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不。雅晴,她抬起头来了,仰脸望着奶奶,有两行泪水正静静的沿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但是她在笑,咧着嘴儿,用牙齿咬着舌尖儿,又调皮又撒娇的笑,泪水湿透了她整个面颊,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阵酸,泪水就弥漫了整个视线,她抽着鼻子,透过泪雾,只看到桑桑那对乌黑晶亮而湿润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她的脸,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说:

  “傻丫头,回了家该高兴,怎么见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奶奶!”雅晴顶了回去。“你晓得说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脸。“你比我还爱哭,而且,”她噘着嘴,撒赖的。“谁说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吗?您瞧您瞧,我不是在笑吗?”奶奶真的对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头回来了,依然调皮,依然撒娇,依然热情,依然爱哭又爱笑……她的桑桑回来了!她那流浪的小鸟儿飞回家来了。她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泪水不停的滚出来。兰姑蹲下身子,用小手帕擦着奶奶的脸,鼻塞声重的说:“桑桑,你这个坏丫头,连姑姑都忘了叫?看你这个小坏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兰姑!”雅晴立即转向兰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嚷着说:“你别怪我啊,见到奶奶,我就什么都忘了。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么你最疼奶奶!”兰姑瞪着眼睛又是泪又是笑的说:“到国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颠三倒四没大没小的!”

  “别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条小手帕已经又湿又绉,她重重的着鼻子。“这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呀!兰丫头,你别和小桑桑吃醋啊!”

  兰丫头!奶奶多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兰姑悄眼看雅晴,这女孩简直是天才,这场戏演得比预料还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脸上,奶奶的眼泪仍然流个没停。雅晴站起身来,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拧身,一摔头……活生生的一个桑桑!她红着眼眶,哑着嗓子说:

  “奶奶,你不能再流泪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长高了两公分,信不信?我还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长声音,不依的,含泪的。“你怎么还流泪呢,如果你再掉眼泪,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咙哽塞:“放声大哭了!你知道我是说做就做的!”她闪动眼睑,两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张着嘴,她真的要哭了。“哎哟,桑桑,小桑桑,桑丫头,宝贝儿……”奶奶慌忙喊着,把所有的昵称全唤了出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泪了,真的,真的。”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说着,她的眼泪还是淌个没完。雅晴俯头看她,蓦然间又和她紧拥在一起,雅晴把头紧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说:

  “哎呀,奶奶,咱们两个真是的……一个像老傻瓜,一个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两个女人的眼泪加起来就会变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这才一迭连声喊起来:

  “纪妈!纪妈!纪妈!你来看小桑子哟!看她是不是高了?还是那么瘦津津的,亏她还说她胖了呢!身上就没几两肉!外国食物不行哪!哎呀,纪妈,你有没有把她的房间打扫干净呀?还有她爱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场买海瓜子……”“哦,奶奶!”纪妈在一边接口,她一向跟着孩子们称呼奶奶的。她望着雅晴,明知这是假的,明知这是一场善意的骗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泪。这个女孩,真不知道兰姑和尔旋兄弟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那眼神,那脸庞,那举动,那声音,那撒赖的模样,那语气……简直像透了桑桑!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毛是修过的,头发故意遮住了上额,她身量比桑桑高,嘴唇比桑桑厚,皮肤比桑桑白嫩……,不过,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她注视着雅晴,只觉喉咙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桑桑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她爱吃的海瓜子已经在厨房里了,她的床单床罩都换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发精都准备了呢……”

  “噢,原来你也串通了,你们都知道桑桑今天会回来!就瞒我一个!”奶奶说。雅晴从奶奶身边站起来,走向纪妈,她向右歪着头看她,又向左歪着头看她,然后就爆发一声哇哇怪叫:

  “好!纪妈!你故意躲在这儿不理我!”

  “哎哟,好小姐,”纪妈完全忘了这是假的了,竟真情毕露的叫了起来:“我排队在这儿等着呢,一直轮不到我呀!”

  “好纪妈,”雅晴立刻也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跟你开玩笑呢!啊呀!纪妈,你爱吃芝麻饼的毛病一定没改,你起码重了二十磅!”“岂止芝麻饼!”兰姑接口:“她现在又迷上了什么香港蛋卷,整天吃个没停!我早就警告她太胖了!”

  奶奶注视着纪妈和桑桑,回过头来,她看到尔凯和尔旋了。这兄弟两个,自从桑桑进门,就像两个没嘴的葫芦,一声大气都没吭,只是紧张的站在那儿,热切的望着这幕祖孙团聚的场面。想到他们两个为接回桑桑,必定做了许多安排,怪不得这些日子,忙得什么似的。老奶奶站起身来,她走过去,一只手紧握住尔凯,一只手紧握住尔旋。她看看哥哥,又看看弟弟,眼中不争气的又涌上了泪水,她微笑起来,是又幸福,又满足,又安慰,又感激,又快乐的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谢谢你们的礼物,我永远不会忘记今天,这是我八十年来收到的最珍贵的生日礼物。尔凯,尔旋,你们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现在,我们一家又团圆了,是不是?还能有更好的事吗?哦……”她忽然想了起来:“桑桑还没见过宜娟呢,你们也忘了介绍了!”“不是忘了,”尔旋说,他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两眼闪着光,呼吸急促。“你们两个一见面就淹大水,在大水没乾前,我们哪儿有时间来介绍呢?”

  他抛开祖母,走过去,握住“桑桑”的手,把她带到宜娟的面前。“桑桑,见见你未来的大嫂!”

  宜娟的脸红了,她看着这个小姑子,泪痕未干,眼神清亮,额前的小发鬈和那身俏丽雅致的浅紫深紫色服装,像一朵小小的豌豆花。她几乎自惭形秽了。她恨自己穿了红色,一定太俗气了。桑桑对她伸出手来,挺“洋”派的,她握住宜娟的手:“欢迎你加入桑家,”她说,仔细而敏锐的打量她,然后回过头去看着桑尔凯:“大哥,你的福气真不错,嗯?”她打鼻子里哼着:“你居然给我找了这么漂亮的一位大嫂,说实话,你配不上她!”“是吗?”桑尔凯走了过来,下意识的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女,宜娟娇艳明媚,雅晴却是飘逸出尘的。“桑桑,”他说:“这是你对我最好的恭维了。证明我还有眼付”

  雅晴回眸注视宜娟。宜娟也正打量着她。

  “你比你的照片还漂亮!”宜娟客气的说,急于讨好这位小姑,她已看出她在这家庭中的份量了。

  “呃,”雅晴一愣。“你看过我的照片?”

  “是呀!到处都有你的照片!”

  雅晴很快的对室内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壁炉上,小几上,架子上,都有“桑桑”的照片。她怔了怔,很快的说:

  “那些老照片,还放着干嘛?那时我是小黄毛丫头!”她笑望宜娟:“不过,很多人都认为那些照片比我本人漂亮呢!”她含蓄的看了兄弟两人一眼,回头说:“奶奶,你把我弄得又是眼泪又是汗,我要回房间去洗洗脸!”

