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艾溥露的秘密

挪贝山庄酒吧里烟雾缭绕,酒气刺鼻,酒吧的常客花大价钱买得到一番享受。此时,艾溥露倚着小八角桌,那张白润的脸凑得离巴毕很近,略带沙哑的声音压得低低地,眼睛细眯着,仔细观察着巴毕苦楚谨慎的神情,掂量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能有多少分量。
巴毕的感觉像是喝了过量的威士忌,四肢麻木,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也像威士忌一样,过会儿会好受的。他大口呼气,大口吐气,头不住地点着,可却不敢,也不愿说什么,惟恐艾溥露还会继续她的“坦白”。

艾溥露的脸色也不很好,表情复杂,勉强笑笑以缓解气氛。
“告诉你吧,我的母亲不是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她缓缓地对他说,“母亲的年龄比父亲小得多,可以作他的女儿,我知道母亲从没有真正爱过他,可我从来没弄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嫁给他,这么一个既难相处又无感情的家伙,从来没有过多少钱。有一点可以肯定,母亲虽然教我该如何如何去生活,但她自己没有遵从给我定下的生活准则。”

巴毕的兴趣虽然不在艾溥露父母的感情纠葛上,可也不想打断她的话。以免她察觉出自己的真实意图。他摸索着拿出香烟来,需要让紧张的双手有点儿事情做。他把用得很破旧的烟盒递给艾溥露,艾溥露摇摇头,谢绝了,仍然滔滔不绝地继续讲下去,“母亲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但她从没告诉我那人的名字,这也许能够解释她的婚姻,和她对男人的普遍看法。父亲呢,也从未试图要母亲爱他,也许他知道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我猜他也怀疑我不是他的女儿。”

巴毕听着,尽量不让自己的手发颤,慢慢点着了香烟。
“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艾溥露接着说,“是个清教徒,真的。可他从未真的皈依哪个教派,因为他与教堂在道义上有太多的分歧。有一度他曾每个周六自己跑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布道,只要有人闲着没事儿,他就会对人家大讲特讲他的宗教观点。他自认为是绝顶正统正派的人,要整个世界远离罪孽。其实,他是极端残酷无情的家伙。
“他对我残酷极了。”
她惨白的脸上显现出对过去的痛苦记忆。
“我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你也许能够看得出,三岁的时候我就会读书认字,很能理解人。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出什么事要发生,人们会怎样去做。父亲不高兴我比哥哥、姐姐们伶俐,他们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孩子,是他的亲骨肉。”
她说着淡淡地一笑。
“我想我长得也漂亮些,母亲常这么说。如此一来,我被惯坏了,虚荣心很重,有时会跟哥哥姐姐们过不去,跟他们吵架。母亲总会站在我的一边儿,父亲站在他的孩子一边儿。他们都比我大得多,可我总有办法整他们。”
她说着,脸色变得更白了。
“也想出法子来整父亲。”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对常向他晃动我的红头发,哦,那时比现在的颜色要淡些,母亲总喜欢让我的头发保持长长的大发鬈的样子。可巧,父母亲的头发都是黑色的,那么,我的红头发肯定遗传了那个男人。不过当时我只知道,我只要晃动头发就会使父亲勃然大怒,我五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叫我‘魔孩儿’,并把我从母亲怀里夺下来,甩鞭子抽我。”

她绿色的眼睛显得很冷漠,没有表情。在巴毕看来,她的眼睛就像坚硬的珐琅,是往日不可遗忘的仇恨,把它们变得不再流露任何情感的,除了鲜红的嘴唇以外,她的脸白得跟旁边座位里的那件白色狼皮大衣一样的白,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她沙哑急促的声音尖刻无情,或许阿拉山的刺骨寒风也如此无情吧,巴毕看着,胡乱联想着,“父亲从来都很讨厌我。”

她对巴毕说,“他的孩子也都恨我,我从没相信过我是他的孩子。哥哥姐姐们恨我,是因为我比姐姐们漂亮,比哥哥们聪明,因为我能干他们不能干的事情。
的确,我已经是个魔法儿了。”
她说着,狠劲儿地点了点头。
“除了母亲,他们都与我为敌。我不得不学着保护自己,而且,该出手时就要出手反击一下儿,那时候每顿饭前,父亲总要读上一整章圣经,还要没完没了地唱赞美诗,然后才允许大家吃饭,所以我从《圣经》里知道了些关于巫术的事儿。我也问母亲,女巫都能干些什么,还从一个接生婆那儿学了不少。她来给我的一个出了嫁的姐姐接生,我趁机向她问了许多女巫的事儿,她知道的可多呢。到七岁时,我就开始一个个地尝试学到的巫术。”

巴毕半信半疑,又饶有兴趣地听着,烟雾袅袅中,艾溥露距他越来越近,她像是在诉说着一股说不清的旧伤痛,一股埋藏许久的怨恨,然而,话语之间偶尔又显出自鸣得意之色,紧绷着的嘴唇,有着一种特别的美丽。
“我开始的时候搞些小的,孩子可以做的。”她轻声地继续说,“九岁时第一次干了件严重的事。我的异母哥哥养着一条狗,叫泰戈,不知什么原因,泰戈不喜欢我,我每次要抚摩它时,它都朝我龇牙咧嘴,就像今天那个蒙瑞克女人的狗时我那样。父亲说,狗对我不友好,无疑是另一个迹象,表明我是魔孩儿,是上帝对这个家的诅咒。
“有一天,泰戈咬了我,哥哥哈里不但高兴地大笑,还叫我该死的小巫婆。他要塞戈追着咬我,他就是这么说的,也许他是在故意逗我,我不知道。不过,我说我要他知道我的确是个巫婆,我告诉他,我要诅咒他的狗,咒它死掉。
我竭尽全力施展我的所谓巫术,”
说到这儿,她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鼻翼一张一合地扇动着。
“我回想着那个接生婆说过的所有魔法,自己编了一小条咒语,诅咒泰戈快死。晚上全家祈祷的时候,我就默默地念咒语。又收集些泰戈的毛,朝上面吐点儿口水,放进厨房的炉子里烧掉。然后,我就等着泰戈快点儿死,”
巴毕有意想缓解一下她激动的情绪,小声说;“你不过是个孩子,随便玩玩儿。”
“可是,几天之后,泰戈疯了,父亲不得不开枪把它打死。”
她平静地补充道,她的这种平静比尖叫更令人感到害怕,巴毕屏住呼吸,不安地扭动着。
“巧合。”他小心地说。
“也许吧。”艾溥露面带得意之色,好像她早就知道巴毕会这样说,“不过,我不这么认为。”
刚才的那股怨恨,重又浮现在她的脸上,“我相信我的魔力。哈里相信,他告诉父亲后,父亲也相信。
我赶快跑到母亲那儿求援,母亲当时正在缝衣服,没等她有机会保护我,父亲就冲进去,把我拉到外边,又用鞭子狠狠地抽我。”
艾薄露颤抖的手举起酒杯,没有喝,就又放下了。她完全投入到了对往日的回忆。
“父亲打我打得狠极了,我觉得这太不公平。一边儿挨打,我一边儿尖叫着发誓,一定要讨回公道。他一停住手放我走,我就跑到牧场,挑了三头最好的奶牛,和一头父亲才买回不久的公牛,在这些牛身上拔些牛毛,吐些口水,划火柴烧掉,又埋到谷仓后面的空地上。我又编了另外的一个咒语。”
她透过烟雾,用冷峻的目光看着巴毕。
“一个星期后。那条公牛果然死了。”
“巧合,”巴毕小声嘟哝着,“这是巧合。”
艾溥露咬着自己鲜红的嘴唇,轻蔑地笑了笑。
“兽医说公牛得了败血症。”她轻声说,“那三头奶牛也死了,还有一头小母牛和两头小公牛。父亲记起了我的诅咒,哈里看见了我在谷仓后面挖坑。他故意搬弄是非,父亲就又将我一顿鞭打,直到我承认,的确诅过咒要杀死这些牛。”
突然,艾溥露一口气喝光杯中的酒,动作如猫一样的敏捷,绿光闪闪的眼睛长久地直视着巴毕,可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僵硬的手指转动着杯子,细长的杯柄被一折两段,杯子上半部滑到地下,摔得粉碎。艾溥露好像没察觉到杯子已经摔成碎片,看都不看一眼地下的玻璃,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巴毕,那天晚上我度过了最可怕的一夜。父亲把其他孩子送到结了婚的姐姐家,以躲避巫术的伤害,躲避上帝的诅咒,他是咆哮着这么说的。家里只留下他、母亲和我,我们一起祈祷,父亲说,要我尝尝罪孽的报应。”

她的红指甲神经质地转动着碎玻璃片儿。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记得母亲双膝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面对父亲,好像他是一个暴怒的神灵,她痛哭着,为我开脱罪责,求父亲慈悲些,饶了我。可是,父亲并不理睬。他在昏暗的小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大叫大喊地发问,责骂我和母亲,借着味道难闻的油灯读着《圣经》。他不断地重复着《圣经》里的一句话:你不应该容忍巫师活在世上。”

巴毕见她颤抖的手不停地转动碎玻璃片儿。生怕她会划伤自己的手指,便轻轻地抬起她的手指,拿开玻璃片儿,而艾溥露像没感觉到似的,“就这样持续了一整夜,”
她轻声说,“父亲要我们跪下祈祷,他一会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诅咒母亲和我,母亲跪在他脚下求情,他一下子把母亲拱开,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打得母亲在屋子里到处躲藏。他大声警告母亲不要袒护万恶的魔孩儿,然后,把我从母亲的怀里夺走,继续鞭打我,直到把我打得半死,又接着读《圣经》里的那段话:你不应该容忍巫师活在世上。”

艾溥露停息下来,长长的大眼睛望着巴毕的手。他低头一看,手指上浸着一滴殷红的血滴。他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碎片捡进烟灰缸,用手绢擦去血滴,接着,又点燃一支烟。
艾溥露以沙哑,充满仇恨的声音继续说道:“他几乎要把我折磨死了,母亲反抗了,最后一次要他放开我,她用椅子猛击父亲的头部,椅子碎了,可父亲好像没受什么伤,他把我抛到地板上,朝他挂在门旁的短枪奔过去,我知道他要杀死母亲和我,我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喊出一个咒语阻止他。”
她沙哑的声音戛然止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当他取枪的瞬间,咒语生效了,他猛然倒在地上不动了。
医生后来说,父亲是一时性脑溢血,要他以后注意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我看他没改多少脾气,因为他出院后,听说母亲带着我逃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一怒之下,便气绝身亡。
不知什么时候,招待已经扫走了玻璃碎片,重新端来两杯代基里酒,放在桌子上。艾溥露·贝尔贪婪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巴毕从衣袋里摸出两美元小费,交给招待,然后边慢慢呷着自己的酒,心里边暗暗盘算,这顿晚餐要花费多少,有意不去打断艾溥露,“我一直不知道母亲信仰什么宗教。“她接着说,而这正是巴毕要问,但一直没敢问的。“她爱我。能够原谅我犯的任何错误,我们离开父亲后,她只要求我不要再做诅咒发誓的事,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一直遵守着这一诺言。”

她放回空酒杯,刚才颤抖的手已经平息下来了。
“母亲是个很不错的人,你会喜欢她的,巴毕。你甚至不会指责她不信任男人,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想她几乎忘记了过去,她想忘掉,从来不提发生在克拉伦登的事,不说是否回来看看,也不想与老朋友交往。
如果她知道了我干丁什么,知道了我是什么,一定会吃惊不小的。”
此时,艾溥露眼睛里的冷漠消失了,绿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流露出对母亲感情的依恋。“我遵守诺言,不再施用咒语。”她轻轻地对他说。“但是,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内在的力量在觉醒,在日益强大。我能够感觉到人们在想什么,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
“这个,我知道。”巴毕点着头说,“这是我们通常说的新闻直觉。”
她摇着头,鲜红的头发在灯光里闪闪反光,表情很严肃。
“不仅仅是新闻直觉。”她执意着,“后来又发生了另外的事情,是我从来预料到的。我没有施任何咒语,至少,没有有意识地去做。”
巴毕仔细听着,尽量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抖,免得艾溥露发现。
“班里一个女生,我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表现欲极强,常引用《圣经》里的话,故做正经,像我的那些异母姐姐们一样,喜欢搬弄是非。有一次,我全心投入想赢得的一项新闻奖学金,不料被她夺走了。我心里很不服,知道她是做了弊,才得到的。这样,我不由自主地希望她会出什么不测。”
“那么,真的出了?”巴毕大气都不敢出地问道,“是的,的确出了。”艾溥露用很轻的声音告诉他说,“就在该去领奖学金的当天,一大早她就病倒了。医生说是阑尾炎,她差点儿送了命,如果——”
她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盯着巴毕,没有以往常有的光彩。反倒露出由于回忆而唤起的苦痛和折磨,白润的躯体在大胆洒脱的晚礼服下瑟瑟抖动。
“你可以说是又一次巧合,我也愿意这么想,巴毕。如果不是医生说她会恢复健康的话,我一定会后悔得发疯的,因为我并不真的恨那个女生,而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又一件的所谓巧合,结果都那么严重。使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了恐惧。”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巴毕,你看不出吗,我并没有有意识地做什么诅咒?”她的眼里充满期待,希望巴毕能够理解她,“可是,我体内的那股力量不停地释放着能量,完全超出意识的控制,你看不出吗?”
“我猜是吧。”巴毕说不清,只顾点着头,许久才记起,自己已经紧张得半晌没透过气了。
“请你能够站在我的角度上,替我想想。”艾溥露恳求地接着说道,“我并没有要求谁把我变成女巫,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巴毕骨节突出的手指在桌子上神经质地敲打着,见招待向他们走来,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走开。接着费力地吞咽了口唾沫,不安地说:“喂,艾溥露——我可不可以再问你几个问题?”
她没有马上答话,白润的肩膀疲惫地抖动了一下。
“求你了。”巴毕追问着,“也许,我能帮助——我希望能。”
“既然我都已经跟你说了这么多,再多说点儿又能怎么样?”
她无力地小声说。
“有些事对你我都很重要。”她暗淡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当巴毕从桌子对面伸垃手来,拉住她的手时,她也没有拒绝。巴毕便急切地问:“你跟什么人淡过这些吗?能够理解这些问题的人,比如说,心理医生,我是说,像蒙瑞克这样的,懂科学的人?”
她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鲜亮的红头发上下翻飞飘动着。
“我有一个很理解我的朋友,他也认识母亲。我想,我们过去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大概曾帮过我们不少。两年前,他劝我去看格兰医生,小阿舍·格兰医生,就是在克拉伦登的这个格兰医生,我想你可能认识他。”
巴毕不由地生起对艾溥露的这位朋友的嫉妒,但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过多追问她朋友的事儿,只是用自己冰凉的手指,把她的胳臂抓得更紧了些,强装镇静地说:“认识他。采访过他一次,当时他的父亲还健在,和他一起工作,”他说,“我要为《星报》写一篇关于克拉伦登医学方丽的专门报道。格兰哈文被认为是全国一流的私人精神病院。怎么——?”

他急欲知道医生的见解,话说了半截儿,便停住了。“格兰医生怎么说?”
艾溥露表情仍然平淡的脸上,现出淡淡的轻蔑微笑,“格兰医生不相信巫师或者巫术一类的事。”她喃喃道,“他给我做精神分析。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每天花一小时的时间,躺在格兰哈文精神病院诊室的沙发上,向他讲述我的一切。我努力与他合作——病人必须这样,代价是每小时四十美元。我告诉了他一切,可他还是不相信会有巫术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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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格格地轻声笑了起来。
“格兰医生认为,宇宙间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用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基本模式来解释。他说,不论你对什么事发了诅咒,如果等上足够长的时问,就会有什么碰巧遇上的事发生。他用了不少晦涩难懂的医学术语,向我解释,我是如何地在自欺欺人,他认为我轻度精神失常——狂想症患者。他不认为我是女巫。”
她红艳艳的嘴唇不住地撇着,表示对这种诊断不屑一顾。
“即使我当面向他展示出巫术时,他还是执意不肯承认。”
“向他展示?“巴毕奇怪地重复着,“怎么展示的?”
“狗不喜欢我,格兰哈文郊区,你知道,医院对面的农家喂养着好多的狗,他们一见我从车里出来,就追着咬我,一直把我追进医院大门。有一天,我厌烦了,我想要格兰知道我和狗的麻烦。于是,我买来了橡皮泥,和着一些泥土,泥土是从那些狗常站下来观望我的那块地方取的。我进了格兰的诊所后,用橡皮泥和这些泥土捏丁五个小狗,轻声念了几句咒语,吐上几口唾沫,然后在地上把他们碾碎。

一切做完后,我要格兰看着窗外。”
艾溥露的长眼睛闪烁着。
“我们等了十多分钟。我指着那些狗给他看,他们追我到诊所后,还没有走开,仍在附近转悠,朝着窗户叫。过了一会儿,他们跟在一只小母狗后边跑走了,那只小母狗一定在发情。儿只狗追逐着,一起跑向高速公路,正巧一辆汽车从路的拐弯处疾驶而来,司机来不及刹车或者扭转方向盘,一下子撞上狗群,翻下公路。所有的狗都撞死了,庆幸的是,司机还活着。”

巴毕不安地直摇头,小心地问:“格兰怎么说?”
“他看上去很高兴。”艾溥露高深莫测地诡秘一笑,“原来,那只母狗是住在不远的一个按摩师家的,格兰说,他不喜欢那些狗,因为他们总来刨地,也不喜欢那个按摩师,可是,他仍不相信巫术或巫师巫士的说法。”
她说着,使劲摇了摇头。
“他说,那些狗死了,是因为母狗的脖套开了,套住了其他的狗,并不是我的咒语生效了。他接着说,如果我不诚心地放弃原有的心理障碍,改变我的态度,我们的治疗就无法取得任何进展。我的特异功能,只不过是偏执性的狂想。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仍继续他的那套分析,他照例收我四十美元,”
巴毕狠劲儿吐出一口浓烟,与酒吧内的烟雾混合在一起,在有棱角的座位上很不舒服地辗转着。
招侍示意问他们是否还要什么,巴毕犹豫不决地回头看看艾溥露。她脸上刚才那股兴奋消失了,现出苦楚和倦容的表情。她慢慢地将手臂从巴毕冰凉的手指里缩回来。
“你觉得格兰是对的。”
巴毕紧紧抓住桌子角,压低着声音,脱口而出:“我的上帝!
经历了你所说的那一切,即使有点精神异常,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性的!” 巴毕心头涌起一股怜悯的冲动,继而转变成对她严厉的父亲的愤怒,他的无知和残忍的幻想,使艾溥露遭受了那么多的折磨,迫使她接受自己是女巫这样的俯执想法。巴毕有一股冲动,他要保护她,帮她恢复完全的正常理性。他大声咳嗽着,以此掩盖自己的真实情感流露——过分地暴露自己的情感,会使她不快的。

