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养三天,娉婷每天都心不在焉。

窗外红花开得正盛,争夺着最美丽的地位。娉婷痴痴的目光滑过花,落在不起眼的绿叶上。

三天,楚北捷没有出现。

“不来也罢……”

三天,她患得患失,怕楚北捷再次出现,又怕他完全忘了这个小屋。“等你好了再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苦思冥想,象有猫挠着她的心窝,脸羞涩地透出粉色。送药的张妈直夸:“小红姑娘,你脸色可好看多了,红嫩嫩的。”

这日未到中午,楚漠然跨进门,对娉婷传达楚北捷的话:“胃口不好,做两个好菜,送到房里来。”

做菜?娉婷咬了半天唇,走向厨房。



楚北捷今天心情愉快,为所欲为的镇北王已经忍了三天。他打算好好和他可爱伶俐的侍女相处。

小红不漂亮,但她是特别的,值得他花心思。她每个举动都让楚北捷在回味时笑出来,现在想起小红当初的行迹,也情有可原。他是王爷,而她不过是侍女。

再说,她毕竟病了这么久,天给她的惩罚已经够了。



楚北捷不是容易原谅他人的人,只对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今天的风分外清爽,他打算吃点小红做的美食,再听一遍天上人间难寻的琴和低述如泣的歌,最后,用镇北王最自豪的气概和魅力,让她的脖子更红上一点。

这些常人俗气的享乐欲望,在他习惯了厮杀的心灵里冒出苗子,全为了一个不算美丽的女子。

直到喝下一口娉婷满头大汗端上的汤,他嘴角不由自主带起的一抹笑意完全消失。

娉婷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我主人从没吃过我做的菜。”

楚北捷脸色古怪,点点头:“你主人真是聪明极了?”他忍了一下,也老实地说:“汤很难喝。”

英俊的脸苦兮兮的,和一向严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娉婷本来还为见楚北捷心藏警惕、忐忑不安,此刻见了他作怪,只觉得亲昵,忍不住噗哧一声,露出两个酒窝。

楚北捷叹道:“我今天才知道,会菜谱的人,不一定会做菜。”

娉婷点头:“会兵法的人,也未必会打仗。”

这话大合楚北捷胃口,手往大腿上一拍,大笑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仰头笑了一会,忽然收了笑声,漆黑的眸子盯着娉婷,沉声道:“病已经全好了吧?”

声音沙哑,里面藏了太多暧昧。情欲的香在华丽的卧房里冉冉升起,娉婷敏感地觉出禁忌,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动还罢,一动,楚北捷动得比她更快。并不起身,手一伸,拦住不盈一握的腰肢,狠狠往自己怀里带。

“呀!”娉婷轻叫,撞入楚北捷坚硬的胸膛。抬头,惶然的眸子迎上玩味的黑瞳。

楚北捷一手搂得娉婷动弹不得,唇几乎咬上发红的耳垂,象台上唱戏般彬彬有礼地问:“危机临头,小姐还有何计可施?”

娉婷耳朵一阵发痒,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有点怕,又有点莫名其妙想甜甜地笑。她别过眼,蹙眉道:“将军大获全胜,败将已降,难道还要赶尽杀绝?”

楚北捷不为所动,摇头道:“哪里降了,我可没听见降歌。”

男性肌肤几乎贴上娉婷嫩白的脖子,灼热气息袭来,娉婷在楚北捷怀里受惊似的缩了缩,楚楚可怜道:“自古只有胜歌,哪里有什么降歌?”

“你唱第一曲,从此就有了。”楚北捷含笑威胁:“再不唱,可别怪本王赶尽杀绝。”做势要强吻下去。

“别……”娉婷无可奈何,对上这人,败局仿佛已是天定,只好朝他狠狠瞪上一眼,算为自己出一口气。

楚北捷在极近的距离被一个幽怨的眼神摄了魂魄,不由自主想搂着怀里人吻个畅快,还未低头,娉婷在他怀中低低唱了起来。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

娉婷歌声圆润动人,楚北捷闭上眼睛,静静听完,良久才睁开眼睛:“从此以后,你唱歌时不可有外人在。不然,会惹多少多情,害多少相思。”叹息两声,脸色从喜转肃,沉声道:“卿如此佳人,不可能出自花府仆役。你到底是何人?”