  “噢,”一句话提醒了奶奶:“你刚下飞机,一定累坏了,快去休息一下吧!你自己的房间总记得,我让你休息两小时,然后下楼吃午饭,有海瓜子呢!”

  “我送她上去,”尔旋立即接口:“她的衣箱还在汽车里呢!”他返身奔出去拿衣箱。

  当雅晴跟着尔旋走上楼,走进“自己”那间豪华的卧房,面对着一屋子的花,而不需要再伪装时,她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房门阖上了,她回转身子,发现尔旋正靠在门上,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她,他眼里有火花在迸射,闪烁而明亮。她深深呼吸,闭了闭眼睛喘了好大一口气。感到筋疲力尽。

  “通过了第一关,嗯?”她问。

  “我真没有想到,”尔旋说,由衷的激赏的看着她。“你演得太棒了!尤其,你怎么能有那么多眼泪?”

  “我……”她愣了愣。“我也没想到,眼泪说来就来,我想,我是情不自已,这一切……真的使我感动。你……相信吗?我真的哭了。”他深切的看她,走近她。

  “我相信。”他低语,忽然间,就一把把她拥进怀中,飞快的吻住了她的嘴唇。她有一阵晕眩,一阵迷乱,一阵心慌。然后,是一阵轻飘飘的虚无。半晌,她骤然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了他,她退向床边,瞪着他。生气了。

  “这算什么?”她哑声问。“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你无权侵犯我!”“对不起,”他涨红了脸,有些狼狈,有些歉然,有些不知所措。“相信我,我也是情不自已。”

  他很快的转过身,走向房门,打开门,出去了。

  她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房门,怔怔的用手指压在嘴唇上,这才想起来,这居然是自己的“初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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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5节[/url]                               
  早上,雅晴被一阵啁啾的鸟鸣声惊醒了,睁开眼睛她望着装饰着花纹的天花板,闻着绕鼻而来的淡淡花香,听着晨风穿过树梢的低鸣,和鸟语呢喃。一时间,她有些恍惚,不知正置身何处。然后,她立即回过神来。是的,这不是陆家,不是她自己的闺房。这是桑家,她正睡在桑桑的床上!
  她用双手枕在脑后,不想立刻起床。她脑子里还萦绕着昨天一切的一切,一幕与一幕。多么神奇,多么玄妙,她居然演成了这场戏,奶奶自始至终就没怀疑过。如果父亲看到了她这场表演,一定也该对她刮目相看吧!父亲,她又想起父亲和曼如了。当初,决定来演这幕戏的时候,本想找个理由来骗父亲,说她在南部找到工作了,说她要到美国旅行去,说她想坐船周游世界………。最后,还是尔旋简单明驳乃担*
  “不要骗你爸爸,任何理由都会让他疑心,如果他登报找寻失踪的女儿,我们反而又多一项难题。告诉他实话!告诉他你要去安慰一位伟大而善良的老太太………”
  “我爸会认为我发疯了!”她叫。
  “本来,这计划就有点疯狂,不是吗?”尔旋盯着她。“去说服你爸爸,叫他不要找你,你可以常常打电话给他,也可以回家去看他,反正奶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要你父亲也帮着保密,就不会穿帮。总比你父亲担心你为了和小后母怄气,而离家出走好些!”
  “我爸不会相信我,他会以为我在编故事!”
  “我陪你去。”尔旋说。
  她歪着头打量尔旋,哼了一声。
  “你陪我去恐怕更糟,他准以为我被一个花花公子骗了!你看来………又危险又狡猾!”
  “真的吗?”尔旋也打鼻子里哼着。“从没有人说过我狡猾。”“想得出这样的计划,就够狡猾了!”她说,一个劲儿的摇头。“不成,不成。我爸虽然巴不得我能离开一段时间,可是,决不会允许我堕入什么古怪的陷阱,被登徒子拐跑。”
  “我像登徒子吗?”尔旋没好气的问。
  “说实话,有些像,你长得像年轻时代的路易士乔登,路易士乔登就是标准的登徒子相。”
  “我不知道——你是在骂我?还是恭维我?”尔旋挑高了眉毛。“如果我不陪你去,你有更好的建议吗?”
  “兰姑!”她叫。“兰姑是最有力的说服者!她又忠厚又慈祥又温柔,谁都会相信她的!”
  于是,兰姑陪着她去见了父亲,她们几乎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来述说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来说服陆士达让她去做这件“荒谬的冒险”。她记得父亲的惊讶与怀疑,困惑与不信任,他说:“听起来,像个现代童话!”“我正要试着,把现代童话变成现代神话!”她对父亲说。
  “童话与神话有什么不同?”陆士达皱紧眉头。
  “童话属于孩子,神话属于成人。童话大都是编造,神话里有奇迹。爸,我需要奇迹。”
  父亲若有所触,看了她好一会儿。
  父亲“考虑”了两天,后来,雅晴才知道父亲并非“考虑”,而是“调查”,他查清楚了整个桑家的背景,桑老太太的过去与现在,证实了兰姑的故事。他同意了。不止同意,他还给了雅晴最深挚的祝福与鼓励。
  “既然去了,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说:“避免拆穿底牌,我不能和你联络,但是,你要时时刻刻告诉我你的进展。”“如果我没有消息给你,”她笑着说:“也就表示一切顺利了,我总不能公然在桑家打电话给你!”
  于是,她来了。于是,她离开了陆家,走进了桑家。于是,她剪短了头发,修细了眉毛,买了成打成打深紫浅紫、白色、黑色的服装,………于是,她从雅晴变成了桑桑。
  现在,她躺在桑桑的床上。
  太阳早已爬上了窗棂,那淡紫色的窗帘在阳光下透出紫水晶般的色泽,窗台上放着一盆石榴花,她没想到石榴到七月还开花,那红艳艳的花朵在紫色阳光的照耀下,有种迷人的色泽。她环顾室内,落地长窗、梳妆台、小书桌、小书架、古董架……事实上,这房间她早已看得好熟好熟了。桑家兄弟从电影上学来一套很科学的办法,他们把桑园的每间房间,每个角落,都拍了无数幻灯片,反复放映给她看,她早就记熟了桑家的一切,包括那只白狐狸狗和老花猫。
  小白!那只要命的狐狸狗!昨天下午,她差点被这家伙给“穿帮”了。她那时正和奶奶坐在客厅里“乱盖”,反正,昨天一天从早到晚,她就一直说个没停,叽叽喳喳的就像只多话的小鸟,腻在奶奶怀里,赖在奶奶身边,伏在奶奶膝上……告诉奶奶在“美国”的一切又一切;冬天的雪、夏天的热、麦唐纳的汉堡、肯塔基的炸鸡、嬉皮的当街游荡、百货店职员的罢工游行……说得那么绘声绘色,听得桑家两兄弟都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她已经快把外国电影里看来的东西都用光了。那时,她正顺着嘴说:
  “我住的女子公寓隔壁,有兄弟两个,哥哥叫史塔基,弟弟叫……”她的“哈奇”幸好没来得及说,否则非给宜娟听出漏洞来不可,因为尔旋已经在“咳嗽”了,她说溜了嘴,把电视影集《警网双雄》里的两个男主角也搬出来了。反正,就在她提到“史塔基”的时候,那只要命的狐狸狗进来了。桑家两兄弟虽然串通了兰姑和纪妈,但是显然没串通这只狐狸狗!这家伙一进门就对着雅晴龇牙咧嘴,一股凶相,然后居然又吼又叫,大大示威起来了。雅晴吓得跳到沙发上,眉头一皱,只得抱着奶奶耍“赖皮”,一迭连声的嚷开了:
  “哎呀,不来了!不来了!奶奶,你们把我的小白弄到哪儿去了?怎么换了这样一只大凶狗!我的小白呢?我的小白呢?”“噢,”奶奶慌忙拍抚着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似的。“这就是小白呀!”奶奶回头瞪小白,气呼呼的怒叱着:“小白,坐下!你疯了?连主人都不认识了?”“这就是小白?”雅晴睁大眼睛一股又惊讶又愕然又天真无邪的表情。“乱讲!我的小白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她用手比划着,心里有些打鼓,老实说,她忘了问清楚,桑桑离开的时候小白到底有多大。“傻丫头!”奶奶笑得弯了腰。“小狗会长大呀!你走了三年多了呢!哎,”奶奶伸手摸摸小白的头,那狐狸狗已经不情不愿的伏下了身子,仍然用颇不友善的眼光瞪视着雅晴。“畜生就是畜生。”奶奶下了注解,反而安慰起雅晴来了。“你不能希望经过三年时间,它还能把你记得牢牢的!”
  “我的小白不会忘记我,”雅晴噘起了嘴,豁出去的演起戏来。“这变成大白了,不好玩了,准是有了男朋友……”
  “咳!”尔旋重重的咳了一声嗽,重得连奶奶都听到了,她抬起昏花的老眼,看着尔旋说:
  “你怎么啦?一定是感冒了。今天你咳了好几次了!”
  “我最近喉咙一直不大舒服。”尔旋说,若无其事的走到窗口去,忽然大发现似的嚷起来:“桑桑,你快来看,那花棚上的茑萝……你还记得吗?”
  “我种的茑萝吗?”雅晴欢呼着,从沙发上跳下来,冲到那窗口去看。尔旋才在她耳边低低的说:
  “不要演戏演得太过火。小白是只公狗!”
  谁知道小白是公狗呢?从没有人告诉过她。演戏演得太过火!她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想着尔旋的警告。尔旋,尔旋,尔旋……她又想起昨天那一吻了。那代表了什么?他吻了她!为什么?她下意识的用舌头舔舔嘴唇,觉得心中陡然涌塞起一股暖洋洋、昏沉沉的情绪,四肢都软软的,像有一片温柔的浪潮在卷拥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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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旋,她低念着这个名字,要命!她从床上直跳起来,他是你的二哥呀!起床吧,桑桑不见得有赖床的习惯,她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她起了床,这房间是套房,有私人的浴室。她梳洗了,对着镜子,她细心的让额前的小发卷垂下来,遮掉她那两道太浓的眉毛。打开衣橱,她选了件薄麻纱的浅紫色洋装,对镜自视,颇有份飘逸潇洒的味道。她对自己很满意,不管她看起来像不像桑桑,今晨的她,是清新雅致活泼而且神采焕发的。她轻悄的走到房门口,轻悄的打开房门,轻悄的穿过二楼的客厅,往楼梯口走去,还没到楼梯口,她就听到奶奶的声音了。奶奶耳朵聋,她常常自以为在说“悄悄话”,实际声音却并不小:“……你们谁都不要去吵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坐了十几小时的飞机呢!昨天又根本没休息,只是说啊说啊的。噢,兰丫头,我有没有做梦啊?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纪妈,她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尔凯,你们别笑我啊,我昨夜就是睡不着,我一直想啊想啊,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是不是?她这次回来,你们都要让着她一点,不能再把她气走了……哎,她的那些照片呢?谁把她的照片都拿走了?”

