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情绪无法抑制地变得阴郁而又轻松,抱着头笑了一下。随后我站立起来,抖抖裙子,依照今天回去的约定,向田边家走去。
  上帝啊,请你保佑我活下去吧!
  我回到田边家,对雄一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困死了”,倒头便在床上睡了。
  这是身心俱累的一天。不过大哭了一场,感觉轻松了不少,接着进入甜美的睡眠。
  那一边好像传来雄一到厨房喝茶时嘀咕的话:嗬,真的已经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在擦洗着厨房的水槽,那是今天退还的房间的厨房。
  一切都令人恋恋不舍。地板的卵黄色,是我住这里时最讨厌的颜色,现在要离开了,却变得叫人难以割舍。
  搬迁准备全都就绪,壁橱里,移动餐台上,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实际上那些东西早已收拾起来了。
  突然,我看见雄一手拿抹布擦着地板。这使我感到莫大安慰。“稍稍休息一会儿,喝口茶吧。”
  我对雄一说。房间空空荡荡,声音格外响亮。给人以极其广阔的感觉。
  “嗯。”
  雄一抬起脸。我心想:别人家的地板不必那么大汗淋漓地擦,更何况就要搬走的房间地板呢。只有他才会这么做。
  “这儿就是你们的厨房啊?”雄一坐在铺在地板上的坐垫上,接过我给他的玻璃杯,喝着茶说。茶杯已经都收拾了,只得用玻璃杯。
  “这厨房不错呀。”
  “嗯,是不错。”
  我说。我用饭碗喝茶,就像是在茶道会时那样双手捧着饭碗。
  房间里静谧无声,就像是在玻璃箱里一样。
  抬头看墙壁,只剩下挂钟的痕迹。
  “现在几点?”
  我问。
  “半夜了吧。”
  雄一说。
  “怎么知道?”
  “外边黑,又很静。”
  “那,我夜逃了。”
  我说。
  “接着刚才话头说,”雄一说,“你也打算离开我们家吧?不要走。”
  这话与刚才话头根本没有关系,我惊异地望着雄一。
  “你可能以为,我也和惠理子一样,完全是随心所欲地生活的人。我把你叫到我家,是认真考虑之后决定的。你的祖母一直很挂念你。最了解你心情的人,恐怕是我。要是你完全康复了,真的恢复了精神,我知道,那时我即使拦着,你还是要走的。可是现在你还是不要勉强行事。你没有可以倾诉苦痛的亲人,我们才代为关照你。我母亲挣来的余钱,就是用在这种时候,不是用来买榨汁机的。”
  他笑了。
  “你就住吧,不要着急!”
  他直视着我,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那副诚意简直像是说服杀人犯自首坦白一样。
  我点点头。
  “……好喽,再接着擦地板。”
  他叫道。
  我也拿着要洗的东西站了起来。
  我正洗着玻璃杯,水声中听到雄一哼唱:

  小船靠岸悄静静,
  莫要碰碎明月影。

  “啊,这首歌,我知道,叫什么来,好喜欢的。是谁的歌?”
  我问他。
  “啦——是菊池桃子。到处都在播放着呢。”
  “对对!”
  我擦着水槽,雄一擦着地板,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合起来继续唱,深夜里那歌声在静悄悄的厨房里,十分清彻,悦耳动听。“我特别喜欢这儿。”
  我唱起了第二段的开头。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我们兴奋起来,大声反复唱起来。

