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洁然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就走了。雅晴仍然站在雨中,等待他邀请她进去,她又湿又冷又怕又沮丧。她忽然懂得了一些万洁然的意思,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绝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树下扣弦而歌的那个热情的天才,而是个陌生人,她几乎完全不了解他,他的身子像尊铁塔,他的脸色冷得像块寒冰。“我说过,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其势汹汹的说:“你为什么还要找我?”“因为——因为——”她咬咬牙冲口而出。“我们之间并没有完,我来这儿,向你解释,我不能让桑尔旋那样躺在那儿,我必须帮助他,即使他是个陌生人,我也要帮助他!”  “他不是个陌生人!他是个在追求你的男人!”
  她呆呆的望着他。“你在吃醋了。”她说。
  “哈!”他怪叫,脸色铁青,眼神凶暴:“我吃醋!我他妈的在吃醋!你讲对了,我是在吃醋!别以为是你的女性魅力或是什么特点让我吃醋!别自作多情以为我爱上了你!我唱那些歌根本不是为你,而是为那些听众,那些掌声!他们喜欢听这类的歌,我就唱这类的歌!你说我吃醋,也有道理,因为,你当时选择了有家世,有学问,有品德的上流绅士,而放弃了那个天生的坏种,那个不务正业,不学无术的流氓!”“不是的!不是这样!”她急切的说:“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现实,那么虚荣,那么……”
  “好的!”他打断她,冲出门来,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来:“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房间!”
  她睁大眼睛看着,房里相当阴暗,一股潮湿的、腐败的霉味扑鼻而来,房里有一张木板床,上面杂乱的堆着一床脏兮兮的破棉被,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地上堆满书籍、乐谱、吉他、报纸……和各种杂物,然后,就是四壁萧然,再有,就是屋顶在漏雨,有个盆子放在屋子正中,在接雨水,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发出单调的、规则性的“噗噗”声。
  “很有诗意吧?”万皓然说:“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很有诗意吧!这里是我的家。隔壁躺着我的母亲,因为风湿病发作而不能动,我的妹妹只好去帮人洗衣服。而你,娇贵的小姐,你昨晚弄砸了我惟一的工作,寒星把我解聘了。”
  她看着他,头又开始撕裂般疼痛起来。她急急的、热心的、激动而真挚的说:“万皓然,这并没有关系,贫穷不是克服不了的敌人!你有天分,有才华,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改变环境!听我说,万皓然,桑园当初也是桑尔凯他们的父亲赤手空拳建造的……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盖一座桑园!”
  “哈!”他怪笑着:“梦娃娃!”
  梦娃娃?她怔了怔,憋着气,忍耐的说:
  “不,万皓然,我知道你叫桑桑梦娃娃,桑桑或者是个梦娃娃,我不是。万皓然,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要轻视桑尔凯和桑尔旋,他们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认真,他们并不完全靠父亲留下的事业来撑场面,他们是……”
  “住口!”他厉声喊:“我知道他们优秀,他们伟大,他们努力,他们是杰出青年!所以,去找他们!去选他们!何必跑到我这个流氓窝里来!你走!你给我马上走!”他指着门口,脸上的肌肉扭曲,眼色凌厉而冷酷,他吼得那么响,震得她的耳鼓都痛了。她立刻知道她又错了,她不该提起桑家兄弟,不该用他们来举例。她挣扎着,头昏昏而目涔涔,心里有种深刻的、惨切的悲哀。桑尔旋曾愤怒的叫她去找万皓然,那个英雄,那个明星!万皓然却愤怒的叫她去找桑尔旋,那个伟人,那个杰出青年!“万皓然,”她凄切的说:“你不要生气,请你别生气!我希望能帮助你……”“帮助?”他更怪声怪气起来:“你有没有弄错?我万皓然从小自己打天下,我会需要你这个娇小姐的帮助?你不要让我把牙齿笑掉!”“不。”她固执的说:“你需要帮助,你又孤独又寂寞又自卑,你像个飘荡的游魂,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标,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你需要帮助。就算我是个梦娃娃,让我帮你去做梦,有个作家说过,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万皓然,”她把发热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迫切的说:“允许我帮助你!”他像触电般跳起来,涨红了脸:
  “我是没有梦,我是什么都没有!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最讨厌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偏偏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昨晚我已经说过,我要和你断绝交往,你为什么还要缠住我?你是白痴吗?你看不出来我对你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你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假若你认为我爱过你,那你是疯了!你对我,只是桑桑的影子,现在,趁我把你丢出去之前,你这个扮演天使和女神的小丑,你走吧!你走!走!走!”她仓促后退,再也无法在这小屋子里待下去,再也无法在这诟骂和侮辱中待下去。她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就逃出了这小屋,就像她早上逃出桑尔旋的房间一样。
  雨更大了,哗啦啦的下着。她开始奔跑,茫无目的的奔跑。她的脚踩进了水中,她跑进了树林,树枝勾住了她的衣服,她跌倒了,她再爬起来。她的手指被荆棘刺伤了,在流血了。她的白长裤已经又湿又脏,她的头发水淋淋的披散在脸上。她跑着,跑着,跑着……最后,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跑,因为,她的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她眼前全是星星在闪耀,在跳舞。她耳边像敲钟似的回响着桑尔旋和万皓然两人给她的咒骂,她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但是,她脑子里还有一句对白,一句清晰而恼怒的对白:
  “……你要杀了奶奶吗?……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是的,她不能走,她要去演戏。
