的容貌,我的心底不知为何总有一声叹息,可是我是不会把这些流露出来的,我也微笑,“不,我还没有厌倦,大表哥。”

  他伸臂抱住我,在我耳边低语:“你应该叫我夫君,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妃子。”

  被他抱住的感觉很是酥软舒服,所以我没有挣扎,可是我也不愿陶醉,“我只是你的妃子之一,我宁肯叫你大表哥,因为据我所知,你的妃子实在比你的表妹多得多了。”

  他短促了笑了一声,然后松开了手,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这个似乎含有深意的眼神叫我的心颤栗了一下,然后他说:“你一直都是最固执的,从表妹到妃子始终没有改变,我常常想,你把心藏到哪里去了?”

  我笑了起来,轻轻的说:“它,它已经睡着了,龙不用象凡人一样需要常常使用它。”

  他纵声的笑着,水波潋滟中失去了他的踪迹。

  我不怕失去他的宠爱,除了是他的妃子,我还是他的表妹,为数不多的表妹,过一段时间,不论是长是短,他终于是会慢慢念记起我的。

  我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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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杨妃

  这一睡,不知有多久。

  我是被乐声惊醒的。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乐器,发出的声音竟然可以穿透水直达龙宫?我疑惑的倾听,这是一段急促的乐曲,却这又般的悦耳动听,让我不自觉的欢喜起来振奋起来,凭着这乐声,我仿佛又看见了唐宫的高楼晓影,明月清风。


  我好奇的浮出水面。

  凌波池畔,正自有人设宴,池边院内,正是雨过初晴,柳芽吐翠,杏花含苞的时节,人群中一个黄袍男子正持鼓而奏,正同他的乐声一般兴致勃勃,待他一曲终了,竟然柳芽展绿,杏花绽放,他高声赞道:“柳杏因曲而绽开,这一曲便就唤做《春光好》!”

  旁边早有宫娥侍人惊喜无限,发出欢呼频频,我注目那男子,一袭明黄袍衣,这便是新皇帝么?这是什么时日了?人间又换了新帝,可曾换了新朝?他转过身,我便看见他的容貌,他的年纪似乎已经颇为不轻,但在他身上却似有一种超越时间的东西,使得他看起来依然风神俊朗,气度高华。我在心底暗暗喝了一声彩,旁边有宫人低声窃笑,口口声声道:“李三郎取得好名字!”

  我开始兴起,这唐宫中朝代未换,皇帝却又换了新的风流人物,不知又要有什么新鲜趣事?

  那李三郎轻轻击掌,微笑不语,只听得乐声又起,这竟也是我平生仅听的妙音:雍贵中又流露出清新淡雅,竟有些似那月宫嫦娥起舞时之曲,但繁复变化,却又难以比拟了,只见金石丝竹,罗绮珠翠中,上千舞女缓缓舞出,一时间只觉罗袖动香。宛如秋烟袅娜,如岭上轻风袭来,又似嫩柳拂水而过。

  我瞧得入神,人间帝王的许多享受处只怕天帝有所不及罢?只见舞女阵势列开,托出一个丰姿绝艳的羽裳丽人来,只见她长袖飘飘,翩翩起舞时有如迥雪水面,转侧仰伏,清音宛转中,委实风姿耀人,叫人神都目眩神迷。

  李三郎笑谓众人:“这一曲《霓裳羽衣曲》如何?”

  席间众人,谁不是耳痴神醉,目为之眩?过了半响才有人赞道:“陛下此曲前无古人,后无复来者,贵妃娘娘这一舞,亦是如此呀!”

  三郎哈哈大笑,显然这话正中下怀,甚是喜悦,一舞既毕,早已命人纨绮颁于舞人,自己却亲自携了那丽人回席,然后众人密席贯坐,纵酒极娱。

  酒酣之时,又有人大赞此乐舞,三郎便抚须微笑道:“朕以前常常做梦,想去那月宫听听音乐,后来果然如愿,众卿听到的便是朕在月宫中记下的残谱,后来西凉节度使杨敬述又进献了天竺乐曲《婆罗门》,恰与朕所记乐谱风格相近,特合二为一,命名为《霓裳羽衣曲》。”他注目视那丽人,又笑道:“如今又得贵妃亲自教练排舞,这一曲《霓裳羽衣曲》方至臻妙之境呀!”

  他此言一出,早有人赞颂不绝,都道是皇帝洪福齐天,才得天人传授此乐曲云云。

  我听得好笑,如此动人的乐曲,只怕月中的嫦娥也不曾听过罢?如何传授于他?倒是他必是精于此道,日思夜想,终于福至心灵,得这人间天上千古唯一的一曲,我心里对他倒是佩服得很,再那丽人,容色殊丽,妩媚难描难述,为我平生罕见,我生平一向自负容色,可见了她只有自惭不如,慨叹凡人中竟也能生出如此丽姝!

  我凝视着她,却瞧不出她的过去未来之事,不禁暗暗猜揣:这女子前世莫非竟不是凡俗之身,或者已经偶生此姝,已经被预定了仙缘?是以并无未来之事?我哑然失笑,我倒想看看这世间罕有的绝色女子,在君王眼中,又能博得几时的欢爱?


  有人在我颈边轻轻吹气,自然是只有一个人敢这么样对我的,我慌忙没入池底,敖吉早已悠悠然先我躺在榻上,瞧着我微笑,我勉强笑了一笑,心中是十分警惕的,问他:“你瞧见了皇帝的宠妃么?”

  他纵声大笑,道:“你放心,我总不至于坏了规矩,同凡人搞到一块!”

  不知为了什么,我的脸红了一红,倚在榻边坐下,轻声道:“可她却是亘古罕见的绝色女子呢?你难道不心动么?”

  他握住我的手,俊美的脸上神色似真似假,道:“心,自然是动的,可是神有神的规矩,与凡人私通是要遭天谴的,我可不舍得为了一个女子舍下我其它的众多美女!”

  我心里一阵不舒服,想起那个皇帝专注的目光,他已经将我抱紧,在耳边低语:“你,你舍得我么?”

  我面红心跳,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自此之后,我日日在池中看着这三郎皇帝,看着他如何日日携了妃嫔在园中寻欢作乐,别出心裁。

  时日一久,我便渐渐的清楚了许多事,例如:三郎的名讳原来叫李隆基,这贵妃姓杨,小字玉环,原来是皇帝的儿媳,算是被半逼半诱的入宫的。她那曾经的夫君瑁,我也曾经见过,容貌俊美更胜其父,可是气度风华却远远不如,他是个白皙柔弱的男子,目光深处有些阴郁,当他偶尔凝视着自己曾经的妻子,现在的母妃时,悲伤便明明白白的浮了出来。

  但纵然如此,我还是觉得那女子要同他父亲更为匹配一些,她身上有一种宫廷女子罕见的放肆、天真与活泼,她肆无忌惮的同皇帝调笑,任性的撒野,娇纵的嫉妒,直接了当的索要,她欢喜的时候有着最热烈的举动,可当她愤怒的时候,她却是一堆正在燃烧的炭火,她是这里唯一会毫无顾忌的表达自己的喜欢和不满的人。

  我渐渐明白皇帝对她宠爱的原因,在这深宫之中,只有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那个柔弱的有阴郁低沉目光的男子是配不上她的,那个现在在他身边的,温柔娴雅的韦姓女子才是他的良配。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杨妃的目光也常常在他身上一掠而过,看似随意,实则关心,偶尔在短暂的凝视中,便传达出最复杂的情感:迟疑、关心、歉疚,但等她的目光转移到她现在夫君身上的时候,里面的内容便完全的改变了,变得热情、任性、娇纵、无拘无束。

  皇帝待她是纵容的,几乎称得上是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其余的嫔妃都生活在她的阴影下,无法与她分享哪怕是一丝丝的宠爱。他封赏她的家人、姐妹,满足她一切荒唐的愿望,以至于有一个老臣曾经悲悲切切的看着他们的身影,在池边对天慨叹:“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欢喜,君看此女做门楣,国家不幸!红颜祸水!”他是如此的悲伤与忧烦,以至于头晕眼花的跳到我的领水,我对他的这番话实在感到厌恶,不愿让他污了我的池水,于是在他落水之前便将他抛回原地,他愕然的揉着眼睛,开始又祷又拜,我隐约听见他的祷词,说的是神灵有昧,天佑大唐。

  多少年来我第一次真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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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陶俑

  这许多年来不曾知道寂寞的滋味,却在他们离宫幸骊山的时候,我开始尝到了这种滋味,敖吉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来了,我隐约的听说他有了新欢,我并不愤懑,这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何况,我本来也不算得是受宠的妃子,更没有讨他欢心手腕,我想起杨妃集于一身的宠爱,真有荒唐的想法想找她请教一二。

  我也曾经认真分析她受宠的原因:美貌、与皇帝相投的性情、或许还有前世的缘份,再比对自己:美貌我有,可没有她那般能够压倒后宫,我与敖吉的性情素不相投,我也不能勉强自己去同他一起寻欢作乐,再则象她那样撒娇撒痴,真情流露我也做不到,而前世的缘份,我们的前世都太遥远,说不定已经注定是兄妹的情份。

  我开始闷闷不乐,我怀念她的娇笑妩媚,更怀念那个率性的皇帝,我常常回想他微笑时的表情,大笑时的表情,愕然时的表情,发怒时的表情。

  愕然而惊!


  他们终于回宫了,可是杨妃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喜,在别人欢闹的时候,她常常独自的站在池边,她的眼波比我的池水更加明澈生动,她的面颊比我池中的芙蓉花瓣更加柔嫩明艳,我几乎忍不住要问问她的烦恼,我在水中踌躇着,终于还是害怕惊吓了她。

  她看着水波,轻轻的问:“我应该怎么办呢?”泪水一颗颗的滴落下来,沾染了胭脂变成淡淡的红色的,带着淡淡的香气,旋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发誓,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一定会跳起来将她抱在怀里,哪怕我现在是一个女龙,我也已经按捺不住,我耐心的听着,盼望她会多说出一些什么,可是她只是怔怔的站着,眼里流露着恐惧的神色,我愈发的奇怪:她还会怕什么呢?皇帝已经这么样的宠爱她了!

  月色渐深,我的好奇之心也就越深,我终于忍不住,我要离开池水瞧瞧她为什么忧烦,这让荒唐的想法让我有些心慌,可我还是坚定了我的想法,平生第一次来到地面上,我站在池边,象她那样尝试着眺望池水,这新奇的感觉让我不自觉的笑了起来,我走了几步路试了一试,原来在地面行走是要更舒适一些呀,没有了流水的推动与束缚,一切都感觉十分自由。

  在这里呆的时日越久,我也已经熟悉了宫中的礼节与规矩,所以我知道我这个样子是不能见她的,除非我入她的梦,可是我不能再忍耐到她入睡了,我想起那个被她宠爱的女伶谢阿蛮,那个舞跳得象阵轻风似的谢阿蛮,她现在一定是住在宜春院的罢,那么我便可以幻化成她的模样入宫,想必便不会被人阻拦了罢!!

