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池莉

所以


爱是大恩不言谢的深与厚

  感谢恨以及所有复杂的情感

  请相信,作为女孩,我特别想做一个好女孩。

  作为女人,我也特别想做一个好女人。

  撇开所有外界因素,就我个人的愿望和动机来说,都是良好的。

  事实上,多年以来,对于生活,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爱情、家庭、事业等各个方面,我都是全力以赴的,也都是煞费苦心的。然而,大大小小的结果,似乎都不美妙。因为,我实在无法想到,生活会有这么多因为。

  不过,我不会轻易承认这些结果。我坚信,只要我生命不息,所有结果都是过程。我会不屈不挠的。我可以郑重地,把手放在我的前胸,我的心脏部位,我良心所在之处,对天,发誓。

  所以。

  我早恋,并且,早婚了。

  这场早恋进行了三个月,婚姻持续了两个月。不到半年,一切结束。太快了。形如闪电。我从街道办事处一个女人手中接过离婚证,出门就撕碎了。抬头望苍穹,我的天空依旧湛蓝,雁过无痕。

  一个女孩子的初吻,积累着奇异梦幻和纯洁热情的初吻,比童话和神话都要神圣的初吻,比泉水还要清冽的初吻,在没有对应、没有感觉的情况下,不可再生地,浪费了。处女膜呢,尽管在深夜校园的女大学生宿舍里,被故意地强调为一片普通粘膜,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却依然存在重大的象征意义。同样,它也是只有一次,不可再生(修补绝非再生!)!它是少女的守护门神,它是女性肉体一个质的区别标准,它的破土,应该满含春的消息!应该正是时候,正是季节,正是地方!应该新鲜,温暖,神秘,感动和欢天喜地!如果缺乏这一系列的“应该”,那么,可以肯定,女人损失惨重。无言的惨重!无法挽回的损失,此生此世!已婚与未婚,上床与未上床,真的没有区别吗?当然不。

  当然当然,我可以掩耳盗铃。

  1980年,当我以18岁的年龄(太小了!)参加高考的时候,我父母居然破天荒地不再要求我早点关灯(节约电费)。我父亲,居然主动给我一些他自己的钱(就不必告诉妈妈了),以便我购买高考复习资料。我母亲,在那个炎热的夏天,居然想起她的小女儿叶爱红,已经13岁了,比姐姐高出半个脑袋了,是一个大姑娘了,她可以洗涤自己每天换下的衣衫了。叶紫可以暂时不洗涤全家的衣衫。可以暂时不做饭(母亲下班赶回来做)。因为,“叶紫需要时间复习!”,因为,“现在四人帮被粉碎了,邓小平复出了,新的春天到来了,中国要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了,对文化知识的重视空前提高了!”,我母亲是多么忧虑啊。她捋着她四十多岁的斑白鬓发,从挂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上方,探出美丽而忧虑的眼睛,望望我,再望望我的父亲,预计我惨淡的未来。“如果叶紫考不上大学,没有大学学历,将来就只能顶我们的职,在碾米厂上班。她政治上又不红,又没有技术,最多做一个勤杂工人,一辈子,那可怎么好呢?”

  学校,我的救星!我怎么能够不考上大学?

在我大学毕业前夕,那天,我在宿舍,实在睡得骨头都酸痛了。我就起床,到处去溜达。尽管已经吃过校医开的感冒药,我依然高烧未退。

  这次的高烧,是令我终身难忘的。它给我带来了两个意外的惊喜。一个是美貌。当我在校园里溜溜达达的时候,人们的纷纷注目,以及极高的回头率,促使我在教室的窗玻璃上,照见了自己的美貌。我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并且水气汪汪。我的两颧,浮动着胭脂红。我的嘴唇,艳丽宛若燃烧的炭火。我的行走,自然摇摆,飘飘若仙——因清瘦,因高烧,因乏力,因一条绵绸连衣裙,而飘飘若仙。我真是又惊又喜。我决心遗忘感冒,坚持溜达。溜达到要么美貌消逝,要么精疲力竭。

  我迎着夏日的凉风,穿过浓密的树影,来到湖边。就在湖边的游泳池畔,第二个意外的惊喜出现了:游泳池里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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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慢慢溜达过去的。游泳池里很多人,我相信他们都看得见我:一个因重感冒宛若仙女的我!果然有认识我的同学,高声叫道“叶紫!叶紫!”,她们向我招手,要我下水。我妩媚地摇摇头,款款提起裙裾,缓缓坐在一棵老樟树底下。啊,即将毕业了,分别在即,我的同学!我的校园!我校得天独厚的天然游泳池!我们烟波浩淼的东湖!啊!

  一个男生,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鹤立鸡群地出现了。他宽阔的肩膀上披挂着闪亮的夕阳,结实的窄腰,仅仅穿一条小小的三角游泳裤。他伫立在游泳池的边沿,脚尖踮起,双臂直指天空,俨然一尊西洋雕塑。就在他一跃而起,插入水面的瞬间,我被一种异样的感觉击中了:两团烈火窜出我的手掌心,而我的脊椎,灌入一股凉飕飕的寒气。

  立刻,这个男生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他背朝游泳池,面朝东湖,跳水下去,矫健地游向湖心,游向梅岭一号,游向那被葱郁的大树严密覆盖的地方。同学们故意惊呼:“关淳,那是毛主席居住的地方啊,当心警卫开枪啊!”当然当然,毛主席人已故,此地空余梅岭屋,想必再也不会有什么荷枪实弹的警卫了。噢,不管真假,这个男生关淳还是够勇猛!够特别的!

  关淳,这就是他的名字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一个好名字!不是什么建华卫东,不是什么张三李四,拒绝平庸,拒绝随俗,拒绝政治,还是单名,和我的名字十分匹配!噢!

  一些嘻嘻哈哈的女同学,穿着暴露的游泳衣,在关淳游来游去,要求辅导。关淳并不上当,他只是出于礼貌,简单地教练她们一下。他少言寡语,神态冷峻,眼光淡漠,对轻浮的女生不屑一顾。他简直是流落民间的王子,高贵的气质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到。关淳总共朝我看过来两次,第一次目光是迎接我在樟树下面落座。第二次目光是探望落寞的仙女。这次探望是动了心思的害臊的小男孩,偷瞟一眼,拔腿就逃。

  我再也无法平静。我深信,就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一个女生在大树下燃烧,一个男生在湖水里燃烧。

  傍晚,我假装恢复了食欲,和同学们一起去了食堂。我不厌其烦地端着饭碗,走访了许多饭桌,和大家混聊一气。于是,一切我都知道了(知道的同时脑子已经在考虑问题)。关淳不是我们武大的,是隔壁地大的(地质大学,学校的牌子也还不错),也是应届毕业生,地貌勘探专业,学校篮球队队长兼校游泳队教练(这说明他至少身体健康强壮),一个满汉混血儿(血缘有意思!),家住汉口解放公园路(太好了!本市有住房!)母亲是妇联干部(妇联是做什么的?不过总归是干部!)父亲是品酒师(啊!闻所未闻的职业!极其有趣!)

  够了。这样的家庭条件,我已经很是满足。游泳池的矫健男生关淳,带着他令人满意的家庭背景,久久浮现在我面前。我忘记了吃饭。我越过饭碗,打量着他,美丽的憧憬像肥皂泡一样,被我吹得满世界都是。我愿意,在走出食堂以后,被他挽住胳膊,带往他们家。

  在他们家,有他一个单独的房间(大小正常,通风朝阳。儿子嘛!)。我跟在他身后进屋。他把我简单介绍给他的父母。我只是需要羞涩的微笑,礼貌地叫一声“伯父”和“伯母”。然后,我就可以进入他的房间了。我在关淳的房间会很自在。我要求做自己的一些事情。关淳当然连忙答应。我可以让着间房的房门始终关着。关淳的父母肯定不会随便敲门。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父母都擅长装聋作哑(甚至连我父母都会!漂亮姑娘王汉仙进入了我哥哥的房间之后,我父母再就假装他们不再家里了)。

  作为女儿就惨了。如果她带了男生回家,她的房门就会被要求开着,父母会平均五分钟进来一次,他们需要寻找某个遗失的东西,需要看看客人的茶杯里是否还有茶水,或者,某种情形需要他们参与聊天,他们要亲切地询问男生这个那个,因为他们的女儿还是这样地幼稚无知,还完全不懂得待客之道。我惨啊!我的大学四年,总共只有三次男生来家拜访,次次都是无比窘迫。我不能继续悲惨了!我不能在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以后,还是我父母幼稚无知的女儿。我迫切地需要不被打搅和不被监视,迫切需要呼吸我自己的空气,否则我就会因窒息而死亡!

  我宁可回到他人家!我要老谋深算曲线救国,借他人的儿子,营造我自己的空间。反正,总之,一个女孩,迟早要处男朋友的。

我没有料到,心想事成的奇迹发生了。

  我带着一颗恍惚的脑袋,走出食堂,一步一步下台阶。食堂门口,有一群同学。他们忽然闪开,一条短短的甬道出现,我在这一头,关淳在那一头,我们两人,几乎是迎面相撞,我们的目光,来不及躲避,摩擦得火花四射。随后,再强行地被我们扭转到另外的方向。我假装看天,关淳假装看地。

  同学们兴奋地追问,他们说:“你们还需要我们介绍吗?”

  喂喂,还需要我们说‘这是叶紫’,‘这是关淳’吗?

  我佯装没有听见。关淳给他朋友一拳。同学们笑着离开了。他们笑得很是那个。那个:神秘,暧昧,怂恿,鼓励,不怀好意,居心叵测。就这样,一种很那个的笑,立刻把我和关淳,固定在了男女关系之中。

  局面是尴尬的,还是冒险的,因为大学禁止学生谈恋爱。不过,毕业在即,学校似乎不那么认真强调这条纪律了,甚至还鼓励情投意合的男女同学,在毕业之际确定和表明关系(只要事先没有因谈恋爱而影响校风。可是如果事先没有谈恋爱的话,怎么又可以在毕业之际确定关系呢?噢,复杂的社会。复杂的社会。),那么,学校还会在分配上考虑对情侣的照顾,比如让两个人一起支援边疆或者西藏。我不打算和任何男生一起去边疆或者西藏(只想将来去旅游)。不过,我可以浑水摸鱼,在学校纪律松弛的情况下,为自己物色一处合适的住处。因此,对于尴尬与险情,我都可以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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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关淳面前。他粗重的男性气息,吹拂在我脸上。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把一颗复杂的悸动的心,隐藏在校园里繁茂的植物里头。关淳首先开口说话。“走走好吗?”