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娉婷随少爷多次出征,足智多谋,却未曾试过如此短兵交战,何况对手是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楚北捷见她脸色苍白,不由怜爱,抚开她额前发丝,柔声道:“你不必害怕,只要坦言相告,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娉婷苦笑。

如果楚北捷知道她就是归乐敬安王府的白娉婷,知道就是她使计淹没了他颇为自豪的镇北军,知道她身怀敬安王府甚至是归乐王室中大大小小的秘密,那恐怕就不是楚北捷是否会保护她的问题了。

后果让人不敢想象。

“说吧。”楚北捷可以看透人心的漆黑眼眸紧迫不放:“不管你是谁,我都能帮你。”

“我……”

“你说。”

娉婷氤氲的眸子哀哀看向楚北捷,在楚北捷鼓励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当今归乐大王未登基时,养在王子府中的琴妓。”

楚北捷愣住。


“小红本名阳凤,自幼卖身入了王子府,因为善琴,甚得肃王子喜爱,王子在花园中喝酒,每每唤我弹奏相陪。”

“阳凤?”楚北捷沉吟:“既然如此,怎么又流落到了花府?”

娉婷垂眼,幽幽叹道:“不瞒王爷,小女子在归乐,也算薄有微名。仗着这点名声,又受了主人宠爱,不免得罪了人。也不知谁在王后面前挑衅,诬我一个不敬的罪名,瞬间大祸临头。幸亏王宫里有一两个知交肯出手援助,才得以匆忙逃生。谁知祸不单行,我不幸遇上人贩子,被卖到东林花府,又鬼使神差……碰见了王爷。”她触动情肠,眼睛红了一圈,强笑道:“可见世事弄人。”

楚北捷深沉的目光轻轻朝她一扫,道:“我猜的不错,你也该是王府宫廷里出来的人。”他对王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当然明白小婢命如蝼蚁的事实,温柔地对娉婷道:“你不用担心,别说归乐王后,就算何肃亲来,也拿你无可奈何。”

娉婷听他语气真挚,不由满心惭愧,耳廓微微发红,看在楚北捷眼里倒成了感激。她低头,又向楚北捷福了一福:“多谢王爷。”

楚北捷扬起嘴唇:“起来吧。”扶起娉婷,嫩滑的手软玉一般,暖暖的。盯着那手,他压低声音道:“这才真是弹琴的手。”啧啧夸了两句,紧握着不肯放。

娉婷想躲又躲不了,仿佛楚北捷握住的是自己的心,顿时脸颊红了一半,试着抽手,抽不出来,只好蹙眉对楚北捷一瞅:“王爷……”正巧对上楚北捷似笑非笑的眼光,一阵心慌意乱。

看够了娉婷的脸红,楚北捷才松了手:“方才听了降歌,现在想听你弹琴了。小红,不阳凤,你给我弹上一曲吧。”

娉婷应了,楚北捷朝房里一指,桌上现端放着一张古琴。她坐下一看,正是凤桐古琴。

悠扬琴声又起……

初见寒山、苍白松枝,吹着狂风,一片凄清。

渐渐,风稍停,雪又来了。纷纷扬扬,虽冷,却比先头多了一点生机。雪还未止,忽然从林中钻出觅食的小兽,精灵乖巧,在松树下翻找被雪埋住的果子。一忽儿,小兽立身静止不动,似在静听,猛然一窜,溜个无影无踪。

山谷寂静下来。

不一会,远远的,开怀笑声传来。三五个顽童,约了一起来打雪仗,顿时,雪球四处乱飞,有落空撞到松树干上的,有误中自己人的,众童边玩边叫,唧唧喳喳,热闹不堪。

琴声在最欢畅的时候骤停。

楚北捷舒服地靠在椅上,睁开眼睛:“好琴。怎么缺了余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最高兴的时候停,岂不最好?”娉婷俏皮地抿唇。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心跳异常的快。楚北捷嗓子更沉两分,伸手道:“阳凤,你过来。”

娉婷从古琴前站起来,走前一步,未被楚北捷抓到,猛一侧身,站到与楚北捷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带着顽皮的神色问:“王爷还要喝汤吗?”

提起那难喝的汤,楚北捷立即摇头。

“那……我端回去了。”

芊芊玉指把已冷的汤端起,匆匆出了房门。

楚北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轻拍手掌。

楚漠然从门后转出来。

“王爷。”

“归乐有个叫阳凤的琴妓。”楚北捷淡淡道:“你去查一查。”

“遵命,下属立即就去。”



娉婷在镇北王府算是安定下来。侍侯楚北捷并不麻烦,和在敬安王府里一样,她也不用端茶倒水做下等活计,只是闲时为楚北捷弹弹琴,陪他说说话就好。

府中各人,都知道她得了宠爱,没人敢差使她,称呼也按了王爷的吩咐,一口一个“阳凤姑娘”。

炎夏未过,荷花盛开。饭后得了空闲,两人在池边聊天。

“天下到底有多大?”