  我幻成谢阿蛮的容貌,虽然我具有自由幻化的能力,但我还是第一次使用这种能力,幻化之后的我不停池边临影,似乎已经很象了罢,我微笑起来,阿蛮总是这么样微笑的。

  阿蛮在宫廷里是很受宠的,所有没有人阻拦她,我在这个庞大的宫殿了绕了很久,才找到她所居住的昭阳殿,这时已经近了子时,昭阳殿里灯火辉煌,可是却很安静,虽然今夜的歌舞不是在这里举行。

  殿中只有不多的几个宫女,正在镜边议论新兴的妆梳,我很容易的便进入了寝殿,她正躺在榻上发呆,殿内的陈设竟是我前所未见的奢华,她抬起头看见我,似乎觉得有些奇怪,但她还是伸出手笑道:“这么晚来找我么?”

  我象阿蛮一样给她行了礼,心却跳得快了起来,平日里竟没注意阿蛮私下都是跟她说些什么?

  我嗫嗫的低着头,我知道阿蛮是很少这样娇羞的,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了?她握着我的手,让我坐在榻边,她的手很柔软,我却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只听她微笑着说:“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


  我心慌得厉害,可到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的说道:“陛下……”

  她轻轻的笑了起来,道:“陛下正宴诸王于木兰殿,我喝多了酒,想回来歇一歇,你呢?”

  我垂着头,道:“我今日瞧见娘娘在园中似有心事,想冒昧过来问一问!”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忽然问我:“你究竟是谁?”

  我猛的抬起头,惊诧的看着她,她微微的笑了,还是握着我的手,道:“我知道你不是阿蛮,虽然你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她身上的有瑞龙脑的香味,是从我身上沾染过去的,可是你却没有,那香味几天内都不会散的。你是谁呢?”

  既然被她瞧破,我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也敢直视她的眼眸了,我很奇怪的问她:“你不怕我么?”

  她浅浅一笑,道:“我能够感觉你是善意的,而且你的气息似乎我很熟悉哩,好象,好象很早就曾在我身边一样,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女人,我忍不住问她:“那如果我不是人呢,你也不害怕么?”

  她想了一想,说道:“凶神恶煞我自然是害怕的,可是你却不是,你是什么?真长得同阿蛮一般模样么?”

  我道:“自然长得同阿蛮不象,我只是看你们似乎很亲近的样子,才化成她的模样。”

  她笑道:“她是我的弟子,自然同我亲近,你呢,你还没有告诉你是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真话,这个女人叫人一见就喜欢,便道:“我是凌波池中的龙女。”

  “龙女!”她又惊又喜的叫了起来:“难怪呢!我就觉得你过来的时候我就象到了池边一般,”她握着我的手,热切的要求:“给我看看你真正的模样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真身是一条龙,如果现出形来,会把大伙都吓坏的,那么这宫殿也便毁了。”

  她想了一想,又问:“你的真身很大么?那凌波池里容得下么?”

  我又笑,“我们龙族到三百岁成年的时候便会变成人身,象你们人类一样拥有自己的容貌,可以自由的幻化。”

  “三百年!多么久长!”她摇着头,仿佛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她不知道普通的龙族都有三千年的生命,而修练有术的真龙或王族则大都在五千年以上,修为精深者甚至可以与天地同寿,我们是神族。

  过了一会,她羡慕的说:“如果我能自由幻化就好了。”

  我道:“我们虽然能够自由的幻化可也不能得到娘娘这样的容貌呢!”

  她笑起来:“你们也认为我貌美么?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容貌么?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龙女呢!”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现出原本的模样,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过了一会,她抬手在我的脸颊上摸了一摸,笑道:“好象同我们也没有分别!”

  我散开头上的交心髻,露出藏在里面的短短的椅龙角,她又伸手摸了一摸,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缩回了手,然后说道:“真有趣,你也很是美貌呀,那么,你又叫什么名字?”

  “敖泠。”

  她笑,“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么?”

  我想了想,“我才来的时候,那个皇帝叫李世民,我也记不清多久了!”

  她讶然的叫:“那是大唐的太宗皇帝,已经一百多年了,敖泠,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

  我叹了口气,这真是不容易计算的数字,“快要到六百年了罢!”

  “呀!”她惊笑,又抚抚我的脸,“我甚至不敢想象我六十岁的容貌。”

  我忍住笑,“六百岁的龙神不过也就是你们凡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罢了。”

  她嫣然,“那你比我小,你已经嫁了人么?”

  “嗯,是东海的龙神,”我开始觉得奇怪,今晚的对话有些奇怪罢,明明是我要来来问问她的烦恼的,提起敖吉,我有些担心,我这样跟凡人接触,若让他知道后是肯定要责备的。

  杨妃自然是不会理会这些的,她又问:“那你为什么不住在东海呢?”

  我垂首:“我只是他的妃子之一,”在她面前说起这事我有些哀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得蒙你这样的宠爱。”

  她幽幽的叹息一声,“这样的宠爱?”她轻轻反问,语气并不愉快自得。

  我抬首,她看着我,愁容一掠而过,随即笑道:“你知道么?前几日在华清宫,我嫡亲的姐姐便向我提出,她也想入宫为妃。”

  三姐?我想起来,她的三姐便是那个美艳傲慢的虢国夫人,她也要入宫?“你同意了么?”

  她微笑:“我说,这事得问陛下,但我会提起。她便有些恼了,跟我说前朝汉宫飞燕、合德姐妹的故事,暗示我这后宫中须得有自家人,才能互相倚持,以固君宠。”

  我点点头,“这话却也不算错。”

  她摇摇头,“可是我却不喜欢皇帝身边有其它的女人,哪怕是姐姐也不喜欢,”她微笑,“我知道宫里都说我是个妒拓的捍妇!”

  “你今日临眺池水,烦恼便为此事么?”

  “不是,”她笑了起来,这时子时的梆声响起,她脸色倏然大变,怔怔出神竟说不出话来。

  “不是这件事?”我却有些糊涂了,看着她突然大变的脸色。

  她突然紧紧捏住我的手,“这宫里有妖怪!”

  我见她身子微微颤抖,更是怔住,过了一会,她才轻轻道:“前些日子在骊山宫,我便发觉了,我没说便是怕别人笑我荒唐,而且有皇帝在的时候,它又不出来,可只要我独自一人时,便出来做祟,我……我日日都不敢叫皇帝离开身边,现在……”

  我听她牙齿微微打战,显然是怕得很了,便坐得离她更近了一些,“你知道是什么妖怪么?”我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妖气或邪气的。

  她颤抖了一下,缓缓道:“我不知道,是从骊山宫时起,我总是看见一个人,身上有股腐臭泥土的味道,看着我怪笑,样子很是淫亵,又有些下流的举止,我伸手去打,却又是空的,有皇帝在的时候,他就不出来,人多的时候也不见,但人少的时候,他就出来,可好象是只有我才瞧得见似的。”

  我想了一想,没记得听过有这样的妖怪,我虽然出身龙神一族,但天赋的法力不过是能降雨行云,变身为龙,上天入地。至于其它的法术,我却是既没有修练过,也很少听说过的。是以听她这么一说,我便很迟疑:一般的说来,皇宫里的妖魅应该是很少的,因为以皇族的权势,修建皇宫的时候,总是请了最好的风水师看过,并且请最有法力的术士设过保护镇压的,寻常的妖怪,是根本不能接近这里的。而大唐百年来,但已经有两个千年难得一见的高人:袁天罡和李淳风,据我所知,他们都曾在这宫殿中设下过保护的屏障,怎么杨妃却能看见这些东西呢?我却又是相信她不致于撒谎的。我只好说:“那我陪着你,说不定皇帝很快便要回来了。”

  她点点头,却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我想了想还是幻回了阿蛮的模样,听她又轻声问我:“你是神,会捉鬼么?”

  我摇头:“我没学过这些,没见过纠缠神族的鬼魂,而且,就象你们大唐百姓有官府约束,犯法有捕头一样,鬼魂一般都由冥王管辖,依判官断定投胎转世,若有犯了法的,也有专门的捕头,便象你们认识的钟馗。”

  “鬼和妖怪有分别么?”

  “鬼大多是人死寂灭后的魂灵,而妖却是由实体修练而成,好比花木牲畜,其实它们苦苦修练都是为着成仙或都能够进入轮回转世,一般很少敢出来害人,那是要遭天谴的。”

  “那么我遇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她又问我:“如果你见到了他,会害怕么?”我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突然想起怎么这么长的时间竟然没有宫女太监进来,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隔殿传来的萧鼓声,我突然寒冷起来,我开始嗅到她所说的腐臭泥土味。

  粗如儿臂的巨烛将寝殿照如白昼,可是这巨大的寝殿却没有任何的声音,除了她的呼吸之声。我也不禁握紧了她的手,她也察觉到了,坐起来与我偎依在一起,我看到她脸上惊惧的表情,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能勉强的笑笑。这是什么样的鬼怪,竟然可以在拥有无数辟邪物件的宫殿中设下结界?而我竟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空旷的殿内突然响起咚咚的脚步声,仿佛正有物件向我们走来,可是我们却什么都看不见,她紧紧的贴着我,我感觉到她极香的汗粘到我的身上,我开始暗暗苦笑:如果这几日敖吉来的话,可就瞒不过他了罢?知道我与凡人接触,说了这许多事,他要如何雷霆大怒的责备我?而这个明知近在眼前却看不见的敌人我该如何?或者变回真身,冲破宫殿而去,只有最厉害的神设下的结界才能困住化做真身的龙神。可是,我如何带着她呢?让她骑在我背上么?那若要被人瞧见了……而且一旦幻化龙身,必然是随即而来的狂风骤雨,这是万万瞒不了天庭与司雨的龙神的,那么纵然敖吉庇护,我也是必定受罚的。

  脚步似乎渐近我们身边,因为那般腐臭的气味越发的浓了,甚至往我的脸上拂过,一想到这个可恶的妖怪竟然敢用这样的方法轻薄我,我的恼怒便不可抑止,他一定把我也当做了凡间的女子吧?我暗念法咒,大水倏然从地面涌出,开始淹没房间,我将头发上的避水珠钗插在了杨妃的髻上,这样可以避免她为水所淹伤。

  龙族天生具有驭水的法力,这水便是我从南海观音池中所借,由于在大慈大悲的观音面前日日听她诵经说法,更享受了千万载的祭祀与香火,这水已经具有通灵降妖的法力,寻常的妖怪是抵御不了,可是我眼前的显然不是寻常的妖怪,但我也只能姑且一试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如果这水无力克制,我再借佛祖灵山池中的圣水,或许是太上老君炼丹的法水,佛道两门,总有一种可以克制这种妖邪罢?
大水已经淹没了整间寝殿,我继续念咒,将水控制在这一间殿内,不至于漫延,我和杨妃此刻都已经淹没在水中。发现在水底还能自由的活动与呼吸,她显然忘记了此刻的危险,看着我娇笑起来,我却不敢怠慢,控制着水,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看到清澈的水中开始浮出污黄的泥土,我便知道了这便是妖邪的所在,我正想默召水族助战,却不料水中突然现出一个身着金甲的高大男子,样貌倒也堂堂,但却生得十分呆板,他看着我的眼睛中流露出愤怒与惊奇,然后发出嘶哑的怪叫声,倏的,他大张开嘴,一团火焰从嘴里喷了出来,瞬时便将我借来的水烧得一干二净。

  “三昧真火!”我失声道,我知道我有些失态,可是我已经有些控制不了自己,这个金甲男子竟然炼成了普通真神也无法指挥如意的三昧真火!