  她就这样跌跌冲冲,跄跄踉踉的奔进了桑园,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她听到惊呼声,听到奶奶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怜爱的狂呼声:“桑丫头,你怎么了?”
  “奶奶!”她抓住了面前那双粗糙的、满是皱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块浮木一般。“奶奶!”她呼唤着,努力想阻止自己的头痛,努力想集中思想:“奶奶!我想………走,我……没有走,我回来……演完我的戏!”
  她倒了下去,最后的意识是,奶奶在一迭连声的狂喊:
  “打电话给李大夫!打电话给李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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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哪条小径上,她才迷糊起来,自己要到那儿去呢?雨珠打在她身上,很快的濡湿了她的头发,她耳中好像又响起一个歌声: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
  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树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动,
  凤凰木一直一直一直的那么潇洒……”
  哦!她明白了。她要去找万皓然。
  万皓然会了解她为他受的委屈,万皓然会懂得她的茫然无助,万皓然是世界上最懂感情的人,他会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些纷扰和屈辱。她快步的走着,心里乱糟糟的,几乎是在凭一种直觉,而不是凭感情或思想。在这一瞬间,她是个受了挫折的孩子,在一个人这儿受了气,只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去找安慰。噢,她要去找万皓然。万皓然会了解她,万皓然会疼她,万皓然会安慰她!
  梧桐树下空空如也,小树林里也静悄悄的。是的,谁会在雨天跑到梧桐树下来?她要去找他,到他家里去找他!转了一个方向,她穿过小树林,她知道这儿有条捷径,可以通往那些违章建筑的木屋区。万皓然告诉过她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他说政府要把它们拆除,改建市民公寓……她奔过了小径,地上全是泥泞和落叶,她那白色的裤管已经又湿又黑了,她的头发上滴着水。她终于找到了那片住宅。
  一间又一间的小木屋毗邻而建,密密麻麻的像许多杂乱堆积着的积木。地下是厚厚的泥浆,大大小小的泥潭,她踩了过去,裤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泞里。许多小孩在雨中踢着足球,浑然不管那地上的积水和天上的雨雾,一个球飞上了她的胸口,打得她好疼好疼,毛衣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渍。
  “对不起哩!”孩子们嚷着。
  她没有生气,只是焦灼的问:
  “万皓然住在什么地方?”
  “那边!那边!那边!”十几只小手指着十几个方向。她困惑了。
  有个年轻女人走近她,她手里拿着个大铝盆,盆里是才洗过的衣服。她这才注意到,空地上有个水龙头,许多妇女正在那龙头下洗着衣服。难道,这么多住户只有一个水龙头?她迷惑的看着。“我们要共用水龙头。”那年轻女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本来,市政府也决定要改善这儿的供水问题,但是,房子反正快拆除了,自来水厂也就不管了。”
  她正视着这年轻女人,思想和理智都回来了。这年轻女子大约只有二十几岁,长得似曾相识,那浓眉,那明亮的眼睛……她心里恍恍惚惚的,那女人笑了笑。
  “我是万洁然。”她说:“我听到你在找我哥哥!”
  哦。她恍然大悟,明白她为什么看来如此面熟了,他们兄妹长得很像。她注视着万洁然,穿着件简单的棉布洋装,已经被雨水淋湿了,她奇怪她居然不怕冷。
  “你哥哥——”她有些紧张的问:“在家吗?”
  “在。”万洁然打量着她,目光和万皓然一样的锐利。雅晴觉得她已经看穿了她,一个淋着雨来找男人的女人,她会轻视她吗?她的脸在发烧了。“跟我来!”万洁然说,不经心的加了句:“你很像桑桑。”
  “哦。”她一怔,本能的问:“你认识桑桑?”
  “当然。”万洁然盯着她。“她一度是我哥哥的女朋友,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她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把她拉到屋檐下,让她不会淋到雨,她很深刻的注视着雅晴:“为什么要找我哥哥?”她单刀直入的问。“哦!”她瞪大眼睛愣在那儿。“唉!”万洁然轻叹了一声,那水灵灵的眼睛里充满了智慧。“我哥哥是个天才,他会弹吉他,会唱歌,还会——吸引女孩子。总有女孩子找他,从他十六岁起,就有女孩子找他。他跟她们每一个玩,但是不动真感情。直到他遇见桑桑……”她顿了顿,紧紧的注视她,忽然问:“你就是雅晴?那个到桑家来冒充桑桑的人?”
  雅晴的心怦然一跳。“他告诉了你?”她问。
  “是的,我们兄妹之间没有秘密。”她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真切的寥落与无奈。“如果我是你,”她清晰的说:“我会离他远远的!”雅晴的心又怦然一跳。
  “为什么?”她问。“我们兄妹……都是在强烈的自卑和耻辱中长大的,尤其哥哥,他受的苦难比我多,他又有天才,于是,他也骄傲。你不会了解一个又骄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么?他……”她对她深深的摇头,亲切而诚恳的说:“他不是你心目里的神。他心中有个魔鬼,那魔鬼始终在折磨他,使他变得暴躁而凶狠。他不适合你,就像当初不适合桑桑。”她凝视她,问:“真要见他吗?”“要。”她迷茫的说。“好。”万洁然带她走往另一幢木屋,绕过正门,她拍着旁边的一扇边门,嚷着:“哥哥!有人找你!”
  木板门“呀”的一声开了,万皓然只穿着一件运动衫,赤着胳膊,挺立在门口。一眼看到雅晴,他的眼光就锐利而阴沉起来,他的脸板着,没有喜悦,没有惊奇,也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的关怀和柔情,他怒声问:
  “谁要你来找我的?”“是我自己。”雅晴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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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第二天早上,雨在窗玻璃上清脆的敲着,窗外的风在呻吟叹息。一夜无眠,雅晴披衣下床的时候只觉得头重脚轻,脑子里像有一百个人,在用锤子剧烈的敲打,震动得她每根神经都痛。她跌跌冲冲的去浴室梳洗,镜子里的人把她自己吓了一跳。那么苍白,那么瘦削,她在一夜之间就憔悴了。眼睛是浮肿的,面颊是深陷的,下巴显得更尖了。她用冰凉的水扑上了脸庞,试着让自己恢复一些精神。可是,不行,她的头痛得她不能不弯下腰去,用手抱住脑袋,痛得她的胃都在翻搅,使她几乎想呕吐。