这时,艾溥露十分镇定地说:“我知道我并没有半点儿精神不正常。”
巴毕点着头:是呀,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这么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他需要时间思考和分析她的这种怪异的自我剖析,这些躲躲闪闪的似是而非,任何能与蒙瑞克博士的死联系起来的线索。他看了看表,朝桌子的方向摆了下头,问:“我们吃饭吧?”
艾溥露连忙点头同意:“我早就饿坏了,像只饿狼啦!”
她嘴里说着,手已经伸出去,以怜俐的猫科动物的敏捷,拿起旁边座位上的白皮毛大衣。可是,听到“饿狼”两个字,巴毕愣了一下,不禁联想起了阿佳莎姨妈那只奇怪的玉石胸针。他迟疑了片刻,又一屁股坐回到不很舒服的座位上。
“我们再喝一杯。”他说着向招待打了个手势,看也没看艾溥露,便又叫了两杯代基里酒。”已经不早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必须得问你。”他的话有些犹豫不决,同时。也看到了艾溥露苍白的脸上显出的警觉和敌意。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盘问:“你的确杀死了那只小猫?”
“是的。”
巴毕的手使劲抓住桌角,直抓得关节发出“格格”的响声。
“而且,你这样做的目的是要造成蒙瑞克博士的死亡?”
透过烟雾,巴毕见艾溥露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错,他是死丁。”
艾溥露冷静、毫无掩饰的腔调使巴毕不寒而栗。她警觉的眼神此刻变得有些暗淡、混沌,苍白的面孔像一具毫无生气、蜡制的面具,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她的感觉如何。刚刚建立的信任,此时已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横在他俩之间的一道充满危机的深沟。
“快别,艾溥露——”
他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同情,他真想急切地伸出援助之手,安抚她,安抚地不屈而孤独的心。
然而,他的内心冲动并未奏效,艾溥露满心提防,严密防守着自己的阵脚。巴毕模仿着她刚才那种冷漠、严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腔调,干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想杀死博士?”
“刚为我害怕他。”艾溥露的声音低沉而单调,虽然她就正坐在桌子对面,可她的声音却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哨所了望塔。
巴毕不解地抬了抬眉头。
“怕他什么?”他追问着,“你说你根本不认识他,他怎么可能会伤害你呢?当然,我对他倒是有些结怨,因为学术基金会成立时,他把我剔除在他的学生之外了。其实,他是不会给别人造成任何危险的,仅仅是个科学家——挖地数尺,追究学问的学者。”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么坚硬、冷漠、相距甚远。“巴毕,你也许不知道,我总想了解自己,了解我内在的这股能量。在大学里我不修心理学,是因为那些教授们讲的东西,实在荒唐可关。可足,我几乎读遍了研究像我这种异常情况的论著。”
她的眼神冷冷的,像抛光过的孔雀石。
“你知道蒙瑞克还是个研究巫术的权威吗?他是这方面的权威,他知道的很多,熟悉迫害巫师的全部历史。他研究过野蛮时期所有部落的原始信仰。而且,他对那些信仰是非常认真的,从不当成离奇的神话故事来听的。”
“比如,你知道希腊神话,对吧。那些神话故事里充满了神与人间女子的非法爱情故事,因此,希腊诸神,比如海格里斯,普罗米修斯等等,儿乎都有非神的,即人类的血液。他们都有超凡的力量和天赋。哦,多年前,蒙瑞克写过专著,分析论述这些神话传说,他认为这些传说是一种历史记录,记录着史前两大种族之间的冲突,以及间随伴有的两族杂交过程。这两个种族可能是高大的克罗马农人,和凶蛮的尼安德特人。”

“巴毕,既然你在他手下干过,该知道他的研究兴趣范围。他挖开坟墓、测量头颅骨、拼对器皿碎片、破译古铭文字卷,从而核对原始人与现代人的异同。再通过血液检验、行为测定和梦境分析等手段,加以确定。其他的科学家由于缺乏他特有的那种先知,而不能理解和接受的东西,他非但都可以了解接受,而且加以深入的研究。
他是超感觉和心灵制动方面的权威,而其他的学者却连想还都未曾想到过这些词语表达,他总是广开思路,探寻他所想要找到的东西。”
“的确是这样。”巴毕说,“可这又怎么啦?”
“蒙瑞克总是很小心地表述他的观点。”艾溥露还是以那种冷漠、深不可测的腔调继续着,“他总是以中立无害的科学字眼。掩盖其真实意图。我猜,这是为了在他证据确凿之前,避免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十几年前,他停止了写这方面的论著,但他早已写得太多了,我早就知道他干的是什么。”
招待慢慢吞吞地过来结帐,巴毕给了他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他很久才把零钱找回来。艾溥露机械似地呷着杯中的代基里酒,这已经是第三,不,第四杯了,可她好像对酒精的耐力很强。等招待离开她才又接着说下去,调子仍然是那么平淡冷漠。
“蒙瑞克相信巫术。”
“瞎扯!”巴毕立即回了句,“他是科学家,”
“但他也相信巫术。”她坚持着,“就是因为这,我今天才被吓坏了。大多数的所谓科学家,根本不屑看看证据,就完全否认巫术的可能性。而蒙瑞克却花了大半生的时间,致力研究它。井试图从科学的角度论证巫术。他到阿拉山去找新的证据。从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来看,人们的恐惧,蒙瑞克倍加小心的开场白。都表明他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证据,”

“但是,那跟巫术无关!”
“巴毕。我知道你不相信。“她单调的声音里又隐含着那种轻蔑,“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
人们对巫术的怀疑,恰恰是我们的保护,因为,我们被视作人们的敌人。”见巴毕怀疑似的窃笑,艾溥露绷紧了嘴唇,鲜红的唇线弯曲着偓“所以你能明白人们为什么总是痛恨我们,因为我们与他们不同,因为我们与生具有比给予人类更大的能量——然而,我们的能量却还不够强大。”
她说着,眼睛里焕发出愤愤的绿光,表现出强烈敌视情绪,那种赤裸裸的凶残相,使巴毕久久不能忘记。他低下头,不再正视艾溥露,故意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
“蒙瑞克试图揭穿我们,这样,人们就可以彻底消灭我们。”
她厉声说,“这就是今天让我害怕的,也许,他已经发明了一种科学的经验方法,用来识别巫士们。我记得,多年前蒙瑞克写过一篇论文,论述血型与内倾性性格的双重关系。你瞧,他用‘内倾’这个乍看起来中立的科学字眼,其实是指巫术和巫士,你还不明白吗,巴毕?”
她低沉沙哑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种哀求,眼睛里的激烈神情没有了,可能是酒精终于让她解除了平日里的戒备心理。而她的眼睛也像声音一样,变得温和可亲了许多。
“你没看出来,我今天晚上是在为生命而战?我以自己的微薄之力,与强大狡猾的老学究蒙瑞克较量,只求保得性命,难道能责备我吗?他是我的敌人,跟那个开牧场的,号称是我父亲的蠢家伙一样,所有的人类都是。当然,人类总体上说是不应受谴责的,我能想得通这点。可是,我就该受谴责吗?”
说着,她两眼噙满了泪水。
“我没办法,巴毕。从第一个巫士被追杀,被用乱石打死以来。这种较量就没停止过。而它将继续下去,直到最后一个被杀戮才可能结束。无论何时何地,人们总会遵循《圣经》的旨意:你不应该容忍一个巫师活在世上。”
她无助地耸了下裸露的肩膀。
“威利,这就是我。”她小声但愤愤地说,“你根渴望敲碎我赖以生存的外表。你不满足于仅仅知道我作为女人的一面。虽然,我对自己女人这个角色很满意,但是,你一定要看我女人角色背后的东西。”
她说着,手无力地伸出去拿旁边的白色皮毛大衣。
“噢,这就是我,一个遭到全人类杀戮的异端,老蒙瑞克就是一个最无情的人类杀戮者,他以非常狡猾的手段,收集了每一个可能的科学依据,以此来追踪和彻底消灭我和我的同伴。如果我用了一个纤弱的小小咒法杀死他,只是为了保护我自己的性命,你能指责我吗?如果这个咒法真的生效了的话,你能指责我吗?”
巴毕欠了欠身了想站起来,可艾马上坐了下去。他全身使劲抖了抖,好像要抖掉艾溥露水汪汪的眼睛、鲜亮的红头发和哀求般声音的蒙绕。
“你的同伴?”他尖刻地重复着,“这么说,你并不孤单?”
“我很孤单。”艾溥露眼睛里的热情一下不见了,眯细的眼睛里重义现出警觉、冷酷和漠然的神态,真的像一只在被追杀中绝望的动物,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嗓音嘶哑平淡。
巴毕探着身了,微微咧着嘴,笑着问:“你说蒙瑞克所说的‘暗中的敌人’,是指巫师们吗?”
“是的。”
“你知道其他的巫师吗?”
艾溥露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眼神阴暗严肃,脸色苍白但不露声色。
“不知道。”此时,艾溥露全身颤抖起来,巴毕马上意识到她在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依旧用平淡、毫无生气的语气反问道:“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吗?”
“对不起。”巴毕轻声说,“既然你已经跟我说了这么多,就该把全部的秘密都告诉我,不然,我怎么能够判断呢?”他下意识地把双手紧紧地抓在桌了边上,“蒙瑞克说什么黑暗领袖‘黑暗之子’即将到来,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话音刚落,巴毕似乎看见艾溥露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不等他闹明白,她便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轻轻地耸了下肩说:“我怎么会知道?就问这个吗?”
“还有一个问题,完了咱们就吃饭,”巴毕的灰眼睛紧紧盯住艾溥露,伺机冲破她的防备,“你知道蒙瑞克对什么蛋白过敏吗?”
艾溥露的戒备变成了一种疑惑不解。
“过敏? 一般是由于花粉热或者消化不良引起的,不是吗?怎么?我当然不知道啦。真的不知道。我并不了解蒙瑞克本人,我只知道他的著作。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见他。”
“感谢上帝!”威利·巴毕深深地出了口气。他站起身来,贪婪地吸进一大口洒吧里充满烟雾的空气,然后低下头看着艾溥露。“这样逼问你实在太残酷了点儿,请你一定原谅我,艾溥露我必须知道这一切。”艾溥露坐在座位上没动,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没有理会巴毕对地的微笑。
“原谅你了。”她仍疲惫地说,“我们不用吃什么了,你要想走,走就是了。””走?”巴毕立即抗议道,“亲爱的女士,你答应了我整个晚上的。你说你已经饿得像饿狼一样了。别忘了,挪贝山庄的厨师最拿手的牛排。吃完了,我们还得跳舞呢。要不,就趁着月色,开车出去兜风。你不真想走吧?”
艾溥露的警觉和防备融化了,巴毕看清楚了她温柔的笑意。
“你是说,巴毕,当你知道了我隐藏着的怪异可怜的秘密,仍然……”
“如果你是女巫,那么我完全降伏在你的咒法之下了。”巴毕咧嘴笑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冲散了这一晚上的紧张空气。
艾溥露也微笑着,笑意慢慢地变得光彩动人了。
“威利,谢谢你。”她不经意地任巴毕去帮自己拿皮毛大衣,然后两人一起走向餐厅。“但是,别忘了。”她小声说,“只为今晚才谢你这次。你愿不愿帮我忘掉我的秘密?”
巴毕高兴地一个劲儿地点着头,说:“天使,让我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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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狼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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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挪贝山庄一直呆到关门的时间,那儿的的牛排很好,整个乐队就像足只为他俩演奏,艾溥露在他的手臂中,尽力施展其优雅轻盈的舞姿,这倒让巴毕联想起某种野生的小动物。他们谈的也都是什么音乐呀,葡萄酒等一类轻松的话题。艾溥露似乎忘记了自己除了是一个美丽的红发女郎外,还会对旁人有什么危险。在整个晚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巴毕也差不多这么想。

艾溥露闪烁的雪白牙齿,使巴毕不时想起装在衣袋里的那只白玉胸针。肯定是她的,但他又不敢贸然拿出还给地。她绿莹莹的眼睛里总像有什么秘密,使他不能忘掉,蒙瑞克博士的死因还没有真的搞清楚,而她的那一番自我“坦白”反倒使巴毕疑虑重重的心思更加复杂。

他要送她回家,可她自己的车就停在酒吧后面的停车场,他只好陪她走到车旁边。艾溥露刚要钻进车里,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艾溥露,”巴毕迟疑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艾溥露的鼓励目光给他提高了勇气。“我对你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简直解释不清——”
他停下了,样子很尴尬。艾溥露扬起脸,面对着他。巴毕很想吻她,但内心的一股自尊,迫使他还是将冲动转换成了语言来表达。
“一种积蓄好久的感觉,似乎我早就在哪儿见过你,在今晚之前。”他显然很疑惑,“好像你是什么的一部分,非常久远但很重要,它好像属于我们俩,好像是你唤醒了沉睡在我体内的什么。”
巴毕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想告诉你,可我又实在说不清。”他小声说。
“可能是爱情吧。”艾溥露在暗暗的灯光里微笑了。她的天鹅绒般柔媚的声音,轻轻地哼起了刚才他们跳舞时的一段曲子。
就算是吧。自从最后一次巴毕恋爱到现在,已经有好多年了,但是,即使以往的恋爱是真的爱情,巴毕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内心深处受到如此强烈的震撼。如果艾溥露鲜红的嘴唇渴望着他的亲吻,他可以应付这个;她装出一副二十世纪的巫术大师的模样,他也不太在乎;但是,与她在一起所感到的一种模糊的,怪异的东西,一种被唤醒的长久潜藏在他内心的力量,一种记忆中恍偬的感觉,使他担忧,使他忐忑不安。而这些又仅仅存在于感觉阶段,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更让他不寒而栗。

“这风还真有点儿冷!”他没有吻她,而是突然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将她推进车里,然后“砰”
地关上车门,“感谢你陪我度过个美好的夜晚。”他掩盖着内心感情的冲突,尽量让声音听上击自然一些。“我明天给你打电话,打到特洛伊勇士花园。”
艾溥露坐在车子里,抬起眼睛看着巴毕,从她的灿烂微笑,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不难看出,能把巴毕扰得如此心神不安,她是很得意的,“晚安,巴毕。”艾溥露用温柔地轻声道别,然后弯下手臂,发动汽车,巴毕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开车消失在夜幕中,手指仍在摸索着衣袋里的白色玉石小狼胸针。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勇气把胸针还给艾溥露。冷风吹透了他的衣服,巴毕一肚子的狐疑,向自己的旧汽车走去。

巴毕在《星报》上报道蒙瑞克博士的简洁葬礼即将在次日下午两点进行。虽然风向已经改成了南风,天气仍然很冷。参加葬礼的只有蒙瑞克的遗孀和大学及基金会里的几位好友。
尼克·斯宾维克和莱克斯·斯特在抬棺木的人中,他们以严肃的表情掩盖住悲痛。但是,山姆却不在场。巴毕见诺拉站在离罗维娜不远的地方,罗维娜的护士还有她的狗都在身边。他轻轻走近诺拉,关切地低声问道:“怎么,山姆病了吗,诺托?我以为他会在这儿。”
诺拉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墓坑,被巴毕的问话吓了一跳。
“嗨,威利,是你。”她朝巴毕惨淡地笑笑。尽管蒙瑞克和山姆有意疏远巴毕,诺拉对他一直很友好。“不,他挺好的,只不过要留在家里,看管他们从亚洲带回来的那只绿木箱。你猜得出他们会把什么装在里边吗?”
巴毕摇着头,猜不出。
罗维娜一定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地的神色惊恐,丽色苍白,带着一副不透明的墨镜,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住那条大狗的锁链和银制的颈圈。
“威利·巴毕?”她的声音很尖利,“是你吗?”
“是我,罗维娜。”巴毕回答着,一边儿寻思合适的话来安慰罗维娜。但是,罗维娜不等他再说什么,就立即接着说。“我还是想跟你谈谈,威利。”她急迫地说,“希望还不太晚,我还能帮助你。
你今天下午能来我家吗?四点,怎么样?”
巴毕喘了口气,紧盯着罗维娜,猜不出她如此严肃的表情到底为什么,虽然痛苦但仍然温柔的面容一下从地脸上消失了,让人看着有些害怕。他回想起她在电话上关于艾溥露的警告,不知道博士的死亡对她的精神到底造成多大的创伤。
“四点。”他向她保证说,“四点我一定到,罗维娜。”
差五分四点时,巴毕准时把车停在了罗维娜家门前。她的红色砖房在大学街,因为蒙瑞克博士把为基金会筹集的资金,和自己的资产全部投入到了各项研究课题,自家的住房却年久失修,看上去很是破旧,百叶窗需要修理,草坪裸露着一块块没有草的空地,巴毕上前按门铃,罗维娜自己来为他开门,请他进了屋。
“威利,谢谢你能准时前来。”她的声音低沉、和蔼而且非常平和。失去丈失的悲痛使她面容憔悴,但是她的风度依然,她的举止也像有限睛的人一样自信而准确,随手关上门后她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清巴毕坐下。
巴毕站在那里四处环顾,前厅晕的老式摆设依旧,和他与山姆当学生住在这里时,没什么两样。
三角钢琴上一大束玫瑰,散发着阵阵清香,玫瑰下面的名片上写着山姆和诺拉的名字。老式壁炉里徐徐的火苗给屋子里增加了温暖,大黄狗特克卧在壁炉前,机警的黄眼睛上下打量着巴毕。
“快坐吧。”罗维娜轻声催促着巴毕,“我打发爱尔浮德小姐去买东西了,因为,我们必须单独谈谈,威利。”
巴毕觉得很不自在,也有点儿疑惑不解,不过,还是坐在了罗维娜为他准备的椅子上。
“我想告诉你,罗维娜,我有多么遗憾。”巴毕结结巴巴地说,“蒙瑞克博士竟在他最辉煌的时刻,突然去世,这真是太难以让人接受了。”
“他不是自然死亡的。”罗维娜的声音很轻,“他是被谋杀的——我猜你是知道的,威利。”
巴毕吞了口唾沫。他不想跟任何人讨论他的忧虑,至少,在他弄清楚并下决心确定与艾溥露的关系之前不谈。
“我想,我不知道。”他实事求是地说。
“世是,昨晚上,你见了艾溥露了?”
“我们一起吃的晚餐。”他说完抬头看着罗维娜。她非常准确地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放在钢琴上,高挑儿而挺拔的身体,配上裁剪得体而庄重的黑色套装,显得格外庄严。巴毕心头忽然生起一股淡淡的憎恶。“我知道特克不喜欢艾薄露·贝尔,可是,我觉得她倒是很不一般。”
“我猜你会这么想的。”罗维娜的声音同她的样子一样庄严,“但是,我跟诺拉·奎恩谈了,她也不喜欢那个女人,特克不喜欢,我不喜欢。这里必定有原因。威利,你应该知道。”
巴毕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很不舒服。他用不着蒙瑞克博士的遗孀,和山姆·奎恩的妻子为自己选择女朋友,不过,他没把这说出口。特克在壁炉前蠕动了一下,眼睛一直盯着巴毕。
“那是个坏女人。”罗维娜悄悄地说,“对你很不合适。”她向巴毕凑近了点儿,银制的首饰和银制的胸针在灯光下发着寒光。
“我要你向我保证,威利,以后不再去见那个叫艾溥露·贝尔的女人。”
“为什么,罗维娜?”巴毕觉得好笑,与此同时,尽量不去想艾溥露那一番离奇的坦白,“你不知道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
“威利,我是个瞎子。”罗维娜·蒙瑞克把满头白发的头轻轻向一边偏了偏,抬一下黑色的墨镜,好像看见了巴毕似的。“不过,并不是时什么都熟祝无睹,我从年轻时起就帮助我的丈夫,同他一起经历着那些离奇的,孤独的甚至是可怕的特殊战争,并享有其中的一部分。而现在,他死了,我认为是被谋杀的。”“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才又轻声继续道,“而你那极具吸引力的新朋友艾溥露·贝尔,就是杀死蒙瑞克的暗藏着的敌人。”

