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褚连城烦恼,“别淘气。”
  “你不信我?”男子笑。
  褚连城无奈,果然在他脸上亲了亲,“你难道还能给我变出个绝世高手来?”
  那男子揽了褚连城的肩道:“公子身边现放着一个人,怎么竟忘了?”
  褚连城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要打小谢的主意。”
  “为什么不能打他的主意?”男子微微冷笑,“就算没有那一份旧情,他还是公子的结义兄弟。公子身处险境,他不帮公子,还有谁能帮上公子?”
  褚连城道:“我已负他良多,怎么忍心再让他为我赴险。”
  谢晓风心中一阵酸楚,来时的满腔怨愤疑忌都在这一句话里消融殆尽,却又升起一股委屈,只听那男子的声音道:
  “谢公子剑法高绝,举世无匹。他单枪匹马全歼蜀中七狼之后,还有余力从葛飞龙手里抢出暖玉灵脂来,想必击杀洪运基、夺回公子书笺也是轻而易举。谢公子千里送药,是何等重情重义的人,只要公子开口相求……”
  “别说了。”褚连城截断他,声音已冷,“此路不通,另寻他计。”
  “公子真是个有情义的!”那男子静默了片刻,突然一声冷笑,“只是如今大祸临头,几千口的命都悬在这儿,那书简一入京,立时就是九族诛连之祸。公子本意虽是不愿把谢公子牵连进来,但谢公子对公子情重,自然会关心公子的消息,到时他就算远在天山,得了公子遇害的信儿,又岂肯袖手旁观?”他忽然轻轻叹息一声,“公子不愿拖累谢公子,但谢公子,岂是那怕受累的人?”
  谢晓风听得心中一跳,那句“公子不愿拖累谢公子,但谢公子,岂是那怕受累的人?”在耳朵里盘旋良久,只觉比从自己肺腑里掏出来的话还要恰切,眼中一热,竟浮起些水雾。
  房中寂然良久,褚连城的声音缓缓道:“后日,我亲自去函谷走一趟。”
  “公子……”男子吃了一惊,声音陡然一抬。谢晓风心中也觉吃惊。
  “小小的一个洪运基,值什么?”褚连城淡淡道,“一纸书简,难道真能逼死我,荣王也把我看得太轻了。”
  这一回轮到那个男子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公子解惑。公子可以牺牲梦隐,为什么不能牺牲谢公子?”
  谢晓风心中不由得一跳,竖起耳朵,凝神往下听,心中如沸。
  褚连城却始终没有回答。
  半晌,那个男子的声音轻叹:“你受了伤,哪里去得。”
  谢晓风满心的热切都转成了悚然一惊——褚连城受伤了?怎么会受伤?谁伤的他?伤得重不重?
  “些须小伤,值什么。”褚连城淡淡道。
  “还是我去吧。”
  “你?”褚连城似是在笑。
  “笑什么?我要去,自然是有法子。你大概不知道,白草门四大护法之首的朱灵风也喜欢男人呢。”那男子笑了笑,长身而起,在屋中走了一圈道,“我今儿晚上照了照镜子,这两年习武奔波,竟然还不算太显老,我估摸着打扮得小一点儿,眼神儿再装得清纯幼稚点,嗯,最好是再怯弱点儿……满打满算,去勾引那个朱灵风大概也还够手。”
  “卓青……”褚连城声音干涩。
  那男子掩了褚连城的口,望着他微笑,“你舍不得姓谢的去冒险,我也舍不得叫你为难。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晚一别,可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明明是极悲伤的话,他却说得轻易,忽然顽皮地一笑,“哎,听说朱灵风也是个美男子,我见了他若是移情别恋,你可别恼,只当自己运气差吧……”
  声音突然消失,似是被什么给吞了下去。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似是瓷器摔碎的声音,在这静寂的夜里格外显得惊心魂魄。
  窗上的人影纠缠在一处,裂帛声、撞击声交迭响起,那人影痴缠在一处,突然倒了下去。
  “好吧好吧,我不移情别恋,你……啊,你要弄死我了……”男子喘息着抱怨,后面的话被吞咽了,淹没了。
  桌子被撞得吱吱作响,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后来是呻吟声、告饶声、哀求声。抵死缠绵,带着恨意,仿佛最后的狂欢。
  谢晓风脑中一炸,冰冷的、灼热的东西在身上流窜,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仿佛是一场酷刑,无比华丽,无比黑暗,无比残酷。
  想要走,却走不动,想要哭,却哭不出。
  这一切,都超出他的想象。
  我,算是什么呢?
  算是什么?
  谢晓风绝望地想。
  世界一片漆黑,房中那一点灯光是橘色的,这橘色的本该温暖的光令他觉得冷,那冷也奇怪,像是热。他知道热到极致时,感觉到的会是冷。那一点灯光的所在呀,那是生命的最冷和最暖的发源地,也是——痛苦的根源。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哑一声打开,逆着光,看不清那人的脸,身姿却是极优雅的。
  在门口停了一停,那人回头,在身后的人脸上吻了一吻,低声道:“我若失败……”顿了一顿,似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说。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褚连城握住他的手,“不要让我再失去你,我承受不起。”
  那人黯然良久,道了一个“好”字,低头一径去了。
  褚连城的脸庞在逆向的灯光里渐渐清晰起来,白玉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仿佛整个世界的悲哀痛苦挣扎折磨都在里面了。他只披了一件中衣,雪白的绸子,薄而飘逸,在冬夜的寒风中微微地拂动。这么冷的天气,呵汽成冰,然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知道冷似的。
  褚连城身形本就高挑而瘦,穿着这样的衣裳也就格外显得脆弱,谢晓风突然生出一种错觉——谁伸手一掐就要把他给折断了。
  一种剜心般的刺痛突然间漫天卷地,瞬间将他淹没。



第 30 章


  微微的一声叹息,褚连城转身回屋。谢晓风下意识地张手欲留,突然惊醒,连忙收手,褚连城习武的人何等敏感,已遽然回身。
  隔着一树梅花,四目相交,两人都有些怔忡。
  “你不是说……你这一生只爱一个叫林若兰的女子吗?”沉默了良久,谢晓风轻声道,仿佛不是问褚连城,而是在问自己,“你不是说……男人之间,不该那样的吗……难道你在骗我……你讨厌我吗?你若是讨厌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短暂的狼狈之后,褚连城镇定下来,望着谢晓风柔声道:“你身子刚好,不该乱跑的。”
  “你关心我?”谢晓风望着褚连城,眼神有些古怪,似是疑惑,又似是奇怪,嘴角微牵,又似是想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褚连城道:“你是我的结义兄弟,我当然关心你。”
  谢晓风大声道:“我不想做你的结义兄弟!”
  褚连城一阵默然。
  谢晓风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流了一脸,用一种异样陌生而悲哀的眼光望着褚连城,缓缓道:“我喜欢你,你从来都知道的,你从来都知道。”
  “是,我知道。”褚连城声音淡淡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那你呢?你难道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谢晓风声音微颤。
  “那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褚连城隐约似是笑了笑,眉宇间一抹淡淡的凉意,“这里是洛阳,和天山不一样,要想在这儿活得好,就不能想我喜欢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而只能去想,我应该做的是什么,需要做的是什么。所以,”他笑了笑,这一次是真的笑,却仿佛开在镜中的一朵花,渺茫而虚幻,“不要问我喜欢不喜欢,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那实在是太奢侈的东西。”
  “不重要?”谢晓风有些茫然。
  “是,不重要。”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对你来说?”
  “以前,我以为是天下兴亡,后来,我只想着要保住褚家,再后来……”褚连城自嘲地笑了笑,“再后来,是挣脱不开,无路可退。——只要往后退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谢晓风迟疑了一下说:“你可以离开这里。”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人,我身后还有几千条人命。这几千条人命身上,还维系着上万个人的命运和悲欢。”褚连城唇边的笑意加深,笑里的苍凉也加深,“这世界上除了快意之外,还有一种叫责任的东西。我若不曾背负倒也罢了,既然背在了肩上,便要一担到底,哪里是说卸就能卸的?”
  “那我呢,我究竟算什么?”谢晓风问。
  褚连城沉默了一下,道:“你是我的结义兄弟,千里迢迢来看我,我们把酒言欢——这不是很好吗?”
  “不好!”那一股怒气不知从何而来,撑在心上,谢晓风觉得胸口都要炸裂开了。
  “你想怎么样呢?”褚连城忽然笑了笑,走到谢晓风身边,揽住他深深一吻。谢晓风险些跳起来。他一把按住,望进谢晓风的眼睛深处,略带嘲讽,“你想的就是个吧?”
  说不清是气是愧是恨,只是没来由地冷,谢晓风咬牙道:“不错!我想的就是这个!”低头往褚连城肩上狠狠咬了下去,血腥在口腔里迅速溢开。
  这一刻,仿佛只有这个能缓解他心中的痛苦。
  然而,片刻的快意之后却是更大的酸楚,谢晓风将头抵在褚连城肩上,蓦地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我不服!我不服!”
  忍耐着肩上的剧痛,褚连城看谢晓风的目光却是怜惜的。
  谢晓风突然仰脸望向褚连城。呵,那双深湛眼光里的柔情啊,似曾相识,却又陌生,他真的曾经拥有过吗?久久地、久久地望着,少年的脸一分分扭曲,终于在一声啜泣中崩溃在褚连城怀里,“为什么别人可以,只我不可以!我哪里比不上他们?”
  褚连城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说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用一种微不可辨的、仿佛怕惊落枝上的一朵花的声音说:“因为……他们更有用处。这个理由够了吗?”
  仿佛挨了一鞭子,谢晓风身子猛地一震。
  褚连城抬起一只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抚在谢晓风背上,那么美好的背,就算他忘记,这只手也决不会忘记那些光滑温暖的触感。
  浓重的悲哀浮进褚连城目中,那痛苦似乎要将他碾碎,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淡定,“对不起,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褚连城。我冷酷、狠毒,为了守护身边的一些人,不得不抓住身边一切能利用的东西,有时候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人——洛阳城里的褚连城是这样的,和你曾见过的那个褚连城一点儿都不一样。你所爱的那个褚连城,只是个很短很短的梦,虽然很美,但只是个梦,从来没有在这世上真正地存在过。”
  “不是梦!那不是梦!”谢晓风低吼。
  “醒来吧,傻瓜。”褚连城淡淡道,“回你的天山去吧。那里很好,真的很好。”
  谢晓风不答,只是哭,仿佛要把一颗心哭出来给他看,又仿佛要用泪水把他浸软,叫他回心转意,跟他一起回天山去。
  褚连城柔声道:“我明日恰还有事,不能陪你了。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走好不好?”
  谢晓风手臂突然用力,将褚连城狠狠箍在怀里。
  褚连城微微地咳嗽起来。开始的时候很轻,仿佛怕惊动谢晓风。他咳的越来越厉害,谢晓风虽然悲痛欲绝,却也知道不对劲儿了。



第 31 章


  他放开褚连城,离得稍微远一点儿看他,吃惊地发现褚连城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褚连城按着胸口说:“扶我回去。”谢晓风把他横抱起来往屋里走。
  忽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他受了伤,几乎冻死在雪窝里,被陌生而英俊的少年拾了回去,只是那时他是伏在他背上的,感受他沉稳的步伐……那般的安逸和温暖……日复一日的倾轧与竭虑里,不过才一年,那些记忆都淡去了,在这一刻,那些单纯的快乐仿佛都回来了。只是有些事发生了,有些话说了,一切就都跟着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b
  褚连城眼中微湿,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什么也没有了。
  谢晓风将褚连城放在床上,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了,又给他拿了一个靠背垫在身后。
  褚连城靠在那儿,面色苍白,微有些倦意,“不要紧。是旧伤。调理上几日就好了。”
  既然是旧伤,为什么今天突然发作?这话里分明是有漏洞的。谢晓风知道他若不想说,自己问也无用,于是问:“碍事吗?”
  “无碍。”
  再也没有别的话。
  几天不见下雪了,天仍是湿冷湿冷的。谢晓风把炭盆端过来放到床边。刚才一场痛哭,胸中的郁气消散了些,然而心里乱乱的,许多的感情在里面纠缠,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缓得过来的。坐了好久,慢慢冷静下来,他开始为自己的失控而感到羞愧。他本是那样骄傲的少年,再多的伤也只肯埋在心里,宁肯腐了烂了也不给别人瞧上一瞧的。
  无语的对坐中,窗外泛起了浅浅的灰白。
  谢晓风站起来,走到门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你心里,我究竟算是什么?”
  “何必执着。”褚连城倦倦地说。
  “我想知道。”
  “我不想伤你。”
  谢晓风眼光微微一寒,盯着褚连城,眼中的光仿佛是某种活物似的,然而那活物一点点被他自己杀死,等他眼里的那光完全黯淡下去,他面上的表情完全僵住了,淡淡地开口:“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懂你的。”
  褚连城道:“你最好永远也不要懂我。”
  谢晓风惨然一笑,喃喃,“如果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那多好。”
  褚连城微微苦笑,眼前人影一晃,是谢晓风逼到了近前来。褚连城张唇欲语,喉间已发不出声音来,腰间一麻,四肢酸软,一动也不能动了。谢晓风举目四望,眼光落在屋角的一只大箱子上。略想了想,抱起褚连城过去,用脚勾开柜门,将褚连城放进去。
  褚连城望着谢晓风,并不如何吃惊,只是略显无奈。
  谢晓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合上箱子,忽然之间又把箱子打开,俯身在褚连城唇上落下深深地一吻,缠绵良久,重新合上箱盖,转身出门,将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清凉的晨光打在他英俊的脸上,分外显出一种落寞来。
  站了片刻,猛一甩头,跃上墙头,几个起落消失在梅林深处。
  谢晓风人走不多久,一条身影翻进了院子里,推开门,打开箱子,把褚连城从箱子里抱出来,随手解了他的穴,抱怨:“你这算什么意思呢?”
  褚连城眼睛微阖,“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卓青苦恼:“陪你做了半夜的戏,你倒好,把他给逼走了。单枪匹马,我是没有法子把那东西夺回来的!”
  褚连城有些倦,“你放心,他会去的。”睁开眼,见卓青一脸愕然,苦笑,“因为他是小谢呀。”
  因为他是小谢呀——那七个字里包含的深刻的了解和信任令卓青怦然心动。怔了好一会儿,将头靠在褚连城胸前,听他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声,口里道:“这一回连我也糊涂了。就算你直接跟他讲,他也会答应帮你的,何必耍这些花枪?”
  “叫他死心不好吗?”
  “你要他死心?”
  “哀莫大于心死。有时候,死心也是一种慈悲。”
  卓青微微一愕,无奈地问:“难道就没有温和一些的办法。”
  “既然要断,就断得清楚些吧。只是我欠他的,这一辈子是再也没法子还清了。”褚连城缩进被子里,“他是个那么骄傲的孩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这样地去爱一个人。刺杀洪运基,夺下书简,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交待,也是对这段感情的交待。从今往后,他是再不会涉足中原了。”淡淡地笑了笑,“至于我。不管多么地不想算计他,最后,还是不得不算计了他一次……我还有什么脸去天山见他……我们这一世的缘份,今日就算是断绝了。”
  他声音淡定,卓青却知他心中的悲哀。默默抱了他,柔声道:“你也是没有办法,他不会怪你。”
  “他是我的一个梦……干干净净的,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我也曾那样过,可是那样的褚连城早就死了,再也没有了。”褚连城靠在卓青怀里,显得无比脆弱,“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那个夜里,我们喝了酒,抱在一起,我进入他的时候忍不住哭了。我不停地亲他,要他……他抱着我,有些茫然……我没有告诉他,我哭的是自己——那个早已死去的褚连城……我觉得自己脏……”
  卓青心中一阵恻然,将他抱得更紧。
  “你知道么,我差点留在天山不回来。” 褚连城眼中沁出一颗眼泪,张臂抱住卓青,声音越发地低沉,“我真是累了。多想轻狂一次,不管不顾,任他天塌下来……若不能,就是一卧不醒也好。”
  “那有什么难,用不了百年,若你运气好些,哪天跑来个刺客给你一剑,几十年也用不着,洛阳郊外,你爱卧在哪个土馒头里都成。”卓青勉强一笑,揽住褚连城的头,“现在可不是时候。”
  “你呀……”褚连城不禁微微地苦笑。
  “不管不顾,放纵轻狂,那不是你。”卓青叹息一声,将头枕在褚连城肩上,“我所爱的褚连城是个天塌下来也要独臂支撑的人。不管面前的是什么,都不会逃避,不管是什么样的苦,不管捱得过捱不过,都一声不吭地往下捱。世人毁他、谤他、恨他、忌他、敬他、怕他……我却只是爱煞了他,只恨不能替他多挑些苦难。”
  褚连城微微颤粟,捧起卓青的脸。
  卓青眼眸黑亮,带着微微的笑意望着他,忽然凑过去,在他面颊上轻轻吻了一吻,“不要烦恼了。荣王那样的作孽,还能折腾个几年?再过几年,小皇帝长大了,朝局也就慢慢安稳下来了。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哪有不亡之国,不败之家?你已尽力了,别的就听天命吧。”
  “你这话竟是悟了。”褚连城苦笑。
  卓青笑:“我明儿个剃了头发去做和尚,你不许去见我。”
  褚连城奇道:“为什么?”
  卓青作出一副羞涩笑意,扭股糖般缠在褚连城身上, “公子……人家喜欢你嘛……人家怕一见你,忍不住就跑下山来找你抱抱亲亲。”手也不老实,悄悄地探进褚连城怀里,在他胸前狠狠扭了一把。
  褚连城一把揪住卓青的头发,身子猛地往后一弓,深吸了口气,将卓青翻过来按在腿上,一个巴掌拍在他臀上,低喝:“了不得了,你这谤僧毁道的家伙!”
  卓青抱着褚连城的腿微微一笑: “我谤僧毁道是小事。今日怎么打发小林公子还是个难题,你可要好好想一想。他这一回……我看要糟,怕是真动情了。”
  褚连城半晌道:“那边儿准备好了吗?”
  “万事俱备,只欠小谢这一股东风。”
  “你亲自去坐阵。记住,你和小谢一定要全身而退。”
  “小林公子这边怎么办呢?”
  “他?”褚连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窝进被子里,“他今年都十九了,我不能事事为他安排。小谢那性子你也知道,小南若是……那可够呛。你且去吧,我倦了,要睡上一觉才好打起精神应付他。”