  我点了点头。

  关淳迈开脚步。我也迈开了脚步。关淳在前面。我在他后侧。关淳高大的身影,在路灯的照射下,间断地遮蔽我。我抱着双臂,眼睛盯在地上,身体像羽毛一样地飘动。这样的情形,似乎并不那么诗情画意。但是我使劲地联想某些诗情画意的东西。

  很久没有谁说话。后来还是关淳首先开口。

  “你多大?”

  我说:“21。”

  “哦,这么小!”

  我说:“我上学早。”

  噢!学校,我的救星!我的天堂!我六岁就奔向你的怀抱,现在为什么我要离开?为什么我不报考研究生?为什么我不能容忍自己继续让父母负担?其实他们的主要负担就是每月十几元钱的饭票。十几元钱的饭票,对于我来说,为什么所欠之情沉重如山?难道,自己养活自己就那么重要?就那么荣耀?就算人格独立和有本事?就连叶祖辉,我崇拜的哥哥,还不是把自己的工资牢牢积攒在银行里,几乎是央求他回家吃饭(婚后又多了一张嘴)。可我,为什么要离开我亲爱的学校?以至于我不得不出此下策,色诱关淳,想让他把我带回他的家。老天爷,请原谅我,我知道,爱情应该是纯洁无瑕的,只有纯洁无瑕才会幸福甜蜜。噢!我真是卑鄙无耻!

  黑暗中,委屈的泪水模糊了我黑暗的视线,我是那么渴望在关淳眼睛里找到光明(正如诗里写的那样)。

  可是,我没有找到!

  关淳说:“咳,我都24岁了。我小时候因病休学一年。初中又耽误了一个学期。这次不是因病,是我逃学了。我跑到珍宝岛去了,要求当兵打敌人。当时我们家还在东北。我们东北人本来就不喜欢老毛子。苏修又在珍宝岛对我们悍然挑衅。我一听拔腿就往珍宝岛跑。”

  这还不算可怕,这里头还有一个男孩子的可爱,可怕的打击在后头!

  关淳的后半部分话是:“其实,关键是我讨厌学校。让一个活泼的孩子,死板板背着双手坐在那里,非得坐45分钟不可,这简直是太不讲道理了!难道一加一等于二,也都需要在课堂上学习吗?我们的学校和学校的教育方式,太不人道了,简直就是地狱!”

  我张口结舌。我只是“嗯嗯”两声。如果我开口说话,我一定会控制不了自己。我的嗓门开口就会是高八度。对不起!关淳同学,我完全不能同意你的观点!学校的学习,并不是仅仅教孩子们学习一加一等于二!它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比家庭环境更为良好的、更为人道的生活方式!因为,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学校生育的,因此学校不会像父母那样偏爱。学校对孩子们的喜爱,完全出自于公平竞争。同样的教室,同样的老师,同样的书本,同样的考试,再公平不过了!对不起!关淳同学,我酷爱学校,因此酷爱学习。我发现你和我完全不是一种人,我们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再见吧——当然当然,其实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咬紧嘴唇。咬紧嘴唇。

  黑暗的泪水,在黑暗的夜色里,夺眶而出。泪珠流到嘴唇傍边,被我悄悄地舔掉。我不愿意让关淳发现我在哭泣。我不想和他争论,也不想给他觉得我是一个神经兮兮的女生。更不想刚刚见面就吓跑他。无论如何,关淳高大英俊,运动的时候,体态尤其帅气,家庭条件很不错,尽管不喜欢念书,曾经逃学,也算是混到了一张大学文凭(学校的牌子也还不错)。他父亲还是一个品酒师(我太想看看啥样的人是品酒师)。

  而其他男生呢?站在我校的珞珈山上,放眼全校男生,风景是那样地不容乐观。大部分男生都来自于农村,他们矮小瘦弱,面呈菜色,说话吞吞吐吐,自卑感强烈得难以相处。就算人还不错,可是,他们在城市没有住房没有根基,还不知道要奋斗到什么时候。将来还必须每个月给乡下老家邮钱。想想都恐怖。我的愿望很简单而良好,我希望自己家庭和睦,夫妻拥有共同语言,两人都可以把完整的工资拿回家。

  “叶紫,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老?”

  “什么?对不起?你说什么?哦不,怎么会呢。”我语无伦次。

  校园的小路,弯弯曲曲,以多种可能性延伸。我跟随关淳,在多种可能性上走着,走着。我的感冒还没有痊愈,双腿沉重犹如灌铅。关淳根本没有察觉。树影。草丛。哧溜窜过小路的黄鼠狼。机警的猫。偶然遇到的同学。断断续续的语言。突兀,简短,无聊,出口便随风而逝,淡而无味。一切都味同嚼蜡,这就是浪漫的校园恋爱?校园恋爱只是看起来很美,仅仅看起来。

  最后,要感谢夜的深沉,深沉到应该分手了。关淳在我们两人毫无默契,也丝毫不在状态的情况下,突然把我拉到怀里。在体育馆阴暗的角落,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的两个身体差点可笑地摔倒。关淳用力调整,强有力地控制住失衡局面,还趁机亲了亲我的脸蛋。我浑身汗毛一竖。我用力挣扎和反抗,本能地,慌乱地,恼火地,徒劳地,挣扎和反抗。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的恋情。同学们称之为“甜蜜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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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闪电”有可能,“甜蜜”未见得。我诚实的解释没有任何人相信。女同学中我最好的朋友,也只会嗤嗤傻笑。我越急,她们越笑,倒是显得我欲盖弥彰。瞪着幼稚的她们,这些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或者,从来没有带着头脑谈恋爱的女大学生,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饱经沧桑了。一夜足以饱经沧桑。不解释了。去她们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午后,关淳来了。他请我去他们学校散步和吃晚饭。“看看哪个学校的伙食更好。”这是所有大学生都有的想法,被关淳谈恋爱的时候借用,关淳还真是大众化。

  轮流吃了两所大学的食堂四天以后,是星期六了。

  关淳对我说:“跟我回家吧。”

  啊?什么?哦哦,果然!终于!居然!就这么简单,梦想成真。我可以回别人家了!

  当梦想真的成为现实,它就和梦想不一样了。我困惑地看着关淳,竭力想弄清楚梦想与现实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对劲呢?关淳那满人的棕色眼瞳里风平浪静,纹丝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明白我的困惑(啊,满人!我们小时候的游戏。我们的武昌起义。我从黄鹤楼呼啸而下,追击满人的家眷。也许满人就是有可能无法沟通?)。

  自从第一个夜晚发生过身体碰撞之后,关淳再也没有碰过我,也绝口不提那样一种冒昧。对于同学们“甜蜜的闪电”一说,他只是笑笑。他只是对他的同学笑笑,或者给他同学一拳,完全不和我讨论,单单就是和我一起吃食堂。在人头涌涌的学生食堂,我们拿着饭碗,排队,慢慢移向打饭的窗口,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和叽叽喳喳,一阵阵激起我脸上的红云(可惜这红云是被学生们的指点和议论激起的,并不属于关淳)。然后我们在长条饭桌上,面对面坐着吃饭,基本不说话。然后在校园的散步中,说说今天的炒茄子是否好吃。比较哪一个食堂的炒茄子最好吃。这不无聊吗?这不多余吗?这不浪费青春吗?这里头何曾看见梦想中的色彩?他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呢?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要知道,女孩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而是,我也说不清楚“而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即便我再渴望逃离父母,回一个别人的家,我也需要带上梦想,有情有爱。

  “对不起,”我认真地回答关淳,“我不可以就这样,轻率地跟着你回家。我不想吓你父母一跳,更不想吓我父母一跳。”

  关淳发急了,他说:“那我们这个星期天就不能在一起了?”

  关淳的眼睛完全是小孩子式的:眼缘结实,富有弹性,睫毛就像四射的光芒,把他瞳孔里那一股单纯的焦急,直直倾泻在我脸上。

  他24岁了吗?可真是一个小孩子!可真是以为说说炒茄子就是谈恋爱!男生多大才会成为男子汉呢?

  我回答:“是的。这个星期天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他说:“那可不成!”

  我说:“慢慢来好吗?你先回家向你父母铺垫一下好吗?”

  他说:“不用!我父母正等着你——他们早就希望我带女朋友回家了。你在这里等等。我现在就去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回家,把情况告诉我爸妈 。”

  电话!关淳家竟然有电话!电话只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才可能拥有啊!瞧他,提起“电话”多么顺口,多么轻描淡写,可见他已经习惯家里有电话。难道他不知道一般老百姓和普通干部家里是没有电话的?我家就没有。近年来,我母亲三番几次找过有关部门,也没有获得批准。有关文件答复:作为胭脂碾米厂的副厂长、民建委员,胡翠羽同志的级别还不够装配电话。难道关淳不知道他这样随便提起“电话”,大有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家庭地位之嫌吗?是的,无疑,我很意外。我被他家的电话镇住了。家庭电话加重了关淳的砝码。而且,在我眼里淡而无味的校园恋爱,在他,似乎津津有味。是他太单纯还是我太复杂?是我太冷漠还是他太热情?我需要更加慎重的考虑。

  我越发矜持起来。坚决阻止关淳去打电话。我认为不是临时给父母打个电话的问题。我们在学校散散步,吃个饭,同学们开开玩笑,这是一回事情。到家里去,见父母,那应该又是一回事情。见父母就等于是在征求他们的意见,就等于公布了我们的某种关系,对吗?所以,我也应该事先征求我父母的意见。

  关淳踌躇了一会儿,说:“好吧。”

  关淳又踌躇了一会儿,说:“我的父母,肯定喜欢你。只要我喜欢的,他们都会喜欢。主要就是看你父母的意见了。这是我们家的电话号码,给你。你今天回家就征求你父母的意见。完了就出来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就可以商量明天是你来我家,还是我去你家。我们明天还是要在一起!”