“这问题,该问王爷才对。我怎么知道?”娉婷偏头,眸子灵巧地悠悠一转:“难道王爷想问明白了,好领兵把天下的土地都归到东林来?”

楚北捷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娉婷扁嘴:“我才不信天下这么容易征服。四国都有名将镇守,东林当然有王爷你,其他三国,单单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就不好对付。”

“何侠?”楚北捷轻轻哼一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对了。王爷上次说不日内就能见到小敬安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娉婷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当初在王子府时曾偷偷在帘后见过一眼,真是个英雄人物,气宇轩昂,不同凡响。”话音未落,腰肢一疼,已经被楚北捷圈在怀里。

“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楚北捷危险地重复。

娉婷噗哧笑起来,掩着嘴,转着眼波轻问:“王爷嫉妒?”见楚北捷果然一脸醋意,柔声道:“王爷也太小气了。听说他如今因为谋害大王已经被归乐视为叛逆,正四处逃亡,天下要用他的人头换取赏金的人不少,也许早就死于非命了。”

楚北捷嘿嘿笑着摇头:“何侠要这么容易死,也就不是何侠了。”

娉婷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等这机会已经等得快发疯了,好不容易可以不知不觉套问消息,忙掩饰了激动,不经意地问:“那么说,王爷知道他的下落?”

“何侠逃离归乐都城,因为追兵不断,曾一度潜入归乐。唉,本王前几日差点就把他抓住了。”感觉怀里人浑身一震,楚北捷疑道:“阳凤,你不舒服?”

“不不,”娉婷摇头,她自觉脸色苍白,知道楚北捷为人精明,必定怀疑,蹙眉装恼:“上次是桂花,这次又成了月季,下次该是什么?”

“嗯?”

娉婷幽怨地瞅他一眼:“王爷每次入宫,带回的香气都不同呢。”做势要挣脱楚北捷。

楚北捷疑心顿去,潇洒笑道:“玉面芙蓉易得,解语花难求,你何必为这些生气?日后我选王妃,不看姿色,只看谁够胆色陪我上沙场。”

“王爷,何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有什么好说的。他一入东林,安插的内奸就禀报上来。我命漠然立即备好兵马围捕,谁知这何侠好厉害,不知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不但杀了内奸,还躲开我们的埋伏,转身逃回归乐境内。大好机会,白白错过。”

娉婷放下心来。


知道何侠无碍,娉婷便打算走了。

其实,早该走了。离开将军府并不难,她尝试着向楚北捷要求出去走走。开始的两次,后面都远远坠着人跟踪,最近的一两次,楚北捷已经放心让她出门。

盘缠没有,但楚北捷送她的两三个镯子已经够使。

至于路线,更不在话下。

她思虑周全,却下不了决定。

过了十月,秋天到了。叶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黄,再不久要悠悠飘下,归到根旁。

该走,她居然舍不得。

楚北捷习惯了每日要她弹琴、唱曲,闭着眼睛静静听着,手上合着拍子,露出欢畅的笑容。

那笑印在娉婷脑中,是甜的。

她也惯了为他弹琴、唱曲。哪天楚北捷不唤她弹琴,她就知道一定出了事情。不是王宫里出了不愉快的纷争,就是边关将领又做了不该做的事。当然,有时候是另外一些原因。

象前日,楚北捷便不许她弹琴:“昨夜里又咳嗽了?不用掩着,这么大的王府,里面的事我能不知道?又不是请不起医生,你瞒着我干什么?”