巴毕倒吸了一口气,想申辩两句,可是他知道他说不出什么。
他很紧张,想为艾溥露争辩,但是他清楚地记得蒙瑞克临死前的痛苦,被掐死的小黑猫心脏上的胸针,他也已得艾溥露本人的坦白。他无奈地使劲咽唾沫,小声而且很不安地说:“我不能相信,这怎么可能是她干的,”
罗维娜表情严峻地直立在那里。
“那个女人杀死我的丈夫。”地的声音变得尖锐了,大黄狗不安地抖身起来,站在地的身后,“马克的死,我们无法控制。
但是,你现在却正在危险当中。”
她慢慢地走向巴毕,伸出瘦弱的双手。巴毕无声地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僵硬冰凉,紧紧地抓住巴毕的手指,巴毕感到了其中的分量。
“让我提醒你!威利,请你一定听我的!”她说话的声音不高。
“真有那么严重,罗维娜?”巴毕想笑,“艾溥露是个很迷人的蛄娘,而且我也不过敏。”
罗维娜冰瘫的手指开始颤抖。
“艾溥露·贝尔并不是要杀死你,威利。”她轻声地劝解,“你所面临的危险比死亡还严重,比死亡还丑陋。因为她试图改变你——扰动起你灵魂深处不该唤醒的东西。”
大黄狗发出窸窣的响声,走近罗维娜,然后挨靠着她的黑色长裙站下。”她坏透了,威利。”罗维娜的墨镜不安地直对着他,“我能看见她灵魂里的丑恶,我知道她要降伏你,让你成为她那样的邪恶的种类。你宁愿像可怜的马克那样死去,也不能听凭她领你走上邪恶之途。相信我,威利!”
巴毕松开了罗维娜冰凉的手,竭力忍住不发抖,“不,罗维娜,”他不愉快地分辩。“恐怕我不能相信你所说的。我想你丈夫的死,可能是由于过度的激动和疲劳。他毕竟是七十几岁的人了,再加上他有慢性病。
你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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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毕说着,绕着走到钢琴旁边。
“你想不想弹点儿什么,轻松一下?”
“我现在没空儿弹什么音乐。”她说着,手轻轻拍打着大黄狗的头。接着,她变得紧张起来。“我要和山姆、尼克还有莱斯特一起,继续可怜的马克未结束的战斗。现在你还不愿想想我的警告,离艾溥露·贝尔远一点儿?”
“我不能。”巴毕情不自禁,话语里带着不满,”她是个迷人的姑娘,我不能相信地会干什么丑陋的勾当。”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太生硬,“但是,我的确很为你难过,罗维娜。你执意要这么想,我也无能为力。不过,你确实需要人帮助,为什么不给格兰医生打个电话呢?”
罗维娜向后退了退,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仪态。
“不,巴毕。”她的声音仍然不高也不低,“我完全清醒,很正常,”她瘦弱的手指紧拉着特克的颈圈,而特克也紧紧地靠着罗维娜,用不那么友好的眼光看着巴毕。罗维娜却还是那样慢条斯理。
“我当过心理理疗师,我看你倒是需要去看一下格兰医生,在你跟艾溥露的关系结束之前,你就需要去。”
“抱歉,罗维娜,我该走了。”巴毕突然冒出了一句。
“不要走,威利!“罗维娜人喊着说,“不要相信——”
巴毕没有听见罗维娜后面的话,他一路开车回到城里,思想却很难集中。对罗维娜·蒙瑞克的荒唐警告,他是预料到的,可他真想打电话到艾搏露的公寓,然而,他还是一次次地忍住了。他想见她。
天渐渐暗下来了,他也慢慢觉得好过了一些。晟后,当他离开城里的办公室时,好歹算是平静了下来。
显然,已经太晚了,打电话已经不合适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街对面的酒吧停下来,喝了一杯酒,接着,又喝了第二杯,离开酒吧时,还拿着一整瓶带回他在布莱特街的公寓。他琢磨着,冲个热水淋浴,再加上酒精,有助于帮助他放松。他脱去衣服,发现了衣袋里的白玉胸针。他久久地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在手掌里翻动着胸针,瞪大着眼睛看着,脑子里涌起种种联想。
那枚胸针上小狼眼睛的颜色,和艾溥露的一样,特别是当她被恐吓或惊扰时。小狼奔跑着的四肢和张嘴嚎叫的头部,都雕刻得十分细腻,从已经磨得发亮的表面判断,胸针的年代一定很久远了。他从没见过做工这么精湛,线条这么流畅的小饰物。
再想想艾溥露的那件白色狼皮外套,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作为象征,这只小狼对艾溥露意味着什么,这可是个蛮有趣的心理分析对象,格兰医生一定有结论。此刻,他真想找个机会,看看格兰医生的个人病历记录。
绿色的小狼眼睛好像不怀好意地向他眨着,他打了一个惊颤,使劲挤着自己的眼睛,试图赶走这种感觉。他刚才好像就这样,衣服脱了一半,站在卧室里吱吱嘎嘎的五斗橱旁边,睡着了似的。该死的胸针要把他催眠了。他忍了忍,才没有把它从马桶里冲走。这样想真是神经短路丁。
当然,他承认对艾溥露是有些害怕,不过他不是总害怕女人嘛——可能格兰医生能给他讲明白为什么。即便是最容易接触的女性,也会令他局促不安,对他越是重要的女性,就越是让他不安,胸针对他的催眠作用,没有一点儿根据,他能肯定。之所以如此,仅仅因为胸针此刻代表着艾溥露。他应该逐渐戒掉威士忌,那是他的所有症结所在,格兰医生一定会这样告诉他。如果他依从了刚才的冲动,把胸针从马桶里冲走,只能说明他认可了艾溥露真的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能接受那种说法。

巴毕把胸针小心地放进五斗橱上的一只空雪茄烟盒里,连同一个顶针,他的旧手表,一支不用的自来水笔和几个用过的刮脸刀片一起放好,可艾溥露却总让他放不下。他不能放弃,虽然不很强烈,但又扯不走的想法,艾溥露的确是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他甚至想都不愿去想那个字——的确是个巫师,一个女巫。
生来与众不同而已,他更愿意使用这个说法。他记起在杜克大学读过一些赖因德实验报告。持慎重态度的科学家认为,有些人认识世界是通过一般感官以外的渠道进行的,这些人无须利用身体的感官机能,就可以直接控制世间的偶然或突发事件,哲学上称为“盖然性”。艾溥露是不是生来具有这种特异性,并将其发挥得更淋漓尽致呢?盖然性——巴毕记得蒙瑞克在人类学的课堂上,曾谈到了课堂以外的内容。那是编号为413的人类学课。博士闪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解释说,盖然性是现代物理学的核心概念。他说,自然法则不是绝对的,而是人们约定俗成的统计平均值法则,他指着讲台上用来作镇纸的灯盏说,灯盏之所以能在讲台上放着,则仅仅是因为震颤中的原子碰撞机率的巧合。就讲台而占,它任何时刻都有种微弱但十分肯定的盖然性,结构貌似缜密的讲台随时自可能把灯盏漏下击。巴毕记得蒙瑞克博士用作镇纸的灯盏是一个古老的赤土陶制品,一定是博士在古罗马废墟中找到的。灯盏的圆形顶端是黑色的陶釉浮雕,表现一只母狼用乳汁抚养罗马的英雄缔造者。

现代物理对整个宇宙的解释就是基于盖然性的理论基础,原子的稳定性依赖于原于的盖然性,而其不稳定性同样依赖于这一盖然性,诸如原子弹爆炸,思维对盖然性的直接控制则无疑是获得巨大能量的通道,而这一通道是具有强大威慑力的,赖因德实验似乎证明了这种控制的存在,巴毕不安地想到,艾溥露是否生来具有这种独特的,而且非常可怕的思维力量,可以控制盖然性的运转呢?不大可能,巴毕安慰着自己。可是,蒙瑞克博士曾一再坚持认为,在这个建立于统计理论基础上的宇宙当中,没有什么是完全不可能的。极微弱的不可能性最终则只是不可靠性。巴毕不耐烦地耸耸肩,打开丁淋浴喷头,一时间,新兴物理学的不可靠性法则,以及它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的理论,物质的空间、时间及原子弹爆炸的可控性,这种新的理论体系让巴毕觉得像蒙瑞克博士的死因一样,使人惶惶不安。

边洗着淋浴,巴毕不知不觉地又想到了博士的灯盏,那个赤土陶器意味着什么吗?一只哺育罗马英雄们的母狼的形象,会传递什么样的种族传统信息呢?巴毕百思不解其意。
他疲倦地用毛巾擦干身体,给自己到了满满一大杯酒,拿了本杂志,准备上床睡觉了。可理不清的思绪搅得他脑汁儿疼。很显然,蒙瑞克和他的小组成员的担惊受怕是有原因的;对机场的新闻发布会部署那么严密,却又没能起到预期的效果,怎么回事呢?这一定意味着,那股潜在的威胁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强大得多。
那肯定是比一个异常的红发女郎更难对付的。
如果艾溥露真的像她自己所说是个女巫的话,在她背后一定有别的什么,比她更强大,没有她那么美丽动人,不会有人与其跳舞。
还有什么关于灵学的实验,如果说得委婉点儿的话,通过这些实验,积极发掘自身的潜量,井不断发展这种思维控制盖然性的科学手段。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可能是有组织的,经常进行各种准备工作,等待时机测试他们的力量,期待着领袖的出现——黑暗之子——领导他们举行大的行动,巴毕困顿的眼睛闭上了,脑子取勾画着来临的黑色救世主。他会是一个高高的、消瘦的、并且威严的形象,身披恐怖的黑色长袍,巍然屹立在万壑之间。这种形象的领袖的言行举止会怎样呢?艾溥露为什么会满脸微笑呢?他大气不敢出,悄悄眯着眼睛,向战袍下遮盖着的领袖睑上看去,看是否能认出是谁——白色的头颅骨在向他狞笑。

他一下惊醒过来,然而,惊愕的原因并不是噩梦本身,而是一种他说不清楚的蠢蠢欲动的欲望。
他感到脑后隐隐作痛,便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酒,缓解紧张情绪。他打开收音机,听到一阵媚腔媚调的广告音乐,就又关掉了。他忽然困倦极了——可他又害怕睡着。
他不明自对自己的床的隐隐恐惧之感。一旦他睡着,一直萦绕着他的朦胧的不安感觉,就可能完全控制他。然而,这种感觉也不完全是恐惧。与恐惧搅和在一起的,还有他说不清的那种被唤醒的渴望,那种冥冥以待的解脱,从所有他痛恨的事物中解脱出来的快感。
他也同样解释不清对艾溥露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他所有困惑的一部分。他认为自己应该感到艾溥露更可怕才对。她要么是自己说的女巫,要么是精神病患者,无论是什么,蒙瑞克的死都是她造成的,一直萦绕着巴毕的,是他感到的迷惑和恐惧,被艾溥露唤醒的那种可怕的、危险的、长久被禁锢的东西。
他想尽办往,想把艾溥露从脑子里赶走。肯定,现在太晚了,不能给她打电话了。他不能肯定是否的确想见她,虽然,他心里有种隐约的渴望,巴毕上好闹钟,上了床,困倦使他很快入睡了。
艾溥露在呼唤他。
她的声音变得很清楚,银铃般的声音,远比汽车喇叭声,或是公共汽车的轰隆声悦耳,盖过了街上的嘈杂,像她的眼睛一样绿莹莹的声波,在夜空里回荡,巴毕觉得他能够穿过城里错综的建筑障碍,看见艾溥露。
只不过她不是女人。
她略带催促的天鹅绒般的声音,仍旧是人的声音,她长长的、大大的眼睛还总是喜欢斜着看,她白色的狼皮外衣,现在成了她的一部分,她变成了—只白色的母狼,狡黠,谨慎又充满了力量。她用清晰的女性声音呼唤着他,声音在黑暗中格外响亮。
“快来,巴毕,我需要你。”
巴毕能够感觉得到他在吱嘎作响,脱落墙皮的狭小卧室,身下舒服软硬适度的床垫,听见滴答的闹钟走动,也闻得见从打开的窗户外飘进来的不远处磨房的味道。显然,他并没有睡着,呼唤的声音如此真切,他不禁应声回答。
“喂,艾溥露,”他的声音带着倦意,“我明天一定给你电话。我们再去跳舞。”
奇怪的是母狼好像听见了。
“我现在需要你,巴毕。”
她的回答很清楚,“因为有件事,我们要一起做,一件不能耽搁的事。你一定马上出来,到我这儿,我教你怎么变形。”
“变形?”他声音含糊地重复着,“我不想变形。”
“你会想的。”她说,“我猜我的那个传家宝——那只白玉胸针在你那儿,对吧?”
“对,是在我这儿。”他小声说,“我在那只被掐死的小猫身上发现的。”
“那,你就把它握在手中。”
巴毕觉得自己半睡半醒地站起身来,走到五斗橱边,在装零碎的那个盒子里摸索着,找到了胸针,心里却在纳闷她是怎么知道。
巴毕拿着胸针,回到床上,沉重地一头倒下。
“威利!”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着,现在我告诉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变形,就像我这样变。这对你应该很容易,威利。你能像狼一样地奔跑,像狼一样地追击,像狼一样地杀戮!”
在蒙蒙的夜色中,她好像越来越近了。
“放松,”她催促着,“我会帮你的,威利。你就是一只狼,你的形状,跟你手中玉石胸针上的小狼一样。松弛你的神经,让你的身体飘浮起来——”
巴毕恍恍忽忽,不明白思维控制盖然性怎么可以让人变成四条腿的狼。但是,他的大脑似乎太麻木、太迟钝,他下能正常思维。他握紧胸针,努力按照艾溥露说的做。他感到一股奇怪的,疼痛的热流,冲遍全身——好像他扭曲着自己,去适应从没有过的体态,肌肉拉扯着,去适应新的着力点。黑暗中,疼痛抚慰着他。
“别停下来,威利。”她的声音透过漆黑的夜空,不断地催促着他,“你如果现在放弃,中途而废,就会死掉。你能行,让我来帮你。放松,学着小狼的样子,让你的身体变吧。好,很好——你飘起来了——”
忽然,巴毕成功了。
多年来伴随他的那些痛苦的束缚,瞬间挣脱了。他轻轻地跳下床,站在地上,嗅着公寓里不很流通的空气,五斗橱上火辣辣的威士忌气味,卫生间潮湿的带有香皂的气味,装脏衣服的大篮子里,脏衣服发山的汗味,加上霉味。这个地方太闭塞了,他需要新鲜空气。
他疾步跑到打开的窗户跟前,不耐烦地抓挠着窗纱,窗纱被撕裂了,他跳进塞多斯基夫人长期无人照管的花坛。他抖擞着身体,大口吸吮着清新的土壤的味道,穿过人行道,到了充满燃烧过的油污味和热烘烘的橡胶味的街道上,他聆听着白色母狼的呼唤,在街道上闪电般地奔跑。
自——由——啦——他再也不受那个迟缓,笨拙、麻木的躯体的束缚了,他自身的形状,现在看来真是太陌生了,甚至有些畸形。四条灵活的腿当然要比两条好得多,长期的窒息感觉一下子解除了。
自由自在,机敏灵活,充满活力!
“我在这儿,巴毕!”白色母狼的呼唤穿透沉睡的城市,“我在校园里——快来呀!”
巴毕听到了她的呼唤,朝着校园的方向跑去,这时,他突发一股任性的冲动,掉转头向南跑,穿过商业大街,跑过铁路的货场,直跑向开阔的山野。他要逃离开磨房的化学气味,远离那些使他透不过气的城市气息,施展一下能量,看看力量的极限在哪儿,然后再去见那只狡黠的母狼。
他在静悄悄的仓库区人行道上轻快地跳跃着,不时停下来,闻一闻从杂货批发店里飘山的咖啡和香料诱人的气味,当他悄悄溜过街角处一个睡意惺忪的警察时,忽然暴露在街上的灯光下,他赶紧撒腿跑向最近的小胡同,以免让闲得无事可做的警察拿他试枪,他这只到处乱窜的大灰狼肯定是个理想的猎物。
谁知那警察只是打个哈欠,朝他的方向看着,把吸剩下的烟头扔到路边,就又慢吞吞地巡逻了,偶尔停留一下,看看仓库门是否牢靠。巴毕转头跑到警察前头。试一下自己的猜测。警察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巴毕一边沿着气味难闻的街道向前跑,心里一边儿纳闷为什么。
他绕过喘着粗气的火车头,跑过车站货场,沿着高速公路向西跑,躲避开车头喷出的烟雾和煤渣。他接着又跳进旁边的深沟,爪下的土壤凉爽又湿润。
“巴毕!怎么还不快来?”
他听到母狼在他后面的呼喊,可是他还不想现在就跟她走。
一股凉风吹过,卷走了路上汽油的味道,送来农庄和树林的混合芬芳,秋天凉爽的夜风是这么清新怡人。
他尽情享受着湿漉漉的野草和腐叶的馥郁,甚至喜欢凉幽幽的露珠浸湿他爪子的感觉,远离了内燃机的震耳轰鸣,他时不时地停下,细心品味欣赏着田野里仓鼠的窸窣,居然还用前爪抓住了一只小蟋蟀。
艾溥露又在呼唤他了,可他仍然不去理睬。
欣喜和兴奋使巴毕振奋:他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清爽,充满活力。他高兴地把头扬得高高的,朝着半圆的月亮,发出长长的、低沉并带颤抖的愉快嚎叫。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只被惊吓了的狗不安地“汪汪”大叫起来。他吸进凉爽的空气,嗅出了自古以来这个敌手的躁动,不明显但仍令他不愉快的气息,他颈部和背上的毫毛抖立起来,狗要学会不朝他叫才好。

白狼又在呼唤了,比刚才更急迫了些。
“别跟一只野狗浪费时间,今晚我们要对付更险恶的敌人。我在校园里等你,我需要你,现在就需要。”
巴毕老大不高兴地掉转头,向北去。黑夜朦胧,惹怒的狗叫声渐渐被抛到了身后。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过了特洛伊山庄,这是普斯敦·特伊为他自己在克拉伦登西郊的乡间豪华住宅起的名字。他的豪华住宅坐落在河谷和起伏的山峦之上,那里有城市的电站,和他是私人电站。巴毕望着从那间大房子里发出的灯光,亮光在树梢上面闪动着。一盏提灯在马厩里晃动着,大概是马夫在照料生病的马匹吧。他听到了一声微弱不安的马的嘶鸣,不自觉地停住脚步,愉快地嗅着马的强烈气味。

“快点儿,巴毕!”艾溥露的哀求声。
他又快步奔跑起来,朝着浮躁嘈杂、散发着城市气息的方向奔跑。他呼吸到了一股清新芬芳的母狼气味,像松枝一样的怡爽,他不再慢吞吞了,急匆匆地朝着母狼的方向,径直飞跑而去。
不知从什么房子的角落传来几声狗的惊叫,巴毕顾不上理睬,母狼的气味吸引着他。校园里的万年青树丛散发着芳香,母狼从树丛中疾跑出来,跑到湿漉漉的草地上迎接他。她绿颜色的长眼睛闪闪发光,一点儿不掩饰由衷的喜悦。他嗅着她清新芳香的气息,任她触及他的嘴头,给他一个长长的、冰凉的吻,“你太晚了,巴毕!”她从他身边跳开。“我们已经耽误了晚上的好多时间,我们要去和敌人较量较量。走吧!”