  五行相克中水专克火,但强弱却依然左右着相生相克的天理,象我这样龙族,虽然拥有驭水的神力,但我所能驾驭的水还不能与这样的真火相抗颉。

  “你居然是龙神一族!”他的声音嘶哑桀桀如乌鸦的声音,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我却看不出他的前世,他身上有难闻的腐土味道,可是在他身上,我却感觉不到魂灵的存在,难道他竟是没有魂灵的躯体么?可是没有魂灵的躯体如何可能修成三昧真火?我想象不出。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侵扰凡人的生活这要遭谴的么?”我问他。

  他似乎对我也有一些顾忌,所以并没有立刻进犯,对于他来说,驱使三昧真火应该也是非常吃力的,何况不论任何的族类,弑神都必将遭受最重的天谴与处罚。“我要她!”他的手指指着杨妃,粗糙的黄手指让人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简直不敢想象他刚才竟然用这样的手指抚摸过我的脸颊,哪怕这张脸当时是阿蛮的。

  “不可能!”我断然道:“你们殊途!”

  他纵声大笑,似乎有东西籁籁的从他脸上剥落下来,“我不在三界中!”他把头逼近过来,恶狠狠的说:“没有什么可以约束我!我喜欢她,我要她!”

  他色迷迷的伸手过来想抚杨妃的面颊,杨妃尖叫了一声,我张开嘴,一股白色的水流如刀刃般击在他伸出的手上,他倏的收回手,退了几步,这是我修练的水刀,只是法力太浅,远远不够凌厉,白水在空中转了一转,重新回到我的嘴里。

  “就凭这个?”他摇头,冷笑,“你阻止不了我,小龙!”他用一种很特别很淫邪的声音叫我小龙,让我毛骨悚然,他倏的摊开手掌,张嘴一吐,一团小小的火焰在他手掌跳动着,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被那般热气逼得难受。他那张呆板的面庞里饶有兴致的眼神叫我不禁战栗,手心不觉涌出冷汗。

  “你虽然是龙神一族,可是你的修为太浅,”他慢慢的说,冷冷的笑,面部表情却没有变化,只能让你感觉他是在笑,“如果你敢阻止我,我就能把你烧得挫骨扬灰!”

  “口出狂言!”我疾言厉色但不过是色厉内荏,三味真火是我不能不忌惮的,三味真火是真正可以致神于死地的物什,但事已至此,我也只能放手同他一搏。我默念法咒,我听说过观世音菩萨手中的白玉净瓶中的圣水可以克制三味真火,但是否能够借来,我却没有丝毫把握,如果不能,是不是还会害了杨妃?

  我不敢再想下去,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所想,手掌一抖,那团火焰向我逼来,我吐出水刀,不过只挡得一瞬,我的水刀便散成一团白雾再无法凝集,可是那白玉净瓶的圣水依然不肯听随我的法诀之令。我闭上眼,不敢想象被三味真火所烧之后的我会变成什么模样。

  等了一会,那热气反而离我远了,他发一声嘶叫,然后我似乎听到熟悉的叱喝之声,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我死前最后想到的人终究还是他。

  可是说来奇怪,那团灸热的火球却迟迟没有落在我身上,又等了一会,我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同时不禁张大了嘴。

  那个金甲男子正捂着脸在地上翻滚痛苦,他手中的那团三昧火焰早已经消失无踪,他身上有大块大块的类似泥块的东西开始脱落,仿佛被什么东西撕裂开了,这是三味真水!我又惊又喜,侧过脸果然看见面无表情的敖吉冷冷的站在一边。

  “大表哥!”我叫了起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果然是他救了我。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却那么冰冷,声音中也流动着愤怒,这让我的欢喜立刻沉了下去。

  “我,我……”我不知道如何分辨,他的表情也让我不愿意再分辨了。

  他的凌厉的目光灼灼的扫过杨妃,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见到美女眼中却没有浮现出笑意,而他的声音却依然那么冰冷:“你很好呀!”

  而杨妃玉环,意识到危险远去,她便开始饶有兴趣的打是着东海的龙神太子,“这位是你的表兄么?”

  我点点头,正想补充说:“他便是我的夫君。”我知道不说这句话敖吉要恼怒,可是说了这句话,在她面前我却觉得羞愧,她是凡人,却身蒙三千宠爱,而我呢,虽然是神,但是我的夫君却对我丝毫不假以辞色。

  那个金甲的男子早已经静止不动,我这才看清他原来是一个陶俑,难道他身上总是带有泥土腐败的气味,难怪他会怕水,难怪他总那样呆板的表情,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敖吉:“为什么,为什么陶俑可以炼成三昧真火?”

  敖吉淡淡的道:“那是因为这个陶俑在烧制的时候混杂进了人类的鲜血,所以他虽然非三界六道中人,却能够修练只有拥有真身才能修炼的法术,真可惜呀,他都已经有了近八百年的修为了,却如此毁于一旦!”

  “八百年?”我叫了起来,那不是比我的年纪还大?

  “他应该是某个凡间帝王殉葬时的陶俑,得到了殉葬的法器与修练之法,又吸收了日月的精华和地气,以到可以无所阻滞的移动变幻。”

  我恍然,杨妃是去骊山宫招惹到他的,好象那里曾经是谁的陵寝,我正想问问杨妃,敖吉已经很不耐的道:“走吧!”他伸出手,水流涌出,天下水皆有相通之处,他只伸手一拉我便借水流随他重新回到了凌波池。


  回到龙宫,敖吉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我自知理亏,也不敢多说什么,过了很久,他才冷冷的问我:“你为什么要去同凡人混在一起?”

  “我寂寞,想去看看凡人的生活。”因为对他的态度感到委屈,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待我的,所以我说话反而直率起来。

  他的脸色缓和一些,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容色也有些疲倦憔悴,“寂寞,寂寞便回东海罢,总会有许多人陪着你,”他的语气温和起来,“不是我最近不肯过来,实在是忙,东海有妖邪做祟,我奉兵带兵平乱,此刻方归。”

  “我不想去东海,身边有很多人一样会寂寞,”我淡淡的说,不想再提这件事,“那么妖邪除去了么?是什么妖邪?”

  “是一只修炼了千年的夔牛,不知为了什么突然狂性大发,这牲畜力大无穷,掀起惊天的巨浪,搞得人间龙宫全都不得安宁,没奈何,只能收了它。”

  我终于知道了他疲累的原因,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这算是我认错的表示,他也意识到了,神色慢慢回复平日的温和,“还是少同凡间人往来,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想了一想,脸色朕重的说:“还有那个杨妃,她的体质只怕有异常之处,很容易招惹邪魅之物。我今晚第一次进那宫殿,就感觉还有不少不安份的精怪之物,这也真是奇了,皇宫之中,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敢于做祟呢?”他显然没心思理会这些事,将我横抱了放在床上,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说道:“今晚这只陶俑也有些异怪,以他的法力不应该能布下这样的结界,我虽然用三昧真水将他的法力魂灵炼散,但你以后还是要注意些,不是每次都能这么侥幸,幸好我一到你这里便闻到了结界的气味,又见你不在……”他低下头埋在我的发间,低声喃喃道:“今儿你身上的香气,倒有些不寻常!”

  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以及柔软的嘴唇扫过我的颈项,我突然想起:也许,我应该同杨妃讨些这瑞龙脑香。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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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谪仙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我睁开眼,吓了一跳,竟然是杨妃,她怎么来到了我的宫中?我揉揉眼睛,龙是不做梦的,别是三昧真火烧得我眼花了。

     杨妃笑吟吟的看着我,“是我,玉环。”

     我觉得自己有些头晕晕的,吃吃道:“你怎么会来到这水底龙宫?”

     她指指头上的避水珠钗,笑道:“你夜里匆匆离开,我一直都记挂着你,你说过你是凌波池中的龙女,我便过来了,不料投了几块石子下去,没见你有回应,正不知如何是好,我伸手触水之时却发现水会分开,真正有趣有很,我猜是因为这个珠钗的缘故,我便试着走进水里,原来水真的很会分开呢!”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龙死去时留下的避水珠,若是有法力的术士,便可借它得到御水的法力。你带着它,也算有了一部份御水的能力,自然水不能伤你。”我想起一事,“可是凌波池这么大,你怎么找到龙宫的呢?而且又怎么进来的呢?”好歹宫门外也是有侍卫的,没可能让凡人进来呀。

     她依旧是笑吟吟的,倒有些象个孩子,“我才进入水里不久,便见到了你的大表兄,原来他便是你的夫君呀,是他送进来的。”

     我呀了一声,这才想起敖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没说什么罢?”不过我相信他见到这样的丽人自然是不会这么凶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把我送进龙宫,然后他说有事,要先走了。”

     “哦,他不喜欢我同凡人往来的。”我试探的说。

     “我瞧他待你是很好的,你说过他是东海的龙神?”

     “嗯,”我不知道她对龙族知道多少,不过她看起来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她终究只是是凡人,可是我还是不想瞒她,奇怪得很,看着她便就是不忍拒绝她的愿望,“他是龙海龙王的大太子。”

    “那么你便是太子妃?”

     “我只是众多妃嫔中的一个,”我淡淡的说出实情,“并不特别受宠,只不过因为还是他表妹,他多眷顾一些。”

    她哦了一声,托着腮挨着我坐下,我坐起来,“娘娘,你这样出来,不要吓坏了宫女么?别被人以为你赴水。”

     “没有什么,陛下盛宴还没有结束,我殿中的宫女好象都没有醒过来。”

    “那定是陶俑对她们施了法。”

    “这可如何是好?”她蹙起眉。

     “应该会醒过来的罢,”我不过猜想,我想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懂法术,不过这话有点不好意思说。

     “你的夫君法术很高罢?”

     我掠掠鬓发,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好笑,“自然,他是未来的东海龙神,东海水族之王。”

     “为什么没有住在他的东海龙宫呢?”

     我沉默了一会,“因为那里有太多他其它的妃子。”

     她似乎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她轻轻的说:“我想请你去做客,我向陛下引见你,好么?”

     “不必吧,”我微笑,“我们并不是同类,敖吉不喜欢我跟凡间的人在一起的,这违反我们的规矩。”

     “你已经去过了呀!”她提醒我。

     “昨日你在池边低语,被我听见了,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想去看看你。”

     “你已经除了那个妖怪了。”

    “那是敖吉,昨儿我入人间,已经很让他恼怒了。”

     “他不会恼怒你的。”

    她说得这样肯定,我几乎以为她是在骗我,不禁看着她:“我瞧见了昨天他看你的眼神,他会纵容你的胡闹的,我从来不会看错的,”她的眼中发出光彩,“就象陛下瞧见我的第一眼起,我便什么都知道了。”

    “我也见过了李瑁。”我忍不住说。

     “阿瑁么?”她微笑起来。

     “许多人都说是公公霸占了儿媳,当然别人是不敢你们听到的。”

     “我猜得到别人会这么样想,可是我不在乎,他是大唐的天子。”

     “那么你呢?”