第 32 章

  事实证明卓青很有先见之明,林俊南是提着刀来见褚连城的。
  褚连城斜倚在床上,就着丫鬟手里的调羹慢慢喝一碗红枣粥,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仿佛横在脖子旁边的不是冰寒的刀锋,而是美人的葱葱玉指。
  “说!他在哪儿?”林俊南气势汹汹。
  “谁在哪儿?”
  林俊南气得翻起白眼,“当然是小谢。”
  “他?”褚连城又喝了一口粥,摆了摆手,喂粥的丫鬟躬身退下。褚连城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碗,漱了口,吐在另一个丫鬟捧的痰盂里。挥手令她们出去,挪了挪身子,躺得更舒服些,“昨儿个刺客闯进来,我险些死掉,也没见你关心一下,这一会儿忽然跑来,我还道是你来看我,却是问他。”
  昨日向谢晓风揭了褚连城和梦隐的事,林俊南惶惑了一天,今日去看谢晓风,没有找到他,一问丫头们,说是一大早就不见他。林俊南心中惊疑,去找卓青商量,却连卓青也不见了,这才找到褚连城头上来,此刻才知褚连城受了伤,怔了一下方道:“你是九命猫,老也死不了,我急什么?”
  褚连城微笑,“谁也不会永远好运。我要是死了,你姐姐可就要守寡了。”
  “不要绕开话题,小谢去哪儿了?”
  “你这么急着找他做什么?”
  林俊南无话可答,半天才道:“不要你管!”
  褚连城露出思考状,“你难道喜欢他?”
  林俊南大声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褚连城以为他会别扭几下,他这么爽快地承认可有点出乎意料,怔了片刻,望着他摇头:“那可要不得。”
  “为什么要不得!”林俊南顿时急了,想了想,和褚连城商量,“我说你就放了他吧!他心眼儿太死,你这样左拥右抱、真真假假的,他哪能受得了?他脾气又古怪,一个不高兴,或许杀了你也不一定。”
  褚连城摇头,“这话不公平。我再风流,也不过是在场面上应付一下,哪像你,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丢一个。”
  林俊南被他噎得几乎吐血,却又没有话可驳他,半晌道:“他若是像对你这般待我,我决不会叫他为我吃这些苦。”
  褚连城道:“他不喜欢你。”
  林俊南哼了一声,“他从前不喜欢我,未必以后不喜欢我。只要你放手,他不喜欢我,我难道就不能叫他喜欢上我?”
  褚连城上下看了他几眼,“你凭什么叫他喜欢你?”
  “那有什么难。”林俊南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你若是把他看得和别人一样,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褚连城望着林俊南,眼光微微收紧。林俊南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竟有些慌慌的。
  “从前他外冷内热,只要待他好,他就会感动,把一腔热血倾给那人。我却令他失望。如今的他心灰意冷,不是一点关心,一点温柔就能打动的。”褚连城望着林俊南的眼光里有种洞穿人心的力量,“他现在什么也不敢信了,只想找个洞躲起来疗伤。那些伤好了之后,他的心上也就结了茧了。从此他再不会受伤,但也不会为谁心动了……”
  林俊南惊得跳起来,喝道:“你对他做什么了!”
  “也没什么。你不是引他去梦隐从前的住处吗?”褚连城淡淡道,“我只不过配合你,让他把我的真面目看得更清楚些,叫他死心。
  林俊南隐隐觉得上了当,但揭出梦隐之事的确是他亲手所为,也无法埋怨到别人头上去。低头想了片刻,一会儿担心谢晓风的去向,一会儿又想着他那样小的心眼儿,这一会儿不知道怎么伤心失望呢,不由得一阵揪心的难过。
  褚连城道:“你要想清楚,是因为梦隐而心疼他,还是真的爱他?”
  林俊南茫然抬头,褚连城向来不甚重视他,只拿他当小孩子看,此时却收了刚才的懒散,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林俊南和谢晓风相识时日不多,相处更不多,又是常常在闹别扭,明里暗里在谢晓风手里吃了无数的亏。他迷恋过谢晓风的身子,恨过谢晓风的心狠,疼惜过谢晓风的痴情,为他担心,为他心痛,为他气苦,为他不甘……那样矛盾复杂的感情,连他自己也拎不清究竟算是什么。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谢晓风在他心里生了根,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每一想到他那郁郁寡欢的眉眼都觉得凄然。
  “我不知道……”林俊南有些颓然,手按额头喃喃,“我只是看不得他伤心难过。他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要去找他……他曾许我三件事,我们还有帐没清呢……”
  褚连城忧虑地看了他一眼,似在忖度。
  那忧虑的一眼中,林俊南忽然开始明白一些事情,扑上去抓住褚连城的肩,“你喜欢他的,怕我再伤到他,是不是?”
  褚连城迟疑了一下,点头道:“他受不得伤了。”
  “我一定一定不会叫他伤心的!”仿佛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林俊南激动得手都颤起来,“他现在那么伤心,你顾不着管他,交给我吧!我会照顾好他,不叫他伤心!”
  褚连城眼中交战,衡量这些话的可信度,良久道:“原城有个和悦客栈,你去那儿住上,哪里也不要去,老老实实地在哪儿等着。卓青会派人去见你,告诉你小谢的去向。”
  林俊南知道褚连城做事莫测,他既然这么说,定是安排好了的,至于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也顾不得问了,起身就走。
  “小南!”褚连城叫住他,迟疑了一下,忽然轻轻一笑。林俊南觉得诡异,全身的寒毛都轻轻一乍。褚连城眼若寒波,清清冽冽地注视着他缓缓道:“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小谢为人单纯,心肠却硬,又最恨别人骗他——你可不要犯在他手里。”
  林俊南对谢晓风,知道得最清楚的就是他的刚硬爆烈,这话直听得心头微微地一寒,肩上曾被谢晓风一剑钉住的地方又隐隐得痛起来。
  褚连城突然说出这样一段话来,颇有些蹊跷。林俊南心思原本灵透,将褚连城今日所说的话从头至尾一句句想来,忽然明白了褚连城话中用意,微笑道:“这么一个绝世珍宝,某人无福消受,我好不容易争取过来,一定会小心地弄到手,好好地珍惜的,怎么会去伤他招惹他?”见褚连城赞许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和凄凉,心中不忍,放低了声音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叫他失望,也不会叫你失望的。”
  褚连城淡淡一笑,取笑他:“此事关乎性命,切记切记。”
  林俊南心中欢喜,倒也不和他计较,效仿女子向褚连城微微一福,抛了个媚眼过去,“多谢褚大公子牵记,我记下了。”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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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知道这一去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林俊南先回城中向林若兰辞行。怕她担心,只说是要去拜访朋友。林若兰叫冯管家跟他去,他知道推脱不得,只得答应了。林若兰千叮万嘱地送出府门,又嘱咐了他一遍不许淘气的话,小厮双手一叠垫在马前,伺候林俊南上马。
  刚晴了几日,早晨起来天色阴阴的,晌午时果然又下起雪来。虽有小丫鬟撑了油纸伞,雪片犹自一片一片地往林若兰脸上扑。冬日穿的厚,身材还看不出臃肿来,站在那里仍是俏生生的。林俊南手揽缰绳回头望她,不知怎的鼻子里就酸起来,强笑道:“姐,你也要多保重。”
  林若兰奇怪他今日怎么这样乖巧,含笑点头,“天这么冷,早早地就住下,不要贪着赶路。”
  林俊南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姐夫长得太俊俏,又有财势,你要看好了他。”
  林若兰啐了他一口,笑骂:“你这小鬼头,就你饶舌!”赶上来要打他,她自小也是练过武的,并不怕雪滑,林俊南却不免担心,怕马儿不老实,勒着马一动不动,心里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任林若兰过来在腰上捶了几下。
  “他再怎样,也比你强十倍!”林若兰仍不解气,伸出一根手指在脸上刮了刮,羞他。
  林俊南不服,“我又温柔又贴心,哪里不好了?”
  林若兰偏了头笑,忽尔轻轻叹了口气,“我天天盼着你早些长大,早些懂事。不过像他那样劳心,长大了又有什么好。”
  林俊南笑道:“长大了就一定苦恼吗?那我不要长大。”
  “傻瓜,人都是要长大的。爹爹年纪大了,咱们家只你一个男孩儿,什么都指望你呢。你逃得了?”林若兰爱怜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林俊南心中微微一动,笑道:“我这样的性子可受不了那个拘束,只怕要叫你们失望……”话未说话,臂上一阵奇痛,却是被林若兰狠狠地拧了一把。林俊南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林若兰松了手,瞪住他恶狠狠地说:“你敢!”
  林俊南微微一笑,道声“走了”策马而去。冯伯已先行安排前面的住处,只有四五个小厮跟着,都是骑了马,跟在林俊南后面一径地飞奔而去。
  说来也巧,恰有个朋友就住在原城和洛阳之间,林俊南在那边儿耍了个花枪,撇下冯管家悄悄地溜了。好在他跳脱惯了,冯管家他们已经见怪不怪,只派了小厮四处打探着。林俊南骑的那匹马是大宛国来的名马,是褚连城今日特意命小厮牵给他的,叮嘱他此马或有急用,须带在身边。那马脚程甚快,他又急着见谢晓风,怕一步之差错过,将林若兰“早早住下,别贪着赶路”的话扔在脑后,半夜里赶到原城,把已睡下的店小二从梦里敲醒,用一锭雪白的银子堵了他的嘴,草草吃了些东西。店小二赚了一大锭银子,喜滋滋地送了热水来他房里。林俊南满心欢喜,又赏了他一锭银了,洗了手脸上床睡觉。
  一日奔波,周身疲惫,心里挂念谢晓风,不知道他现在哪里,不知道他吃饭没有,睡觉没有……左思右想,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小半夜,天快要明时才混盹了过去。这一觉睡得香甜,睁开眼时窗外阴阴的,以为天还未明,起床一问才知是天又黑了,吓了一跳,急急地问小二有没有有人来找他。小二摇头说没有。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小二细想了一回仍是说没有。林俊南心中焦躁,又微微觉得安定——卓青没来,就还有希望。若是卓青来了,因为自己睡觉竟然错过去可就大大地不妙了。转念又想,若是卓青来了,就算他睡着也一定会来叫他,这心宁定下来。
  一面骂自己是猪头,一面命小二送上饭菜。吃过饭,坐在客栈前面的厅堂里伸长了脖子等。冬天夜长,早早就黑了。起初还有客人和小二进进出出,棉布帘子每动一次,林俊南就激动一次,却次次失望。到后来客人都睡下,店小二喂完牲口干完活儿也回了屋,那棉布帘子就再也没有人掀起了。隔着棉布帘子听见外面风声呼呼作响,却没有人声。
  坐到半夜,小二打着瞌睡过来劝:“公子还是先睡吧。雪越下越大,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呢?您在这儿等恐怕是白等。”
  林俊南知他说的有理,却总不甘心,叫他搬了火盆过来,给手炉里添了炭,又沏了一壶茶,放他去睡,自己仍坐着等。如此等到三更,灌了满肚子的茶,出去小解了好几回,只没有一点儿动静。眼皮渐渐沉了,伏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早晨被小二推醒,头上晕晕的,他也未在意,哪知到中午时分突然发起烧来,全身火烫,动上一动就是天旋地转。
  林俊南心中有事,恼怒自己偏在这时生病,这一急,病势越发地凶险起来。小二请了大夫来,浓浓熬了一大碗药给他端进房中。林俊南自下怕喝药,每次生病都得一堆人按着强灌,这一回却老实,自己抱着药碗咕咕咚咚灌了个底儿朝天。那药苦极了,几次要呕出来,他都勉强忍住,心里暗自发狠:“小谢!老子的药都是替你喝的!等你归顺了我,哼哼……”要往狠处想,却是不忍心,只得哼哼两声作罢。
  他从小练武,身子根基厚,那一碗浓药下去,又睡了半日,发了些汗,身上渐渐就轻便了,只是仍旧没有卓青的影儿。他心里着急,郁结在胸,那热症缠缠绵绵的,两副药下去,没加重,也总不见好。
  等到第四天,林俊南的耐性几乎被磨光,身上又不痛快,坐了站,站了坐,在客房里来来回回地兜了一天的圈子。病中精神不济,睡得稍早了些。昏昏沉沉中见一个人影儿朝自己走来,伸手拉住一看,竟是谢晓风,心中大奇,问:“你怎么在这儿?”谢晓风在旁边坐下,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我,所以来了。”他眉眼间是少有的温柔,目若秋水,盈盈地望着林俊南。林俊南心中感动,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只道你心中全然没有我,原来是我想差了。”谢晓风道:“我心里有你。”林俊南又惊又喜,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亲吻,觉得他手凉如冰,问:“你手怎么这样凉?”谢晓风道:“外面下雪呢,可冷了。”林俊南把他的手拉进自己怀里,搁在胸口上暖,一面说:“小谢,我以前待你不好,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谢晓风笑道:“这是真心话么?”他连忙点头,发誓:“有一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谢晓风望着他只是笑,他急了,问:“你不信?”谢晓风望着他,轻声道:“我再不信任何人的,待我看看才敢信你。”林俊南不知他要怎样看,正觉得奇怪,忽见谢晓风掌中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剑光一闪,直向他心口刺来!
  林俊南大吃一惊,“唉哟”叫了一声,折身坐起。
  一室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恍惚了片刻才明白刚才是做了梦。喉头微有些甜意,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漫延,他拿手背抹了一把,晃亮火折一看,被面和手背上都落了几点红星儿。他心头掠过一阵寒意,手微微一抖,火折子落在地上,地板上凉气重,登时将火光掩灭,眼前又是一片漆黑。林俊南回想梦中的情景,谢晓风手那样冷,脸色十分苍白,竟似是个死人。想到“死”字,心头突地一跳,不敢再往下想。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膝上失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远远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似是朝着这座客栈而来。到后来,那蹄音清晰起来,约摸有两三骑的样子。林俊南拿了衣服急急穿上,胡乱蹬上靴子推门奔出去,正是越急越乱,脚在门槛上一绊,一只靴子飞了出去。他只好回来穿好,这才急急奔下楼去。一路狂奔,刚将客栈的大门推开,便对上了一双冷峻的带着微微倦意的眼睛。不是别人,正是卓青。



第 34 章


  浓重的血腥味迎风送入鼻中,林俊南心头一阵狂跳。眼光微移,落在卓青和他怀里的人身上。房檐上挂着两盏小小的风灯,光线凄迷,打在他二人身上,映出一片斑驳的血迹。林俊南仿佛被人拿了把大锤子在胸口猛砸了一记,五脏六腑都抽搐起来,心里一阵迷乱的惶恐——梦吧,是梦吧,刚才的梦根本还没有醒,现在仍是在梦中吧?
  卓青低声问:“你的马呢?”
  “……马厩里。”林俊南机械地答,那声音恍恍惚惚不像自己的。
  “我把敌人引开,你带他走。”卓青微一点头,两名骑士掠入客栈中,片刻功夫牵了褚连城赠给林俊南的宝马出来。
  林俊南被卓青送上马匹,接过卓青递上来的昏迷不醒的谢晓风,觉得手里一温,握住了一样小巧玲珑的东西,耳中听卓青道:“往南走,去郾城找神医徐明春,把这个给他,他自会帮你。”林俊南这时才渐渐相信自己是醒着的,这不是梦,心一沉,惊惧又深了一层。
  卓青低喝:“还不走!你要等他断气?”
  林俊南悚然一惊,卓青在马臀上击了一掌,马嘶鸣一声奔了出去。林俊南急忙揽紧马缰,转头回望,见卓青一身血迹,立在风灯下,脸上是从所未有的冷峻。卓青说话中气不足,显然是受了内伤,小谢昏迷不醒,受伤想必也不轻,不然卓青怎么会有那句“你要等他断气?”林俊南不敢往深处想,却又容不得他不想,片刻间,无数念头在脑中呼啸飞掠。
  奔到城门处,那里还落着锁。城门守卫惊问是谁,被他点了穴,取出钥匙,开了城门扬长而去。
  天色微明时,林俊南勒住马,抱着谢晓风跳下地查看他身上的伤。这一看,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了个透心凉:谢晓风胸前、腿上的衣服上满是干涸的血迹,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呼吸细不可闻。林俊南自小跳脱胡闹,短短近二十年的生命里闯过无数的祸,临过无数的凶险,却都不及这一刻的恐惧。那一种虚脱般的寒意直侵入脊髓里去,冷得全身血液都似凝结,脑子里转不动圈,只是冰海漫顶般的绝望。
  “小谢?”林俊南无力地轻唤,声音干涩颤抖。
  谢晓风眼睛紧闭,眉毛也不似平常那样横着,显出异样的温顺安静。林俊南心里越发地慌乱,拍着他的脸叫道:“喂,你睁开眼呀,跟我说话呀。”谢晓风仍旧一动不动。林俊南呆呆看着他,只觉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点儿头绪来,抱紧了他,想要说点什么,一股酸涩的气别在喉中,嘴一张一合,竟吐不出音来,伸手推他晃他,谢晓风只是不动。他急了,低头吻住他的唇,吮吸、咬啮、挑拨,从前谢晓风最恨他碰他,简直是碰一次见一次血,可这时无论他怎样动,谢晓风都没有任何他回应。吻着吻着,林俊南的眼泪忽然就下了,死死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想要痛哭一场,却偏生哭不出,眼泪决堤了般往外涌,一会儿功夫在谢晓风胸前浸湿了一大片。
  流了一会儿泪,又想这样也不是办法,只得收了泪抱谢晓风上马往前赶路。一时想着要赶快赶到郾城才好;一时算着郾城那么远,也不知他能不能挨到那里,要先找一家医馆瞧瞧才好;一时骂自己不该这样咒他;一时又想,老天爷啊菩萨啊,不管是哪一位真神,只要教他不死,我给你老人家铸金身,烧长明灯;转过念头又想,小谢武功高得很,从前中了毒,背上挨了那样狠的一刀都没有死,这次想必也不会有事。
  这般忽喜忽忧、情煎如沸地往前行出十余里,来到一座繁华的小镇,叫做牛家店。一路问去,寻了镇上最好最大的一个医馆。大夫揭了衣服,看伤口已处理包扎过,又把了脉,微微摇头:“这位小公子受的是内伤,脏腑给震坏了,不过是拿参吊着一口气,神仙也救不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林俊南勃然大怒:“你救不了他,未必别人救不了!”抱了谢晓风就走,想想不解恨,咣咣几脚把医馆的大门踹了个稀巴烂。那大夫见他衣饰华贵,骑的是匹宝马,又是这般恶相,满腹委屈不敢吭声,唯唯诺诺地看着他出门而去。心里正哀叹今日晦气,却见他又回转来,心中呻吟一声,露出畏缩的神色。
  林俊南喝道:“把你这儿最好的人参拿出来!”
  大夫正犹豫,林俊南眉峰一挑,满面戾气,“你看我付不起银子?”
  大夫不敢多话,看他一副贵公子模样,料来是有银钱的,只得取了个盒子打开给他看,“这是最好的了,公子请看。”
  盒子里几只小参,细细的没个模样。林俊南出身富贵,年关时下面总会孝敬上来各色玩艺,米面珠宝飞禽走兽什么都有,自然也少不了上好的大参,他虽不留心那些东西,倒还有几分见识。只一看就知道这参实在一般,一股子邪火上来,一拳砸在柜台上,恨声道:“你当大爷是土包子?”
  那柜子是用上好的黄杨木制的,木质极硬,这一拳下去竟砸了个大窟窿,林俊南的手也不好过,顿时血流如注。



第 35 章


  大夫见他模样凶狠,心中害怕,只好百般无奈地另拣了个盒子出来。盒子里三枝大参,已颇具人形,果然是上好的货色。林俊南心中大喜,将其中的两枝揣入怀中。大夫看得眼珠子快掉了出来,心中痛惜,却不敢言语。林俊南押着他去煎余下的一枝,一面安慰:“放心,大爷我家财万贯,银钱少不了你的。”
  待参汤煎成,喂了谢晓风几口,谢晓风双眼仍是紧闭,却将眉尖微蹙了蹙,林俊南欢喜得险些跳起来,只觉天也晴了,心也舒畅了,忙忙地又喂他喝了几口,余下的寻了个葫芦装起来。忙完了,见大夫和馆中几个伙计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自己,手往怀里一摸,暗叫不好,昨晚出来得急,包裹银票等物都落在了客栈里。
  医馆那些人都混成了人精儿,什么讹诈混药的人没见过,一见他脸色就知情况有变。林俊南却比他们还紧张,哎哟一声叫道:“不好!”大夫和伙计脸色大变,神态恶劣起来,却听他道,“我包裹挂在马上往了结下来,不要给人偷走才好。”大夫和伙计们脸色稍霁,心里也替他着急,都想:你丢了东西也就罢了,吃了我们的参拿不出银子来可是不成。
  林俊南抱着谢晓风就往外走,他脚步飞快,医馆的伙计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到门口时,林俊南一跃而起遥遥落在马背上,斩断缰绳策马奔了出去。
  店中伙计这才知道上了当,叫嚷着去追,林俊南骑的那是大宛名马,就是普通的骏马也追他不及,店里那群伙计一来不会武功,二来无马,哪里还追得上?刚才诊脉的大夫气得几乎吐血。眼见那林俊南骑着马飞快地消失在长街尽头,只得跺脚长叹。
  却说林俊南抱着谢晓风乘了马继续南行,一路上以内力帮谢晓风续气,又巧取豪夺,弄了数枝大参喂下去,谢晓风人昏迷不醒,脉息渐渐竟有了起色。然而郾城尚远,林俊南嫌马车慢,只是抱了谢晓风骑马赶路。白日风吹雪打,晚上又要在谢晓风身上消耗内力,一路上种种劳顿皆是前所未经,这种种原因纠结在一处,因此,虽然每晚投宿时熬了药,捏着鼻子强往肚子里灌药,身上的寒症却是一日日加重了。
  林俊南心中忧急,不敢停下稍事休息,只是一味地咬牙忍耐,心中暗暗祈求:身子啊身子,你乖乖的吧,就不要跟老子添麻烦了!你就算要耍娇气,也等我赶到郾城吧,那时随你怎么折腾我。
  这天又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看看天色黑下来,雪下得越发紧了,偏生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往前走了一会儿,眼见得天黑透了,仍是没个着落,不由后悔起来。算算时辰该给谢晓风喂参汤了,从怀里取出葫芦,那葫芦里盛着午日熬的参汤,贴身子捂着,毕竟还是有些凉,含了一口在嘴里,暖热了贴唇喂给谢晓风。喂完参汤,把了把谢晓风的脉膊,觉得似是平稳了些,心里略感欣慰。
  夜间格外冷,林俊南怕冻着谢晓风,脱了外面的狐腋裘裹在谢晓风身上。雪片大如鹅毛,纷纷扬扬地往身上扑,马又跑得快,越发觉得寒风刺骨,此时脱了外面的裘衣,受冷风冷雪一吹,狠狠打了个寒噤,身上绵软起来,心知不好,纵马疾奔,只望找个歇脚的地方。
  如此又行了十余里地,忽见远远地有微光摇曳,心头欢喜,哪知夜晚看灯光,看着近,其实却远,又过了好久才到跟前。依着一片山坡座落着小小的几间茅屋,柴门简陋,暖暖的光自中间那座茅屋的门隙中透出,打在门外积雪上,映出一片暖洋洋的红光。
  茅屋外面以篱笆围了个院子,林俊南抱着谢晓风跳下马,隔着篱笆门扬声召唤:“主人家,请开门,我要借宿!”
  屋里的谈话声陡然低下去,柴门推开,走出五个人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林俊南见其中有两个老人家面目朴实,放低了身段道:“我们急着赶路,错过了宿头,请老丈收留一宿,定有厚报。”
  茅屋中所住的是本地一家猎户,庄户人家待人热情,朦胧中见是个端端正正的年轻人,怀里还抱了一人,便忙忙地迎了进去。进得屋去方及细看,见是个俊俏到极点的少年男子,被火光一照,双颊绯红,眉眼含了愁意,那一种惊人眼目的丽色实是平生仅见,林俊南又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气质中难免有一种清贵之气,那几名猎户不由得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神态中便有些唯唯诺诺。
  庄户人家并没有多余的房子。两名少年把自己住的房子让给林俊南,他们另在一间堆杂物的茅屋里腾出一片地方,堆好麦秸,铺了被子便算是床铺了。林俊南想着谦虚一下,自己去睡麦秸床铺,想到谢晓风身上的伤,便作罢了。
  一会儿功夫,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端了两碗热热的红薯稀饭进来。林俊南谢过她,待她出去后,含了一口饭,嘴对嘴喂给谢晓风,又嚼了几块红薯喂他吃下去,一面喂,难免要缠着谢晓风的唇轻咂几下。喂了一半,帘子一掀,那女孩子走了进来,正撞上这一幕无边春色,一时没回过神来,一眼不眨地望定了他们。林俊南脸皮向来厚,却觉得唐突了女孩子实在不好,但也无话可说,只是向她微微一笑。
  那女孩子刚刚有些回过神来,被他这一笑又勾了魂去,迷糊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不由羞得脸色绯红,嗫嚅道:“我……我来送姜汤……”
  林俊南道:“多谢,放这里好了。”
  “趁热喝,驱驱寒气。”那女孩子红着脸放下盛了姜汤的碗,扭头一溜烟地去了。
  猎户人家的女儿衣着朴素,然而敌不过正当年华,皮肤水嫩,眉目清秀,倒也颇有几分颜色。林俊南眼光跟着他往外走,等那帘子摔下来,才微微一怔,皱眉想了想,抬手甩自己一个清脆的耳光,恨声道:“呸!坏东西,只许看小谢,不许看别人!”