  我是感冒了,她想,昨晚从“寒星”冲出来时,没有穿外套,而天气早就变得好冷了。她最好是回到床上去,她看来神色坏透了。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个忙碌的日子,她有好多事要做,首先,她要去看尔旋。

  她费了半小时来梳洗化妆,她特意扑了点胭脂,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她把头发刷得又黑又亮,穿了件粉紫色的套头毛衣和白呢长裤。走出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很有信心了,她要告诉尔旋一些事。告诉他,她一直是那么关心他的,她不要伤害他,她喜欢他………告诉他她有多抱歉,告诉他她了解他的感觉,但是……但是……我不能和万皓然绝交,桑尔旋,你有奶奶,有哥哥,有兰姑,有温暖富裕的家庭,万皓然却是个孤独飘荡的游魂!桑尔旋,请你给我时间,不要逼迫我,如果我必须在两个男人中选一个,你要给我时间,让我更深的认识你们,也更深的认识自己,否则,这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尔旋,相信我,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并不小,否则,我怎会在必要的时间仍然扑奔了你?是的,她忽然愣住了,认真的问着自己:你为什么扑奔了他?因为他受伤了?因为他在流血?还是因为他确实在你心里的份量超过万皓然?

  她的头更痛了,她不能思想。推开房门,在走廊里,她就碰到匆匆忙忙奔来跑去的奶奶,她一把抓住雅晴,急切而怜惜的报告着:“桑丫头,你知道吗?尔旋昨晚撞了车,撞得他头破血流,我就说呢,那车子开得飞快,怎么可能安全呢!唉唉!真要命,真把我吓坏了!”“他——他——”雅晴结舌的、困难的问: “他现在怎样?在睡吗?好些了吗?”“李大夫说他没妨碍,躺两天就好了,他们怕我知道,居然让他在书房里躺了一夜,刚刚我们才把他扶到卧房里去了。你猜怎么,”她拉着雅晴的手,在怜惜中笑了。“他绑了满头的纱布,眼睛也肿了,脸也青了,他还跟我说笑话呢!他说,奶奶,你别担心,我这个人是铁打的,别说一个小小的撞车,就是用钢锯来锯我,也不见得锯得开呢!你瞧这孩子!”

  那么,他又能说笑话了,那么,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那么,他不再生气了。她立刻放开奶奶,转身向尔旋的卧房里跑去,一面急促的说:“我看看他去。”尔旋的房门开着,兰姑正在那儿整理着尔旋的床单被褥,一面和尔旋说笑。雅晴毫不思索的冲了进去,兰姑抬头看到雅晴,立即识相的转过身子,笑着说:

  “噢,小桑子,你来陪陪你二哥,兄妹两个好好谈呵,可不许吵架!”兰姑对雅晴鼓励的一笑,转身就走出了房间,细心的关上房门。雅晴停在尔旋的床前了,他看来还不错,虽然头上绑着绷带,气色已经比昨晚好多了。她凝视着他,用手指怯怯的去抓着棉被一角,下意识的卷弄着那棉被。她有几千几万句话要说,但是,他的眼色怎么忽然就阴暗了呢?刚刚兰姑在这儿,他还在笑呢!现在,他那受伤而肿胀的嘴唇紧紧的闭着,瞪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冷漠,这眼光像一根鞭子,重重的抽在她的心脏上。她的头好痛呵!她真希望能阻止这头痛!

  “尔旋!”她沙哑的开了口。

  他立刻转开头,把脸对着墙壁,狠心的闭上了眼睛。

  她张着嘴,怔在那儿。她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她知道他不要听!他根本不想听,这种冰冷的态度像对她兜头浇上了一盆冷水,她浑身都像冰一样冷了。

  “你……还在生气,”她喃喃的说,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讲什么。“又……又不是我要他打你,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凶,也不会引起这场混战……你……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那么,我……我……”她觉得眼眶又湿了。“我回家去!”

  他转回头来了,他的眼光愤怒而凶恶。

  “你回家去?”他喘着气,低哑的说:“你把一切搅得乱七八糟之后,你就预备撒手不管,回家去!你想杀了奶奶吗?你这个无情无义,没有心肝,没有责任感,没有道义的混蛋!你真是个好学生,你虽然没有跟万皓然学吉他,却学会了他的冷酷残忍和卑鄙!不!陆雅晴,你不许走,你要把你的戏演完!”她的身子晃了晃,天气很冷,她却觉得额上在冒汗。她想思索,想说话,可是,她根本无法思索,她费力和自己的眼泪挣扎,费力和自己的头痛挣扎,费力和尔旋那不公平的 “责备”挣扎……“万皓然并不冷酷残忍,也不卑鄙!”她好不容易,总算说出一句话来。“你这样说,才是冷酷残忍的……不要因为他打伤了你,你就……”“请你出去!”他恼怒的低吼着。

  噢,不要!不要!我并不是来和你辩论万皓然的为人,我更不是来找你吵架的!她心中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而炙热,背脊上却像埋在万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尔旋,”她挣扎着说:“我……我要告诉你……”

  “不用!”他飞快的说:“我想,我已经认清楚了你!你最好不要再来烦我!从此,你只是我雇用的一个职员,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除了你必须在奶奶面前扮演桑桑以外,你愿意和任何妖魔鬼怪交朋友,都是你的事。我很抱歉,”他咬了咬牙,“我破坏了你昨晚的欢乐!”

  她看了他一会儿。所有要说的话都不必说了!她只是他雇用的一个职员!所有内心深处的言语,所有的柔情关怀和歉意……都用不着说了!他已经认清了她:一个和妖魔鬼怪交朋友的,没有心肝、道义、感情的混蛋!他已经认清她了!不用再说了,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她闪动睫毛,为自己眼中的泪雾生气,然后,她僵硬的转过身子,向门口奔去。她恨自己为什么要走进这房间,恨自己为什么要自取其辱。她转动了门柄,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雅晴!”她停了几秒钟,想回头,想扑进他怀中痛哭一场。但是,这一定是她的幻觉,他不会用这样充满感情的声音呼唤她,这是她的幻觉!他恨她,他轻视她,他侮辱她,她只是一个雇用的职员……她打开了房门,很快的出去了。

  她一直跑下楼,心里有个茫然而急迫的念头,她要逃开这幢房子,她要逃开桑尔旋!她穿过了空无一人的客厅,再穿过雨雾纷飞的花园,打开大门,她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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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瞒得住奶奶,尔旋的伤也瞒不住。”他说:“我等会儿把尔旋的车开到修车厂去换坐垫,明天告诉奶奶,他出了件小车祸,窗玻璃碎了,打在身上。”他环视每一个人。“大家最好说法一致。”他的目光停在雅晴身上。“你似乎可以把你这身乱七八糟的衣服换掉!”他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雅晴还在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她走向尔旋的床边,低头看着他,她想告诉他,她有多抱歉,她有多难过,她有多焦虑……她的泪珠滴在他手背上,他立刻睁开了眼睛瞪视着她。“尔……尔旋。”她哭泣着说:“都是……都是我不好……我……我………”“滚开!”他低声说:“去找你的英雄!去找你的明星!去找那个会弹会唱的天才!去!我说过,桑家的人从不求人,我已经求过你两次,不会再求第三次!走开!离我远远的!桑尔旋或者会需要爱情,但是,却绝不会需要同情!你走!我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你!”她哭着奔向房门口,立即,兰姑冲过来,用手环抱住她的肩膀,安慰的拍着她的背脊:

  “孩子,别伤心,”她好心的说,声音也酸酸楚楚的。“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受了伤,他神志不清,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兰姑,你不了解!雅晴的心在痛楚着,在绞扭般的痛楚着。他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认真的!他挨了揍,战败的不止是身体,还有意志。兰姑,你不懂。她抽噎着,只吐出一句话来:“他……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打开房门,她冲了出去。

  跑上了楼,进了房间,她在镜子前面审视着自己。老天,她多狼狈,多糟糕!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那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那满身的血迹,那撕得支离破碎的衣服………她望着自己,蓦然间,耳边响起了万皓然在“寒星”所说的那句话:

  “雅晴,如果你现在选择了他,我和你立刻断绝来往!”