“敌人?”他盯着她白色纤细的身段,不无疑惑。他刚刚经过的南边什么地方,传采狗歇斯底里的狂吠,他朝那个方向低嗥一声,小声问,“那儿?你说的是狗?”
她眼睛闪动着刻毒的绿光,恶狠狠地说:“谁怕那些讨厌的狗呀!”说着,轻蔑地挥了挥前爪,“我们的敌人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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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房里的绿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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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母狼在前面跑,巴毕在后面跟,他没有意识到现在有多晚,只知道夜晚已经过了大半。街道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辆车飞驰而过,大多数交通灯都熄灭了,仅留下街角上提示性的黄色信号灯,指示着中央大街和高速公路交汇路口,巴毕一边儿跟在白狼后面跑着,一边儿不安地喊着:“喂,等一等!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她敏捷地躲开了“唰唰”作响的汽车——司机好像没看见他们。她用同样轻快的步伐继续奔跑,回头看了看巴毕,红红的舌头掉在外头,犬牙洁白发亮。

“我们去看望你的老朋友,山姆和诺拉。”巴毕觉得她说话时露出的微笑没有善意。
“我们不能去伤害他们。”
他立即强烈反抗说,“他们怎么会是敌人?”
“他们是敌人,因为他们是人,人类。”白色母狼告诉他说,“十分危险的敌人。是他们从亚洲搬回来那个大绿木箱,奎恩和蒙瑞克。”
“他们是我的朋友。”巴毕坚持不让,并小声地嘟囔,“那箱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
母狼边跑,眼睛边细细地眯起,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
“反正是对我们这种类构成直接威胁的东西——我们只知道这些。”她说,“不过,箱子还在山姆的家里。他明天就会弄到基金会了。他把搂上的屋子腾出来放那个箱子用,还布置了岗哨,安排防范我们的措施。所以,我们一定要给他当头一棒,今晚我们就要进去,看个究竟,破坏掉他们从老坟丘里挖出来想用来整我们的武器。”
巴毕边跑边禁不住地打颤。
“什么样的武器?”他不敢大声问,“什么东西能伤害我们呢?”
“银制的东西。”白狼说,“银制的匕首,还有银制的子弹——有空儿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为什么的。但是,水箱子里的东西,一定比银制器械更能致命,今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跑过黄色交通信号灯,沿着充满各种强烈气味的街道跑着——从工业区飘过来的硫磺味,焚烧炉焚烧垃圾的刺鼻臭味,面包店透出的面包香味,夹杂着河对面食品加工厂一缕缕恶臭,还有从一幢幢楼房里冒出来的汗臭味。
母狼拐下高速公路,穿过校园一角,朝着基金会宽敞的院落跑去,山姆的家就在那儿附近。落叶铺撒在草地上,像一只松软的垫子,巴毕觉得爪子踏上去很舒服,同时发出的细碎声响,很是令他愉快。一股新鲜的果园花香钻进他的鼻孔,感觉奇特极了,他几乎忘记了今晚的使命,也忘记了眼前的危险。
白天被学生们踩踏过的草地和小路上,仍然残留着人的体味,腥臭恶心。跑在他身边的母狼的气味却是那么怡人,沁心。化学实验室里的氢硫化物散发着难以忍受的怪味,和着高速公路那边农业部奶牛实验场的新鲜爽心的粪便味。
基金会的楼房是一座九层高塔式的白色水泥建筑,高高耸立,与周围的草地灌木相互衬托。巴毕在楼前停留了片刻,猜想不出蒙瑞克博士如此执著一生的真实目的所在——他不顾年迈体弱,不懈地追求,建造起这座科研城堡,踏遍人类摇篮时期的遗迹,搜寻考古瑰宝,不远万里,把挖掘的东西运回这里,加以研究,他到底为了什么。
白色的楼顶笼罩在一种油漆气味中,巴毕说不出那到底什么味道,像是松节油和亚麻仁油的混合,再加上另一种从没闻过的味道。楼的最高一层窗户里透山灯光,从那儿忽然冒起的一股蓝光,吓得他直往后退,一定是电焊的弧光。一股力量冲遍全身,他警惕着。木工榔头“砰砰”的敲击声沉闷而悠长。
母狼同他一起边跑,边支楞起耳朵听着,小心地听着。
“他们今晚还在工作呢。”她说。“我们得跟老蒙瑞克他们公开较量了,这可真够糟的。是他不给我们时间,不让我们选择最得体的方式。恐怕我们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得太多了,你看,山姆他们已经把顶楼变成了一座坚固的堡垒了,他一定知道我们想要干什么了,我们一定要弄到那个箱子,今天晚上必须弄到!”
风下口的地方,史密特莱教授的大牧羊犬开始狂吠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巴毕不解地问,“人们好像看不见我们,可是狗却总这么害怕。”
艾溥露朝着狗吠的方向厉声嗥叫。
“大多数的人看不见我们。”她告诉巴毕,“真正的人是看不见我们的。但是,狗对我们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仇恨,原始人最初驯化的那些狗一定是我们的敌人,那些狗一定像蒙瑞克和山姆一样,既狡猾又可恨。”
他们来到松树街上的那所白色平房跟前,这是山姆和诺拉结婚那年,山姆专门为诺拉买下的。巴毕还记得自己在他们的迁居晚会上喝得很多,可能是想借酒浇愁,麻痹自己难言的失落。母狼领着巴毕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屋里、车库都静悄悄的。他们小心翼翼地听着,嗅着,观察着动静。巴毕听到细微均匀的呼吸声,从一扇打开着的窗户传出来。他又嗅到小帕蒂的气味,是从后院的沙堆飘来的,小帕蒂玩耍的地方。

他一步跳到白狼前面,喉咙里呜咽着。
“绝不能伤害他们!”他很激动,“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真像是儿戏,他们是我的朋友——山姆、诺拉、还有他们的帕蒂。不错,山姆是有些过分。可是,他们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母狼龇着牙,露出血红的舌头。“山姆和诺拉两个?”她绿莹莹的眼睛藐视地看着他。“但是他们是非常危险的。”她说着,身体紧缩了一下,精美的耳朵直立着,翘起鼻子向风中嗅着。“那个箱子里的东西,一定比我们的小小咒语、巫术强大得多,不然,他们决不可能敢如此地藐视我们。”
巴毕仍然挡住艾溥露的路,不让她过去,“但是,我觉得我们用不着现在一定要伤害他们。”她说,“他们俩都是真正的人类,所以,他们不会意识到我们在这儿,除非,我们想让他们知道。现在我们必须搞到箱子里的东西,还要把它销毁掉。”
“那好吧。”巴毕勉强同意了,“只要我们不伤害他们——”
一阵热狗味冲进巴毕的鼻孔。屋子里突然传出小狗的叫声。
母狼吃惊地向后跳,巴毕颈背上的灰色狼毛直立起来,感到一股控制不住的惊愕。
“那是帕蒂的小狗。”他说,“她给那狗起名叫吉米·蟋蟀。”
母狼恶狠狠地说:“明天她就管它叫死狗一条吧。”
“别杀吉米!”巴毕叫了起来,“帕蒂会伤心死的。”
玻璃门“砰”地响了一声。
一团白色毛茸茸的东西一闪,跑到了后院,吉米拼命地大叫着。母狼敏捷地跳开,躲过它。它便向巴毕扑过来。巴毕抬起前爪,抵挡着。
小狗吉米用它锋利的小牙齿咬了巴毕一口。这一口咬醒了潜伏在他体内深处的凶蛮,对小帕蒂的怜悯被冲得无影无踪。
他收拢身体,然后跳起,一口咬住小毛团,使劲地来回甩,直到吉米微弱的叫声一点儿也听不到时,他才一下子把它抛到沙堆上,舔去犬牙上难闻的狗毛。
白狼吓樽一直在发抖。
“我不知道他们有狗。”她小声不安地说,“我晚上来侦察山姆干什么的时候,诺拉和孩子出去了。小狗一定也跟他们出去了。”
她纤细的身体还在颤抖,“我不喜欢狗。他们曾帮助人类征服了我们。”
她说着向后门跑去。
“我们现存得快点儿了,晚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很多了。”
巴毕使劲控制住自己,竭力去忘掉帕蒂会怎样伤心地哭泣。
“白天怎么啦?危险吗?”
巴毕问。
白狼急匆匆地跑回来:“我忘记告诉你了,你干万不要白天的时候变形,也不要在黎明时变。因为我们变形时,强光会伤害我们的,而太阳的光就更致命了。”
“为什么?”巴毕焦虑地问道,“光怎么会有害呢?”
“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她告诉巴毕,“我曾和我们的一个人谈过,此人在物理界颇有名气。他给我讲了他的理论。他的理论听上去蛮有道理——不过,我们最好找箱子吧。”
说着,她抬起灵巧纤细的前爪,拉开玻璃门,巴毕走在前面领路,他俩从后门进了热烘烘的屋子里。诺拉一向都把屋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面散发着饭味和卫生间的清洁剂味,山姆、诺拉和孩子的体味,还有刚被巴毕弄死的小狗的气味。
他们走过厨房,停在小过道上,听听动静,墙上的钟“嘀答”、“嘀答”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冰箱的马达突然启动。响声把他们吓了一大跳。除了马达的“嗡嗡”声外,巴毕听到了山姆均匀的鼾声,诺拉细细的喘息声。从孩子的屋里,传出帕蒂在床上不安的窸窣声,和含含糊糊的梦呓声:“吉米,快回来,吉米!”
母狼窜到孩子卧室门口,哑声低啤着,巴毕紧紧跟在母狼后面,很为帕蒂担心。还好,帕蒂没有真的醒来。母狼重又回到巴毕旁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喔,山姆睡着了!我猜他累得够呛了。你把那个小狗弄死,可真是太好了。他准还指望,要是我们来了,狗能把他叫醒呐。现在,去找那个绿箱子——在他的书房。”
巴毕疾步小跑到山姆的书房门口,直起身来,用前爪够门把手,可却打不开。他不知如何是好,转过身,看着白狼。
白狼站定听着动静,朝着帕蒂的卧室低嗥,巴毕也听到了帕蒂又在说梦话。要保护孩子,不能对不起山姆和诺拉,对朋友的真诚和对帕蒂的爱,驱使着巴毕,放弃这个荒唐的计划,在母狼可能伤害他们之前,和她一起离开。然而,人性的冲动一闪即逝,令他激动不已的新生命形式占据了上风。
“我来找山姆的钥匙。”巴毕主动请缨,“准在他的裤兜里——”
“别急,傻瓜!”巴毕正想往卧室走,被母狼一把叼住了脖颈,“你不是会把他们吵醒,就是得上他们的圈套。他的钥匙一定串在银制钥匙圈上,我们触摸就得中毒,箱子上的那个扣吊锁是包银的,我看到了的。不知山姆手边还有什么其它的武器——他们在古老的战场遗址上挖出来其它什么致命的东西,那些当初打败了我们祖辈的东西。不过,我们不需要钥匙,”

巴毕看着书房门上的锁,不解地眨着眼睛。
“站着别动,”母狼对他说,“我看,得再给你讲点儿变形的理论,当然,只要山姆现在别醒。我们的能量是非常珍贵,非常有用的,但又是有限的,并且带有惩戒性。如果你不遵循要求,很容易会造成自我毁灭——”
卧室里床的弹簧“咯吱”响了一声,艾溥露吓了一跳,她警惕地转身察看,眼睛事闪着绿莹莹的光,姣好的耳朵直立着。巴毕听到了诺拉睡意朦胧的声音,迫不得已时,他很有可能会伤害诺拉的,想到这儿,一股凉飕飕的恐惧传遍了他的全身。
“山姆?”诺拉的声音,“山姆,你在哪儿?”又是“咯吱”一声床响。她一定是摸到山姆在她身边,只听她又含含糊糊地说:“晚安,山姆。”
接下来,卧室里的呼吸声又均匀了,巴毕这才不安地小声问:“我们为什么不需要钥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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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告诉你的。”白狼说,“不过,还是止我先给你讲讲关于我们自由变形状态的理论,也好让你不至于自我毁灭,巴毕,你一定要了解其危险所在。”
“银制饰物?”他说,“还有白天的日光?”
“我要讲的这条理论极有概括性,”母狼告诉他说,“我不懂多少物理,说不出那么多的专业性术语,但是我的朋友以浅显易懂的语言,把理论的主要内容讲得很清楚。他说,在思维与物质之间的东西是盖然性,”
巴毕不觉一惊,想起老蒙瑞克博士的讲座内容。
“有生命的东西小仅仅是物质。”她继续讲着,“思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一种能源结,那个朋友这么说的。这种能源结是由原子的震颤和物体的电子所产生的,然而通过原子盖然性,控制着原子的震颤,我的朋友专业术语可多哩,不过,大概意思就是这样吧,”
“有生命的物体中的能源网络,是由物体本身所支持的:通常这个能源网络属于这个生命载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并能够在物体生命停止后,存活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朋友是个很保守的科学家,他不会把这个生命能源网络称为灵魂,他说人们还不能证明这一点。”
她的绿眼睛诡秘地微笑着,似乎她知道的远比她说出来的多得多。
“然而,我们体内的这种生命形式,远比真正的人类要突出得多——我的朋友做过实验,并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的生命形式更具变幻性,更加少地依赖于生命载体的物质形式。而在这样的自由变形状态中,他说,我们可以将生命能源网络与生命载体,也就是我们的躯体相分离,利用盖然性的链结,与其它的任意原子相结合。这样一来,空气中的原子就更加容易控制。他说,这是因为氧气,氮气和碳的原子形式是一样的;而我们体内存在的链结正是由这些原子所组成的。这也就是危险所在。”

“银制的东西?”巴毕说。
“还有日光?我简直闹不明白——”
“日光的震颤率可能破坏,甚至销毁思维网络。”她告诉他说,“因为两者的震颤率是相矛盾的。
当然,在通常的情况下,我们的躯体可以起到保护作用。但是,当我们以自由形式存在时,也就是当我们变形时,就没有任何保护了。所以,千万别在日光中变形。”
“我不会的。”巴毕颤抖着磕磕巴巴地说,“那么,银这种东西,又怎么伤害我们呢?”
“还是原子震颤,”母狼轻声说,“当我们变形时,一般的物质都不能成为真正的障碍,所以,我们用不着山姆的钥匙。门呀、墙呀,看上去好像是真实存在着的,是的。但是,本质的主要成分是氧和碳,我们的思维网络可以抓住震颤中的原子,穿透它们。其容易程度就像穿透空气一样。对于其它很多的物质,我们都能用来作为运载工具,只需稍微费一点儿力气。但是,银却是一个致命的例外——我们的敌人深知这一点。”

“呵——”巴毕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为什么?”
巴毕听着,不由地想起罗维娜,她的那些粗大的银制手镯、戒指,她的银制胸针、银制串珠,还有她的大黄狗脖子上的银制颈圈。
想到这儿,巴毕吓得脊背上的灰色毫毛全都耸了起来,身体不住地颤抖。
“不同的元素其原子数量不同,电于的震颤期也不同。”母狼又接着解释说,“我的朋友对这些都做过解释,可我记不清那些术语。总之,银的震颤是特殊的,没有盖然性与之相对应,我们对银是无能为力的,不能在银制物体中打开通道。而且,银的电子震颤还会与我们所发出的震颤冲突,破坏掉我们的幻形模式。所以,银是大毒,威利。银是杀死我们的武器,千万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巴毕小声答应,满心余悸。
他使劲抖抖满是灰色狼毛的躯体,试图甩掉一直缠绕着的恐惧感。白色母狼警觉地听着屋里均匀的鼾声,然后,优稚地抬起一只前爪,招呼巴毕,巴毕赶紧朝她跑垃去。
“我不会忘记的。”他说,“但是我想知道你的那个搞物理的朋友是谁。”
母狼讥讽似的对巴毕笑着,露山鲜红的舌头:“嫉妒了,巴毕?”她的声音里不无柔情。
“我就是想知道。”他继续坚持着,“我还想知道这个期待着的黑暗之子到底是谁。”
“真的,巴毕?”母狼鲜红的舌头又掉了出来,她笑得更开心了,“你会知道的,”她像是在许诺,“等你证实了自己的能力时,你就知道了,不过现在,我想你已经明白我们的自由幻形状态,和在这种状态下潜在的危险,对吧。好了,趁山姆还没醒,让我们开始干活吧。”
她一路疾步小跑到书房门口。
“喏,现在你明白了。我来帮你通过这扇门。”她轻声说道,“我的朋友教过我怎样理顺木质最重元素的电子不规则震颤,不然,门上的油漆就可能是一道障碍。”
她绿荧荧眼睛的目光紧盯住门的下半部分——巴毕记起老蒙瑞克博士在课堂上曾讲过的盖然性理论。所有的物质中,都存在着相当多的空间,博士解释说,只是因为原子震颤运动的不规则性,才使得那个黑色的灯盏不会从貌似实在的桌子上漏下去。宇宙间没有任何物质是绝对的,只有盖然性是真实的。根据艾溥露的那位不知名的朋友的理论,思维网络是受盖然性约束的。