  “是我。”尔旋的声音:“奶奶,桑桑已经回来了,以后你可以面对她的本人,不需要拿着她的照片发呆了!那些旧照片没一张照得好的,桑桑自己都不喜欢!”

  想得周到!雅晴想。那些照片确实是她的威胁,如果宜娟够聪明,只要拿照片跟雅晴本人好好的核对一下,不难找出十个以上的不同点。“那么,桑桑是真的回来了?是不是?”奶奶又在问了。“她确实回来了,是不是?不是我在幻想了,是不是?……”

  傻气呵!奶奶!雅晴又觉得眼眶发热,简直忘了自己是个冒充者了。她蓦然间飞快的奔下楼梯,飞快的扑向奶奶,飞快的抱住奶奶的腰,又飞快的吻在奶奶的面颊上,就一连串的喊了出来:“傻奶奶!傻奶奶!傻奶奶!你看,我不是真的在这儿吗?你不是看得到我,听得到我,摸得到我,抱得到我吗?傻奶奶!傻奶奶!”她把头埋进她怀中,乱钻乱拱,像只小猫。“你怎么这样傻气呵!”“别闹,别闹,”奶奶笑开了,笑得咯咯咯的。“你弄得我浑身痒酥酥的!抬起头来,让奶奶看你!”

  “昨天看了一整天,还没看够吗?”尔凯在说。

  雅晴抬起头来,悄眼看尔凯,一面从眼角找尔旋。

  “奶奶,”她撒娇的。“大哥总是和我作对……”

  奶奶的身子惊颤了一下,她揽紧了雅晴。

  “不会不会!”她急切的保证着。“有奶奶在呢!没有人会和你作对了,大家都疼你,大家都爱你,真的!”

  雅晴在奶奶那迫切的保证下,惊觉到往日这家庭中曾发生过的“战争”。当时,不知奶奶是站在哪一边?她注意到尔凯的神色阴暗了。而尔旋,他正笑嘻嘻的拍了一下手,显然想把大家的注意力移开。“桑桑,你真懒,害得全家饿肚子,等你吃早餐!以后如果你还是这么晚起床,对不起,我们要先吃了去上班。你只好跟奶奶一块儿吃!”“谁要你们等我?”雅晴接口:“我宁愿和奶奶一块儿吃!”

  “哦,不领情呢!”尔旋笑了。“老实说,桑桑,为了庆祝你回家,我和你大哥今天都不上班,在家里陪你!瞧!你的面子够大吧?”陪我?雅晴有些失笑。正经说,你们两个都不放心,“狐狸狗”事件不能再发生,你们只好在家里“静以观变”,好随时做适当的掩护。大家走进了餐厅,纪妈把早餐弄得好丰盛,榨菜炒肉丝、蚂蚁上树、皮蛋拌豆腐、油炸花生米,外加酱瓜、肉松、干丝、面筋……等一大堆小菜,热腾腾的稀饭在冒着蒸气,满餐厅都是菜香。桑桑挨着奶奶坐下了,尔旋才忽然若有所悟的望着雅晴,问:“桑桑,你还吃得来清粥小菜当早餐吗?在国外住了三年,要不要吃烤面包,或是冲杯牛奶?还是要杯咖啡什么的?”

