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幼苏

幼苏

　　第三天傍晚，经过小花园角落的喷水池，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孩。
　　每次，每次，她都坐在水池的石阶旁，默默地看着他经过，神情淡漠到近似透明。
　　不，也许真的是透明？
　　偶尔从水池边走过的行人，没有谁侧目去看她一眼，即使在他看来，她是那么美丽。
　　微微透红的夕阳穿过喷水池的水帘，很仔细地披在她的身上，映照着她的脸庞，如同清透的蜂蜜一样。
　　他不由低了头，脸颊有些热。
　　或许……可以问问她的名字？
　　回过神来时，他已走到她面前。
　　她稍稍仰面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比暮春的池水沉静许多。
　　他的心跳似乎快了起来，只不过才见面三次，唐突？不该？
　　你好。他低声打着招呼。我叫秦陌，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看着他，男孩的面孔正对着夕阳，圆圆可爱。他挑染着时髦的黄发，本是流于俗气的颜色，偏偏在他笑起来时，意外的耀眼。
　　天使一样的男孩。
　　她瞧着他，微微眯了眯眼。
　　我叫幼苏。她终于回答。
　　他又笑了，十分欣喜，虽然女孩的脸上，仅仅是淡淡的漠色。
　　小陌——，吃饭了。姐姐的声音遥遥传来。
　　知道了。他小跑到林荫道边对着阳台上的姐姐回了一声。
　　唉，忘了问她住哪里。他又慌里慌张跑回水池边，等着他的，是空无一人的喷水池。
　　像一切爱情故事情节，神秘出场的女孩，总是神秘消失。
　　他失望地在水池边张望了一会，无果，只得耷着脑袋离开。
　　但，明天傍晚，她还会在这里吧。他这样想着，心情好了不少。
　　男孩的身影消失在林荫外，小路上再无行人。
　　夕阳最后一丝金光渐渐埋入地平线，连喷水池也安静了下来。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无人的池边，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响起。
　　沉默。
　　觉得恶心？哼哼——。男子的声音低低地笑。
　　水池边的灌木无风而动，霎霎作响。
　　再有两天，你不动手，再无机会。男子说完，声息全无，仿佛已经离去。
　　弯月透过树梢洒下银光，池边树影中，女子的身影静立不动。
　　翌日，是个好天气。
　　秦陌大清早就对着镜子支支吾吾。
　　干嘛呢？你已经变成水仙花了吗？姐姐咬着桃子嗤嗤笑。
　　姐姐，我是不是不该染头发？
　　怎会？
　　你以前不是说染头发很轻浮？
　　唔。姐姐抬眼瞅瞅他。但是你染了头发以后看起来还是很干净，莫非你又要染回来？
　　也不是——－。他对着镜子忐忑不安。
　　那个女孩不会讨厌染头发的男孩吧？为什么总是冷冰冰的呢？
　　他做微笑状，镜子里的男孩笑容纯净到透明。
　　好！今天，一定要多知道一些她的事情。
　　他完全不怀疑，她一定会在傍晚时出现在水池边。
　　傍晚很了解少年的心意，不急不徐地到来。
　　水池边，女孩果然坐在那里，依旧是默默看着他，一直瞧着他走近。
　　他真心微笑，女孩面容如水，双眼似星，坐在池边，就像是在等他。
　　可以坐下吗？他小心询问，只怕惊扰了她。
　　她垂下眼睛，似乎默许。
　　他坐在她身边，隔着一步距离，这样已经足够。
　　天上晚霞如血，两人不发一言，他仰头望着天，心中平静无波，即使不说话，依然有幸福的感觉。
　　只是他看不到，身后的水池中，一只手缓缓浮出水面，五指如钩，探向他的颈后。
　　他更没看到，女孩的手无比快速地划向他身后，半透明的指甲如刀片一般，将那只浮出水面的手挥落。
　　那只手瞬间消失了，水池的表面，飘着几丝深色的液体。
　　女孩突然站起身，轻轻捋了捋长发，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清香。
　　他有些不知所措，怔怔看着她。
　　我们到别的地方走走。她终于再次开口，甚至唇边有丝淡淡微笑。
　　再一次，当他回过神，已经被她牵着手离开了池边。
　　两人离开后，清香散去，喷水池中散发着难闻的异臭。
　　深夜，她一个人回到了水池边，似乎这里是她唯一可去之处。
　　你还是不愿意动手？男子的声音全无笑意，低沉而隐藏着怒气。
　　她似连回答都不屑，只静静看着树梢上的弯月。
　　我好心想帮你，你就如此回报我？不再故作神秘，水池中，缓缓浮起了说话的男子。
　　月光似乎也为之一暗，喷水池的水面上，站着的男子，裹着湿漉漉的黑衣，面孔虽然俊秀，却呈现着难看的苍白色，死者的颜色。
　　我的猎物，我自己处置，要你多事。她一字一顿。
　　男子默默看着她，半晌，语气放缓。幼苏——－住口！她忽然发怒。别用他的声音来叫我的名字！
　　男人却笑了。啊，你还是爱着这个人。
　　她也笑了。是，我更记得你是杀了他的人。