数落娉婷一顿,楚北捷的脸色居然一直都冷着。她不知道,晚饭后楚漠然也被数落了一顿。楚漠然的反应比娉婷大,连夜为娉婷换了间上好的屋子,新丝被新枕头送上,还押了陈观止来诊脉。

“有什么好?”倚着窗,出神地看风中黄叶,“本来就是对头。偏偏又欺负人,又轻薄人,半天不说一句好话。一会谦谦君子模样,一会又摆王爷的款。”她叹了声:“叫人琢磨不透的人物,谁跟他谁吃亏。”

侍女请她去陪楚北捷吃饭。娉婷进屋,楚北捷说:“今天的菜你一定爱吃。”

果然,上来的都是地道的风味,其中一碟蒸茄子,一碟酱八宝,最为诱人。

“你最近总不吃东西。今日一定要吃多点,我特意请归乐厨子做的。”楚北捷兴致好,连连为娉婷夹菜。

娉婷尝了一口,享受着唇齿间的茄香,再试酱八宝,轻轻笑起来:“说起吃东西,王爷不如我呢。你请来的归乐厨子并不地道,做的也不全是归乐菜。例如酱八宝,明明是北漠国的名菜,怎么就掺在里面了?”

楚北捷恍然:“原来这样,我换了他,下次叫新来的做归乐的八宝菜。”

娉婷却又摇头,指着酱八宝说:“我最喜欢吃这个。王爷不知道,我是北漠人。”

“哦?”

“嗯,不过从小被卖到归乐而已。我从前最爱吃这道菜。”她为楚北捷夹了一筷放到碗里:“王爷也尝尝吧。”

烛光辉映,两颊多了光彩,楚北捷听她软声笑语,不禁靠了过去。

“我想尝你。”他直言。

娉婷心内一凛。

男人的身躯缓缓逼近,腰肢又被他轻薄地搂紧,让人躲也躲不过去。她羞涩地扭头,结果把耳朵送上“虎口”。

“哎呀!”耳朵猛然一疼,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到地上。

“王爷……不……”

“不什么?”楚北捷邪气地低笑,含着精致耳垂,细致地舔着:“我早就认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了。日后,我上沙场也带着你去。”

唇被狠狠吻住,娉婷惊惶的目光如导火索,疯狂燃成一片火海。

“我要娶你。”让娉婷稍得呼吸的空间,楚北捷沉声说。

“王爷?”娉婷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北捷。她困惑地皱眉,一切来得太快,这根本不合她的计算。难道若即若离的扮演不够成功?

她是阳凤,归乐的琴妓,一个逃跑的侍女。

而他,堂堂的镇北王,说要娶她。

楚北捷沉下脸:“不愿意?”

娉婷瞪大眼睛,楚北捷离她太近,搂着她的身躯太灼热,此刻的他太英俊,一切来自他的举动都充满了诡异的魅力。

向来自豪的理智此刻逃得无影无踪。

“嫁给我。”

“为什么?”

“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楚北捷俊朗的笑容象毒药一样要命:“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娉婷楚楚可怜地被他桎梏在怀,楚北捷语气温柔如水,浸过她的嘴鼻。她几乎站不稳,要融在楚北捷掌心里。

“永不相负?”字从她齿间一个一个清晰地跳出来。

楚北捷将她搂着更紧,粗犷的男人气息笼罩着她,细细噬咬着她的脖子:“不错,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镇北王一如往日在沙场上的狂放侵略,娉婷步步败退。

“不行的……”她低声挣扎。

“为什么?”

“我是……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她还是仓惶地摇头,咬着唇:“我……我不够美。”

楚北捷凝视着她,咧嘴笑了:“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娉婷沉默了。她哀怨的眼波水灵灵转了一圈,心头轻轻泛滥着酸和痛。离了,明日便要离了,这不是归乐,这是东林。面前男人的千军万马,踏毁了她生长的地方。他虎视眈眈看着归乐,用计怂恿大王害了敬安王府。

可楚北捷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叫人不舍。舍不得推开,在他深情的凝视下,也舍不得说一声“不”。

她的心从砰砰乱跳渐渐平静下来。理智没有回来,想的东西居然更疯狂了。既然要走,既然要离,怎可以一放手便不回头。

不甘心三个字,从深处猛跳到眼前。

一道精光闪过善言的眸子,娉婷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爷,”她低婉地唤着,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着他:“我不奢望当王妃,可我……”

话到中途,又咬住下唇。楚北捷温柔地抚过她的唇:“说下去。”

“不,不说了。”酸楚和快乐交织成动人的歌,娉婷快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她长叹一声,仿佛舍弃了所有的矜持,猛抱上楚北捷,仰头楚楚道:“金风玉露,只求此夜一次相逢。”

痛快地,舍弃了,拥有了。

自己的坚贞,自己的身子,都抛到脑后。明日无缘再见已是幸事,说不定还要碰头在沙场厮杀时。

她不管,今夜是属于自己的。

自己是属于他的。

楚北捷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住,转眼意气风发,仰天长笑。打横抱起面前佳人,大步跨进卧房,将她轻轻平放在床榻上。