  雅晴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着真切的关怀与疑问。她心中又激荡过一阵温柔的暖流,因为她知道,他这话并不是在问“桑桑”,而是在问“雅晴”。

  “噢,不。”她恳切的说:“在国外,要吃这样的早餐都吃不到呢!我做梦都梦到纪妈的榨菜炒肉丝!我不要面包,我吃得腻死了!”奶奶盯着她。用那昏蒙不清的眼光,努力集中视线,又怜又爱又惜又疼的看着她。

  “晚上睡得好吗?棉被会不会太厚或是太薄了?有没有关好窗子?夜里没做噩梦吧?我们早上有没有吵你?屋里没蚊子吧?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几千几百个问题呀!几千几百种挚爱呀!桑桑何幸,生在这样的家庭;桑桑何不幸,离开了这样的家庭!

  “奶奶,”她咽下一大口稀饭。“我什么都好,睡得又香又甜,梦里都是奶奶!”“马屁精!”奶奶笑着用筷子打她的手腕,眼眶又湿了。“既然这么想奶奶,怎么三年多了才回来!”

  “人家在念书嘛,在念那个鬼硕士嘛……”

  “噢!”奶奶顿住了,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阵痉挛,她有些紧张的望着雅晴,小心翼翼的说:“你瞧,奶奶是乐糊涂了,最重要的事都忘了问你。桑丫头——”她伸伸脖子,困难的、担心的、艰涩的问了出来:“你这次回家,是——

  度假呢?还是——长住呢?”

  她迎视着奶奶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奶奶,”她吞吞吐吐的说:“我——一直没有拿到那个硕士学位。”“呃,”奶奶似乎哽住了,她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你的意思是,你还要回去拿那个学位。”

  “我的意思是……”她低哼着。

  “说大声点,奶奶耳朵不行了,听不清楚。”奶奶提心吊胆的把头凑近她。“我是说——”她提高了声音:“去他的硕士学位!只要奶奶不在乎我出去白混了三年,我就再也不走了,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家更好!那个学位……”“哎哎哎,桑丫头,”奶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了。“什么鬼硕士哟!奶奶从没有要你当女学者呀,这下好了!这样说,你是回家长住了?”“回家长住了!”她点着头。

  “雨兰!纪妈!尔凯!尔旋!你们都听到了?”奶奶环桌四顾,笑得像个小孩子。“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听到了?”她重复的问。

  “都听到了!”尔旋接口,他的眼光紧紧的落在雅晴脸上,语重而心长。“你说的,你会在家里长住了!我们都是证人。”