　　男子有些无奈。别傻了，你本来就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取他而代之，让这个躯体能活到很久，你怎能再来恨我？
　　她隐隐发抖，强自镇定。你没有出现的话，我会很快乐。
　　真的？他呵呵笑。你忘了，从二十岁开始，你就没有再衰老过，而他，已经是近四十岁的容颜。
　　月光下，男子的面孔，确实如同女孩的叔叔一般。
　　最后，他会老死，你却依然年轻如少女，啊，不，这还是最好的结果，也许他还没死，你就已经被送到研究室里做标本了。男子轻描淡写地分析。
　　她静静听着，指节却泛着青白。
　　我们是同类，你只能和我们在一起。男子最后说道。
　　我们是同类？我和你这种会寄生在死人身上的怪物是同类？她冷笑。
　　男子脾气突然格外的好。幼苏，我寄生在他身上，不过是因为我喜欢你，要让你爱人的身体多多陪伴你，你以为，我很稀罕这已经不太年轻的人类身体么？
　　他不再等她回话。明天，明天是最后的机会，你再不能为长老夺取那具适合的身体的话，就由我来动手，你若再阻拦，我不会客气。
　　话音落去，男子的身影消失在水中。
　　水池边再次陷入寂静，她默默靠着树坐下，双手抱着肩膀，微微地发抖。
　　已经没有眼泪了。自从丈夫被杀死，那个自称是自己同类的怪物出现以后，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
　　即使会看着丈夫老死又如何？她宁愿成为他的一生一世，也不希望知道所谓的真相。
　　她还记得，丈夫头七的晚上，本该在太平间的意外死亡的丈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幼苏——。丈夫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柔。
　　然而多年习武的她却浑身紧绷，直觉告诉她，面前站着的，是有着丈夫外表的怪物。
　　惊讶于她的警觉，那个人很快就放弃了冒充，对她说起了天方夜谭一般的噩梦。
　　这世间，有个不死的族群，隐藏在人类中，经过漫长的岁月和混血，偶尔会有后代遗传到这种不老不死的能力，这个族群的人，一直在寻找着这样的同类。
　　一旦找到同类，必要洗清其家族，只留其一人，以保证族群血统的纯净。
　　而她，三十四岁，形貌却与二十岁少女无异，早被族群的人盯上，长老鉴别后，确定她是本族的人。
　　于是，丈夫死了。而那个怪物不知如何寄生在丈夫的身体上，僵尸般活着。他说，这是因为他喜欢她。
　　本该为丈夫报仇的，什么族群？去他的长老。
　　她满怀着恨意和那个怪物去见那个长老。
　　可是她什么都没看到。
　　长老只是一个声音，或者，是一股能量，无形无体。
　　长老的力量强大如黑夜，她连反抗的意识都很难提起，所有的力气，只用来维持精神的清醒，不至昏厥。
　　我将转生，那个最适合我的身体，已经找到。长老见他们只是为了传达命令，无人能违抗他，无论新人还是旧人。
　　他们的目的，就是秦陌。
　　是要杀了他，取而代之，如同杀了她的丈夫一样？
　　每天傍晚，她在水池边看着路过的秦陌。
　　少年还只是个年轻的男孩，看见她的时候，清澈的目光坦率地显露心事，他喜欢她。
　　居然要她来动手？
　　明晚之前，必须要取他性命，否则长老将错过这千年复生的时机。
　　呵，她巴不得他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无人能反抗那种力量，那看不见形体的长老，将他们所有人的命运牢牢握在手心。
　　天渐渐亮了，最后一天。
　　她看着泛白的东方天际，眸中泛起了绝望。
　　秦陌却很快乐地迎来了新的一天。
　　昨天，那个女孩和他一起在小区外转了一圈。认识的人们看见他们都偷偷地笑。
　　最后连姐姐都知道了。
　　小陌，有女朋友了？姐姐昨晚也偷笑着问。
　　不算，啊，还早。他眼神东飘西荡，嘴角却悄悄乐开。
　　风和日丽，上天在他和她相遇后，格外礼遇，每天都是美丽的一天。
　　傍晚，他一路笑着往喷水池边跑去，她一定在那里等他，一定。
　　水池边，她一反常态，看见他时，不再是面无表情，更像是有着激烈的情绪，却无法表达一般。
　　你怎么了？他有些担心她。
　　她沉默不语，眼神阴晴不定，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
　　真是体贴啊。冷冷低讽的男声忽然响起。
　　秦陌一惊，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子，黑衣湿透，脸色惨白，样子虽然很好看，但却让人打从心底发冷。
　　你是？秦陌来回看着幼苏和那个男人，弄不清状况。
　　我是她的丈夫。黑衣男子苍白的脸似乎泛起了笑容，气氛却更令人战栗。
　　——什么？秦陌有些想笑，这个男子，明明像是比她长了一辈。
　　他看向幼苏。
　　她已然恢复冷静，白净的面孔冷漠如冰。
　　蓦地，她的眼中现出杀气，一丝不漏地罩在他脸上。
　　秦陌呆住，她要做什么？