第 36 章


  喝罢姜汤,林俊南抱谢晓风上床。先拿身子暖出一片地方,自己移到一边,将谢晓风放到暖热的地方,脱了他的衣裳给他抹刀伤药。那日见谢晓风一身血迹,林俊南吓了个半死,其实谢晓风受的是内伤,外面的都是小伤,这几日拿刀伤药调养,伤口已结了痂。抹完药,探了探谢晓风的脉膊,甚为平顺,便舒了口气。一会儿倦意上来,躺在旁边,抓着谢晓风一只手腕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不知怎的突然就惊醒了,四下一片黑,心里有些茫然,怦怦狂跳,定了定神,觉知谢晓风的手腕在自己掌心里握着,脉膊跳动虽微弱,却还平稳,这才放了心。握住谢晓风的手,凑过头去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明知他听不见,咬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小谢,我喜欢你呀,你知道不知道?”
  话音刚落,忽觉手掌里微微一动。他愣了愣,回过神来,跳下地去,抖着手摸火折子。好半天找到,晃亮,点明油灯,端到床边往谢晓风脸上照去。
  谢晓风眼睛紧闭,两道剑眉异样乖顺地垂着,并没有要醒的意思。
  林俊南微有些失望,心想,原来我太挂念他了,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错觉。谢晓风受内伤后,畏寒怕冷,林俊南每夜都脱了衣服,用自己身上的热度去暖他,刚才兴奋过头,光着身子跳下地去,这时才觉出奇寒来,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连忙跳上床去拿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
  躺了一会儿,觉得身上越来越烫,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
  这一夜恍恍惚惚的,似睡非睡,总有些人影儿在眼前纠缠,却看不清楚,那梦也是破碎不堪的,连不成个样子。
  睡梦中,听到一声鸡啼,两眼困倦欲死,却强撑着坐起来。这一起身,眼前便是一黑,歇了歇,慢慢穿上衣服下床。脚踩在地上,仿佛踩在棉花堆上一般,浑使不出一点力气来。计算着去郾城还要四五天的路程,心中越发的急,若是在这儿耽搁住了可怎么好?忧急之下,哇的吐了一口血出来。这一见血,心里越发地没底儿,惊、惧、怯、悲各种各样的感情齐齐涌上心头。
  正不知要怎样才好,忽听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在身后问:“……你怎么了?”
  林俊南心中一惊,蓦地回身,谢晓风一双眼睛正望着他。虽然神色萎靡,到底是醒了。林俊南精神不济,只怕自己又是在做梦,一面问:“你真醒了?”一面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那里的肌肉十分娇嫩,一缕奇痛传来,这才知道不是做梦了,惊喜交加地扑过去,叫道:“你可算是醒了!”
  病中最忌大喜大悲,刚跨出一步,忽觉天眩地转,眼前一黑,往床上直摔了下去。谢晓风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他,却使不出力气来,眼睁睁地看他磕在床沿上。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探进一个少年人的脑袋来,看得一惊,一面奔过来扶林俊南,一面叫道:“爹!娘!不好了!”
  转眼间,猎户一家人都聚了来。这一会儿功夫,林俊南也缓了过来,慢慢爬起来,狼狈地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小心跌了一跤。”侧身坐在床边,喜滋滋地抓住谢晓风的手道,“我真怕……”说了一半,觉得不祥,改口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谢晓风茫然地看着林俊南。洪运基在函谷驿馆布下天罗地网,他拚着身受一掌击杀洪运基于当场,勉力支撑着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不远就昏死过去,后来的事全然没有印象。如今人虽醒了,脑子里仍然有些浑浑噩噩的,那些厮杀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隔得很远,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然而无论如此也想不通,林俊南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俊南的嘴角有一丝血迹,谢晓风看了良久问:“你怎么了?”
  林俊南傻笑道:“我没怎么啊,我好得很。”
  旁边的老婆子忍不住道:“公子,你在发烧。昨晚不是熬了姜汤了吗,怎么比昨晚又重了,眼都成赤红的了。”
  林俊南只顾着高兴了,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是瞅着谢晓风笑,心想,原来昨天晚上不是我弄错了。想必他人要醒了,慢慢有了知觉。
  那老婆子看他喜笑颜开,精神恍惚,只道是发烧发胡了,回头吩咐两个儿子去抓药。又见林俊南只穿了一件紧身棉衣,替他拿了他的狐腋裘披在身上,劝道:“公子,你心疼兄弟老身明白,也要顾好自己呀。”望着谢晓风,含笑道:“这位小公子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哥哥疼着。昨天那么大的雪,滴水成冰的,你哥哥自己受冻,却把衣裳给你穿。你快劝劝他吧,这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就是铁打的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呀。”
  谢晓风看了林俊南一眼,见他脸颊烧得绯红,透着病态。那婆子的话说得分明,难道他昨天竟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薄的棉衣?
  谢晓风原是聪明人,生了一副七巧玲珑的心肝,略一想,虽不能明白个全部,也大抵知道是林俊南救了自己,将衣服让给自己御寒,林俊南身的病,大概也是从这上面得的。其实救他的是卓青,他这想法虽不全对,倒也大致不篇太偏。
  至于老婆子把他和林俊南认作兄弟,他伤后气弱,无力分辩,就作罢了。
  林俊南满心欢喜,想要跟谢晓风说些话,又顾虑他身上的伤,不敢叫他劳累,只得乖乖坐在床边守着他。好半天药才抓回来,林俊南取了一枝参给他们,教给那女孩子熬参汤的法子。女孩子回转来时,手里拿了两只瓷碗,一只盛了参汤,一只盛了去风寒的药。女孩子心细,又用小碗盛了几个蜜饯拿来,等他们喝过药吃。
  林俊南愁眉苦脸地接过两碗药碗,离得老远,就闻见一股苦味,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将风寒的药放到一边,先喂谢晓风喝参汤。谢晓风昏迷时,任林俊南拿参汤灌,这时在林俊南手里闻了闻,却露出难耐的神色。
  林俊南拈了一颗蜜饯在手里,微笑道:“你瞧,有这个好东西呢。这叫作先苦后甜。你的参汤不好喝,一会儿我也要喝药,更苦,咱们今日这个,叫做同甘共苦。”他眉眼华丽,病后双颊鲜红,虽透着病态,却越发显得艳光照人。此时眉间眼底全是温存笑意,一圈的人都看得移不开眼睛,连谢晓风都不禁微微有些错神。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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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谢晓风伤势这几日颇有缓和,林俊南的身子也真经不过折腾了,因此听了劝,喝罢药闷头睡了一日。不知道是药果真有效,还是心情大畅的缘故,休息到第二日早上,林俊南觉得身上轻便了许多,笑着听完那一家猎户的劝说,方道:“多谢各位的好意,我却非走不可。”众人刚才见他含笑点头,以为是答应了,听了这话,都有种一口气提不上来的错觉。非亲非故,也不好强劝,只得随他去了。
  林俊南先前只盼着谢晓风早日醒来,现在谢晓风真醒了,却觉出无限的麻烦来,第一件麻烦事就是:谢晓风不肯跟他走了。
  “我的小祖宗呀,”林俊南急得直跳脚,汗都出来了,“你再不待见我,也等你好了,能自己走了再赶我成不?”
  谢晓风眼皮微阖,漠然说:“我是死是活,不要你管。”
  林俊南噎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这是什么话?”
  谢晓风听他声音有异,抬眼望过来。林俊南生长于富贵中,保养得粉妆玉琢,这几日病中赶路,人整整瘦下去好几圈,下巴都尖了出来,此时脸上七分病容,十分憔悴,更有十二分的伤心委屈。谢晓风虽不知这几日发生的事,也想象得出林俊南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个人骗过他,害过他,救过他,帮过他,甚至曾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他却始终不了解他。他从前骗他时,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此时对他好,他却不由得糊涂了。
  他在天山上时,是没有这么多烦恼的。在那里,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但这里不一样,这里的人和事纠缠交错,真真假假,叫他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他也不想明白了。他的心已冷了,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招惹了。林俊南这一番心意,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也只能辜负了。
  林俊南见他眼中升起一团微弱的光,渐渐地黯淡下去,不由得绝望起来,怔怔望了他半晌,走过去将他拥入怀里,枕着他的肩问:“他伤你伤得这样深么?”
  谢晓风在他怀里微微一震。
  林俊南又问:“你什么都不肯信了是不是?”
  谢晓风微微挣了一挣,全身无力,哪里挣得动。林俊南将他箍在怀里,忍不住想用力,仿佛这样才能叫自己安心,却又不敢用力,怕伤着他,在他颊上亲了亲,缓缓道:“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好,但也不像你想的那样差……你再冒一次险好不好?……试着喜欢我……如果我当真不好,你一剑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谢晓风道:“我不会喜欢你的。”
  林俊南道:“不试怎么知道?”
  谢晓风道:“不用试。”
  林俊南心里一阵酸涩,哼了一声,道:“你骗人。”谢晓风听得奇怪,哪知他底下的话更奇怪了:“那天你跟我说,你心里是有我的。”谢晓风想,我并不曾说过这话,又想,难道是我伤中所说,那可太荒谬了,却不知林俊南这一会儿伤心太甚,这是把做的梦拿出来在说。林俊南搂着他,恍恍惚惚道:“那天你说,你心里有我的……我发誓说要好好待你,再不叫你受委屈,你不信,要剜我的心……”
  谢晓风越听越奇怪,忽然觉得颈子里一阵湿热,死灰般的心里竟是微微一颤。林俊南伏在他颈间,身子微颤着,却不出一声。
  窗外传来猎户的声音:“公子,马车套好了——”
  林俊南强忍心酸,收了泪,直起身子道:“你曾许我三件,你说,你要我说,无论什么事,你都答应。这话还算话吗?”
  谢晓风沉默片刻,道:“除了喜欢你。”
  “谁会那么无聊,提这种要求!”林俊南嘿的一笑,望着谢晓风道,“我要你做的这件事简单易办,只要你愿意就成。”
  谢晓风知道这个人诡计多端,他说简单易办,那可是信不得的。迟疑地看了他一眼,想起一事,颊上忽然升起一片绯云,闷声道:“那种事……我也不答应你……”
  “你……你……”林俊南微一怔才明白过来,险些吐血,那么厚的一张脸竟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说,“你为什么要往那上面想!难道我……哼,我就那么龌龊?”
  谢晓风这才知道是会错了意,脸也红了,低头默默不语。
  林俊南见他眉目低垂,虽是伤着痛着悲哀着绝望着,那一股子俊爽帅气依然耀人眼目,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心疼,不由得俯下身子去,捧起他的脸,想要吻他一吻,终于忍住,只是轻声道:“我要你答应的这件事自然也不是很容易,一时半刻是办不成的,或许要花费你些日子,不过我会帮着你早日把事办成。”
  谢晓风隐约觉得危险,却又无法收回自己的话。
  “我要你办的事是——我允许你伤心一个月,甚至三个月,但那之后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你不快乐的事,早些快活起来。”
  谢晓风心中微震。林俊南脸上有种异样的华彩,叫他觉得眩惑而转不开眼睛。
  林俊南接着往下说:“冯伯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小村子,一天去了一个道士,道士讲自己会点石成金的法术,只要人拿给他一锭金子,他就传授。村民们送了一锭金子给他,要他传授,道士留下一句咒语,临去前又留了一句话:这点金术哪里都好,只有一点禁忌:念咒时切不可想村外山上的猴子。人们听了,连忙答应,哪知因为道士的那句话,每次念咒时,必要想起山上的猴子,这点金术也就没人能成功了。
  林俊南淡淡一笑,“我以前不懂这故事,现在明白了。无论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事,你一心要忘时,是再也忘不了的。所以,你要想办完我交待给你的事情,千万不要刻意去忘记什么,而是要去相信点儿什么。当欢喜快活装满你的心时,就没有地方容纳那些不快活了。那时,我要你办的事情就算是办成了。”
  说不出是什么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激荡,谢晓风望着林俊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俊南瞧着他,忽然悠悠一笑,“你这傻小孩儿,最会跟自己闹别扭,我还真不放心你。所以,我得守着你,监督着你把此事办完。”
第 38 章


  两人四目相接,气氛正好,忽听外面一个声音喝彩:“好马!”
  林俊南凑到窗前一望,不禁吃了一惊。雪地里站了三个人,中间是个俊俏的年轻男子,两旁站了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竟是当日在赵家集见过的“生死门”的哭笑二门神。
  谢晓风见他面色大变,问:“怎么了?”
  林俊南一个头有三个大,急忙回身, “你的对头来了,那个死胖子和死瘦子还带了个帮手,咱们可要快点儿逃。”
  猎户人家,房屋简陋,并没有后门供他遁去。好在茅屋也结实不到哪里去,林俊南撇下一块银锭,三下五除二在后墙上拆出一个洞,背起谢晓风溜了出去。
  谢晓风皱眉:“你跑得过他们?”
  林俊南诚实地说:“跑不过。”
  谢晓风想说“他们和你没有仇怨,你走吧”,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来。倒不是怕死,只是直觉这样的话说出来没一点用,还会有人伤心。
  估摸着跑出里许远,林俊南嘬唇发出一声清啸。片刻功夫,玉宇琼宫般的雪地上显出一点红影,不一会儿到了近前,正是他的那匹大宛名马。后面有人影飞速掠来,自然是“生死门”那两个人和那年轻人。
  林俊南抱着谢晓风飞身上马,还不忘向他们抱拳笑道:“不必远送,各位请回。”
  这马真是神骏,撒开四蹄一阵狂奔,把那些人甩得连影子都不见。
  往前行出去两三天,一路安然,林俊南渐渐放下心来。谢晓风脏腑受了伤,体弱气虚,他一路陪了无数的温柔体贴,谢晓风虽然面冷,偶尔也答他一句话,比从前的见面就要见血的状况相比,二人的关系可是亲合到天上去了。白天同乘一骑,夜晚同床而眠,林俊南心里乐开了花,面子上却不露分毫,谢晓风初时反对,后来见他规规矩矩,也就作罢了。
  这天傍晚行到堕马驿,算计着再有半日路程就能到郾城,心里无限欢喜。有心继续赶路,天寒雪滑,又劳乏了一日,怕谢晓风抵受不住,便寻了个客栈住下。安置好谢晓风,想起忘了吩咐小二用最好的豆料喂马,向谢晓风道:“我出去一下。吃饭恐怕还要等一会儿,你有什么想要吃的么?我给你捎些回来。”
  谢晓风精神不济,正闭目养神,微微摇了摇头。
  林俊南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不要乱动。有什么事要做,都等我回来。”
  这人真是越来越婆婆妈妈。谢晓风皱了皱眉,这次闭着眼,连摇头也不再摇头。
  林俊南轻轻带上门出去,下了楼,刚走到前院的马厩,忽见小二引着几个人迎面走来,一胖一瘦,还有一个年轻男子。林俊南心头一阵狂跳,折身便往楼上跑。奔到楼上,探出脑袋往下一望,那三个人正在马厩前看门。不用多说,自然是寻他们二人的。林俊南暗叫晦气,转身奔回客房。谢晓风听到动静,睁眼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俊南扶谢晓风起来,将前几天偷来的一件貂裘披到谢晓风身上,叹道:“你的相好追上来了。”见谢晓风面容一僵,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臭嘴,又犯贱了!”谢晓风看得好笑,忍不住淡淡一笑。他眉目间笼了一段轻愁,这一笑虽浅,有种云开见月的清朗,林俊南看得心头狂喜,抬手又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谢晓风看得奇怪,问:“你又打自己干什么?”林俊南笑道:“别人千金博美人一笑,你不稀罕金子,却喜欢看我打自己耳光,我就打耳光博美人一笑。”谢晓风听他把自己比作美人,脸色一沉,又绷住了,骂道:“笨蛋,还不快逃!”林俊南嘤咛一声,伏进他怀里,撒娇道:“公子你坏,骂人家是笨蛋。”谢晓风虽然面冷,禁不住他这个活宝这样逗乐,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心中暗暗纳闷儿:这才是无奇不有,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人,还偏教他遇上了。
  马在厩中,故技是不能重施了,林俊南背了谢晓风从后窗跳出去,趁着夜色慌忙逃命。没有了大宛名马,他如何是老江湖的对手,一个时辰后,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林俊南和谢晓风被他们给追上了。
  谢晓风淡淡道:“你们要找的是我,和他没关系。”
  年轻男子有些失望,望着谢晓风道:“你伤得不轻。听说你的剑法不错,我本来想领教一番的。可惜了。”
  林俊南觉得自己成了不相干的人,心头有气,往他们中间一横,大声道:“有话跟老子讲。”瞪了谢晓风一眼,凶巴巴地说:“你闭上嘴,不准说话。”
  谢晓风看也不看他,淡淡向那年轻人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外人。”
  年轻人笑了笑,问:“他是外人?”
  林俊南眼巴巴地回头望向谢晓风,情知自己希望听的话是肯定听不到的,却还是抱了点小小的幻想。
  谢晓风一出口就断了他的想头:“他是外人,你找我就是了。”
  林俊南哼了一声,梗着脖子道:“你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能说我是外人?”
  此言一出,那瘦子和胖子的嘴都张成了鸭蛋型,那年轻男子嗤的一笑,两眼中发出异光来,在林俊南和谢晓风身上滴溜溜打转,点头笑道:“了解,了解。”
  “谁是你的人!”谢晓风恨得想一脚踹死他,可惜使不出力气来,口气稍重了些,脏腑中一阵激痛,眼前便是一黑。



第 39 章


  林俊南见他面色不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子握了他的手,将一道真气送入他体内。生死门的那瘦子和胖子往前逼近一步,被那年轻人挥手止住,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明显有不豫之色,然而忌惮那年轻人,只得站住。林俊南修习的是正宗纯阳内功,最是纯和,在谢晓风体内游走一遍,谢晓风渐渐回转了来。
  林俊南见他面色苍白,眉头微皱,露出痛苦之色,心里不禁后悔,一面又觉得委屈,低声道:“你别气。都是我的错。”谢晓风睁眼看了看他,却不言语。林俊南忍着一肚子心酸道:“你也想想我为什么这样说。我说要好好对你的,要是来了敌人就逃跑,那算什么?你把我看作是什么人了。”
  谢晓风道:“我不用你待我好。”
  林俊南笑了笑,“你不肯待我好是你的事,我要待你好却是我的事,这个你可管不了。”忽见谢晓风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心里微微一惊,连忙又握了他的手,将一股内力输过去。谢晓风却推开了他的手,淡淡道:“你这不是犯贱吗?”
  林俊南也不是没脾气的人,拼死拼活换来这样二字评价,满心都是失望愤怒,不由铁青了脸怒道:“我就是犯贱!”话一出口,仍是后悔,叹了口气,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愤然道:“好吧好吧,我认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就算是犯贱好了,怎么着,我不就是喜欢你吗,我喜欢人也错?”
  谢晓风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喜欢”二字,几乎是畏这二字如虎,不由得往后躲,厉声道:“又不是我要你喜欢我的!”
  气血一激,喉间一股子腥甜冒上来,已然咳了一口乌血出来。林俊南吓得打了个机灵,心疼地抱住他,将他手腕握入手中输送内力。谢晓风挣了挣,没有挣动,四肢皆软,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两个太阳穴中仿佛有几面小鼓在使劲敲。好一会儿,内息平稳下来,听见林俊南在耳边叹息似的道:“不要争了好不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总之都是我的错。只是,命是你的,现在先别闹别扭好不好?”谢晓风心道:你有什么错?想到他待自己这般的情分,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他性格沉默,向来少话,一腔的思绪窝在胸中,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两人,一个涉世未深,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全然不惧外人眼光,一个是多情种子,任性妄为惯了的,全不想自己此刻身处危境。那一胖一瘦二人圆睁双目看他们两个男子在这儿互诉衷肠、打情骂俏,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唯一较超脱的是那年轻男子,嘴角噙笑,一句句听着他们的疯言疯语。
  年轻人似是怕冷,将两手笼在袖中。见情势缓和下来,笑道:“二位。办完正事,再说别的吧?”
  林俊南这才想起他来,望着他道:“你们是来要暖玉灵脂的吧?那东西不在我们身上。”
  年轻人哦了一声,并未显出特别意外的意思。
  林俊南想说“荣王府的人拿走了”,心中一转,荣王府的事儿是好理会的吗?再者一说,那药兴许已用在荣王世子身上,若是这拨人知道药没了,自己和谢晓风只怕要大大地不妥,遂改口道:“东西在我姐夫家。这药本是……”心里大大地犯了个别扭,顿了顿方道,“本是给我姐夫用的,他用不上,就搁下了。你拿了我的信物去,他自会拿给你。”
  年轻人又哦了一声,问:“你姐夫家住何处?”
  林俊南从前提起这个是有一点儿得意的,如今却只觉得挫败,无精打采地说:“洛阳褚家,你大约也听过的吧?”
  这个名头说出来还是颇具威摄力的,那个胖子和瘦子脸色都微微变了一变,只有那年轻人还能保持镇定,上上下下打量了林俊南一番,嘿嘿笑道:“哟,得罪了,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原来东西是往褚连城公子的府上送的。听说褚大公子玉质天成,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褚夫人更是江南第一美人,连林公子也是这般漂亮,真是妙极。”
  他话中虽说得罪了,言辞却并不恭敬,甚至有几分轻薄之意。若是以前,他言语轻薄,林俊南也不会放在心上,甚至还可能反过去调戏他几句。但有谢晓风在旁边,一切仿佛都变得不一样了。
  林俊南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取下腰间的一枚玉佩抛过去,冷然道:“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只怕不能奉陪了。”
  年轻人接了玉佩,笑道:“好说,好说。”林俊南没想到此事如此轻易就办妥了,心中不由大喜,刚要抱了谢晓风走,那个年轻人却将话锋一转,淡淡道:“这笔帐清了,咱们再算算另一笔帐。”
  林俊南奇道:“还有什么帐?”
  “三条人命。”年轻人口齿清晰,字字都透着寒气,“这位谢少爷杀了我门刑堂的副堂主和两位弟子。在下身为刑堂堂主,说不得只好来讨这笔血债。”
  林俊南心头微寒。江湖人义字当头,又最讲面子。他既是刑堂堂主,若不能报这个仇,今后威信无存,在江湖上再难立足。今日之事,看来是绝难善了的。



第 40 章


  年轻人望着他微微一笑,“这位公子看来是个多情人,小弟有一言奉告,不知肯听与否?”
  林俊南道:“你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美人虽佳,奈何无意于卿。”年轻人目中寒光闪动,如点了两簇冰火,“阁下出身豪富之家,又有这般相貌,天下之广,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为一个对你无心无意的冷美人搭上一条性命。”
  林俊南心中一动,低头向谢晓风瞧去。谢晓风也正望着他,眉目锋利,眼光像极了坚硬、冷酷的灰岩。林俊南心想,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你都无所谓的吧?想着,不由冷冷一笑。
  年轻人时刻注意着他面上的神情,眼中一亮,轻声道:“林公子……”
  林俊南道:“你们非杀他不可?”
  年轻人道:“林公子请体谅我们的难处。”
  林俊南抬起头,望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我既然喜欢他,自然只有我能杀他。”察觉谢晓风的身子在自己怀里微微一震,手臂发力,揽紧了他,贴着他耳朵轻声道:“既然我得不到你,这样不是也挺好的么?我出手的话,一定不叫你多受苦楚。”谢晓风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一眼也不想再看这个世界。
  褚、林两家在朝中地位显赫,褚连城在江湖中亦颇有声望,生死门虽称雄蜀中,却也不敢妄自招惹。那年轻人先前见林俊南对谢晓风情意款款,深觉今日之事棘手,只怕要大费周折,不料林俊南竟说出这样的话,微怔了怔,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鄙夷笑意,淡淡道:“我只是要他死,怎么死,谁杀的却无所谓。”
  林俊南道:“他死的样子我不愿别人看到。”
  年轻人笑了笑,“江湖的规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俊南沉默了一下,“只要一个人见着,就算吧。”
  年轻人想了想,挥手令那胖子和瘦子后退。二人微有些犹豫,年轻人淡淡一笑,“林公子出身名门望族,说话想必是算数的。若不然,还有我三尺青锋。”那二人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转身而去,走出百余丈外,伸长了脖子向这边张望。
  林俊南俯首在谢晓风唇上吻了一吻,发觉他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捉了他的两手叹道:“我知道你怪我,但我打不过他们,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谢晓风不愿他碰自己,下意识地要挣扎,然而随着他那一握,竟有一样凉而硬的东西挤进了他的手掌。谢晓风心中一动便要睁眼,却觉眼皮一热,被林俊南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声音叹息一般,似在问谢晓风,又似在问穿过旷野的西风,“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呢?你又不喜欢我……我既然喜欢了你,竟不能保护你,可见我们是没有缘份的。”
  谢晓风那么聪明绝顶的人,一时间也微微有些失神。
  “借你的剑一用。”林俊南轻轻抬头,向那年轻人淡淡一笑。
  天色早已黑下来,一轮弯月斜挂枝头。雪是寒的,月是冷的,清冷寂寞的光里越发衬出他的艳丽来。这世上天天都有人伤心,而最叫人见不得的,却是美人的伤心。那一抹浅笑仿佛是枝头惊落的花,年轻人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一颤,恰似小石投池,惊破一池春水,涟漪层层,都是旖旎风情。
  林俊南望着他,目中若有情,若无情,淡淡吐出一个字:“剑。”
  年轻人抽出腰间长剑,倒转了剑锋,手持剑尖递过去。修长的剑身,宛若一泓盈盈秋水,剑锋上闪着钢蓝的寒光。
  林俊南道:“好剑,如果刺的位置正确,死也不会太痛苦吧。”
  年轻人点头道:“那是自然。”
  林俊南垂首一笑。他睫毛浓密,不笑时亦是多情宛转,何况此境凄然,此情哀绝。好一种凄迷的艳色扑面而来,叫人目不暇接,恨不能抚平他的眉眼,拿万古江山换他一个明媚笑颜。
  年轻人柔肠百转的刹那,那送出去的剑尖恍若脱了缰的游龙,突然闪电般回刺。他心下陡然一惊,才知入了魔障,骈起双指夹去。林俊南武功虽入不得一流水准,名师自小的调教却不可小觑,那一剑是拼死一搏,成则生败则死,凝聚着他全部的力量与速度刺去,挟着惊人的威势。
  然而力量的悬殊也是惊人的。这样拼尽全力的一剑,在刺入年轻人小腹半寸后再也无法推动分毫。年轻人眼光锋利如刀,狞笑着道了一个“好”字。林俊南持剑的手虎口猛地一震,拿捏不住,剑脱手而去,落入了那年轻人掌中。
  看着那那道剑光迎而而至,林俊南浓丽的眉眼间却掠起一抹清冷的笑意。年轻人蓦地一惊,颈间已传来一缕破空而至的奇寒,他面色陡变,喝道:“找死!”侧颈躲过疾射而至的短剑,手腕腕转,舍了林俊南刺向谢晓风。
  那一剑矫若游龙,冷酷如命运。这世上已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林俊南此刻的惊,惊得成了惧,惧得成了恨,恨这纷纷杂杂缭缭乱乱的一场雪,恨这寒寒凉凉清清朗朗的月,恨不得将这不及弹指的刹那拉长,拉成百年的时光,叫他救了那剑下的人,好去续那想续百年的一段错错乱乱的缘。
  纷乱的思绪里,后背上一缕奇烫,无边的寒气从那缕奇烫灌进身体里。他迷茫地睁大眼睛,看见谢晓风震惊悲绝的面孔在自己眼前无限放大。
  谢晓风嘴唇微张,似在问——为什么?只有口形,没有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这个世界和他隔开了似的。
  林俊南真是爱煞了谢晓风脸上这一刹的表情,他在为他惊,为他悲,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了。林俊南很想捧住他的脸,在那终于为他而动容的脸上烙下深深的一吻。然而身上为什么这么的冷呢……望着不断迫近的谢晓风的脸,林俊南脸上慢慢绽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那么地浅,仿佛这一笑就已用尽全部的力量,再也无法将那笑容维持得更深更长久。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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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林俊南替谢晓风挡下一剑的同时,谢晓风抽出腰间的长剑也刺入了那个年轻人的左胸,两败俱伤之势成于顷刻,那一胖一瘦二人急往这边冲,为时却已太晚了。
  一剑刺出,谢晓风无力支撑,跌落在雪地上喘息着叫道:“你们敢踏上一步,我就杀了他!”
  那胖子和瘦子一惊,都站住了。那年轻人是生死门门主的侄子,一身武功俱得门主亲传,在门中地位尊崇,此次带了他们二人出门办事,若是命丧此处,他们两个人也不用活了。
  他们三人是骑马追来的,将林俊南的大宛名马也带在了身边。谢晓风咬牙强撑着爬起来,往林俊男伤口上涂了药,撕下一片布条紧紧地包扎住,然后将那个年轻人放到一匹马上,自己扶了林俊南共乘一骑。策马走出几十丈远,吩咐那名胖子和瘦子将余下的两匹马腿各砍掉一条,又互相点了对方腿上的穴道,方远远道:“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放了他,若我发现你们追上来,他就活不成了。”
  那胖子和瘦子无奈,只得道:“他若出事,你们两个也绝活不了。”
  “我知道。”谢晓风点了点头,策马而去。
  谢晓风的内伤这几天本来平缓了许多,经历了刚才一番惊险,只觉脏腑中翻江倒海了一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但却不敢昏过去,只能咬牙强撑。
  月朗星稀,四野寂寂,谢晓风觉得抱在怀里的身体一分分地冷了下去。鲜血早已将林俊南背后的衣服浸透,谢晓风抱着他,自己衣服上也满是血,想是伤口太深,血仍在往外溢。夜风冷极了,却比不上谢晓风心中的寒意重。他死死地抱着林俊南,心里有些木木的,已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不知走了多久,马蹄子不知踩到什么,滑了一下。谢晓风连忙伸手,想要拉紧缰绳,然而手腕上使不出一丝力气来,身子一歪,抱着林俊南跌进了雪窝里。好在雪厚,倒也不怎么觉得疼。
  缓了一会儿,觉得好过了些,谢晓风睁开眼睛。林俊南俯卧在他旁边,半张脸都陷进了雪窝里。谢晓风将手插进他脑袋下面的积雪里,把他的头抬起来。林俊南一张苍白的脸衬在积雪间,几乎分不出雪和脸的边界,漆黑的眉寂然横卧,长长的睫毛合成两把小小的扇子,仿佛睡着了一般。
  谢晓风拍了拍他的脸,低声唤道:“喂!”
  林俊南眼睛紧闭,一动不动。谢晓风加重力气,又拍了拍他的脸,他仍是不动。谢晓风怔了良久,一些纷繁的记忆一股脑地涌入脑中……他的笑、他的恼、他的怒、他的温柔呵护……还有那些荒诞不经的呆话、痴话、疯话、傻话……不久前,眼前这人还是有说有笑的,此刻回想,只觉一颦一笑都是清晰至极。那一颦一笑里的情意,在这一刻里也突然异样地清晰起来,然而这人,只怕是要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
  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仿佛有把刀子在那里搅。刀锋是钝的,毫不犀利,因此格外折磨人。谢晓风喘了口气,然而呼吸窒在喉间,喘息都是困难。f
  他想起自己曾答应林俊南为他做三件事,以酬报他三次相救的恩惠。林俊南要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了梦隐的住处,第二件事是只允许他伤心一个月,甚至三个月,但那之后一定要忘掉那些教他不快乐的事,早些快活起来。他还说他是个傻小孩儿,最会跟自己闹别扭,他不放心他,要监督着他把此事办完。
  眼泪忽然间就下来了,汹涌着溢出眼眶,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
  就在这模糊中,突然传来一个细弱低微的声音:“……你哭什么,这么大人了还哭……也不害羞……”
  谢晓风蓦地抬头,擦了擦脸上的泪,睁大眼睛望定了林俊南的脸。
  背上的伤处疼得要命,可看着谢晓风伤心欲绝的脸,林俊南却觉满心都是欢喜,望着他微微一笑:“你在……在为我哭?”
  “谁为你……”谢晓风发着狠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四目相接,良久,谢晓风轻声道:“你不会死吧?”
  林俊南发出一声低笑,“为你这句话……我死也就死了。”
  谢晓风最恨他这一种轻薄,恨道:“你去死!”
  林俊南一滞,隔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我怀里有块玉佩。我要是……要是死了,你拿着它去郾城找徐明春……”
  “你别死。”谢晓风想也未想,三个字冲口而出。
  林俊南呆呆望着他,良久轻轻一笑,“你亲亲我,我就不死了。”
  谢晓风瞪了他一眼,闭上眼睛偏过头去,隔了一会儿,听不见林俊南的动静,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林俊南睫毛微垂,苍白的脸上透着说不出的疲倦之意。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的性命原本是这么脆弱的,脆弱到上一刻还在说笑,下一刻也许就断了气,只剩下空空的一具躯壳。
  一股强烈的哀伤自心头掠过,谢晓风颤粟了一下,悄悄地凑过头去,在林俊南唇上亲了亲,轻声道:“我亲过你了。你说的话要算数。”