  不知怎的,雅晴觉得尔旋似乎话中有话,他眼中的光彩那样特别,她的脸竟然蓦的发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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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天顺利极了,雅晴没有出任何的差错,奶奶一直开心得像个小娃娃。尔凯、尔旋、兰姑、纪妈也都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家绷紧的情绪都放松了。空气说有多融洽就有多融洽。晚上,宜娟也来了,大家说说笑笑的,一天就飞驰过去了。真好,当桑桑也不错,雅晴简直有些晕陶陶了,觉得众星捧月,自己在“雅晴”的生命里,还没有当过这样的“主角”呢!深夜,雅晴才回到自己的卧房,因为奶奶拉着她的手,就是不肯回房,好不容易,才在兰姑连哄带骗下,把她送上床去了。雅晴待在“桑桑”的卧房里,倚窗而立,可以看到花园里的花木扶疏,和那棵梧桐树。掠过围墙,还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真没料到这儿的视野如此广阔,而风景又如此优美!昨晚自己“演戏”演得太累了,倒上床就睡了,竟没发现这房间的优点。她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聆听着花园里的虫声,湖畔的蛙鸣,看着天边的一弯月亮,和那草丛里萤火的明灭。多么静谧呀!多么安详呀!多么温馨呀!窗子大开着,从湖面吹来一阵阵凉爽的夜风,比冷气还好。她深吸着那清凉的风,让自己沐浴在那凉风里,她的头发飞舞而衣袂翩然。好半晌,她离开了窗口,精神好得很,她了无睡意。走到书架边,她想找本小说来催眠,书架上的书很多,不知道是不是桑桑留下的。有一些翻译小说:《飘》、《简爱》、《块肉余生录》、《琥珀》、《包法利夫人》……要命,都是她看过的。有些现代台湾的文艺作品,她看了看书名,大部份也是她看过的。然后,她看到一叠乐谱,桑桑会弹吉他,桑桑会唱歌,桑桑爱音乐……她随意的拿起一本乐谱,翻开一看,密密麻麻的五线谱,上面爬满了小蝌蚪,这种小蝌蚪爬楼梯的玩意儿雅晴从小就弄不清,音乐老师有一次曾经指着她的脑袋骂她笨蛋。她放下了这本乐谱,翻了翻别的音乐书籍,有本书名字叫:《认识和弦》认识和弦?天知道什么叫“和弦”?她不经心的拿了起来,随手翻弄着,只看到一大堆的图表,写满了C和弦、G和弦、F和弦、Am和弦、Dm和弦……看得她一头雾水。正要放回原处,有张纸轻飘飘的落了下来。她拾起那张纸,打开来,是一张手抄的乐谱,却是用简谱写的。这引发了她的兴趣,她望着那歌曲的名字:  《梦的衣裳》
  梦的衣裳?这就是桑桑爱唱的那支歌了?当初她就觉得歌名古怪得厉害,却也妩媚得厉害。梦的衣裳!怎样一件衣裳呢?她摊平了那张纸,开始看了下去: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
  青春是它的锦缎,
  欢笑是它的装潢,
  柔情是它的点缀,
  我再用那无尽无尽的思量,
  把它仔仔细细的刺绣和精镶。
  每当我穿上了那件衣裳,
  天地万物都为我改了模样,
  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
  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
  冬天,我在花园中舞蹈,
  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
  有一天我遇到了他,他背着吉他到处流浪,
  只因为他眼中闪耀的光彩,
  我献上了我那件梦的衣裳!
  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
  在那一瞬间,在那一瞬间,
  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她念了一遍,不由自主的,她再念了一遍。她自认对文学诗词歌赋都一窍不通。但是,不知怎的,她被这歌词迷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桑桑,穿一身飘然的紫色衣裳,拿一把吉他,坐在梧桐树下,清清脆脆,悠悠扬扬,委委婉婉的唱着:
  “……我有一件梦的衣裳,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
  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
  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
  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
  怎样一件梦的衣裳!如今,那披着这衣裳的男孩呢?那使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的男孩呢?他可曾将这件衣裳好好珍藏?他可知道那献上衣裳的女孩已经与世长辞?雅晴握紧了那张歌谱,一时间,她想得痴了,迷了,出神了。桑桑和那件梦的衣裳!弹吉他的男孩和那件梦的衣裳!噢,她多好奇呀,多想知道那个故事呀!她也陷进某种共鸣似的情绪中,蓦然觉得自己在情绪上和那个已逝的桑桑确有灵犀相通的地方。梦的衣裳!她发现这四个字的神秘了;她也有一件梦的衣裳呵,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编织而成的衣裳,只是,不知道她这件衣裳,该披在谁的肩上?她眼前模糊的涌出一张脸孔:那年轻的、热情的、坚决而又细腻的脸……天!是桑尔旋的脸呢!她甩甩头,下意识的又走回窗前,注视着窗外的梧桐树,苍白的树干在月光下耸立着,心形的叶片摇曳在夜风里。桑桑坐在梧桐树下抚琴而歌,小鸟儿都停下来倾听……她摇了摇头,花园里静悄悄的,梧桐树下空荡荡的。她侧耳倾听,有风声,有树声,有虫鸣,有蛙鼓……没有吉他声,也没有歌声。她走回床边,倒在床上,手里紧握着那张歌谱。
  那夜的梦里全是音乐,全是吉他声,全是和弦,全是“梦的衣裳”!梦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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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6节[/url]                               
  接下来的好几天,日子过得又甜蜜又快活,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奶奶从早到晚的笑逐颜开。所有的心思全放在“桑桑”身上,桑桑要吃这个,桑桑要吃那个,桑桑的房里要有花,桑桑的小花猫要洗干净,桑桑的衣服要烫平,桑桑的被单要天天换……老天,难道这桑桑又是美食主义者,又有洁癖?当她悄问兰姑时,兰姑才笑着说:
  “什么洁癖?桑桑席地就能坐,大树也能爬!这都是奶奶,她心目里的小桑桑,等于是个公主。十二层垫被下放了颗小豆子,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闹得睡不着觉!”
  不管怎样,雅晴热中的扮演了桑桑,也成功的扮演了桑桑。一个星期来,她除了和尔旋出去到附近的湖边散散步,到小山林里走走。她发现山上还有个小庙,居然香火鼎盛,怪不得她常听见钟声。几乎就没出过大门。当然,她和父亲联系过了,趁奶奶睡午觉时,她和父亲通过电话,父亲笑得好亲切好开心:“我以你为荣,雅晴,祝你好运!”
  好运?我确实有好运!她想,有三个女人宠她,有两个男人尊重她,在桑家,似乎比在陆家好了几百倍!不生气,不小心眼,不懊恼……每一个新的日子,是一项新的挑战。每晚,她躺在床上,会对着天花板悄悄低语:
  “我愿意这样子,我愿意这种日子一直延续下去!”
  有天下午,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来了。他是桑家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认识了他。李医生看到雅晴那一刹那,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临考验了,尔凯尔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讯保密得十分彻底,连李医生都不知道。雅晴站在客厅中间,笑望着李医生。
  “您看!”她扬眉毛,瞪大眼珠。“是谁回来了?”
  李医生一怔,推了推眼镜片。希望你的近视加深了,雅晴想着。希望你也老花了,要不然,就有些散付这时代,又是电视又是书籍又是科学仪器,人类的眼睛最难保护。李医生的视力一定不是很好,因为,他一下子就笑开了,在雅晴肩上轻拍了一下,他大声说:
  “好小姐,你总算回来了!”
  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骄傲:
  “你瞧,咱们的小桑桑变了没有?”
  李医生一本正经的看了看“桑桑”。
  “白了点儿,胖了点儿,外国食物营养高……”
  “算了算了!”雅晴一迭连声的嚷:“什么外国食物啊?都是奶奶、兰姑、和纪妈三个人联合起来喂我,李大夫,你趁早告诉奶奶,有种病叫营养过剩症,她们再这样强迫我吃东西,非把我喂出毛病来不可!”
  “真的……”李大夫笑着才开口。
  “别听她!”奶奶已经打断了李大夫。“刚回来那两天,你不知道,身上就没几两肉,你想,咱们家的孩子怎么吃得来生牛肉、生菜、生猪排、生鱼生虾……的,外国人到底没开化,什么都吃生的!有次尔凯兄弟两个强迫我去吃西餐,哇呀,牛肉还带着血,八成刚从牛身上切下来的,我看得直恶心,一个月都不想吃肉!啧啧,”奶奶又摇头又笑又叹气:“想到桑丫头在国外吃了三年生肉,我就心都扭起来了。”
  全家人都笑了,李医生也笑了,“桑桑”也笑了,一面笑,一面对李医生咧着嘴伸舌头作鬼脸。
  那天,李医生给奶奶详细检查了身体。尔凯尔旋两兄弟争着送他出去,李医生在大门外,对两兄弟奇怪的说:
  “怪不怪?她在进步!”
  尔旋深吸了口气。“并不怪,我知道精神治疗有时会造成奇迹!”
  “是的。”李医生深思的说:“桑桑比什么药方都好,到底是孝顺孩子,她的硕士学位怎样了?”
  “放弃了。”尔凯答得流利。“奶奶和学位比起来,当然是奶奶重要。”他盯着李医生,正色问:“她有起色了,是不是?她会好起来吗?”“尔凯,”李医生深深的看他,语气郑重而温柔。“奶奶的整个身体,已经是一部老机器了,这么些年来,这老机器已尽了它每一分力量,现在,每个螺丝钉都锈了都松了,马达也转不动了。对生命来说,新陈代谢,是找不到奇迹的。”
  “那么,”尔旋悲哀的问:“她还有多久?”
  “上次我诊断她,认为不会超过三个月,现在,我认为,可能还有五个月。”“下次,你说不定会认为还有一年。”尔旋满怀希冀的说。
  “我希望如此!”李医生感动的微笑着。“尽量让她快乐吧!当了四十年医生,我惟一省悟出来的道理,人生什么都不重要,快乐最重要。”医生走了。雅晴在尔旋兄弟两个脸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她知道,自己这场戏有了代价!望向奶奶,噢!她在心底热烈而期盼的狂喊着:但愿奶奶长命百岁,但愿奶奶水远不死!
  戏是演得顺利极了。只是,这天晚上,却出了一件意外,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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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是由曹宜娟带来的,雅晴相信,宜娟决无任何恶意,怪只怪她对桑桑的事了解得太少又太多,显然尔凯很避讳和她谈桑桑,宜娟对桑桑的过去完全不知道。奶奶在寂寞和怀念中,一定又对宜娟谈了太多的桑桑,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爱好与特长。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东拉西扯,听“桑桑”叙述她在洛杉矶 “亲眼目睹”的一场“警匪追逐战”。她正说得有声有色时,宜娟来了。近来,宜娟有些刻意模仿“桑桑”的打扮,她穿了件宽松上衣,和一条紧身的AB裤。只是,因为她属于丰满型,不像雅晴那么苗条,这打扮并不非常适合她,但足见她“用心良苦”。她进了门,笑嘻嘻的,手里抱着一件又高又大的东西,是一个崭新的吉他盒子!

