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拓跋氏

    公元5世纪之末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汉化运动,举措奇特,为中外历史所罕见。他于
公元493年决意迁都洛阳,翌年颁诏施行。他又禁胡服断鲜卑语,若以“北俗之语言
于朝廷者”,免官。他自己本姓拓跋,至此改姓为元。其他鲜卑慕容尉迟等姓氏,也一
律改为单音汉姓。元宏生于公元467年,4岁登极。他从小由文明太皇太后抚养,所
以做皇帝的前20年,朝事也由她掌权,这位太皇太后,照头衔看应当是老态龙钟,而
实际上她开始临朝听政时,似乎未满30岁。她的家世可追溯到北燕冯家,也是“五
胡十六国”期中汉人创立的朝廷之一。后来元宏的两位皇后也是冯家女,他又以“绝同
姓之娶”为名,令他的六位皇弟一体与他朝中汉人显官联婚,其配偶也由皇帝御前指派
,有如“次弟始平王勰,可娉廷尉卿陇西李冲女;季弟北海王详,可娉吏部郎中荥阳郑
懿女”。这半打皇弟以前所娶,则一律降为妾媵。
    从长远历史观点看来:这段史迹只是北魏拓跋民族在中国活动的尾声,公元220
年秦汉之“第一帝国”崩溃而隋唐宋之“第二帝国”尚未兴起时,这少数民族对中国的
再度统一做了一段基本的工作。而且在微妙的阶段内,又由一位有神秘性的女人作主。
可见得历史的演进,有时令人莫测高深。只是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也不是当时人所能
亲身预测。还待千百年后,由我们把一些表面看来不相关的事迹前后联贯,才得剀切。
    汉亡之后369年,中国无法统一。当日人口总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的移动,汉
人的多数民族,不能与这自然所主持的力量抗衡。北方的少数民族虽擅长骑兵战术,却
无法越渡淮水及汉水等处的水泽地区。并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不能作为统一中国的
表率。秦汉型的大帝国以官僚机构统治大量小自耕农,但分裂期间汉人的巨家大室和夷
狄的酋领都自起炉灶,妨碍政府向全民征兵抽税的职权。加上各民族语言之不同,更造
成了统一的障碍。
    拓跋氏打破了这种僵局。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条件
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的做了中国
再统一的工具。
    拓跋属鲜卑种,他们在公元3世纪在内蒙古移动。在世纪末叶开始在和林格尔附近
集结,当时既无文字,更谈不上成文法律,也还没有私人财产。他们在4世纪之初因晋
大将军刘琨之邀,参与中国的内战,其部落即进驻山西北部长城以南一百里的地带。他
们虽称“控弦上马二十余万”,但全部人口看来也不逾百万,甚且远低于此数。
    公元4世纪,是“五胡乱华”的最高潮,拓跋氏虽然投入,却始终没有取得主动地
位,苻坚强盛时,他们尚“避于阴山之北”。直到苻坚淝水之战不利,北方大联盟瓦解
,他们才重新露面。公元386年拓跋圭自称代王,开始有了独立国家模样。当时他们
的政策,是先在长城内外建造一个农业的基础,其农民由被征服的民族强迫编成。这时
候全部落经常与其他少数民族作战,每次将对方人员马匹牛羊一网打尽。对俘获的部落
酋领,即很残酷一律处死,如公元391年之破铁弗(即匈奴与鲜卑之混合种)刘卫辰
部“收卫辰子弟宗党无少长五千余人,尽杀之”。对其他人则“各给耕牛,计口授田”
。《魏书》食货志称,其有畿内之田,并于“其外四方四维置八部帅以监之,劝课农耕
,量校收入,以为殿最”。公元396年以平城(山西大同)为国都,拓跋氏又以征服
者的姿态,“徙山东六州民及徙可高丽杂夷三十六万百工伎巧十余万口,以实京师。”
有的书本也作三十六“署”。如将大量人民区分为署,则有国家的农奴的征象。这样的
征服和改造,至5世纪初期未止。如公元413年,破“越勤倍泥部落”,也“给农器
,计口受田”。其他叙及“来降”及“内附”的前后不绝。《魏书》太祖纪及太宗纪提
及这样的事例31起,内中有户口数的13起,共为户11万。可见得拓跋氏创立了一
个新生的农业基地,以之为根柢。时间不成熟不问鼎中原,才能用这经济力量做本钱,
先巩固北方。
    如果前述被征服的人口曾一度为农奴,则从食货志看来,426年后渐已取得小自
耕农身分。迄至当日,“杂营户帅遍于天下,不隶守宰,赋役不周,户口错乱”,是年
这些带着军事性的监视人员全部裁撤,“一切罢之,以属郡县。”是为进入官僚管制阶
段的明证。
    拓跋氏何时汉化,不容易找到一个固定的答案。从现存文字看来,他们起先得到汉
人的顾问,是从降人及俘虏中提拔,而且仅倚靠他们天文占象的才能。以平城为国都之
后,兴建筑,定律令,食社稷,就一步引导另一步。以至置五经博士,设太学,也都不
能避免了。其徙各地“守宰豪杰吏民”实京师,势必又要借重他们的管理组织能力。只
是北魏(424年才称魏,历史书中称北魏以避与曹操之魏重复)的农业社会由人工孵
育而成,又好像在试验管里造化学液汁,各种因素预有层次的投入,因之才保全了一个
体制完整,不受私人力量垄断的政权。
    直到424年,才在拓跋焘的称皇帝,他即位不入,即颁布了一千多个汉字,并称
以前篆隶草楷并行,因之没有标准,这次所颁布的,则“永为楷球”。可见得新朝廷不
仅注重文物,也开始以多民族的语言文字作统一的工具了。
    拓跋焘统一了华北,结束了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在多数民族的汉人地区,总是因为
世族作崇,不容易被绝对皇权有效的掌握。公元428年,拓跋焘“以天下守令多行非
法,精选忠良悉代之”,已有针对这问题彻底解决的模样。4年以后又以“范阳卢玄,
博陵崔绰,赵郡李灵,河间邢颖,渤海高允,广平游雅,太原张伟等皆贤俊之胄,冠冕
州邦”指名征调。名为慕才,实则强迫好几百人到平城无薪给的当差并兼人质。450
年更有崔浩的事。司徒崔浩,作“国纪”,过于具实直书,对鲜卑民族和皇室有叙述得
不妥当的地方,还把文字以石碑刊于郊坛。皇帝一震怒,族灭崔浩,还及于崔之姻亲,
包括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夷其族”。拓跋焘更声称他要做得更厉害一
点,所以多杀了好几千人。无论世祖太武皇帝拓跋焘是有计划或无计划,他的征用人才
和文字狱已给华北汉人的巨家大室一个重大打击。即未波及的家户,也充分的接受了这
处置的警戒,绝不敢再阻挠中央政府的行政。这中间的一个机妙则是皇帝统御千万军民
,不容许另有民间机构作梗,世族华裔也和蛮夷酋领没有区别。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北魏开始南征,想要以华北的力量,席卷南朝之宋(也就是宋
齐梁陈之宋)。征兵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富民家财在四十万和僧尼二十万的“四分
借一,事息即还”。但是拓跋焘的大军,以少数民族的骑兵驱逐汉人的步兵作先锋,仍
旧没有善良的补给制度,仍是就地征发。他攻江苏北部各城不下,仍进军长江北岸,最
后则临水徘徊,仍无可施展,只好北撤。南朝也因这一战疮痍满目,无法追击,因之全
国统一还要摆下一个多世纪。
    拓跋焘于公元452年初被宦官谋杀,他的太子也死得奚尧,只剩得一位12岁的
孙子继位。以鲜卑人之早婚,再加上这几代北魏君主之命短,到471年20年还不到
竟有四位皇帝代表祖孙五代。而最后一位也是本文开首即提及的拓跋宏。他的亲生母亲
及祖母都因拓跋家引用汉武帝“立其子杀其母”的办法“依旧例薨”,这时朝中也只有
一位带有汉人血统的“文成文明太皇太后”,实足年龄29岁到30岁之间,历史上简
称“文明皇太后”的冯氏了。
    《魏书》说她“多智略猜忌,能得大事,生杀赏罚,决人多俄顷”。拓跋宏不仅为
她抚养教育,而且“迄后之崩”,“不知所生”,也就是迄至23还不知自己身世。所
以“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她又制作了几百首歌辞教育他,只是“文多不传”,其
内容永成历史之迹。《魏书》传中又说及她“行不正”。“王睿出入卧内,数年便为宰
辅”“李冲虽以器受任,亦由见宠帷幄”。大凡中国历史上有才干的女人,私生活总受
非议。上文语意双关,我们无法考证。只是冯氏引用有气魄的汉人文臣,则是事实。王
睿还可以算作“恩幸”,他在一天老虎脱笼而出,侍卫惊靡的危机中以吏部尚书的身分
执戟驱虎保驾,后来也与李冲家联姻,可是临死仍上疏“慎刑罚”,始终提倡“与其杀
不辜,宁赦有罪”的文治办法。李冲则将拓跋政权的民政“周礼化”,并将其财政的处
理赋予“李悝式”的体制,因之给中国以后几百年的政治制度留下了长远的后果。
    这一串“太和诏令”包括484年的百官俸禄,只是这时的赋税,仍是家族包办,
也就是“宗主督让,所以民多隐冒,五十,三十家方为一户”。于是485年诏令天下
均田,原则上土地国有,定立了每一家按人口应有田地的标准。486年则立三长,“
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里长,五里立一党长,长取乡人强谨者”。这样才实际进入“租
庸调”制。亦即以自耕农的小家庭作为征兵纳税的单位,农村组织以政府颁布之理想上
的数学公式作准则,不承认各地私人体系,所以称“混天下一法”。
    这一段措施在当日颁布时有冒险性质。它到底实行到如何程度,无从考察。只是
490年逝世,朝中并未发生变故。元宏的汉化政策,也能再接再励,而李冲也更得信用。
493年之重建洛阳,他实际担任了总工程师的职务。只是元宏的规划,无人接班。他
重视水军,而鲜卑贵族,尚掌握着长城内外的养马地区,也不能遽尔摈斥。一到6世纪
,洛阳才又产生政变。北魏分为东西,东魏为北齐高家所代,西魏为北周宇文氏所代。
然则历史的演进,并不为这分裂运动而停滞。中国之统一,需要一个以小自耕农社会作
统御经理的趋向,也愈为明显。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混合也从未中断。北朝原以游牧民
族为骨干,至6世纪,他们也行府兵制,用以动员农民,也开始修筑长城,以防制其他
少数民族内犯,可为明证。
    隋文帝杨坚,自己是胡汉混血。先以北周的力量吞并北齐,回头解决北周,更挟动
员长江以北的力量,席卷南朝,发展方向也是由西向东,由北至南,以经济人文简单的
地区去征服繁荣富有的地区。这也是承继北魏拓跋氏在历史上活动的逻辑。杨坚的军事
行动以水军为主,这也可以说是受元宏迁都洛阳所赐。北朝需要这一段过渡期间,才
能作体制上的整备,并吸收南方的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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淝水之战