“等一下。”母狼轻声发着指令,“来,跟我来。”
她目光盯视的书房下半截门开始分解,像烟雾一样化为乌有。有一瞬间,巴毕看到的固定门铰链的螺丝,和其它的框架结构,像是被放在爱克斯光下透视一样。接着,金属的部分也分解了,母狼纤细的身体就从分解掉的门中悄悄钻了过去。
巴毕费劲地跟在后面。他感到他遇到了些阻力,阻力是从门原有的木质部分来的。他穿过门的时候,能感到像是有什么轻轻刮住身上的毛。他进了书房站定,像要窒息似的不住哀嗥。白色母狼赶紧跑过来扶助他,屋里有什么东西,什么致命的东西。
巴毕到处嗅着,寻找危险所在。屋里充斥着纸、干了的墨水和书脊上胶水的霉味道,旁边衣橱里樟脑味,山姆写字台上芬芳的烟草味,还有曾在书柜后面筑窝的老鼠发出的像麝香一样好闻的气味。不过,巴毕所闻到的那种奇怪的、令他害怕的强烈恶臭气,是从写字台旁那个打着铁箍的绿木箱里发出的。
这股直冲鼻孔的恶臭味,像是在地下埋藏了许久而腐烂了的东西,它使巴毕想起基金会塔楼里明显的不祥气氛,这使他恐慌,可又闹不懂原因。母狼站在他身边,突然停止了低嗥声,眼里闪动着仇恨,同时也显得紧张和恐惧。
“是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母狼的声音很微弱,“蒙瑞克在阿拉山挖出来的东西,在我们前辈的墓穴里——是曾毁灭了我们同类的武器,现在山姆打算再次使用这些武器。我们今晚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搞坏。”
巴毕却浑身发抖,恐惧地向后退。
“我感觉很不好。”他不安地说,“我感到呼吸很困难,这味道一定有毒。我们快出去吧。”
“巴毕,不要当懦夫。”母狼翘起嘴唇,讥笑似的暗示巴毕,“箱子里的东西一定比狗厉害,也比我们的同类能对付的日光,甚至银都更厉害。我们一定要把它破坏掉,不然,我们都会重遭厄运。”
说着,母狼伏下身,白色的狼毛戗立着,慢慢向那个硕大的术箱接近。巴毕满腹孤疑,极不情愿地跟在后_葡。那股难闻的气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颤颤抖抖。
“扣吊锁!“他呻吟着,“山姆一定猜到——”
这时他发现母狼眯细双眼,盯住涂着绿漆的箱子凹进去的一面。
噢,他记起母狼可以控制原子的盖然性。箱子的木板部分变得模糊了,显出捆绑箱子的金属部分。螺丝分解了,宽宽的铁箍也分解了,然后,厚厚的锁扣也分解了。母狼低嗥起来,狂怒地发抖。
“银!”她大口喘息着,抖缩着靠在巴毕身上。
分解掉的木质箱子有一层衬里,是白色金属镶嵌的,不能被分解。银的原子与思维网络之间没有链接。
发出恶臭的东西仍好然然地呆在箱子里。
“巴毕,你的老朋友们很聪明!”母狼哑着声音嗥叫着,晃动着前爪,“我知道这个木箱很重,却没曾想里头还有一层银衬。我看,现在我们必须要找到钥匙,把扣吊锁打开。如果不成,我们就得把房子烧掉。”
“不!”巴毕颤抖着说,“不能在他们睡觉的时候这么干!”
“你可怜的诺拉!”母狼毫不掩饰地说,“那你为什么坐视山姆跟她结了婚?”母狼露着鲜红舌头,冷峻地嘲笑说,“火,是不得已的最后一招,”她告诉巴毕说,“银的原子震颤会要了我们的命。还是先找钥匙吧。”
他们朝着门的方向,朝着传来鼾声的方向匍匐着,突然——巴毕感到浑身“突突”地震颤起来,整座房子似乎也颤抖起来。在突来的恐慌中,母狼呜咽着,从巴毕身边跑开,冲向山姆剧烈晃动的写字台。如同催战鼓般的喧闹声嘎然停止了,巴毕这才意识到,是电话铃响了。
“哪个蠢货现在来电话?”
白狼急匆匆地嘶嗥着。巴毕听到山姆躺在床上,睡意惺忪的含糊声音。刚才静悄悄的房间,现在如同一张收了口的网,他真想立即逃之夭夭。电话铃如果再响一声,山姆肯定就会醒了,书房门锁着,巴毕招呼着母狼,不顾一切地冲向黑暗中空旷的地方:“我们快离开这儿——”
白狼已经蜷起身体,轻轻向上一窜,跳上了山姆的写字台。
不等电话铃再响,就用灵巧的前爪,小心地提起了听筒。
“别出声!”她发着命令,但声音很温柔,“听着!”
小小的书房里气氛顿然紧张异常,写字台上的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分外刺耳。巴毕听得见山姆·奎恩梦呓般的声音,像是在问话,接着,又是鼾声。厨房冰箱的发动机的“嗡嗡”声停了,巴毕能够听到听筒里细小但很急切的声音。
“山姆?”是罗维娜·蒙瑞克的声音,“山姆·奎恩——能听见我吗?”巴毕听到卧室里不安的低吟,然后,又是山姆·奎恩疲惫但又躁动的鼾声,“诺拉,是你吗?”写字台上的听筒里又传出声音,由于害怕声音显得很尖利,“山姆在哪儿?告诉他给我打电话,好嘛,诺拉?我要给他提个醒——告拆他,是关于巴毕的事。”
白狼蹲卧在听筒旁,她的前爪伸出很长,像是要一掌打碎听筒似的。她的耳朵竖起听着,斜视着的绿眼睛里含着仇恨。
“谁?”听筒里微弱的声音显得很害怕,“山姆?”那声音轻轻叹息了一下,“诺拉?你怎么不——说话——”
听筒里传出来一声尖历的叫声,巴毕真怕会传到卧室。那边儿的罗维娜一定也吓坏了,“咔嗒”
一声,她挂断了电话。白狼放下听筒,眺回到巴毕身边。
“那个该死的,老朽的寡妇婆!”白狼轻轻地喘着气说,“她知道的太多啦——她失明上前看到的太多了。我真担心,她所知道的一旦告诉了山姆。就会使那个绿箱子里的东西发挥更大的威力。”
她长长的耳朵贴在脖颈处,又低声嗥叫起来。
“现在我们又多了一项工作,巴毕。”她以温和的口气对巴毕说,“我看,我们最好是在罗维娜·蒙瑞克和山姆·奎恩联系之前,就先把她干掉。”
“我们不能伤害一个又老又瞎的老夫人!”巴毕强烈地抗议着,“再说,她也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白色母狼不无讽刺地说,“巴毕呀,你要学的还多着哩。”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母狼的喉咙,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低很含糊,“一旦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儿,她就会背叛你的——”
说着,她摇晃着,瘫软在地毯上。
“艾溥露?”巴毕焦急地触摸着母狼的嘴头,“你怎么啦,艾溥露?”
“——糟了!”巴毕不得不竖起耳朵,才能听见母狼微弱的声音,“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你的老朋友奎恩居然不锁后门,就去睡觉。那个绿色的木箱是诱饵——他猜准我们弄不开箱子。那个箱子里的鬼东西是致命陷阱。”
巴毕差点儿忘记了,刚刚进书房时的那股强烈的难闻味道,刚才乍闻时,真有点儿受不了。可现在他扬起鼻子,使劲儿再闻闻,好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似乎好闻多了,有股昏昏欲睡的奇妙感觉,他又使劲闻了—下。
“别再闻了!”母狼无力地说,“有毒。奎恩把它放往这,是想毒死我们。”地在地板上不住地抖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我们必须放弃这个箱子——去拜访一下你的那位亲爱的朋友罗维娜,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的话——”
地瘫软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艾溥露!”巴毕喊着她的名字,“艾溥露!”
母狼还是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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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暗中的杀机


飞客行·OCR
巴毕身体摇晃着,叉开四肢,站在母狼毛茸茸的松软纤细的躯体旁,以免瘫软在地上。他嗅着木箱里的东西发出的气味,一种神秘的、与人类已知的历史一样古老的秘密武器。它曾打败了与巴毕、艾溥露一类的物种,从那时起,这种武器连同被它消灭掉的物种的遗骨一起,被长久地埋葬在阿拉山上。今天看来,这种武器又要把他杀死。然而,它所释放出的气味,却是如此芳香怡人;巴毕昏昏沉沉地思量着,这个东西为什么有这么怪的气味。


想着,想着,巴毕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他就要躺下,睡在母狼的身边了。他觉得疲倦极了,这种古老而又奇怪的芳香味,好像抚慰着他,忘却所有的烦恼、忧愁和疲惫。他深深地呼吸着,准备马上就躺下来。白狼蠕动了一下,他好像听到母狼微弱的声音在说什么:“离开我,巴毕!趁还没死之前,快离开!”
巴毕恍忽意识到,母狼正经受着痛苦。他喜欢身后木箱里散发出的这种古老奇特的沁香,可是,这般沁香味正在杀死艾溥露,他必须马上把她弄到外边上,然后,他再回来,继续享受它的芬芳,悄然入睡。巴毕叼起母狼后颈部松软的皮毛,用力把她向刚才分解开的门边拖过去。
巴毕站在门前,不觉大吃一惊,嘴巴大张开,母狼的躯体随之滑落下来——分解开的门正在重新合拢,黑色的螺丝钉和金属的锁头重又浮现成形,乌有的木板门板重又变成真实的木版门。这个静悄悄的书房可真是个放着诱饵的陷阱——巴毕恍恍惚惚感到,陷阱更加真实了。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撞击木门,实实在在的木门把他一下子弹了回来,他竭力去回忆蒙瑞克博士课堂上讲的,和艾溥露的朋友讲的有关盖然性的理论:所有的物质主要都是由空间构成的: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只有盖然性是真实的。他的思维是一个能源网,这个能源网,可以利用盖然性,捕捉到门的原子和电子,从而理顺不规则的物质震颤,打开一条通道。

巴毕吃力地回忆思索着这些理论——门,照样还是实在的门。
母狼纤细的躯体在他脚下一动不动。他自已得努力控制着,才不会也随着倒下去。木箱中古老而怡人的芬芳更浓烈了,他使劲儿呼吸着,舌头长长地吊在外头。古老的芳香将结束他的所有的麻烦,和所有的苦楚。
母狼在他脚下轻轻地耸动了一下。
“盯住门,打开通道——我——帮你——”
巴毕躏跚着,盯住门的木板,试着再次分解木门。只有盖然性是真实的,他背诵着。可这只不过是些毫无意义的空话而已,门还是门。这时,巴毕感到母狼身体发出一股微弱的力量,他趁势努力去配合。慢慢地,极其微弱地,巴毕感到门己抓住了一种特殊的、全新的感觉,随着这种感觉,他能够延伸,也能控制。
木质的门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分解点。他拿不准,但仍努力使分解点继续加大。母狼在他脚下又颤抖了一下,就僵直不动了。分解的通道开口仍不够大。巴毕继续努力,芬芳味的刺激使他左摇右摆,很难站稳。开口慢慢扩大了,巴毕叼起母狼,跌跌撞撞地向门挣扎过去,和母狼一起,爬过了门上的通道。
沁香的木箱被抛在后面了,巴毕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再回到木箱旁边。不过,肠胃翻腾得厉害,他趴在狭窄的过道上,浑身发抖,很想呕吐。在昏昏沉沉中,他听到山姆写字台上电话听筒里传出接线生不耐烦的声音。接着,“山姆——山姆”,诺拉的声音从卧室里传过来,听上去,她睡意朦胧的声音里,带着恐惧。
山姆不安地翻动身体,床跟着“吱吱嘎嘎”地响。幸好,山姆和诺拉都没有醒。巴毕哆嗦着站住,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用鼻头拱拱仍然僵直的白色母狼,又一股毒气味道从门缝钻出来,他恶心得差点儿吐出来。
巴毕拖起母狼,把她僵直的躯体甩到自己疲惫不堪的灰毛耸立的脊背上,虽然,母狼没有多重,可他仍步子踉跄,走过了厨房。厨房里仍散发着诺拉打扫过后,残留的清洁剂味道。厨房的玻璃门没上锁,他一拱,出去了。
他们终于安全逃出山姆的圈套,巴毕想着,不自在地边跑边抖了抖身体,皮毛杂乱的背上,还背着白母狼,他跑得再快,也不能一下躲开那股致命味道的侵扰。好歹,现在的夜晚,凉风习习,不住地钻进鼻孔里。巴毕重又获得了力量。
他驮着母狼,一直跑过大街,来到校园的草地,才把她放到盖满白色霜花的绿草上。东方已经出现了一缕晨光,像是对他们发出的警告,远处的农场上,公鸡啼鸣也能清楚地听见,还有一只狗,不知在什么地方叫着,危险的黎明就要来临,可是他还不知道该拿艾溥露怎么办。
巴毕一筹莫展,开始用舌头舔拭她白色的皮毛,她的纤细身体动了—下,谢天谢地,她呼吸了,开始蠕动了。她无力地摊开爪子,喘息着,鲜红的舌头掉在外面,黯淡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谢谢你,巴毕!”她颤抖着说,“太可怕了,要不是你把我弄出来,我非得死在山姆手里,你的狡猾的老朋走。”她带有野性的眼睛,又细细地眯成一条缝,“我做梦也想不到,箱子里的那个东西,能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看我们不可能搞掉它,真的。我们只能去攻击那些企图使用它的人,直到他们把那玩意儿再埋回地里,彻底忘掉,就像原来在阿拉山的山丘里那样。”

巴毕伸长着头,不赞赏地摇着头。
“攻击山姆?”他小声说,“还有尼克?和莱克斯?”
白狼喘着粗气,恶狠狠地说:“巴毕,你现在是和黑色帮派为伍的,没有人类的朋友。因为,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就会杀死我们。我们自己死没什么,但必须消灭掉黑暗之子的敌人。不过,山姆不是第一个,或者说,从那个电话铃响过之后,他不再是首当其冲的敌人了。我们要先干掉的,是蒙瑞克的那个寡妇女人,不能让她跟山姆联系上。”

巴毕从母狼身边挪开。
“不——不要伤害罗维娜!”
他呼吸急促,“她一直是我的真正的朋友,即使是裴瑞克改变了对找的态度之后,她仍然对我是那样的慷慨和友善。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简直会忘记她已经双目失明了——”
“你没有失明,是不是,巴毕!”
白狼对他龇着牙,突然变得很严肃。
“我也不认为,那个寡妇瞎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母狼缓和了声音说,“我相信她体内有很多我们这一类的血,所以,她对我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我们必须制止她——”
“不!”巴毕小声但坚决地说,“我绝不做任何伤害一个可怜的老夫人的事。”
“她并不会是好对付的。”
狡猾的母狼仍喘着气,“她在老博土那儿学了不少,又在非洲见了很多。你看见了,她带的那些银制首饰,用来防御我们。除了那只大狗以外,她一定还有其它的武器。她一定会很难对付,但是,我们一定要尽力试一试。”
“我不会的!”
“你会的。”她对巴毕说,“你要做你必须做的,巴毕,因为你是现在的你。今晚,你是自由变形的巴毕,而你人性的巴毕,是留在卧室的床上的,你与我并肩,奔跑于旷野,就像我们消亡了的同类,裁们要击射猎捕杀人类。”
她露出鲜红的舌头,朝着巴毕轻蔑地笑着,“快来,巴毕!趁天还没亮。”
白色母狼说着,就开始奔跑起来,而制约着巴毕的人性约束,此时非常脆弱,与母狼在一起,他一下子就摆脱了约束。于是,他跟在母狼后面跑着,跑过了绿色的草地,爪子踏过霜花,那松脆的感觉,使人愉快极了。每一种窸窣响起的声音,和微微飘过的味道,即使是飞驰而过的送牛奶卡车留下的汽油味,也芳香无比——都比他刚刚遭受的毒气味好多了。

过了学院大道两侧,他们来到了那所老房子附近。巴毕看到了前门上挂着的黑纱,迟疑地拖在后面。体态纤细的母狼,跳到了他的前面,她沁香的体味,扫去了巴毕心头的顾虑。
他的身体躺在远远的地方,人性的束缚已经解脱,姣好的白色母狼就在他的旁边,活鲜鲜,令他激动,他现在是和她在一起,他们是在跟随着黑暗之子。他跟着母狼,停在门廊前,等待前门分解化为乌有。
“罗维娜不应忍受任何痛苦。”他仍不安地小声说着,“她一直都是我最挚诚的朋友。我常来要地为我弹奏钢琴,一般都是她谱曲的音乐,忧郁、伤感又很美的音乐,她肯定应得到某种圣洁从容的结果——”
他旁边的白狼开始分解前门了。巴毕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刺激性的、令他愤恨的味道——狗的味道!他脖子上的毫毛一下子戗立起来,旁边的母狼的毫毛,也竖立起来,她低嗥着,绿莹莹的眼睛仍盯住门板不放,没有理会他嘀嘀咕咕的讨价还价。
巴毕卧在她旁边,看着门的底部渐渐化为雾状,化为乌有。一下子,他看到了熟悉的屋内陈设——黑洞洞的壁炉口,还有罗维娜的黑色三角钢琴。他听见急促脚步走米走去的窸窣声,看见朦胧的影子来回晃动。门闩一声响,门突然在面前大敞开来。
母狼抖缩着躲到巴毕后面,喉咙里低声呜咽着。
强烈的味道,从打开的门内扑面而来,比刚才看到和听到的都来得直接,来得突然。他闻到一缕淡淡的煤气味道,从壁炉那儿飘过来,钢琴上,山姆和诺拉送来的那大束玫瑰,散发着清香,还有罗维娜衣服上的香水,和樟脑的混合味儿。巴毕还能嗅山,罗维娜身上释放出干燥的热烘烘的夹杂着恐惧的体味。哦,当然,还有那只狗的气味,最强烈,最刺激,狗的气味,比起山姆的那只箱子的味道,要好得多了,但是,仍然挺够呛,让巴毕吃不消。这味道所特有的恐惧感,比人类更古远,他禁不住直打颤。不过,这也坚定了他的种族仇恨。他的每根毛发都戗戗立起,嘴唇向后使劲咧着。他四爪站定,屏住呼吸,紧缩着身体,准备迎接敌人的进攻,这个敌人是非常古远的,以至难以从记忆中追寻。

罗维娜·蒙瑞克从分解开的门前走过,她的大狗,四腿硬朗地靠近她站着,喉咙里不住地低吼着。
罗维娜穿着一件黑色长丝袍,直直地站在那儿。远处街灯的微弱光线,照在她脖领的银制领结上,照在粗大的戒指和手镯上,发出淡淡的寒光,她手里拿着一把银制的匕首,借着街灯的照射,闪闪发光。
“帮我一把!”身体团缩着的母狼低声说,“帮我把她拖倒!”
眼前的这个双眼失明的女人,手握匕首,紧牵措犬,曾是他的朋友。但是,她是人类一员,而他,巴毕,则与母狼为伍。他与母狼低嗥着,向他们的猎物靠近,再靠近。
“我抓住她的胳膊,”母狼喘着粗气说,“你咬断她的喉咙——别容她有机会用匕首。”
罗维娜站在门廊处等待着,分解开的门又恢复了原样。她的猎狗低声吼着,身体朝前,把锁链绷得紧紧的,罗维娜把它使劲向后拉,抓住锁链上的扣环。她的脸色苍白,头轻轻侧着,疲倦而又悲哀的样子。巴毕颤抖着,有些惊慌失措:难道她墨镜后面的眼睛能看见我?“威利·巴毕。”她轻声叫着巴毕的名字,眼睛向下看着,好像真能看见巴毕似的。她的举止仍然那么高雅,声音里带着一种伤心的责怪,“我早就知道你的危险,提醒你远离那个狡猾的小女巫。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的人性!”