  “瞧!桑桑!”她讨好的、兴奋的、快乐的笑着。“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奶奶和兰姑都告诉过我,你的吉他弹得棒透了!我猜,你的吉他一定丢在美国没带回来,这些日子你也忙得没时间出去买,我就去帮你买了一个!”她打开琴盒,心无城府的取出那副吉他,吉他上居然还用小亮片,饰上“S·S·”两个字母,来代表“桑桑”。她举起吉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室内空气的紧张和僵硬,她一直把吉他送到“桑桑”面前去。“快,桑桑,你一定要弹一支歌给我们听!唱那支《梦的衣裳》,好吗?”雅晴僵住了。飞快的,她抬起睫毛来扫了尔旋尔凯兄弟两个一眼,两兄弟都又紧张又苍白。她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气这兄弟两个!他们该告诉她有关吉他和《梦的衣裳》的故事,他们该防备宜娟这一手。现在,这场戏如何唱下去?她生气了。真的生气而且不知所措了。掉头望着奶奶,奶奶正微张着嘴,着了魔似的看着那吉他,她竟看不出奶奶对这事的反应。她急了,怔了,想向兰姑求救,但是,来不及了,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桑桑!”她妩媚的笑着, “拿去呀!你调调音看,不知道声音调好了没有!”“宜娟!”骤然间,尔凯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句,怒不可遏的大叫:“拿开那个东西!你这个笨蛋!”

  这一吼,把雅晴给惊醒了。顿时间,她做了个冒险的决定,她只能“歇斯底里”的发作一番,管他对还是不对!她倒退着身子,一直往楼梯的方向退去,她相信不用伪装,自己的脸色也够苍白了,因为,她的心脏正擂鼓似的狂跳着,跳得快从喉咙口跑出来了。她开始摇头,嘴里喃喃的、呐呐的、不清不楚的喊着: “不!不!不!不要吉他!不要吉他!不要吉他!”

  她抬眼看奶奶,她的头摇得更凶了,摇得头发都披到脸上来了。她重重的咬了一下舌头,痛得逼出了眼泪,她哭着抓住楼梯扶手,尖声哭叫:

  “不要!奶奶!我不要吉他!我不会弹吉他!我不会唱歌!我不会!我不会!我不会!拿开那个!奶奶!奶奶!奶奶呀!”

  第一个向她扑过来的是兰姑,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大声的嚷着:“桑桑!小桑桑!没有人要你弹吉他,没有人要你唱歌,你瞧,没有吉他,根本没有吉他!”她俯下身子,假装要安定她,而飞快的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演得好,继续演下去!”

  得到了鼓励,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戏细胞都在活跃了,她把整个身子伏在楼梯扶手上,让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她似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你告诉他们……你告诉他们……我不要弹吉他!我不要!奶奶……”奶奶颤巍巍的过来了,她那满是皱纹的、粗糙的手摸上了雅晴的头发,她的胳膊环绕住了雅晴的头,她的声音抖抖索索,充满了焦灼、怜惜、心疼与关切的响了起来:

  “我告诉他们,我告诉他们,宝贝儿,别要别哭我告诉他们!”奶奶含泪回视,怒声吼着:“谁说桑桑要弹吉他?我们家永远不许有吉他!纪妈,把那把吉他拿去烧掉!快!”

  纪妈“噢”了一声,大梦初醒般,从宜娟手里夺下吉他,真的拿到厨房里去烧起来了。宜娟愣愣的站在那儿,像个石膏像,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雅晴的“戏”不能不继续演下去,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该演到怎样的程度再收场。她软软的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身子干脆伏到楼梯上去了。她哭得一直抽搐,嘴里叽哩咕噜的在说些她仅有的“资料”:

  “我恨大哥!我恨大哥!没有衣裳……没有梦,我什么都没有……我恨大哥!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没有……梦的衣裳……”她呜咽着,悲鸣着,挖空心思想下面的“台词”:“奶奶,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奶奶,我不弹吉他了,不唱歌了,自从到美国,我就……不唱歌了。我只有奶奶,没有梦也没有歌了……”好一句“没有梦也没有歌”,这不知道是哪本小说里念来的句子。她心里暗叫惭愧。而奶奶,却已经感动得泪眼婆娑。她坐在雅晴身边,用手不住抚摸她,不停的点着头,不停的擦眼泪,不停的应着:“是啊!是啊!奶奶懂,奶奶完全懂!好孩子,宝贝儿,桑丫头……奶奶知道,奶奶都知道。……”