  “干嘛这么着急呢?”

  “我想我们明天还是在一起!”

  “你急什么呢?”

  “我。”关淳低下头去,说:“我和你一起吃饭特别香。”

  啊!或许,我应该这么理解他的意思:“吃饭特别香”等于“我爱你”。这是他表达爱情的方式?他不好意思说“爱”。尤其是理工科的男生,更是不善于花言巧语。 可不是吗?很多男生都不好意思说“我爱你”,除了极少数长发披肩的校园诗人(他们却对所有女生都说)。

与关淳家的第一次接触,完全是梦幻之旅。我认为无论是哪个女孩子,都会被俘虏。

  首先,鸡汤!楼道里,关淳家门口的炉子上,一只黑油油的砂罐,一缕白汽袅袅而升,冒出老母鸡那种特有的浓香,真是香气扑鼻。这种罕见的鸡汤之香,我曾经闻到过,那是我母亲在家里煨好了,送到大舅家,专门滋补外婆的。关淳却说:这是特意为你炖的。

  啊!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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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淳的父亲,鹤发童颜的长者,笑容可掬的品酒师(看上去就顺眼!原来品酒师并不像酒鬼,也没有酒糟鼻。)。关淳的母亲,一个富态高贵的老太太,烫发,大花绵绸连衣裙,手腕上戴一只绿玉手镯(嵌在胖胖的肉里)。关淳的姐姐关春今天特意回娘家了。她挈夫将雏,格外隆重。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在大人们中间蹦来蹦去,开始假装远离我,几分钟就到蹭我的膝盖头上了。大姐姐,你会不会折纸鹤?

  嘿!关春笑呵呵道:这孩子怎么乱叫?叶紫是你姨(你姨!亲昵得我肉一麻!)!赶快叫姨!

  “姨——”小女孩不得不叫,但很羞怯。

  “哎,这就对了——(中年妇女关春用的是比小女孩还要嗲的语气)你看这个姨,像个大姐姐吧?年纪小小的,就可以考上武汉大学,现在大学都毕业了,马上就可以赚钱了。姨的成绩好得不得了,她可厉害了。要向姨学习,啊,别贪玩,啊,来,让姨教你背唐诗,啊。”

  当然,背诵唐诗是我的看家本领,中文系学生的表演舞台,见面就得以展示才华。别提折纸了,来吧,孩子,跟着我朗读: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才是正经的公寓楼,真正的城市居室,正经的三室一厅。绿色的卫生墙裙,地面涂着赭红油漆。最重要的是有客厅。客厅正好可以放下一张饭桌,正好可以大家不拥挤地围桌吃饭。啊!柜子上的那个方形匣子(被一大块花布精心搭盖着),肯定是电视机(叶爱红梦寐以求的)!三洋录放机(邓丽君的歌!小爱爱为之痴狂)!关淳在放歌曲。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插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咬牙切齿的粤语,听不懂,却正在大街小巷热火朝天流行。)座钟(啊,红木框架,钟摆闪闪发亮,外婆去世之后留给大舅了,母亲无奈的苦笑。)!当当当,钟声圆润悦耳,报告现在11点整。有一尊华贵的座钟定时向你报告时间,被报告的人是多么神气!

  我不由自主要东张西望。我眼花缭乱。我脱口而出,“啊呀,你们家好多好东西呀!”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也就是普通干部吧。

  叶紫,请坐啊,请坐啊!他们请我坐沙发!而不是坐椅子或者板凳。紫红暗花的人造革皮面,靠背上搭一块镂空装饰布,我得注意坐直了,别把人家的装饰布碰掉了。但是一坐,还是碰掉了。

  叶紫,先歇口气,再去洗把脸,吃个西瓜,解解暑。一会儿就开饭。饿了吧?怎么不饿?武昌过来,大老远的。叶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啊(我们家有这么阔气吗)!不许客气的啊!

  啊,菜肴上桌了。一,二,三,四,五,六。六碗菜。碗碗都是满的,鱼肉蛋豆制品样样齐全。关淳家不可能有超过定量的票证,那是政府按户口核定的!他们从哪里买得到这么丰盛的美食呢?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关淳的母亲,亲自捧给我一碗鸡汤,说:“叶紫应该单独喝一碗鸡汤!这闺女太瘦弱了!看着就叫人心疼!”

  吃鸡这类菜,最敏感的问题是:鸡腿只有两条(我母亲从来没有把它们分配在我的碗里。)关淳的母亲同样也是鸡腿的分配者,她说:“一条是叶紫的,一条是嘟嘟的(想必是小胖女的名字了)”。我简直受宠若惊,又觉得受之有愧,我把它夹起来,想孝敬长辈,又想与关淳姐弟分着吃。我举棋不定的动作,激起了餐桌上的一片劝阻之声:你吃吧!你吃吧!就是专门给你吃的呀!

  那么我,只好吃掉一整条肥美的鸡腿了!

  大家轮流地,热热闹闹地,不停歇地给我碗里夹菜。这是榨菜炒肉丝。这是韭菜炒鸡蛋。这是红烧鱼。这是红烧豆腐。好吃吗?可敬的品酒师给了我一杯啤酒。谢谢伯父我不会喝酒。啊,啤酒算不得酒,饮料而已,富有营养,促进消化,没有喝过正好尝试尝试嘛——品酒师的说话多么幽默。凉拌皮蛋是关春的丈夫钱老师做的,皮蛋还雕了花,这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男人,干脆就把盘子送过来,放在我面前,请求我品尝。原来他就是关淳他们地大的教师,钱老师。

  谢谢!谢谢大家!

说实话,我并不打算热泪盈眶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不热泪盈眶了。昨日情形就在眼前,两相对比,正如地狱与天堂。我一再克制:喂喂,你不要联想!你不要对比!你是客人,人家无非是讲究礼节呢!可是,我心里头就是有热泪,在一个劲地翻腾。鸡汤还没有喝完,我那不争气的泪珠子,就从睫毛上,骨碌滑落下来,在一层金黄色的油汤上荡起点点浪花。与此同时,泪水还从鼻子流出来了。我窘迫得要命,不当心把自己的筷子也弄掉了。关春眼疾手快,说没有关系,我再去给你拿一双筷子就是。

  我的失态,当然,他们全家都当作没有看见。转移话题。说别的。还是关春,悄然带我到卫生间。我洗了一把脸,用凉水拍了眼睛,擤了鼻子。擤完鼻子我才意识到,卫生间与客厅只有一门之隔呢,我是否擤得太响了(我母亲总是指责我太响)?不过我觉得没有关系,在关淳家,似乎人人都很放松,人人都能够得到应有的理解、尊重和宽容。果然,我从卫生间返回餐桌,没有任何人用挑剔或者批评的目光看我。

  他们只有一个担心,那就是:叶紫吃得太少了!味道不好吗?我们家有东北饮食习惯,炒菜的味道不够地道。不是吗?那就太好了!那就多吃一点!关淳,给叶紫夹菜呀!真是我的傻小子(好一个‘打是亲骂是爱’啊)。关淳笑了。给我大筷子夹菜。吃到后来,我不得不对大家再度抱歉,我又需要去一趟卫生间了,我还得上一个厕所,还得把裙子的皮带扣松开两节。

  吃饱了,喝足了。谁都不允许我插手收拾餐桌。洗碗刷锅,笑话,那怎么和叶紫有关系呢?叶紫唯一的任务,就是睡午觉。关淳的母亲说:“这闺女,眼圈都是肿的,还发紫,明显是欠瞌睡了(怎么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呢?)。十八的姑娘一枝花。这花儿是需要特别珍惜和保养的。好孩子睡觉去啊。”

  关淳把电扇提到了房间。这就是关春在娘家的闺房,现在属于我了。在电扇的微风之下,干干净净的床铺,迎接了我的身体。我躺了下来又支起胳膊,大有不敢相信之感。掀开枕巾,一只发黄的绣花枕头,荷叶边,鸳鸯戏水,绣花线都毛了;用手指头杵杵,枕头芯子沙沙作响。新鲜的枕头,陌生的气息,久远年代的别人家的床,怎么是我在这里睡觉呢?事实上,我连感慨都来不及细细梳理,脑袋挨上枕头,就直接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色已晚。梧桐树上的知了,叫声已经稀疏,如歌似吟,与我们彭刘扬路喜欢集体聒噪的知了,有着绝然不同的风格。我迷迷怔怔坐在床沿上,打着饱嗝。这不是真的,这只能是梦。这一天的晚饭,是绿豆稀饭,馒头,小菜。他们家自己做的馒头,热腾腾地刚刚出笼,据说是家乡的亲戚新近捎来的新麦面粉(我从没吃过。经过提醒,咀嚼出了特别的麦香。新麦!)。关春一家三口,晚饭以后要回去了。临走之前,关春找出了她以前的家常连衣裙,让我当睡衣穿。她完全像对待自家妹妹一样地说话说,“旧衣裳了,不要嫌弃啊,你穿上去一定很漂亮!叶紫你身材多好啊!嘟嘟,快来,和姨再见!亲姨一口!”