巴毕脸上火辣辣的,羞愧极了,他退缩着,嘟囔着,不情愿地为母狼掩护着。母狼恼怒地低声嗥叫,对巴毕轻蔑地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巴毕不敢再有怨言了。
“威利,真遗憾,竟是你。”罗维娜用温柔的音调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向自己体内的黑色血液屈服了,唉,我一直希望你能把握住自己。不是所有的拥有黑色血液的,都一定会邪恶的,威利,这点,我是知道的。可是,现在看来,我把你看错了。”
罗维娜说到这儿,顿了—下,仍是直直地站立着。
“我知道你在这儿,威利·巴毕!”巴毕觉得罗维娜颤抖了一下,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匕首,看得出来,是用很好的餐刀改制的,“而且,我也知道,你想要干什么。”
她的大狗做好向前扑捕的姿势,凶狠的黄眼睛紧盯住母狼向前的每一步匍匐。罗维娜苍白的手,紧紧抓住狗的脖套,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黑色镜片后面的眼睛好像能看清一切。
“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
她小声但很严厉地说,“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杀得了的!”
母狼朝巴毕咧了咧嘴,继续向前靠近。
“准备好,巴毕。”她急促而紧张地说,“等我一抓住她的胳膊肘,你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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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毕摩拳擦掌,摆好架势,身体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目测着到罗维娜喉咙的距离。他抖了抖身体,甩掉最后的一点儿不情愿,他必须服从命令——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这个小母狼是他的同伙,而已经失去的人性,则是一场遥远的梦境。
“准备!”母狼高喊着,“为了黑暗之子!”
母狼悄声无息地扑上去,纤细的身体像一道白光闪过,龇着尖牙,朝罗维娜的胳膊冲上去。巴毕等待着母狼夺下罗维娜手中的匕首,体内的黑色蛮野和狂躁,急剧膨胀,急切地渴望着嗜血的快感。
“威利!”罗维娜低呜着,“你不能——”
巴毕屏住呼吸,准备扑跳上去。
特克大声狂吠着,发出最后的警告,罗维娜放开狗的脖套扣,向后闪开一步,同时,挥动着手中的银匕首。
母狼扭动着身体,设法躲开上下翻飞的匕首。罗维娜粗重的手镯猛地打在母狼姣好的小脑袋上。
母狼应声倒下,浑身乱抖,大狗抢上前去咬住她的喉咙。母狼无助地挣扎着,好不容易才挣脱大拘的撕咬,踉跄着逃开了。
看着母狼如此奋力地顽抗,巴毕对罗维娜的最后一点儿情感,顿时荡然无存了。他用尖尖的狼牙,撕抓特克的喉咙,狗脖子上的扣链,冰冷的银器刚巧击中他,一阵钝痛,他摇晃着身体,后退着。
“抓住她,特克!”罗维娜大口喘着气。
可是大狗此时已经放过母狼,翻转过来,直向巴毕攻击。
母狼乘机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下门廊。
“巴毕,我们快走!”母狼喊着,“这个女人的黑色血液太多了,跟我们一样的黑色血液。没想到她这么厉害。我们对付不了她,银器,还有那只狗!”
母狼说着,一路逃过草地,巴毕紧跟母狼后面奔逃着。
罗维娜虽然双目失明,可她的动作稳健自信,就像有眼睛的一样,巴毕心虚胆颤,害怕极了。
街灯的光照在罗维娜的银领结上,照在她的项链和手镯上,这些都是她的坚强盔甲,而那寒光闪烁的匕首,则是一件致命的武器。
“抓住他们,特克!”罗维娜对狗大喊着,“杀死他们!”
白狼和灰狼一起落荒而逃,他们跑过了通向校园的空旷街道。
巴毕下巴上挨的一击,现在正阵阵麻木,使他恶心,很想呕吐。大黄狗仍在穷追不舍,狂野的犬吠声越来越近。巴毕跑过校园的拐角,站定喘息,准备决一死战,白母狼忽然闪过,奔腾跳跃着,跑在大黄狗的前面,母狼在大黄狗的狂吠声中,毫不示弱,以同样狂嗥回敬着。她露出血红的舌头,一副狰狞的样子。大黄狗见势,便掉转头去,对付母狼。母狼引着黄狗跑过校园,向静悄悄的高速公路的方向,飞快地奔跑。

“抓住他们,特克!”双眼失明的罗维娜在巴毕后面高声大喊着,“帮我抓住他们!”
巴毕抖了下身件,不再去理睬罗维娜,心里却老大的不自在。
飞奔的母狼和穷追不舍的大黄狗,都已经跑出了巴毕的视线,可母狼的沁香体味,和黄狗的恶心臭味,仍然残留在宁静的夜空中。他能够听见远处黄拘的咆哮,咆哮声显示黄狗急于捕获母狼,巴毕也听得出,大黄狗有些烦躁了。
罗维娜仍在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巴毕。巴毕跑上高速公路,回头一看,罗维娜离他仅一个街区之遥。他看着她跑到校园草地的一条岔路边,被路边的镶路石绊倒,身体重重地摔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她毕竟是双目失明呀。
巴毕不禁一阵怜悯。他清楚地知道,这样摔下去,真够呛,罗维娜一定会摔得鼻青脸肿。不一会儿,罗维娜重新站立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追赶巴毕。巴毕看见她身上的银首饰,寒光闪闪,只得又接着逃命,逃向高速公路那边,白色母狼和大黄狗激战的方向。
巴毕借着交通灯光,再次回头时,罗维娜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这里正是中央大街和高速公路会合处,一辆小汽车向他们飞驰而来。巴毕使劲快跑几步,趴在路边,躲开车灯的强光,等汽车呼速驶过之后,他再州头看时,却看不到罗维娜了。
远处黄狗的吠声已变成了哀嚎,淹没在磨房的降隆声,和火车货场的轰鸣声中。巴毕还是能够顺着黄狗的强烈气味,辨别出他们所在的方向,他一路追踪,来到了火车站的货场。
在这里,他几乎闻不到狗的恶臭,也闻不到母狼的沁香,到处弥漫着机车润滑油热乎乎的气味,枕木的防腐杂酚油味,煤烟的硫磺味和干木村味。巴毕仍然靠仅存的一小点儿踪迹,追逐着白色母狼和大黄狗。突然,一辆拐进岔道的火车,喷着浓烟,“轰隆轰隆”地向他开来,一个扳道工站在道岔边上。
巴毕跳到一边,可巧司机就地放出一阵蒸汽,一股热漉漉的气浪,夹杂着油烟,金属的尘埃,扑面而来,就连扳道工吐出的带有强烈的烟草味的口水,也被气浪席卷得无影无踪,巴毕失去了跟踪的目标。
他焦虑地在铁轨上,一个劲儿地打转,希望能再闻到母狼或黄狗的气味。但是允斥在鼻腔里的,都是蒸汽、金属、杂酚油,还有部分燃烧的柴油混杂味,与整个工业区的化工厂废水沟气味,融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巴毕竖起耳朵,拼命地搜寻着。蒸汽机车轰隆声逐渐远去,圆形的机车修理厂里,传出各种机器的“咔哒,咔哒”声,从东面,河对岸的方向,另一辆火车,拉着汽笛,开了过来,巴毕再没听到狗的叫声。
他向东边张望着,眼睛感到一阵刺痛;随着渐渐泛亮的黎明,危险也在步步逼近。白色母狼不知去向,天亮了该怎么办。巴毕突然想起,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家,重新返回自己的躯体。
他在铁轨周围无目的地乱跑着,突然又听到了狗叫,缓慢而无力的叫声,是从磨房那边传过来的。巴毕朝着声音跑过去,他跑在两辆停靠着的货车厢中间,借此挡住些越来越强的亮光,巴毕终于又看见了白狼,她跳跃着向巴毕跑过来,姿态轻盈,但带着倦意。母狼机智地引着大黄狗兜了一大圈,现在一定很累了,而且,黎明的亮光也在消耗着她的能量。黄狗此时倒是来了精神,越跑越快,亮开嗓门,大叫着,很是得意,好像已经胜券在握了。

巴毕从车厢后面跑出来,迎上母狼。
“你休息。”他大口喘着气,说,“我来跟这个家伙兜圈子。”
天就要亮了,他不知道还能跟黄狗周旋多久,而且,身上被银器打得够呛,现在仍感麻木无力,但是,母狼是他的同伴儿,他义无返顾地从母狼那儿,引走大黄狗。
“不,巴毕!”母狼急匆匆地喊着。“时间不够了——我们现在必须呆在一块儿,”
他只好与母狼并肩奔跑,没有力气问她到底想干什么。东方越来越亮了,巴毕拐弯跑向河道的低洼处,这里的灌木丛,也许能避开点儿亮光,“这边儿,巴毕!”母狼照直沿着河岸跑着,“别离开。”
巴毕折回长满青草的坡地,跑着超过母狼。大黄狗仍追得很紧,边跑边疯狂地“汪汪”大叫着,淡淡的晨光在它脖子上的银链扣上,闪烁跳动着。巴毕努力躲过反射光,尽力和母狼保持同样悠缓的步调。
深绿色的河床,就在前面,淤泥和腐叶的气味,直冲进他的鼻孔。晨风吹过,飘来阵阵城里污水处理厂的腥臭味,流动缓慢的深绿河水中,散发着磨房排放的化学废气。
顺着河向前望去,晨光像天空中跳跃着的火焰,巴毕的视力开始模糊,眼睛火辣辣的,刺骨的日光,照得他不得不把身体缩得很紧。巴毕竭力控制住疲惫和沮丧,跑在白狼的前面。远处,火车的轰鸣,又响了起来,他们一起跑到狭窄的铁路桥上,白狼顺着铁轨的枕木,轻巧稳健地小步疾跑。巴毕跟在后面,看着桥下流动着的河水,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大黄狗一路追击,大叫着,几乎扑到他的身上。巴毕浑身打颤,尽量不看脚下的黑乎乎、油腻腻的河水。他眼睛盯准桥面,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去。黄狗紧跟其后,一步不放。

逼近的火车把路轨震得“锵锵”做响,汽笛声震耳欲聋,无情的车灯,从弯道上直射过来。巴毕刚好跑到桥的一半,有些手足无措,大黄狗在步步紧逼,他不顾一切地一阵狂奔,在火车到达前,冲过了桥面,白狼刚才的疲惫神情,此时荡然无存,她像一道白色的闪电,跑出去了很远,巴毕拼命地追赶着她,脚下的钢轨剧烈地颤抖着,铿锵的金属摩擦和撞击声响成一片。

强大的气浪冲过,整座桥在震颤。
母狼前腿支撑,后腿蹲坐,在铁轨边等待着迎面跑来的巴毕,脸上挂着对黄狗的冷漠嘲笑。
随着火车的强大气浪和扬起的灰尘,巴毕冲到母狼跟前。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黄狗最后一声绝望的哀叫——大黄狗跌入深绿色河水,溅起一小股水花。母狼抖掉落在雪白皮毛上的灰尘,看着眼前的一切,露出红红的舌头,微笑着。
“这下儿,特克先生算妥了。”地不无喜色地小声喃喃着,“待时机成熟,我们就该去对付它的女主人了,也得这么干净利索。
尽管她有银制武器,又是与我们一样的混血,我们还是得干。”
巴毕身体颤抖着,躲下路基,避开浮现出晨光的东方,火车的蒸汽漫漫散开了,轰鸣声也逐渐消失了,巴毕想起了罗维娜·蒙瑞克,她掉在路边的镶路石上,仍一瘸一拐地追赶,心被一阵怜悯刺痛,像被她的银匕首刺痛一样地强烈。
“我们不能那么做!”他打着寒战说,“可怜的罗维娜,我们已经伤害了她。”
“这是战争,威利。”白色母狼轻声说道,“一场种族战争,像人类与我们一样的古老。我们己经失败过一次了,我们不能再失败了。没有什么比那个混血的黑衣寡妇背叛了我们,更残忍的了。我们今晚没有时间了,不过,我觉得,我们已经破坏了她的计划,她暂时不能跟山姆联系了。”
母狼站在那里,姿态优雅而高啦。
“该回家了。”她踱着小碎步,从巴毕身边跑开,沿着铁轨向前跑击,“再见,巴毕!”
巴毕独自站在原地,东方火辣辣的日光,照射着他,痛苦和冷峻的感觉通遍全身。
他不知道回家的路线,但是,模糊记得自已的躯体,躺在贝克街的那间公寓的床上,硬邦邦的,还有点儿冷。他笨手笨脚的试着上挪动身体,就像要从梦里醒过来一样。
他的第一次尝试,像小孩子最初学走路一样,非常脆弱,不知所措。而且,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好像是他过分地启用了以前从未触动过的功能。而正是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刺激了他,他又试了试,想方设法逃避白日造成的更大痛苦。哦,他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奇特的变化,那种飘浮的感觉——然后,端端地坐在了自己的床边上。
窄小的卧室很冷,巴毕觉得浑身冷飕飕、硬邦邦的,一股莫名的迟钝。他急切地搜寻着灰狼所闻到过的那些怡人气味,可是,他的人类的鼻孔,什么都闻不到,连五斗橱上的放着的空酒杯里,也没有了威士忌的味儿,他可能感冒了。
浑身酸疼,疲倦不堪,他慢吞吞地走近窗户,拉开百叶窗。
黎明的鱼肚白光下,街灯显得不那么亮了——他从窗前退回床边,像躲开死神一样,躲开明朗的天空,做的什么梦噢!
巴毕迟疑地抹去额头上的一层虚汗,右侧犬齿一阵阵隐痛——哦,是尖狼牙,碰到了特克的银脖套扣链上,他回忆着梦里的情景,心里挺别扭。郎姆酒的后劲可真不得了,还是喝威士忌的好,只不过,应该少喝点儿。
噪子眼儿又干又疼,巴牛两腿僵直,走进卫生间,笨拙地抬起左手,抓住玻璃杯,想喝点儿水。他张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一看,这才发觉,阿佳莎姨妈的白玉胸针,还牢牢地握在手里。
巴毕沉着脸,瞧着那个奇怪的小胸针,和自己发僵的右手,瘦嶙嶙的手背上,一大道抓伤的痕迹,跟梦里吉米·蟋蟀的小牙咬伤灰狼前爪的位置,恰好一模一样。
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想尽力忘掉不愉快的怪梦。
其实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巴毕自我安慰着。他回忆着蒙瑞克博士心理学课上的一些内容:这一类的下意识现象,蒙瑞克博士认为,远没有做梦的人所感觉到的那么离奇,并且也更简短。
艾溥露不寻常的坦白,以及自己对她的矛盾心理,使得他在睡梦中起来——他理智地自我解释着——到五斗橱的雪茄盒了里拿出胸针。一定是盒子里的废刀片,划破了手背;要么,就是胸针的针尖划的。其余的只不过是,自己的下意识,在试图解释,当晚的事情,以及自己长久以来的某种渴望和恐惧。
一定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巴毕满意地咧开嘴,舒了口气,含了一大口水,漱着干渴的嘴巴。随后,伸手去抓威士忌酒瓶,想着给自己来个“以毒攻毒,借酒解酒”。他暗自得意,如此俏皮的自我解嘲,无意间,想起了梦中狗的味道,顿时一阵恶心,干脆放回了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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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噩梦之后



巴毕努力去忘掉刚才的梦。
他浑身瑟瑟发颤,回到床上,想接着再睡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梦里的一暮幕情节,不断地重现,萦绕在脑海,栩栩如生,如同真的发生过一样。他怎么也忘不掉,母狼猩红的讪笑;吉米·蟋蟀小嘴巴微微的颤抖;蒙瑞克夫人如何不顾一切地追赶,摔倒在路边的镶路石上,她双目失明,令人悲怜,可是,她的银匕首,又令人胆寒。
他翻身起床,僵硬着双腿,走到窗前,想也不想,“噌”地把百叶窗一把拉紧,遮住白日的强光。然后,往手背划破的地方,涂了些抗菌药水,仔细地刮好脸,吃片阿司匹林,缓解下巴上的疼痛。

由某些普通的原因,导致很有逻辑的梦,足很自然的,巴毕继续自我推断着,不需要格兰医生来做解释。很明显,诺拉·奎恩和蒙瑞克·罗维娜都不喜欢艾溥露,这很自然地在他的潜意识中,形成某种概念,于是,红头发的漂亮女郎,是只母狼;而他自己的自尊,又反过来推翻这种概念,从而导出灰狼的角色。蒙瑞克的悲剧成了荒诞的背景衬托,加上他自己的疲惫和紧张,交织出这样的一场噩梦。