  不不不!她对自己摇头,疯狂的摇头,让头发整个披散在面颊上。镜子里的人像个疯子。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慢慢的握起一把梳子,她下意识的刷着头发,对自己说:

  “他也不是认真的,他也失去了理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瞪着镜子,镜子里有对充满惊惧和疑惑的眼睛,她看了半天,才知道那是自己的眼睛,她轻声说:“你错了。雅晴。他也是认真的。你遇到了两个世界上最倔强的男人,你在一个晚上之间,失去了他们两个!”

  怎么有人可能在一个晚上之间,失去了两份感情?这两份感情,原都如此深切,如此强烈,如此真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抛下梳子,走到床边,软软的躺了下去,把面颊深深的埋在枕头里。不行!她在枕头中辗转摇头,明天,我要去跟他们解释,明天,大家就不会这么激动了,明天,我要改变这种情势,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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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他不该攻击万皓然。雅晴的背脊又开始僵直起来,她对他的同情和柔情全飞走了,她紧盯着他,声音幽冷而清脆:  “他不是流氓,也没有人诱惑过我。你放开我,让我去!你管不着我!”“我管得着,”他狂怒而激动了,激动得失去理智:“你是我的妹妹,你要跟我回家!”
  “不不不!”她嚷着。“我不是你妹妹,你少管我!放开我!”
  “我不能放你!”他哑声低吼,眼睛涨红了。“再任凭你自由下去,你会失去理智!跟我走!”
  “不!”“跟我走!”“不!”歌声停了,吉他声停了。万皓然放下了他的吉他,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尔旋的衣领上,冷冰冰的,打鼻子里哼着说:“放开她,她不欢迎你光临!”
  桑尔旋抬头看着万皓然。他的声音幽冷而清晰:
  “你已经杀死过一个桑桑,是不是准备再杀第二个?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知道你已经快变成一个职业刽子手了吗?你专门扼杀那些最最纯洁稚嫩的生命……”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蓦然间,万皓然一拳就对着桑尔旋的下巴挥过去。他打得那样用力,尔旋的身子直飞出去,落在后面的桌子上。一阵大乱,一阵惊呼,一阵唏哩哗啦乒乒乓乓的巨响,桌子倒了,杯子、碟子、糖罐、奶杯……全撒了一地,摔成粉碎。雅晴尖叫着,不停的嚷着:
  “不要打!不要打!万皓然,求你不要打……”
  可是,尔旋站起来反击了,他也一拳揍上了万皓然的肚子。战争是开始了,而且,一开始就无法收拾。他们两个像两只已被激怒的野兽,彼此都想撕碎对方,彼此都想吃掉对方,彼此都想毁灭对方……雅晴立刻发现,桑尔旋完全趋于劣势,因为,那些观战的年轻人也疯狂了。他们高叫着,又鼓掌又呼啸,不停的喊:“万皓然,揍他!万皓然,加油!万皓然,用力!万皓然,打得好!万皓然,左勾拳,万皓然,用腿,踢他!踹他……”这儿是万皓然的地盘,这儿充斥了万皓然的歌迷和拥护者。雅晴发现,只要尔旋一倒下去,总要吃一些暗亏,有人去踩他的胳臂,有人踢他的腿,甚至有人扯他的头发,按住他不让他站起来……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在几分钟之内,雅晴已经看到血从尔旋的嘴里、鼻子里涌出来……她尖叫,不停的尖叫:“不要打!不要打!求你们不要打!住手!万皓然,你在谋杀他!住手!万皓然………”
  但,她的尖叫声淹没在那些疯狂的群众声里了。咖啡馆的经理老板全出来了,但是,场面早已无法镇压。就在这时,警笛响了,有人报了警,那些年轻人大喊着:“警察来了,万皓然,快跑!”
  同时,他们一个个纷纷夺门而出,场面更加混乱了。混乱中,万皓然已经一把抓起自己的吉他,一面冲到雅晴身边,抓住雅晴的胳膊,急促的说:
  “我们快走,我有前科,不能被他们抓住!”
  不!雅晴望着那躺在地板上流血的尔旋。不能把他一个人这样扔在这儿不管。她挣开万皓然,奔向尔旋。她听到万皓然坚决而有力的说了句:
  “雅晴,如果你现在选择了他,我和你立刻断绝来往!”
  她惊愕回顾,眼里充满了泪水。但是,她不能让尔旋躺在这儿流血至死,也不能让他被警察捉去。她不能丢下尔旋不管,她绝不能!她想解释,可是,没有时间给她解释,她继续冲向尔旋,万皓然毅然的一挥头,转身就消失了踪影。她匆匆的扶起了尔旋,急急的说:
  “起来!尔旋,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尔旋抓着她的手,费力的撑起了自己,他的胳膊重重的压在她肩上,她挺直背脊,用力撑着他,他们走出了那乱成一团的“寒星”。几分钟以后,雅晴已经跟着尔旋坐进了他那部雷鸟。尔旋发动了车子,他还在流血,整个衣襟上全染上了血迹。他驾车驾得像个醉汉,车子歪歪斜斜的冲出去。远离了是非之地以后,他把车子停在郊区荒僻的路边,头无力的垂在方向盘上。雅晴立刻扭亮了车里的灯,她被那些血吓怔了。他全身都是血,她自己的衣服上也是血,这晚,她偏偏穿的是件白色麻纱的洋装,她原有件同色的薄呢外套,慌乱中,她的外套也没带出来。现在,她那白麻纱的洋装上沾了无数的血迹,斑斑点点,鲜红刺目,她觉得头晕目眩而心慌意乱起来。从小,她就怕见血,血使她反胃而且昏晕。可是,理智和感情征服了她的恐惧,慌忙的,她伸手去扶起尔旋的头,发现他的嘴唇裂了,鼻子破了,大量的血正从他鼻子里流出来。她找自己的手帕,才发现连皮包带手帕都遗留在寒星了。她不假思索的低下头去,撕开自己的裙摆,她用它按在他的鼻子和嘴唇上。她颤抖的、含泪的叫:
  “尔旋!”“嗯。”他哼着。还好,他没有死,没有晕倒。她看着那幅白麻纱迅速的被血浸透,她哽塞着说:“听着,尔旋,你必须去医院,我……我不会开车,你……能开车到医院吗?否则,我下去拦计程车!”
  “不要动!”他含糊的哼着。“我死不了,我也不去医院!”
  “可是,你在流血……你……你……”她哭了,又急又怕又难过,眼泪不住滚出来。她抽泣着,再撕了一块衣襟,去堵住他的鼻子。“你……可能受了内伤,可能断了骨头,你的脸色好白,尔旋,求你……你要去医院……”她哭得更凶了。“求你!”“收起你的眼泪!”他恨恨的说:“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也不需要你的同情!我说过了,我死不了!”
  他用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发动了车子。她惊愕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像纸,那眼神里的恨意和愤怒却使她打了个冷战。她想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可是,眼泪就是不听命令的滚出来。她低下头去,继续撕着自己的裙摆,抽噎着把那白麻纱递给他。她不敢再说话,也不敢解释,只怕任何言语都会更深的触怒他。我不想伤害你,尔旋,她心中在狂喊着,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我一直那么喜欢你,怎么会忍心伤害你!车子歪歪倒倒的开进了桑园,停在大门前。雅晴哭着去扶他,想把他扶出车子,他挥手就摔开她了,筋疲力尽的靠在椅垫上,他咬牙说:“我不用你帮忙!去叫兰姑来,叫尔凯来。如果你吵醒了奶奶,我会掐死你。”她闭了一下眼睛让成串的泪珠无声的坠落在那撕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奔进大门,她叫醒了兰姑和纪妈,在她们惊慌失措的凝视下,只哭着说了句:
  “尔旋在车里,他需要医生。”
  然后,她又去叫醒了尔凯。
  尔旋被抬进了他书房,他们不敢上楼,怕惊动奶奶。半小时后,李医生已经接到电话,带了一位外科医生来了。雅晴站在一边,看着两位医生忙着给他上药,包扎,她这才发现他的头上还被碎玻璃划了个大口子,手臂上有几乎十公分长的裂口。浑身伤痕累累。医生缝好了伤口,洗干净了血迹,抬起头对吓坏了兰姑和纪妈说:
  “还好,都是些外伤,他不会有事的,我留下了止痛药,最好有人陪着他,如果痛得厉害,就给他止痛药。别担心,”医生微笑着:“没有骨折也没内伤,他只是流了太多血,我保证,几天后他又会生龙活虎了。”
  医生走了。纪妈清理掉了所有的脏衣服和带血的棉花绷带。尔旋躺在那本来就可当床用的两用沙发上,神志清醒,却四肢无力的闭着眼嵩尔凯关上了房门,他严厉的看着雅晴,问:
  “怎么回事?”“他……和万皓然……打架。”她抽噎着说,泪珠仍然不听命令的滚落。“为了你?”尔凯像在审犯人。
  “是……是的。”她吸着鼻子。
  尔凯狠狠的看了她一眼,就掉头去看兰姑和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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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10节[/url]                               
  那晚,“寒星”和往常一样高朋满座。
  雅晴也和往常一样,坐在靠墙的一个位子里,喝着那浓洌而略带苦味的咖啡。自从常来寒星,她才了解咖啡那种苦中带甜的滋味。万皓然也和往常一样在唱歌,唱许许多多古怪而迷人的小歌。当桑尔旋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唱一支令雅晴心醉的歌,他说歌名叫《有个早晨》:
  “有个早晨我坐在一棵梧桐树下,
  不为什么只是弹着我的吉他。
  她忽然从晨雾间向我奔来,
  露珠儿湿透了她小小的鞋儿,
  晨曦染亮了她乌黑的头发。
  她带着满脸的光彩向我诉说,
  一些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疯话,
  我不该听她,我不该看她,我不该理会她,
  (可是呵,见鬼的!)我听了她,我看了她,我理会了她,
  从此我眼前只是闪耀着那早晨的阳光,
  那金色的阳光早已将她全身披挂!”
  他唱着,他唱这支歌的时候根本没有看雅晴。但,雅晴已为那歌词而醉了,用她全心灵去体会他那句“那金色的阳光早已将她全身披挂”的意义。她觉得心跳,觉得狂欢,觉得满心都闪烁着金色的阳丘
  就在这时,桑尔旋进来了。
  雅晴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站在门口,对那喧闹纷杂的咖啡馆环视着,找寻着。他找到了雅晴,毫不犹豫的,他对她走了过来,排开那些拥挤的人群,他径直走向她,径直在她对面坐下来,甚至不理会那儿还放着万皓然喝了一半的咖啡。
  “看样子,你的日子过得很丰富!”他冷冷的说。
  雅晴皱了一下眉,烦恼着。
  “不要来找麻烦,尔旋。”她说:“我想,我有自由来咖啡馆喝杯咖啡吧!”“当然,你有自由。”尔旋闷声说:“但是,奶奶已经在疑心了,我希望你并没有忘记,你来桑园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
  “哦!”她一怔,有些不安,有些担忧,而且有了份微微的犯罪感。是的,她这一阵子,昏昏沉沉的什么都没注意,每晚吃完晚饭,就急着往外跑。奶奶,我要进城去!奶奶,我去看电影!奶奶,你早些睡!奶奶,我出去散散步……奶奶的眼睛是半瞎了,耳朵是半聋了,但是,她的心智可能比任何人都清晰。“哦!”她再哦了一声,咬咬嘴唇:“是奶奶要你来找我的吗?”“奶奶没有要我来找你,她只是把我和大哥都叫到面前,问:桑丫头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
  “噢,”她烦恼的握着咖啡杯,“你怎么说?”
  “我说——”他深呼吸了一下。“桑丫头这次回来,不再是十八九岁的小毛孩子,她的思想感情应该都已经成熟了。我要奶奶放心,迷过一次路的孩子不会再迷第二次!但是,”他扫了万皓然一眼,他仍然唱着他的歌,对于桑尔旋的出现,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想我错了。”
  “你是错了!”她冷漠的接口,因为他语气中对万皓然的“歧视”而生气了。“是吗?”他怀疑的问。
  “我不会迷路,”她说:“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真的吗?”他再问,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
  “真的。”她避开他的眼光,去看万皓然。
  万皓然刚唱完一支歌,大家掌声雷动,照样的尖叫,笑闹,呼啸,拍着桌子,叫安可。万皓然对大家鞠躬,然后懒懒的调着弦,一面漠不经心似的看着雅晴和桑尔旋。雅晴随着大家鼓掌,笑着,给予了万皓然热烈的注视和微笑。于是,万皓然又唱起那支名叫《一直》的歌。这支歌是那些年轻人最爱的,大家疯狂的和着,疯狂的帮他打拍子,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女生挤上前去,丢了一朵玫瑰花在万皓然的怀里。大胆呵,今天的女孩子!雅晴有些紧张的看着万皓然,看到他在一阵急促的和弦中,让那朵玫瑰花落到地上去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微笑了。桑尔旋的手突然重重的盖在她手上。
  “跟我回去!”他命令着。
  她一惊,本能的抗拒了。
  “不!”她说。“跟我回去!”他重复着,命令的意味更重了。“不是为我,是为奶奶!”她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
  “奶奶早已睡了。”他握紧了她的手,握得她发痛了。
  “好,”他吸着气说:“是为我!跟我回去!”
  “不!”他伸手来扶她的下巴,因为她的眼光始终不肯和他接触。他握住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那转动不停的头。
  “看着我!”她被动的看着他,在那暗沉沉的灯光下,在那氤氲的烟雾中,她忽然惊觉到他的憔悴和消瘦。这使她的心又蓦然一阵抽痛,她做了些什么?是她使这张年轻漂亮的脸孔变得如此抑郁吗?她还记得跟踪她的那个桑尔旋,在“花树”里的桑尔旋,第一次吻她的桑尔旋……老天哪!这是第一个闯入她心扉深处的男孩子,事实上,他还是那么打动她,他那憔悴的眼神依然让她心痛,那么善良、真挚、温柔而细腻的桑尔旋!可是,你不能命令我,你不能轻视别人,你要让我选择!“我有很多很多话要和你谈,”他低语着,带着股请求的意味:“跟我回去!算我求你!”
  “我们已经谈过太多太多话了,”她低哼着。“我连你的祖宗八代都背清楚了,我想,我们不需要再谈什么了。该谈的,都谈过了。”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紧捏着她的下巴。
  “你和桑桑一样,被这个流氓所诱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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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说话,她确实没说话,可是,泪水静悄悄的涌出了眼眶,静悄悄的沿着面颊滚落了……泪水滑过面颊,流在他那盖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听到“嗡”的一声轻响,吉他落到地下去了,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太阳出来了,一线金色的阳光闪耀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看不清楚对方了。然后,她感到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她的眼睛上了,那么轻柔,那么细腻,一点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热。他温柔的,做梦似的吮去了她的泪痕。她身不由主的贴近了他,贴近了他,紧紧的钻进他怀中,她的手臂环绕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推开她,受惊似的抬起头来,粗暴的、生气的说:
  “快走!”她睁眼看着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树梢中闪着无数阳光的光点,刺痛了她的神经,同时,她心中闪过一个名字:桑尔旋!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脏,使她浑身掠过一阵震颤。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面前这男人有股强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去分析自己。“不。”她轻声的说。“我不希望历史重演!”他的呼吸重浊,声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不。”她再说。“我为什么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他问。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艰涩而困难的说:“你一定要问吗?桑家兄弟发现了我,他们给我很高的待遇,雇我来扮演桑桑。我需要这笔钱和那些好华贵的衣服鞋子………我来了。是……从一个‘鬼地方’来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阳光。她感到阳光直射在她的眼睛里、面颊上、头发上和嘴唇上。她喉咙中又开始发干发涩,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聪明又敏锐的。“我值得你为我撒谎吗?”他的声音响了,他把她的脸转了回来,死盯着她的眼睛他那阴鸷的眸子里闪耀着火焰。“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你有一对纯洁而明澈的眼睛有光滑细嫩的皮肤,有灵巧细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与热情的个性………不,雅晴,一个具有这么多优点的女孩,不会来自一个‘鬼地方’。”“你可能对了。”她点点头。“思想”又开始活动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组织了。“那要看我们对‘鬼地方’三个字所下的定义。是不是?你认识过自己吗?万皓然?你知道你并不漂亮吗?只是见鬼的吸引人而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厉很凶恶吗?因为你要借助这眼神来掩饰住你的善良和脆弱?你知道你很凶很霸道很冷酷很阴沉吗?因为你必须借助这些来掩饰你的热情?你知道你很虚伪吗?因为你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么空虚寂寞吗?因为……”