    公元383年的冬天,有藏人血统的“前秦”皇帝苻坚大举伐晋。他刚统一北方不久
,长安附近的居民尚是五花八门,所谓“鲜卑羌羯布满畿甸”。晋朝虽偏安江左,但是
仍能保持西部的防线,如今日之湖北西北汉水一带以及更西的四川。即在最接近的战场
,也能在江翼寿阳附近发动攻势。从各种迹象看来,苻坚并没有在东线与晋人决一死战的
决心,而是统率了很多杂眚部队,无法统御,只能以军事行动,维持他的组织。同时又
过度自信数量上的优势,所谓“投鞭足以断流”。他总希望以凉州蜀汉幽冀之兵,号称
八十七万的力量,“犹疾风之扫秋叶”,不怕晋人不投降。所以他在出师之前,就宣言
要让东晋皇帝司马昌明做他的下任尚书左仆射(等于副首相兼军政部长),晋朝的文武
大臣谢安或桓冲,也为未来的吏部尚书和侍中。都预先替他们在长安建造官邸。
    如果现存的资料全部可信,则此人受过中国传统教育,也有几分书呆子的习性。他
与晋人交战之前,也让以前俘获的晋臣朱序作使臣,访问晋军。后来朱序却将秦之虚实
告诉对方,替他们定下了速战速决的方针,并且在战场上,采取对苻坚不利的行动。
    晋朝的总司令谢安,正式官名为“尚书仆射领吏部加后将军”。他也有书呆子的脾
气,年轻时无意仕进,只是与名士来往,有声望。到四十岁才正式做官,仍是玩水游山
,满口清谈。人家规劝他,他就反问:“秦任商鞅,二世而亡,岂清言致患邪?”
    淝水之战的前夕,他又受任都督十五州军事。儿子谢琰,侄子谢玄,谢石都是部下
重要的将领。对付苻坚号称百万的军队,他只有八万人抵御。但是他“镇以和静,御以
长算”又“不存小察,弘以大纲”。他对亲信将领个别的指示,以使他们“各当其任”
为原则。部署既毕,即不再多言,并且招集亲朋,下围棋游山水以表示“夷然无惧色”

    北方混成的秦军和南方紧凑的晋军对峙的时候,谢安的前锋招致北军司令:“君悬
军深入,置阵逼水,此持久之计,岂欲战者乎?若小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从与君公缓
辔而观之,不亦美乎?”这文辞只改动数字,在《晋书》里出现两次,其以作战当作竞
技看待,有《左传》作风,可能是修史者揣想写成,但是征之两方将领风度,也可能是
据实记载,因为率北军的将领苻融,也以文学称著,既能“下笔成章”,也能“谈玄论
道”,他作的赋尚是“壮丽清赡,世咸珍之”,并非一介武夫,尤不带戎狄气派。
    他这次可算是上当。秦军刚一后撤,朱序即在阵后流布谣言,说是北军已被南军打
败。这时仓皇集结的部队,劳师远入,人地生疏,又无坚强的斗志,也就信以为真。如
是一溃就不可收拾,苻坚自己也中流矢,是以晋军大获全胜。前线战报刚到总司令部,
谢安正与朋友下围棋,他看后将文书置在几案之上,对棋如故。只是胸中喜气到底无法
全部抑制,下棋完毕,他步入户内,脚上筋肉紧张,一时伸展不尽如意,用力过猛,竟
将木屐之底,在门限上踏损,俗语“不觉屐齿之折”,由来如此。
    淝水之战确定了南北朝的长期分裂。以后南朝的刘裕于公元417年入长安,不能
久驻。北朝的侯景反复叛变,也曾于公元548年陷建康,不久即为部下所杀,都去统
一全国的目标甚远。
    直到公元589年才有隋文帝杨坚的“天下大同”“区宇一家”。至此已去淝水之
战206年。

    在这两百多年内常成为南北两方拉锯占的地区,除了淮南以外,还有湖北的襄阳一
带。这也可以说是北人所擅长的骑兵战术,至此已无法做有效的发挥。南人所长为水军
,不仅兵力以舟楫输送,能够争取战场的主动,而且将士无行军之劳,粮草有速达之效
。只是这种长处,也不能向北延伸使用。淝水之战时,双方受地形限制的情形,已见其
端倪。如《晋书》说苻坚有“骑二十七万”,只因一水所隔,不能冲锋陷阵。而晋军虽
获空前大胜,也不能扩大战果,仍是偏安江左。可是这长期的分裂,还有它更重要的原
因存在。

    自从东汉覆亡,中国人口因天灾与战争的影响,长期由北向南而由西向东的迁移。
即魏晋间的战事,也带着武装移民的情调,有如280年之平吴,西晋发动了20万人
的兵力,至建邺收版籍,则只有男女263万,其南征兵力已占当地人口很大的一个比
例。如是华北与华中的空隙,势必由“15英寸同雨量线”以外的少数民族填补,其背
景则是他们所受亢旱的打击,又必较华北为甚。虽然资料不全,历史上已有甚多的例证
:公元333年石虎自长安徙秦雍民氐羌十余万户于关东,使居枋头(今河南浚县附近
),又以羌师率其众数万徙居清河之滠头(河北枣县)。石季龙则徙辽西,北平,渔阳
万户于兖豫雍洛。淝水之战前夕,长安附近的人口又以鲜卑羌羯为多。有如上述,则南
朝的北伐,与这种半由自然力量发动的移民方向冲突,不易彻底执行。淝水战前,东晋
之桓温,曾克服洛阳,又于369年入长安,终在枋头挫败。
    就因为这种人口移动的压力,南方的水田,才能普遍的开发。《晋书》食货志所称
“河滨海岸,三丘八薮,耒耨之所不至者,人皆受焉”,就表现出了这种开拓处女地的
一般趋向。只是“火耕水耨”,先用烧荒的方式,次用水灌溉,并且以大量的人力用以
除芟,才能逐渐将粗疏耕作方式进而为精密耕作。
    北方的种族复杂,也不容易使政局稳定。“五胡乱华”时的少数民族领袖,率多汉
化,并且很多带有汉人血统。因为汉朝除武帝时代之外,“和亲政策”总在若断若续的
进行,匈奴刘渊之姓刘,不无根据。汉末袁绍即以家人子为己女妻乌丸豪酋。魏晋以降
,越种通婚的更为普遍。安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王浚以一女妻鲜卑段务勿尘,一女妻
素怒延。后将军韩据女为段匹弹“儿妾”。刘琨为晋朝的司空,他与段匹弹的关系虽没
有言明,但是弹“与琨结婚,约为兄弟”。晋惠帝除贾后外,又立羊后,她也是名门女
,后来刘曜陷洛阳,也立她为后,“有殊宠,颇与政事。”她生有曜子三人,长子熙为
刘曜的继承人。羯人石季龙“大发百姓子二十以下十三以上万余,以三等之第以分配之
”。这种趋势不断的继续。到后来北魏拓跋氏的皇室实为汉人,而隋文帝唐高祖等人物
也有混血背景。只是上层的通婚不算,下层一般人民也需要在这大熔炉里混合,并且游
牧民族,也要放弃他们的生活习惯成为安土重迁的农民,这“同化”的程度,才算贯彻
,因之过渡期间必费时许久。
    东汉之覆亡,“兼并”占一个重要的因素。因为当日征兵纳税,以“户”为对象。
“口”以户为转移。兼并一行,失田的农民若不成为流民,即为富家大室之“奴”之“
客”,甚至整个大家庭成为“部曲”,地方官员对其豪宗大户无法应付。魏晋南北朝之
世族也由来于此。我们翻开《晋书》卷30至卷86,其中列有542人之传记,除其
中段匹弹为鲜卑酋长不计外,晋朝重要人物,几乎一网打尽,其传记中叙及祖先曾为显
官我们可以断定其为世族者159人,其子弟又在朝中显著的215人,司马皇家的宗
室105人,而不属于以上,我们概称之为出身贫寒的只62人,可见得大家巨室的力
量雄厚,其社会状况必与中国传统的理想--由皇帝直接向大批小自耕农征兵抽税,不
受豪强干预情形大有出入。
    当日商业财富尚未展开,商人资产,也无保障。例如西晋以显官而成巨富的石崇,
则因其为荆州刺史,“劫远使客商,致富不赀”,有家奴八百人。农业上的财富,则无
非出于地产及劳动力,兼并一行,即枯竭政府的财源与兵员。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则是
在淝水之战立功的谢玄,三传而至孙子谢灵运,为诗赋名家。《宋书》说及他“因父祖
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于公元433年
为宋帝所诛。这一方面表示传统社会里财政税收全在“周礼式”及“李悝式”的办法支
配下,私人财产无从合法的积累,一方面则又表示官僚机构的行政效率受兼并的限制。
流亡政府的小朝廷,更受巨家大室的垄断,虽然迭换朝代,也仍无中兴迹象。
    华北除了游牧民族的酝酿外,也有类似的情形,他们尚有自动设防不受节制情事。
例如公元350年左右,山西太原迄北有设防的村落三百余,包括“胡,晋”人口十余
万户。400年前后,关中有堡壁三千余所,他们推戴统主,相率结盟,《魏书》食货
志则说在北魏486年立“三长”以前“禁网疏阔,民多逃隐”,并且“五十,三十家
方为一户”。这样下层机构没有改变,中国无统一的可能。
    所以383年谢安谢玄与苻坚苻融的对峙,纵加上朱序的穿插,只确定了南北朝的
长期分裂,这次战役却不是构成分裂的主因。以后的发展也证明中国的重新统一必待人
口相次固定,胡汉种族的界线逐渐漠减,巨家大室的力量也被压制,才能成为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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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分裂时的悲剧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他是晋朝的第一个皇帝,25年之前他令魏主曹
奂向他禅位,有如220年曹丕之迫汉献帝称:“率我唐典,敬逊尔位。”其逻辑是有
德者君临天下,唐尧虞舜都以此“历数有在”有规律行事。而实际上曹丕确比汉献帝强
,而司马炎更比15岁的曹奂强。可是这些篡位者没有看到的是,他们自己是世代权臣
手执兵符,当然声震朝宇。可是一做了皇帝传之子孙,又变成了宫殿中的傀儡。皇帝原
来是文官集团的首脑,他以天命统御群臣,开口则为圣旨。如果做得好,经过他的指示
,则不合理的事体亦公认为合理,受不公平处理的人臣也只能自怨命苦,而仍歌颂“皇
恩浩荡”。因之下层机构统计不实,行政乘违的情形亦可以就此掩饰。只是公元3世纪
之末至4世纪之初,中国有很多大问题没有解决,已经掩饰不起来。天子的圣旨,也很
少被人认真算数。况且与外间隔绝,废立出诸权臣,其不能有所作为,也是势所必然的