第 42 章


  林俊南冻得全身僵硬,只觉得嘴唇上微微触到两片柔软,实在谈不上什么感觉,但心里的震憾惊喜却是无与伦比的。他心中一阵激动,忽然想到这一次就算不伤重而死,多半也要冻死在这儿,不禁又觉得黯然。刚才强撑着跟谢晓风调笑了几句,这一会儿越发觉得困倦,明知不能睡过去,眼皮却似有几千斤重,一个劲往下阖。
  林俊南迷迷糊糊道:“你讲故事给我……给我听吧,我不想这么睡过去……熬到明天,或许有人从这儿经过……到了郾城,咱们就得救了……”
  谢晓风怔了怔,道:“我不会讲故事。”
  林俊南赌气道:“那我就死。”
  谢晓风恨不能一脚踹过去,然而身上软软的使不出力,就算有力气,此时也是万万下不去脚的,想了一会儿道:“我跟你讲一件我小时候的事儿吧?”
  林俊南道:“好。”又道,“我冷。”
  谢晓风强提起精神爬过去,把他抱起来,搂进怀里问:“好些了吗?”林俊南抱着谢晓风的腰,将脸贴在他怀里,心里无限甜蜜,笑道:“好暖和。”
  谢晓风苦思冥想讲什么故事,半晌道:“我有一次,比现在还要危险。那时我刚刚遇到我师父……”
  林俊南道:“你有师父?”
  谢晓风奇道:“没有师父,难道我的武功是自己悟的?”
  林俊南点头道:“那你怎么不认……认得字?”
  谢晓风道:“我师父说,天下间第一要不得的就是诗文。从前有儒生读了书,被一个叫嬴政的人给坑杀了。后来有人读了书,自以为了不得,出来祸国殃民。再后来,更了不得,一些人书读得多了,脑子也读坏了,整日里为了个些虚物要死要活的,还常要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你杀我,我杀你的,弄得天底下乱七八糟……”
  林俊南同意,“褚连城就是读书太……太多,把脑子……读坏了……”
  谢晓风一阵默然。林俊南正后悔不该提褚连城,却听他道:“我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林俊南手指在他腰间轻轻转圈,低声道:“以后我不提就是。”想了想又道,“若有一天你不怕听……他名字……那才算好了……”
  谢晓风心里一阵酸楚,良久道:“我心里有个人……那个人后来走了,他一定没有回中原,或许已经死了吧……我以为那个人是他,其实不是。”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林俊南却听得十分明白。知道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能勾起他的伤心,道:“你那一次怎么了,怎么比现在还……还危险?”
  谢晓风果然舍了这个话题,继续讲小时候的事,“那一回我在外面打猎,费了很大的劲儿捉了一只鹿……正打算扛回去,却被两头狼给缀了。那时我还小,个子也小,心里挺怕的。师父跟我讲过一个杀狼的故事。我照着故事里的法子爬到一棵树上……”讲到此处,觉得林俊南的头往下滑了一滑,低头看去,见他眼睛紧闭,似是睡着了。谢晓风也知道这么冷的天气,他又受了重伤,这一睡过去,只怕就不会醒了,连忙摇醒他,叱道:“别睡,你想死么?”
  林俊南睁了睁眼,道:“我不睡……”一面说,却又闭上了眼。
  谢晓风在他手臂上狠狠掐了一下,道:“那你睁开眼。”
  林俊南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猛地睁开了眼睛,微有些迷茫地看了谢晓风一会儿,渐渐地又阖上了,喃喃:“你放我睡……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赖皮狗儿,说话不算话!”谢晓风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讲什么故事了,只是拼命地摇着不许他睡去,百法使劲,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精神越来越委靡,心下不由绝望。
  林俊南倚在他怀中,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微微一笑。谢晓风问:“你笑什么?”林俊南道:“那天你不肯喝药,我拿了蜜饯哄你说……说那叫先苦后甜。我当时想着咱俩起初在一起……一起时不好,以后……就好了,那也叫先苦后甜……想是我没有这个福气……”谢晓风一阵默然,听他又道:“那天咱们同甘共苦,今天咱们要是……都死在这儿,这可就叫……同生共死了……”他声音渐低,又要睡过去。
  谢晓风回忆这几日他说过的话,只觉字字情深,心下不禁觉得缠绵万状。下死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头吻住他的嘴唇,试探着将舌头探进他嘴里。林俊南迷糊中觉得嘴里有柔滑的东西轻轻搅动,不觉睁了眼。谢晓风是睁着眼吻他的,四目相接,一个觉得尴尬,一个觉得不敢置信,都有些呆呆的。
  好一会儿,谢晓风放开他的嘴唇,低声道:“你不是要我试着喜欢你吗?你只要活下去,我就试着喜欢你。”天气奇寒,他脸颊上却透出抹嫣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说不出的娇怯可爱。这样的表情在别人脸上也就罢了,偏他是那般标准的剑眉星目,格外显得有趣。
  林俊南望着谢晓风,半晌才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晓风哼了一声。
  林俊南眼中渐渐放出光芒,“你说话算数?”
  谢晓风不屑地反问:“你以为别人跟你一样赖皮?”
  林俊南迟疑了一会儿,道:“你再亲亲我……我有些不敢相信……”
  谢晓风又哼了一声,偏过头去,冷道:“爱信不信。”
  林俊南忽然“唉哟”了一声。谢晓风连忙回头问:“怎么了?”林俊南道:“疼死我了,你亲我一亲,就不疼了……”谢晓风气得脸都白了,狠狠地瞪住他。可惜林俊南眼睛紧闭,根本不看他的脸色。林俊南的脸微微上仰,分明是等候他的亲吻的架势。谢晓风有些哭笑不得,瞪了他一会儿,心肠渐渐软下来,低下头吻住他的嘴唇。林俊南等的就是这个,连忙将舌头伸进谢晓风嘴里和他纠缠。
  正吻得神魂颠倒,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少爷!你……你……你怎么又和男人乱搞?”听那吃惊的声势,仿佛是天塌了一块,地陷了一角。林俊南恨得想要一头撞到墙上撞死,第二个念头变为把那声音的主人给活活掐死,第三个念头却是欢喜的——近卫兵来了,得救了!



第 43 章


  来的是林家的二管家刘远知,除了府中的几名高手,还带了林俊南的小书童翠墨。他们两个月前从杭州出发,北上洛阳见褚连城另有要事办,眼看着快到洛阳,却遇到褚连城的人,说是林俊南带着一个受伤的朋友前往郾城。听褚连城的人简单说了情况,冯远知不放心,翠墨更是捏心林俊南,求着快去救少爷吧。
  他们昼夜赶路往郾城而来,一面派探子四面打探,刚到堕马驿,就有人把林俊南的消息报了上来。他们赶到客栈时人已走了,听说有人也在找林俊南,心知不好,连忙打听了去向往城外追去。半道儿上遇上了生死门的那个胖子和瘦子,知道对方是追林俊南的人,双方交上了手,伤了那名瘦子,胖子携了瘦子仓皇逃去,他们继续赶路,这才来得迟了。
  翠墨远远看见两条人影儿在雪地里偎依着亲吻,旁边又是褚连城的大宛名马,心知必是林俊南无疑,不由得尖声叫起来。等到了近前,看见林俊南一身是血,脸色憔悴,又不由得大哭起来。
  林俊南也没有力气骂他,叹道:“我又没死,你嚎……嚎什么丧?”
  冯远知向来镇静,看林俊南的容光,心里也不禁暗暗吃惊。喝斥翠墨收了声,一面吩咐几名手下去做担架来,一面把手掌抵在林俊南后心上,将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缓缓推进去。
  片刻功夫,两具担架做成,将谢晓风和林俊南放上去。两人一组抬了,也不见怎么使力,脚下一拔,轻飘飘地掠了出去。翠墨和冯远知骑马,一行人并驾齐驱,急向郾城奔去。
  第二天早晨,天微微发亮时,一行人站在了郾城的“回春山庄”前。
  这位徐神医是有名的倨傲狷狂,他若心里不快,任你是王孙贵族,他也会袖手不理。因此刘远知心里虽急,人命全在人家手里捏着,却不敢失了礼数。恭恭敬敬地递了帖子进去,好半天不见人出来,急得刘远知几乎要白了一头乌发。好容易出来两名玄衣童子,冷着脸,垂着眼道:“几位请回吧。我们少爷说前日出门远游,有些倦,不愿见人。”
  冯远知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陪笑道:“人命关天……”
  “嘁,”小童嘴角微扬,现出轻蔑的颜色,“来这儿的,哪个不是这么说。只是我们少爷说不看,就是决不看的。求也无用。”
  刘远知心头微寒。徐明春这个人软硬不吃,也不稀罕金银珠宝,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他若说不看,刀架到脖子上也无用,跪在他脚底下跪死也无用。他既这么说,当真就是没法子了。刘远知正不知所措,忽听谢晓风道:“你把这个拿给他。”
  冯远知和小童转头看去,见谢晓风手里托了一枚翠玉,小巧玲珑,晶莹可爱。冯远知还不怎样,那小童却轻咦了一声。上下看了谢晓风几眼,双手接了玉佩转身入内,一会儿功夫急急走出,道:“少爷有请。”
  沿白石甬道往里走,两旁是青青翠柏,映在皑皑积雪间,越发显得翠色如墨,生机盎然。小童引着他们来到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前,远远就见一名玄衣少年迎风站在檐下,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如冠玉,发如黑漆,有种飘然出尘的风致。
  “少爷。”小童低唤一声,侧身站在少年身边。
  那少年两手笼在袖中,倚门而立,眼光微有些古怪,淡淡问:“拿我玉佩的是谁?”
  徐明春在这两年间名声雀起,谁想会是这样一个弱冠少年,刘远知心头微奇,一指谢晓风,恭恭敬敬地说:“是我家少爷的朋友。”
  少年看了谢晓风一眼,又看了林俊南一眼,眼光更加地古怪,半晌方道:“一枚玉佩,只救一人。”
  刘远知一愕,看向谢晓风。
  谢晓风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看了少年一眼,道:“救他。”
  刘远知心头感激,他是练武的行家,一看谢晓风的形容神色就知他的伤更在林俊南之上,虽然眼下比林俊南的平稳,但脏腑伤损,又在伤后使力,竟是个唯死而已的症侯。此时徐明春放出只肯救一人的话,谢晓风这么说,几乎等于拿自己的命换林俊南的命。
  徐明春自然更清楚这里面的厉害关系,望着谢晓风道:“你脏腑受了重创,我若救他,你就非死不可了。”
  谢晓风道:“我知道。”
  徐明春问:“你不后悔?”
  谢晓风不耐烦,冷冷道:“我死我的。你怎么这么罗嗦?”
  徐明春微一滞,轻轻摩挲掌心里的玉佩。那玉在手心里窝得久了,暖暖的,他心头却微微地掠过一丝凉意,连声音都是冷的:“你死了,不怕他伤心?”
  谢晓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冷冷道:“我死了,没人伤心的……”忽然想到林俊南待自己的情意,心中微微一动:我若死了,他是一定要伤心的。继而又想到褚连城……他当日离开洛阳时曾暗暗立誓,这一生一世是再也不会入那洛阳城了,也不会再见他,再想他,如违此誓,师父在九泉之下必不得安宁——师父是他这一生最敬重的人,他拿师父来立这个毒誓,实是下了铁心要忘掉褚连城这个人——这个名字如今是他心中的禁忌,每每想到,便立刻止了想头,不许自己再想下去。此时一念触及,连忙抽回神思。
  徐明春不动声色地看着谢晓风,将他的神色变化逐一收在眼底。想要问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向那两个小童淡淡道:“把人抬进去吧,这个人我救了。”转身往里走,人都走进了门里,却突然站住,立在一株柏树的阴影里低声问:“卓青他……还好吗?”



第 44 章


  谢晓风愣神的功夫,徐明春已走进屋子里面去。两个小童接过林俊南躺的捏架,跟在徐明春后面进去了。
  林俊南正在昏睡,脸色苍白,浓丽减了许多,凭空多出几分苍凉来,睫毛阖着,仿佛将一段盛世繁华的梦境关在了里面。
  卓青固然俊美,比眼前这人却又不及。徐明春轻轻抚弄他的脸,嘴角忽然浮起一抹冷冽的淡笑,伸出一根洁白的手指,轻轻一拂,封了林俊南的哑穴。好整以暇地将林俊南的身子翻转过去,露出后背上狰狞的伤口。剑伤极深,徐明春不禁微拧了眉头。右手略一抬,童子早呈上插满银针的皮袋。徐明春抽出七八根银针,出手如风,扎进林俊南身上几处大穴。另一名童子已送上缝合伤口的银针,针上的线也已穿好。
  林俊南失血过多,昏睡了一路,刚才被银针一扎,缓缓地醒转来。正迷糊着,后背上突然传来一缕奇痛,肌肉被异样锋利的冰凉穿透、撕扯,痛感出奇地细致而强烈,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他张大嘴巴呻吟,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哑了,发不出一丝声音来。这个新的发现令他感到恐怖,一个念头突入脑中——小谢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徐明春缝得很慢,仿佛手底下是一匹举世无双的织绵,而他,是在绣花。
  林俊南痛得全身虚浮无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黑暗中不时有奇异的光彩浮动,耳中亦在嗡嗡作响,隐约有丝线穿透皮肉的哧哧声。视觉和听觉的迟钝造成触觉的出奇敏感,后背上,冰冷的犀利的穿透是如此分明,痛楚也是如此分明。
  那痛楚无止无休,一次次将他的忍耐力推至极限。
  每一次,他觉得自己已无法忍耐,而下一次,更强烈的痛楚袭来,他却不得不再次忍耐。
  林俊南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对痛楚的忍耐力是这么持久,即使痛得要发疯,无论如何都无法昏过去。
  等徐明春终于把伤口缝完,林俊南已然满身都是冷汗,活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徐明春弯下腰,在林俊南耳边轻声道:“疼吗?”林俊南不答,只是不停地发抖。他这才突然想到些什么,拂开林俊南的哑穴,神色间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竟把这个忘了。”
  林俊南恨不得将这人活剥了,却听他优哉游哉地说:“你生什么气?一枚玉佩换一条人命,怎么说也是你赚到了。”
  林俊南心中一动,蓦地回头望向他,“你……你是徐明春?”
  童子捧了一面白玉盆过来,水中浮了几朵腊梅花儿,淡淡的香气氤氲满室。徐明春将手泡进温润的水里,漫不经心地答道:“除了我,谁还能把伤口缝得这么好。等你伤好了,保证没有伤痕,背部的肌肤会像以前一样漂亮。”
  林俊南回忆刚才的痛楚,简直是在地狱中走了个来回,恨得牙痒痒,“为什么那么疼……你,你是故意的……”
  “本来就是故意的。”徐明春凝视自己白玉般的指尖,微微一笑。
  林俊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道:“你这……你这恶魔!”
  徐明春眼睛倏地一抬,眼光冷如雪,利如刀,薄得像初冬水面新凝的一层冰。林俊南吓了一跳,呼吸几乎为之一滞。然而只是刹那间,他却突然笑了,这一笑,真如春波过境,水暖花开,好一派旖旎风光。
  林俊南看得一阵恍惚。徐明春将手指按到林俊南背后,笑容甜美而危险,轻声问:“你现在才知道我是恶魔?”手指揪住线头微一用力,林俊南瞳孔急剧收缩,嘴唇蓦地张大。徐明春出手如电,及时将林俊南的痛呼封在喉咙里。
  徐明春微笑道:“褚连城的小舅子,林家的大少爷——既然到了我这儿,就是贵客,我自然要好好款待。”他声音柔而不软,低而不沉,听起来极为动人。但不知怎的,这几个字缓缓道来,有种说不出的魔魅,竟叫林俊南心头一阵发凉。
  徐明春凝视着林俊南,忽而嫣然一笑,“你觉得很痛,那再好不过。把这些痛记得清楚些吧,也要记住这条命来的不容易……有人,可是为了你这条命舍了自己的命。”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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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林俊南听得糊涂,茫然地望着徐明春。徐明春摸了摸他的头,作出一副迷惑神色,自言自语:“这人背上伤了,怎么连脑子也坏掉了。一枚玉佩,缝得我手腕酸酸的,难道竟要破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坏没有?那我岂不是要累死。”
  林俊南吓得魂飞魄散,不禁畏缩地往后躲。
  徐明春戏弄够了他,又觉得无聊,心里倦倦的,往椅子上一坐,捧头道:“抬出去罢。给他们些药,叫他们快走。”
  林俊南怕死了他,恨不得早离了此地,见两名小童过来抬他,心里一阵欢喜雀跃,正高兴着忽然想到谢晓风,暗暗为谢晓风担心,不知道他有没有吃苦,因问道:“小谢呢?你给他看过没有,他的伤几时能好?”
  徐明春淡淡道:“一枚玉佩,只救一人。”
  林俊南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他刚才所说“有人,可是为了你这条命舍了自己的命。”这句话的含义,心中似是有些欢喜,却又不纯是欢喜,半晌问:“他……他叫你救我?”
  徐明春嗯了一声,“他说他死了也没人会伤心,叫我救你。”
  林俊南心中一阵酸苦,刚才知道谢晓风舍了命救他的欢喜全然散去,胸前仿佛给人塞了一把冰雪,一阵阵地发寒。两个小童抬着担架只管往外走,到了门口,林俊南忽然张开手擘撑住门。两个小童也不理会他,使上蛮力往外冲。林俊南牢牢抓住门框不放手,他背上伤口刚刚缝过,这一使力,肌肉拉扯起来,那一种痛撕心裂肺,几如酷刑。额头上的汗刚刚消散下去,片刻的功夫,又淋了一头。
  两个小童怕当真把他伤口扯坏,不敢再用蛮力。
  徐明春听见动静,也不看他们,只是淡淡道:“你弄坏我的门,要赔的。”
  林俊南疼得眼泪都下来了,气噎喉舌,一句话堵在嘴边,生生说不出来,半晌方道:“那玉佩是卓青给我的,又不是他的。我要你救他。”
  徐明春道:“我已救了你。”
  林俊南咬了咬牙,忽然将手伸到背后,摸索着找到线头,硬着头皮,下死手往外拽。刚才以手擘撑门框,使力的时候已痛不可当,此时这么个拽法,竟是要把血肉撕裂。痛到极致,已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滋味,全身的肌肉都因不可承受的痛楚而急剧地颤粟。然而他心里绝望到极点,仿佛只有这样的痛才能将心里的失望愤怒稍稍发泄。
  两个小童第一次见这样的架势,吓得呆若木鸡。
  饶是徐明春素来心硬,也看得心头一阵狂跳,疾掠过来,拂过林俊南腰间麻穴将他放倒。林俊南身子一软,跌回担架。那担架匆忙制成,颇为狭窄,身子略一侧滚下了地去。徐明春俯身捞住,轻轻将他搁到担架上。
  林俊南已痛得昏了过去。刚才闹得太厉害,刘远知在外面听到压抑的痛哼,心惊胆颤,忍不住冲了进来,正看到这一幕,不知所措地唤道:“徐……徐先生?”
  徐明春顾不得理他,将林俊南翻转了过去一看,背上的伤口完全扯坏了,比送来时更显得狰狞可怕。知道什么样的手劲才能造成这样的创伤,更知刚才那一扯里的绝望痛心,徐明春心头一阵颤粟,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他此时站在东厢的门口,从这里,目光恰好可以穿过堂屋的大门看见外面的光景。院子里的担架上侧卧了一人,此时正撑起身子往里面看。面容是极英俊的,也是极憔悴的,那么重的内伤,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他神色淡淡的,有些落寞,有些倦意,然而这些都掩不住深藏其中的关切。
  徐明春望着他,心里微微有些激荡,声音却是淡淡的:“他要我救你。”停了片刻,又道,“所以,他把我给他缝好的伤口又扯坏了。”
  谢晓风的脸沉静如花岗石,在惨白的日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缓缓低下头去。没有一字,也无须多说,那一低头间,已将一种无声的悲慨诉尽。
  徐明春揉了揉太阳穴,不情愿地喃喃:“看来这一笔生意要亏本,唉……”
  
  徐明春爱清静,不耐烦人多,留下了林俊南和谢晓风,却令小童将刘远知等人都客客气气地扫地出门。好在刘远知只求保住少爷的命,他自己别说是被撵出门去,就是丢到雪窝里冻上一个月也是心甘。因此道了几声谢,又送上无数请多多照顾我家少爷的话,和一群手下欢天喜地退出门外,就近寻了农舍借住。
  林俊南的是外伤,重新缝了伤口,只需静养。徐明春先前是有意折磨,第二次缝时不再存心刁难,倒没教林俊南再吃苦头。最麻烦的是谢晓风的内伤。他脏腑被震裂,当日拼力杀出一条血路逃亡,已然受损不轻,和林俊南一起南来,途中遇险又动了次手,数枝人参的功力尽毁不说,伤势越发凶险起来。徐明春费尽了心力,细心调理,终于渐渐有了起色,这才将心放下。
  为了照料方便,徐明春将他俩安置在同一个院子里,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两个童子被拨去服侍,初时还相安无事,到得后来,不禁觉得奇怪:当日为了给谁治伤闹得死去活来,如今少爷将他两个都接了,怎么却安生起来?中间只隔了一个堂屋,却似隔了高山大河,你也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有其主必有其仆,两个小童跟着徐明春,都练就了一副冷面冷心,心里奇怪,却也不言语,除了定时上药送饭,都不多一言。
  过了七八日,林俊南已能行动。他原本跳脱爱动,此时外有剑伤,内有心伤,里里外外伤了个透,整日倦倦的提不起精神。
  这一日,午后暖和,他倚在窗边看了几行书,困意上来,倒头就睡。朦胧中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袭来,陡然惊醒。睁眼一看,映着白朗朗的日光,一人侧身坐在床边,不是别人,正是谢晓风。他心里不十分相信,不觉撑着坐起来,想要看个仔细。他背上的伤在左边,这几日左手完全闲置,只用右手做事,这时精神恍恍惚惚的,左臂不觉就使上了。才一使力,痛得“哎哟”了一声,连忙抽回左手,身子失了支撑便往后倒去。谢晓风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伸手揽住他的肩,送他慢慢躺下。
  林俊南由爱生怨,由怨生恨,对他颇有些心灰意冷,这时他的人在面前,什么怨恨恼怒不觉都丢到了爪洼园。四目相接,凝望良久,林俊南叹道:“他不是叫你不要乱动吗?虽说他医术高明,你也要好好配合才是。”
  谢晓风道:“我这几日都躺在床上,没有乱动。”
  林俊南呆了呆,又道:“你走来这里干什么?”
  谢晓风道:“来看看你啊。”
  林俊南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不觉就动了气,但对着他,这无名之火却无论如何发不出来,自己气了半晌,嘴里只是闷闷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谢晓风侧头看着他,忽然轻轻一笑,颇有些调皮的意思,“来看看你有没有气死。”