    “我?”她隐隐的笑了,似乎含着什么秘密似的,“我知道你想问我究竟喜欢的是谁,大唐的天子要喜欢我,也许我拒绝不了,可是你相信么,我是诚心愿意同他在一起,不管是太真娘子,还是贵妃,从来没有人向他这样对我好过。我们都喜欢一样的物什,诗乐舞蹈,阿瑁,他却更喜欢静静的坐着。”

     “大唐皇帝对你真好!”我由衷的说。

     “也许是前世的缘份罢!”她扬着头,目光却不知停在了什么地方,轻轻的说:“他可以有数不尽的女子,可是我要他的身边只有我一个。能多久时日便多久时日。”

     她的声音很坚定,我的心却有些酸酸的,过了一会,我说:“杨娘娘,我很羡慕你,真的。”

  
     我一直没有再去岸上,但是我总是在池里静静的看,他们依旧日复一日的做乐,我心里真的是羡慕他们,我是神,他们只是生命短促的凡人,可是他们的生活却比我的更加丰富多彩,我突然明白许多神仙为什么思凡。

     我们终究不能如老君般太上忘情,我依旧渴望欢笑,渴望音乐,渴望舞蹈,渴望一个男人日日夜夜的陪伴,渴望一个象大唐天子般真情的伴侣。

     我是神,有漫长的生命,但我渡过漫长的日日夜夜更让我清楚了我希冀着什么。

     敖吉已经很久没有来了,真奇怪,以前我是习惯于这样的等待的,习惯于他偶尔的到访,可是现在的我却觉得有些无法忍受。

     她的欢笑让我意识到我的凄凉。

     偶尔避开人群的时候,她也会来到凌波池,跟我说几句话,但这样的时刻并不多,她身边总是拥满了人群,笑语喧哗,她似乎是从不会寂寞的。


     大唐的天子擅长于吹笛,而她却擅长于琵琶,于是公主、郡主便以她为师,日日闹得不亦乐乎。

     除了他们,凡人中还有许多有不少不可思议的才能者,例如李龟年、马仙期、张野狐、贺怀智。他们的欢宴常常是自旦至,欢洽异常。

     每场欢宴的乐器都是人间罕有之物,才奏便自清风习习。

     她常用的琵琶逻沙檀,是一个叫白季贞的人敬献的,其木温润如玉,光耀可鉴,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便是弦丝也是光莹如贯珠瑟瑟,她轻轻挥手,悦耳的琵琶声便流泄出来。

     有时候她也击磬,那个蓝田绿玉琢成的玉磬,彩缯缛丽,一时无二。

     我想我对人是越来越敬重了。


     又过了一些时日,牡丹花开始盛放了。

     禁中原来就有许多牡丹,皇帝又得了大臣敬献的数本红、紫、浅红、通白的牡丹,移植在凌波池畔的沉香亭前。

     值花盛放,胜似云霞。

    那日他们又来赏花,皇帝同贵妃出现的地方总是有梨园弟子的跟随,然后便是喧天的歌舞,而梨园中的李龟年他手中的擅板却可唱出最动听的歌。

     我倚在水面,幻化了身形,准备静静倾听,李龟年走上前来,可是皇帝却阻止了他,他用一种半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为?”他传诏:宣赐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调三章。

     李白,不知为什么,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太监扶着一个醉醺醺东倒西歪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呆住了,这人,我是识得的。

     多少年前的天宫的宴会上,我是不受注意的,便偷偷的离开了宴会,走到可以眺望云海月亮的栏杆边。

    于是,我便见到了他。

     他穿一袭一尘不染的白衫,神情遥远的眺望着远方,似乎与这个天宫已经隔绝了一般。

     云儿托着他的白衫飘舞,仿佛最动人的舞姿。

     他是高洁的,飘逸的,骄傲的,孤独的,在这天宫中所有人的仙人中,我突然觉得,他才象是真正的仙人。

     我甚至不记得我那天望了他多久,他虽然静静的不说一句话,但流露出来的东西却比最盛大的歌舞还要耐人咀嚼。

     他为什么来到了凡间?

    为什么?

     难道这样高洁不染一尘的仙人也会被谪落么?

     他的容貌已经同以前完全不同了,又喝醉了酒,但是那股子气韵,还有那源于眼神深自的孤傲,我知道我不会认错。

     一个太监提醒他:“学士,陛下为您为娘娘所写的是清平调!”一个太监叫苦道:“学士,怎地在此节骨眼上喝醉了酒?”

     他纵声大笑,我在呆怔中忘记了一切,不自觉的向他走去,正值那个太监正对他唠唠:“是清平调呀!记住了,清平调!”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停驻在了我的身上,一种似乎是深思的表情在他脸上浮了出来,“清平调,”他喃喃的说,目光却一动不动的凝注着我,我一阵紧张,没想到身为凡人的他竟然可以看到刻意隐身的我。

     还是他真的醉了么?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在人间的容貌远远比不上他在天庭的时候,个子不高,相貌也普通,但那股子气韵,仿佛却从来没有改变过,叫你在万万人当中还是第一眼看见的是他。

     “清平调么?”他忽然微笑起来,“我已经有了,”他看着我,曼声而吟:“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问我:“我们是在群玉山头见过呢?还是曾在瑶台月下相逢过?”

     他竟然真的看见了我。

     出口成章,他依然是那个叫天宫都为之震撼的才子,难道他出也和我一样记得那次相遇么?

     我说不出话来,太监早已经扶着他继续走,一边说:“学士,学士,且到沉香亭皇上跟前把诗写下来,别慌着这时,别忘了词……”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我,我不知不觉的跟着,两个太监已经连拖带拉的将他带到皇帝与杨妃跟前,放开他,他便向一滩泥似的跌落地上,三呼万岁。

     皇帝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他如今可是个凡人了。

     不过皇帝的说话还是很和蔼的,“今日朕与妃子在这沉香亭畔赏此名花,不欲用旧词,还要学士大手笔写几章新词,以备梨园唱来!”

    “臣知,”他笑,在皇帝面前竟也意态豪迈,不略形迹,他的目光在牡丹花上停驻了一会,然后落到了杨妃的身上,那目光便象是凝住了似的,一种似乎是难以置信又惊喜莫明的神色浮在他面上,他挥了挥手,李龟年已经笑吟吟的将金花笺铺在他面前,高力士捧了砚台,他拿起笔,略一觉吟,他濡笔援写了第一首,旁边太监早已一句句念了出来,他扫了我一眼,目光重又停留在杨妃面上,提笔又写道:

      一枝红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此句一出,太监固然念得眉飞色舞,就是皇帝也脱口叫了一声:“善!”

     他却只微微一笑,墨汁淋漓的滴在身上,似全没在意一般,又赋写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回太监方一念完,皇帝便又脱口道:“妙极!”杨妃更早已满脸喜色,将那张金花笺拿到手里,细细观看。

    三首诗完,不过倾刻的功夫,众人均是意动倾慕,他却只持笔在手,流露出满脸的醉态。

    皇帝喜道:“玉环,学士为你写的这三首清平调,足以令你名传千古,依朕之见,你应该亲自持壶为学士斟一杯!”一边又转首对身边宁王说道:“大唐得此奇才,国家之幸呀!”

    杨妃早已起身,笑吟吟的持玻璃七宝杯,为他酌了一杯西凉的葡萄酒。

     只见他一手接过,一饮而尽,闭目赞道:“好酒!”杨妃敛绣巾再拜。

     鉴于他超凡脱俗的才气,在场的众人竟是谁也没在意他脱略形迹的举止。我在心底轻轻叹息,他终究同以前是不同了。

     得了这三首精彩之极的好词,皇帝便亲自调玉笛以倚曲,命了梨园弟子略约词调,抚丝竹,遂促李龟年以歌。

     我没入冰凉的水里,依然听到曲唱,每到曲遍将换,皇帝则迟其声与媚之,这曲比平日更多了许多意味,但不知怎的,我却有些想叹息。





    作者按:沉香亭按记载系在禁中兴庆池畔,而非书中所说之凌波池。通人勿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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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花妖

     牡丹的花期通常不长,但沉香亭畔的这几株牡丹却盛放得十分怪异,迟迟不见凋谢,甚至看不出一丝残败的痕迹。

     宫人们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我却总觉得不同寻常,百花自有花仙掌管花期,一丝都乱不得。

     传说女皇武则天时期,曾经女皇醉中要命百花在严冬绽放,迫于人间帝王的威严,百花尽皆在雪天绽放,只有牡丹花仙,拒不从命,被贬到洛阳。

     我总觉得这只不过是个传说,人间帝王能做的不过是将花草铲除,待到明年春时,必会再发,可是违反了天条,受到的惩罚便不能这样轻松了。

     天宫的戒条,是最最森严的,因为它约束的都是具有法力的神仙。

     我六百年的岁月中,还很少听说这样的事发生,因为这样的事一旦发生,则是每个仙人都会知道的。

     夜色深笼的时候,我常常浮出水面看着这几株牡丹,一枝红艳露凝香,难怪世人都钟爱牡丹,如此的华贵繁丽,可是这几株总给我怪异的感觉。

     待到我的池中有芙蓉开始盛放,牡丹花依旧不曾凋谢。

     皇帝常常携了杨妃泛舟池上,宫娥们常常为池中的并蒂芙蓉而惊喜,皇帝却总是握了杨妃的手笑谑:“怎如我的解语花?”

     此情此景,我是羡慕的。

     敖吉的宫中又有了来自鲛人国的新宠,我早就已经忘记了争风吃醋的滋味。

     杨妃曾问我为什么?我微笑:他喜欢就好。杨妃不解,她说:要是我呀,早同他又闹又吵。我知道她确实是这样,并且因此触怒了皇帝,被逐出过宫,不过她离宫时的样子却是很高傲的,果然,没过了一天,皇帝便连夜追回了她,他是一时一刻都离不了她的,自此一事,皇帝差不多连正眼都不敢瞧其它妃嫔了。

     可是我却是没有这样福份的,我简直不敢想象我这样同敖吉赌气吵闹,他可没有皇帝这样好的性子与钟情,何况,有那样的气力吵闹得过来么?就算龙活得再久时日也不够呀!再说我也没有杨妃这样的烈性。

     有时候她以人类的想法问我:“为什么不去东海为敖吉诞下龙子?”

     这样的疑惑对龙族来说是至为可笑的,可是她一片好心,我也不忍嘲笑她,只能告诉她:“龙族诞育后代不是这么容易的,至少也要有千年的法力,我起码也还要等四百年。”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知道她是盼望有子嗣,可虽夜夜专宠却终究不能如愿。她常常传授我一些宫内争宠的手腕与诀窃,我不忍心告诉她,这些对我是不适用的,神仙与人不同的地方便在于,因为有了法术修为,许多事情便很容易被拆穿。海中的族类数也数不清,所以敖吉的妃嫔也数不清,虽然能为他诞下龙子的只有千年法力的龙女。

     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如何等待完这漫长的四百年。

     有时候,我也羡慕人类,他们的生命如此短暂,痛苦便不必如何的漫长,一切便都好捱得多。

     我喜欢杨妃,喜欢同她一起,只有同她在一起,才可以荒唐的讨论这些事。


     当我池中的芙蓉花凋谢的时候,沉香亭畔的牡丹花依然没有凋谢,我开始不安,为何耗费这偌大的法力只为着维持花期么?