    可是司马炎在位25年,好像已突破这种环境。公元280年“王睿楼船下益州,
金陵王气暗然收”,就此结束了过去三国鼎立,而重创天下一统的局面。并且他又于公
元277年大封宗室子侄为王公,郡公,郡侯,县王,“更制户邑,皆中尉领兵”,也
就是管理境内的民政财政和军政。全国39郡之外,另有21“国”,盆置于今日之山
东,山西,河北,河南及辽宁,以拱卫京师,同时又有一部分亲王参与朝政,如此也不
会被权臣宰割了。
    偏偏在290年继位者为惠帝司马衷。他在历史上最有名的事迹,乃是臣下报告他
,百姓饿死,他就反问:“何以不食肉糜?”我们听过法国大革命时皇后Marie Antoi-
nette 闻及百姓没有面包吃曾叫他们吃糕饼的故事,对于此类传闻,不能认真。只是司
马衷在晋室皇位极端艰难之际,庸懦无能,必然属实。否则也不会有如此的传闻编派到
他头上,并且记入信史了。
    法国革命时皇后以貌美而轻率称,司马衷的贾后,则以丑陋著名。据说她又矮又黑
。其实这也与以后的事体无关,只是内外多故的时候,历史纪录不针对重点发挥,而加
入这些不干大局的细节,更容易渗入带偏见的资料。
    据说贾后缺乏母教,不守妇道,行动淫虐,因干政与皇太后杨氏冲突。太后之父杨
骏则为“太傅,大都督,假黄越,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于是贾后也组织一个与她
自己接近的集团。因为她父亲贾充也是权臣。她不仅把族兄从舅拉过来,也笼络了皇室
司马家的一部分亲王,如汝南王司马亮,此人曾被司马炎封为“宗师”,有率领宗室子
弟的威望。又因为他们联络了朝中一部分名士,所谓“二十四友”的官僚集团。这权力
斗争的重点始终没有在传统的史料里说得清楚,我们翻阅《晋书》帝纪,列传,食货志
,职官志,感觉到晋朝始终不是一个正规的朝代,武帝和惠帝之交,方才以军政府的姿
态企图创立一种民政制度,组织未遂,即变生肘腋。譬如刘毅传里说及刘把武帝司马炎
比喻为汉之桓灵。他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可见晋的财
政始终未上轨道,否则开国之君,四海为家,当不致卖官鬻爵。而且武帝纪内说及“贾
充凶竖”,“杨骏豺狼”,更可以窥见其朝廷并没有设官分职好好摆布,权臣仍是虎视
鹰眈,后一代太后与皇后的冲突,也非仅出自宫闱。我们一般的观念,晋朝已树立一种
“封建制度”,现在看来,其中一半是纸上具文。刘颂传里评当初设计即说:“法同郡
县,无成国之制也。”而职官志针对公元277年令诸王之国(即是到指定的疆域履任
)的时候说:“而诸公皆恋京师,涕泣而去。”地理志则与之相冲突的说:“王不之国
,官于京师。”这时候朝廷想做的一件大事,即是所谓“占田法”,凡士庶人等所领耕
地佃户都按品级有所限制,即王公在京师附近的地产亦然。这些条例无全部奉行的迹象
,只是在这草创期间诸事不定的季节,朝廷一有变故,就使很多人感到不安。不仅财产
与名望受影响,而当日习惯,政争失败,则被判以极恶的罪名,有身家性命的危险,凡
此都是构成贾后之祸及八王之祸的原因。
    公元291年的冲突,贾后胜利。杨骏以造反被讨,死于马厩,太后被废。但是不
旋踵间,后又与汝南王冲突,乃指使楚王司马玮杀之,这才除去八王之一。再之楚王又
以矫诏罪被诛,太后也被弑。又近十年,公元300年,贾后杀太子,赵王伦起兵反,
诛后,并且废司马衷而称帝。至此则有淮南王允讨赵王伦不克身死。继之又引起齐王同
,成都王颖和河间王遇的联合军事行动。他们的复辟成功,赵王被赐死。302年齐王
同又有擅权模样,由河间王遇指使长沙王义杀之。以后战事由洛阳波及长安,成都王颖
自缢死,河间王遇为南阳王模所杀,长沙王义为东海王越所杀,东海王越则为讨喝人石
勒时战死。自贾后参政起,至惠帝306年中毒身故,前后16年,战事波及今日之山
东,河北,河南,陕西,各王动员时,有称二十万者,有称七万者。每次战役死者以万
计,其详细经过,无法综合梗概叙述。而五胡十六国开始于此时。304年匈奴之刘渊
初从成都王司马颖起兵,不久就自称汉王。一时从他的,“二旬之间,余已五万”。至
311年他的族子刘曜陷洛阳“害诸王公及百官已下三万余人”。
    这些史迹已经不能以短时间片面的解释,也不能以历史舞台人物的贤愚不肖去概括
全部经过。有如五胡十六国的“蛮酋”,如刘渊,“幼好学,师事上党崔游,习毛诗,
京氏易,马氏尚书,万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刘
曜则“善属文,工草隶”。又立太学及小学,“选朝贤宿儒明经实学以教之。”石勒令
僚属“典胡人出内,重其禁法,不得侮易衣冠华族”。石季龙“颇慕经学,遣国子博士
诣洛阳写石经”。慕容光对“贫者全无资产,不能自存,各赐牧牛一头”。苻坚“起明
堂”,“亲耕藉田,妻苟氏亲蚕于近郊。”又“发其王侯已下及豪望富室僮隶三万人,
开泾水上源,凿山起堤,通渠引渎,以溉冈卤之田,及春而成,百姓赖其利”。并且他
们讨论国计民生时都以经史诗书作注脚,就算全部由文臣缀饰而成,也不能算是“乱华
”,反而表现他们想利用传统办法,收拾残局,可惜后来也都统统失败。
    我们从长时期大眼光看来,秦汉的大帝国(从大历史的观点看来也可称为“第一帝
国”)在公元220年后已无可改组修正,只能重起炉灶的再造。问题不仅在朝廷的高
层机构,而在民间的低层机构。过去以小自耕农作基础而组成的农村经济,适合于官僚
机构的统治,因为彼此都是简单而雷同,不致偏畸繁复。一到人文进步,郡县的官僚即
无从措手,也不知道要尊重财产权,以保持社会秩序,或是以道德名义法外抑制豪强。
地产归并之后最重要的问题尚不是所谓“剥削”,而是产生“流民”,一遇饥荒,更无
法赈济。所以曹操平河北,也“重豪强兼并之法”,重申“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
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只是这时中原鼎沸,已无法恢复原状,魏蜀吴三国之首创者曹
操,刘备,孙坚,都以在扬州淮泗下邳一带募兵起家,也就是在中原的边际,还没有被
灾荒损害至大的地方吸收过剩人口,投入战斗,这样更使民政部不可收拾。《晋书》食
货志里所说“袁绍军人皆资椹枣,袁术战士取给嬴蒲”,也就是说驱饥民作战,他们只
能采树上桑实捉田里蜃蛤之类果腹。即使有眼光的军事领袖,其补救的办法,也不过是
“屯田”,也就是“出战入耕”,谈不上规复民间经济,使吏治和税收都上轨道。三国
纷争的期间,很多军事首领的家属也随军进出,可见得全国流动性之大。刘备之至当阳
,“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也就表示大量难民,混入行列。司马懿对曹操说:“荆
楚轻脱,易动难安”,则指出中枢地带的人民,南北奔波,不容易固定。
    这种情形至晋朝未止,有如3世纪之末关西饥民“流移就谷”,自汉中而入蜀,他
们设栅作壁,推戴巴人李特为主,就屡败“八王”之一的河间王遇所指挥的部队。
    这时候晋武帝司马炎以裴秀原来的设计行“五等封建之旨”,也待解释。中国商周
之间的封建,西欧中世纪的feudal system 以及日本之“幕藩”和“大名”,并不是由
中央政府设计,全盘指令下属照办。而是低层机构里的农业社会,已渐具以各地方为主
,自给自足的平衡趋势,此时高级权威以分疆祚土的方针,赋与上层组织,则彼此各得
其所,其军备之限制,也容易做到,并无对一个极端流动的社会强迫其固定的道理。晋
朝甫行封建,就将各王调来调去,又给他们以不同的头衔,加派军事任务。八王之乱时
称“带甲百万”。其虚实不论,我们也可以想象其封建无实,各地流民甚多,诸王也适
逢其会,只要他们予以口实与组织,就不怕没有参加厮杀的人员了。
    我们再看贾后之乱和八王之乱时的天灾:贾后于公元291年专政。294年,大
饥。295年,荆扬兖豫青徐大水。296年,关中饥,大疫,荆扬二州大水。297
年,雍秦二州大旱疫疾,关中饥。298年,荆豫作扬冀大水。301年郡国十二旱六
蝗。302年兖豫徐冀四州大水。309年全国大旱,江汉河洛皆竭可涉(最后一段有
夸大的趋向)。这种纪录即在多灾多难的中国,也不平常。
    至于“五胡”,则“关中百余万,戎狄居半”,已开始于马援时,即东汉初年。匈
奴则“五部之众,户至数万”,“依阻塞下,委质柔服”。也难怪他们不在动乱之中乘
要投入了。
    所以从这些迹象看来,“贾家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不能真正解答历史问题,
仅仅提醒我们,当时人的眼光被他们的时代所拘束,才在这些细节上做文章。今日我们
检讨长期分裂的悲剧,在展开视野之余,必须创设新的理论,才能将这段历史,和以后
隋唐宋的第二大帝国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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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南北朝和浪漫主义

    浪漫主义在欧洲是法国大革命前后的产物。严格言之,它是文艺和美术在时代上的
趋向,我们不妨用“到自然去”四个字概括它的精神。欧洲大陆在18及19世纪之交
,深感自中古以来残留的宗教及文化的影响,不合时代,令人感到窒息。浪漫主义的作
家脱离古典主义的羁绊,由各人自寻出路,以自己的情绪,作他们写作吟咏描画的引导
线,因为如此,他们全也有一种将世事传奇化和美术化的趋向。
    中国自公元220年曹丕强迫汉献帝禅位,到589年隋文帝灭陈而重新统一中国
,在历史上统称魏晋南北朝。这三个半以上的世纪之内,能够称为统一的时间,不过约
30年。这并不是文人能自寻解放的时代,只是时局动荡,好多人觉得过去苦心孤诣学
来的规矩方圆,到时全无用场,如此不如放浪形骸自求真趣。不仅当时人物如此,即后
代作者,追慕流风遗韵,也把当时事物,描画得带浪漫色彩。有唐朝刘禹锡年作《西塞
山怀古》一诗为证。刘诗云:

    王睿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暗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旗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这原来是纪公元280年晋朝暂时统一中国的事迹,这背景则是先有魏蜀吴之三足
鼎立。魏亡之前二年,魏将邓艾在成都北的万山丛岭中进军,出敌不意的袭蜀,蜀亡。
后来,司马氏的晋代曹魏之后用王睿为巴郡太守,后为益州刺史。此人一生做事,离不
开“大刀阔斧”的胸襟和抱负。他在四川造船,费时七载,待得准备停当,王睿已70
岁。于是攻吴的舟筏顺江而下,真是“旌旗器甲,属天满江”。吴主只有束手就降。
    根据《晋书》的纪载,王睿的大船“方百二十步,受二千余人”。我们也可以想象
,以40尺宽75尺长的船板,可以符合上述面积。但是即使有四层舱,每舱要载兵五
百多名,也未免过多。况且“以木为城,起楼橹,开四出门,其上皆得驰马来往”,就
有些难以置信了。书内又说吴人在江险碛要害之处,以铁锁横截,王睿乃作火炬,长十
余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烧起来的时候,“须谀,溶液断绝,于是船无所碍”,这
些话实近于神奇。我们既无法指驳,也无法证实,只好说委可能作者在文笔之间夸大其
辞,其影响之远,从刘禹锡诗可以看了,浪漫主义的色彩超过纪事之精密。我们除非获
得其他资料证实,不能以这简单的辞句当作技术史上的根据。
    然则浪漫主义的出现,也不在此时开端。京剧脸谱曹操,因为在剧中的角色是一大
奸雄,所以全部面孔敷白如涂墙,眼细如丝,颊间肌肉折皱,表现一派险谲气象,大有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感觉。而关羽,因为他“义重如山”,所以脸
谱以赤色为底,其他眉目以及鼻茎都以黑线画成,由中央向四方辐射,大有热情似火,
不可抑制的状态。下边的黑痣,可能为现实写真。他的长须,则又是绛红色与面上的枣
底相映,象征血气旺盛。吕蒙的脸谱,脸上黑白相次,图案上的结构,表现胸中有丘壑
,也稍带神秘色彩,而剧中的角色也以机智称。
    将这三位人物摆在一起,也有一段文章:原来曹操为魏公,与蜀刘备,吴孙权相对
立。以前刘备新败,孙权收容他,让他暂驻荆州,共拒曹公,才有赤壁的胜利。可曾几
何时,刘备既据荆湘,又拓土于西蜀,荆州又只借不还,所以孙权老觉得他居长江之上
,到底于己不利,乃趁着刘备在四川北部规划,南郡只有关羽留镇,而关的部队又与曹
兵交锋之际,致牒于曹公,以讨关羽自效。这个军事计划由部下吕蒙执行。果然吕蒙于
公元219年年底袭击关羽,使他两线作战,截获他之后,将之斩首传报曹公。然而吕
蒙奏功不久,尚未得到封奖,即病发身死。而曹公也不久物故,距关羽授首前后不出一
月。次年曹丕受汉禅,刘备和孙权得到借口,也仿效称皇帝,于是才全面展开三国鼎立
的局面。
    这与浪漫主义有何相干?
    整个三国时代,是英雄豪杰风流人物浮沉起伏的期间。因为战事连亘不断,皇帝威
信又名实俱亡,很多舞台上的角色,已不受道德上的约束,于是趋利赴势。他们自述胸
襟怀抱,慷慨真切,全无腐儒气味。做起事来,也是畅快淋漓。这当中还有很多奇人奇
事。譬如蜀之诸葛亮(等于现代的参谋总长),他的哥哥诸葛谨仕吴,也做到战区司令
长官的地位,并曾以特使的身分访问蜀汉。又如孙权当初将他的妹妹嫁与刘备,后来又
与刘备成了对头等都是。纪这60年事者,为《三国志》。陈寿之原稿,分为《魏书》
,《蜀书》和《吴书》。因为缺乏一统的政治中心,所以作者就不须迁就某个固定官僚
集团的逻辑。而这书又在南北朝时经裴松之集注,采取了很多当时公私著作,逐章逐节
补陈著之不及,了提出不少纠正及置疑之处。因为其中资料五花八门,常有我们在正史
里不容易见到的传闻。由于选材不致全部为儒家思想所支配,所以作史者可以有将之传
奇化和美术化的机会。在我们而言,反而可以借此得到一个特殊的角度,去窥见中国历
史运转之奥妙。
    《三国志》里的曹操,不见得比他同时人物如刘备,孙权更为谲诈。而且他有敢说
敢做,豪迈磊落,放浪不羁的浪漫色彩。譬如说他不顾家人生产,那是因为他志在天下
,用不着瞻前顾后的去忧虑衣食和积蓄了。而他的放浪不羁,可以在“每与人谈论,戏
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以至头没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的形容中看出来。这
也可与他的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相印证。
    “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实际是曹操流传中外的一篇自传,内中说及他自己是
一个非常人物,有志“建立名誉”,不愿作“凡愚”。但是参加讨董卓之后,事实逼他
东征西伐,兵权也因此越做越大。以曹操的希望,还是想保存一个完整的中央政权,所
以他虽向外讨伐,却屡陷于内线作战的地位,又因为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成了众
矢之的,他自己也知道“慕虚名而处实祸”的危机。从这些地方,我们不必怀疑他不是
坦白直言。
    而最被道统人士攻击的,则是“魏武三诏令”。此令是曹操于公元210年,21
4年,和217年以丞相的地位下令求才,内中提及有品行的人不一定有才能,有才能
的不一定有品行。所以他征求的不在“实行”和“守信”之士,即使“不仁不孝”,只
要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他都会提拔录用。这诏令虽然不是表示人人做坏事,但是影响
汉末问题之大,不是传统道德所能解决的。
    曹操能够出类拔萃,是由于他的不拘小节,眼光远大。然则他虽看清传统道德不能
拯救当日毛病,但他也不知放弃传统道德亦不见得能拯救当日毛病。至于他是否真说过
“若天命在吾,吾其为周文王矣”我们不得而知,即使我们相信他曾如此说,他的儿子
曹丕也不是真的周武王,亦即魏代汉不能真正解决问题,有如晋代魏也仍不能解决当日
问题。即以王睿的大刀阔斧造楼船在上面驰马,仍未解决魏晋南北朝的问题。司马炎刚
一统中国,十年之后即有贾后之乱与八王之乱,因此引起“五胡乱华”。公元311年
洛阳沦陷,317年长安又失守,东晋偏安江左,嬗替而为南北朝之宁齐梁陈。北方之
“酋领”如刘曜,石勒,苻坚不能解决问题,南方的军事领袖如桓温,刘裕与萧道成也
仍不能解决问题。现在看来,东汉覆亡之后的369年酝酿着一个大问题,牵涉整个国
家从头到尾的重新组织,不仅曹操不可能预测,即作史者如陈寿及裴松之也仍没看到演
变之全豹。
    让我们回头再说《三国志》:书内提及吕蒙原是一介武夫,孙权只间便的劝他读书
,不料此人不读则已,他一读起来就“立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因之他的谈
吐见识,与以前豁然不同。谚语之“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看”,出自此处。只有此书
之叙关羽,则想象与现实参半。此人武艺必有独到地方,譬如他与颜良对阵,“羽望见
良麻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文中又没有提及两方随从将士之行动以及
对阵之地形及距离,类似侥幸,又若有神授。他之不受曹公优渥,一意投奔先主,应系
实情,也与他的习性符合。可是书中叙述他的英雄末路,则毫不恭维。关云长对部下不
能开怀推恩的掌握,对于敌情判断,侧卫警备也全部马虎,又破口骂人,缺乏外交手腕
,造成两面受敌的危境而不自知,最后他的部队毫无斗志,不战自溃,他自己只能率领
数十余骑落荒而走,也再没有表现斩颜良时之英勇。以这样的记载,出之标准的文献,
而中国民间仍奉之为战神,秘密结社团体也祀为盟主,实在令人费解。
    西方的社会学家,树立了一个“大传统”与“小传统”对立的观念。他们认为一个
社会的大传统,有正规的组织,结构和形式化,但只能适应于高层人物。小传统则比较
通俗化,适应于大众。它采取大传统的精义,融会简化而有时稍微歪曲之,只要不南辕
北辙则可。而且两者之交流也是相对的,小传统在长期日常生活中凝聚若干信仰和观点
以后也可以被大传统吸收。
    中国之忠孝观念由四书五经阐述开来应属大传统。《三国志》为二十四史之一,也
算是这传统所笼罩的一部分。但是因其中资料分歧,离奇的事物荟集,很容易为小说家
抽取裁剪补缀而成半创作性的大众读物。事实上它也就是宋元话本的基础,后来又经过
元明之间罗贯中等整理,便成为《三国志传通俗演义》。既称“通俗演义”,则照社会
学家看来已属小传统之范畴。所以周瑜见杏黄旗而大叫一声,孔明祭东风,孙权与刘备
剑砍石块成十字等等更离奇的遭遇与真人实事混合以提高读者的兴趣,都可以信口呵成
。其方法则是将信史更浪漫化。《三国演义》英译本标题为Romance of the Three
Kindoms (三个王国的浪漫史)不为无因。而京剧跟随着以白脸表示曹操之阴险,枣红
面表示关羽之不可泯灭的忠厚,蝴蝶式的脸谱表示吕蒙之有心计,也是将历史传奇化和
美术化。
    我们今日提论这些观念,其目的不在凿穿小传统之虚枉。相反的“民俗”也可成史
。中国的君主制度,以皇帝和天命直接统领万亿军民,中层脆弱,法制简单,政府力量
之不及,半靠社会力量支持。可见精神动员的功效是无可否认。大传统也好小传统也好
,民间的忠孝观念实为撑持宋,元,明,清以来大帝国之有力支柱,这也不是我们学历
史的人所敢于忽略。然则话本及剧台上的曹操与关羽及其影响只是魏晋南北朝以后历史
上的侧面情景。现在我所谈的是历史本题,涉及公元220年后长期分裂的主因。前人
与事实相处过近,也只看到演变的一片段,所以仍待我们曾亲身经历一个类似的大变动
之后,将视界看宽看深,才能将资料重新编排,彻底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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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官,女后,外戚和朋党

    东汉的13个皇帝,只有光武刘秀和明帝刘庄是成年人践祚,其他要不是弱冠登基
,就是在襁褓孩提中拉来算数。而且除了最后一个禅位于曹丕的献帝享年54岁之外,
其他没有一个活到40岁。桓帝去世时年36,灵帝34,也算得长寿。殇帝,少帝,
冲帝,质帝都没有机会庆祝他们的10岁生辰。因此洛阳的政局,总是受宦官,女后和
外戚的操纵。
    公元159年桓帝图大将军梁冀。他与宦官商量,派近卫军一千多人突然包围梁的
府第,“收大将军印绶”,迫得梁冀夫妇自杀。自此外戚的声势稍弛,宦官的气焰又张