  孩子,我们再见,摇摇手。就不要亲一口了。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亲昵。21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用亲吻来与我道别。

  晚饭之后,洗澡冲凉,关淳母亲递进来痱子粉,请我扑在颈项和腋窝处,凉飕飕的,香喷喷的。关淳带我出去走走,吹吹夜风乘乘凉。在路上,关淳给我买了一支奶油雪糕。我们逛街。行人扭头看我们。我们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公共汽车呼隆隆开过来开过去。关淳向我介绍这里有几路公共汽车,它们的起始站和起始时间,明天早上我们去学校,应该乘坐哪一路车,再转哪一路,总共需要大约多长时间,因此,我们明天应该清晨6点起床,6点半出门,最迟6点50分上车,否则,在上班高峰之前就过不了江了。那很严重吗?——我没有问出口。我觉得我的语气将会对他不够礼貌,而我今天把属于他的鸡腿都吃了。啊,男人。原来男人与钟表和机器如此相近。

  后来,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我还是很厉害的,没有吃过肉也认识猪:大花布底下正是一台电视机,黑白,九寸,外壳橘黄色,屏幕上只是偶尔出现雪花。啊,电视机!我母亲要攒钱到何时?)。每当屏幕上出现雪花,关淳就去捣鼓。关淳父母就和我闲聊:

  伯父,品酒是怎样的工作?

  通俗地说就是喝酒啊。

  您每天上班就是喝酒?

  通俗地说是的。

  您喝了酒之后就给它们定级别吗?是不是中国十大名酒,由您说了算吗?

  哈哈哈,怎么对你说呢?通俗地说,也差不多吧。

  噢噢!您好有权威啊!

  好了。电视机恢复了一定的清晰度。有看不清脸孔的小人们踢足球。关淳喝彩:射门!好!再后来,为了明天早起,大家上床睡觉。三间房,各入其室,电灯全部熄灭。我躺了不久,关淳轻轻敲门,然后蹑手蹑脚进来,坐在床沿,悄声和我说话。今天吃饱了吗?在我们家习惯吗?啊,吃饱了就好,我就放心了。说话之间,关淳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抚摸。我自然接受。逐渐,顺着手腕往上爬升。我紧张起来。关淳俯身耳语:不用害怕,他们不会进来的,绝对不会!

  天哪!居然是我自己,冲动地伸开双臂,抱住了关淳,随即幸福地哭了。不过幸运的是,我并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当关淳的动作具有了侵略性的时候,我果断地制止了他。还好,关淳没有坚持。他知趣地后退了。临别我们拥抱了一下。这是一个美好的拥抱,没有站立不稳,没有踉跄,没有校园里的乏味无聊和不知所云。关淳恋恋不舍地离去,我用微笑目送。关淳在回房间之前上了一个厕所,他根本不关卫生间的门。他的小便就在便池里,横冲直撞哗哗作响。天哪!几步之遥!我的心砰砰直跳。而一个星期之前,我根本都不认识这个男生,遑论他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哗哗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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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毫无疑问。整个一个梦幻!整个一个罗曼蒂克!这是老天爷在怜悯和补偿我!这是我的好运!

就在这个深夜,就在我入睡之前,我望着天花板,把自己许给了关淳。关淳肯定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是我的初恋。是我愿意共同生活的革命伴侣。我们将白头到老,只生一个孩子(我和国策不谋而合,不过我不是为了节制人口,我认为只生一个孩子就不存在偏爱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好好爱他。正如他父母所说的,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他的毕业分配了。我的分配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武大本来就是最好的大学。中文专业的工作单位本来都在城市。我又成绩优异,又个人户口和家庭住址都在武汉,又母亲还拜托了她们民建的人(我们系的某主任),我当然不会有问题。而地大的性质本来就是以野外工作为主,留在城市难度的确很大。可是我们俩人必须都留在武汉市!我们已经决定要在武汉市成家立业了!是的,从明天开始,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走门路,送重礼,团结一致,努力奋斗(关淳母亲的话,我完全同意)!把关淳留下来,把我们的美好未来建设起来!

  我和关淳公然亮相,肩靠肩,手牵手,致使我们宿舍的女生全体吓呆。“甜蜜的闪电”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甜蜜的彩虹”。啊,原来她们以为不过是闪电而已呢。叶紫,不要拿自己终身的幸福开玩笑啊!太快了,你了解不了解他啊!据说他们地大的分配,厮杀得鲜血淋漓,留城的名额极少,大多数都是去遥远荒芜气候恶劣的沙漠和戈壁。叶紫啊,不要一时冲动昏了头脑啊,大西北荒漠可是没有米饭和蔬菜吃的啊!不到30岁人就会老的呀(皮肤被紫外线晒伤)!户口永远都回不到城市,子孙后代都被困在边陲荒漠了呀!

  我只是抿着嘴巴,看着她们,嗤嗤发笑。这些幼稚的女大学生,有几个经历过像我这样如梦似幻的爱情?有几个被未来的婆婆将肥美的鸡腿夹在碗里?有几个见过关淳家的阔气和排场?嗬,家庭电话! 电视机!三洋!沙发!已经用批条购买正在等候发货的荷花洗衣机!不是我俗气,所有这一切都是一个家庭能量的证明。关淳的父母,姐姐,都是怎样能说会道,足智多谋的人! 他姐夫就是地大的钱老师呢!

下一次的会议,我急忙赶去的家庭会议,十分紧张,关淳全家集体商议并决定:关淳和我应该领一个结婚证。

  根据钱老师的情报,有学生居然出示了结婚证(某县城的,上大学之前就办了证,那么,学校还是要考虑照顾夫妻关系,也就把该生分配到某县城了,他也就不用去甘肃了。)试想,如果关淳有了结婚证,女方是堂堂武大毕业生,户口本来就在武汉市,那还不得考虑照顾夫妻关系吗?如果再把这台洗衣机豁出去呢?一张结婚证,一张荷花牌洗衣机发货单,那将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关淳肯定就留在武汉市了!没有指标也可以增加一个指标,人是活的嘛!中国的事情,只要找准了关键人物,哪里有办不到的?

  “叶紫,好闺女,现在事情十万火急,迫在眉睫,你没有意见吧?”关淳慈祥的母亲用慈祥的态度问我。

  我遭遇一个大疑惑了:结婚证?结婚证意味着什么?是否要告诉我的父母(闪过念头)?

  好闺女,我们什么人都不告诉,我们通过亲戚关系(关春的公公就是民政局的一个科长!),秘密办理。一旦办好了,就意味着关淳留在武汉市了。今后你们的一辈子就幸福美满了。好闺女,一纸证明,实用而已,什么都算不得的。将来你们什么时候办喜事?怎样成立小家庭?都是你们自己说了算,你们绝对自由,我们家长绝对不干涉,只是给你们出钱就是。

  叶紫?关春笑眯眯地,叶紫?妈妈在等你表态呢。

  好吧。我说(我能够说不吗?)。

  “好闺女!我就知道这闺女侠义!”

  关淳关春,你们姐弟俩给我们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难道所有母亲床底下都积攒着好东西?)

  他们从床底下拖出箱子,解开箱子的布套,一只棕色牛皮箱。抽屉最深处找出一串钥匙。咔嗒,一侧的锁弹开了,咔嗒,另一侧的锁也弹开了。打开箱盖,樟脑气息弥漫开来。取出一段海军呢的大衣料子,再取出一段银红织锦缎的棉袄料子,再取出祖传绿玉手镯一只,用一块棉布包袱皮包好。

  关春惊奇地叫起来:“妈妈,怎么我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啊!你偏心啊!”钱老师拉过妻子:“别闹。别闹。”

  关淳的父母,把包袱捧在手里,站在我的面前,正式赠送。用东北话说:这是老礼儿。老礼儿是不能拒绝的!还是传统习俗郑重。关春跑到我身后,帮助我把羞涩而沉重的胳膊抬起来。父母长辈与未来儿媳妇,面对面,都恭恭敬敬的,授予和接受了见面礼。

  21岁的我,何曾遭遇过这样郑重的场合?何曾拥有过如此贵重的东西?我哭!我只有哭了!我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我把头埋在关淳母亲的腿上,泣不成声。慈祥的母亲啊,白发苍苍的长辈啊!我用什么来承受你们的厚爱呢?

  咳,不就是需要一个结婚证吗?你们去领吧!只要分配得以保证就好!

  这是一个炎热又漫长的夜。关淳在黑暗中来到我的房间。我们坐在床上,抱在一起。依然散发着悠悠樟脑香气的包袱,就在我的身边。关淳把它解开,替我带上玉镯子。这次我不再进行实质性反抗。我却也并不完全明白笨手笨脚的关淳到底要往哪里去?去干什么?突如其来一阵撕裂的疼痛,我情不自禁“呀”地叫了一声。关淳发出剧烈的颤抖,随即瘫软。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那句话,那句经常被作家写在书上的话:我是你的人了。
不日,好消息传来。关淳留在武汉市了!地质研究所,中央在汉企业,好单位!百分之百!铁板钉钉!系里都填写好了通知书了!果然是结婚证和洗衣机有分量啊! 成功了!太好了!太好了!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春儿,去,今天早些把嘟嘟从幼儿园接出来。咱们全家上餐馆吃去!大吃大喝!好好庆贺!

  可是,正如我们课本里中国戏剧说的那样:祸不单行,福不双降。我的分配下来了。我却被分配到湖北省孝感县文化馆。天啦,为什么福不双降啊?一个小小县城的文化馆!哪里需要武大的一个女高材生啊!难道我,转眼就变成县城人了?一辈子的户口,就落在一个小县城了?国家规定孩子户口随母亲,那么,我的子孙后代,将都是乡下人了?大学生毕业生固然吃商品粮,可是小县城和乡下有什么区别?不!我坚决不去孝感!为什么大多数同学都在城市,要我一个人去孝感?

  我活该!

  我21岁去孝感,发誓要“很快”回武汉。我并没有想过,我到底是在几天以后?几个月以后?还是一年两年以后?返回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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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三年的时光过去,当第四年的春暖花开时节,我已经变成了25岁的大龄女青年,这个时候,我才悔恨地觉悟到:我没有珍惜时间!时间应该是被我一天一天地过。被我分分秒秒地过。应该列出一张生活的日程表,挂在墙上,提醒自己,哪一天该吃什么,哪一天该逛商店购物,哪一天该去看一场电影了,哪一天该和老同学见面聊天(25岁的1987年春天的觉醒,直到40岁的2002年春天,还是在惨痛离婚的催生之下,觉醒才变成了实际行动,我终于列出了一张生活日程表,把它郑重地贴上了我的卧室,一个单身母亲的墙面。那一刻,思绪飞回1987年春天的孝感县城,发现真理和实践真理之间有着多么漫长的距离啊!啊,感慨万千!感慨万千!)