     有时候我甚至想告诉杨妃让她命人采了这些花,可是我终究不能,哪怕为着她,我也不能坏着规矩。

     我尝试着想找出做祟的花精,可是我却没有这样的法术,沉溺于鲛人美女怀中的敖吉已经许久不曾来了。我心里早没了什么荒唐的指望,反正日子久长得很,我慢慢的熬罢,我又姓敖,身边多的是水。

     皇帝常常带了杨妃来沉香亭畔赏花,李白的佳词妙句层出不穷,亲贵大臣纷纷颂扬:牡丹花长盛不凋,正如大唐国运皇天佑护,如此祥瑞,大唐之幸,陛下英明!

     我在水中叹息,这只怕是大唐祸难的开始,如此长盛不凋的牡丹花,不论如何都是逆天而行,逆天之事,迟早要有天谴,但在那天谴之前,有谁知道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于是,我还是暗示了杨妃这花异样。

     她听出我的弦外之音,却沉吟不答,我猜得出她的心意,她不是不信任我,却是不想令皇帝失望,她的性情中特有的莽撞大胆让她对许多事都无所畏惧,而我唯有苦笑。

     这一夜,有东西搅动了我的池水,整个龙宫只觉天翻地覆,我知道有人做法,无奈何浮出水面,池边沉香亭畔站了一个姣丽女子,双手结成法印,口中喃喃,显然施法者正是她,看见我出来,她挥手,眼前便似有薄雾凝结成团,将我们俩俱困在雾中。

     我心中警惕,这样高的法力,定然不是寻常的妖辈,只怕牡丹奇花,便是她在做怪,她冷冷斜视我,语气很轻蔑,“原来是只区区小龙!”

    “你要做什么?”我问她。

     她的容貌如此端丽,与那牡丹盛放之时确有几分相似,可是眼神却凝得千古的寒冰,而那寒冰竟如剑般锐利,她端详着我,我的寒意便从心底而起。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驻了许久,然后她慢慢的说:“你别阻我的事!”

     “我阻了你什么事?”我是害怕她,可是也原如何轻易示弱。

     她看着我,沉吟良久,缓缓道:“我不愿弑神惹来天谴,龙族也有不容易对付之辈,可是你别阻我行事,否则我也顾不了那样许多。”

    我大奇,“我阻了你什么行事?”

     她冷冷的笑,虽然在笑,她看上去依旧如此的无情,“你安安份份的呆在你的龙宫之中罢,别多嘴多舌插大唐皇宫之中的事。”

     “你要做什么?”我指指牡丹花,雾里看花,指的便如此罢!“是你做的么?逆天而行,不会有好结果的!”

     “这有什么?”她冷冷的笑,轻轻的挥手,雾气越来越浓,我觉得寒从心底起,渐渐寒意漫延全身,她寒冰利剑般的双眸盯在我的眼上,她的声音也似这般冷利,“天下间的事,谁的力量大,便由谁说了算,天,天又算得什么?”

     我从未听过如此这样狂妄的言语,不自觉的打了寒颤,却不知是因为她的寒雾还是她说话的语气,我开始相信她的确有弑神的力量与勇气,或许这不能说是勇气而是一种疯狂。

     “你瞧你,你在我面前软弱无力,神,又算得了什么?”她的语气与神气都很轻蔑。

    我倒也不觉惭愧,我也没有要拥有力量的野心,所以我平心静气的告诉她:“我天生就是龙族,这并不是我自己挑选的,但无论是神,还是人,甚至是妖,都不必这样狂妄,不过受上天五行蕴运而生,生成什么都没有什么可以值得骄傲的,更没必要觉得高出另类一等。”

     她并没有反驳我,只是冷冷的笑,过了许久,她冷冷的道:“我不怕你阻止我,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神也不能,什么天佑大唐,大唐帝国必将受到惩罚,神也不能阻止!”她的话中有种斯一语成谶的意味,又让我打了一个寒颤,她对大唐的怨恨为何如此之深?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她,却觉自己如处冰窟,说出来的话声音也有些颤了。

     “你别多管为什么!”她狠狠的看着我,姣丽的容貌竟似有些扭曲,“你别碍我的事,否则我杀了你!”

     “我会碍你什么事?”我问她,我是有些害怕,可是我并不相信她敢杀我。

     “你最好什么也不要管!乖乖的呆在你的龙宫罢,龙女,我警告你,不要惹我!”她冷冷的说,她突然挥手,那团雾气倏的被收成拳头般大小被她握在掌中,那刺骨的寒冷感觉瞬间消失掉,她的身子仿佛在慢慢的消失稀薄,但声音还是一样的冰冷无情,但她的神情似乎缓和了许多,“龙女,不要碍我的事,不要碍我的事,大唐必灭,谁也不能挽回!”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的身影似乎已经与月色溶为一体,再也无法看出。

     我又打了一个寒颤,天下间竟然这样可畏可怖的法术?可是,她怎么要这样轻易放过我呢?难道她不是准备好好的恐吓我一番的么?怎么倒有些草草收场的感觉,我捉摸不透,这个冰冷而可怕的女子。

     我潜回水中,便看见了面色凝重的敖吉,这时我知道了她草草收场的原因,敖吉来了!

     “她是什么人?还是妖?”我忍不住问。

     敖吉的神色中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他并没有说,他握了我的手,只淡淡的说道:“她不是说了吗?只是你别碍她的事,她不敢伤害你的,我已经警告她了!”

     “我会碍她什么事呢?”我握着敖吉的手,感受着久违的温暖与安全感。

     “我不能完全的猜出来,但也许这是同大唐有关的,”他想了一想,又道:“不论是妖是人,她所使用的凝冰练魂术都非中土大唐所有。若我所料不差,她应该是人类,但却已经接近仙的修为,泠泠,别惹她!”

     他很少这样唤我的名字,感觉到他的郑重,我便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说道:“她所习的凝冰练魂术是门绝情绝义的法术,虽有莫大威力,却极少有人能修练成功,听说这门法术是可以速成的,只须绝情绝义,百年修为便如寻常妖类的千年修为,只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要练化成冰,这样的代价就算是妖都不愿承受,所以,离她远一些!”

     我有些怔怔的,难以描述心中的感觉,我看着敖吉的眼神,难道这真会是大唐灾难的开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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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凌波曲

  回到龙宫中,犹豫了许久,我还是忍不住恳求敖吉,我盼望知道大唐未来,盼望知道杨妃的未来,也盼望知道那个三郎的未来。

     敖吉的脸色阴沉下去,他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他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警告我:“神不应该干涉人类的生活,更加不应该希冀得知天机”。

    “可是你已经知道,这便不是天机!”说出这话,我做知道他要着恼。

     果然,他板起了脸,道:“这么许时日不见,你见到我就只想说这些?只想问些不相干的事?”

     我心中的怨气蓦然间涌了上来,“你盼望我同你说什么?难道你盼望我同你说说你的鲛人美女是如何动人么?”话一出口,我便开始后悔了,这些日子,见多了杨妃与大唐皇帝的恩爱,再叫我心平静如初竟似是不可能一般。

     他似乎怔了一怔,一时间竟然没有说话,我怔怔望着他,以他刚毅自傲的性子,从不受人违逆的,这次不知道他会要怎么样着恼!正自猜想着,却见他的唇边反而浮起淡淡的微笑,他的深湛如海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视着我的眼眸,直到我低下头去,他突然吻住我的耳垂,低低的缠绵的说道:“我的表妹,我可以以为你是在吃醋么?”

     我神思恍惚,竟没料到会是如此结果。


    仿佛为了我的这句话,这一次,敖吉在这里停留了不少时日,不再似以前般行色匆匆,待我的温柔仿佛也同以前有了许多的不同,这是我难以描述,却可以感觉得到的。

     我小小翼翼的讨好他,其中怀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我象杨妃一样教授水族美女们排演歌舞,这些都是凡人的歌舞,却是敖吉前所未见过的,我将《霓裳羽衣曲》、《紫云迥》、《春光好》等等这许多由大唐皇帝编曲排舞的歌舞一场场演给他看,他看得心荡神摇,直到一日,我瞧出他心情大好,便告诉他这便是凡人的音乐,这番精彩比之龙宫天宫可有不同?他大为不信,但还是大为赞叹,不知道为了什么,这次他并没有责备我。

     这一月来,他待我的温柔是从来没有过的,可是每当我问起那个花妖之事,他却轻描淡写的将话头转开,我无奈只得另外设法。

     那个大唐历史上最英明神武的皇帝李世民曾经编过一曲《秦王破阵乐》,我也曾暗暗记下了曲谱,令水族宫女排演献给他看。

     这首曲子原是大唐初期的军歌,歌颂的大唐天子李世民的英勇战绩,乐队的布局为“左圆右方,先编后伍,鱼丽鹅颧,箕张翼舒,交错曲伸,首尾相互,以象战阵之形”。一百二十人舞者身披银甲,手中持戟,全舞共分三折,每折为四阵,以往来击刺动作为主,歌者相和,气势宏厚博大,磅礴恢宏,声韵铿锵,粗犷豪放而有力度。

     我试着将那一百二十个舞者换做水族宫女,豪迈之中便多了许多的妩媚,这般舞来,比之原来更多了许多风情。

     我早寻到了与这首曲子有关的曲谱:五弦琵琶谱《五弦谱。秦王破阵乐》,筝谱《仁智要录。秦王破阵乐》,琵琶谱《三五要录。秦王破阵乐》、《三五要录。皇帝破阵乐》、《三五要录。散手破阵乐》,笙谱《凤笙谱吕卷。秦王破阵乐》,育筚篥谱《中原芦声抄。秦皇(王)》,笛谱《龙笛要录。秦王破阵乐》,琵琶谱《三五中录。秦王破阵乐》,排演近月后,方才在敖吉面前献上。

     正如我所料想的一般,这个慷慨激昂悲壮的舞曲果然象我所象的一般感染了敖吉,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出神的凝注过,在这首苍凉而豪迈的曲子,仿佛便可以看见冲天干云的剑锋,持剑武士那个一个永恒不屈的魂灵。仿佛可以看见用战鼓、金甲、刀枪、呐喊、拼搏、厮杀、鲜血、生命写就大唐辉煌神话的战斗。

     只有这样的慷慨豪迈,纵情恣意,击节而歌,酣畅淋漓,这样的狂傲才能触碰到敖吉的内心。

     果然,心如铁石的敖吉竟然被一曲撼动,我第一次发现他竟然对素来蔑视的凡人有了些尊敬之意,他叹息着对我说:“多少水族英杰也征战一生,可是水族中却没有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作出这样的曲子来纪念这些伟大的龙神,伟大的龙神!”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悲伤,因为他持着酒杯的手始终凝在空中,他说:“当凡人已经化为尘土消失在世间,可是这些曲子却能教后人永远都感觉到前人的力量与功绩!”