第 46 章


  林俊南心里酸酸的,翻了个身背对他。听见身后有动静,谢晓风似是要走,不禁又翻身坐起来,怒道:“我气死也就气死了。又没人为我伤心。”
  谢晓风自尊心极强,受不了别人的冷言冷语,刚才林俊南拿背朝他,他心知症结在何处,禁不住面子薄,便有些讪讪的。这时被林俊南抢白,也无话可说,低声道:“是我错了。不该说我死了没有人会伤心的话。”
  林俊南没想到他会服软,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不是真的,看看窗外朗朗乾坤、积雪耀眼,又兼苍松翠柏,历历在目,哪一样都真的不能再真。呆了一会儿,伸手拉谢晓风的手。谢晓风微挣了一下便不再动。他心头一阵惊喜,拉谢晓风坐回床上,轻手轻脚地揽住他的腰,将头轻轻枕在他肩上。动作轻柔,仿佛怕惊醒什么似的。
  谢晓风任他抱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微的抗拒,但似乎也不讨厌,甚至有些贪恋他的温柔多情。呆了一会儿,伸出手也揽住林俊南的肩,手指在他背上的伤处轻轻掠过,心头有疼惜一闪而过,竟也滋生出辛酸来。
  “小谢,我完了。”林俊南声音极轻。谢晓风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听着,鼻中闻到他身上的药味儿,涩涩的,带着微微的香气。
  “那天我替你挡剑时什么也没想,等回过神来,剑已经扎在身上了。”林俊南叹了口气,“那也不算什么。可那日徐明春一顿针把我缝得丢了半条命,还没缓过来,忽然听他说你不要自己的命换我的命,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心想你心里总算是有我了,谁知接着就听说了你那句话……你说你死了没人伤心,可将我置于何地昵……你都不知我那时多难过……早些死了,听不见这些话只怕还好过些,我……”林俊南声音微微一滞,显然是心情激荡,说不下去。
  谢晓风为情所苦,因此更知他心中的苦,轻轻闭上眼睛,脑袋在他肩上轻轻蹭了蹭。他待林俊南少有亲近之举,这微微的一蹭开天劈地,可比女娲造人,苍颉造字。
  林俊南头往后仰,拉开两人的距离,凝望着谢晓风俊朗的脸庞,眸中颜色加深,一抹春色直浸上眉梢去,渲染出一片旖旎春光,揽了谢晓风的腰低笑:“自作孽不可活……”身子缓缓压了过去。
  谢晓风没想到一个小动作会引起这么大动作,心里还没准备好,下意识地起身要逃,林俊南哪容他逃,一把抱住,将自己朱唇送上。谢晓风脸微微一侧,林俊南哀哀地恳求:“小谢……叫我亲亲你嘛……”
  他声音酥软,听得谢晓风心头一阵狂跳,意乱神迷间,唇上一热,已被林俊南吻住。这个吻细致深长,温柔缠绵,谢晓风渐渐沉迷,眼皮微阖,神色间呈现出少有的脆弱迷茫。林俊南无意中一眼瞥见,神魂顿时尽销了去,不觉幽幽叹息了一声,缓缓将谢晓风压在身下,柔声道:“一辈子,咱们俩,就这样吧……”
  谢晓风不知不觉就应了个“嗯”字,林俊南喜道:“你答应了?”谢晓风慢慢张开眼,眼神渐渐清楚。林俊南看得分明,知道这个承诺实是自己稀里糊涂得来的,怕他想明白了又反悔,连忙重新吻住他,手指缠了他的手指轻轻摇晃,在他耳边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今日应了,就不许再反悔,不然就是赖皮狗儿……”
  谢晓风被他吻得头晕脑涨,想要把那些话想个分明,禁不住他在嘴里左缠右绕,碾转地轻吮细尝,一会儿功夫气喘吁吁,心跳转急,天地都隐去了,只剩这狭小房间里的一张床,两个人……后来连那床、那人也不见了,只剩下怀里的身子,唇上的温度……
  恍惚间,忽听林俊南轻声道:“不好,来人了!”谢晓风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衣襟半敞,裤子也被褪下去一半,不由羞得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拉上裤子,掩上衣襟,心中一阵狂跳,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竟……竟……一转眼,见林俊南眼光微斜,正偷偷向自己这边张望,心里不由动了怒,想要狠狠地骂他几句,却又实在无从骂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那两个小童先去的是谢晓风住的西厢,等他们走到这边时,两人已理好衣裳正襟危坐。
  两个小童掀开帘子看了看,心里暗自奇怪——先前谁也不理谁,怎么突然倒坐到一起来了。更奇的是,那个花岗岩的脸为什么那么红呢,眼神也不对啊,虽是老老实实垂着,怎么就叫人觉得恍惚不定呢?
  两个小童相视一眼,又去看林俊南,这一看,更是奇怪——这个人天天没精打采的,好象别人洞房之夜抢了他的新娘子、圣上金榜题名削了他的探花郎,今儿这是怎么了,突然神采奕奕,眉梢眼角尽是笑意?
  两个小童心里道了声“怪哉”,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是冷冷的。
  其中一个叫小石的童子淡淡道:“谢公子,你这样乱跑可不对。你死了不打紧,坏了我家少爷的名声可是大事。”
  谢晓风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林俊南道:“动也不能动,不是要憋死人?”
  另一个叫小水的童子挑高了眉毛道:“怕憋死,你们就别来啊。又不是我们回春山庄请你们来的!”
  林俊南笑道:“咦,这可奇了,你家少爷要收留我们,你却要赶我们走。不如咱们一起去见你家少爷问个明白,看这里是他做主,还是你们做主。”
  那两个小童突然都不言语,四只大眼睛盯着林俊南骨碌碌一阵转。不知怎的,林俊南竟被这两个小孩儿看得心里发毛。他们两个瞪了一会儿,突然一起笑起来。他们不笑时还好些,这一笑,林俊南越发地胆怯,肚子里暗骂:徐明春不正常,这两个小东西跟着他只学坏的,不学好的,保不准脑子也跟旁人不一样。
  他还没想清楚,就听小石叹了口气道:“小水哥哥,你说他的话有理吗?”
  小水道:“粗一听,似是有些理。”
  小石道:“可我听了心里不痛快。”
  小水道:“那也容易。”
  小石奇道:“哦?”
  小水道:“少爷有一套针法,叫锥心刺骨,你可记得?”
  听到“锥心刺骨”四字,林俊南不由得就想起徐明春那天给他缝伤口时的针法,那个痛啊,岂止是锥心刺骨,简单是修罗地狱,心下不由得惴惴不安起来。就听小石道:“看过两遍,但少爷没教。”
  小水笑道:“公子没教这套,难道你不会别的?”
  小石拍手笑道:“啊,有了!”
  林俊南心胆皆寒,自己吃亏也就罢了,连累谢晓风吃亏可是万万不成,连忙陪了笑道:“唉呀,今天的太阳出得多好啊——”
  两个小童以为他会求饶,却没想到竟得了这么一句话,都不由一怔。林俊南以这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转而笑道:“我刚才见你们俩进来,就觉得大不一样,现下一看,才发现两位小哥换了新衣裳。这样紧衬的衣服,穿在你们身上真是好看。”
  两个小童只是要煞他威风,见他这样,也就不与他计较,撇了撇嘴,神色间大有鄙夷之意。林俊南一肚子委屈,将这一笔帐暗暗记下,思忖着来日定要讨回。
  小水向谢晓风道:“谢公子,你们嫌闷,要说话,叫他过那边去就是了。他皮厚,动一动也没关系。你的是内伤,要好好调理。”
  什么叫我皮厚?——林俊南心里不是味儿,也不敢反驳,垂了眼皮只不作声。
  小水瞥了林俊南一眼,“你还不服气。不是皮厚,怎么把线头往外拽?”
  林俊南作声不得,悄悄向谢晓风看去,心想:宝贝啊,我还不是为了你?哪知谢晓风也正向他看来,眼神一碰,谢晓风转开头去,起身急急往外走。林俊南心中一动,突然拉住他,附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今晚我去你那儿……”谢晓风的身子微微一僵,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起身去了。



第 47 章


  林俊南记得小时候有一回逃课爬树掏鸟窝,先生知道了,叫他扎马步,指着树梢的太阳说:“什么时候你看不见它了,就不用扎了。”他盯着那个圆圆的红东西,腿也酸了,汗也出了,就是不见它挪个分毫。那一回的马步扎下来,他想死的心都有了,第二天两腿又酸又胀又疼,路也走不得了。
  他平生从未觉得时间那样难熬,然而这一次,时间似乎更是百倍的难熬。所不同的是,那一回,时间带给他的只有痛苦,这一回,连这煎熬都是甜的,掺了蜜调了油,从窗子里看出去,天格外的蓝,树格外的绿,雪格外的白,连从窗前飞过的麻雀都格外显得翅膀俏丽、鸣声清脆。
  林俊南拿了一本书,翻来覆去地看了两眼,扔下,伸出脖子往窗外看太阳,看看太阳不走,叹息一声,回来仍拿了书看,看了两个字,字字认得,分明都是旧相识,只是这些字挨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却无论如何看不出,长叹一声,抱住头躺下睡觉,然而如何睡得着?闭目躺了一会儿,将手放到唇边,依稀还留着谢晓风的余温,轻轻地吻了吻曾握住谢晓风的手的指尖,心里一阵甜蜜。
  左盼右盼,太阳仿佛被人拿绳子拴在了天上,左看右看不见有落下去的迹象,叫人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去,一巴掌把它拍到地底下去。这半天,当真是心如猫抓,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天一点点黑下来,心里无限欢喜。一番苦等,终于小石和小水端了饭来,他狼吞虎咽,片刻功夫吃得干干净净,小石看得咂舌,心道:“难道今晚的饭菜特别好吃?”百思不得其解,满腹狐疑地去了。
  林俊南坐在房中继续苦等,终于天黑透了,这才悄悄地走出房去。徐明春爱静,回春山庄一向不留外人,一入夜就分外地静,耳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轻之又轻,那一种心境,仿佛偷情的女子去会情郎。几步跨到西厢门前。其实只有一个门框,上面搭了个棉布帘子。他一掀帘子跨了进去,房中黑洞洞的,连蜡都没点,林俊南肚子里抱怨:我说了要来,你就这样等我?转念又想:唉,他既然害羞,我只好随他的意好了。
  他心中正打算盘,哪知才一脚跨进去,脚掌传来一阵钻心奇痛,不由哀叫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黑暗中听到漏气声,知道是谢晓风使坏,暗算了他,正在那边儿笑不可支。他心里又气又恼又是沮丧,手摸索了好一会儿,从鞋子里抽出一截纤细的针,似是徐明春刺穴用的银针,但又比那个短。他讪讪地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谢晓风是把针折断了插在这里的,他这番用心,自然是怕针太长,扎得太深。如此一想,连这暗算都是含了情意,心里不禁又得意起来,笑吟吟地摸索过去,哪知才跨出一步,另一只脚也被扎了。
  林俊南最受不得疼,刚才鼻子只是酸酸的,这一下眼泪都出来了。站在当地,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
  房中静静的,过了一会儿,听见谢晓风淡淡道:“你过来啊。”
  这四个字比圣旨还管用,林俊南疼也忘了,抬脚就要往前走,然而腿提起来,又乖乖地收了回来,咬着牙哼哼了两声。
  谢晓风奇道:“你哼哼什么?”
  林俊南不理他,又哼哼了两声。
  谢晓风自言自语道:“难道不是那头色狼,来的却是头猪?”
  林俊南气得险些背过气去,搭拉了眼皮,垂头丧气道:“我就是猪。”
  谢晓风问:“猪还会说话?”
  林俊南道:“我这头猪比较聪明。”
  谢晓风似是在笑,轻声道:“一只蹄子上一根刺,果然聪明。”
  林俊南恨得牙痒痒,手足一个劲地发颤,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给气的。呆了好一会儿,委屈地说:“我脚疼……疼死了……”
  谢晓风顿时默然了。林俊南站在黑暗里,心里怀着说不出的感情,仿佛在等待什么,又有点伤心。好一会儿,突然觉得身子一轻,竟是被人抱了起来。刹那间,千百种思绪漫上心头,不由叹了口气,伸手揽了谢晓风的腰,将头倚在他胸前,闭上眼睛轻声抱怨:“我今后怕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谢晓风将他放到床沿上,轻哼了一声,“你自找的。”
  林俊南叹道:“你待我好点儿吧。不然哪一日我死了,你岂不后悔?”
  谢晓风微微一震,半晌不言语。林俊南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不敢乱动,好一会儿,脸上一凉,却是谢晓风的手覆了上来。
  刚才他疼得眼泪出来了,眼下面两道泪痕还是湿的。谢晓风轻轻替他擦去泪痕。林俊南心中一热,嘴唇凑过去,细吻他的手指。谢晓风轻巧地避开,临去前在他额上狠狠敲了一记爆栗。林俊南疼得唉哟一声,抱了头低叫:“我死了。”
  谢晓风不理他,抽身欲去,他连忙拉住谢晓风道:“你去哪里?”
  谢晓风道:“我点上灯,看看你真死还是假死。”的
  灯下最宜看美人,林俊南心中一喜,连忙松手。片刻功夫,眼前倏地一亮,谢晓风晃亮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捧着端到床前,道:“伸脚。”
  林俊南忙忙将两脚伸出去。谢晓风侧坐在床上,替他脱了鞋,扳起来瞧了瞧,见两只脚掌上各扎了一个小洞,虽不甚深,已有血迹渗出。林俊南自小也习武,到底是富贵人家手心里捧出来的娇少爷,两只脚保养得精莹玉润,煞是好看。血自银针刺的小洞溢出,渐渐凝成两粒红珠子,恰似镶在白玉上的两枚珊瑚珠儿。
  谢晓风盯着看了两眼,嘲讽他:“听你的叫声,我还以为脚底板来了个对穿。”
  林俊南一瞬不瞬地望着谢晓风,见他偏着头,眉目微搭,嘴角轻扬,清俊绝伦的面容上浮了一抹极淡的笑意,虽是嘲弄的味道,和从前的冷漠轻视到底不同,不觉有些心猿意马,轻声道:“小谢,你真好看……”
  谢晓风最听不惯他这种肉麻,不禁拧了眉毛。林俊南不知犯了他的哪片逆鳞,连忙道:“我也好看。”
  谢晓风“扑”的笑了一声,惊讶地望向他,“没见过你这么脸皮厚的,自己夸自己长得好看。”
  林俊南作出副娇羞不胜的态度,细声细语地说:“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小谢侧……”说着,已扭股儿糖般缠到谢晓风身上。



第 48 章


  谢晓风被林俊南吻得喘不过气来,衣衫才被褪下一半,就觉砭肤的寒气如密密的小刺往身上扎,不觉攥住了林俊南的手。林俊南安抚地亲吻他,待他软化下来,慢慢将手抽出来继续褪他的衣服。林俊南的手掠过哪里就带来一阵微微的颤粟,谢晓风本不愿意记,然而身子是记得这双手的,敏感处被挑拨,灼热一层层地逼了上来,身上的肌肤透出色情的粉红。
  林俊南一只手抚弄谢晓风胸前的两点茱红,一只手将谢晓风的头揽在怀中,垂首细吻,碾转的轻吻中嗅到少年人身上独有的清爽味道,如醉如痴,不禁将舌头探进他口里,想要索取更多。谢晓风身子忽然微微一颤,他连忙按住他下身低声道:“忍一忍。”
  谢晓风的脸越发地红,如要滴下血来,手指几乎勒进林俊南背肌去。林俊南见他眼睛紧闭,眉尖微蹙,深深浅浅地锁了一片脆弱茫然,不由循着他眉尖吻过去,将他微锁的眉头一点点吻开。谢晓风抖得越发厉害,喘息加重。林俊南轻轻握住他的性器,那里已是坚硬火热,被微凉的指尖轻轻一碰,不由得跳了一跳。谢晓风在他怀里一震,几乎也要跳起来,林俊南翻身将他压住,舌尖追逐纠缠着他柔滑的舌,手在下面舒缓有致地揉捏。
  谢晓风头猛地后仰,低吟了一声,一把揽住林俊南的肩,底下已射出来。林俊南更加细致地吻他,手指蘸了浊白的精液向他身后摸索。正进行到关键地方,嘴唇突然尝到咸涩的味道,睁眼一看,谢晓风眼睛闭得紧紧的,长长的睫毛上缀了两颗晶莹的泪珠,面上满是泪痕,刹那间心里千回百转,轻轻叹息道:“小谢……”谢晓风也不言语,只是抱紧他,缓缓将头埋进他怀里。林俊南迟疑了一下,停住动作,搂住他的肩膀浅浅地吻他。他一声不出,只是微微地发抖,将林俊南胸前染湿了一大片。
  林俊南高张的欲焰被胸前的潮湿一点点湮灭,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一些不甘,又微微有些欣慰——这一路上小谢没有哭过,那不代表他不伤心,不过是把伤心深深地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伤口其实都在,不肯给别人看,无人的时候自己在黑暗中默默地舔舐罢了。他需要的正是这么一场哭,把委屈、伤心和往事都付之一泣,哭过之后,一切渐渐变淡,远去……那之后,才是重生。
  过了好久,怀里的颤抖渐渐平息,呼吸也平顺起来,林俊南柔声低唤:“小谢……”谢晓风却不答应。林俊南低头一看,他已疲累得睡了过去,不由微微一怔,怔了半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身,苦笑起来,在谢晓风苍白的唇上轻轻吻了吻,喃喃低问:“你莫不是前世和我有仇,今生来讨债的……”
  拉过被子盖住身子,偎着谢晓风躺下,一时睡不着,怕惊动谢晓风,也不敢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睡去,睡得也不安稳,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自己也知道是在做梦,只是醒不过来,最后一个梦尤其不可思议,竟是一个没有脸的人抱着他亲吻。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心里着急,伸手使劲推他,却被那人死死压住,他一着急,忽然就醒了过来。
  窗纸上一片清光,身子浸在寒气中,冷极了。林俊南觉得不对劲儿,低头一看,原来是谢晓风用手将被子高高撑了起来,正侧着脑袋往里面看。林俊南循着他眼光看过去,见自己的性器高高翘着,他脸皮向来厚,这时竟微微涨红了脸道:“这有什么好看的?”连忙伸手将被子扯回来。
  谢晓风拍开他的手,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忽然缩进被子里,伸手覆在他性器上。林俊南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谢晓风道:“你那东西顶得我难受……”
  林俊南心里一跳,小腹中升起一股灼流,心道:我什么时候顶过你?忽然明白,自己是抱着他睡的,他口里的“顶”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明白是明白了,只是这个念头一起,性器益发的硬起来,涨得他难受。
  谢晓风偏不知死活,竖起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弹,好象那是个有趣的玩具。林俊南苦笑:“又不是琵琶——”喉咙里一阵发干,嗓音微有些沙哑。
  “什么是琵琶?”谢晓风听出他的声音不对,却不露出来,不动声色地问。
  “自然是好东西……”林俊南嘀咕了一声,忍不住抓住谢晓风的头发轻轻揉捏,性器忽然被谢晓风轻轻捏了一把,不由呻吟出声,“玩儿出火,你要负责……”
  谢晓风道:“外面有雪,大不了捧一把回来。”
  林俊南委屈地抱怨:“你心真狠。”
  谢晓风似是笑了笑,却不再作声,竟握了他的性器揉捏。林俊南心中诧异,难道自己以为梦醒了其实还没醒?但这样强烈而分明的快感,哪里会是假的,忍不住唤道:“小谢……”
  谢晓风不耐烦地问:“叫什么叫?”
  他的手法相当生涩,然而什么样的手法此时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手的主人是谢晓风。林俊南喘息着,半晌方问:“你这……这……这是怎么了?”
  “给你补补委屈。”
  “啊?”
  谢晓风听得心烦,手指突然发力,狠狠掐了他一把。那地方极敏感脆弱,他手劲又大,林俊南怎禁得住这一掐?低吼了一声,全身一阵剧颤。谢晓风的头发在他手里,头皮被扯得生疼生疼的,心里着恼,在他大腿内侧拧了一把,轻叱:“鬼叫什么?”
  林俊南百般委屈,哭丧着脸道:“疼死我了。”谢晓风立刻收手,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也不瞧他一眼,背对了他闭目睡觉。林俊南见他脸色冷峻,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抱了他求饶,涎脸笑道:“其实一点儿也不疼。”谢晓风闭着眼,一声不吭。林俊南心里着急,什么也顾不得了,嘴里好人儿、小祖宗地混叫了一通,又拿了甜言蜜语来哄他。谢晓风闭着眼只是不理他,嘴角却慢慢漾起笑意。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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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谢晓风被他揉搓了一会儿,浑身都是难受,沉了脸道:“你是不是想叫我踢你下去?”林俊南知道这个人心肠极硬,说得出就做得到,不敢再动他,心里委屈得什么似的,好一会儿大着胆子腻声道:“小谢……”谢晓风道:“徐明春叫我静养,你别来烦我。”林俊南撅起嘴,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拿头往他背上轻轻撞。
  谢晓风道:“这样撞不死人,你去撞墙。”
  林俊南道:“撞墙疼,撞你不疼。”
  谢晓风哼了一声。林俊南隔了半晌又道:“刚才其实……真的不疼……”
  谢晓风再没想到闹腾了这么久,他会来这么一句,“扑”的笑出声,钻回被子重新握住他的性器。吃一次亏学一乖,林俊南再不敢说什么,闭了眼感受他温热的手掌,心中甜蜜无比。谢晓风用心服侍,一会儿功夫林俊南在他手里射了。昨夜没有好睡,这一回心满意足,倦意上来,抱着谢晓风闭上眼沉沉欲睡。
  早上徐明春要来看谢晓风的伤,谢晓风可不敢留林俊南,推他起来,“回你那边去。”
  林俊南往他怀里缩,迷迷糊糊地嘟囔:“那边儿被窝是凉的。”
  谢晓风威胁:“你走不走?”
  林俊南还要撒娇,身子一轻,已被踹下地去。三九隆冬的天气,早晨尤其冷,林俊南心中虽然不满,打又打不过,即使打得过也不能打他,只好悲叹一声遇人不淑,拿了自己的衣服往东厢跑。被窝里冷得冰窖一般,他缩作一团不停发抖。好半天止了抖,眼皮渐渐沉起来。的42e7aaa88b
  太阳出来了好一会儿徐明春才来的,在谢晓风所在的西厢略停了一会儿,忽然一挑帘子进了东厢。林俊南早听到动静,披了衣倚在床上发呆,他中的那一剑颇深,伤势虽然凶险,但前几日一过即无大碍,徐明春已有两三天没踏进过这屋。此时见他进来,林俊南心里奇怪,嘴里却笑道:“你的药真是好,我已经不疼了。”
  徐明春也不理他,在椅子上坐了,搭拉着眼皮问:“你还要不要他活?”林俊南吓了一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徐明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伤在脏腑,忌讳大喜大悲,不宜同床——”林俊南脸皮厚,听了也不觉得怎样,只是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心里正暗暗纳闷,听徐明春又道:“我刚才已叮嘱过他,现下也跟你讲明白,你们要再胡来,就早早儿地离了此地。”
  林俊南知道谢晓风脸皮极薄,徐明春这般不知轻重地直说,此事可是大大的不妙,心头大急,背上顿时薄薄出了层细汗,讷讷地问:“你……你跟他也这么说的?”
  徐明春嗯了一声。林俊南呜咽一声,张手捂住眼睛,连声叫老天。徐明春也不理他,交待完话起身去了。
  林俊南半天都坐立不宁,想来想去也躲不过去,拼着挨打挨骂也得去见谢晓风,午后吃了饭,一步一叹地往西厢走。谢晓风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重新闭上眼睛。林俊南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偷偷看谢晓风的脸色。谢晓风脸上偏生静静的,没一丝的喜怒哀乐。林俊南越发觉得心里没底,一声也不敢吭。他本是情场老手,也算经过世面,却没有遇到过谢晓风这样冷硬骄傲的对手,此时再说调笑的话儿无异火上浇油,正经的话儿,他们之间又没有,呆呆坐了好一会儿竟想不出个对策。
  正为难,忽听谢晓风道:“你也躺下吧。”
  林俊南大感惊奇,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晓风往床里面挪了挪,好半天回不过神来。谢晓风闭着眼道:“不愿意就走。”
  “愿意愿意!”这样的妙事求都求不来,林俊南迭声答应着,连忙脱了鞋子爬到床上躺下。
  躺了一会儿,偷偷看谢晓风的脸色,仍是看不出什么来。今日的事诡异无比,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纳罕了半晌,忽听谢晓风问:“你在想什么?”
  林俊南道:“也没有想什么。”
  谢晓风道:“不愿意说算了。”
  林俊南呆了一会儿,慢慢道:“不过是有些奇怪。”
  “嗯?”
  “你不生我的气么?”
  谢晓风睁开眼,转过脑袋,讶然地看了他一眼,“生你什么气?”
  “要不是我昨晚……昨晚找你……”林俊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脸色说话,打定了一有异动就下床逃命的主意,“徐明春也不会说那些话……叫你尴尬……”说到一半,忽见谢晓风脸色微微一变,吓得几乎跳起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谢晓风却慢慢偏过脸去,良久问道:“你好象挺怕我的。怕我打你?”林俊南听了,只觉得郁闷,暗恨从前不该贪玩,要不然,此时也不致于处处受制于人。
  谢晓风淡淡道:“我以后不打你了。我那天说要好好待你,我说过的话都算数。”
  林俊南嘀咕道:“你昨晚还踢了我。”
  谢晓风想了半晌,哼了一声,“谁教你乱来。”
  林俊南和他商量,“你说以后不打我,这句话一定要算数。”
  谢晓风想到昨夜的情景,添了个条件,“只要你不胡闹。”
  林俊南知道这句话的来历,深悔刚才不该拿昨晚那一踢出来质问他,也无可如何,转思今日的事竟然这样轻易解决,又得了这样一个承诺,自己稳赚不赔,郁闷登时全消,只余一腔的欢喜。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徐明春说那些话,你真的不恼?”
  谢晓风不想说这个话题,怕他以后纠缠不休,索性说个明白:“你又没有强迫我。我自己愿意的,埋怨你做什么?”
  林俊南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霍地起身望着他道:“你……你说自己愿意的?”
  “我困了,想睡觉。”谢晓风眼睛紧闭,脸上仍是没有一丝喜怒,一面说,刷得将被子拉上来覆在脸上。
  林俊南看他模样,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心里一阵欢喜雀跃,隔着被子抱住他,笑道:“心肝儿,我爱死你了……”一言未了,已被谢晓风一脚踢下床去,他哀声叫道:“你说了不打我的!”谢晓风恨声道:“这是踢!”林俊南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翻白眼。谢晓风躺了片刻,仍是不解气,折身坐起来,凶神恶煞般盯住林俊南,双眼中放出飞刀来,“不许叫我心……哼!”
  林俊南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面揉腰,一面满腹哀怨地答了一个“哦”字。
  谢晓风冷眼看了他一会儿,说:“上来。”林俊南磨磨蹭蹭地爬上去,被他一把摁在床上撩起了衣服,吓了一跳,张牙舞爪地叫道:“你干什么?”
  谢晓风刚才气极,出脚颇狠,此是见他腰上青了一块,不由得有些后悔,替他揉了揉,低声问:“疼得很吗?”
  林俊南心中一荡,不由得应道:“不疼。”发觉他抽离了手,连忙哎哟了一声,“又有些疼,你再揉一揉。”谢晓风不知有诈,果然又替他揉了一揉。林俊南心中欢愉,暗暗琢磨以后纵然拼着被打死也要招惹他几次,此时不过挨了一脚就这样,以后若是打得更重些,不知道他会怎样。想着想着,忽然偷笑出声。谢晓风听见异声,往林俊南脸上望去,一望之下心中已猜着七八分,气得脸色发白,一脚将他踹下床去,喝道:“滚!”
  林俊南又想刚才的好事,哼哼唧唧地呻吟。谢晓风这一脚却是掂着份量的,任他呼痛,只是闭目不理。