21岁的大姑娘,看起来,还是一个小姑娘。瘦弱,淡薄,刚刚走出校门,还没有学会说话。她没有经验和阅历来支撑自己的语言。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时常不知所云。当然,自己还不觉得,自己还十分自以为是(那些中年人和我说上三句话就心有数了。他们不和我争论了。他们的表情就出来了——那种后来我对年轻人也不免经常流露的表情)。

  不过,我的自以为是不是故意的,是必然的,因为,在学校,我已经阅读过卡夫卡和伍尔芙了,西方现代戏剧《等待戈多》,哦,意识流,利比多,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孝感县有几个人知道?邓丽君都过时了。还是台湾校园歌曲比较纯美。“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尽管我的童年幻想是吃顿饱饭,我还是有本领体会别人的美好。我们要追求美好,不是吗?要追求!如此,我怎么可以让我们孝感县文化馆,还组织八个大脸盘姑娘,在我们的小院子里,继续排演过时的表演唱呢?什么《赤脚医生向阳花》, 八个姑娘,手持彩纸扎成的粗糙向日葵,大脸上堆满空洞多情的傻笑,唱什么“赤脚医生向阳花,贫下中农人人夸,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哪,一颗红心暖万家,暖万家——(电影《红雨》的插曲,1975年放映的片子,过时了过时了!)”

  我们应该排练女声小合唱。我从武汉的同学那里借来一只“三洋(录放机的统称)”,大家团团围坐,听磁带上面的歌,模仿学唱。对于小县城,港台爱情歌曲不合适,高难度拉网小调不合适。我选择简单明快温和清新的《毛毛雨》。姑娘们,来,站两排,白衬衣黑裙子,黑面白边的方口北京布鞋,身子轻轻晃动,轻轻地!随着节奏!谁都不准傻笑,只能微笑,不,只需要笑意。预备齐——唱:“假日里我们多么愉快,朋友们一齐来到郊外,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淋湿了我的头发,滋润了我的胸怀。啊,毛毛雨!啊,毛毛雨!”

  我们文化馆的董馆长,用手指,划拉掉黢黑的鼻孔里淌出来的液体,噗哧笑了。小县城是最不喜欢毛毛雨的,一下毛毛雨,小街就泥泞不堪了。当然当然,一个大城市的小姑娘,下到县城本来就委屈死了,就让你瞎折腾折腾吧。

  但是!董馆长失算了!我们的小合唱轰动了县城。我们耳目一新。我们洋派高雅。我们所唱之处,处处掀起欢腾的浪潮。我们文化馆,顿时热闹起来,整个县城所有的文娱活动爱好者,都自动聚集到了这里。我们的业余演出队伍庞大浩荡,到田间地头去演出,把贫下中农的脸上笑得开了花。农民喜欢毛毛雨。毛毛雨又不受灾,又可以歇工休息。“毛毛雨,啊,毛毛雨,你是多么可爱!”——好容易唱的歌啊!胆大的农民马上就跟着唱了。关键的是,歌曲最后还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噢,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农民都说:是的是的!唱得好!

  好了。我们开始引人注目。开始接受领导的接见。开始在各种农村文化活动竞赛中获得大红奖状。看看,我给孝感文化馆带来了什么啊?我说的“很快”, 就是这个意思。省文化厅马上就注意到我们文化馆了。也就马上注意到我了。都知道我是一个武汉姑娘了。知道我是武大毕业生。知道我是一个小才女。在孝感小县城那是屈才了。现在到处都急需人才啊!事情就是这样,调回武汉的可能性,就是很快就出现了。这是因为,我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而现在已经是需要人才的时代!

  我的创作灵感被激发出来,我也需要更大的成绩来表现自己,我到处走访老乡。我流连在董永公园寻找灵感,我在老柳树下托腮想象七仙女下凡的情形。不久,我就新编了话剧《新天仙配》,由孝感县剧团演出,场场爆满,大获成功。去省里调演,震动了省文化厅的领导。他们表扬我更深刻地挖掘出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孝文化。我在全省文化系统声名鹊起。接着又编写了话剧《等待小猪倌》,《菊花出走之后》。这两个剧本,都被我们省文化馆的《说唱艺术》杂志刊登了,他们还给我发了62元钱稿费!稿费!天啦!我把这62元钱,缝制在一个红布袋子里,缀上一束流苏,作为吉祥物,高高悬挂在蚊帐里头,我每夜都要看着它,含笑入睡。省话剧团的人问我是否愿意调到他们那里做编剧?我喜出望外。我故作深沉地回答:我得考虑一下,因为省文化厅和省文化馆也想要我呢!

  “很快”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就是你的聪明才智一旦显露,立刻就引来了方方面面的瞩目。省里几个单位的人事干部,都有人来,查看我的个人档案,找董馆长调查我的平时表现。董馆长每次都说:叶紫啊!我给你说了几箩筐的好话,将来调到了省里,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哟!我说:“不会的!不会的!”这种感觉,不就是很快吗?

  在叶祖辉的授意下,我努力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天才最大的毛病是恃才自傲。啊!注意!把我骄傲的小尾巴紧紧夹住,任何场合都要说:我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首先是有县委的好领导,再就是有我们馆长亲自辅导修改剧本!最后还多亏我们全馆人员的集体努力(叶祖辉语录:小人不可得罪!)。我馆一共八人。八个人我都团结得很好。我还放下架子,主动下乡,与两个宣传员一起,顶烈日抗严寒,挨村挨户刷写标语(把党和国家的某些政策,用标语的形式进行普及教育,比如:计划生育是国策,违反国策是犯罪!少生孩子多养猪家里才能富!移风易俗、推行火葬、火葬光荣!上环结扎,人人有责!)。

  大家都认定:叶紫马上就要走了。在我走乡串户的时候,老乡们一定要送我一只老母鸡。因为不定哪天,我的人说走就走,肯定来不及到村里告别,这只老母鸡,就是我们贫下中农的一片心意了。将来我们去武汉看你,你不要假装不认识我们乡下人啊!我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叶紫是那样的人吗?

我来到孝感以后不久,关淳就赶到了我处。他居然见面就把我扑倒在床上,强行亲吻,还企图做男女之事。这简直是太荒谬了!我当然不答应。我的门板单人床也不答应,它立刻就轰隆一声散架了。

  董馆长应声而入,大为惊骇,一把扯住关淳的领子,把他拖出了我的房间。起初关淳还暴跳如雷,叫嚷“你这个乡巴佬!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婚姻生活”。很快,他就领教了我们乡巴佬的利害。董馆长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基层干部,他根本不听人嘴里说什么,只信任法律文件(户口)、组织给个人记录的档案和生活常识:我的户口依然是学生户口(叫你们有本事开后门啊!),学校在我的个人档案上填写的是未婚(叫你们只是为自己跑分配啊!),我是自己拖着自己的行李独自来报到的。人家这明摆着是一个小姑娘嘛!一个姑娘能够随便被说成是媳妇的吗?你这是侮辱女性!

  关淳愤怒地喊起来:叶紫!你说实话呀!

  “天地良心!”我更加愤怒。我哭喊起来。“我的实话就是:你是一个小流氓!是个苕货!你的所作所为,你的卑劣行径,全部都说明,你是一个无耻的苕货小流氓!你给我滚!”

  我们的放映员也奔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在董馆长的一声号令之下,把死活赖着不走的关淳,一顿拳打脚踢。赶快滚吧!不要以为你们城市人可以在我们乡下耀武扬威为所欲为!你这个小狗日的胆敢再来,我们保证打死你!

  关淳屁滚尿流地回武汉了。

  几天以后,我收到了关淳的来信。我的老天爷啊,关淳的字写得这么差!好像是一个小学低年级学生。文笔就更加糟糕了,他几乎不会使用任何成语,都是简单的大白话。还错字连篇,把“我向你道歉”写成了“我向你道赚”。我们孝感文化馆的宣传员,小学毕业生,写在猪圈上的美术字,那水平,够当关淳的教练了!真丢人!真丢人!假如当初关淳不是在东湖游泳池跳水,而是在农村的猪圈上写标语,那就好了!我怎么也不可能对这种文字水平的人产生好感和冲动,就算他是皇帝的儿子,也不会。

  我本来是不打算回信的。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羞辱他一下。他在我面前一直高高在上,却原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认真地写了一封回信。我字迹娟秀,文采斐然,采用的是现代派小说那种绕口的长长的翻译句式和语气(让你长点见识吧!看看什么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正如那天我被你姐姐扫地出门以后,你并没有及时追赶我一样。现在你也可以如同我一样有志气,在滚出了孝感之后就再也不要回头找我了。你的来信辞不达意到了我完全看不懂的地步,真的我非常惊诧你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踏上社会之后,我才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幼稚无知,才认识到自己是怎样地被别人利用了自己的善良和天真。我希望你有勇气告诉我你和你们家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弄假成真半假办真亦假亦真?当然,我以为你完全可以不必理会一个只是县城户口的女孩。从此。永远。而时间,自然会医治我身心遭受的可怕创伤!

  关淳没有回信。我相信他看了我的信。就凭我这样的文字水平,他也够无地自容了。他哪里还有什么勇气写回信呢?

大约过了二十来天,一辆小车开到了我们文化馆。关春挽着她母亲,从小车里出来,两个女人脸上堆满假笑。她们告诉董馆长,说她们是我的亲戚,特意看望我来了。我也满脸堆上了假笑,“哦,我好想你们啊!”