低头,仔细打量一遍那清秀的眉、白皙的手。

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嗯。”娉婷点头,眼泪淌了下来。



纯白丝衣,衣角坠着朵朵梅花。

宝钗落地,青丝散开,铺在枕上,好一处惊心动魄的瀑布。情是灼人的,不经意对上的一眸,已叫人看痴了。

轻轻一扯,丝带飘到床下,白皙的肌肤露出一点端倪,吞了楚北捷的魂魄,让他热血从脚底涌上来,“轰”地挤在脑里。

“绝世有佳人……”他喃喃,俯首去吻。红唇透着属于娉婷的香气,甜美如桂花。

“王爷……”

“不是王爷。”

她心领神会,改口:“北捷。”

“当日定南,今日北捷。”想起了旧话,他试图缓解她的紧张,低沉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窗外,月正圆。

镇北王府内,低吟如歌。归乐东林两地的人儿,一个丢了魂,一个失了心。



怜爱地抚着秀丽的睡容,拨开遮挡着红唇的青丝。娉婷梦中甜甜微笑,吐出安逸的呼吸。

她累了。楚北捷知道她是多么的乏,方才连星星都脸红的呻吟,还有余韵留在屋内,带来满怀的馨香。

优美的唇,幼嫩的腰,高挺的胸膛,还有细长的腿上,都有楚北捷留下的烙印。楚北捷扬唇,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消了,浓眉微皱。

他走出卧室,轻轻掩了门。



楚漠然正等在书房里。

楚北捷迈着沉重的步子进来,没有表情地坐下。他的袖中,藏着楚漠然尽早给他的一张纸条――

――阳凤,北漠人,自幼卖入归乐王子府,善琴,乃当今归乐两琴之一。

养于深院,何肃甚宠,极少露面。

爱养花草。

喜吃食物:酱八宝

喜色:深蓝

因被陷而见罪,今下落不明。

TOP

他把纸条掏出,重新看了一遍。

四方的空气被他冷冷的威势搅动起来,纷乱不安地翻滚着。

“一点破绽都没有。”楚北捷嘴角逸出苦笑。

很少看见楚北捷这种无助的神态,楚漠然惶然地低头:“王爷的意思是……”

“归乐两琴……”楚北捷沉吟:“另一琴是谁?”

“回禀王爷,是敬安王府的一个侍女,姓白。”

楚北捷困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回复迥然神光,齿间迸出一个字:“查。”

“遵命。”

娉婷在微亮的晨曦中醒来。
青丝泻撒在光裸的脊背上,有人正温柔地吻着她的肩膀。
一扭头,撞上一双洞彻人心的黑瞳,猛然将昨夜的呻吟娇喘想起,娉婷惊叫一声,把发烧的脸埋进被中。
“木已成舟,不用躲了。”楚北捷玩着她的发丝,看娉婷露着小女儿的娇态。见她仍躲着不起,笑一声,捉狭地在她嫩肩上轻咬一口。
“啊!”娉婷叫着翻身,被楚北捷守株待兔般抓个正着,搂着腰,狠狠吻上鲜红欲滴的唇。
“啧啧,天下最美味的早点。”
“你……你……”
“我什么?从今天起要叫我夫君。”
娉婷横他一眼,不服气道:“谁答应嫁给你了?”
楚北捷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将她的手揉碎似的,深黑的眼睛直盯着她,沉声道:“嫁了我,再不要离开。”
娉婷象心窝上忽然挨了一刀,怔怔看着楚北捷。
楚北捷认真地说:“什么也别想,跟着我。地陷天塌,都有我在。”
地陷天塌吗?她抬头,颤动着睫毛看面前的男人。
那么高大,那么强的气势,那么浓的眉,哪一道不是女人心目中的最爱?
有他在身边一站,什么都是踏实的。
可她……可她一定是要走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娉婷仰头,舍不得挪开视线。
楚北捷粗糙的大掌在她脸上温柔地一抹:“好端端,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就哭了。”娉婷擦了泪,自嘲地笑了。