  雅晴仍然伏在楼梯上喘气,桑尔旋大踏步的走了过来,低头望着雅晴,他简单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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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乱动,奶奶还看着呢!”  她真的不敢动了,躺在那儿,贴在他那男性的胸怀里,闻着他身上那股男性的气息,她又有那种迷乱而昏沉的感觉,又有那种懒洋洋、软绵绵的醉意。老天,这段路怎么这样长,她觉得自己的面孔在发热,由微微的发热逐渐变成滚烫了。她相信他也感受到她身上的热力,因为……要命!他把她抱得更紧更紧了。终于走进了她的房间,他一直把她抱到床边去,轻轻的,很不情愿似的,把她放在床上。她正想从床上跳起来,他已经警告的把手压在她身上。她只得躺着,侧耳听着门外的声音。尔旋把一个手指压在她唇上,然后,他转开去,走到门口,他细心的对门外张望了一下,就关上了房门,而且上了锁。他走回床边。她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瞪视着尔旋。
  “很好,”她憋着气说:“我们的戏越演越精彩了!”
  “是的,越来越精彩了。”
  他说,坐在床沿上。俯下头来,他第二次吻住了她。
  她的心跳加速,所有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去。他的嘴唇湿润温柔而细腻,辗转的压在她的唇上。她的头更昏了,心更乱了。理智和思想都飘离了躯壳,钻到窗外的夜空里去了。她不知不觉的抬起手来,环抱住了他的脖子。不知不觉的把他拉向自己。不知不觉的用唇和心灵反应着他,好久好久,几个世纪,不,或者只有几秒钟,他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那么亮,他的脸孔发红,他的呼吸急促……,她躺在那儿,仍然不想动,只是默默的望着他,静静的着他。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会来桑园,为什么她会去花树,为什么她注定在那个下午要遇到他,为什么她甘心冒充桑桑……因为这个男人!命中早已注定,她会遇到这个男人!
  尔旋用手指轻轻的抚摸她的眉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和她那尖尖的小下巴。“天知道,”他哑声说:“我每天要用多大的力量,克制自己不要太接近你!天知道你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强!天知道你使我多迷惑或多感动多震撼!你的机智,你的聪明你的善良,你的伶俐,你的随机应变……老天!”他大大喘气,把她从床上拉起来,拉进了他的怀中。他用双臂紧箍着她,而再度把嘴唇落在她的唇上。片刻之后,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前,她听到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着。“听着!雅晴,”他热烈的低语。“你要设法距离我远一点,否则,你不会穿帮,我会穿帮了!”
  她多喜欢听这声音呀!她多喜欢听这心跳呀!她多想就这样赖在这怀里,再也不要离开……噢,我们的合同里没有这个!噢……我却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她悄悄的笑了,羞涩的笑了。原来,这就是爱情!原来,这就是让桑桑宁可放弃生命而要追寻的东西……桑桑,她一震,理智回来了,思想也回来了,她赶快推开他,急促的说:“你还不下楼去!你会引起怀疑了!”
  “我知道。”他说,却没有移动。
  “你们害我差点出丑,知道吗?你应该告诉我桑桑和万皓然的故事,还有那支《梦的衣裳》!”
  “我知道。”他再说,仍然热烈的盯着她。
  “什么时候告诉我?”“改天。”他轻轻的拂开她面颊上的发丝。紧紧的注视她的眼汇“答复我一个问题!”他说。
  “什么?”“有一天,当你不需要当桑桑的时候,你还愿意姓桑吗?”
  她转开头去,悄笑着。
  “到时候再说!”“现在!”他命令的。“不!我不知道。”他温柔的用胳膊搂着她。
  “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连串的低哼着,有三分羞涩,有七分矫情。他的胳膊加重了压力。
  “你敢再说不知道,我就又要吻你了!”他威胁着。
  “不……”他闪电般的用唇堵住她的嘴。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飞快的分开了,他惊跳起来,她立刻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挥手叫他离开。尔旋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兰姑正搀着奶奶,在门外探头探脑呢。“她怎么样?”奶奶关怀的问。
  “劝了她半天,总算把她安抚下来了。”尔旋说。
  雅晴躺在床上,闪动眼睑,想笑。她只好一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去了。“我没想到,隔了三年多了……”奶奶感叹着:“这孩子还没有忘记万皓然啊?”“嘘!”尔旋警告的嘘着奶奶。“拜托拜托,我的老祖宗,你可千万别提这个名字!”
  “哦,哦,哦,”奶奶结舌的:“我实在是个老糊涂了,我知道,我知道,不提,以后绝对不提。”她伸头对床上张望,雅晴正在那儿不安静的左翻腾右翻腾,天知道!你怎么可能刚听到一个男人对你示爱以后,还能静静的“装睡”呢?“她没有睡着啊?”奶奶问,一向耳朵不灵,怎么偏偏又听见了。
  雅晴干脆打床上一翻身,坐起来了。
  “奶奶!”她叫。“哟!”奶奶立刻走了进来,坐在床边望着她,伸手怜惜的摸她的面颊。“小桑子,你没睡着呀!”
  “奶奶,”她扭着身子,脸上红潮未褪,呼吸仍然急促,情绪仍然高昂……奶奶,如果她姓桑,这声奶奶可真是应该叫的啊!她想着,脸就更红了。
  “怎么,”奶奶摸她的脸,又摸她的额。“好像有些发烧呢!尔旋,我实在不放心,你还是打个电话,请李大夫来给她看看吧!”“哎呀!”雅晴叫了一声,打床上跳到地上来了。“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我没事了!我只是……只是……”她转动眼珠,噘起了嘴:“我刚刚好丢人,是不是?”她委委屈屈的问:“我一定把大家都吓坏了,是不是?哎呀!”她真的想起来了。“宜娟呢?”“在楼下哭呢!”兰姑说。
  “哦!”她闪着眼睫毛,看着奶奶。“我……我并不想惹她伤心的!奶奶,我闯祸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奶奶拍抚着她的手。“不怪你,谁教她毛毛躁躁冒冒失失的送东西来?”
  “奶奶!”雅晴不安的耸耸肩:“人家又不是恶意,我……我……”她认真的握紧奶奶的手,认真的看着奶奶,认真的说:“我不能再弹吉他了,奶奶。”她哀伤的说:“我受不了!我也……再不能唱歌了!”
  “我懂我懂,”奶奶慌忙接口。“忘记这些事,宝贝儿!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如释重负。转过头去,她看到尔旋和兰姑,兰姑正对她悄悄的、赞美的含笑点头。尔旋呢?尔旋那对闪亮的眼睛是多么灼灼逼人啊!她转开眼珠,依稀听到楼下传来宜娟的哭声和尔凯的说话声。尔凯有罪受了,她想。她听到宜娟哭着在喊:“……你骂我笨蛋!你凶得像个鬼!谁知道你妹妹是神经病!”“你再叫!你再叫!”尔凯低吼着:“给奶奶听到了有你受的!”“你家老的是老祖宗,小的是小祖宗,我不会伺候,”宜娟哭叫着:“干脆咱们分手!”“分手就分手!”尔凯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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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闹大了。雅晴求助的看了兰姑和尔旋一眼,就松开奶奶的手,冲出房门,直往楼下跑去。到了楼下,她正好看到宜娟冲出大门,她也往大门跑,一面直着喉咙喊:

  “宜娟!宜娟!不要生气,宜娟……”

  “让她去!”尔凯在后面怒气冲冲的喊。“不要理她!让她去!”雅晴回过头来,瞪视着尔凯。

  “你疯了吗?桑尔凯!”她低低的说:“你还不去把她追回来?”“让她去!”尔凯跌坐在沙发里,用手痛苦的抱住了头。“这是报应。我逼走桑桑,桑桑再逼走宜娟,这是报应。”