应不足为怪。
然而,巴毕不满足于如此这般的理性自我分析,他要打个电话给罗维娜·蒙瑞克,证实一下,她的确一直呆在学院街,自己家的老房子里,她的狗,特克,一直跟她在一起。
他拨打罗维娜的电话号码,手指有点儿不听使唤。铃声响过很久,却没人接。也许,还都在睡觉,他希望是这样。最后,巴毕终于听到了瑞尔夫人的尖嗓门儿,喝问找谁,有什么事,她是罗维娜请来的清洁女工。
“如果罗维娜夫人已经起床了的话,请她接电话。”
“她不在。”
“啊!”巴毕声音哽塞,竭力按捺住惊恐,“那——请爱尔浮德小姐接吧。”
“她也不在。”
“什么?”他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她们去哪儿啦?”
“爱尔浮德小姐跟着救护车走的,去照顾可怜的蒙瑞克夫人。”
巴毕差点儿没把听筒扔掉。
“怎么啦?怎么回事?”
“蒙瑞克夫人,可怜的老夫人,昨晚她一定有些失常。她丈夫死得太突然了,而她自已呐,自打伤了眼睛之后,就时常有点儿行为古怪,你知道吧。”
巴毕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
“发牛了什么?”
“她晚上起了床,跟大黄狗一起出去了,她坚持要养那个讨厌的家伙。我猜,她是想像自己去追猎什么东西,她常有这类古怪的念头,是追猎伤害了她眼睛的那个东西吧,总而言之,夫人拿着一把餐刀,是她自己打磨好的,像匕首一样锋利,跑了出去。幸好,狗的叫声,吵醒了爱尔浮德小姐,她起来,跟着追了出去。”
巴毕听着,一声不响,浑身颤抖不止,“黄狗一定是跑远了,蒙瑞克夫人在街上摔倒了,可怜的老夫人,她看不见路,可跑得挺快,爱尔浮德小姐说,她一直追了二十个街区,真不知道。瞎着眼的老夫人,怎么能跑那么远。”
瑞尔夫人好像很满意自己的这番描述。
“爱尔浮德小姐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才喊了个出租车,把夫人弄回来。可怜的老夫人呐,皮都摔破了,血呀,一个劲儿地流,她真的有点像疯了似的,尖叫着,不肯松开手里的匕首,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匕首夺下来,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喊,要特克追上什么东西,要它抓住那东西,“爱尔浮德小姐给格兰哈文医院打了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又把我喊醒,给夫人打点好随身用品,然后,就把夫人送到医院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钟头。夫人不肯去医院,跟护士们挣扎,我真担心,她会伤了自己。”

“我——我记得,格兰医生给她看过病。”巴毕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夫人为什么不肯去呢?”
“她求我们带她到山姆·奎恩先生家去。看她那不顾一切的劲儿,我最后只好给奎恩先生打电话,可是,接线生说,奎恩先生的电话没放好,总是忙音。救护车来了,大家向她保证,会把事情都料理好,然后,硬是把她拖走的。”
“所以,夫人不在。”瑞尔夫人说完了,“有什么事儿吗?”
巴毕木然不知所措,小知该如何作答。
“喂?”瑞尔夫人尖着声喊,“喂?”
巴毕说不出话,瑞尔夫人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巴毕踉跄着,走到卫生间,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一股脑儿倒下去。一股热血直冲上头,他索性把剩下的酒倒进了便槽。如果威士忌跟这一系列的烦心事有关系,就真是该戒掉的时候了。
爱尔浮德小姐是个精明的护士——巴毕仍固执地疏通着理论上应成立的逻辑——把罗维娜送到格兰医生那儿是对的。机场上发生的一切,让罗维娜的确很难承受,自己对她情绪的担心,在睡眠中,产生了怪异的梦境。他无奈地咧嘴笑关,决定不再去把事实和梦境胡乱联系——蒙瑞克夫人可能就是这样,才变得有一点儿神经失常了。
心血来潮,巴毕抓起电话,拨特洛伊勇士花园的号码。
他不敢直接问艾溥露,是否从铁路桥安全回家了。他知道,自己做的梦,是不会伤害旁人的。但是,他想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去哪儿了。他可以找个借口,解释昨天为什么没打电话,并且,再约她一起出去,当他请服务员呼贝尔小姐接电话时,声音变得很急切。
“对不起,”服务员说,“我们不能打搅贝尔小姐。”
“我是朋友。”巴毕坚持说,“她不会在意的。”
服务员态度坚决,巴毕请经理接电话。公众形象,对宾馆饭店来讲,是很重要的。吉尔钦斯饭店,向来跟报界很合作。然而,艾溥露·贝尔好像确是个例外。
“对不起,巴毕先生。”经理喃喃着但很有礼貌地回绝道,“我们的确不能打搅地。对不起了。贝尔小姐通常要睡到中午,她早就留下话,如果不是失火或谋杀,严格禁止任何人,在此之前打搅。”
听到最后一句,巴毕尽量不让自己发抖。看来,这个红头发的实习记者,派头蛮大,下午出报,她要睡到中午。巴毕只好留言,转告贝尔小姐,他来过电话。他下决心不再去为那个梦烦恼自己。
他匆忙穿好衣服,在街角的丹笛风味快餐店停下,喝杯咖啡,然后一直开车进城。他想呆在人群当中,人类当中。他想听到打字机“滴答”、“滴答”的声响,“咯呤”、“咯呤”的传真机,“嘁喀”,“嘁喀”的排字机,还有“噗啪”、“噗啪”的印刷机,所有熟悉的声音。他在老爷子本·斯特的报亭前停下,问候莱克斯的情况。
“他简直垮了。”瘦嶙嶙的老人,情结很低落,“蒙瑞克博士去世,对他打击不小,昨天葬礼之后,他就不想见我了,也不怎么说话,说是得回基金会去。”
老人停住话。动手整理一打报纸。突然,斜着眼,看着巴毕问:“干吗不多报道点儿?我知道你在那儿,还有那个《号角报》的女记者。我觉得,如果有人像蒙瑞克博士这样去世的话,该是件不小的事。怎么报上什么都没说呢?”
“啊?”巴毕含糊其辞,“我觉得,该是头版新闻,我写了六百多字的报道,可能是我太伤心了,没去注意他们怎么选用我的文章的。”
“瞧——”老人递给他一份昨天的《星报》。他写的报道,一个字都没登,在后面一版,他才看见,一条有关的讣告说,蒙瑞克的葬礼于当日下午两点举行。
“我闹不明白。”他说着,耸了耸肩,跟搅得他心神不宁谜一般的梦相比,这不算什么。穿过街道,巴毕回到报杜办公室,这里有秩序的混乱,让他舒服。
他发现老板正在向秘书口授什么,这位秘书小姐,苗条的身材,一头金发;不过,老板特伊一直以拥有漂亮秘书小姐而闻名。他是个敦实、衣着讲究的男人,薄薄的一层红头发,尽可能多地盘旋覆盖住粉红色光秃头顶部分,只露着头顶的空白圈。他抬起蓝色的眼睛,狡黠地瞧了一眼巴毕,转动一下嘴巴里的雪茄,他的嘴巴很大,带点儿贪婪。

“给我找一下瓦尔文上校的档案。”他对秘书说,然后,把冷冰冰的眼睛,转向巴毕,“听葛莱德说,你是个出色的来访记者,巴毕。我想给你个机会,去搞搞专访,报道署你的名字,把瓦尔文上校,弄到参议院。”
“谢谢,头儿,”巴毕答应着,他对瓦尔文上校并没有多大兴趣,“葛莱德没登我关于蒙瑞克死亡的报道。”
“我叫他删掉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巴毕望着特伊粉嘟嘟的脸说,“我还以为,该登在头版呢。对人类的浓厚兴趣,一个迷离的神秘天使,老教授死了,他们从亚洲带回来的绿箱子里,到底是什么,话才说了一半儿。这是个好题材,头儿,”巴毕克制着自己的急切心情,尽量装得镇静些,“验尸官的结论是自然死亡,可是,他的那伙助手的言行却让人觉得,他们好像对死亡结论,连一个字都不相信。不管那绿箱子里是什么,他们总是藏着,甚至有点儿‘谈箱色变’了。”

巴毕咽了下口水,有意放慢说话速度。
“头儿,我想跟踪报道它。
给我派个摄影记者,我会有好报道的,能让克拉伦登一鸣惊人。我要搞清楚蒙瑞克去阿拉山干什么;他们害怕的是什么:他们把什么藏在了箱子里。”
特伊的眼神严厉并漠然。
“这种报道对《星报》来说,太张扬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争辩,“算了,巴毕。去跟踪报道上校吧。”
“太张扬,头儿?“巴毕重复着,“可你总是说,谋杀报道是《星报》的奠基石。”
“这儿的编辑原则,我说了算。”特伊不耐烦了,“我们不刊登关于蒙瑞克的消息。你会发现,任何一家大报社,都不会登的。”
巴毕忍住重重忧虑与不安。
“不过,头儿,我忘不了。”
他争辩道,“我要搞清楚,山姆·奎恩到底把什么藏在了那个箱子里。这事总是搅着我,弄得我做梦都是这事儿。”
“那你用你自己的时间搞,而且——自已承担风险。”特伊的声音,干巴巴冷冰冰的,“还有,不会发表。”他以严厉的眼光盯视着巴毕,嘴里叼着雪茄烟,不停地蠕动着,“哦,另外,记住,你不是个傻瓜。最好别喝那么多酒了。”
说完,他拉开桌上的雪茄烟盒,松弛了满脸的严厉。
“来根儿雪茄,巴毕。”他的声音缓和了下来,“这是瓦尔文上校的档案,我想要你出个他的传记系列;他早期的艰辛,在华府公众事业的业绩等等。选举人不喜欢的——别写。”
巴毕暗自想道。不喜欢的可多着呢,但口里还是答应着,“好吧,头儿。”
说着,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开始翻阅起那一大堆剪报。巴毕知道许许多多剪报里没报道的:下水道工程股票,高速公路丑闻,以及他的第一任夫人离开他的原因。让他来为这种令人生厌的家伙,涂脂抹粉,标榜公德,真是太难了,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瞪着打字机上方的日历照片出神:一只精瘦的狼,对着满月嗥叫,便情不自禁地想起梦中他所体验到的绝妙自由和强大的力量。

见他的鬼吧,瓦尔立。
他应该去搜集资料,揭开个个谜团:蒙瑞克的死,罗维娜的疯,艾溥露的奇怪忏悔。如果,是由于威士忌和巧合,使他胡思乱想的话,那么,他应该搞清楚真相。
如果不是,那么——即使是神经错乱,也会给《星报》采访记者的单调生活,带来些刺激,他把瓦尔文的材料塞进抽屉,到停车场开出自己的旧车,穿过中央大街,朝学院路开去。他怎么也不明白,蒙瑞克事件怎么就不符合《星报》的编辑原则?对普斯敦·特伊来说,压根儿就不会有什么事,能称得起“张扬”,无论见不见报,发不发表,巴毕都要知道那个箱子里到底有什么,山姆·奎恩一定已经把箱子搬到基金会的顶楼了,巴毕猜不透,那些木工和铆工在那里“叮叮咚咚”地干些什么——哦,这是梦里的情景,怎么又把梦和现实搅到一起了。

巴毕在交通路口往右拐,走到松树街,又往左拐,然后,停在山姆·奎恩家那所白色的小平房前。一切与梦中相仿——同样是那个有点儿生锈的垃圾桶,后院小沙堆上,帕蒂丢在那儿的玩具小铁铲。他上前敲门,努力抑制住忐忑不安的感觉,诺拉从厨房出来,给他把门打开。
“嘿,威利——快进来!”
诺拉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丝惊异。巴毕觉得她的眼神无光,眼皮微微有些浮肿,像是没睡好。
“山姆在家吗?”巴毕脚跨进门,顿觉一种冷森森的畏惧感,在这个清静善意的房子里,好像隐藏着某种致命的杀机。梦里山姆书房里的那股特殊气味,仍让他心有余悸,巴毕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四处闻着。可除了烤箱里喷香的烤肉味,他闻不到什么其它的了,诺拉看着他,显得有点儿疑惑。
“我来找山姆,再采访他一次。”巴毕告诉诺拉说,“我想再问问有关基金会的考察结果,他们在阿拉山找到了什么。”
诺拉疲倦地皱了皱眉头。
“最好别再提了,威利,”
她说得很快,声调干巴巴的,略带不安,“山姆不会说什么的,对我也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他们带回的那口神秘箱子里到底是什么,山姆根本不会让你看的。这两个晚上,他把箱子放在书房里——做梦都是那箱子的事,今天一大早,就因为梦惊醒了。”
“啊?”巴毕咽了口唾沫,“他做梦了?”
“他以为有人要把箱子弄走。”诺拉说着,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焦虑使她的蓝眼睛周围浮起了淡淡的黑眼圈,“我觉得那东西不光搅得山姆心神不安,也搅得我心神不安,我俩昨晚都没睡好,乱七八糟地做梦。我好像记得——”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睛紧盯住巴毕。
“怪有意思的,”她顺口说了一句,但没说到底记得什么,“今儿早晨,山姆书房的电话听筒是摘开的,我明明记得头天晚上是挂好的,山姆也把门锁好的,真不能想像,这怎么可能。”
巴毕无法解释这个谜团,也不去正视满脸狐疑的诺拉,咽了口唾沫,自我缓解一下紧张情绪后,突然问道:“现在山姆在哪儿?”
“去基金会了。”诺拉说,“从他回来,就有一帮人没日没夜地在那儿干。他告诉我说,是安装一套新的实验室。尼克和莱克斯开来一辆客货两用车,他连早饭都没吃,装上箱子,就跟着走了。”
她眼睛里满是祈望,看着巴毕。
“山姆告诉我别担心。”她说,“可我就是克制不住。几分钟前他还来过电话,说今晚不回来了。我猜,这次准是一个大的发现,会使他们一举成名,可就是理解不了他们的做法。他们好像都很——很害怕!”
她微微颤抖丁一下,满怀希望地说:“也许,莱克斯会告诉你——”
诺拉欲言又止。
“什么?”巴毕连忙问道。
说话间,诺拉把被肥皂刺激得红红的手,一个劲儿地在围裙角上擦着,紧张的情绪使得她的脸色煞白,脸上的雀斑显得很明显。
“山姆警告我,不许说出一个字。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威利—但是,我不是有意这么说,请你一定不要在报上登任何消息。”她的眼里同样带着恐惧。“噢,威利,我很难过,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巴毕轻拍着她圆润的肩头,向她保证说:“我决不会把你跟我说的写在报上的。”
“其实也没什么,真的。”她疲惫的忧心忡忡的声调里带着感激,“他们早晨走了之后,山姆又让莱克斯回来,把我们的车开走了。我本来准备上午把车开去,紧一紧刹车,可他们急着要用。山姆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今晚莱克斯要开车去州立大学,在电台上做一个广播节目。”
“广播什么?”
“我不知道——山姆告诉我说,基金会在电台买断时间,明天广播一个特别节目。他告诉我要注意收听,但不要事前乱说。我希望,他们能就这个可怕的秘密,做些解释。”她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威利,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
“我不会的。”巴毕保证道,“早晨好,帕蒂,你好吗?”
小帕蒂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屋子里走出来,抓紧妈妈满是肥皂的手。她蓝蓝的眼睛周围比诺拉的好像还要难看些,满眼的悲伤,粉嘟嘟的小方下巴,一副倔强的,忍着眼泪不哭出来的样子。
“我很好,谢谢你,威利先生。”她用低沉的声音回答,尽量不抽泣,“但是,可怜的小吉米·蟋蟀却发生了悲剧,他昨天晚上死了。”
巴毕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呼吸都要僵住了,他转过身去,干咳几声,掩盖住自己的惊恐。
“真是太槽糕了。”他的声音极不自然,“是怎么回事?”
帕蒂闪动着蓝蓝的眼睛。
“晚上来了两只大狗。”她很镇定地告诉巴毕,“一只是白色的,一只是灰的。他们要弄走爸爸书房的箱子,小吉米跑出来,不让它们动箱子,那个大灰狗就咬住吉米的后背,把它咬死了。”
巴毕打着抖,默默地转向诺拉。
“帕蒂是这么说。”她的声音疲倦,疑惑不解,“总之,她的小狗死了。早晨帕蒂哭醒了,要我到沙堆上找她的小狗,我们发现小狗果真躺在那儿。”
诺拉圆润的肩头耸了耸,对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无可奈何。
“我觉得是车撞死了小狗。”她很坚决地说道,“学院的有些男生,晚上开车不管不顾。也许,小狗被撞了之后,死前自己挣扎着,爬到了沙堆那儿,帕蒂一定是听到了小狗的惨叫,”
帕蒂沉着脸,争辩着。
“不是的,妈妈,求你啦!
是那个大灰狗干的,用它的又长又恶心的尖牙齿咬的,我看见了的,跟它一起的那只白狗挺漂亮的,我在梦里也很漂亮,是不是,妈妈?爸爸不是相信我了吗?”
“亲爱的,也许爸爸相信。”
诺拉转过来,面对着巴毕说,“的确是,帕蒂说了她做的梦,山姆脸一下子煞白,顾不得跟我们一起去找小狗,径直跑到书房,去看他的箱子。”
诺拉忽然把疲惫的眼睛眯成一道缝儿,看着巴毕。
“你脸色很难看,威利,不舒服吗?”
“我也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他边说,边装出强笑,“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我现在去基金会,跟山姆谈谈。”他把手放到帕蒂的背上,说,“吉米真是挺惨的。”
帕蒂甩开他的手,用妈妈的围裙,遮住满脸的泪痕。
“我想山姆不会告诉你什么的。”诺拉说,“如果他真的跟你说了什么,威利,告诉我,好吗?”她陪着巴毕走到门口,压低声音说,“威利,你瞧——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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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艾溥露的朋友


飞客行·OCR
红色黄色的落叶,装点着学院里的树木和草地,临近的人类学基金会的草坪,也是秋叶满地,浸在一片金黄的秋色之中。巴毕贪婪地呼吸着秋天的凉爽空气,回忆着梦里的怪气味,而现在能闻到的,却仅仅是些燃烧着的落叶气味。
在学院路上,他遇上一伙学生,六个一年级生在二年级生带顿下,拿着道具船桨,抬着兽笼,笼里装着“克拉伦登虎”,浩浩荡荡举行足球赛季前的仪式游行。这是当地的传统,与州立大学之间一年一度的足球赛开赛前,学生们总是要抬着吉祥物“克拉伦登虎”游行,巴毕算算,这周刚好是“虎崽回家周”。