       遥远的
       灯塔,
       旋转的
       灯光;
       透过丛林密叶,
       照进两人黑夜。

  突然,我顺嘴说:
  “声音太大,会吵醒隔壁睡觉的老婆婆呀!”
  说过之后,我后悔不迭。
  正在背过去擦地板的雄一,似乎更早意识到了,他的手完全停下来,转过脸露出有些尴尬的眼神。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笑笑掩饰内心。
  惠理子百般慈爱养大的儿子,这一会儿一下子变成了王子。他说:“收拾好这里,回家路上,在公园天台上吃碗汤面。”
  梦中醒来。
  我发现躺在田边家的沙发上,正是深夜……睡这么早,不太习惯。好奇怪的梦……我思忖着,去厨房喝水。心里凉丝丝的。雄一的母亲还没回来,已经2点了。
  梦中的感觉还栩栩如生。我听着溅在不锈钢水槽的水声,呆呆地想:没准真的洗了水槽子。深夜沉寂而孤独,静得耳内似乎传来星星从天空滑过的声音。满满杯水,渗入干渴的心田,身上一阵冰冷,穿着拖鞋的双腿不由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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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
  雄一打着招呼。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怎么?”
  我回过头来。
  “醒过来,肚子饿了,就想……弄点汤面吃。”
  现实的雄一和梦中判若两人,他睡眼惺松,面目丑陋,口齿不清。我的脸也是哭得肿胀难看。
  “我来给你做,坐着吧,在我的沙发上。”
  我说。
  “噢,你的沙发。”
  他嘟囔着,踉踉跄跄地坐在沙发上。
  在不大的房间里,黑暗中浮现出一盏灯。我借着灯光打开冰箱门。我切着青菜。在我喜欢的厨房间里。突然我想起来,这和梦中的汤面偶然巧合,于是背着身对雄一戏谑地说;
  “梦里你也说要吃汤面呐。”雄一毫无反应。我以为他睡着了,回头一瞧,雄一正瞪着一双惊诧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你不致于……”
  我说。
  “你先前住处的厨房地板,是不是卵黄色?”雄一自言自语地说“啊,可不是猜谜语呀。”
  我开始不解,随即顿悟。
  “刚才帮我擦地板,多谢了。”
  我说。一般说来女性对这类事情领悟得快一些。
  “醒了!”雄一说,又似乎为自己反应迟钝而懊悔,笑道:
  “你可别把茶倒进玻璃杯里。”
  “自己倒去!”
  我说,
  “啊,对了,用榨汁机做果汁吧!你也喝吧?”
  “嗯。”
  他从冰箱里拿出葡萄抽,又兴致勃勃地从箱里掏出榨汁机。
  半夜的厨房里,响起了榨挤两份果汁时发出的声音。我听那尖锐的声音,煮着汤面。对此情景,我觉得既非寻常,又无所谓;既如奇迹,又似平淡。
  一种本欲言状、偏又消逝的淡淡的情感,流进我心胸。路尚遥长。在周而复始、交替轮回的黑夜与清晨之中,不知何时这一时刻也会成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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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女人可不简单哪。”
  一天傍晚,惠理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来。我正在看杂志,抬起头来问是不是指我。这位美丽的母亲趁上班前的短暂时间,给窗边的花草浇水。
  “美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所以我才想对你说呀。我抱养雄一的时候,明白了这一点。叫人头痛的事情很多,很多啊。真正的想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最好是养一个什么,孩子也行花草也行。这样才能了解自己能力的极限,生存从这里开始啊。”
  她用唱歌般的语调,叙说着自己的人生哲学。
  “有各种各样的苦痛吧?”
  我动情地说。
  “是啊。不过人生的成长过程之中,要是不彻底的绝望一次,就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东西,决不可放弃,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我还算是幸运。”
  她说、垂肩的长发沙沙地飘动。苦恼多得令人沮丧,路途险峻使人不愿正视……这种日子该何时才能终结啊。甚至爱情,也不能拯救一切。尽管如此在黄昏的斜阳笼罩之中她用纤细的手给草木浇水。在那透明的水流之中,一轮彩虹乘着绚丽而柔和的阳光升起。
  “我能够理解。”
  我说。
  “我好喜欢你坦直的心哪。养育你的祖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她是个值得骄傲的祖母。”
  我笑笑。
  “真不错。”
  她仍背着身笑道。
  我的目光回到杂志上,心里想到:不能老是在这里呆下去、这使我难受得头晕目眩,虽然迅即而逝,但却真实。
  不知何年何日,我会在他处怀念这里。
  或者何年何日,还会在这个厨房站立。
  可是现在,这位实力雄厚的母亲,那个目光温和的男孩,还有我,同居一处。这便是一切。我还要长大,还要长大,饱经风霜雨雪,几番沉沦深渊,几经苦苦挣扎,几度重新站立。决不服输。决不泄气。
  梦中的厨房。
  我会拥有好多,好多;在心中,在现实,在旅途。在我生存的所有地方,一定会有好多厨房,一人独有,两人同有,大家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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