    然而梁冀是创国功臣梁统之后,他家里已有三皇后,六贵人,七侯和二大将军,好
几个立幼帝的摆布,都是他的安排。桓帝也是他立的,桓帝的第一个皇后,就是梁冀之
妹。此人之为“跋扈将军”,威震中外已20年。只是这时梁后也已去世,桓帝刘志,
做了12年的傀儡皇帝,终究不甘心,才发动这次政变。只是他想独立自主这一希望,
却始终没有实现。在他做皇帝期间,又来了一个“党锢之祸”。很多人以为东汉覆亡之
机,出于“桓灵之间”,诸葛亮就将这关系,写在他的〈前出师表〉里面。
    今日我们想确定汉代覆亡的原因,不是从原始资料的表面上就可以看得出来的。《
后汉书》荟录了很多当时文件,内中有无数坏人压抑好人,和好人反抗坏人的说法。我
们也可以发问:既有坏人为朝中的独裁者,如何又有这么多的好人做大官?并且朝中长
期间的斗争不出道德的力量与恶势力的抗衡,为什么汉亡之后,这种对峙的局势不能继
续,而引起了一个魏晋南北朝长期分裂局面?
    《后汉书》里的梁冀传说此人骄侈淫逸,无所不为,但是文内除提出他因立嗣与政
敌李固意见分歧之外,竟滑说到他政策之好坏。可是传里又提出了梁的妻子孙寿,据称
她也有淫行。其原文为“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悉眉,唬妆,堕马发,折腰步,龋齿笑
,以为媚惑”。
    这几句话无法直接译为今日的文字。与之针锋相对,我们只好仿效古典小说的口气
如此说:“那娘子倒也生得标致,她有时悉眉深锁,有时又笑脸频开,脸上薄施脂粉,
两眼水汪汪的望人。她回眸一笑时,个中消息直到皓齿的骨根深处。好一头乌丝,挽成
一个大包,轻松的斜挂发边,走起路来,又是足不胜体。总而言之,有了千般百样妖娆
轻荡的模样。”
    原文利用作赋的秘诀,采取了几个新创而语意双关的字眼,用最经济的手法去描叙
复杂的情事,却又将重复的部门,平行列入,越是意态游离,越符合作者的需要。然则
孙寿妖冶与否,和梁冀的跋扈毫不相干,和我们今日想探询东汉政局主旨之所在,相去
更远。
    我们想追究汉朝覆亡的原因,则还要参考以下的背景:
    东汉之提倡学术,很有成效。洛阳的太学,有240房,1850室。至桓帝时太
学生称30000人。而私人传授学业的,动辄聚集门徒数百或逾千。可是讲授的题材
极为窄狭,通常既不出人文,而尤专重传统政治思想。在“学而优则仕”的条件下,这
些学人除了当官之外,缺少发展抱负的门径。有时读书也确是升官发财的梯阶,做得好
的数代公卿,创立门弟。只是这种机缘难得,有的则跌跺仕途,有的为人“宾客”,还
有很多自负清高,在读圣贤书之余,养成一种仗义轻生的风气,不仅自己被窄狭的伦理
观念所支配,还要强迫他人一体以个人道德代替社会秩序,这许多条件都构成党祸的根
源。
    而民法之不能展开,也是汉代一个深重的弱点。汉法承秦法之后,条文复杂,内容
简陋。尤其对于农村社会中层所集累的资本,始终无适当的处置,又怕小自耕农失田而
为游民,因之视“兼并”为畏途。《后汉书》的百官志提及刺史,后版有引证蔡质〈汉
仪〉一段作注释,内中提到西汉武帝遣派刺史的诏书,内中首要的任力即是纠察各处“
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而东汉的“司隶校尉”有同监察院长,
也是京城附近地区的刺史,更是带有荣誉性质的官位。很显然的虽前后300年,在汉
末之被任为司隶校尉的,仍有人认为在奉前诏行事。可是以武帝战时动员的方案,意义
模棱,加于经济相当发达的承平社会,则必引起纠葛。
    当桓帝置梁冀于死地之日,东汉还有61年的寿命。可是染冀没有被攻击颁行不当
的法则,则因为当日洛阳朝廷已谈不上创造制度或推行政策。纵使边防发生问题,或有
天灾民变,也只能临时对付,有如头痛医头,足痛医足。朝廷之经常业务,无非礼仪及
人事,而人事也不过任免赏罚。梁冀的对头李固,也是世家出身,官至太尉(军政部长
),他曾建议“权去外戚,政归国家”。梁冀的党羽也相对的指摘他门下“或富室财赂
,或子婿婚属,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可见两方已有党争的趋势,而重点在个人恩怨
利害。
    汉朝之没有立时垮台者,乃是朝廷之下,很多地方官,还在竭忠办事。《后汉书》
的循吏列传举出循吏14人,或以兴革农田或以提倡教化获得称誉,有好几个一直做到
汉亡。和他们相似而没有在青史留名的必多。即是酷吏列传的酷吏,以“猛”为“能”
,虽说个人的良心和德行有亏,在他们讲仍是替公众服务。只是他们各行其是,这些资
料也显示统一的政府,不能以妥当的法制控制全国的危机。
    公元165年李膺的第二次被任为司隶校尉,使很多潜在的冲突尖锐化。其背景则
是很多人在乡间放债买田,通常以宾客行之。地方官若加干涉,则发觉这些人的后台老
板都是朝中显要。而最有威权的,则是中常侍张让,他就是宦官头子。《后汉书》的宦
者列传说:“宾客求谒让者,车恒数百千辆。”李膺到任方十日,就抓着张家开刀。张
让之弟张朔,也是野王县的县令,被控为“贪残无道”。李膺亲率吏卒在张让家里将他
擒获,刚一讯问,立即处死。桓帝还责问他没有请求即行诛杀。李的辩护,不依照法律
,完全根据经史,并且强调孔子作鲁司寇七日即诛少正卯,他任司隶校尉已十日,实在
是行事愆迟。他这一辩因此脱身,以后也迭有浮沉,终于灵帝朝宦官与名士斗争时被拘
入狱被拷死,他的门生千余,也受禁锢。事在公元169年。
    对这期间发生的争端,我们决定谁是谁非。党锢列传里也提出很多名士对宦官实用
性宾客集团的诛杀,甚至遇赦的也杀,老母也杀,而一次屠杀好几百人。当时的人还说
“纪纲败废”,我们则只能强调这是社会进化,法制不能跟着调整只好以道德代替法律
的结果。况且宦官,女后,外戚和朋党并不是促成汉朝瓦解的真原因,他们不过是千百
万事实的工具。张让是宦官领袖,后来与外戚出身为大将军者何进作对。可是何进还不
过是太后的异母弟,张让则有一干媳妇,乃是何太后的胞妹。所以很多朝政的纠纷,还
在家庭里产生。
    传统历史家写汉亡,或归根于桓灵之间的宠用宦官,或归咎于黄巾贼造反,或归咎
于召董卓的番兵入卫。而其实大规模内战开始于宦官已被整肃,黄巾已平,而董卓身故之
后。公元200年官渡之战,则在汉亡之前,已经展开了长期分裂的局面。一方面代表
新兴地方势力者袁绍,此人七世祖袁良以学《易经》起家,在西汉时曾为太子舍人,他
将学术传于孙子袁安。袁安举孝廉,为郡太守,为司空(工部大臣)司徒(民政大臣)
。自此没有一个袁家子孙不是东汉显官。袁绍自己曾任虎贲中郎将(近卫军司令)和司
隶校尉。袁氏四氏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袁绍进军官渡,率众十万,给养自河北以大
车万余辆供应。抵抗他的乃是曹操。这时他尚想维持东汉的中央政府。他的义祖曹腾乃
是宦官,由黄门从官侍从皇太子(即顺帝刘保)读书。曹操之父曹嵩乃是曹腾养子,而
曹操自己也举孝廉。他的军队大都以黄巾降人编成,给养则得于屯田。也就是人员与物
资都产生于现存体系之外。
    以学阀而为军阀,这在世界史里是创举。汉代的覆亡,则证明一个政治体系,对各
人私利观完全否定,只能控制一个简单的社会,一到情态繁复,各人口是心非,就无法
和衷共济。今日我们读汉末群雄所作的“檄”,和民国初年军阀的“通电”无异。这时
纵使他们想合作,也找不到一个合作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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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中兴

    光武帝刘秀,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成功人物。但是要说他“内圣外王”,则甚为牵
强。况且我们今日评议他,也不是以评议人物为目的,而是因为原始材料缺乏叙述社会
剖面的文章,我们只能从上层人物之作为,顺带看出当日社会中层与下层的一般概况。
    刘秀的六世祖为长沙定王,是西汉景帝的14个儿子封王者之一。以后他的祖先历
经侯,太守,都尉,县令,叠次由贵族下降,经过上层中层官僚的身分而至一般平民。
王莽时代,刘秀曾在长安上学,因为资用不给,他和同学集钱买驴,而由从仆牵着替人
载物取值。他也曾出过面经理他叔父的诉讼,也曾在灾荒的年代出卖谷物,所以为人精
于计算,在社会上讲则属于中下级的绅商。
    以后和他起事之任将帅者,大概与他背景相似,也代表着一个富于流动性的社会阶
层。吴汉则曾为马贩,邓晨为官绅子,“大树将军”冯异为五县郡椽(等于近代道台的
科长或书),王霸为狱吏,李通为富商,只有王常从绿林出身,才真是亡命之徒。这些
条件也使我们想象王莽末年,“寇盗蜂起”由于民变波及到中层社会,才引起全国反叛
,到这时候刘秀与他的哥哥刘演才纠集“宾客”,举大事。大概王莽以居摄身分,做过
多年“假皇帝”,也做过十多年“真皇室”,所以揭竿而起的仍是造反,而不一定即被
认为“起义”。刘演发难,各家子弟都还避匿,后来听说刘秀也已参加,才说:“谨厚
者亦复为之”,于是打破了造反与起义间的隔膜。但是也还赖刘演之说服王常,拉拢来
属于绿林的“下江诸将”,刘家的“汉军”,才掌握了最初基本的军事实力。而且这些
人物也多是年轻人。光武起事时28岁;在最初不愿参加,直到光武安集河北时,方始
参与的邓禹,24岁;另一个在北方投效的将领耿龠,才21岁。
    刘家兄弟虽在这次运动里起了领导作用,代表刘汉光复的却不只他们二人。族兄刘
玄更拥有绿林所属“新市兵”的拥戴,于公元23年被立为皇帝,是为“更始帝”。他
因为嫉妒刘演的声望,因故将他处死。刘秀不但不为兄报仇,也不哭泣服丧,反亲见刘
玄,表示并无芥蒂。他可能在这时候,就已策定了今后的长久计划。在当日全国独立
称王的有十多个集团。王莽拥有从洛阳到长安的地盘。更始帝及所属绿林,由今日之湖
北西北透过河南西南向这地区前进。山东之赤眉,也自青州,徐州向西觊觎同一地区,
他们迟早必杀得你死我活。并且这整个大区域,汉人称为“关东”,是连年遭受天灾损
失最重的地方。所收拾的流寇也不见得可以整顿得好。所以他在王莽授首的一个月内,
获得更始帝的任命以破虏将军的名义和刘家宗室的身分到北方绥靖各处,这才给他造成
一个独立自主,不在羽翼未全的时候给人打垮的机会。他北行之前,以寇恂为河内太守
,防制其他部队渡河追其后尾。兹后寇询“伐淇园之竹,为矢百余万”。刘秀北行抵邯
郸,此地即有王郎称帝,他也自顾力尚未丰,只采取迂回战略,径向极北定县蓟州各处
,一路以劝服征伐等方式,集合几万人的兵力,于次年春夏之交,才回头拔邯郸诛王郎
。这是用南北轴心作军事行动的方针,以边区的新兴力量问鼎中原,超过其他军事集团
的战略。
    公元25年王莽前所立的孺子婴又被人拥立为帝。此人也确实较其他任何人更有名
分能继承汉朝社稷,所以更始帝刘玄也要去讨伐他,使他身首异处。刘秀则仅须在侧观
望。到这年6月,他才在“诸将固请”又有“赤符天命”的情形下即皇帝位。尔后几个
月内赤眉入长安,刘玄降赤眉,又被赤眉所杀。光武则先收复洛阳,次收复长安,皆可
算水到渠成。自此他在洛阳长安间的根据地就再未受任何严重的威胁。虽说各方的征伐
仍旷日持久,一直到公元36年最后一个对头公孙述战死于成都,光武帝刘秀才算削平
群雄。
    刘秀要统率驾驭很多不容易领导的人物,而都能够补短截长,互相牵制,除了他的
宗室身分,谨厚的声名和天命的心理准备之外,他具有领导能力的天才不能否定。同时
他对大小事宜,都亲身督察经营,毫不松懈。他经常在局势艰危的时候,冒生命危险亲
临前线。有人说他平生“见小敌怯,见大敌勇”。我们也可以想象大敌已居他预料之中
,若不规避,一定是准备好一决雌雄,所以能临危不惧。反而是小敌会出其不意的出现
,需要警惕,否则处置不当,可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此看来,光武帝刘秀不仅有军事
头脑,而且有作大将的才干。
    《后汉书》耿龠传说耿为将,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公孙述传说成都已降,
吴汉仍族灭公孙氏家属,并纵兵大掠三日。〈光武帝纪〉也说建武十二年冬十一月辛巳“
吴汉都成都”。可见得当日作战时的残酷,而中兴仁义之师尚如是,其他“贼匪叛逆”
可想而知。公元30年(建武六年),光武也曾下诏称:“今百姓遭难,户口耗少,而
县官吏职,所置尚繁。”于是大批裁员,“并省四百余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可
见得自公元17年绿林起兵以来,中原鼎沸,加以蝗灾迭见,内战频仍,全国人口减少
,无可置疑(只恐怕不会由近6000万突降至2100万)。同时各起兵的都有“宾
客家室”参加,有时这些附属人员也参入野战军之内。而一座大城市的被围,经常逾月
。各军的辎重车辆,动辄几千。这些史料,也使我们联想到军事组织之中必用社会中层
人物为这设计并筹办联络后勤等事项。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条件下,巨家大姓的
受战事淘汰,又可能较一般住户程度更深。
    公元28年东汉的官方纪录中有下面一段的记载:

    王莽末天下大乱,临淮大尹河南侯霸,独能保全其郡。帝征霸寿春,拜尚书令。时
朝廷无典故,又少旧臣,霸明习故事,收录遗文条奏前世善政法度施行之。

    而且公孙述败后,才由成都传送郊庙乐器,葆车,舆车辇于洛阳。与之相连的文字
称:“时兵革既息,天下少事,文书周役,务存简寡,乃至十存一焉。”
    综合上面各项资料,可见得刘秀并没有解决当日的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经过大量流
血之后,相次缓和,不仅人口剧降,中层阶级也受打击,文官集团,有待重建,各种作
朝廷装潢的文物,尚不齐备。所以他一面“与民更始”,将田赋恢复到文刘时三十分之
一,一方面严刑峻法的稽考文册。公元40年“河南尹张汲及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实
,皆下狱死”。这种外柔内刚的办法,再加以符谶的意识形态,就使他完成了中兴大业

    当日君权世袭,中央集权又无法放弃,我们企盼刘秀改弦更张,可能有些过分。但
是我们读到酷吏列传中的各阳令董宣(各即是洛,因东汉自称以火德兴,避水加佳作各
)拼得自己的性命才能将公主家的杀人犯置之于法。当日又称“货轻钱薄”,则是民间
需要有力量的货币制度,使物资流通。凡此多端光武帝刘秀连问题都没有考虑得到,也
可以说他虽是超级政客,军事天才,仍不是大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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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与东汉

    西汉与东汉,究竟应当在历史上视为两个不同的帝国,或者看作一个整体的朝代,
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两汉在公元前及公元后各历时约两百年,中间经过新莽的中断15年,如果视为一
个朝代,则它连亘4个多世纪,为上承秦始皇下迄满清两千年来帝祚最长的一个朝代。
    中国的人口,据称经过王莽后有大量的损耗,可是后来经过东汉的休养生息,也渐
渐恢复原状。官方的统计,常有讹漏,至汉亡时仲长统的估计,应逾千万户。则两汉在
正常状态下,人口总数应当是5000万到6000万之间,公元前及公元后并无显著
的差别。
    以疆域及兵力威势之所及而言,则两汉间的变动亦少。汉武帝在朝鲜半岛开拓的立
足点,东汉也能大概维持。交趾反叛,有马援平定。汉武帝还要竭全国之力伐匈奴。这
游牧民族在王莽后永远的分为南北,给东汉窦宪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在公元89年的北
征,出塞三千里,各部降者20万人,他的部下更追逐五千里,以致于北单于“不知所
终”。西汉既有张骞之通西域,东汉则有班超打破他的纪录。班超筹划“兵可不费中国
而粮食自足”。他由中土率领出塞的不过志愿军千多人,后来接济他的也不过兵士八百
人,他竟能“以夷制夷”。攻莎车时发兵25000。公元94年更合西域八国兵7万
人讨焉耆。
    只是东汉有一个边疆问题,其棘手的程度,为西汉所无,此即是青海草原地区的羌
人。这些藏族游牧民族,没有统一的组织,各部落时合时分。有时汉人也欺凌他们,引
起双方的仇杀,战事经常发生,每次双方的死伤各逾数千。草原地带既无法占领,东汉
的移民实边也极耗费。即招羌人内属不仅无实效且有后患,汉亡之前董卓的拥兵自重,
即靠羌人编成的部队撑腰。这种部队,只有他能指挥,旁人无法管驭。
    可是事虽如此,在当时人看来,纵算西汉都长安,承土运,所以一切都以黄色为尚
,东汉都洛阳,交火运,所以巾旗衣饰概以红色为主,实际上只有一个朝代。光武帝刘
秀,出自汉文景帝的苗裔,也是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他在洛阳重建太庙之后,只奉祀
西汉的君主到元帝为止。因为对光武讲,元帝仍属父辈,成帝则为兄弟,哀帝已属侄辈
,平帝更算是侄孙,都不在太庙奉祀之内。光武更因吕后不遵高祖遗嘱,引起诸吕之患
,虽然事隔两百年,仍将她的灵位撤去,而代之以文帝生母薄太后的灵主。因之他自己
更是公元前建国以来从父系母系上讲都是名正言顺一脉相传的继承人。于是刘秀在历史
上称为“中兴之主”。
    最近几十年来从考古所得,已给我们一个体会汉朝日常生活的机会。这些资料也给
以上的问题,赋予部分的解答。出土的文物,包括衣食住行的各项资料,如无实物,即
有模型图解。因之小至文具印章,大至仑厕炉灶,更大至于楼台榭阁,都可以一目了然
。汉朝一般人的思想,认为生与死没有绝大的差别。阴冥虽有蛇鬼妖孽,生人也要对死
者祭祀供献,却用不着洗罪感恩皈依超度。因为如此,所以汉代坟墓里缺乏我们今日认
为有宗教性的标帜与装潢,却有以日常生活为题材的镌刻。这些碑画,内向对棺椁,好
像专供死者欣赏,其中有的引用历史故事,例如荆轲刺秦王,汉武汾上得宝鼎,有的则
镌刻车马宫室,庭院厨厩,农田作业,市廛买卖,甚至方伎杂耍。其广泛真切可以给研
究历史的人一开眼界。
    从这些资料看来,再加历史的证明,我们可以说汉朝四百多年内,文化生活已有很
长足的进步。在多方面讲,中等以上住户的生活,较之近世纪,已无显著差别。中外学
者一致将这成就归功于两汉的重农政策。政府既竭力培植小自耕农,而冶铁公卖,则西
汉全国统筹,东汉各地作主,也使标准农具普遍的及于一般农户。而且地方官员经常兴
水利,论穑稼,有如《汉书》及《后汉书》循吏传之所叙。从这些方面看来,中国的初
期统一,以淳朴雷同的法制加于广大的地区,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同时在这种原始的重
农政策之下,东汉与西汉,也确实有承前接后的联系。若非如此,则其人口与版图,就
甚难如此互相凑合。
    但是这问题仍可倒转来看:要是两汉确是一脉相传,何以两个时期的历史学会有这
样大的差异?今日我们展读西汉的历史,不期而然的会感觉到内中有很多令人兴奋,令
人竦惧,令人嗟叹,令人惊讶的地方。这种特点,很难在东汉史里看到。即使现今《剑
桥中国史》的主编人Denis Twitchett 也曾经对我说找不出一部读来令人觉得满意的后
汉史。这原因又在什么地方?
    从现代的眼光看来,西汉帝国仍在草创时代,即是文景之治,武帝之用董仲舒的思
想管制,霍光的专权,宣帝的称杂霸,都离不开一种试验性质,所以能勾动读者的好奇
心。东汉的君主,就没有这种创作的机会。其中主要的原因则是帝国的粗胚胎稳定之后
,立法不能展开。君权既要保持各地方的对称与均衡,就无从分割,也不能根据实况合
理化。这情形曾引起仲长统说,三公都是虚设,到头仍是寡头政治。同时官僚机构的组
织,由上至下,只用刑法做主宰,没有民法的支持。法律既不能相次展开,民间经济发
达到某种程度,政府在技能上无力处理社会所产生之各种繁复问题。朝中的权力斗争,
却仍以道德名义作张本,其中女后,外戚,宦官,朋党搅作一堆,公事与私事混淆。今
日之读史者,除了觉得资料重复,纠缠罗索之外,也很难分析其后面问题的真面目,更
难判断谁是谁非。
    严格讲来,东汉或后汉只有起首的三个君主能有所作为;此即光武帝刘秀之“中兴
”,明帝刘庄的用严刑峻法巩固其帝国,并用各种建筑及仪礼使君权神秘化和美术化,
与章帝刘坦之重申儒家宗旨,以加强施政时道德力量的支持。
    而其实也只有“中兴”是创举。承认“中兴”,则西汉与东汉是为一元。
    这样看来,东汉的历史没有写得好,也不足为怪。一个国家的法制逾400年没有
实质的改进,其行政不能表现活跃与生机,只好说是时势所必然。纪西汉的《汉书》提
供刑法志,食货志和沟洫志等材料,纪东汉的《后汉书》则全部付诸阙如,而代以很多
列女,蛇孽,法冠,赤绶的叙述。这和作史者的眼光手法不无关系(《后汉书》也和《
汉书》一样,并非出于一人手笔),而当中仍有一个关键,则是从长期的历史眼光看来
,后汉因袭前代过甚,只能继续充实一个原始型以小自耕农作基干的大帝国,不能替中
国找开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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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改革者又是书呆子