     流芳百世,便是神也期待的!神也盼望在所有的人与神心中留下最有力量功绩的影子,也盼望被后世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

     我凝视着敖吉出神的眼瞳,知道这一次我触碰到了他的内心。

     我知道我只有一次机会,一次恳求的机会,恳求敖吉来拯救大唐帝国,用神的力量来捍卫这个帝国这个王宫的安宁,捍卫大唐皇帝,也捍卫我所喜爱的杨妃的安宁,我只有他!只能恳求他。

     我想,我是不可以求动他的,可是能够写出那些曲子的人也可以,如果大唐皇帝能送给龙神如《秦王破阵乐》般传诸后世撼动人心的曲子,敖吉也许会动了恻隐之心罢,这是大唐皇帝唯一可以送给龙神的东西了,也许我唯一可以尽力为大唐做到的了。

     这一晚,我伏侍敖吉睡后,便施法入了大唐皇帝的梦境。

     我相信这还是大唐皇帝第一次真正看见我的容貌,他怔怔的望着我,似乎分辨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可是我却在他的瞳仁中真实看到自己的倒影:大袖宽衣,高高的交心髫。在他习惯了杨妃那样娇艳之后,我,龙族的著名美女,还能入得了他的眼么?

     我也是第一次这样近的看见大唐的皇帝,他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再年轻,眼角的深深的皱纹,沧桑睿智的目光,可是他还是神采奕奕,风神卓然,这对凡人来说真是个奇迹,他是在一天天的苍老,一天天的衰弱,可是时光竟不能夺走他的风采与神韵,而这风采与神韵也许在某种意义上战胜了时光,维持着他的骄傲与自信。

     他果然有着帝王的坦然自若,凝视了我半响,丝毫不见惊容,只淡淡问道:“汝是何人?”

     他的声音中自有一种叫人屈伏的威严气势,我伏身下拜:“妾是陛下凌波池中聋女,卫宫护驾,妾实有功,今陛下洞晓钧天之音,乞赐一曲以光族类。”我说得很诚恳,甚至是不类神的谦卑,我是真的敬重他,也许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是盼望他能够赐我一曲。

     一曲清歌,胜过世间无数的纪念与缅怀。

     一曲清歌,不论人神,都可令对方的内心留下彼此的影子。

     也许神与人的交往,只能如此罢!

     我与凡人的缘份,也许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纪忆!

     他微微的笑着,想了许久,拿过案几上的胡琴,我默默的站着,想象他默默思索新旧乐曲之声,赐我的这一曲。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看着我,说道:“请龙女倾耳一听!”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告诉他:“请你在凌波池畔为我演奏!”

     他轻点头,告诉我:“那么便赐龙女这一曲《凌波曲》!”

     我点头,丝毫没有觉得他对神说出这个“赐”字是一种无礼,我再拜,离开他的梦境。

     我已经知道,虽然是在梦境中,但他一定会赐我这一曲。凌波池畔我会等待着这一曲《凌波曲》!

    我在龙宫中睁开眼睛,却看见敖吉正冷冷的看着我的脸庞,我一阵心慌,竟然不敢看他的眼神,侧过脸去,勉强笑道:“怎么醒了?”

     “若非如此,怎知你的胡闹呢?”他的语声很平淡,可是却有隐隐透出愤怒的气息。

     我深吸口气,知道瞒他不过,低声道:“你说喜欢人间的曲子,我去求大唐皇帝赐我们水族一曲以光族类!”
 
     “以光族类!”他勃然色变,“赐神一曲以光神族,敖泠,你很好!”

     我不知道他竟会这样的恼怒,一时间怔住,竟不知道该如何分辩,心里陡然却觉出一股悲哀,却不知是为神而悲哀还是为我而悲哀,过了许久,我才说:“是的,你也说过,咱们水族没有这样的英才!咱们水族也需要流芳百世!”

     “于是你就去乞求一个凡人?”他咬着牙,“尽管他是凡人的帝王,可是他还是凡人,你可知道!”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迎过他的目光,告诉他:“月宫有首曲子,叫做《紫云迥》,也是月中的仙子求赐于他的,月中的仙子也是神,可是嫦娥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耻辱!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气呢?难道神便不可以求助于凡人么?当神不那样了不起的时候还一定要伪装得那样强大么?难道神族便是要虚张声势的么?”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仿佛又回到了花妖的那个水雾圈中,无比的寒冷,敖吉的雷霆之怒要如何发作?我突然省起,我似乎越来越不象我自己了。

     “对不起,敖吉,”我还是首先示弱,“我不该这样说话!”

     敖吉的表情立时松驰了许多,想了一想,他慢慢的说:“泠泠,你似乎变了许多!”他的声音中已经没有恼怒的痕迹,这让我的心也松驰下来。

     “对不起,”我声音微弱的说:“也许是我见了太多人类的生活!”

     “人类的生活?”他惊奇的挑起了眉,这个表情于他是非常罕见的,这在他成熟的俊美容貌中蓦的增添了一抹孩子气,竟然是说不出的动人。

     我凝注着他蓦然变得生动的面庞,那双瞳子中的惊讶,心里突然柔软起来,“是的,人的生活,也许我不知道那是更好还是不好,可是却有些向往。”

     “向往?”他的表情更加的糊涂了,“向往凡人的生活?”

     我握着他的手,突然对他有些怜惜,“是的,向往凡人的生活,那样的丰富,那样狂热的爱恋索要,”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说道:“与他们相比,我觉得我们象是冰水凝结成的。”我凝视着龙宫的顶部,从这里,看不到人间的宫殿,可是我却在遥想着杨妃的恩爱,许多平时不敢出口的话在此刻争迫的涌到唇边,仿佛要争夺着出来一般,“我们冰冷的生命,却这样这样的漫长,充满了等待与漠然,我以为我已经习惯,可是看到他们的生活,有时候我真厌弃我这样漫长的生命,敖吉,我看见他们的欢笑他们的眼泪他们的悲情他们的激情,可是这些东西,似乎高高在上的神什么也没有,自然,你可以对我说,佛祖说对一切世间法,都是梦幻泡影,都是镜花水花,一触即碎,可是在那一刻,我还是觉得他们那样真实的拥有了,悲伤或者是喜悦,那怕是争闹罢,都比我们这样的冷淡要强得多……”
 
     我滔滔不绝的说着,想起的是杨妃他们生活的一幕一幕,委屈伤心在我的心中翻滚,最终我还是说不下去了,我不知道敖吉会怎么样评价我的这番话,生气还是惊讶,在倾诉的那一刻,我已经忘记了结果。

     敖吉怔怔的望着我,仿佛第一次见到我一般,惊讶震动依次在他的眼中翻过,可是却没有恼怒,也没有责备,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种异样的柔情在他的眼中浮起,他抱住了我,这一刻,我们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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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猪龙

  也许杨妃说的是对的,哪怕是地位不相等的婚姻,女子也需要有自己的坚持,哪怕是以争吵的形式爆发,在这一次以后,我与敖吉的关系似乎有了很大的改善,他虽然大部份的时间还是留在龙宫,可是却会频繁的来到我的凌波池,他依然会告诫我与凡人交往的尺度,但毕竟已经不再是责备的语气与坚决的阻止。

     又过了一个多月,大唐的皇帝排演出了赐我们水族的《凌波曲》,与文武臣僚,临池奏演。

     我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杨妃,她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觉得有趣,但她对大唐的未来浑不担心,这真让我惊讶。

     我浮在水面观赏了这曲《凌波曲》,这是一首非常动人的曲子,曲声和美,曲度清越,可是终于缺少《秦王破阵乐》的那股子霸气,那样的悲壮与苍凉,盛世的帝王,也许真的再难体会那慷慨悲歌的铁血生涯。

     皇帝命人在池上置了龙女庙,按那夜所见的我的模样塑了像,每岁都命人祭祀,我徘徊在我的神像之下,常常感到新鲜与有趣。


     唐宫的热闹,杨妃的胡闹实在是层出不穷,但这场欢笑终有一天震动了水中的龙宫,我浮出水面,只道又有什么盛大宴会要开始,怎地宫女这般喧闹欢腾?却见到的是数百个宫娥围了一处,笑语喧天,便由此出。

     我大是惊讶,宫廷里全然没些规矩了么?可是又抵不住心里的好奇,便随意幻成了宫女的装扮,混入宫女群中,只见二三十个彩衣宫衣正自抬着一顶彩轿,轿门大开,中间用锦绣大襁褓裹了一个肥壮的男子,宫女们掩鼻而笑,一边向他洒着钱币等物,旁边还有太监吆喝道:“这是陛下赐贵妃的洗儿钱!”然后便是喧闹的鼓乐之声。

     我怔了一怔,看那锦绣大襁褓裹了的肥壮男子,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尴尬,反而微微笑着,似乎正看着宫殿中的某处,任由宫女们摆布,突然他的目光穿过了人群,停在我的脸上,呀,这目光竟如利剑般锋锐,我顿时怔住,与他目光相接,嗅到他的气息,心中不禁升起异样的感觉:他,竟然是我的同类!

     我记得花妖说过的话,可是还是不能撇下对杨妃的关心,便径自转入她的殿中,果然见一群宫女正簇拥着她在楼上观看院中奇景,一边笑吟吟的指指点点,我暗暗施法唤她,她回过头来看见我,大是惊喜,正想说话又想起什么,连忙屏退了左右,将我迎了过来,指着下来的人群笑道:“难得你来,瞧,这是我新收的孩儿!”

     虽然她是笑着的,可是眼中还是有一丝落寞,我自然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哪个后妃会比她更盼望得有皇子,可是皇帝虽然夜夜专宠,却始终不能有孕。

     这便是她胡闹的原由么?我看着那男子,他的目光也在看着我,可是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会转到杨妃的脸上,一种无法压抑的热情便从他的眼神深处喷射出来。

     我涑然而惊,这样的目光,充满了毫无掩饰的欲望与渴求。

    我忍不住问道:“你说,他是?”

     “我新收的孩儿!”杨妃掩着嘴,咯咯的笑了起来,似乎自己也觉出自己的荒唐,“陛下也允可了,从现今起,我便是他的娘亲了!”

     “他是谁?”

     “他是卢阳、范阳、河东的节度使安禄山,陛下最器重的大将,”杨妃忍住笑,看着我,“你别瞧着他长得肥胖,可是跳起胡旋舞,却那样的轻盈有趣,真没见过这样的男子。”

     “他不是人!”我接触到他的目光,他似乎在看着微微冷笑,隐隐便含有威胁的意味,同类总是能够认出同类。

     “话也不是这样说,”杨妃咬住唇,并没有理会我的意思,笑道:“虽然谄媚会讨巧了些,你呀,怎么便说他不是人呢?不是人,难道是鬼么?这大白青天的!”

     我看着杨妃,微微迟疑,但还是不忍对她隐瞒,“若我所料未差,他应该是我的同类!”

     杨妃的笑容在脸上凝结了,“你是说,他是神么?”