  “住口!”他怒叫着:“不要再说了!”
  “啧啧,”她摇头,低语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充满‘缺点’的男孩,是来自什么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阳升了起来,晒热了她的头发,晒干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着她,浑然忘我的盯着她,不敢相信的盯着她。她悄悄的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须走了。”她说:“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赶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他不语,仍然盯着她。
  她拿着拖鞋,赤着脚,往小径上跑去,跑了几步,她又折回来了,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
  “告诉我!”她急促的说:“我在什么鬼地方,什么鬼时间,才能再见到你?”他深思的凝视她,似乎,被“催眠”的变成他了,他竟无法拒绝回答她。“我这个月,每晚九点到十二点,在‘寒星’咖啡厅里弹吉他。”“寒星在什么鬼地方?”
  “翻电话号码簿!”“好!”她应着,轻快的跑上了小径,轻快的用赤脚踩着那半干的落叶,往“桑园”奔去。
  于是,当晚,她就到了“寒星”。
  这儿绝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厅,甚至于不属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该是不入流的。但是,它非常可爱。它坐落在和平东路,是一间木板小屋,搭在一个十二层楼的屋顶上。来喝咖啡的没有一个是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全是些年轻的学生,都只有十八九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除了喝咖啡以外,他们又唱又闹又笑又尖叫,和那个坐在他们之间的“吉他手”完全打成了一片。雅晴坐在一个角落里。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听着万皓然弹吉他,听着他唱歌。她从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迹!他坐在那儿,有一组圆形的聚光灯把他整个圈在光圈里。他扣弦而歌,唱着一支节拍很快,却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
  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树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动,
  凤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么潇洒,
  我心里一直一直一直想着她!
  我托小雨告诉她,我托风儿告诉她,我托椰子树啊,还有那凤凰木,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怎样的歌啊!雅晴失笑的把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的笑。周围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有人跟着唱了起来,更多人跟着唱了起来。雅晴笑着抬起头,立即接触到万皓然的眼光,那样热烈的眼光,那样动人的眼光,那样燃烧着火焰的眼光。歌声、吉他、掌声、人潮把万皓然烘托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他站起来了,背着吉他,一面弹,一面唱,他走向她。然后,他停在她的面前,继续弹着吉他,他继续唱着: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大家尖叫着,疯狂的笑着。雅晴也笑,她跟着大家笑,又跟着大家唱了。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唱歌的。这支曲子被重复了好多好多次。然后,调子一变,吉他的弦音变成了一连串流水般的琮琮,像珍珠在彼此撞击,撞击出许许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变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她:
  “他们说世界上没有神话,
  他们说感情都是虚假,
  他们说不要做梦,不要写诗,
  他们说我们已经长大,
  谁听说成人的世界里还有童话!
  但是我遇见了你,遇见了你,
  是天方夜谭,是童话,是神话,
  是梦,是诗,还是画!”
  大家又鼓掌,又笑,又叫好,又叫安可。万皓然还唱了很多支歌,就站在雅晴面前唱,那圆形的光圈连雅晴一起圈了进去。雅晴不停的笑着,不停的喝着咖啡,不停的跟着大家唱。她爱那些歌,那每一支歌!它们都那么奇怪,不像流行歌曲,不像热门歌曲,也不是外国歌的翻版。后来她才知道,它们有些被称为“校园歌曲”,有些根本是万皓然的即兴之作。那晚,万皓然唱得非常卖力,非常开心,他满面光彩,满眼燃烧着热情,满身的活力,吉他弹得已经到了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境界。当他中途休息下来,和雅晴共饮了片刻咖啡,雅晴说了句:
  “我爱这个鬼地方!”
  后来,他抱着吉他,居然唱了起来: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因为这儿有欢笑有舒畅,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因为这儿有快乐有荒唐!
  她说她爱这个鬼地方,
  我有些怀疑,有些渴望,
  莫非这儿有我的吉他和歌唱?”
  噢!老天!雅晴简直着迷了,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不记得,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时候会笑得这样开心了。从这晚起,她成了“寒星”的常客。然后有一晚,她发现桑尔旋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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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桑!”她迅速的接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反应如此敏捷,为什么这样管制不了自己的嘴和舌头。“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着死了。你不愿再教任何人弹琴,你却愿意坐在这儿弹给她的鬼魂听。”他迅速的回过头来,紧盯着她。她以为她冒犯他了,她以为他会大光其火。她以为她会挨顿臭骂……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被他怒吼“滚开”时的样子。可是,她想错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既没发火,也没生气,却镇定的问了句:“你对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轻颦着眉,有些迷糊。
  “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询问的。“他们说——”她润了润嘴唇,紧盯着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观念,如果桑尔旋对她说过谎,她和尔旋之间就完了。“桑家原来也有意把桑桑嫁给你,但是,当桑家兄弟来找你的时候,却发现你和另一个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声。“真的吗?”她热切的问。希望他说是假的。
  “真的。”他毫无表情的说。
  “为什么?”她困惑着。“你不爱桑桑吗?”
  他深深的看她。“这之间有关系吗?”他反问。
  她觉得脸红了,她从没有和人讨论过“性”问题。她发现,他是把“性”和“情”分开来谈论的,可能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想,假若每个男人都为“爱”而“性”,那么,“妓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热了。