  我真的很想她们。我正等着她们呢!我要看看到底谁熬得过谁?可惜关淳没有来。他不敢。他不是一个男人!不过来两个女人也可以,两个女主谋!今天你们让我讨回公道。

  馆长一离开,房门一关,她们立刻变脸了,表情是这样狰狞。中年妇女关春说:喂,你看到了,尽管你这样欺负和羞辱关淳,我们还是给足你脸面,让你装成黄花闺女,装成一个道德品质很好的女大学生。但是,你不能害人!不能就这么拖着我弟弟。你必须跟我们回武汉一趟,把离婚证办了,把自由还给他。

  “哦,是吗?这是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必须?”——叶紫已经不是几个月前的叶紫了!

  还是老女人有经验,懂得看人看气势。我叶紫还是害怕你们的模样吗?

  关春!你不要说了!叶紫,我请你好吗?我,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亲自来请你回武汉一趟,好吗?事到如今,过去的恩恩怨怨,也都不要说了。既然是你首先提出不要关淳,加上你们又没有结婚,那就把离婚手续办了。不然对你们两人都不好。你也要尽快开始新的生活,交结新的朋友。

  “谢谢!您就不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了!免得我鸡皮疙瘩直起的。”

  叶紫!你怎么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一个人呢?我妈妈这样哀求你,你怎么是这样的态度?当初你住在我们家里,一个七旬老人,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你就没有一点良心吗?

  “那么请问,结果呢?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你们为什么突然扑上来把我当作菩萨供?又突然把我弃置如敝帚?世界有无缘无故的爱吗?”

  事实是,你们利用了我,你们欺负了我,你们欺骗了我的父母!你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儿子留在武汉市!你们犯法。你们偷偷开出结婚证。既然你们有门路开出结婚证,就去开离婚证啊!为什么离婚证一定要本人签字?你们不是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吗?哦,你们也有行不通的时候吗?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再侮辱我,再轻视我,我就绝对不签字。反正我已经被你们害了,我已经流放在乡下了,我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反正我还年轻,你们家儿子比我大几岁呢!我豁出去不嫁人了,他这辈子也就别想再找女人了!你们无耻!你们臭气熏天!你们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啊!

  我把包袱打开,东西抖了一地(你们谁也不许动,动一动我就不签字!)。我操起早就准备好的剪刀,提起布料,剪得七零八落。玉镯子,扔地上,砸坏它的砖头也早就准备在屋里了。我把玉镯子的残骸包起来,掷还给她们。拿去吧!我是不要你们的臭东西的!你们可以毁掉一个人的自尊,我就可以毁掉你们虚伪的面具!

  关淳的母亲,显然在强咽自己的泪水。关春气得两眼冒烟,喉咙深处发出那种破沙锅的声音,咆哮还是呜咽?请不要强咽泪水,在我面前哭泣吧!

  她们的嚣张气焰被我彻底镇压了。

  我觉得自己的气也撒够了。

  事情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我也就返回了武汉一趟。在某个时间,出现在某街道办事处。关淳全家上阵,包括姐夫钱老师,他们如临大敌。瘦弱的我,一身缟素,目不斜视,默默地,迅速地,飞笔签字,然后将钢笔甩开。关淳,这个曾经在我身上快活颤抖的小丑,此刻委琐不堪,躲避着我锐利的目光,在他的救命文件上签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名字。显然他们又是找的熟人,又在开后门,办事员鬼鬼祟祟,故意回避与他们说话,却根本没有索要双方单位的证明。这就是说,关淳在单位申请的房子依旧有效,他马上就可以偷梁换柱,找一个女人顶替我,连家具都是现成的,绝不中断快活的颤抖,青春啊青春,宝贵的时光。宁可忘恩负义,宁可过河拆桥,也要确保快活的颤抖。畜牲!

  红色的结婚证被收了过去,发放了一张白色的纸片。姓名。公章。去你妈的吧!我接过纸片就把它撕碎了,再把碎片洒向天空和大地。然后,直接奔向长途汽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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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很快离开孝感。董馆长却被调到省里去了。

  我一直以为董馆长已经是一个老头。一直没有看到他也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文学爱好者。一直没有想到,一个土生土长拖家带口的孝感老头,在朝思暮想不择手段地往武汉市调动。更是一直以为他那么热情地接待省里下来的人,只是他的工作,他在竭力为我说好话,甘当伯乐和人梯。而他在公开场合听任我歌颂他亲自修改剧本,仅仅只是满足一下虚荣心。董馆长实际年龄三十七岁,他走了我才知道的。我一直以为他五六十岁呢。这是常识性的错误!哪个泥巴腿子,不想变成城市户口?这简直就是一步登天啊!哪个业余作者,不想变成大城市的专业作家?这也等于一步登天啊!为了这个目的,谁还和你讲客气!讲道理?讲道德?讲良心?

  心情一败坏,灵感就远离了。生活里就只剩下悔恨,沮丧和颓废了。新的流行歌曲层出不穷,满天飞舞,迅速窜红的小歌手(大约叫程琳吧?),在县城百货大楼的大喇叭里,用悲腔反反复复地叫喊谁也不懂的闽南语“酒干倘卖无”,我不再动情,农民们也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农民们还是想看戏,还是想看《小寡妇上坟》,《秦香莲告状》,《七仙女配董永》。我再也无法提笔写剧本。请你们滚开一些。女声合唱队解散。都快快嫁人吧。时间立刻变得漫长难熬。冬天的西北风刮个不停,我的塑料薄膜窗户寒风嗖嗖。蜷缩在被窝里,脚板冰凉,脚后跟却红肿肥大,这是冻疮。床板上再垫一捆稻草再垫一捆稻草。夏天,酷暑难当,茅坑的蛆虫长出了长长的尾巴,纷纷爬行到我的房间门口(为什么呢?)。他妈的,拿农药来!到处洒满六六粉!杀不绝赶不尽的苍蝇和蚊子啊!猪圈附近的屎壳郎,灶台周围的鼻涕虫,小河边的蚂蟥,都是非常可怕的虫虫,我害怕这些小虫虫!我患了疟疾,冷一阵热一阵,死灰色的嘴唇,蜡黄的脸,云里雾里,头昏眼花。奎宁!我需要吃奎宁!漫长的三年啊!

  原来,事物都是有辩证法的。武大毕业算狗屁!小姑娘完全不懂社会的辩证法!当我把坏事变成了好事之后,没有把握住机会,就会死搬硬套地假装谦虚谨慎,但是,又还不懂得卑躬屈膝,更不懂得请客送礼。此外还有尺度!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董馆长(无人的场合啊!),在什么场合应该表现自己(有领导的场合啊!)。我,却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了他(以为他就会感动,就会尽快促成我的调动)!我活该!我把好事又变成了坏事。叶紫,自己抽自己嘴巴吧!

  意外发生之后,为了补救,我一趟一趟往省里跑。我逢人便揭穿董馆长,告诉大家此人根本不会编剧。我们孝感文化馆所有获奖剧本,都是我独自完成的,与他毫无关系。可是,结果似乎更加糟糕。人家开始回避我和冷落我,好像我在说假话,在无理取闹。甚至,谣传四起,竟然有人说我精神方面出了毛病,闹得没有哪个单位再想调我了。都躲避我。都躲!社会!这就是社会!何止复杂呢!简直残酷!

  在第四年春天的一天,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踽踽独行在孝感尘土飞扬的小街上,脚下一双黑面白边的北京布鞋,面目全非,拖拖拉拉,到处沾着牛粪渣渣。叶祖辉开来一辆解放牌卡车,不由分说,把我直接带回了武汉。

在武汉这个庞大的城市里,道路有千千万万条,我的蹊径,只有一条:嫁人。还只能嫁一种特定的对象:军人。军人也还必须有特定的条件:正团级以上的军官。只有正团级以上的军官,他的婚姻配偶才够资格随军。

  第一眼,就是一个交锋与较量:他怎么比想象的矮?她怎么比想象的还要高?我被遗憾狠狠打击了一下。惊喜却飞一般掠过他的眉梢。就这一瞬,我们心里都有数了。

  挺住,姑娘!男人的个子并不等同于他的地位和能力。我知道。我知道。这个道理哪个姑娘不知道?没有道理可讲的是:男人的个子,是姑娘心中永远的痛(一米七五帅,一米八五盖,一米六五用脚踹。已经被我淘汰的苕货也都有一米八零啊!嗨!傻子!千万不能露馅!这是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千万!千万!)!

  嗨!挺住! 保持端庄的坐姿!不动声色!不动声色!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应该知道自己其实是什么货色。不错,禹宏宽也许只有一米六七(只是比我高出两公分,而我,难道终身不能再穿高跟鞋吗?),年纪也大了一点儿,他却是堂堂正正的未婚青年,他的将来如果展开,是纯洁的初次、初恋和初婚,洁白无瑕,闪闪发亮。我呢,虽说号称未婚青年,实际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女特务伪装的女共产党员!有什么资格挑剔人家的个子?何况禹宏宽的态度是稳重的,五官也并无缺陷,看起来并不丑陋(是啊!男人的个子就是比五官重要啊!),何况!禹宏宽是一个正团级军官!!!这是最最重要的条件!砝码!他倚仗这只砝码,挑选意中人一直挑选到了32岁!至今还是稳笃笃的。他已经知道我在挑剔他的个子了,他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和自卑。他那当阳老家的父母都急死了!他在当阳老家的两个弟弟都娶媳妇生孩子了!他还是岿然不动。他要求姑娘有文化、有理想、有事业心(暗指大学文凭吧?),要求姑娘性格温和,朴素大方,冰清玉洁(暗指处女吧?)最后,他还希望姑娘最好是高挑身材(矮个子男人的偏好),相貌清秀即可(不敢要求千娇百媚了吧?世上有那样的姑娘吗?)。可以这么说,从我的表面条件来看,禹宏宽要求的就是我了。我的要求呢?我没有要求,除了希望男人比女人高出一个头以上。我认为爱情首先应该是来感觉!是倾心,是一见如故,会心一笑,精神是首位的,与物质条件无关。对于那些开列具体条件寻找配偶的人们(通过媒婆根据条件物色),我可不敢恭维!不过,现在,我有一个迫切的要求,这就是户口回城!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啊!走投无路!那么我们不谈爱情罢了!