　　她忽然扣住他的肩膀，漆黑的眼睛深沉可怕。
　　她真的会杀我！秦陌脑子里一片空白。
　　下一秒，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砰地摔进了灌木丛里。
　　然后就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他一抖，却没感到哪里痛苦，连忙抬头，才看到她一拳击中那个黑衣男子的胸口，不对，他赶紧眨了眨眼，幼苏的拳全部没入男子的胸口，生生把他的胸口打出了一个洞。
　　天！秦陌打了个寒噤。她居然有这样的力气，那个男人，还有生机吗？
　　黑衣男子一动不动，有些不能置信，又似乎早已料中，并且还在笑。
　　你为了这小子，连自己丈夫都不顾了？他笑。
　　她又是一拳，这一次，完全穿透了男子的胸膛。
　　这样才能还他安宁。她抿嘴不语，心声却似乎传到了男子的心中。
　　撇了撇嘴，男子没有任何反抗，只是看着她笑，笑容却仿佛有些悲伤。
　　慢慢的，从破碎的胸膛开始，男子的身体渐渐化作粉尘。
　　嗷——————－不知何处卷来强劲的飓风，在场人的呼吸几乎停滞。
　　长老来了！她平静至极，至少已为丈夫报了仇。
　　叛徒！无形的怒吼震荡着空气。
　　等待着消失的男子却突然拉住了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长老要的身体，其实是你的丈夫，而那个小子，是为我的转生准备的。
　　她双眼圆睁，一时无法理解这个信息。
　　男子继续笑，似乎并不在意逐渐粉化的身体。我是真的喜欢你，才在长老转生前要求保管你丈夫的身体，没想到——你果然不适合做我的同类。
　　飓风在他们身边怒号。
　　他却十分平静地看着她。错过机会，长老必将再沉睡千年，你，要好好的，一千年，足够找到对抗他的方法。
　　粉尘渐渐消失在风中，话音却似乎还在她耳边。
　　那狂暴的飓风也如同失去了力量来源，诡异的哀嚎声，在风声停滞后消失。
　　秦陌呆呆坐在草丛里，差点连呼吸都忘了，刚才，他的眼睛没有问题吗？
　　喷水池边恢复了宁静，月色轻轻照着池边的两个人，除了满地狼藉的残叶，没有任何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的痕迹。
　　深夜，秦陌进了家门。
　　姐姐睡眼惺忪地从卧室探出头：小陌，约会也得有节制。
　　姐姐。他站在姐姐面前，忽然轻轻拥抱她。
　　啪。下一刻，姐姐的巴掌落到他脑袋上。夜游丢了魂？
　　姐姐，你要好好的。他恋恋不舍看着至亲，圆圆可爱的脸依然幼稚，眼神却仿佛瞬间长大成熟。
　　小陌，你要干嘛？姐姐忽然有不详的预感。
　　窗外，楼下的树荫里，静静站着无言的女子，细碎的月光映在她眼中，有些感慨万千。
　　许久，秦陌拎着行李走出了楼道，他身后的某层楼上，微微亮着灯光的窗帘后，一个年轻的女子望着楼下的弟弟，不停落泪。
　　真的决定了？她问。
　　既然会被那些异族追杀，不如让姐姐和我分开。他回头看看，圆圆的眼睛早已湿了。
　　那么，我岂不是要保护你直到你死为止？她难得半真半假开起玩笑。
　　那样，你就陪了我一辈子。他想笑，泪水却夺眶而出。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再回头，轻轻拉起她的手，一起走进黑夜里。
　　数年后，另一个城市。
　　一个俊秀的青年从工作的写字楼悠悠然走了出来，夕阳正红，他抬了抬头，脸上笑容灿烂耀眼。
　　青年慢慢走着，不久来到一个小巷，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动静，忽然站定。
　　身后，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慢慢向他靠近。
　　青年抬起右手，颇为挑衅地勾了勾手指，男人忽地向他扑来。
　　青年微微闪避，迅速抓住男人的后领，右手猛地一拳击中男人的后背，不，是一拳没入男人的后背，霎时一阵异臭弥漫。
　　青年面孔扭曲，连忙屏住呼吸，又是一拳，穿透了男人的后背。
　　男人不动了，慢慢地，从破碎的胸口开始，化作了无色的烟尘，消失在空气中。
　　青年小步跑到巷口。好臭！他深深呼吸，又抬头看天，连忙一路小跑到前方的一个小公园。
　　公园中间的喷水池边，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孩，背对着夕阳，一直看着他走近。
　　这么慢！她微微笑，轻声抱怨。
　　又遇上那个东西了。青年一脸懊恼，轻轻将女孩拉起，将她抱在怀中，不顾旁边玩耍的一群小孩看着他们偷笑。
　　啊。她很习惯地回答。那么我们又要搬家了。
　　不怕。他已经开始盘算搬家换工作的计划。
　　厌烦吗？她问。
　　他笑，握了握她的手。我只感谢——能陪着你，直到我死为止。
　　城市的节奏一如既往，没有人注意到，有两个人，再一次从一个城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