吉祥物“克拉伦登虎”跟真虎一样大小,尖利的犬牙,花斑条纹,加上模拟的虎啸,颇有些惟妙惟肖。看着眼前的一切,巴毕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历历往事,这只虎是从州立大学“劫持”来的。
当年他们四个蒙瑞克博士门下的“赶骡人”,是那次劫虎英雄,也是在一次”虎崽回家周”的时候,他们开着莱克斯那辆老掉牙的卡迪拉克,翻过克拉伦登两面的山峰,乔装成州立大学方的印地安人,涂着战时的红油彩,加入战争舞蹈的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抢走了老虎。
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是在老博士把他驱出小组之前。他呆愣了片刻,琢磨着蒙瑞克为什么要那样做。但是,眼前问题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旧日的小怨恨。他在街角处停了车,果断地跨上人行道,朝基金会的大楼走去。
梦里那般久久萦绕不散的怪气味没有了,“叮当”作响的木工活计也停止了,此时的走廊里,灯光昏暗,人们表情严肃,有股不祥之兆。往日问询处的姑娘,今天换成了一个身体粗壮的男子,看他的样子,早已超过上大学的年龄。
“对不起,先生。”那个人阴沉着脸说,“今天,图书馆和展厅都不开放。”
“没关系。”巴毕用愉快的腔调回答着,“我只想找奎恩先生。”
“奎恩先生很忙。”
“那么,我找斯宾维克或是斯特先生也行。”
“他们都忙,今天不会客。”那人的脸色更加阴沉。
巴毕见自动电梯附近还有两个人,便准备将自己的“攻门技巧”施展一番。那两人穿着黄黑图案的克拉伦登虎T恤衫,但这样的打扮,看上去也与年龄不符,他们回头看巴毕的神态,很是警觉。巴毕见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想起山姆·奎恩雇用了保安,守护基金会。
他潦潦草草地在一张卡片上写道:“山姆,如果你现在能跟我谈谈,我们俩都会节省时间。”然后,把卡片连同一美元的钞票,一起推过问询台,讨好似的朝着冷冰冰的男子点头微笑。
“请把这个送给奎恩先生。”
那人不动声色地把巴毕的美元推回给他,拿起卡片向电梯走去。那人走路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个警察,他腰间的手枪,也把衣服拱起老高。很明显,山姆·奎恩想尽办法来保护那个箱子。
巴毕在保安们灼灼逼人目光的监视下,捱过了难熬的十分钟,才见山姆从电梯里匆匆走出来,努力掩盖着的焦虑紧张的神情,他没穿外衣,衬衣袖子挽得老高,一双大手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化学试剂味,脸也没刮,满面沧桑的样子,难怪诺拉那么伤心。
“这边儿走,威利。”
他的眼窝深陷,看见巴毕却没有什么友好的表示,只是领着巴毕径直穿过走廊,朝一间长长的房间走,巴毕有点儿纳闷儿,屋子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大洲的地图,还有的巴毕一时看不出是什么地图,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些是不同海岸的修复图,还有已经覆没了的大陆板块地质图。房间另一头是卡片穿孔机和卡片整理机,旁边是一排排灰色钢板文什柜。

巴毕思索片刻,猜想着蒙瑞克和他的助手们,在这里整理什么样的信息资料,分析的是什么东西。图上所标示的覆没了的大陆上的河流和山脉,比传说中的神秘亚特兰蒂斯岛屿和印度洋中的勒姆日阿古大陆还要古远。室内的研究工作看不出是结束了,还是半途中止了,因为今天这里的机器没开动,房间里光线也很昏暗,到处静悄悄的。
山姆·奎恩随手带上门,转身到另一张桌子旁,面对巴毕站住。房间里有不少的椅子,但他没请巴毕坐下,他下意识地挥动着攥紧的拳头,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最好别插手这事,威利!”他低沉的声调里,透出难以控制的强烈感情,“是为你自己好。”
“告诉我为什么。”巴毕不服气。
山姆脸部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深陷的眼睛,痛苦地瞟着那些远古地图,他干咳一声,声音有些哽咽。
“求你,威利——别问这个!”
“我们是朋友,或者说,曾经是,所以我才来这儿。有些事你知道,我也必须知道,告诉我,因为许多迫切的原因,我必须知道。”
山姆听罢,沉下了脸。
“我什么都不能说。”
“听着,山姆!”急切的心情使巴毕的声调变得有些强硬,“老蒙瑞克临终前,到底想说什么?你们在阿拉山到底找到了什么?也就是说,那个木箱子里到底是什么?谁是‘黑暗之子’?”
他顿了顿,但山姆仍木然地站着不动。
“你最好告诉我,山姆。”
巴毕步步紧逼似的又说,“你知道我是吃记者饭的,知道如何对信息来源保密。我终究要搞清楚,你那个箱子里是什么——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奎恩的蓝眼睛眯成了细细的一条儿,喉结上下不住地移动着。
“你不知道自已在瞎搅什么事。”山姆短促、低沉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按捺的痛苦,“你能不能别再干涉这事,也好保留下点儿我们多年的友谊,别再扮演那种到处插手的新闻记者啦?”
“我不是为《星报》采访。”巴毕立即为自已辩护,“报社对此不感兴趣。现在是我有些事情弄不明白,我要解开这些谜,山姆,不能让这些事儿把我搞成傻瓜!”巴毕激动得发颤,“我知道,你很害怕,山姆。不然,你何必做那些无用功,在机场上保护老蒙瑞克呢?不然,为什么要把基金会的整座楼变成一座堡垒呢?”他咽了口唾沫,“山姆,危险是什么?你害怕的是什么?”

山姆·奎恩固执地摇了摇头,“威利,不必再问了,”山_姆说,“即使你知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愉快。”
巴毕微微颤抖地站了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一点儿,”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足够让我精神失常的。我觉得你摆开一条可怕的战线,想与什么对抗,是件与我有牵连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山姆,我要和你站在一边。”
山姆·奎恩重重地坐到桌后的椅子里,手神经质地摸索着一块镇纸,巴毕一眼就看出,那是蒙瑞克的古罗马灯盏,灯盏上的黑釉图案,表现的是洛摩罗斯和瑞摩斯,战神瑞斯和人间女灶神所生的孪生儿子,两兄弟正叼着一只母狼的乳头,吸吮乳汁。
“不管你知道什么,都可能是不幸的,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他用力推开那盏陶制灯盏,呆滞地愣在那儿,深陷的忧虑眼睛打量着巴毕。
“我看你是胡思乱想。”他终于以温和的口吻说道,“诺拉告诉我说,你最近工作很累,酒也喝得很多。她很为你担心,威利,我想她是对的,你需要体息一下。”
他说着,把手放在桌上的电话机上。
“我看你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到其它地方休息休息,不要把自己搞垮了,我来给你安排,如果你同意去阿尔伯克基,乘今天下午的航班。”
巴毕眉头锁成一团,悄然站起身,一声不吭。
“你瞧,”山姆解释着,“基金会有一个小组在新墨西哥州搞挖掘,如果有成果,就能解释在印地安人到达之前,北美的人类为什么会灭绝,不过,你用不着为他们干什么费心。”
他脸上挂着希望的微笑,严肃的表情,缓解了许多。
“威利,休息一个星期,怎么样?”他继续说道,“我给特伊挂个电话,跟报社那边说妥,你甚至可以顺便写篇特写。晒晒太阳,锻炼锻炼身体——忘掉蒙瑞克博士。”
他说着,伸手去拿电话。
“如果安排好,你今天能走吗?”
巴毕摇了摇头。
“我不吃贿赂,山姆。”巴毕话音未落,山姆早已气得涨红了脸。巴毕继续说:“我仍然不懂,你到底要掩盖什么。不过,别想这样把我哄出城,我不走,我要呆在这儿,看个究竟。”
山姆缓缓地站起身来。
“蒙瑞克博士决定,不再信任你,威利——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山姆的声调平淡而冷漠,“他从未告诉过我们为什么。你可能挺好的,也可能有什么问题,可我们却不能冒险。”
山姆表情固执,脸色苍白,有些危险的样子。
“我很遗憾,威利,你故意如此无理。我并不是贿赂你。不过,现在我倒要提醒你,靠边儿,别插手,这件事与你无关,如果你再搅合,我们就不客气了。我很遗憾,可事儿就是这样。”他说着,无奈地摇着头,“好好想想,威利。现在,我得走了。”
他说完,大步走去开门,“等等,山拇!”巴毕抗议似的大声说,“哪怕给我一个有道理的理由也好——”
但是,山姆已经关上了门,匆匆地走掉了,巴毕紧迫几步,可是,电梯的门“砰”地关上了,差点儿碰上他的鼻子。巴毕觉察得到问询台那个男子冷摸的目光。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只有走掉。这座塔式的高楼,如今成了一座不可知的城壁。
巴毕回到路边停车的地方,转身看着那些高高的窗户,噩梦中他曾看到从那里闪出的蓝色弧光,为安放那只木箱,奎恩派人加固房间。他不觉又是一个寒战,搜索着梦里的那股难闻的怪味,虽然他现在闻不到什么,但梦里和现实情景如此雷同,真让他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的理智被完全锁进了那只戒备森严的木箱里。
一阵突如其来的非逻辑的焦虑,迫使巴毕钻进汽车,发动引擎而挂上高速档,打着旋拐上高速公路。傻瓜一个,他自责着。山姆那种既紧张又严肃既懊悔又害怕的复杂的表情,也实在不能让他心里踏实。
他驾车围着校园开,直到那股焦虑渐渐退去,才向城里开去。
看看时间,希望能给艾溥露打个电话,可现在还早。他记起现在该是为《星报》干活儿的时候,瓦尔文上校的档案,还在他的抽屉里。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但拒绝做任何标榜瓦尔文的报道,蛊惑选民。
噢,他突然想起,应该去看看罗维娜·蒙瑞克。
她为什么总带着那些古怪的银制旧首饰,不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她和蒙瑞克博士在尼日利亚到底挖到了什么,而那个黑豹的袭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关于蒙瑞克博士后期的研究工作,她知道些什么?她是否知道在机场伺机谋害博士的是谁?黑暗之子又是谁?如果她能回答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为他指点迷津,她的回答就是试金石,可以鉴别事实真相与威士忌造成的幻觉。

巴毕驱车开过办公室,米到中央大街,又拐向北上新河路。格兰哈文依山傍水,有一百英亩的面积,坐落在克拉伦登郊外四英里。
秋天的树木仍旧像一道屏障,医院的病房和理疗师的诊室,统统躲开高速公路上的视线。
巴毕把车停在主楼后面的停车场,医院是一座三层砖楼,活像个监狱。巴毕绕过砖墙,走进阴森森的接待室,这里如同银行前厅样井然堂皇,也可以说像为新神弗洛伊德修建的寺庙。一位苗条的姑娘,坐在一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写字台后面,俨然一副纯洁女教士之态。巴毕上前递过名片。
“我来看罗维娜·蒙瑞克夫人。”他说。
姑娘柔弱可爱的神态,使巴毕想起大学博物馆里一幅埃及公主的画像。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的,皮肤闪烁着象牙般的光泽,眉毛低低的,头顶部略显过长。她信手翻阅着一本黑色封面的书,向巴毕投出梦幻般的微笑。
“抱歉,先生,可我这儿没有您的预约名单,“她的嗓音给人睡意绵绵的抚慰,“您瞧,所有探视病人的,都须和负责医生提前预约,如果您能留下您的——”
“我现在要见蒙瑞克夫人,”
“我很抱歉,先生。”她慢条斯理的微笑,很是特别,“今天恐怕不行。如果您愿意再——”
“谁是她的负责医生?”
“请稍等,先生。”她象牙般纤细白嫩的手指,优雅地翻动着那本黑皮书,“罗维娜·蒙瑞克夫人是今晨八时入院的,她由——”
姑娘柔媚的嗓音美丽动听,像是尊小神灵,“她由格兰医生负责。”
“那么,我就见格兰医生。”
“对不起,先生。”她以甜美的声调回答,“见格兰医生要提前预约才可以。”
巴毕急得倒吸凉气,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往前走,看姑娘能怎样。姑娘乌黑的眼睛望着巴毕,而巴毕知道,她可以喊来足够多的强壮警卫,以保卫这座神圣殿堂的尊严,他很尴尬,揣摩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格兰哈文是全国一流的心理理疗医院,这个,他知道。所以,没有任何理由对精神病医疗机构怀有偏见。
“蒙瑞克夫人是我的朋友。”他对姑娘说,“我只是想看看她。”
“随意讨论我们病人的病情是不允许的。”柔弱的女教士媚态可掬。“格兰医生亲自负责的病人,您尽管放心好了,蒙瑞克夫人一定会受到最好的治疗和护理。如果您想探访的话——”
“不了,谢谢,”巴毕嘴里小声嘟哝着,走了出去。
逃离开姑娘异样的微笑,躲出秩序井然壁垒森严的殿堂,这座二十世纪供奉新神的高效率寺庙!
可怜的盲夫人不应成为它的牺牲品,他自言自语着。其实,格兰医生是著名的理疗专家,他对夫人一定会非常耐心,而且医术也是高水平的。
出了医院,巴毕大大舒了口气,愉快的呼吸着秋天的凉爽空气,让凉幽幽的感觉浸透整个胸膛,随后,急匆匆地回到车里。又碰了个钉子,不过,还有艾溥露那儿。想到艾溥露,巴毕的呼吸不觉急促起来,喔,活鲜鲜的红头发,快到中午了,他去把那枚玉石小狼还给她,问她是否也做了什么梦——爱尔浮德小姐瘦小的身影打断了巴毕的思路,她正坐在街角的汽车站等车。巴毕把自己的车停在路边,说顺路带她回去。

“太感谢了,巴毕先生。”
爱尔浮德小姐感激地微笑着,露出黄澄澄的假牙,她钻进车,坐在了巴毕旁边,“我刚好错过了上一班车。”她继续感激地唠叨着,“不知下班什么时候才来,我该请服务台的小姐帮忙叫辆出租,可我脑子乱成一团,不知该做什么,哎,可怜的罗维娜。”
“她怎么样?”巴毕急促地小声问。
“急性忧虑症——格兰医生在她的病历上这么写的。”爱尔浮德小姐说话带着浓重鼻音,声音里充满了担忧,“她还有些歇斯底里,小要我离开,可格兰医生硬让我走——他们给她服了镇静剂,让她安静下来。”
“什么?”巴毕的嗓子哽咽着,“像是什么问题呢?”
“地患有顽固性臆想畏惧症,格兰医生这么说,是一种奇怪的强迫症。”
“哦?”巴毕不安地皱着眉,“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对银制首饰的一贯态度,对吧?格兰医生管那叫‘臆想恐惧顽症’,昨晚上变得更严重了。我们今早晨给她包扎伤口时,把那些怪怪的银首饰摘下来——你知道,她摔倒了,到处都摔破了——可怜的,她疯了似的,要我们把首饰还给她。格兰先生要我回去,把首饰拿来,她见到首饰后,像得回了命一样,不住地感谢我,像是我救了她的命。”

巴毕尽量控制自己,不露声色。
“这种强迫症是什么呢?”
他无力地问道。
“我不知道。”爱尔浮德小姐微微驼着背,抬起头来,用迟疑又悲痛的目光看着巴毕,“夫人想见山姆·奎恩先生。她说有要紧的事告诉他,可荒唐的是,她不肯打电话,也不肯写条子,甚至不相信我会帮她转告,一个劲儿地求我把奎恩先生请到医院来,她要见奎恩先生本人,要提醒他什么。但是,医生是不允许的。”
巴毕觉得噪子眼儿发干,有东西卡住似的,他不再问了,惟恐爱尔浮德小姐看出破绽。车一直没有挂高速档,他手忙脚乱地挂上最高档,沿着新河路,向克拉伦登城里驶去。
“我实在太伤心了,可怜的罗维娜。”爱尔浮德小姐还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听得出,她的确很伤心,“看不见路,哎,什么也看不见,丈夫尸骨未寒,自己又是这个样。她不停地求我们把特克找回来,就是她的那只大狗。她昨晚把狗撒出去,就一直没回来,现在她说,她需要那条狗,要它在黑夜里保护她。格兰医生问她害怕什么,她就是不说。”

巴毕觉得浑身冰凉,他边开车,边呆呆地听着,不敢再看爱尔浮德小姐。他虽然正视着前方,但实际什么也没看见。忽然听到爱尔浮德小姐尖叫,他定睛一看,一辆大卡车开上了鹿溪公路桥。他的车开得太快了,他猛打方向盘,急踩刹车,随着车轮发出的刺耳尖叫,他们紧擦着水泥护栏,绕过了卡车,两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对不起。”巴毕哑声悄悄抱歉,“我只顾想罗维娜了。”
但心里暗自庆幸,爱尔浮德小姐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到了学院路,爱尔浮德小姐下了车,巴毕掉头回城里。
将近中午,巴毕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翻看有关瓦尔文材料,不耐烦地等待着和特洛伊勇士花园通电话。
当他最终拿起电话听筒时,要见艾溥露·贝尔的难耐心情却忽然消失了,除了无比诱人的美丽以外,巴毕不相信艾溥露比其他红发女郎更危险,可是,一股控制不住的突发无名恐慌,迫使他放下了听筒。
最好等一等,待恢复正常再说,巴毕劝解着自己。也许,不打电话更好些,直接去。如果他把白玉胸针当面还给艾溥露,她会如何?巴毕想亲眼目赌那一场面。
该吃午饭了,巴毕并不觉得饿。他在一家店停下,喝了杯汽水,又到珉特酒吧喝了杯烈性威士忌。还是这杯威士忌管用,他顿时来了精神,那么该到瓦尔文的法律事务所采访了,也好借此换换脑筋,兴许能对艾溥露这个谜团找到新的视角。
政治家瓦尔文和蔼可亲,他请巴毕喝了杯威士忌,然后便滔滔不绝起来,都是关于他的对手们如何地不择手段。但当巴毕提起下水道工程股票一事,瓦尔文上校的热情和诙谐,便都不见了。他称忽然记起了一个重要约会,巴毕只好告辞,回到自已的办公室。
可他无法集中精力,脑子里除了那个严密把守的木箱子,就是山姆·奎恩令人不快的威胁;他也忘不了,梦中的罗维娜手持银匕首,穷追不舍。她到底要告诉山姆什么;一只绿眼睛的母狼,跃然纸上,在他的打字机前狞笑。
没有必要再拖延了,他推开瓦尔文的材料,决定对艾溥露之谜探个究竟——又是一阵恐慌,他等待已久的恐慌。
已经两点了,艾溥露早应该出来了,如果她真是《号角报》的见习记者。巴毕快步到了停车场,开车回到公寓,取了白玉胸针,一阵狂驶,穿过北主干道,驶向特洛伊勇士花园。
普斯敦·特伊的蓝色豪华轿车停在停车场,巴毕并不吃惊,因为特伊的一位动人的前任秘书,住在顶楼的公寓。
巴毕没在服务台停留,不想让艾溥露预先有所准备,再编山阿佳莎姨妈的故事。他要把胸针放在她的手心里,然后看她有什么反应,她的绿眼腈会怎样眨。巴毕不等电梯到,甩开大步“噔噔”上,二楼。
特伊粗实的背影,慢悠悠地走在巴毕前面,这仍然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巴毕想,也许那位前任秘书搬到了二楼。他沿着走廊向前走,二楼2-A,2-B,下一个门该是2-C——巴毕忽然屏住了呼吸。
他见走在前面的特伊,在2-C前停下,巴毕张大嘴,吃惊地望着。粗壮身板的矮个子特伊,身穿笔挺的双排扣西装,系着一条紫色领带,他既不敲门,也不按门铃,而是掏出钥匙。自己打开了公寓的门。巴毕听见艾溥露·贝尔天鹅绒般圆润的声音,声调很低,很亲热,随后,门关上了。
巴毕跌跌撞撞地跑回电梯,朝着电梯开关狠击一掌。他觉得恶心,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确,他没有理由对艾溥露有任何特殊要求,她也说过,除了阿佳莎姨妈,还有其他的朋友。显而易见,她不是光靠在报社挣钱糊口。
不过,巴毕还是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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