  赶快避开目光,根本不看禹宏宽,只看禹淑荣大夫,眼中含笑,含敬意,含怯意,含羞涩。

  恰如其分!我现在需要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礼貌,尊重和喜悦。含糊的喜悦感,鲜明的矜持(事先何阿姨王汉仙都再三嘱咐我尽量少说话!少说话!说话中少来成语!微笑!笑不露齿!)。一个含笑沉默的年轻女孩,总归让人心生好感。咱们这方是有预设方案的:首先要俘获禹淑荣大夫,女人总是更挑剔,尤其是文化程度高的女人,尤其今天又肩负重大责任,她的选择八成就是她表弟的选择。啊,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把砝码移到我这边来。毕竟禹宏宽只是高中毕业生,而我是堂堂的武大本科毕业生。毕竟他的个子属于人们戏称的“三等残废”,而我高挑,清秀,朴素大方,冰清玉洁,还发表过剧本!毕竟他皮肤黝黑,粗糙,前额和眼角都有明显皱纹。毕竟!

  啊!手心出汗了。心头压满了沉甸甸的遗憾。不用何阿姨王汉仙担心,今天我的嘴巴不会跑风,因为我根本不想说话。没有任何话可说。人是陌生的,具体情况却都已经由媒婆们串通过了。没有任何问题可以问答。

  “叶紫,现在孝感怎么样?”禹淑荣大夫问。

  我答:“挺好。”

  “啊,多年前我去过的。孝感麻糖真是很好吃。”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

  “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真的发生在孝感吗?”

  “是的。”

  “那孝感这个小地方还是很有意思的嘛。”

  没有问号,我不用回答,只须含笑相对(我当然知道这个小地方多么有意思!否则我为什么要找个军官赶快转户口回城呢!)。

  我表现得如此文静得体,一句唐突或者刻薄的疯话也没有,禹淑荣大夫还不满意吗?什么时候进入实质性话题?怎么样才能开始办理户口回城手续?几个人就这么傻坐着吗?都装傻吗?今天我们干嘛来了?

谢天谢地!人会饥饿!过四五个小时,人就必须吃饭。那么就必须在两三个小时之前,开始做饭。像今天这种接待贵客的家庭宴席,加上何阿姨这种十分好客的妇女,打肿脸充胖子,到处借票证买肉鱼,一定要做出八个菜一个汤,那就必然要早早开始进入做菜的过程了。

  我深深感谢做菜的繁琐过程,为我大大解围,让枯燥尴尬的局面产生了微妙可喜的变化。

  “禹大夫,你们坐,喝茶,继续聊。时间不早了,我和汉仙得进厨房了,人总要吃饭是不是?”

  “何师傅,何师傅!你听我说。今天我们答应在你这里吃饭,已经是非常叨扰你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好客得不得了,买了这么多菜。可是你身体不好,我是医生,我不允许你这样劳累!我有一个建议,既然都不是外人(听!意思出来了!),大家一起下厨,人人动手,能者多劳,个个都有表现厨艺的机会(变相考试!好狡猾啊!)。再说了,我们一边做菜一边聊天,这不是更加亲热(再次流露她的意思!),更加热闹吗?”

  禹淑荣大夫一席话,博得众人的大大喝彩。气氛立刻松动,人人都活泼起来。何阿姨给王汉仙使了一个喜悦的眼色,王汉仙忽然会意了,也把禹淑荣大夫刚才的话,咀嚼出味道来了。啊!这是表态了呢!事情有眉目了呢!我的憨厚的好嫂子,以为别人看不见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辛酸地笑笑。哦,我的何阿姨我的哥哥嫂嫂,终于把一个落魄的老姑娘卖出好价钱了!禹淑荣大夫在暗处看着我呢!啊,糟糕,我那无法掩饰的忧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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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宏宽,男子汉,主动一点,来干力气活。

  好嘞!砍排骨,啊,我的拿手好戏!何师傅,是做红烧排骨吗?

  是的是的。

  看我的了,一寸半一刀,刀刀精确无误。

  宏宽别吹牛啊,别来部队兵痞子那一套啊,今天这个日子非比寻常哦(听!这个禹淑荣大夫!再次借机肯定她的意思! 多会说话的女大夫!)

  禹宏宽居然脸红了! 他不由自主地瞟了我一眼,脸红了。在场的三个媒婆都看见了,她们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成人之美是快乐的快乐的!王汉仙也不敢示弱:叶紫,来,帮忙洗豆腐。豆腐可是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的东西哟,看我们叶紫多会洗豆腐!

  得了嫂子!少说两句好不好?

  啊呀叶紫——我的何阿姨要夸我了:不是我倚老卖老,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啊!这孩子,三年自然灾害时候出生的,才几岁,瘦骨伶仃的,可是每天清早都端着两只痰盂,去公共厕所洗涮,我们彭刘扬路的街坊,哪个不心疼,哪个不夸这孩子勤快懂事能够吃苦!

  这真的是戳到我的心头之痛了。我哀叫起来:何阿姨啊——

  好了!好了!禹淑荣大夫赶快转换话题。这两个年轻人都谦虚,那就不必表扬他们了(他们!她已经把我和禹宏宽说成‘他们’了!循序渐进,巧妙!我不得不注意上这位聪明过人的大夫了。)

  何师傅做红烧排骨。王汉仙做家常豆腐。叶紫炒青菜。宏宽做一个酸辣汤。他会做的。会!部队可是一个大学校!我呢,等着吃啊!禹淑荣大夫脱掉了外套,露出青色尼龙紧身套头衫(啊,原来黑色是这么漂亮啊!)。

  我嘴快的嫂子直通通就说:禹大夫啊,你怎么穿这么老气的颜色?

  汉仙你年轻漂亮,有资本,穿花衣服好看,我可不敢!30大几的人了!得稳重呢。

  还是何阿姨有见识,她说:汉仙哪,你错了!这是禹大夫谦虚呢。话说得有:要得俏,一身皂。你就知道穿得花蝴蝶似的!

  女人们笑了。气氛活跃起来。十分活跃。女人,穿着,颜色,各种话题纷纷出笼。禹大夫可是她们医院领导服装新潮流的第一人啊!这么多年来,什么时代她都清爽漂亮啊!

  好吧,让我用心地定睛端详一番吧,这是一个清瘦,白皙,面善的女人,松软的大花烫发卷,掐腰的燕子领春装,米灰色直筒裤,半高跟尖头皮鞋。哟!可不是吗?从头到脚,都是最新式最昂贵的东西呢!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有整体感,有一种说不出的柔软虚幻,影子,有影子之魅惑感。不似我的漂亮嫂子,就是直截了当的壮实和饱满。

  我嫂子惊喜无比地发现了使发变卷曲的海鸥牌冷烫精。她热烈地说:哎呀我的妈!这就是冷烫精的效果吗?简直是洋气得不得了!真的可以买回来,姐妹们自己动手互相烫发吗?啊呀!啊呀!太好了!叶紫到时候替我说说你哥啊,他肯定不同意我烫发,就他古怪死板!

  嗯。我敷衍地答应了。叶祖辉肯定不同意王汉仙烫发,她一烫发,那简直就是膨胀了。模仿一句名言的格式吧:丑陋都是同样的,美丽却各有不同。

禹宏宽不怎么说话。我理解。这种场合,他能够说什么呢?正如我。我也无话可说。如果我说请你们赶快开始办理我户口和工作,那我肯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如果我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上床,那大家都要被我吓跑了。其实我们这两个男女,被三个女人介绍见面,目的就是要我们感觉一下,我们有没有上床(上一辈子床)的可能性,然而绝对地,话又不能直接说!比如从理论上讲,结婚证是性交的宣言书和通行证,而谁要在人家的婚礼上这么说,恐怕嘴都要被人撕烂了。所以说,语言的功能就是掩饰。现在,这个禹宏宽同志,还有我,都无法掩饰作为一对男女被介绍的现实,现实是冷酷和尴尬的,也就没有废话可说了。

  于是,主要靠媒婆们说话。媒婆中具有绝对话语权的,还是知识分子禹淑荣大夫。年长女工何师傅,年轻售票员王汉仙,都没有能力把话题掌握在与主题若即若离的范围内。

  其实人哪,禹淑荣大夫说,聚散都是缘分。叶紫,我们见过的。几年前了。你还在上大学。有一次你妈妈生病在急诊室观察,你赶来看你妈妈(有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就是当时的医生呢。我还记得你,你肯定记不得我了。在你们眼里,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都是千篇一律的。没有关系,我年轻做大学生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感觉。

  叶紫,今天回去一定替我问候你父母,改日我们一定要登门拜访的(暗示求亲?)!你哥哥嫂子,我们也早就是朋友。也就是没有见过你妹妹了。听何师傅说那可是一个小美人呢!现在广东闯世界吧?现在的年轻人,机遇真是好啊!

  叶紫你要向你哥哥学习。叫叶祖辉嘛,做人很棒的啊!他每次来病房,都会关照和帮助所有病人(病房?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

  照顾你妈妈呀。是呵,你妈妈生病住院好几次,都是你哥哥和你爸爸轮流陪伴守夜(是吗?是吗?是吗?)。最近她心脏还好吗?早搏多少次?房颤还有没有频发呢?

  谢谢!她,她最近——

  哦,禹大夫,叶紫不知道她妈最近的情况。叶紫在孝感,工作忙得不得了,他们不想让她分心(啊!太伪善了!在孝感好好改造思想吧!吃苦吧!否则你就只会在家里杀人放火!)。我婆婆最近还好,病情稳定了。反正全国都在改革,据说粮票将来都会取消呢,这种不大的碾米厂,合并到粮油公司,是迟早的事情(胭脂碾米厂没有了?!)。我公公就想得开一些。正好他也到六十岁了,就办了离休手续(我父亲多大?六十岁了?有这么老吗?离休了?离休的意思就是可以领取全额工资和保障全额医疗费用?待遇不错嘛!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婆婆嘛,她想不通也不成,找谁都不成啊,这是大势所趋呀,全国经济体制改革嘛。好在最近他们给了她一个副处级的待遇,安抚了一下,许诺明年请她光荣退休的时候再考虑正处。哎呀一个女人,还能怎么样?级别够高了,工资也够高了,又有心脏病,要我,我就满足了。人嘛,知足常乐。她这个人,就是太好强了!