第 50 章


  谢晓风最恨林俊南的轻浮孟浪,林俊南偏是个不长记性的,一日里总要犯在他手里几次,谢晓风初时沉了脸和他生气,次数多了,到底计较不过来,只得无可奈何地随他去了。一时间,这回春山庄竟成了林俊南的洞天福地,偶尔小打小闹一下,日子仿佛浸在蜜里一般。只有一件恨事:徐明春当日说的那些话林俊南存了心,怕落下什么病根,不敢去招惹谢晓风,每晚同床而眠,却只能搂搂抱抱,再进一步,也不过是个绵长的亲吻罢了。
  林俊南畏寒,夜里喜欢把谢晓风抱得紧紧的。初时谢晓风总要打开他的手,禁不住他软语温存,也就随他便了。人们都说日久生情,那是没错的,有当日同生共死的情份,后来林俊南缝剑伤又闹出那样的乱子,打打闹闹间,两颗心的距离不知不觉地在拉近,日子一天天过着,温情亦在无声无息地滋生着,再回首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谢晓风有时候回想自己和褚连城的事,恍然觉得那是个镜花水月的梦,美丽而脆弱,并且虚幻,一夕惊破,余下的只有苦涩。他不是个没决断的人,当日走的决绝,立过重誓,并以鲜血为那段感情做终结。然而感情的事,无论多么刚强的人,都会受伤,心里的伤也是最难愈合。
  白日里还好些,林俊南每日陪着他,总能生出无数的事端来,什么伤痛都抛在脑后。夜深人静时,他闭目而睡,呼吸匀净,却常常是失眠的。林俊南以为他睡着了,会偷偷将手探进他怀里轻轻抚摸,也没有过份的动作,只是纯粹的爱抚,动作轻柔,手指将一心的柔情泻尽,偶尔一边爱抚,一边还偎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一些疯话。那些话,一句句都奇怪得很,若是林俊南白日这样说,他多半是要横眉冷对的,然而这样寒冷的寂夜,这样轻声的独白,仿佛是对着夜色说的,字音含糊,听在耳中却是分明而贴心的温暖。
  谢晓风是真的感动,然而感情的事,又不是简单的感动就可以的。谢晓风也说不出自己对他究竟算是什么。若说不喜欢,那绝然不是,甚至林俊南一会儿没在耳边嘀咕都觉得不习惯,若说喜欢,又差了一点点。他的心还在淌血,要愈合不会这么快,不可能突然之间把某个人从心里赶出去,立刻迎进一个新的人来。这一份感情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他有时想一想,甚至觉得怕。他怕林俊南的那一种温柔,那是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他知道此时的自己受不得这种诱惑……那样的温柔,比刀子和毒药还厉害,而他此时,最贪恋的也恰是这样的温柔。
  害怕到极处,他甚至想逃掉。如果不曾拥有,就永远不会失去。这道理他近来才渐渐懂得。他不想失去。有一天晚上,月色很好,逃跑的念头在心里疯长,他忍不住翻身坐起来。林俊南人在梦里,手却紧紧握着他的手,月色下酣睡的脸安谧静好,有着孩子气的天真和纯洁,说不出哪里来的冲动,谢晓风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就在这一吻之间,往事种种,突然一幕幕逼到眼前,叫他生出种眩然欲泣的冲动。
  林俊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人还不清醒,搂紧了他喃喃:“来,抱抱……”简单的三个字,他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伸手搂住林俊南,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许是什么都不想要了罢。然而这个温暖的怀抱深深地诱惑了他,那一晚,他暗暗妥协和放弃了:就是这个人了。若是错,且错去吧。
  林俊南亦在用心体察谢晓风的变化。白天,他跳脱谑闹哄谢晓风开心,谢晓风有时也笑,但他清楚地知道,那笑容底下更多的是失意和不开心。谢晓风笑着笑着,笑容会忽然敛去,垂首默然,他将那突然之间的黯然逐一收在眼中,然后不动声色地化解、抚慰……无论多么辛酸和不甘都咽进肚子去,呈现在谢晓风面前的,永远都是快乐的面容。
  他知道谢晓风肯为他而笑已是进步,至少说明谢晓风正在努力治愈心里的伤。这种事万万急不得,无论是谢晓风,还是他自己,包括这段感情,需要的都是时间。伤口要慢慢愈合,感情要慢慢培养,好风光,都在后面,他愿意等下去。
  林俊南放出手段收买,小石和小水都着了他的道,甚至偷了徐明春的茶送给他。雪下了停,停了下,有一天,雪后初晴,两个人坐在窗前喝徐明春收藏的极品龙井,气氛少有的静好。林俊南惯会附庸风雅,沏的一手好茶。谢晓风不懂茶道,香味儿还是喝得出来的。
  一杯,一杯,复一杯。
  窗外雪冷,窗内红泥小炉上,水壶嘴里喷出烟雾,袅袅地浮动。
  谢晓风忽然问林俊南:“我脾气不好,对你也不好,你喜欢我哪里?”
  林俊南答不出,半晌道:“不知道。就是喜欢。”
  谢晓风垂着眼皮,沉思良久轻声道:“我好象……也开始喜欢你了。”





第 51 章


  林俊南心里微微的一跳,跳得沉重滞缓,仿佛这是此生最后一跳,从此往后再也不会跳了,时间也将停在此刻,永不再动。不知过了多久,侧身过去,见谢晓风也正望向他。谢晓风眼眸清澈,没有丝毫杂质,干净得仿佛是黑琉璃,此时无语凝望,眼中宝光流转,林俊南整副心神都要被吸进去,不觉走过去将他缓缓抱在怀里,有很多话想说,然而喜悦太深,噎在喉间,一字也说不出。
  谢晓风闭了眼睛,感受他在额上一下一下地轻吻。那句话说了出来,仿佛是卸下了什么重担,心里轻松了很多,然而又有一点点的失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沉没远去。他舒展手臂,轻轻抱住林俊南的腰。
  林俊南心头微微一动,“徐明春说……”
  谢晓风的声音轻之又轻:“管他做什么?”
  林俊南心里仍在挣扎,耳中听谢晓风低声道:“我想要你。”只觉轰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得了,弯腰抱起他向床边走去。谢晓风不及他个子高,抱在怀里很轻。林俊南生出种错觉,怀里的不是个人,竟是一朵云,一朵温暖、而轻盈的——云。
  林俊南将谢晓风放到床上,一面细吻,一面将他的衣裳一件件褪下。身子暴露在空气中,寒气迫人,谢晓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林俊南温柔地压在他身上,拉上被子将两人裹住。被子隔住了光,眼前尽是黑,黑暗中是温暖的呼吸和药香,仿佛被中藏了一只神秘美丽的麝,将幽幽的暖香释放。
  林俊南含住谢晓风的嘴唇。谢晓风的嘴唇柔软而薄,唇齿间还留着茶香。他试图回应林俊南这个吻,却不得其法。林俊南爱煞他的生涩,一面将舌尖探进他口中,温柔地与他的舌尖纠缠,一面抚上他精瘦的胸膛,轻轻揉搓他的乳尖。
  谢晓风微微颤粟着,修长的双腿缠到林俊南腰上,张开手臂搂住他。这个迎接的动作比催情的春药更魅惑,林俊南心里刹时烧起了燎原的火,那火光炽热明亮,似是要将他焚成灰烬。他握住谢晓风的手,牵引着滑到自己下身,那里一片火热,被谢晓风的指尖一碰,益发的硬了。谢晓风颤了颤,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别怕。”林俊南抚慰着,将他的耳珠含在嘴里轻吮,谢晓风一声不出,只是不住地颤粟。林俊南心里叹息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放弃了他的耳珠,扭了两扭,滑下去,俯首将他已变硬的性器含进嘴里。谢晓风呜咽了一声,喘息化作细碎的呻吟,一把抓住林俊南的头发。林俊南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令他放松,这才用舌尖轻舔细品,然而却在将谢晓风送上巅峰前的一刻离开。
  谢晓风低吟了一声,难耐地扭动身子,林俊南不理会他用身体传达的邀请,转而舔吻他的乳尖。谢晓风喘息着,咬唇忍耐,抖的益发厉害。林俊南笑了笑,在他唇上、颈上、耳后亲吻,低声道:“这样会更快活。”谢晓风窘得不知要怎样才好,低头咬住他的肩膀,因含了微微的恼意,下口便略有些重。林俊南痛得揪起眉毛,报复地在他胸前狠拧了一把。谢晓风更觉欲焰高涨,身子往后弓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林俊南听在耳中,只觉小腹中升起一阵激热,低头含住他,技巧地将他一次次送上极乐的巅峰。延迟与等待后的快感更加强烈而余韵悠长,谢晓风瘫在床上,出了一层虚汗,身子一阵一阵地发软。林俊南一面轻轻啮咬他的乳尖,一面打开他的腿,手指在他后庭轻轻旋转了一会儿,蘸了他的精液缓缓推进一指。谢晓风仍陷在林俊南给的快感中,然而察觉异物顶入后庭,身子还是微僵了僵。
  他的里面干滞紧窒,林俊南怕弄疼他,无奈地停住,更加细致地亲吻他,给他适应的时间。这个吻过于深长,谢晓风的呼吸又浊重起来,身子却渐渐放松。林俊南动作细致温柔,由一指加到两指、三指。谢晓风仍是觉得难耐,苦恼地将身子蜷起来,林俊南被情欲冲击着,更是难受,温柔却坚决地打开他的身子,手指在里面开拓,寻找他的敏感之处。谢晓风涨得难受,只是拧眉忍耐。
  林俊南不忍看他这副样子,叹道:“你还病着,以后再做吧……”他正饱受情欲煎熬,话一出口,立刻后悔,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正沮丧,却听谢晓风低声道:“就现在……”声音低沉而略显沙哑,透出的态度却是坚决的。林俊南心里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炸开了似的,兴奋得指尖微微颤抖起来,不再说什么,手指缓缓抽送,触摸到某一点,谢晓风突然一阵痉挛,他知道找对地方了,又在那里轻轻按了一按。谢晓风又是一阵剧颤,呜咽一声,喘息着抱住他,缠在他腰上的双腿也突然收紧。
  “……我进来了。”林俊南情热如沸,再也忍耐不得,低声说着,抽出手指,将灼热的性器缓缓推进去。谢晓风全身都僵硬起来,喘息加重,咬得发白的唇间溢出细碎的呻吟。林俊南进去得很慢,一边还轻轻揉搓谢晓风的乳尖。谢晓风被一重重的快感冲击着,然而后庭的涨痛仍无法忽视。他知道应该放松自己,但这种事又不是明白就可以的。
  谢晓风受不得这小刀细剐的罪,咬牙道:“你就不能快点么!”林俊南比他更加苦恼,得了这句话,腰上猛一使力将他贯穿。谢晓风叫了一声,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喘息益发的粗重起来。林俊南调整姿势开始律动,冲击刚才寻找到的某一点位置。最初的涨痛被一波波的快感淹没,谢晓风渐渐失神,颤粟着,喘息化作呻吟冲出嘴唇……
  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林俊南自己也记不得要了谢晓风多少次。最后两人都成了一瘫软泥,疲惫不堪地趴在床上,这才后悔起来,惶恐地问:“你不要紧吧?”
  谢晓风喘息渐渐平息,身子却还在微微颤粟。情欲退去,后庭便觉得涨痛起来,腰更是酸痛欲折,闭着眼睛不理林俊南。他头发平时挽系着,此时披拂开,宛似在枕上排开乌沉沉的一片水泽,苍白的脸半侧着,仿佛掩映在乌云间的明月。真不知要怎样的鬼斧神工才雕出这样一副清俊面容,林俊南看着看着,不觉轻轻叹息了一声,明明应该觉得欢喜满足,不知怎的,反倒觉得辛酸,凑过头去,轻轻覆住他的嘴唇。谢晓风略动了动,全身都在痛,不由低吟了一声。
  “怎么了,叫我瞧瞧。”林俊南吓了一跳,就要掀被子。
  谢晓风一把按住他,“别看。你别吵我,我睡一会儿,很累。”
  林俊南知道他性子执拗,脸皮又薄,此时是断然不会叫自己看那个地方的,道了个“好”字,轻抚他的背。待他沉沉睡去,这才悄悄起身,回东厢取了治伤的膏药,悄悄为他涂药。到底是少年人的身子骨儿,受了伤,久卧病床,又经这一番劳累,一睡过去这样侍弄竟然也不醒,倒是方便了涂药。
  他醒着时刚硬冷漠,睡相却婴儿般可怜可爱。林俊南坐在床边望着他,不觉痴了。窗外鸟鸣啾啾,窗内红泥小炉上水声汩汩,林俊南心里突然恍惚起来:刚才种种,梦境一般地不真实……他可以相信吗?
  这是十二月的中旬,再有半个月就是除夕。翻过年头,就是又一年的春天。想到这些,林俊南又觉得欢快:春天,万物萌发的春天啊,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第二天,刘远知进来见他,说是来时老爷有交待,教少爷速速返家。如今少爷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回家养伤,也免得老爷挂念。林俊南想到父亲的呆板端肃,不免头痛,好心情几乎破坏殆尽,推说谢晓风受的是内伤,落下病根不好,还是在这儿养着吧。刘远知听了,也没说别的话,垂首退了出去。
  出了门,刘远知立刻去见徐明春,那把番意思又说了一遍。徐明春手里刚好拿了一本黄历。那天的黄历上面写着:日值岁破,大事不宜。徐明春低头半晌,合上书,望着窗外的积雪淡淡道:“他们的伤无碍。要走的话,明天吧。”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刘远知不愿意得罪他,恭谨地答应了。
  谁知这天晚上就出了事。二更时分,回春山庄的大门被人用强力撞开,撞门的是褚连城,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灰败沉重,怀里抱着武功尽废、筋脉俱断的卓青,穿过破碎的木屑,直接闯进徐明春居住的院子。徐明春听到动静,披了衣裳出来,站在檐下,映着淡青的雪光远远望见疾掠而至的人影,心里不觉沉了一沉。




第 52 章


  林俊南和谢晓风住的院子在山庄深处,离得远,夜里没得到一点消息。林俊南昨日就得了徐明春叫他走的话,肚子里将刘远知骂了个半死,思来想去,这一趟回家是躲不过去的,只得舌灿莲花,将江南风光盛赞了一番,终于将谢晓风说服同去。这天早上去徐明春处辞行,走到院门外见了小水,才得知卓青受伤,褚连城带他来医治之事。先是担心卓青,紧接着心里就是微微一沉:老天爷啊,褚连城来了!
  刚想到此处,人已走到院门前,院门敞开着,一眼看见褚连城站在屋前檐下,只着了一件月白的长衫,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褚连城气质雍容,随便一站便觉丰神俊逸,林俊南一看见他,心里不觉就慌了,一把抓住谢晓风的手紧紧攥住。谢晓风也已见到褚连城,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微微一挣,将手从林俊南手里抽了出去。林俊南心里一阵冰凉,一颗心直往深渊里沉了下去,脚步微微一滞,缓缓地站住了。
  谢晓风望着褚连城,褚连城也望着谢晓风,时间仿佛凝住。林俊南突然发现自己站在这里是如此突兀,这个念头仿佛一只铁手将他的心一把攥住,冷酷地缓缓收紧。他突然有种想狂笑一场的冲动,受的那些伤,说过的那些话……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个笑话,在虚空中张大了嘴巴嘲笑他。正伤心欲绝,一只手却缓缓地将他的手握住,一点点地握紧。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林俊南此刻的震惊,低头看了看握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谢晓风,胸口被异样强烈的感情充斥着,似要炸开似的。
  谢晓风面沉如水,神色淡然,仿佛周围空无一物空无一人,这一握不过是与情人独步花丛时的款款一握,执子之手,漫步幽径,再悠闲再平常不过。f
  不知是否是林俊南的错觉,褚连城眼光似是微微一黯,然而再看时,已是一派平静。褚连城望着谢晓风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晓风淡淡道:“没事了。”
  褚连城道:“那就好。”
  谢晓风迟疑了一下,“卓青……是为救我伤的……”
  褚连城不愿和他纠缠这个话题,问:“你们今日就要走么?”
  林俊南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连忙插嘴道:“小谢和我一起去江南。”神色间颇有得意之色,仿佛捡到了个宝忍不住要拿来炫耀。
  褚连城点头道:“徐先生说卓青的伤需要一味药材,正要往江南去寻,不如同行。”林俊南听了,心里一阵着急,褚连城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接道:“我另有公务,需往长安走一趟,徐先生不常出门,卓青伤得重,就有劳你们照顾了。”
  林俊南一颗心落了地,这才有心情关心卓青,问:“我那天见卓青时还好好的,怎么就受了伤,伤得怎样,要紧么?”
  褚连城沉默半晌,却道:“你们有何打算?”
  林俊南察觉谢晓风的手微微一颤,不由得反握住他的手,淡淡一笑,“遇神杀神,遇魔降魔。总之,我是不会负他的。”
  褚连城不觉一笑,意味深长,有微微的嘲意,又似带着些微的艳羡,望着林俊南轻声道:“只宜智取,不宜硬拼。切记,切记。”
  林俊南见他眼光深湛,闪着微微的寒光,心头一动,心里隐约仿佛开了一扇门,看见一道微微的光亮,却又摸不着头绪。正心思恍惚,小山已赶了马车来到院门外。听到车轮声和马嘶声,徐明春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了一人,拿披风连身子带头裹得严严实实的。
  小石和小水连忙迎上来,要从徐明春手里接过卓青。徐明春摇了摇头,亲自将卓青抱到马车上。这是辆特制的马车,空间较一般马车宽敞许多,地上铺着质地上乘的毛毯,可供两人并排躺卧,三面壁上挂着厚毡,放下来时马车里黑暗如夜,高处还镶有银架,可放各种物品。林俊南看得有趣,心想:徐明春倒会享受。
  卓青身子刚挨到毯子上,忽然惊叫起来:“公子!公子……”
  褚连城紧跟在后面,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卓青仿佛得了不可救药的寒症,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褚连城轻轻拍他的背,柔声道:“别怕,都过去了,没事了……”
  卓青颤声道:“我不想去江南……”
  褚连城道:“不去江南,身上的伤怎么会好?”
  卓青的声音近似绝望,“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再也好不了了。”
  褚连城柔声道:“徐先生说能好,自然能好。你又不是大夫,瞎说什么?”他声音淡定,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卓青不再说什么,身子却仍是不住颤抖。褚连城又安慰了几句话,缓缓抽回自己的手。
  卓青忽然厉声叫道:“公子——”这一声“公子”里透着说不出的绝望之意,在场众人都觉心头一凛。褚连城狠了狠心,缓缓将帘子放下。
  卓青隔着帘子绝望地叫道:“你……你不要我了?”
  褚连城面色微愠,声音中也带了微微的怒气:“这是什么话!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卓青道:“如今的我已是废人,就算留在你身边,又有什么用!”褚连城眉目微微一凛,已是满面的煞气。林俊南第一次见他这样,竟忍不住生出微微的惧意。卓青在帘子里又道:“我知道,你……你嫌弃我被他们……”
  “卓青!”褚连城厉声截断了他的话,声音被痛苦扭曲成干涩。他自小淡定从容,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态,好一会儿,深吸了口气道:“我对你从未失信,我今日在此告诉你一句话:卿不负我,我亦不负卿。徐先生医术高超,自会治好你的伤。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好好地跟着徐先生去。我在洛阳等你回来。”
  说完这些话,再也不理会卓青。褚连城深深看了徐明春一眼:“一切交给先生了。”
  徐明春面色凝重,点头道:“我会照顾好他。”
  这一番分别的情状惊心动魄,林俊南心头突突乱跳,心里满是离愁别绪,仿佛此地一别,此生再不会相见似的。临别前,褚连城将一物悄悄塞入他手中,附在他耳边,声音轻之又轻,“万不得已时,打开锦囊。”
  林俊南和谢晓风同乘一辆马车。马车愈行愈远,远远看见褚连城孤零零一人,乘了一匹马立在一株青松下。忽然,他拨转马头,一人一骑向西而去,身影渐远,终于消失在风雪之中。风号雪舞,天地间只剩下空茫的一片白,好干净。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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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卓青乘的马车的帘子从来没有掀开过,晚上住宿,徐明春抱卓青出马车时,总拿披风将他从头到脚裹住。走了三天,林俊南竟连卓青的面都没见过。卓青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褚连城没有说,徐明春似是知道但绝口不提。林俊南的心肝何等的玲珑剔透,略一想,也猜得出七八分。当日卓青突然出现在客栈外将重伤的谢晓风交给他时,卓青也是受着伤的。他当时吓糊涂了,抱着谢晓风就走,后来想到卓青,总存了侥幸的念头:卓青那个鬼精灵,一万个人死一万次,也轮不到他啊!此时想来,卓青只怕是落入了对头手中,一身武功自然是被对头废的,手筋脚筋自然也是被对头挑断的。那天听卓青和褚连城的对话,只怕还有更肮脏的事情……林俊南早知道跟在褚连城身边的人难得有好下场,但事情真的发生,血淋淋的展现在面前,仍是难过,又想到若不是卓青,只怕糟遇这些的就是谢晓风,又觉得心惊。
  谢晓风人虽单纯,却不笨,他能猜到的事情,谢晓风自然也能猜到。两人心中沉重,竟难得的合睦起来。同乘一辆马车,相偎而坐,耳中听着车轮辗过积雪的声音,又兼风声、雪声,只觉天地荒凉,一生漫长,前途茫然难测,往事一幕幕重来眼前,别有一番感慨。林俊南常常不自觉地就握住了谢晓风的手,谢晓风也没有别的话,只是缓缓回握住他的手。
  一天晚上错过了宿头,仆从们忙着升火,徐明春去熬药,林俊南经过卓青躺的马车时被他叫住。卓青淡淡道:“小林公子,我有话要和谢公子单独说。”林俊南连忙去叫谢晓风。谢晓风去了卓青的马车前,站在帘外和卓青说话,林俊南站在远处张望。离得远,他们声音又低,根本听不见在说什么,远远只看见说着说着谢晓风面色微微一变,轻轻摇了摇头。
  夜里他们就住在马车上,毡布极厚,三面的铁架上烧着炭,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林俊南舒舒服服地躺下,将头枕在谢晓风膝上问卓青找他说什么。
  谢晓风淡淡道:“他叫我杀了他。”林俊南面容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谢晓风接道:“我跟他说我考虑一下……”顿了顿,又道,“其实死了也好。”
  “有什么好的。”林俊南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死了什么也没了,不是全完了吗?”
  “他的眼睛见不得光,或许能好,也不一定,他的身子……是完全毁了。”半晌,谢晓风道。
  “他眼睛怎么了?”林俊南吃了一惊。怪不得卓青乘的马车帘子总不打开,徐明春抱他出来时还要拿披风裹住。
  “他被人抓走,扔在一个黑牢里,太久不见光的缘故。”
  林俊南呆了一会儿,道:“徐明春说……”说到一半,想到手筋脚筋俱断,那样重的伤怎么好得了,徐明春那些话不过是安慰之辞,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隔了片刻颓然道:“就算治不好,也不必死吧?”
  谢晓风道:“活着干什么?”
  这句话说得寡情,林俊南不由皱了眉道:“你心怎么这样狠?”
  谢晓风奇道:“开心就活,不开心就死。这和心狠不狠有什么关系?”
  林俊南听得一愣一愣的,却也没话驳他,只是嘟囔道:“没道理,没道理……”
  谢晓风道:“那你说个有道理的来。”
  林俊南想了半晌,方道:“我也没别的道理可说。打个比方,你掉了一颗糖,虽然很甜,但也不一定死去活来的。你怎知以后不会碰见更甜的糖?”
  谢晓风哼了一声,“你也不过是怕死罢了。”
  林俊南欲要反驳,想想自己果然怕死,笑道:“我是怕死,但这和怕死没关系吧。现放着你就是个例子……”话刚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话,恨不得将自己舌头咬下来,嗫嚅了半晌不知该怎么打圆场。他辞锋犀利,向来不让于人,谢晓风却是他命中的魔星,到了谢晓风跟前,他竟成了个没牙的。
  “褚连城”三个字是他们两人间的忌讳,此时忽然脱口而出,两人都成了哑巴。好一会儿,谢晓风将林俊南的脸扳起来细看,林俊南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心里顿时打起了小鼓,谢晓风望了他半晌,却轻轻一笑,“你这颗糖一点儿也不甜。”
  “谁说不甜!你仔细尝尝再说。”林俊南将嘴唇送过去。
  谢晓风伸鼻子嗅了嗅,轻哼了一声,“不甜。是酸的。”
  林俊南张牙舞爪地缠上去,“你要细尝,真是甜的。”谢晓风伸手一推,将他的脑袋摁到车壁上。谢晓风天生手劲儿大,林俊南只觉一颗脑袋都要被摁成扁的,不禁哀叹:这么漂亮一个孩子,要这么大力气干什么,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谢晓风听见他嘟嘟囔囔地也不知嘀咕些什么,索性将脚也伸过去,蹬住他的后心。林俊南被顶得喘不过气来,更加沮丧,暗暗发誓回去后一定要勤练武功。然而心里却是清楚的,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永远也练不过眼前这个人的。想到此节,真是痛不欲生。