     “他是龙族之人!”我看着他,他依旧在朝我冷笑,似乎有着某种讽刺的味道。

     “他是陛下的大将,三镇的节度使,”杨妃看着我,柔柔的说,似乎害怕这种不相信会惹恼我一般,“龙女,你却说他不是人?”

     我不禁苦笑,“我不骗你!难道我会连自己的同类都认不出来么?”

     杨妃也怔住了,从我的眼睛中,她可以看出我并不是同她玩笑,所以她很快的就惶急起来,问我:“你们龙族也来人间做官么?”

     我苦笑,“没听说过,我不知道为什么龙族的龙会成为你们大唐的官!”

     杨妃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的问我,“你说,他是不是对大唐和陛下存在歹心?”

     我重新看着那个安禄山的男子,我只能告诉她,“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杨妃自语道:“我今天刚把他收为孩儿!”顿了一顿,“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陛下?”

     “也许应该罢!”我含糊的说,心里已经隐隐的觉出这是一场危机的开始,他是龙身,为什么要做凡人的官,为什么他要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杨妃,难道又是为着她么?

     “可是怎么告诉他呢?”杨妃向我讨主意,“难道我这样对陛下说,陛下,您的大臣是条龙,陛下会以为我又在胡闹的!”

     “他也许不是纯粹的龙族。但他一定不是你们凡人!”

     杨妃突然紧张起来,“那你告诉我,怎么告诉陛下?”

     我凝视着池边沉香亭畔依然盛放的牡丹花,想起她的威胁,还是说道:“最好能教他亲眼所见!”

     “怎么能教他亲眼所见?”

     我摇摇头,想起那首《凌波曲》,想起敖吉,谅那花妖不敢伤我,便下了决心,说道:“我会给你一颗还真丹,这是龙族年迈时难以变身时所助服之药物,你骗得他服下,他在晕迷之中便会现出真身,教皇帝看见自然便会相信,骗他吃下这粒药,你总会有办法的!”

     杨妃点点头,道:“我今晚便让他服下给陛下看,再如何计议,那时我们再商议!”

     这场热闹几乎闹了一天方散,夜间皇帝便在后宫赐宴,庆贺贵妃新收爱儿,我徘徊在沉香亭畔,看着那几束艳极人寰的牡丹,唯有苦笑。

     月色渐夜,唐宫中的歌舞正至酣时,清歌欢笑之声,不时入耳,我看着那些牡丹,却在猜想杨妃会不会给安禄山服下还真丹。

     “会的,可是你不会如愿的!”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月色清冷中,突然凝起一个女子的丽影,正是那个花妖,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说出的话显然猜透了我的心意。

    蓦然见到她出现,想起她可畏可怖的手段,我不禁退了一步,却听她柔声道:“别怕,龙女,我已经听你的夫君达成协议,”她的声音虽然温柔,我身上的寒意还是止不住的泛起,她和敖吉有什么协议,“我不伤害你,不与龙族为敌,那么龙族便也不与我们为敌,你的夫君不愧是龙神的大太子,好气魄,好胸襟!我不过是想来告诉你,你阻止不了我的,别再白费心机了!”

     我心里只觉悲伤愤怒,竟有种被敖吉出卖的感觉,我妄想着他能拯救大唐,他却在暗中与这女子达成了协议,却将我瞒在鼓里,一时间,不禁双手微微颤抖。

     那个女子淡淡的笑,猜出了我的心意,说道:“人间的事,凡人的事,你们神族本来就不该干涉,人兴人死,朝起朝灭,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那么你呢?”我忍不住要问她:“你又与凡人有什么相干?”

     “你不会明白的,”她温和的说,眼神中第一次露出凄凉之色,“我们与大唐之仇,不共戴天,可是这些,你们神族是不会明白的,我将自己的魂魄化为寒冰,为的便是今日大唐的覆亡!”

     我打了一个寒噤,说不出话来,我只知道一件事:我不知道的内幕实在太多了。

     她指指正自歌舞喧哗的殿中,漠然道:“我知道你关心那个女子,我倒可以送你四句谒语,那便是她的命运,”顿了一顿,她一字字的念道:“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说完最后一句,她的身影又慢慢在月色中消逝,那淡淡稀薄的影子嘲笑的看着我,说道:“龙女,你阻止不了,如果有天意的话,那么这便是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逝不见,身上不再感觉到寒意,却只觉得心里的寒意一阵阵的升起来,我怔怔的站着,竟没发觉什么时候杨妃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

     “敖泠!”她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回转过身,看见她苦涩的表情,心不禁又是一沉。

     “我给安禄山服下那粒药,”杨妃悦耳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从天际传来,“没过了多时,他果然现了真身,却是一个猪身龙首的怪物,陛下也见到了,他凝视着许久,说道:‘这是猪龙,无能为尔。非兴云致雨之物,不足惧也,不必挂于心上’命宫女以金鸡帐张之”。

     我心沉得更低了,只听杨妃续道:“后来安禄山醒了,皇帝告诉了他这事,他伏倒在地,坦然说道:‘儿臣腹中无他,惟赤心耳’,陛下大悦,见到醉后如此快回答,更说他赤胆忠心。哪有半份疑惑?”

     我看着杨妃,凄凉苦笑,这只是意味她却是不会明白的了,我终于看到了她的命运,我轻轻的念给她听:“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可是我知道,我们都已经挽回不了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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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丧乱

  感觉到悲剧的命运,我潜藏在水中,不敢再看见杨妃,我知道她必然覆亡的命运,可是我却不知道是以何种的方式。

  我为这种预知而感觉到悲哀。

  也为他们这样的夫妻而感觉到悲哀,当我在水中倒影里想起大唐皇帝的模样时,我就忍不住的想象:他失去爱妃以后会怎么样?

  他们是并蒂的芙蓉,如何折断一枝,剩下的一枝会如何?

  我也会想起自己,如果我神的性命提前的结束了,敖吉会如何?他会对我有些惦念么?

  知道未来却不能改变未来这是一种最大的折磨。

  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折磨,我必须用漫长的生命来忍受。


  安禄山的叛乱,实际上已经是意料中的事,只是这般势如破竹般的卷土而来,却叫我惊诧,我悲伤的想:杨妃的日子一天天的尽了,环上系罗衣,她最终的命运是要被绞死么?安禄山会忍心杀了她么?还有皇帝呢,他又会怎么样?

  他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兴兵做乱,只到次年六月,大军便已经逼近了长安,不得已,大唐帝国的皇帝只得以幸蜀为由,匆匆逃离长安。

  临行时,杨妃寻到我诀别,我看着她依然比花更娇艳的容貌,想到她注定的命运,心中突然一阵绞痛,可是她却是不会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依旧是那笑吟吟的模样,在她的心目中,此次幸蜀,同幸骊山温泉宫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们行那一日,我化成人身,送他们离去,在我的心中,自然知道这样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也许杨妃今生再不能同我相会,这算不得什么,可是她却再不能同她最心爱的人厮守,唉,也许凡人对未来的茫然无知才是真正的福份罢。

  那是皇帝车驾既行,众人犹未知。百官犹入朝,只见宫门尚闭,犹闻漏声,三卫立仗俨然。及宫门一启,宫人乱出,嫔妃奔窜,喧传圣驾不知何往,中外扰攘。

  也有大臣料得皇帝必须受杨国忠掇使,必然幸蜀,当下飞骑追随。

  其余官员士庶,四出逃避。小民争入宫禁及官宦之家,盗取财宝,或竟骑驴上殿。公子王孙,有一时无可逃避者,号泣于路旁。

  凄惨之景况,念及旧日宫殿中歌舞繁华的盛世之景,我不忍再看。


  又过得几月,长安城中大唐宫中,已然成血海一片。原来安禄山已经攻进了长安,一朝权在手,便将令来行,当下便命孙孝哲大索在京宗室皇亲,无论皇子皇孙,郡主县主,及驸马郡马等国戚,尽行杀戮。又命将宗室男妇,被杀者悉刳去其心。

  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残暴,不论为人为神,怎能如此蔑视生命,直到一日他在池边徘徊自语,我才知道端倪,原来数月前,杨妃竟然被大唐皇帝赐死于马嵬坡下,这便是安禄山对李唐王室的报复,我所料不错,在他心里,果然是爱着杨妃的。

  看着他仓皇落魄的在池边徘徊,显然是回想着昔日佳人的丽影,在那一刻,我只觉得他既可怜又可鄙!

  这是我早已经料到的结局,可是任我怎么想,也不能想到赐死她的竟然是生时日日同她说恩爱的皇帝。

  在那一刻,我的心彻底的冰冷了,那样的恩爱,也抵不过危难时候要保全的自己。

  杨妃,她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赐死她的竟然是她以为最爱她惜她的皇帝,她若有英灵不昧,可会觉出荒唐?

  我又想起那四句谒语:“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了全部的意思,可是又有什么用。

  敖吉来了,在他的眼中,我看得出他的了然,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原来世间,不论天上人间,都没有值得相信的真情。

  我真盼望能将我的心抛了扔出去。

  敖吉安慰我,这是他罕有的温柔的时刻,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我对他,却只有怨恨。

  我常常浮在水面,我想我是在怀念着过去,怀念着那些个衣香鬓影的盛宴,怀念那个朗朗而笑的皇帝,怀念那个翩翩起舞的女子,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在我的心目中,他们全部都已经死去了,而我,必须还要用那样漫长的生命来怀念他们。

  池边的血流似乎没有尽头,高贵的有皇孙皇妃,卑贱的有乐籍的乐工子弟,有的王孙贵胄摇尾乞怜,倒是那些乐工,每逢安禄山的宴饮,都有伤感于心,一时哽咽不成声调,更有暗暗堕泪者,更有痛哭悲歌慷慨就死的雷海青,人的心,便是这样的复杂多变。


  暮去春来,眼前活着的人又返回宫殿,死去的人却只能留在长埋的地方,再也不能归来。

  大唐的宫殿可以重新粉饰修建,可是昔日的繁华盛景却再也粉饰不回。

  凌波池畔重新响起乐声,却充满了凄楚,这是大唐皇帝的新度的曲子么?可为什么充满了悲伤凄凉?
今日与当初,为何总要充斥着错误与悔过?可是这样又有什么益处?