  雅晴目瞪口呆的看着尔凯,这是演戏呀,难道你也演糊涂了?她张着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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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rl=]第7节[/url]                               
  有好几天,雅晴都有些精神恍惚,总觉得自己的神志不能集中,内心深处,像有一道潜伏的激流,正在体内缓缓的宣泄开来。她仍然成功的扮演着桑桑,原来任何事情,都难在一个开始,一旦纳入轨道,什么都变得顺理成章了。奶奶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怀疑过桑桑的真实性,即使雅晴有什么和桑桑不同的小习惯,奶奶也会自然而然的把它归之于:
  “到底在外面住了三年呢!”
  一句话遮掉了所有破绽,雅晴认为不可能再出错了,除非是尔旋。尔旋确实越来越变得危险而不稳定了,他眼底经常流露出过多的感情,常常燃起一支烟,就对着雅晴呆呆痴望,一任那香烟几乎燃到手指。以至于“桑桑”确实在小心的避开尔旋了。但是,她的人是避开了,她的心却甜蜜的,像发酵的酒般冒着泡泡,每个泡泡里都醉意醺然。
  好在,尔旋的工作很忙。尔凯接收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大部份事业,一家成功的贸易公司和好几家外国名厂的代理商。尔旋却开了家传播公司,包了好几个电视台的节目和时段,因此,他不止上班的时间忙,连晚上和深夜,他都经常不在家,要不就是和客户应酬,要不然就在录影棚里。尔凯的忙碌也不比尔旋差,但是,兄弟两个显然都有默契,他们尽量抽空回家,每晚总有一个是留在家里的。他们都了解一点,奶奶的岁月已经无多,而竭力在争取能相聚的每分每秒。
  宜娟在三天后就和尔凯讲和了,雅晴看得出来,软化的不是尔凯,而是宜娟,她照旧来桑家,小心的讨好奶奶,也讨好“桑桑”,绝口不提“吉他事件”。兰姑私下告诉雅晴,她已经对宜娟解释过了,桑桑曾受过感情上的创伤,而不愿再弹吉他。也在那次私下谈话里,雅晴问过兰姑:
  “当初桑桑引起家庭大战时,你和奶奶是站在桑桑一边呢?还是站在尔凯一边?”
  兰姑沉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坦白的回答。
  “尔凯一边。”“奶奶也是?”“是的。”“尔旋呢?”“也是。只不过不像尔凯那样激烈。”
  那么,当初的桑桑,是处在孤立状况下了。雅晴沉思着,她还想问一些细节,兰姑已机警的避开了。怎么,他们全家对这件往事,都如此讳莫如深呵!
  这天晚上,奶奶又犯了心脏痛的老毛病,李医生来打过针,告诉兰姑没有关系,老人需要休息。奶奶很早就睡了。尔凯和宜娟关在他的书房里——在这家庭中,大约空房间太多了,尔凯和尔旋都豪华到除卧房之外,还在楼下各有一间书房。尔凯小两口在书房中静无声响,大约在喁喁谈情吧。兰姑和纪妈早就成了闺中知己,都在厨房里料理第二天的菜肴,一面聊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尔旋——尔旋那晚偏偏不在家,他有应酬,晚上还要去摄影棚,安排一位影星上节目,他刚包下一家电影公司的全部宣传工作。
  雅晴忽然觉得很寂寞,很无聊。这是来到桑家之后,第一次有这种寥落感。她在自己的屋里待了好一会儿,倚窗而立,她看到皓月当空,窗外月明如昼。依稀彷佛,她又听到山里传来的梵唱和钟声……她一时兴起,拿了一件兰姑为她钩织的紫色披肩,她下了楼,走到花园里。
  没有人注意她。她在花园里走了走,摘下一串茑萝,在梧桐树下拾起一片心形叶片,有没有人注意过,梧桐叶子是心形的?她想起《梦的衣裳》中的两句:秋天,我在树林中散步,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那么,桑桑或者注意过了?
  花园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很无聊!她走向大门,打开边门,她走出了“桑园”。顺着脚步,她往“桑园”后面的小径走去,这条路尔旋带她走过,可以直通湖畔,也可以绕到山上的小庙。她裹着披肩,夜色凉如水,夜色确实凉如水!她慢慢的,并没有一定的目标,只是顺着小径往前走,路边有许多野草,草丛里,流萤在闪烁着。她不知不觉就走到湖边来了,地上很乾燥,连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小径两边有合抱的大树,叫不出树名,却落了一地松脆的树叶。她踩着那树叶,又软又脆,作声,给了她一种又静谧又温馨又恬然的感觉。好极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湖水!
  然后,她发现了一棵梧桐树,又高又大的梧桐树,她好惊奇,因为台湾的梧桐树是很少的。于是,她想起兰姑告诉过她的话,他们建造桑园时,保留了原来的一些树木,那么,这棵梧桐和桑园里的梧桐是同样很早就存在了。她走到梧桐树下,树下铺了一层落叶。梧桐是最会落叶的树。她站在那儿,双手交叉的抱在胸前,拉着披肩的角。她看着湖面,月光在湖上闪亮,像许多闪光的小飞鱼,在水面跳舞,她看得出神了。无意间,她抬起头来,想看月亮,却一眼看到耸立在湖对面的“桑园”,她怔了怔,从她所站立的这个角度,却正好看到桑家楼上面湖的窗子,有一扇窗内亮着幽柔的、浅紫色的丕她几乎可以看到那紫色的窗帘,在风中摇曳。她呆望着,轻蹙着眉梢,她的思想在飞驰着;脑海里闪过一些闪丕又很快的熄灭了。梧桐树、窗子、心形叶片、梦的衣裳……她面前好像放着一盘七巧板,她却拼凑不起来,只知道一件事,从这个角度,从这棵梧桐树下,可以看到自己的窗子。那么,从她的窗口,是不是也可以看到这儿呢?不。她看过,湖的对面只是一片幢幢树影,如果没有光源,你绝对不可能看到湖对面的东西!何况,她也没必要去找湖对面的一棵梧桐树!
  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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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痴立在那梧桐树下,任何预感都没有,忽然间,她听到身后有某种声音,她还来不及回头,就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两只强而有力的胳膊牢牢的抱住了。她想喊,来不及了,那胳膊巧妙的把她转了个方向,她连对方是个什么人都没看清楚,就觉得有两片火热的嘴唇,像燃烧般紧贴住了她的。她想挣扎,对方只轻轻一推,她就倒在那松软的落叶堆中了,她趁倒下的片刻,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袭击自己的人物,想尖叫救命,但,对方发出了一声热烈的的低语:  “桑桑,你终于来了!”
  她及时咽下了已到喉咙口的尖叫。那男人对她压了下来,她被动的睁大眼睛只看到对方那狂野的眸子,闪着某种野性的、炙热的、燃烧着火焰似的光。这光使她惊惧,使她心慌,使她紧张而失措。那两片嘴唇重新贴住了她的。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吹在自己脸上,他的嘴唇带着强力的需索,她想闭紧牙关,可是,她做不到。他的吻不像尔旋,尔旋细腻温存,他却是粗犷激烈而狂暴的。她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像着火似的燃烧起来了,连思想都烧起来了,因为她根本不能思想了……但是,他猝然放开了她,抬起头来,他用手一把拂开她额前的短发,把她粗鲁的移到树叶阴影的外面,让月光直射向她,他冷冰冰的开了口: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但是,那人用双手压住她的双手,使她躺在那儿根本无法移动,他紧盯着她,声音粗鲁狂暴而愤怒,他再重复了一句:
  “你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桑桑?”
  她明白这是谁了。事实上,在她被袭击的那一刹那,她就应该知道这是谁了。她开始恢复思想,只是,还没有完全从那震惊中清醒过来。“放开我,万皓然。”她说。
  “不。”他压紧她。那对燃烧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和野性,他像个被激怒的野兽,他似乎想吃掉她。他磨着牙齿,使她初次了解什么叫“咬牙切齿”。他从齿缝里迸出一串话来: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面前,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他举起手来,在她的惊愕与完全意外之下,他毫不思索的给了她狠狠一个耳光。她被打得头偏了过去,面颊上火辣辣的作痛,眼睛里直冒金星。这是她这一生里第一次挨耳光。立刻,愤怒、惊恐、委屈、疼痛……使她把所有的理智都赶跑了,她大叫了起来:“你这个疯子!你凭什么打我?放开我!我不是你的桑桑,我没有安心要在你面前冒充她!我只是倒了十八辈子霉,会无意间走到这儿来!你放开我,你才是混蛋!难道因为我不是桑桑,你就可以打我?那么你去打全天下的女人?放开我!”她狂怒的挣扎,狂怒的叫:“你这个莫名其妙的疯子,你这个野人!你这个笨蛋……”他仍然压着她,但是,他的浓眉紧锁着,似乎在“思索”她的话。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他压住她的那只手似乎有几千斤的力量,她就是挣不开他。在狂怒和报复的情绪下,她侧过头去,忽然用力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大惊,慌忙缩回手,又甩又跳。她乘机跳起身子,回头就跑,她才起步,他一把拉住她的腿,她摔下去了,他把她用力拖回到身边,她气得简直要发疯了。
  “你干什么?”她怒声问:“我已经承认我不是桑桑,你为什么不放我走?”“坐下来!”他命令的说,声音里竟有股强大的力量。仿佛他是专司发令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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