  “你脸红了。”他直率的说:“显然,这个题目使你很窘。人类的教育受得越多,知识越深,就把许多本能都丑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觉一样,觉得我欺骗了桑桑,是不是?”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来。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着。“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有的反应……”他语气模糊:“上流社会,知识份子,他们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实!”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闪亮了。
  “为什么?”她热烈的问,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处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解的,浓眉紧锁。
  “为什么要演那场戏?”她急促的问:“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你知道他们晚上要来看你,桑桑一定设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来那个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场戏!你并没有必要连房门都不扣好,你也没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恋爱之前,你和无数女孩睡过觉!我不管!但是,桑桑改变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无法对她不忠实……当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时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里的狞恶回来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咆哮着。
  “我说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稳定的说:“我只是弄不懂……”她转动眼珠,思索着,然后她抬头定定的看着他,低语着:“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得又苍白又惊惧,迅速的,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哑声的、沙哑的、痛楚而混乱的说:“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说出来!什么都别说!”
  她的眼珠深深的转动着,带着深切的了解,带着深切的同情,带着深切的感动和激情,她凝视着面前这张脸,脑子里,似乎又回响起他说过的话:
  “是我杀了她!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让她陷得那么深,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
  这就是那个谜底了。一个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来的流浪汉,爱上了个纯洁如水的小公主。当他自惭形秽而又爱之深切时,惟一能做的事是什么呢?他不要娶桑桑!他从没想过娶桑桑,因为他自知不配!因为那女孩是朵温室里的小花,他却是匹满身伤痕的野马!于是他对那两兄弟演了一场戏,他气走了他们,因为他不要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但是,却仍然害得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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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9节[/url]                               
  日子平静的滑过去,秋天来了。
  夜半,不知道是几点钟,雅晴突然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睛,窗帘上有朦胧的白,是月光,还是曙光一时之间,她有些弄不清楚。只看到窗帘在风中摇曳。临睡又忘了关窗子,如果给奶奶知道,非挨一顿骂不可。秋天了,夜色凉如水!岂不是,夜色凉如水!蓦然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了。侧耳倾听,她听到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吉他声,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唤,如晨钟的轻敲,如小鸟的啁啾,如梦儿的轻语……她侧耳倾听,然后,她从床上翻身起床。
  走到窗边,她没开灯,只是悄悄拉开了窗帘,对遥远的地方凝视着。越过桑园的围墙,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闪光。湖的对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树影。那儿有一棵梧桐树!她想着,琴声似乎变得急骤了,如雨水的倾泄,如夜风的哀鸣,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扑击……她走到衣橱边,摸索着,找了一件套头的长罩衫,一件家居的长袍。脱下睡衣,她换上那件罩衫,没时间梳头洗脸,她不要吵醒这屋子里的人。穿了双绒拖鞋,她无声无息的溜出了房间,无声无息的走下楼梯,无声无息的穿过客厅,走出客厅那一瞬间,她听到客厅里那老式的挂钟敲了五下,那么,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的溜出花园,打开边门,她熟稔的沿着那屋后的小径,往湖水的方向奔去。天色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绰绰的,晨雾在她的发际和身边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湿了她那薄底的小拖鞋。她几乎是奔跑着,带着种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绪,她追逐着那吉他的声音。越走,声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拨动,那出神入化的音韵,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颤出一连串又一连串令人全心震动的和鸣。
  她跑着,落叶被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底已经湿透,但是,她根本没有感觉到。只是奔跑着,生怕在自己到达之前,琴声会停止。她的脚踩着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提着那件宽松的衣裳的下摆,因为它总是被路边的荆棘所拉扯。她绕着湖边的小径往前跑,她已经看到那棵梧桐树了,琴声戛然而止。她的心脏怦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的绕过一小簇灌木丛,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抱着一把吉他。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显然,他早已听到她奔过来的声音。他眼里既无惊奇也无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样虬结着。他的眼光阴鸷而森冷。他被打扰了,他并不欢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坏了……她胆怯起来。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追寻这吉他声呢?为什么明知他在这儿,还身不由主的跑来呢?她怯怯的移近他,在距离他只有一尺远的距离处,她站住了。他抬起眼睛从上到下的打量她,从她那披散的头发,那白的面庞,那宽松的呢质长袍,到她那穿着拖鞋的脚。他的眼神里有薄薄的不满,薄薄的恼怒……这不是桑桑。她想,或者他正在凭吊桑桑,她的出现破坏了一切,破坏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忆,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她呆站着,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对不起,”她喃喃的开了口。“我并不想打扰你,我……我听到吉他的声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来……我……我……”他仍然阴沉的盯着她,她说不下去了。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伤,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鲁莽和微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两只结实的大手,稳定的抱着吉他。真没想到那么细微的声音,是出自这样粗糙的双手。她转过了身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被人轻视,惹人恼怒。“再见!”她说,飞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摆,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湿了,”他安安静静的说:“以后,如果要在这种时间出来,记住草地是湿的,露水沾在所有的叶子上,你会受凉。”她站在那儿,被催眠了。慢慢的,她回过头来,觉得自己眼里有着不争气的泪雾。