第 54 章


  第二天,一匹快马自北而来,捎来了褚连城的一封信。信是写给卓青的,徐明春收了,念给卓青听。信里写些什么别人一概不知,只知卓青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因卓青受不了颠簸,走得甚慢,又走了几天,与赶上来的冯伯会合。或三日,或五日,褚连城的信一路送来。林俊南早知道徐明春喜欢卓青,看到眼下这个光景,与他同病相怜,倒也不再恨他,甚至还鼓励他说:“现在是大好机会,你一定要乘虚而入。”徐明春当时正在熬药,目中隐约闪过一道寒意,抬眼望向林俊南,脸上似笑非笑:“褚连城只给卓青写信,谢公子他就没一点儿想法?”林俊南气得跳脚,骂他不识好人心,徐明春只是微微冷笑。
  一行人到扬州时,年关早过,已是元月下旬。刚到得城门,都督府两名叫杨威、赵龙的参军早候在那儿,正伸长脖子等。林俊南看见他们,略掀开一角车帘,已被他们上来各抱了一条腿笑道:“我的祖宗,你可回来了!咱们得了信儿,说是有人伤了你,都快急死了!”林俊南一脚一个将他们踢开,笑骂:“急什么,老子福大命大,死不了!”杨威和赵龙相视一笑,嘿嘿不已。林俊南眼一瞪:“笑什么!”
  杨威刚要说些什么,忽见冯伯往这边走。宰相家臣七品官,冯伯虽无品阶,都督府大管家这身份的份量却也不轻,杨威和赵龙连忙上前见礼。
  略做了些交接,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城中去。扬州自古繁华,至本朝可谓盛极。张祜曾作诗赞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死也要死在扬州,可见对扬州的喜爱。扬州城连贯蜀冈上下,坐落在蜀冈之上的为子城,亦名牙城,座落着扬州大都督府以下官衙。牙城东南蜀冈以下的叫罗城,又名大城,方是平民和工商业的集中地。他们自西门而入,沿途所经,只见馆舍高楼鳞次栉比,行人亦是珠履绣袍,一路上小桥流水,风帘翠幕,风物与江北果然大不相同。谢晓风虽性格淡然,也觉看得眼花缭乱。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座府门前。四开间的朱门,铜钉耀眼,上悬金漆大字,壮丽辉煌丝毫不在褚府之下。门前一列衣甲鲜明的府兵,见了马车,将旁边的角门打开,放马车进去。谢晓风没想到林俊南家也有这样的气派,略感意外,将眉微微皱住。
  林俊南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早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这句话说得突兀,谢晓风略一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林俊南道:“你曾许我三件事,还有一件事,我现在要跟你说。”
  谢晓风道:“你说。”
  林俊南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的。这话绝无更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放弃,也不许你放弃。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便是信我。”
  谢晓风看了他一眼,良久方道:“好。”
  林俊南知道他最重诺言,说过的话便是板上钉钉儿,心下安宁,笑嘻嘻地将他的手举到唇边亲了亲。过了片刻,脑中浮起父亲的身影,不由又觉头大。卓青伤重,徐明春恃才傲物,不愿意见这位林大都督,谢晓风的性子更不用提。林俊南嘱咐冯伯安置他们,自己独自去见父亲。
  到得书房,林海天正和长史官议事,在门外略等了片刻,长史官告退出来,林海正的声音在里面道:“进来罢。”林俊南连忙走进去,撩衣跪下,恭恭敬敬道:“父亲。”林海正着了一件暗紫的袍子,面色微有些沉郁,道:“起来罢。”林俊南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短短数月,遭逢无数变故,几次命悬一线,林俊南眉目间不觉添了几分沧桑之色。林海正上下打量了几眼,道:“此行似是颇有收获。”
  林俊南不知他意指何处,手心微微冒汗,只得恭谨答道:“是。”
  “说来听听。”
  林俊南沉思片刻,小心翼翼道:“儿子见了褚大哥的行事,突然顿悟:大丈夫生于世间,必有所担当。儿子从前贪玩胡闹,实在是荒唐,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林海正不意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微微有些惊异。林俊南这些话却是一路深思熟虑了的,深吸了口气,迎视林海正的目光,大着胆子道:“儿子此次出去,见识了些世面,因此有了个想法。”
  林海正道:“你说。”
  林俊南单膝跪倒,慨然陈辞:“褚连城似我这般大时曾仗剑五湖,结识英豪之辈。儿子遥想他当年风采,仰慕万端,因此也想效仿……”眼角余光撇见林海正微笑着点头,心中暗暗一喜,以为就此海阔凭鱼跃了。
  “你有这个心,可见这一趟没白走。连城也寄了书信来,赞你比从前知事了。”林海正微微一笑,说到最后,却将话锋一转,“仗剑五湖的事,如今却顾不得。”说着,又是一笑。这笑容古怪,林俊南莫名地心慌。
  林海正道:“你今年十九了,也到成亲的年纪了。”
  林俊南吃了一惊,忙道:“儿子不愿!”被林海正瞪了一眼方才醒悟,低头道:“儿子一事无成,不愿此时成家。”



第 55 章


  “连城在信中也说过这样的话,劝我放你多出去走动,好生历练。”林海正微微叹息,“但此时朝局动荡,正是危急关头,怎能将一切都压在他肩上。”分明是在说婚事,如何又扯到朝局?林俊南虽不关心朝廷里的事,略一想也明白这桩婚事自然是带着政治目的,心里越发别扭。
  林海正道:“安南经略史大人家的小姐,我着人打听过,史小姐知书达理,并不辱没你。从今儿起,你那些花花心思都给我好好地收了!”
  林俊南垂首道:“儿子……不愿此时成亲。”
  林海正淡淡道:“聘礼已下。婚期就定在二月。”
  林俊南心头微沉,抬眼向林海正望去。林海正军旅出身,气度整肃,林俊南自小怕他。此时与父亲目光一碰,只觉是碰到了千年灰岩,深刻坚定。林俊南也知道父亲说出这些话,便绝无他置喙的余地。心开始是往下沉的,后来却渐渐沸腾起来,冷热交激,一些生硬的语言涌至喉间,要冲出嘴,然而又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就是泼天的大祸。
  林海正也望着林俊南,心里有微微的疑惑——这孩子变了。林俊南自小淘气,唯独怕他,一见他就跟没了魂似的,面目呆板,毫无生气。不过往洛阳走了一趟,怎么连气质都变了,倒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
  毕竟父子连心,林海正也不愿意闹得太不愉快,在林俊南肩头抚慰地拍了拍,“如今的朝局,内有权臣,外有蕃镇,国弱兵强,正是乱国之象。京畿重臣与蕃镇大将往来过密是大忌,偏生连城和邓通的一封书信落在了荣王一党手里,明里派洪运基送信入长安,连城派人截杀,真正的信笺却另走僻径到了长安。连城已去了长安。迫不得已之时,只能向荣王妥协,将京畿卫的兵权拱手奉给他。荣王想这个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番变故,于他是如虎添翼,我们的处境也更加艰难。——当此乱局,男儿正要建功立业,你要多向连城学一学。”
  林俊南知道多说无益,忆起当日在郾城自己夸下“遇神杀神,遇魔降魔”的海口,褚连城却轻声道:“只宜智取,不宜硬拼”。此时回想,褚连城自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可笑自己目光短浅,只顾眼前欢乐。这些念头在脑中翻转,其实不过是弹指间的事情,林俊南轻轻吁了口气,闷声道:“他心思周详,虑事深远,我再学一百年,也不及他。”
  “你心肠太软,不是做大事的人。”林海正叹息一声,抬眼看住林俊南,微微苦笑,“想我林海正一生戎马,生个儿子,怎么是这德性?”
  林俊南被父亲骂惯了,也不以为意,低下头道:“儿子天生这种性格,也没有办法。”
  林海正道:“改了罢。”林俊南默然半晌,道了个“是”字。
  林海正命他出去见母亲。林俊南告辞出来,往后面去见林氏。林海正性格严苛,夫人却温柔敦厚,当日听说林俊南受了伤,哭得死去活来。此时见了林俊南,不免搂在怀里问长问短。林俊南出来时,天已黑下来。刚要去见谢晓风,一帮子狐朋狗友早候在府门外,派了小厮进来传信。林俊南在角门处默默听了翠墨捎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翠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道:“少爷!”
  林俊南弹苍蝇般将他的手拨开,手往怀中一伸,取出临别时褚连城交给他的锦囊。当日褚连城曾嘱咐他“万不得已时,打开锦囊”,他心里别有计较,也没有十分将褚连城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婚期逼的这样紧,不由得心慌。
  淡青的锦囊,锈了一朵清丽的兰花。
  林若兰在家时也曾给林俊南绣过东西,她的手工林俊南是认得的。锦囊半新,边角处有磨损的痕迹,自是常用之物。
  林俊南轻轻抚摸锦囊,眼前浮现出褚连城的身影。这个人他真是看不懂。他对林若兰有情,对卓青有情,对梦隐有情,对小谢有情……这个人顶顶多情,却又顶顶无情。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然而你又不能说他的情是假的。林若兰待字闺中时即有女中巾帼之称,卓青更是千伶百俐,而小谢,人虽单纯固执,分明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能将这些人的心收入掌中已是不易,更可怕的是,卓青跟了褚连城十年……十年啊,岂是虚情假意能收得拢的?
  翠墨小声道:“少爷,过堂风最厉害了,你换个地方想事好吗?”
  林俊南“嗯”了一声却不动。松开锦囊上的线头,取出折得整整齐齐的短笺。打开短笺,凑近灯笼,就着枯黄的灯光看去,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从古至今,最难得者为两全之法。”林俊南心头微微一动,移目往下看去。信不长,寥寥数语,却看得林俊南心头狂跳。
  翠墨奇道:“少爷,你怎么了?”
  林俊南低头半晌,缓缓抬头看向翠墨,眼中微光闪动,“我今儿个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派了人出去,话还没有回过来。又不是大事,少爷放心就是。”翠墨嘻嘻一笑,拉了林俊南的袖子,“少爷!我跟了你几年,也算是少爷的心腹了,可这一次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少爷买小孩子干什么……”林俊南一把捂了他的嘴摁到黑影儿里,怒道:“给人听见,我剥了你的皮!”翠墨咿咿呀呀叫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翻白眼。
  “这种事你都知道,褚连城啊褚连城,难道你竟是个妖怪托生的?”林俊南喃喃,忽然对着粉墙微微一笑,“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来个双管齐下吧。”



第 56 章


  赶走了翠墨,林俊南打听明白给谢晓风安排的客房位置,也不提灯笼,一个人悄悄地过去了。房里点着灯,门关着,没一点声音。林俊南在门口站了片刻,悄颇推门而入。谢晓风正坐在桌旁发呆,听见推门声,慢慢抬起眼睛。林俊南笑了笑,反手关上门,“怎么还不睡?”谢晓风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言语。
  他侧身坐在那儿,溶溶烛光下,面如冠玉,目若寒星,真真是好看。林俊南走到他身边,托起他的脸轻轻吻了吻。
  谢晓风长长的睫毛闪了闪,忽然站起来,一把揪了他往床边拖去。
  林俊南心中一跳,伸手便也去脱他的衣服。转眼间,衣服除尽,林俊南还未怎么动作,已被谢晓风压倒在床上,吓了一跳,脑中清醒起来,“你干什么?”
  谢晓风望进他的眼睛里,缓缓道:“这一次我在上面。”
  林俊南苦笑:“上面辛苦,需要技巧。”
  谢晓风哼了一声,“我不怕辛苦……而且,我早学会了。”
  林俊南无法,只得趴在床上任他弄,嘴里低声调笑:“相公,你要疼惜奴家。”
  谢晓风窝在林俊南颈中细细吻了一遍,又去吻林俊南的耳朵。林俊南闭目感受,心里觉得这个夜实在是不寻常,然而又摸不着一点头绪。被谢晓风在腰间抚弄了几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正感觉美好,胸前突然被狠狠地拧了一把,痛得他险些跳起来,却被谢晓风一把摁住。痛感中有一缕极细的快感突兀地升起,细而韧,刚丝一般。林俊南呻吟着,下面的性器已硬起来,挣扎着想翻身去压谢晓风。
  谢晓风伸了一只手上去,一把将他的脸摁进被子里。林俊南一口气喘不上来,正头晕眼花,股间突然一痛,仿佛被插进了一把钢刀,疼得他“嗷——”的一声,整个身子都往上弹,却被谢晓风死死压住,一动都不能动。
  林俊南嘴里倒抽气,两眼往上翻白,仿佛被抛上岸的鱼。谢晓风不再动,搂住他,安慰地在他背上吻了吻。林俊南仍是疼得不辨东南西北,后庭一阵阵地痉挛。谢晓风略停了停,缓缓地继续往里面送。
  林俊南额上早布了一层冷汗,呜咽了一声,忍不住伸手推他。谢晓风摁住他的手,继续往他身子里面挤,挤了一会儿,觉得难耐,索性长驱直入。那一种痛仿佛是要把人活生生劈成两半,林俊南啊了一声,手指插进棉被里,全身都痉挛起来。
  谢晓风又动了片刻,觉得顺滑许多,摁住林俊南腰抽动起来。初时还控制着,后来动作变得异常爆烈,仿佛是带着某种强烈的占有欲,又仿佛是带着某种憎恨似的。
  林俊南疼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什么也顾不得想,身子被谢晓风充满,意识被谢晓风所给予的痛楚充满……那一种痛如锅中崩出的油星子,滚烫、炽烈、鲜明!又如奔腾的江水,波浪相接,永无止境。好在谢晓风在这上面没什么经验,不能长久,终于浑身一颤,疲倦地伏在了他身上。
  林俊南没得着一点快乐,痛得几欲昏死过去。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下半截身子几近麻木,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闭着眼趴了一会儿,睁开眼,见谢晓风躺在自己身旁,正盯着自己看,眼光意外的清冷。林俊南心里一阵微麻的凉,唤道:“小谢……”
  谢晓风看了他片刻,缓缓凑过头去,浅浅地吻他的嘴唇。他吻得细致,给林俊南的感觉却是漫不经心,仿佛带着什么心事。
  林俊南莫名地觉得害怕,轻声问:“想什么呢?”
  “你呢……你想什么呢?”谢晓风反问,纤长瘦硬的手指抚上林俊南胸口,轻轻划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图案,指尖掠过乳尖,林俊南轻轻吸了口气,略动上一动,全身都叫嚣着疼。谢晓风的手越动越慢,最后只余拇指在动,若有若无意,按在林俊南的膻中大穴上,轻轻地打着旋。
  林俊南记得师傅曾说过,这是人身上的死穴,绝对不能落在敌人手中。可谢晓风不是敌人啊,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怕呢?
  “小谢……”林俊南低唤了一声,“你今晚有点奇怪。”
  “是你奇怪吧?”谢晓风头微微后仰,望着他笑了笑,似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林俊南觉得压在胸口的指尖微微一沉,心里一寒,脑子里数个念头激烈交缠,渐渐清晰起来,浮出水面,终于叹息一声,问:“你知道了?”
  谢晓风目中寒光一闪,半晌点了点头。
  林俊南问:“你还记得今儿我和你说过的话吗?”谢晓风迟疑了一下,手指又是微微一沉,林俊南的心也跟着往下沉。
  刚才麻木着,是钝钝地疼,这时静下来,疼痛渐渐清楚而尖锐,躺着不动也是难以忍受。林俊南觉得有点累,轻轻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将手覆在谢晓风的手上。他的手底下是谢晓风的手,谢晓风的手底下是他的心脏。每一只手都想握住自己的命运,然而谁又能真的把握自己的命运?褚连城不能,林海正不能,卓青不能,徐明春不能,谢晓风和他,也不能。
  躺了一会儿,林俊南忽然微微一笑:“你这死小孩儿,又骄傲又凶狠……其实你就是条小笨狗儿。被人拿小石头砸了一次,后来见了石头就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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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谢晓风微微一震,手指徐徐伸展,掌心平平按在林俊南胸口,感受他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隔了很久很久,谢晓风轻声道:“你愿意舍了这里的一切跟我去天山吗?”林俊南道:“给我点儿时间。”谢晓风微侧着头盯住他,神态认真,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永永远远记在心里一般。半晌微微一笑,笑得颇有点出尘的味道。林俊南微有些心寒,刚要说些什么,谢晓风忽然凑过来,在他唇上浅浅地吻了一吻。
  “小谢……”林俊南轻唤了一声,唇上突然传来一股剧疼,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刚要挣扎,已被谢晓风一把推开。
  林俊南微微一惊,顾不得嘴上伤得如何,叫道:“小谢,你听我说!”
  然而谢晓风不听他说。谢晓风抓了衣服,猛地跳下床去。这个动作决绝万分,不留一点余地!林俊南心头狂跳,惊怖欲绝,连忙伸手拉他,却只拉住一片衣角。谢晓风不和他纠缠,丢了那件衣服,将手里的往身上胡乱一披往外疾走。
  林俊南赤着身子跳下床去追他。谢晓风略作环顾,一脚踢开窗子,燕子般穿了出去。谢晓风下手没个轻重,林俊南后庭受伤不轻,略动一动就痛得心尖儿都在颤,冷汗一层层地逼了上来。但此时,也顾不上这个,只得咬牙忍痛追出窗子叫道:“我跟你走!我跟你走!”四下一望,哪还有谢晓风的影子?连忙掠上房脊,于高处转头四顾,然而仍是看不到谢晓风的影子,只有积雪在弯刀般的月亮底下闪着寒光。
  林俊南强忍疼痛,沿着高高的屋脊飞掠,往来转了个圈,仍是看不到谢晓风的影子。他出来得急,连衣服都没顾得穿,这一会儿的功夫,手足早冻僵了。冷风扑上他赤裸的胸膛,仿佛是拿刀子在一刀刀地割……冷啊,真是冷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生生冻结了,然而敌不过心里的寒意,胸腔被掏空了,只留暴风雪在里面呼啸!
  林俊南站了片刻,忽然想到他要回天山去,自然是朝西走的,我在这儿转来转去干什么?他说要回天山,我陪他去就是了。收脚往回找衣服穿,只顾出神,也没看路,一脚踩空往下坠去。冻了这许久,身子已不似平日灵活,又带着伤,勉强提了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只道要摔个结实,身子却突然一轻,被人捞了个正着。他还迷糊着,已被一团热意包裹起来,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那人用衣服把他兜头裹住,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见,然而有些事情有些人是不用看的,用感觉就成了。林俊南一阵狂喜,叫道:“小谢——”
  “嗯?”谢晓风脚下不停,鼻子里应了一声。
  “你最好了,小谢。”林俊南笑道,声音里带出一丝哽咽。
  谢晓风微一怔,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怎的,鼻子里不由得一阵发酸,寒气一浸,眼珠子冰得发疼。





第 58 章


  林俊南后庭的伤一时好不了,谢晓风偷了一匹马,抱着他骑马飞奔。林俊南嘴上被谢晓风咬的伤结了痂,两天后脱落,再过几天,身上的伤也渐渐好了。他们把先前偷来的马扔掉,又偷了两匹快马,晓行夜宿,一路朝西。
  自那晚之后,谢晓风再也不提在上面的话。林俊南吃过了苦头,晚上面对谢晓风的态度更加温柔。这一场长途跋涉梦一般地甜美而不真实。二月初七的夜晚,江畔的一间小客栈里,他们的美梦被一支响箭惊醒。夜色深而浓,窗外火光闪烁,红得惊心。林俊南披衣奔到窗边往下看,一支支的火把映得枪头林立,枪尖一抹银色亮得耀眼。密林般的长枪中,林海正一身玄色衣袍坐在马上,面色凝重,看不出喜怒来。早料到会有这一日,但这一日真的来了,仍是感到惊心动魄。
  谢晓风从背后抱住林俊南,将头枕在他颈上,隔着他的肩膀往下望去。林俊南低声道:“我爹追来了。”心里的话是:“本来有更好的法子,这下完了”,但没有说出来。
  谢晓风问:“你怕吗?”
  林俊南道:“我怕——”回头吻了吻谢晓风,“我怕的是和你分开。”
  谢晓风道:“我们冲出去。”
  林俊南笑了笑。谢晓风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底下或许没一个能胜过他的人,但面对训练有素的士兵,他撑不下去的。
  谢晓风望着林俊南,眼光清亮,“若是冲不出去,就死。”想了想,问:“你怕不怕死?”
  楼下传来林海正的声音:“南儿,我知道你在上面。你出来。”声音不高,却充满威严,是惯于发号施令者的独特语气,在这寒冷的静夜里格外显得冷静、沉稳,不给人辩驳的余地。
  林俊南和谢晓风四目相接,静静听着。
  林海正又道:“我数到三,你若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只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儿子。”
  谢晓风手一沉,扣住了长剑。林俊南手一抬,压在他的手上。谢晓风猛地抬眼,利刃般的眼光一瞬不瞬地定在林俊南脸上。林俊南神色泰然,甚至笑了笑,轻声道:“老爷子太性急了。就算急着见儿媳,也不用这么逼呀。”
  谢晓风微有些意外,狐疑地看了看林俊南,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一。”林海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走吧,出去见老爷子!大不了……就死在一处。”林俊南微笑道,凑过嘴唇去,“但这之前,还是再香一个吧。”
  谢晓风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揽住他的腰,舌尖与他纠缠。
  “二。”仍是波澜不惊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如催命的鼓点。
  就在这一声“二”里,谢晓风腰间蓦地一麻,微微沸腾的血液瞬间凝结,震惊地望着林俊南缓缓向后退去的脸孔,不敢相信此刻发生的事情。
  “你要记得我要你答应的第三件事:信我。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我都不会放弃,也不许你放弃。”林俊南仍在微笑,分明是痛苦的决别,他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和坚定,“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一定!”
  谢晓风想说点什么,哑穴被一道指力掠过,张开的嘴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在楼下传来一声“三”的刹那,林俊南跳出窗子,站在栏杆前大笑道:“劳驾父亲日夜奔波,是做儿子的不孝,请父亲责罚。”