    王莽何以会失败,曾引起中外学者的争论。50年前,还有人张扬他为“初期社会
主义者”。其实这个比拟不合实际,而且王莽的败亡,有他亲身实历的前后史迹足以解
释,用不着我们提供没有发生的情事作假说。
    王莽新政涉及虽多,其要点不难缕列。其一是称天下之田为王田,亦即土地国有,
各家室占领的面积及使用奴隶人数都有限制,也不得自行买卖。其二则为作“五均”“
六管”,也就是政府经商,也用金银布匹大钱五铢钱下至龟贝造成一个彼此能互相更换
的货币制度。一为农业政策,一为商业政策,也符合传统所谓“食货”的范畴。其理想
则是农民都有田种,货物既流通,价格也公平,高利贷则绝迹。
    这种理想,牵涉国家社会的根本,目标远大。可是根据这改革者自己所发诏书的揭
示,汉初以来假设全民平等的赋税制度,因为“豪民侵凌,分田劫假”已经名不副实。
新莽由于财政困难,公卿以下月禄才得帛一匹,“课计不可理,吏终不得禄”,这时候
还以为所要的改革可以一纸文书颁布,则天下怡然景从,也未免太乐观了。
    西汉与东汉之交,两件事情值得注意:一是政府管制力量降低,民间士族大姓兴起
。二是官僚机构膨胀,据估计中央地方官吏逾13万人。光武帝刘秀崛起于民间,他利
用前者的力量,而不为后者所羁绊;王莽则反是。他不能与巨家大姓抗衡,偏要下诏书
和他们作对。他虽改长安为新安,仍是与积习难返的官僚机构结不解缘。均田则应在农
村着手,政府经商也要组织普通商人作第二线及第三线的支持。他对这些事全未着意。
    今日我们读《汉书》里面的王莽传,不能忽视此人书呆子的“气派”。比如他用“
五威将”巡行各处,乘“乾文车”,驾“坤六马”,各人“背负莺鸟之毛”。他又分大
郡为五,郡县以亭为名者三百六十,以应符命。匈奴单于被他改为“降伏单于”,所辖
国土人民也被分为十五部。高句骊则降为“下句骊”。
    王莽可能精神失常,他做皇帝时总是接受外间至大的压力,也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
。然则,他也有很多我们在今日视作离奇的办法,例如事前造成理想上的数学公式兜须
用在真人实事上,以一种象征性的指示当作实际的设施,注重视觉听觉上的对称均衡,
不注重组织的具体联系,这些都与传统中国思想史有关。这也是初期政治早熟,技术供
应不及时的产物。因为统治这庞大帝国,包罗万象,即使博士顾问,也必须保证对万绪
千头的事物,都有知能上的掌握,才能表彰皇权之万能。于是只有将原始片面的见解牵
扯着笼罩着去推衍出来一个内中凡事都能互相关联而有规律性的宇宙。
    在汉朝提倡“天人合一”的著名人物,首推董仲舒。他对武帝策问时就已提出“为
政而宜于民者,固当受禄于天”的解说。他的《春秋繁露》,更是阴阳五行的渊薮。凡
是春夏秋冬,东西南北中也都与木火土金水有关,也与五官五味天地父子“各如其序”
。董仲舒自己言灾异,几乎闯下大祸,幸经武帝赦免。可是阴阳五行的假科学经此一代
大儒的提倡,成为众所周知的真理。因为“火居南方而主夏气”,又与军事相配,所以
《汉书》五行志指出汉武帝几次伐匈奴都在春夏之间有大旱之年施行,只是书里没有讲
明究系因天旱而动干戈,或是因为起兵戎而有旱灾,或者两者都因“夏气”旺盛之故。
同书天文志也指明“经常星宿”(常见的星和星的集团)“皆有州国官宫物类之象”。
从西汉到东汉,这种信仰只有变本加厉。《后汉书》的仪礼志更记载冬至日来临之前夜
,京城百官都于夜漏未尽五刻时(约等于现在晨六时)穿黑衣服,迎气于“黑郊”,行
礼毕,改穿红色袍服。乃是因为冬至那天昼夜最短夜最长,以后白昼渐长,黑夜趋短,
也就是阴去阳来,朝廷也要集体的相时而动,才能“承天理物”。也还要在那一天权量
水之轻重,确定晷影之长短,并且调整乐器。这也就是乘着“节气”之气,对凡与数目
字有关的工具,给予一番饬备。
    凡是一种动作,都有阴阳的关系在内,凡是数种事物,既有自然赋予的一定序列,
则可以用数目字解释,并不与现代科学冲突。就是拥护王莽的刘歆,解释下雨为阴气不
能上达,阳气又无可下透,也可以说是用一种美感的方式阐述一种物理现象。所以李约
瑟说中国哲学家猜测自然的奥妙与希腊思想家不相上下。我们则觉得希腊思想家还只认
为自然法规须待断的发现,才能不断的展开。汉代的思想家如董仲舒等则以为人类应有
的知识都已在掌握中,并且自然的现象,正常与非正常,都与人事有关,凡人一眼即可
看穿。这当中已有一段很大的区别。而中国思想家最大的负担,则是他们所揭开的知识
很难与朝政分离。
    光武帝刘秀也重图谶。他和郑兴讨论郊祀,有下面这段记载:

    曰:“吾欲以谶断之,何如?”对曰:“臣不为谶。”帝怒曰:“卿不为谶,非之
邪?”兴惶恐曰:“臣于书有所未学,而无所非也。”帝意乃解。

    这也证明专制君主需要一种意识形态做他的张本,臣下很难抗拒,因为不支持它,
就是反对他。郑兴只好服输,自己承认学术浅陋,不如圣见高明,才得脱身。
    在同样的情形下,我们也可猜想以当日文字传递的艰难(纸张仅于公元105年前
后出现),加以政府收揽读书人之广泛,凡与当局意识形态格不相与的知识就很难普及
。东汉之张衡作浑天仪,又于公元132年作地动仪,能不待各处报告,预知何方地震
。他的浑天说,称天如鸡卵,地如卵黄,日行一度,共365又4分之一度,他又算出
圆周率为3.1622。可是他为宦官所谗,自己也不如意,还不敢向皇帝直说,“及
后之著作,多不详典,时人追恨之。”这和董仲舒所著“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有
霄壤之别。比张衡还要早约50年的王充,对当日迷信作有系统的批判,所著《论衡》
二十余万言,但是他人为“异人”,书为“异书”。《后汉书》里写他的传记,只聊聊
数十行,除了说他所著书,“始若诡异,终有实理”之外,无一字一句抄录。可见得以
知识本身为目的的知识,总有与时尚不合的趋势。
    从这些观点出发,我们回头看王莽:《隋书》经籍志说:“王莽好符命,光武以图
谶兴,遂盛行于世。”从此也看出新莽与光武帝刘秀同以原始型的信仰带有神秘性的色
彩,去支持他们的帝业,并无基本的差别。可是除此之外,刘秀注重实际的组织,有步
骤的达到他的目的。王莽则眼高手低,只能宣扬天下大局应当如是,做事经常文不对题
,可能被他自己的宣传所蒙蔽。作他的传记者只要把他的诏书书前后摘录,也可以给人
看出这位改革专家,实际上仍是一个大书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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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霍光到王莽

    霍光于公元前87年受汉武帝遗命以大将军的身分辅助8岁的昭帝,事昭帝13年
。昭帝无后,霍光迎昌邑王刘贺继位,不出一月,因他“昏乱”,夺去他的皇帝玺绶,
另迎武帝曾孙刘询登极,是为宣帝。再6年而霍光去世,事在公元前68年。
    王莽于公元前一年为大司马(根据习惯至此已有摄政王的声望),也因为哀帝无嗣
,迎中山王9岁儿子刘街为嗣,是为平帝。他在位5年,相传为王莽毒死。兹后王莽又
立了一个两岁孩子孺子婴继位,他自己以大司马的身分进为安汉公,先“居摄”,次为
“假皇帝”,至公元9年以“新”代“汉”,“即真天子位”。他篡位之后也做了14
年多的皇帝,于公元23年为民兵所杀。
    他们两人间相去约七八十年。传统历史家把霍光比作伊尹周公。他受命时,已“出
入禁闼二十余年,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小心谨慎,未尝有过,为人沈静详审”。王莽
则像貌类禽兽,“侈口厥逊,露眼赤精,大声而嘶”。他起先谦恭下士,后来以丹书符
契,证明他天授践祚。到他登极时,又亲执孺子之物而泣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
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
    总而言之,这两人一真一假,传统的作史者,务必要强调他们间的差别,以作后人
殷鉴。今日我们读史,就算承认其间的真伪,已不是重点之所在,以现在的眼光看来,
从霍光到王莽,即是西汉后半期自武帝后一百年不到的时间内,中央政权已无从合理化

    这时间有皇帝6人,即昭帝刘弗陵,宣帝刘询,元帝刘爽,成帝刘骜,哀帝刘欣与
平帝刘街。他们御宇的期间,综合不算过短。其中宣帝在位25年,元帝在位16年,
成帝也在位26年,而他们三人又是父子孙一脉相承,如果他们要创立一种制度,当然
有充分的时间。
    然而,因为中国在公元前统一为政治上的初期早熟,既无各地确实统计数字,也不
能区划中央与地方的权限。在囫囵情形之下,凡事靠在位者及摄政者随时摆布。真理总
是由上至下,施政的名义为道德,执法时只有至善与极恶,其生杀予夺,只引起朝中官
员不安。恰巧昭,成,哀平都无嗣,又要在皇室支裔里找继承人。每次人选二三十人,
或多至四五十人,又不照出生顺序选长,通常取幼辈以便于操纵,这样就增加女主的重
要。汉朝皇后平日无实权,也任皇帝弃废。只是皇帝一死,皇后成为皇太后,收玺绶,
对择嗣有决定性的影响。这一安排,就更使外戚的地位突显。
    霍光也是外戚,他与武帝卫皇后家里过去的情形不说,武帝之后又有新关系,恰巧
他的儿女又多,他与夫人显共有七女一男。霍光与金日弹及上官桀同受武帝托孤,乃以
二人分嫁金之子金赏及上官之子上官安。金日弹不久病死,不涉及下述纠葛。上官安及
霍光之女生女才6岁,即立为昭帝的皇后。她16岁成为皇太后,以后霍光的废立由这
外甥女上官皇太后出面作主。
    事情还不止如此简单。公元前80年,也还是昭帝时代,上官桀,上官安及御史大
夫(机要秘书长)桑弘羊被告阴谋废昭帝而迎燕王刘旦为帝,各人都以谋反判死刑,燕
王自杀,霍光才成为朝中唯一首要,“威震海内”。《汉书》说:“昭帝既冠,遂委任
光,迄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
    可是公元前81年,也就是上官家谋反的前一年,昭帝朝中由各地选举之“贤良”
及“文学”和政府官员辩论盐铁专利及最近颁布的沽酒公卖是否应当继续。其纪录即为
有名的《盐铁论》。单从这文件看来,我们也可以想象霍光做为独裁者的地位,并不十
分巩固。就当时制度而言,除非环境逼迫,他断难有兴致将已行政策,招集大批事不干
己的书生评论。事实上贤良和文学虽想废除政府专卖,但争辩时却不着实际的憧憬于一
种泛称“教化”的政治哲学,政府方面除桑弘羊外,还有丞相田千秋,他们均能缕举实
情反驳。结果只将沽酒公卖停止,盐铁仍由政府专利。《汉书.食货志》就针对此事说
:“弘羊自以为国兴大利,伐其功,欲为子弟得官,怨望大将军霍光,遂与上官桀等谋
反,诛灭。”
    所以谋反的真相无法证实,其背景则是昭帝时代,霍光权势还未十分肯定的时候,
有赖桑弘羊“舌战群儒”的替他维持盐铁专利,但又不愿和他分权,才又因事牵涉到上
官一家,其目的在继续巩固他独头政治的力量,已有端倪。
    昭帝既没,昌邑王召后被废,霍光才立宣帝。这时候皇后人选又成了问题,群臣有
意霍光之少女霍成君,但是宣帝已有许平君,并已生子即未来之元帝,在他坚持之下许
后得立,其后霍夫人显,也不与霍光商量,径遣人入宫以药鸩杀许后,这样霍成君才继
之为皇后。如是又4年,直到公元前66年,时霍光已逝世2年,霍家鸩杀许后的情节
才被暴露,起先皇帝的态度改变,接着霍家人事也更动,诸女婿的执兵权者一一他派。
霍光之子霍禹知道旧事必被追究,想要造反未遂,密报已达御前,于是皇后被废,霍夫
人显以下及诸婿,又霍去病(霍光异母兄)之后人等除自杀外都以大逆罪处死。霍家二
十年来的声势宣赫,至此和他们相连坐被诛灭的数十家。
    传统的史料里有很多类此的资料,我们对当中纷乱的情形还难能溯本归源的看得清
楚,更无法确切判断其间是非真伪。然则皇座前后左右的暧昧游离,只是暴露寡头政治
的弱点。也不一定是当事人的旨趣所在。霍光未曾统兵作战,但是他为大将军,儿子亲
戚都拥重兵,拱卫朝廷。昭帝对他“虚己敛容”。宣帝则因“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
惮之,若有芒刺在背”。《汉书》引茂陵徐福说:“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这
“害”字乃是指以他为害,亦即是痛恨他们的人多极了。
    宣帝实际控制大权之后,减赋税,降低盐价,增加下级官吏的待遇。好在匈奴也分
作数支,呼韩邪单于来朝,西汉帝国可以减少边戍。西部藏族的羌人蠢动,也能够以赵
充国之屯田对付,因之历史上宣帝获得“中兴”的名称。其实亲儒生,倡仁政,也是从
武帝以来的扩充政策改变为收缩政策。武帝于公元前112年将袭侯爵的106人革除
为平民,宣帝又到处招寻他们的后裔,加以慰问及赏赐,其主旨在收揽人心。武帝的过
度中央集权,固然不能继续,但是中兴之帝王没有加强其组织,先采取消极手段,也只
是放弃其控制的力量,况且,宣帝也没有正心诚意的行仁政。京兆尹赵广汉,左冯翔(
等于京城郊区市长),韩延寿之被判死刑,千年以后司马光还为他们抱不平。司马迁之
外孙杨恽曾与友人书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不过私下里讽
议朝廷糊涂,竟因之以“大逆不道”被腰斩。宣帝的儿子元帝向他谏劝,他就说:“汉
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即是自认以威势向下制压,造成片面
的恐怖政治,在他已是既定方针。
    元帝反其道而行,却又被历史家称为“柔仁好儒”。他也是音乐家,能吹奏各种乐
器,又能被歌声度曲。成帝嗜酒,好微行,宠爱赵飞燕姊妹。这两个女人都以美善著名
。成帝则立其姊为后,妹为昭仪,以至无嗣。一天早上从昭仪床上起来,突然言语失灵
行动僵仆的死去。各情形都符合传统亡国之君的尺度。
    而元帝之后王政君的父亲则有八男四女,她以成帝生母之资格做皇太后,于是王家
十侯五大司马,“外戚莫盛焉”,终构成王莽篡位的条件。
    其实这时的大司马,只能加威于朝廷百官,王家兄弟,也并不相得。王凤和王商就
互相竞争,王音和王谭,也不和谐。王莽由侄辈突出,大部靠自己贤能的名誉作本钱,
因之能获得作赋各手扬雄以及宗室刘歆等的支持。西汉帝国的问题,则是中央政府逐渐
失去对下层的控制,黄河决堤,流民无法周济,也有其他水旱疫疾之灾。当日的观念,
总以为种田的太少,作其他事的太多,总是“舍本逐末”。朝廷能提出的办法,又无非
吏治,即提拨好人,惩罚坏人。据Michael Loewe 的研究,西汉皇帝从公元前178年
到公元前2年因天文及各种阴阳五行的奇异现象发诏书57次。迄至公元前72年,亦
即是迄至霍光主政中期,这种诏书下得少,即下时也多指奇异现象为好兆。以后则下此
类诏书44次,又动辄称灾异非国家之福。我们若翻阅《汉书》里面的帝纪,内中摘录
的文件可称“罪己诏”的,宣帝有8次,元帝有13次,成帝又有12次,这样接二连
三承认中枢领导无力,希望以精诚感动军民,即是在传统中国,也不常见。公元前19
年成帝诏称“黎民娄困于饥寒”,以及“帝王之道日以陵夷”,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的。
    所以王莽纵矫诈,他所处的背景,则是当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西汉的朝廷就
产生不了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从他的立场看来,除了篡位之处,也没有办法打开出路了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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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