  隔了这许多日子,我又重新见到了大唐的皇帝,或者他已经不再是大唐的皇帝,而是太上皇,太上皇,他已经彻底的变成了一个老人,那些勃勃的英气与自信似乎被妖怪吞噬掉一般,已经彻底在他身上消失不见了。

  可是我忍不住要跟随着他,也许我想窥见他的悲伤……

  他原来居住的宫殿已经住了新的皇帝妃子,新皇帝的新宠是个叫张良娣的精明女子,而太上皇已经搬到南内的宫中居住。

  他常常凭依在栏边向南方眺望,我站在他的身后,他并不知道,南方那里烟月满目,只余凄败。

  他常常喃喃低语: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楼下庭前的桃花正艳。

  我能够感知他内心的惨痛了,除了是一个女子的丈夫,他还曾经是这个帝国的皇帝,百姓的倚持。

  我终于知道了那首新曲唤做“雨霖铃曲”,张野狐常常为他弹奏这首曲子,每至曲半,但见四顾凄然,而他却在流涕,原来这首曲子便是他对那个女子的悼念,夜雨闻铃,凄然肠断。

  我终于明白的感知他的内心的伤痛。

  那个叫谢阿蛮的女子也回宫来了,她当年最擅的一舞便是《凌波曲》,今日观之,彷若隔世。

  她依然如从前般舞着,她的颜色依旧那般娇美,只是多了许多的沧桑,乐籍女伶中,贵妃待之最厚的便是她。

  一曲舞罢,她伏地不起,泪流满面,她缓缓的从臂下褪下一支红玉的臂环,双手送到上皇面前。

  上皇为之色变,因为这是杨妃的遗物。

  而我亦为之色变,因为这赫然是不知何时流露人间的,可以驱使风雨的神器。

  红玉支,天上地下,多少神灵寻找这个至宝已经多久了,原来它流露于宫中,辗转于凡人之手,终于慢慢泯灭了灵气。


  身边又感觉到刺骨的寒气,我回转头,不知何时,那个女子站在了我的身边,她的目光凝注着那个红玉臂环,终于流露出凄迷如雾般的伤感。

  她轻轻的道:“那是我故国的宝物,战败后被掳掠到了大唐的宫殿,我的国家多少次向大唐的皇帝求恳赐还,没有这红玉支,风不调雨不顺,民离兵弱,便为此故,可是他终于不肯赐还,因为他赐给了他的妃子,他不愿把这个东西再要回来,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我的故国的百姓受苦受难,没有一丝儿的怜围,只因为不愿让他的妃子失望!宝物毁坏,他们丝毫不知,带给我国百姓的苦难,他们也丝毫不知,这样的帝王,应该继续的存在么?”

  我悚然而惊,看着她,她看着我,凄然微笑,身影慢慢的消逝不见,这便是她要覆亡大唐的原因么?
今夜有月。

  桃花树下,花瓣不知为何纷落?

  他轻轻的抚着那个红玉支,仿佛自语的轻声说道:“那一年,我高祖大帝破高丽,获得二宝,一是紫金带,另一便是这红玉支,传至我处。我兄歧王所制《龙池篇》,我以紫金带赐他,妃子入宫,我以红玉支赐她,后来高丽国知此宝归我,几番求恳,及上言:本国因失此宝,风雨失凭,民离兵弱,请上国归还。我并不认为得此以为贵,还归还了他的紫金带,只是这只红玉支,妃子喜爱,旦夕不离,我便没有归还。阿蛮拜她为师,故她将自己心爱之物赐送,呀,”他抬起头,看着谢阿蛮,低声道:“汝既得之于妃子,便自善视珍藏,教我如今观之,只兴悲念!”

  他侧转过身子,唯有我能看见他的眼泪纵横在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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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此情绵绵

  他一日比一日苍老衰颓的更甚,没有人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似乎每一处地方都会令他触景伤情,可是他又不由自主的在这些地方徘徊。

  凌波池中的芙蓉又盛放了,可是再没有一对恩爱夫妻携着手观赏,再没有宫妃们惊喜的笑声,再没有一个男子朗朗的笑:“可及朕的解语花?”

  此情此景,只有伤情。

  他徘徊在凌波池畔,似乎还能嗅到昔日瑞龙脑的香味,他的眼中只余凄怆,我听他在池畔低低吟道: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在那一刻,我心痛如绞。


  传说宫中来了可以通灵的术士,名唤杨通幽,自蜀而来,能有李少君之术。

  差不多一千年前,也有一位痴情的皇帝将满腔情愫托与术士李少君,求他能让自己再让心爱的妃子李夫人再见一面。

  据说,虽然天上人间,他们还是再见了那一面。

  于是他又满怀了希望。

  他还是日日在池边徘徊,可是眼神中却隐隐透出光彩,原来离别之后,再见一面也这样值得珍贵,也这样值得寄托希望,这样可以安慰人心。

  这个杨通幽真的可以通灵么?

  为着他的满怀希望的眼神,我再次求恳敖吉,我拉着他浮到水面,让他看到这样的老人,我什么都没有说,如果他连这个都不能体会,那么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敖吉看了很久,他沉默了许久,蓦的,他将我抱紧,在一刻,我们突然了然了彼此的心事,漫长的生命也有漫长的好处,我们不必这样凄惶的怀念对方,不必这样去哀悼。在那一刻,我对敖吉释然,不管他将心事隐藏得多么深,可是这些日子了,在他龙神刚硬的心中,终于也有了人性的部份,他也能够体会到生死离别的爱恋滋味。

  我知道,我们会开始学会珍惜彼此,其实早已经不可能分割的生命。


  杨通幽确实有些门道,游神驭气出天界,再入地府求之,竟都不见。

  那个绝艳的女子,难道在她死后,魂魄都要飞散无形么?

  看着他日渐失神的眸子,我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些日子,敖吉也在打探杨妃芳魂下落,他是天界有名的神,消息自然要比得道的凡人多得多。

  终于他告诉我:东极绝大海处,跨蓬壶山,中间有最高山,上极多精妙楼阁,那是神仙的又一界,在那山上西厢处有一洞户,东向,阖其门,额上署着:玉妃太真院。据说里面住的是一个绰约万端的仙子。

  玉是她的名字,太真曾是她的道号,敖吉猜测这便是她的魂魄归依处,否则除此之外,再无关于她的点滴消息。

  得敖吉之助,我来到那处院落,但见山色空灵,云蒸霞绕,雾气升腾,山下碧海,万顷无边。

  我抬头看着那玉妃太真院,迟疑了半晌,方抽簪扣扉,只见双鬟童女出来应门,我讷讷将来意说了,她们又进去回禀。

  我站在山间,心中竟然难以描述滋味,悲喜急迫,抑或什么都不是!

  又过得片刻,又出来了一个碧衣侍女,又诘我所从何来,我想起上皇对杨通幽的嘱托,便自称是天子使者,并约略又说了来意。

  那个碧衣侍女看着我,迟疑着道:“玉妃方寝,请少待之!”

  我应了,那碧衣侍女却不回房,只看着我,幽幽道:“龙女,你可知仙界中人,凡心一动,便难免又要堕入尘世,你与她相交一场,可忍心?”

  我怔住,原来这个碧衣侍女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想起那个哀伤欲绝的眼神,那凄清的诗句,咬牙道:“我还是盼望可以见她一面!”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忽然轻轻一叹,说道:“玉妃想必醒来,我引你进去罢!”

  隔了这许多的日子,我终于又见到那熟悉的容貌,原来大唐的宫装早已经换掉,她现在的装束又有另外一番不同,冠金莲、着紫绡,佩红玉,左右有侍女七八人,俱是绝色,可是在她面前,却俱失去了颜色。

  我们俩人对视着,竟然许久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一笑,说道:“许久不见了,难为你会找到这里来!”

  “我是感人之伤,故有此行!”我看着她,却笑不出来。

  她的面色似乎变了一变,这一场变故似乎让她变得沉稳而冷淡了,就连声音都低沉了许多,“是大唐的天子么?他可安好?”

  “他已经不再是大唐的天子,他现在是太上皇,他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我温言道。

  “日日夜夜?”她的面上终于现出了激动之色,可是她终于抑止住了,“敖泠,请代我转告,我并不怪他,我知道他的难处,他……他大可不必耿耿于怀,请他保重龙体,善视珍重。”

  “只是这样么?”我望着她。

  她的神色有一种奇怪的悯然,她从那个碧衣侍女手中取过一只金盒,缓缓摩挲一会,才缓缓打开,里面所置是一只金钗,她用力折成两半,将一半依然放入盒中递给我,低声道:“你把这个给他,他自然明白!”

  我没有接过金盒金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想要些什么,让他们见上一面?我知道这是荒唐的念头。
她看着我,几乎是哀求的目光。

  “我盼望你们还能见上一面,”我避开她的目光,“他遍寻方士,寻找你的魂魄,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玉奴!”我唤她小名。

  她呆呆看着我良久,突然沧然泪下,低声道:“为什么会是如此?”她茫然退立,若有所思,半晌才幽幽道:“天宝十载,我侍辇避暑骊山宫,那时是秋七月七夕,是牛郎织女相见之夕,宫中宫女纷纷乞巧,我们站在楼上观星,都因仰天感于牛郎织女的情事,便密相誓心:愿生生世世为夫妇。那时言毕,两人尽皆执手呜咽,生生世世为夫妇!呀!”她踉跄而退,掩面悲泣。

  生生世世为夫妇,这应该是凡人最大的奢望了罢?我无言。

  她仰起头,看着我,低低悲道:“由此一念,又不得居于此地,彼将复堕下届,敖泠,你同他说,生生世世永为夫妇,我们必结后缘。或为天,或为人,决再相见,好合如旧!”她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动摇。

  周围侍女尽皆动容,我握她手,她凄然嘱我:“请你嘱他,幸唯自爱,无自苦耳,天上人间,咱们总会相见!”

  我颔首,却感觉到眼眶的温热,原来神也有泪水,六百年的光阴,我于此刻终于知道这份柔情与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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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长恨歌

  太上皇应该是欢欢喜喜的辞世的罢?

  虽然我将盟誓告知他的时候,他皇心震悼,虽然我将金盒金钗给他时,他泪流满面。他看着我,喃喃说道:“若有来世,定不相负!”

  我凄然垂首,不能答话。

  新的皇帝新的无情,亲生的父亲被移入僻冷的甘露殿,原来的旧臣,尽数被驱走,我悄悄去看过他几次,但他却对此没有什么伤情,他的悲伤只是悲悼那个女子,无日无之。

  他依着杨通幽所言,辟谷养气,不再进食,只将金钗拿在手中反复把玩。

  他崩逝那日,双鹤舞于庭中,徘徊良久方去。

  我搬回了东海龙宫居住,敖吉还是有许多的嫔妃,可是我知道他待我的不同,人与神,终究不能相提。

  他心中终究有我,终究待我与别人不同。

  对于我们来说,也许也就已经足够,我们有着太长久的岁月,不能太长久的对着唯一一个厮守,只是一直彼此牵系挂念。

  我始终可以做最受宠的妃子。


  我还是常常回到凌波池里,还是常常回想着那些过去,那些歌舞与升平,那些绝代的艳丽与繁华。

  沉香亭畔的牡丹,早已经凋谢。

  那个将自己魂魄练化成冰的复仇女子,已经再见不到踪影。

  人世间的皇帝一个个老死,死去,更换,但再无昔日的传奇与折人心处。

  他们一个比一个更加平庸。


  关于杨妃与大唐天子的事迹象其它野史一样的在宫中民间流传。

  人们始终感动于帝王后妃的真情。

  我听到那个著名的才子写的那首《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听到那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在水底慨叹。

  那个才子身边另外还有一个才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写下了的另一首诗,他说,这首诗是悼念他死去的爱妻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诗写得真好,我在水中反复吟念:曾经沧海难为水……半缘修道半缘君。

  世间有这样一曲《长恨歌》,叙尽人间情事,过往后人,谁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也许应该是此情绵绵,人间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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