  汉仙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你婆婆的心情,你是无法理解的。这个工厂,是她的祖传家业啊!她能够甘心吗?我是很佩服胡翠羽大姐的!她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还只是一个民主党派成员,硬是把父亲留下来的工厂给撑下来了(原来人们这么看我母亲吗?据我所知,碾米厂的大小事情都是父亲在奔波呢!父亲是中共党员,是党支部书记。)

  开饭了。禹宏宽积极摆好餐具,我主动上前帮助,看上去形成了一种自然配合(三个媒婆在窃笑,分享她们的胜利成果。)。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话。说吧说吧,我乐意倾听。

  世界是这样的吗?除了我之外的世界是这样的吗?那么我生活在哪里?怎么好多事情我都懵然无知呢?是否一个年轻人,总是要从某个伤心绝望的时刻开始切入真实的生活?否则他就总也长不大,总也进入不了真实的生活?也就总也赢得不了真实的生活?如果是这样,那么这次介绍对象的见面会,对我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我的抵触情绪是不是可以休矣?不就是禹宏宽个子矮一点点吗?放下这个!放下这个!

  我们又开始搞什么评职称了!多烦人啊!禹淑荣大夫极其恼火,因为这次她没有评上副主任医师,而她们科室的那个某某医生( 我听不清名字,而何阿姨王汉仙都频频点头,对那个某某表示厌恶和鄙视),各方面都很差劲,就会献媚拍马,一天到晚找书记汇报思想,他,居然评上了(是呵!小人当道!我们文化馆的董馆长不就是典型的一个吗?)!这世道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让人太平!就是要搅乱你平静的生活! 就是不让你安心地踏实地搞事业(好大夫,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

  那么,禹淑荣大夫决定离开三医院了。她正在调往六医院去(陈王二妇女欢呼:也到汉口来了!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们看病就方便了!)。六医院抢着要她,三医院还不肯放人呢!不给签商调函!不给人家人事干部看个人档案!找你谈话,批评,不要闹个人情绪嘛!宏宽,这件事情你一定要替我办妥了(他们政委的老婆,就是三医院分管人事的副书记)!你一定要替我把她拿下!需要什么样的炸药包(礼物),你只管说!不然,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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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调动的正当理由,当然有了!她丈夫单位在汉口嘛,夫妻长期跑月票嘛!现在孩子要上学了无法照顾嘛!他在长航科研所啊(啊!二王被包围却给跑掉了的地方!何叔叔就是那天牺牲的!不好!何阿姨眼睛红了!风云突变,禹宏宽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也猜不出来的!生活是离奇的,军官!)

  禹淑荣大夫立刻觉察到了不妥之处。她伸手过来,亲切地拍拍何阿姨,啊!修剪成椭圆形的指甲,十指纤细,皮肤光滑(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赶紧放下筷子,将自己的乌龟爪子藏在了餐桌下! )。何师傅,咱们今天就不想那些伤心事儿了。不说了!今天是个喜庆日子!都怪我一时高兴,就口无遮拦了!来,何师傅,你老说想看看我那小家伙,看看,今天我带过几张照片来了。照片拿出来了。天啦,是彩照!是彩色胶卷拍出来的照片,冲洗出来就是巴掌大,色泽鲜艳,图像清晰,不再是黑白照片上涂的彩了(实不相瞒,我已经开始为购买这种相机攒钱了!那么不难想象,这个女人家里,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都是一定有的了!啊!我得赶快回城啊!)。

  啊哟,你这儿子好漂亮啊!

  哪里哪里,一般而已。

  怎么是高鼻梁凹眼睛呢?怎么长得像个外国人呢(这是对中国孩子的最高赞誉。悲哀啊!)?

  谁知道!

  王汉仙也掏出钱包的照片来了(我嫂子果然憨厚,感觉不到彩照的盛气凌人),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合影,武昌显真楼的黑白照片。小可爱叶嘉嘉真是好可爱呀。我们传看照片。儿子啊,女儿啊。“何阿姨就是喜欢孩子。我就是她的女儿。我就在她身边呢,我们不用给照片大家传看了。”——我这句话获得禹淑荣大夫的高度评价:“叶紫说话有水平啊!”

居然!一晃,几个小时过去了,见面会已到尾声。禹淑荣大夫声称她今晚值班,要先走一步。临走她又掀起一个新高潮。她从包里拿出一尊唐三彩的马,这是送给何阿姨的。拿出一只玩具熊猫,这是送给叶嘉嘉的。一只时髦的电子手表,这是送给叶紫的。好玩啊好玩,都是小玩意(可不是小玩意啊,明摆着花费不少呢!),大家都要收下啊,赏个脸赏个脸!

  这是意外的情节(她却事先准备了一切)。表示男方看中女方了?感谢媒婆?女方收下礼物是否就意味和男方确定了恋爱关系?我不知道怎么办?张口结舌,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王汉仙赶快替我接过了手表,我仓促地说了一声“谢谢!”声音类似于蚊子的哼哼。

  还是何师傅应付得来。她捉着禹淑荣大夫白嫩的手,说:“禹大夫,你这个人啊!多少年你都是这样的好,叫我担待不起啊!如果你不想折我的寿,以后就一定不要这样了!我的命都是你救过来的,应该是我感谢你呀!”

  “啊呀医生治病救人是本分,您说到哪里去了。好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我走了,你们慢慢聊。叶紫,再见啊。”

  再见!再见!

  噢!同济医科大的毕业生!女人!好懂人情世故啊!看人家,看看人家,做人,做事,都做得有多么圆满。这就叫做漂亮啊!今天倒是我的课堂了。生活真的是一个大课堂。难怪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啊!我被震了,被震了。

  禹宏宽托朋友找关系的步伐在加快,每个星期都有新消息。先在武汉联系接受单位再说。随军转户口的事情呢,部队需要结婚证。但是,我坚持先回武汉再结婚!先回武汉再办结婚!这是我不可动摇的原则!程序上又不顺了:只有先结婚才可以办理随军手续。那么我就遗憾太多了!难道我的迎亲队伍,要从武汉奔到孝感吗?难道新婚假期三天以后,我就要独守孝感破旧的单身宿舍吗?难道蜜月、花前月下、新婚燕尔,这些甜蜜的词语都是别人的吗?禹宏宽非常理解我的心情。中国的事情,难道有这么死板的吗?几年的社会经验让我深深懂得,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政策是死的,文件是死的,规定是死的,而执行这些政策文件规定的人,是活的!在中国,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比如我的身份文件一点没有改变,就已经领过结婚证了!)。禹宏宽对我的成熟有一点惊讶,叶紫你对社会还是有认识得嘛?是啊是啊,程序也不是不可以颠倒的,事在人为嘛。不过户口进城的难度,真的是相当相当大的!我得动用全部关系了,老首长啊,老战友啊,等等,都要动用。那么,我也坦诚地告诉你,我需要一个绝对的保证。

  绝对的保证?什么是绝对的保证?年轻单纯幼稚的我就不懂了。

  禹宏宽娓娓道来:他相信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兄弟,也相信我对他的爱(噢,爱!),也愿意我们共同遵守道德规范,把“最美好的那一刻”留在新婚之夜。但是,我们的情况太特殊了。禹宏宽需要在排除万难办理一系列艰难程序的时候,对他的上级领导和好朋友们,踏踏实实地承认,我绝对是“他的人”了! 禹宏宽这个人从来不撒谎!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如果真的我是他的妻子,他的上级和好友,绝对会全力帮忙!

  绝对的保证就是男人拿到了女人“最美好的一刻”。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紫,叶紫,请你不要误会!我十分赞赏你坚守贞操,你的纯洁一直都是我最看重的。其实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技术性思考。什么叫技术性思考呢?就是说,我们两人已经相恋相爱(滥用词语!),已经订婚,将来我们会白头到老(啊,遗憾也会到老!),因此,我们的新婚之夜,实际上是可以由我们自己决定的——绕口令!禹宏宽夸夸其谈的本领高强,绕到这里,我昏昏然的脑子被一道白光照亮:这个男人,原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

  男人!

好吧,我明白了。那么,咱们就再战一个回合吧!

  到了这种时候,媒婆,父母,兄弟,都已经完成使命,退出战壕,我只能而且必须孤身奋战了。我母亲还是有话说得不错:艰苦农村对年轻人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感谢县城感谢农村感谢艰苦,这里的生活,的确教给了我不少赢得生活的方式。那些在乡村普遍流传的荤黄色情故事、寓教于乐的傻女婿的传说,立刻就派上用场了。

  转眼之间秋天到了。看了两回长空雁阵,秋便深了起来。又听了两回屋顶上的猫叫,立冬了。西伯利亚的寒流,渐渐逼近我孝感的小窗,时辰到了。

  一个星期六的夜晚。事先,我去城东头胡大妈家里讨了一颗鸡心。胡大妈的女儿生孩了,她曾经是我们小合唱队的姐妹。不要客气,产妇在月子里总是要不停地炖老母鸡汤喝的,我讨要一颗鸡心是太容易了。然后,回到文化馆,顺手采摘了路边的大捧野菊花,插在一只煎药的陶罐里,这是情调。再点燃一支蜡烛,这是我把文化馆的电闸保险丝卸掉了(农村就是会经常停电的),因为我需要非常昏暗的光线。两三块浅色手绢,在滴过“丽来”香水以后,压在枕头下,而那颗新鲜的鸡心,用塑料薄膜包好,隐身于床板。床板上垫的还是稻草,亲爱的稻草(将来我一定会想念!),又松、又软、又暖和、又有弹性、又簌簌作响,正好掩盖欺骗与罪恶的声音。一切妥当,我凭窗眺望。噢,来了。我风尘仆仆的矮个子军官,他苍老的面容迎着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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