    在中国历史书内“秦皇汉武”经常互相衔接。而且一提到汉武帝,又离不开“好大
喜功”的评价。今天我们看他的纪录,不能否定他是一个特出的人物;但他的功业,仍
要在长期的历史上评判。最重要的一点,则是他所开创的局面,后人无法继续。所以我
们读他的传记,一定要上与“文景之治”相陪联袂,而下面“从霍光到王莽”,更与他
一生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汉武帝刘彻,出身离奇。他的母亲王氏进宫前已婚,曾嫁作金家妇,生有一女。她
的母亲亦即是未来皇帝的外祖母,强将她从金家夺回,进与皇太子,是为景帝。刘彻生
于公元前156年,至141年登基,实足年龄当不过15岁。兹后他在位54年,在
中国历史上两千多年来是享国最长的君主。这纪录直到18世纪才为清朝的康熙打破。
    从各种资料看来,刘彻的胆子大,也富有想象力,如他常化装微行,几遇不测。他
打算进攻西南夷,就在长安附近凿地作“昆明池”,以便习练水军。在其他范围之内他
也不拘形迹。例如他母亲曾再婚,又有金氏女,人家都隐匿不敢提及,他听到此事,就
公然亲自寻访他的半姊,并赐她名号田宅。他的皇后卫子夫曾为歌伎,他宠爱的李夫人
,曾为娼女。汉武帝也不是一介蛮夫,没有文华辞藻的雅致。他的宫廷里,既有正派的
儒生如董仲舒,也有恢谐人物如东方朔,更有名士如司马相如。我们再看他悼李夫人的
赋(班固称武帝自作),“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而且他又似乎看见李夫
人的形影,作诗:“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则又可以想象他不是没有
情感的人物。
    刘彻未曾在战场里实际指挥作战,但是每有重要战事的部署,今人所谓“战斗序列
”的安排都是由他自己作主。而且他也知人善用。卫青是卫子夫的弟弟,霍去病又是卫
青的侄子,都以外戚创立不世军功。霍光与霍去病为异母兄弟,兹后更成为汉朝宫廷里
的中枢人物。只有李夫人之兄李广利被任为贰师将军,作战不利降于匈奴才算是武帝任
人的最大失策。武帝对待臣属,也视人而定。他可以在厕所里见大将军卫青,也可以平
常燕居的服装接见大臣,只有右内史(助理机要秘书)汲暗老是据事直言,皇帝偏偏怕
他,非戴冠整容,否则宁退避帐中,不去见他。后来因淮阳地方难治,召拜汲暗为太守
,汲暗辞不肯就,皇帝就说:“顾淮阳吏民不相得,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他也
就知道仅以此直言忠臣的名气,就不须特别振作,也可以把这地方处理得很好。后来汲
暗在淮阳10年,死在任所。
    可是汉武帝也有一般专制魔王的毛病。他一巡视各地区,当地太守或因供应不周,
或因境内配置不如法,纷纷避罪自杀。到他在位后期,朝中也为恐怖政治所笼罩。亲信
的大臣如丞相及御史大夫也因小事互相倾轧,失败的只能以身死解脱。皇帝自身即相信
神仙,亟求长生不死。他偶一卧病,就相信有人以巫蛊害他。“蛊”音古,以三个虫字
摆在一个“皿”字之上,乃是根据民间传说,巫者将毒虫毒蛇,放在一个器皿之中,让
它们互相吞并淘汰,最后一个硕果仅存的怪物,是为蛊。巫者即操纵着这精灵,用咒诅
符录削制木人埋蛊地下诸等方式谋害敌对。公元前91年,刘彻生病,左右传说宫中有
巫蛊牵涉皇后及太子刘据。原来武帝严刑峻法,太子仁慈,常有平反。执法大臣深怕刘
据一日嗣位,对他们不利。而水衡都尉(管宫殿附近林园)江充,又是“直指绣衣使者
”(特务头目)更加离间。刘彻在别宫养病,即皇后皇太子请问皇帝,也不得达。皇太
子忿怒之余擒住江充将他处死,于是长安纷称太子谋反。因之两方都召集军队,保皇党
与皇太子党在京城大战五日,“死者数万”。结果皇太子兵败自杀,皇后卫子夫也自杀
,卫青则已前死。武帝后来悔悟,建“思子宫”,又作“归来望思之台”。
    4年之后,武帝临危,才立一个8岁孩子刘弗陵为太子,是为昭帝,而皇帝也将太
子的亲母弋夫人赐死,其原因是“往古国家所以乱由主少母壮也”。而霍光等即被托“
行周公之事”。
    为什么一个如此精明强干万机独断的君主,到处置立嗣继统的时候,如此愚暗而没
有主张?甚至父子以兵戈相见,贻祸军民?这断不是刘彻和刘据两从间单独的问题,而
与武帝所一手布置的西汉帝国有关。
    武帝刘彻承文景之后,继续中央集权。公元前127年饬诸侯推恩分子弟邑,令各
条上。122年又由削藩引起淮南王和江都王反叛,削平之后,“列侯豪杰死数万”。
公元前112年又因诸侯供奉皇室的酬金成色不合及不如额,夺爵者106人。自高祖
以来封侯者至此罢免殆尽。而武帝用桑弘羊,东郭咸阳,孔仅理财,不能被我们轻率地
视作“商人参政”。他们并没有利用商业组织及商人资本去增进政府的功能,也没有利
用政府威权去扶助商业之发展,以便扩大兹后的财源。而鹿币算缗平准均输等无一不是
临时筹款的办法,用作军需的消耗。这样一来,皇帝高高在上统制约五千万到六千万的
人民,当中没有一个有效的中层机构或根据地方沿革,或倚赖经济利害,作上下间的枢
纽。即太守刺史也无非皇帝的代表,各地选举孝廉,也仍只能承奉中枢的意旨,因此皇
帝的作为,更只能扩充及保障自身的权威。这种情形,表现着中国传统君主专制的一个
最大弱点。
    钱穆曾说:“中央恭俭无为之治,不能再掩塞社会各方之活气。”汉武的办法,那
是利用一种运动,代替组织之不足。如果各地参差不齐,又无法扶植他们作不均衡的发
展,则全面动员,经常活动,也可以算作一种出路。有人就说他“鹰击为治”。他自己
也曾对卫青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等如今人所谓“将问题外界化”。
    只是汉武平定南越,进兵朝鲜,加兵于西南夷,用张骞通西域,凡是本于历史地理
上中国传统威力能及之处,都已到达,或已超过。而他八次攻匈奴,也已用尽人武部兵
力。游牧民族与汉民族作战,有中国不能企及之处,在于他们平时战时,都是骑兵,无
须动员。他们进攻或剽窃,经常获得战果。中国之征匈奴,有如御史成进所云,“从之
如搏影”。公元前119年刘彻之攻匈奴,可算是汉军一大胜利,但是如时人所说,“
千里负担馈馕,率十余钟致一石”。以致出塞官私马14万匹,辎重不计,入塞不满3
万。到武帝末年,“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千夫,征发之士益鲜”。也就是
很多百姓早已出钱免役,到征兵时连下级军官军士级以下的人员都不容易凑数了。
    武帝的力量全靠这对内中央集权对外经常征伐支持。他治下之道不拾遗,乃是在严
格捕盗法令下,一次株连几百人以至近千人的威势下逼成,如此已半个世纪。一到他的
运动发生困难,他的组织上的弱点也容易给人看穿。在这时候发生继承问题,不仅他自
己感到为难,他的臣下左右,也都在私下窃议自身祸福。迷信与误会,以及刘彻刘据个
性之不同,再加以官僚间动辄人事僵化的趋向,只更助成其家庭悲剧。
    然则中国政治上的初期早熟,不待经济与法制的组织力量之展开,已如前述。汉武
帝登极之三年,即公元前138年,“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的事实,已出现
于官方纪录。也就是表现着自然的力量无可推避,因治水与救荒,中国即须组织大帝国
对付,武帝本纪内也常有忧水患忧灾荒的叙述。而北方绵亘两千多里的国防线与“15
英寸雨量线”吻合。线之西北,经年雨量不及15英寸,无法经营农业,只是游牧民族
出入之处,这威胁也强迫中国统一对付。刘彻用卫青霍去病“度幕”(贯穿沙漠地带)
,不失为军事史上的壮举,只是他想消灭匈奴的希望,却无法实现。兹后15英寸雨量
线间两方的厮杀,还要继续约2000年,直到康熙帝以新式火炮打败噶尔丹迫他自杀
,才解除了游牧民族骑兵的优势,可见得历史并非全是人为,我们2200年后叙及秦
皇汉武更无法忽视天候地理因素之重要。
[color=red]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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