第 59 章


  林海正淡淡道:“还不下来?”
  林俊南跳下楼去,走到父亲身边。林海正端肃的脸映在火光中,仿佛风干的石像,沧桑而沉郁。林俊南撩衣跪下,叩了三个头。
  林海正吩咐:“把少爷的马牵来。”只字不提林俊南半夜三更逃出府的事。
  林俊南下楼时准备了满腹的话要说,林海正如此行事,倒叫他摸不着头脑。牵马的是一名相熟的府兵,朝林俊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乖乖上马。林俊南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林海正道了声“回府”,当先拨转马头往东行去。林俊南迟疑了一下,只得跟上父亲。
  父子二人并肩按辔而行,各有各的心事,都一言不发。
  走出里许,林海正勒了马往回望去。林俊南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勒马回望,这一望,不禁大吃一惊,里许之外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天地间都冷肃到极点,只有那遥遥的火光,如盛放在彼岸的花海。
  突然之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林俊南心胆俱寒,双腿猛地一夹马腹,往回冲去!
  林海正低喝:“砍!”
  两名府将同时挥刀,砍断马的两条前腿。马腿已断,去势却不绝,悲呜一声,冲出丈余翻滚在地。林俊南滚落在雪地上,脸浸进一片冰寒里。他手足并用爬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拼命向前冲去。数只大手伸过来,将他摁倒在地。
  “不能这样啊——不能这样啊——爹——爹——不能这样啊——”林俊南嘶声大叫,眼前的世界整个模糊掉,只有明灭不定的火光闪烁。一只仿佛钢铁铸就般的大手将他的脑袋摁进积雪中。脸上的潮湿变成彻骨的寒意,仿佛要将生命的热度都给熄灭!
  “他在里面啊!小谢还在里面啊!我点了他的穴道他不能动啊——”林俊南疯狂地挣扎,然而身后的力量过于强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就算使出浑身的力量,也无法挣动一分一毫。心里有一把刀在铰,深深地,铰进生命的深处,一分分地收紧,叫他喘不过气来。
  “你放过他吧!爹!你放过他!我什么都听你的了!”林俊南拼命吸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维持呼吸,然而那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呀,一呼一吸间都是刀剜般的痛!灵魂往冰冷的深渊里沉没,永无止境的沉没,无可消解的寒冷!他绝望得想要放弃,却又不敢放弃!小谢在里面,他要他等他的啊,他们的天山,他们的天涯相随,他曾许诺他的天涯海角——
  “我什么也不要了,只求你放过他,只求你放过他啊——”林俊南绝望到顶点,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放弃,都放弃,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活着!
  然而没有任何的回应,天地之间只有他的挣扎和绝望的嘶喊。
  “爹——儿子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林俊南的声音已嘶哑,在静夜里远远传出,透着说不出的癫狂与惊怖,“放过他啊!放过他啊——求求你放过他啊——”
  仍然是没有回应,仿佛世界死了,空了。
  夜色如狂,火光在这沉黯的凝重的混乱的绝望的夜色里燃烧,仿佛一只只腥红的嗜血的眼,冷酷地观望人间的悲欢。
  林海正身后,五百甲兵肃容而立,冻得发青的脸上一片麻木。林海正脸上亦是没有任何的神色,无悲无喜,冷峻如山,静静看林俊南在雪地里翻滚,扯裂了衣裳,打乱了头发,仿佛一头困兽,悲哀地嘶鸣和挣扎,直到完全地崩溃,伏在雪地上喘息。
  “老爷——”一名素日深得信任的府将低唤了一声,被林海正扫了一眼,立刻噤若寒蝉。
  林俊南终于不再挣扎,嘶喊声沉了下去,变成小兽般的悲鸣。府兵们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见他没有什么动静,舒了口气,戒备地缓缓退开。
  刚才疯狂地挣扎,此时,林俊南伏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再动,仿佛死了一般。林海正心头掠过微微的寒意,踩蹬下马,缓缓走到他身畔,唤道:“南儿。”
  林俊南的衣服已在刚才的挣扎中撕成碎片,头发湿透,也不知是汗还是雪水,发梢上结出了冰凌子。他不停地战栗着,仿佛不胜雪夜的寒意。林海正来时恨不得将他一手捏死,然而终究是父子,此时见他被逼成这样又有些不忍。
  “你是我的儿子,就要拿出点儿将官之子的样子。”林海正缓缓道,“没有叫他吃更多的苦,只是这样干净地死掉。这已是我做父亲的慈悲。”
  林俊南抖得更加厉害,林海正向他伸出一只手去,想将他拉起来,手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却是被林俊南给生生咬住了。林海正勃然大怒,劈手就是一个耳光。他军旅出身,此时大怒出掌,也没掂量分寸,林俊南被打得翻了几个滚出去,喷了口血出来,白玉般的脸颊上顿时涨出五条鲜红的指印。
  林海正微觉后悔。一名将官过来,低声道:“王爷,您的手……”林海正心头烦乱,挥手令他退下。
  林俊南披头散发跪在雪地里,望着起火的地方。火势已弱下去,只余袅袅的黑烟冲天而起,没有风,黑烟直上青天,仿佛要向苍天诉说这一份冤愤。林俊南双眼血红,直愣愣地望了一会儿,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嘶哑,神态如癫似狂。
  林海正心头微寒,喝道:“南儿!”
  冯管家和翠墨远远跟在后面,不敢上前来。翠墨看到这时,再也忍耐不得,哭着冲上来,抱住林俊南的肩膀,拼命摇动:“少爷!少爷!你哭啊,你哭啊——”
  林俊南哭不出来。他将双手插进雪地,捧起一把雪掩到面上。白雪碰上灼热的眼泪化成雪水顺着脖颈往下流。那一点刻骨的凉意淌过胸口,将心头的邪火浇熄一些,心中渐渐有些清明:啊!小谢死了!小谢死了!是被我害死的!无法抑止的悲凉狂风般在胸腔中呼啸,痛到不能更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郁积、挤压,想要爆开,却找不到出口。
  林俊南张大嘴,拼命吸气,吸气,吸气。滞在胸口的那一点沉郁要将他撑裂,他努力,努力,再努力,那一点沉郁上升,来到喉边,痛楚地碾转着,终于排山倒海般冲出口腔,化成一声撕心裂肺的,最原始的,狼嗥般的叫声:
  “啊——啊——啊——”
  天无言,地无语。
  沙哑扭曲的叫声在积雪的荒野回荡,终于归于沉静。
  极度的伤心后是近似虚脱的疲倦,一种尖锐的空茫一口口咬在心上。不胜火光的逼迫,林俊南轻轻闭上眼睛。身体仿佛变轻了,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无边的黑暗笼上来,将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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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林海正将消息封锁得很死,然而那个消息还是在扬州城中渐渐传开:林大都督的独生子和安南经略史家的小姐订下婚约,婚期都订了,请柬都发了出去,婚约却突然取消了。原因是:林大公子突然得了失心疯。
  雪化了,花开了。春天的扬州城一日比一日繁华热闹。瘦西湖上,画坊彩衣,夜夜停不了的笙歌,酒醉色迷,仿佛一场永不会醒的春梦。
  三月初九,林海正只带了贴身几名侍卫,悄悄离开扬州城,往岭南而去。
  三月初十的晚上,天上有一抹微云,月亮在云间穿行,清亮的月光将灯火辉煌的扬州城映成一片琉璃世界。就在这繁华喜乐里,两乘小轿沿着逼仄的巷间小道穿行,绕到大都督府的后门,角门处的阴影里站了个人,连忙迎上来,将轿子引进去。拣幽僻小径走了半柱香功夫,来到一座小院子前。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一张沧桑的面孔。带路的人向那人施了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
  “有劳冯管家久候。”第一顶轿子走出一名面如冠玉的玄衣少年,神色淡淡的,自然而然流露出一段倨傲风流的态度。
  老人看了看面前的玄衣少年,目光落在从后面一顶轿子中钻出的两名少年身上。左面是一个黑衣少年,一张脸隐在斗笠的阴影里,予人一种沉静之感,此刻正向院中望去。右面的是一名身量略高的少年,身材颇好,见老人看过来,伸手将罩在头上的斗笠推了一推,露出一张美丽的面孔。望见他的面孔,冯伯险些叫出“少爷”二字。惊鸿一瞥,少年已将斗笠罩了回去。
  徐明春轻声道:“易容术换的是皮囊,有翠墨和你老人家,林公子又得了这么一场疯病,约摸是能瞒过去的。他的身量比林公子略高些,好在没高出多少,林公子正长个子的年纪,瞒过些日子,也就无妨了。”
  冯伯苦笑一声,微点了点头,引他们进了院子,关上门往里走。
  房中点着灯,有小丫环的声音传出来:“少爷乖,来,再喝两口……少爷你困了?喝完这个再睡好不好……”
  黑衣少年身子微微一震,停住脚步。
  冯伯显然知道他的身份,在他身边站住,低声道:“谢公子。少爷成了这个样子,你别嫌弃他……他,他,他是把你看得太重了……”
  那黑衣少年正是谢晓风。望着窗上的人影,他仿佛是痴了。好一会儿,提脚慢慢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一个面庞清瘦的少年男子抱膝坐在墙角,微侧着头,眼光痴迷,仿佛是哀愁,细看时又空荡荡的什么内容都没有。两个丫环一左一右蹲着,一人执了调羹往他嘴里喂汤,另一人将手绢垫在他嘴角,抹流出嘴角的汤水儿。那少年男子并没有喝的意思,却也不挡,任小丫环把汤灌进嘴里,再流出去。喂了片刻,竟是灌进去多少,流出来多少。
  冯伯道:“徐先生来看少爷的病,你们退下吧。”小丫环正不得解脱,忙收拾东西起身,施了一礼,退出房去。
  谢晓风走到林俊南面前,蹲下身子盯着他看。他从不知道,一个人能在一个月的时间瘦下去这么多。下巴尖了出来,丰润的脸颊上一点肉也没有,本来根本瞧不见的颧骨也凸了出来。瘦也就瘦了,脸上怎么有那么长一条的伤痕。
  冯伯道:“少爷有时会清醒那么一会儿。也算不得清醒,不过是隐约想起了些什么。想上一会儿就开始哭,每哭一次,就一定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哄着睡过去,再醒过来时就又糊涂了。”
  谢晓风默默听完,伸手点了林俊南的睡穴,揽着他起来,接过易容成林俊南的少年递过来的斗笠,罩在林俊南头上,道:“我带他走了。”
  “谢公子!”冯伯眼角抽搐了一下,良久方道,“少爷身上有许多坏毛病,心地却是好的,待谢公子的心意更不用提……”
  “你放心。”谢晓风道,“我会好好照看他的。”
  冯伯忍了几忍,那句话还是问出了口,“谢公子不恨少爷吗?”
  谢晓风淡淡道:“徐先生和他本已布置好一切,他叫我给他时间,我却不肯听。那天我要是耐心听他说,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若要怪,也只该怪我不肯信他。”
  他们说话的功夫,徐明春将那易容成林俊南的少年带到另一间房中,从随身的小箱子中寻了些东西出来,比着林俊南的脸,给他脸上布置上几条一样的伤痕,退开两步瞧了瞧,淡笑道:“这样就成了。他们离开扬州,就算大功告成了。恭喜贾公子,一步登天,从此平步青云。”
  那少年微微冷笑:“这也是我该得的吧?”
  徐明春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这倒也是。”见冯管家正与谢晓风说话,顾不得这边,压低声音道,“林海正辜负你们母子良多,你借机报复也是应当。只不过,时局动荡,林海正身上干系太大……”
  少年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徐明春微微叹息,心道:又是一笔风流帐!
  少年忽转头看向他:“我一直想问你,我潜藏扬州兵营这么久,自以为无人知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
  徐明春心中微一动,眼前浮出现一个孤绝秀逸的身影。那人当真是人中龙凤,百年也难得一见的人才。去年南下之时,他便已料到今日之事,一步步安排妥当。最可怖的是,林海正与外族女子那一段孽缘结下的孽果流落江南,潜伏进扬州兵营,连林海正这扬州都督都不知晓,他褚连城怎么会知晓?可叹谢晓风和林俊南这两个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一脸的聪明,行事却是笨得要死,安排好的棋,硬是给他们打乱,若不是他得到他们私奔的消息立刻做出安置,谢晓风这条小命就断送了。
  少年盯着徐明春道:“你若不透个底儿给我,这个疯少爷我是不演的。”
  徐明春叹了口气,道:“这是一笔交易。”
  “哦?”
  “知道你身世的是另一个人,他叫褚连城,他怎么会知道,我也不清楚。他说你不认识他,但你若见到他,自然会明白一切。我南下时,他和我谈了一笔交易:只要我助谢晓风将林俊南拐走,他便对另一个人放手。”徐明春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不禁微微叹息,“我喜欢的人喜欢那个和我做交易的人,就是这样。”
  少年有些鄙夷,“感情的事也能这样做交易?”
  徐明春笑了笑,“不能。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受了伤,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治。所以他开出的条件是:在治伤这段时间,他会尽量疏远我喜欢的这个人。如果在这段时间内,我能将这个人的心夺过来,就可以将这个人留在身边,如果不能……说白了,我助谢晓风和林俊南,换来的不过是一段时间而已。”
  少年瞪着徐明春,微微一笑:“你能成功吗?”
  徐明春有些颓丧地垂下头,过了片刻,淡淡道:“总要试一试。反正时间很长,慢慢治,慢慢打动,未必不能成功。”少年眼光一闪。
  徐明春接道:“两年不成,就五年,或者十年?”
  从厢房出来,谢晓风这边已交待清楚,只等他了。四人对视片刻,徐明春道:“就此别过吧。”
  冯伯再也忍耐不得,老眼中滚出两行热泪,向谢晓风道:“少爷就交给谢公子了。”
  谢晓风点了点头,将林俊南抱出去放进轿子里。徐明春也上了轿子。两乘小轿曲曲折折地出了都督府,一乘去了城南,一乘去了城北。到得一座客栈中,马车已备好,谢晓风抱林俊南上了马车,连夜出城,沿着徐明春事先划好的线路先往北走,再折向西。



第 61 章


  一路上林俊南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一会儿,也不认得人,只是发呆,有时会蜷成一团哭。他哭的时候,谢晓风就紧紧地抱住他柔声安慰,直到他哭累了再沉沉睡去。睡着了也不安稳,眉头攒着,仿佛在做什么恐怖的悲伤的梦。有时谢晓风会用手指轻抚他的眉头,但怎么抚,也抹不去那痛苦的纹。
  一天晚上,睡到半夜,谢晓风突然觉得不对劲,朦朦胧胧睁眼一看,一个黑影在房中摇晃。谢晓风心头突兀地一跳,隐隐生出种惧意,慢慢起身,走到他身后。林俊南双眼紧闭,在房中来回走动,仿佛困在纱窗缝隙的飞蛾,左走右走找不到出去的路,徒劳地转圈。
  冯伯跟谢晓风说过,自从得了失心疯,林俊南多出了个夜游的毛病。这种病症最怕惊吓,谢晓风轻轻抱住他的肩膀跟着他走,缓缓发力,逐渐将他拉住。林俊南在他怀里颤抖,仿佛是只濒死的小动物,眼睛紧闭,泪珠一颗颗地溢出来,缀在长长的睫毛上,闪了闪,坠下地去。抖了片刻,他轻轻抽泣起来,后来变成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蜷成一团滑坐到地上,双手掩面,前后摇晃着身子伤心地叫嚷:“小谢还在里面啊,小谢还在里面啊,……呜呜……小谢还在里面啊……”
  谢晓风心中酸痛,俯身抱住他柔声道:“你瞧,我在这里,我没有死。”
  林俊南晃若未闻,只是前后摇晃着身子,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哭:“小谢还在里面啊……小谢还在里面啊……救人啊……呜呜呜呜……小谢还在里面啊……”哭得气噎喉舌,仿佛要将肝肠都哭断。
  谢晓风没有办法,托起他的脸用力吻上去。眼泪浸到唇上,苦而涩。这边吻着,那边泪珠不停地滚落,弄得谢晓风脸上也是湿湿的。他从不知道一个男人会有这么多的泪,仿佛永不干涸的泉,吻上一生一世也吻不尽似的……林俊南的哭泣声被这个深长缠绵的吻封住了,然而哭得太伤心,抽泣却无法停止,肩膀不停地抽动着。
  谢晓风抱紧他,轻轻拍打他的背,柔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哭了……你看看,我好好地在这儿呢……”也不知道林俊南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哭得累了,天色微明时,终于沉沉睡去。
  有了这次的教训,谢晓风晚上睡觉时总要将他圈在怀里。其实林俊南比他身量要高,这一番瘦下来,却显得单薄无比。夜里蜷起来时,像一只小动物。他前半夜睡得不安稳,谢晓风便熄了火烛,搂着他静静看他。只要见他睡容不对劲儿,便一面拍他的背,一面低头亲吻他,直到他的睡容松驰下来。
  四月底时,经过一处小镇,觉得眼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赵家集,是他们当初相遇的地方。谢晓风微怔了怔,将马车赶到了曾住过的那家客栈。他头上罩着斗笠,倒也没有人认出来。店中生意甚好,人来人往的。他当日坐的位置恰巧空着,拉了林俊南过去坐下,见小二笑着迎了上来,淡淡道:“一坛酒。”
  小二问:“饭呢?”
  谢晓风握着林俊南的手,淡淡道:“随便。”
  “好咧,这就给您烫上酒!”
  “不用烫。”
  小二笑道:“天虽说暖和了不少,仍是有些凉,冷酒下肚要难受的。”
  谢晓风淡淡道:“冷酒你们不卖?”
  小二怔了怔,向谢晓风脸上猛看了两眼,似是在回忆什么。谢晓风的笠沿压得甚低,只露出秀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略觉眼熟,一时间倒也记不起来。
  走了一天的路,林俊南有些因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谢晓风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天色渐渐黑下来,客人们都去睡了。谢晓风扔桌上一锭银子,道:“我想静静呆一会儿,你下去吧。”小二虽有些狐疑,却喜欢那银子,点头哈腰地收了银子退出去。
  林俊南是侧趴在桌子上的,露出半张脸,侧面的轮廓漂亮极了。谢晓风轻轻抚摸他浓丽的眉毛,他的睫毛闪了闪,慢慢睁开眼睛,眼光与谢晓风的碰了碰,里面一片空洞,似是在想什么,又似什么也不是。
  谢晓风望着他轻声道:“夜长寂寞,咱们坐一桌好了。”顿了顿,又道:“小二,拿大海碗来,我和这位小哥儿要大醉一场。在下林俊南,江浙人士,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他记忆力惊人,将林俊南当日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林俊南怔怔地,露出微微的沉思之态。
  “我没喝醉,你怎么说我醉了?”谢晓风的声音益发的轻。自桌上的筷盒里抽出一支筷子,双手一搓,筷子飘散开,桌面上落了一层褐色的碎末。他微微一笑:“小哥儿年纪轻轻,功夫这般好……不过,若论到床上功夫,我只怕要稍胜一筹……有机会切磋切磋啊……”
  林俊南眼光仿佛有什么光芒闪动,十分地微弱。
  谢晓风的声音越来越轻,凑过头去,轻轻亲吻林俊南的嘴角,“我走了,剩你一个,不会觉得寂寞吗……不要口是心非,你明明喜欢我的……男人才有趣呢,你这傻小孩儿什么也不懂,不如我开导开导你……”
  谢晓风一面吻林俊南,一面褪去他的衣服,轻轻揉搓了一会儿他的乳尖,手指往他下面探去,将软软垂着的性器握在手中,舒缓有致地揉捏,细心地挑动他的情欲。林俊南的喘息急促起来,白得透明般的肌肤上布了一层粉红,显出一种奇异的脆弱空茫之态,不由自主揽上谢晓风的背。
  谢晓风褪下自己的裤子,跨坐到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缓缓将他的性器吞没。没有经过润滑,格外地涨痛,一会儿功夫,谢晓风额上已出了一层细汗,咬着牙强坐下去。林俊南低吟了一声,搭在谢晓风背上的手不由得抓紧。谢晓风被他巨大灼热的性器顶得喘不过气来,锋利的眉毛微微拧着,调整了一下腰身,扶住他的肩,缓缓地动起来。
  多日未经房事,里面紧窒燥热。强烈的快感令林俊南失神地呻吟。后来却是谢晓风先射了出来,快感牵引得小穴一阵痉挛,林俊南也跟着射了。
  谢晓风搂着林俊南吻了一会儿,将他抱回客房。在床上,谢晓风再一次带着林俊南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弄了两次,林俊南仿佛迷途归返的孩子,突然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找到了家,他开始有回应,轻轻地吻谢晓风的嘴唇。谢晓风将舌头探进他嘴里和他纠缠,林俊南渐渐由生涩转为热烈地回吻。一直弄到后半夜,两人都累得精疲力竭,泥一般瘫倒在床上,才相拥着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到了第二天下午。
  谢晓风一觉醒来,淡淡的日光透过窗纸映得室中一片光亮。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房外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谢晓风闭着眼一动不动,觉得指尖还有林俊南的温度,唇上还有他的暖意。他嘴唇微动,念道:“林俊南……”房中静极,他清润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嗯?”一个声音在身旁答应。
  谢晓风心头微微地一跳,良久,缓缓侧转了头。林俊南的脸就在他颈边,打了个哈欠,缓缓张开眼睛,浓丽的眉眼间一片安然静好,看了他一眼,问:“叫我干什么?”
  谢晓风问:“我是谁?”
  “我最喜欢的小谢嘛。”林俊南嘻嘻一笑,搂住他,皱了皱眉,说:“好奇怪……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谢晓风问:“是好梦吗?”
  林俊南想了想,“好像有些伤心。”
  谢晓风刚要安慰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一把攥住揉捏自己乳尖的魔爪,冷冷道:“你干什么?”林俊南偷偷看了他一眼,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贼。谢晓风瞪了他一会儿,不觉轻轻叹了口气,凑过头去轻轻吻住他的嘴唇,低声问:“还要吗?”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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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两个月前,也就是这一年的二月,褚连城在长安遇刺身亡。
  一年零三个月后,褚家合族被诛,褚连城独子不知去向。林、张、王诸家或告老还乡,或因错被贬、被诛。
  一年零五个月后,荣王纂位登基,龙尉将军南下讨伐,双方于崤山以西僵持不下。
  一年零七个月后,不堪重赋征丁,南方五省作乱,盗贼横行,流民遍野。老者无所终,幼者无所养,父失其子,子失其父。
  就在这苍茫乱世中,一支野军异军突起。他们的首领是一位蒙面男子,没人见过他的容貌,那人携有一幼儿,身边常年跟随着一名医道高超的玄衣少年。
  八年后,在东南大将邓通、龙尉将军和那神秘男子的联手之下,荣王势力被诛,幼帝登基。然后,是新一轮的太平和倾轧。
  幼帝登基的那天,那神秘男子和身边的孩子都失踪了。
  谢晓风和林俊南远在天山,不问世事,后来从去天山采摘雪莲的人口里知道了这些,赶回中原时早已是物是人非。他们曾游历天下寻找那神秘男子。有人说,曾在长白一带见过他们,有人说,曾在海上孤岛见过他们,也有人说,曾在塞外草原见过他们。但是,谢晓风和林俊南走遍了千山万水,始终都没有找到他们。



 
  ————————————— 全文完 —————————————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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