  “我没有打扰你吗?”她低声的问。
  “你打扰了!”他清楚的回答。移开了一下身子,于是,她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段合抱的圆木,他正坐在那截横卧在地下的树木上。他拍了拍身边空下的位置,简单的说:“坐下吧!”她乖乖的坐了下去。“脱掉你的鞋子!”他说。
  “什么?”“脱掉鞋子,凉气会从脚底往上窜。”
  她脱掉了鞋子,坐高了一点儿,她把双脚放在圆木上,弓着膝,她让长袍垂在脚背上,而用双手抱住了膝。她侧头看他,他那轮廓深刻的侧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坚定。
  “会弹吉他吗?”他冷冷的问。
  “不。不会。”她很快的说,热切的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欢,你——愿意教我吗?”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脸色阴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着湖水。“我不愿意。”他的声音像冰。不,冰还太脆弱,像铁,像块又厚又硬又冷的铁。“我生平只教过一个女孩子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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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下头,沉思着,想着桑桑,想着万皓然。想着昨夜他给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句子: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她轻轻的摇了一下头。万皓然不是一份虚无。她想。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虚无。尔旋走近她,用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问:
  “你在想什么?”她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说,闪动着睫毛。“为什么你决定告诉我这个故事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眼底又闪起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动而满怀酸楚的光芒。他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他把她揽进怀中,用胳膊轻柔的围住了她,他很低很低,很温柔很温柔,很诚恳很诚恳的说:
  “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不要再见万皓然。”她默然片刻。“你知道昨晚只是个偶然,”她说:“即使我要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他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
  “他不会要见我的。”“不一定。”“你怕他?”她怀疑的问,轻蹙着眉梢。“怕。”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阵悸动。“为什么?”“他能让桑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也能让别的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难道还有别的女人为他自杀过?”
  “可能有。我听说,曾经有个女孩为他住进了疯人院。”
  “你未免把他说得太神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很有个性,很专横,很男子气,很有点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痉挛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着她的眼睛。“这就是我所怕的。”“什么?”她没听懂。“你对他的评语!”他低声说:“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的评语是一种恭维。”“呃?”她有些错愕了。
  “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他继续盯着她。
  “什么话?”“你说,对于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无从失去。”
  “嗯。”她轻哼着。“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语,只是轻轻的转动眼珠,犹疑的望着他。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的心脏又怦怦的跳动起来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觉又在体内扩散了。
  “他在改变你!”他说,“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有多重吗?”“我——我——”她结舌的,吞吞吐吐的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们还需要时间,需要考验……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并没得到你?”他低问。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着她,那乌黑闪烁的眸子转也不转。
  “好!”他终于说:“如果需要时间和考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考验!我会守着你!但是——”他捏紧她的下巴:“你答应我,不再见那个人了吗?”
  “不。”她清楚的回答。“我只能答应,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你躲开!”他说。“不。”“为什么?”“我不躲开任何命定的东西,我不躲开挑战,我不躲开考验,所以我来到了你家,所以我变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现在,你叫我躲开他,你怕他?如果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考验,你应该欢迎他!”
  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个又古怪,又倔强,又会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会这么倒楣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有三个字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子说过,因为总觉得时机未到……”她挣脱了他,逃到门口去,翩然回头,她巧笑嫣然:“不要说得太早,可能时机仍然未到!”她嚷着,然后加了一句:“我饿了,二哥。”
  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装上衣,摇了摇头,他眩惑的望着她。“走吧!我请你去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她喊。领先冲出了房间。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有些惆怅,有些无可奈何。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好好的带这个女孩出去,好好的给她吃一顿。那要命的奶奶和纪妈,好像已经喂了她一个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着她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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