越摇摆心越疼得厉害,越疼,娉婷越咬紧了牙关要走。
舍不得有什么用?楚北捷的笑怒嘻骂,都是要舍得的。少爷人在天涯,她不能反倒进了王府,当了王妃。
走,一定要走。
此去经年,当是良辰美景虚设。
贪看楚北捷的丝丝点点,被他拥着,舍不得入睡。每夜巫山云雨,到浑身精力被压榨透了,实在不得不闭眼,还要紧紧抓着他灼热的手,倚在他的胸中。
偶尔,楚北捷沉重的叹息在耳畔传来,她心疼。
这人,哪来这么多的野心。国务、征战、沙场血河,没有一样他肯放下,连梦里也劳累自己。
要走,一定要走。她踏上会把人溺死的流沙,抽腿虽然辛苦,却不得不做。
但初夜后恩爱如胶,楚北捷居然放弃了日复一日的公务,整日抽空陪她。
“十月桂花香满头……”
香气扑鼻的桂花被心爱人亲自插入髻中,娉婷翩然回头,心中凄凉,却回楚北捷一个甜美的微笑。
楚北捷附耳轻道:“等春天,后院的花开了,我必每日亲手摘一朵最美的,插在你发间。”
“人本来就不美,被花一衬,岂不更难看?”
“那你就唱歌,把花都惭愧死。”
楚北捷的笑声在王府上空回荡。
娉婷暗自神伤。
春天,百花开放时,你在东林,我在何方?

一连二十天,楚北捷不离她寸步,仿佛冥冥中知道会失去她,顽童一样纠缠着,饥渴者般贪婪地索取着。
心,已快化成水。
“怎么不见漠然?”
“我派他干差事去了,昨日刚回。”
“什么重要的事,居然把他派出去?”
楚北捷搂着她的娇肩,叹道:“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把你留在身边。”
娉婷翻个白眼,小巧的鼻子一皱:“甜言蜜语。”
“不错,我的嘴是嘴甜的。王妃请尝。”抓到机会,便不容佳人逃避地压迫过来,直到哇哇大叫的娉婷被他封住了唇,只能扭动着身躯,发出“嗯嗯”的呻吟,才满意地放开,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我们回房可好?”
“不好!”娉婷挥拳,狠敲他的脊背:“你这个色狼,我不要回去。”
又一声惊叫逸出嗓门,人已经被楚北捷打横抱起。
“天,你不要又……饶了我吧。”
楚北捷大笑:“等下自然有你求饶的时候。”

雪花欲飘的时节,还未有机会离开王府,患得患失的忧虑,让娉婷几乎扯坏了手绢。
这日,好不容易楚北捷出门,居然吩咐了楚漠然:“好好看着未来王妃,我去去就来。”
难得的机会,娉婷怎肯放过,亲在门前送了楚北捷,看他骑着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似乎这是最后一次看他背影的机会,不由痴了,怔怔在门外站了半天。
楚漠然隔她几步恭敬地停下:“阳凤姑娘,天冷,请回。”
楚北捷背影消失后,被掏空的理智缓缓凝聚起来,娉婷转身,唇边带笑:“明日恐怕要下雪了。”说着浑身轻松跨进大门,斜眼看去,楚漠然不徐不疾跟在身后。
“漠然,你去忙吧。”
“奉王爷命,漠然要跟着阳凤姑娘。”
娉婷冷了脸:“你要监视我?”
“不敢。”
“我要出门,你要不要把我捆起来交王爷发落?”
“不敢。”漠然不愧是漠然,淡淡的神色,一点也不恼。
低头想了想,娉婷反而重新露出笑容,低声道:“是我不好,王爷走了,我心情不好,倒拿你撒气。”
楚漠然瞅他一眼,还是一派温文尔雅。
用霹雳弹还是迷魂药?娉婷算计着,脚不停步进了内房。
这两种东西手上都没有。霹雳弹原料难弄点,迷魂药却有许多制法,有一个方法,几种常见的草药掺和起来秘法炮制,就可以当迷魂药使。
不由恨当年不好好跟着少爷学武,否则猛一拔剑,楚漠然卒不及防定然不敌。
那就迷魂药吧。
“咳……咳咳……”抚着喉咙装两声咳嗽。
楚漠然小心地走前两步:“阳凤姑娘不舒服?我请陈观止来……”
“不用,他的药压根没用,吃了多日也不见好点。”娉婷蹙眉:“我自己的开的方子恐怕还好点。”走到桌前,研磨,细致地写了一张纸,递给漠然:“劳烦你,帮我买这几味草药来。”
娉婷镇定地让楚漠然检查药方。
看不出玄虚,楚漠然点头:“好。”扬声唤了名侍卫,给他纸条。“去,照方子抓药过来。”
娉婷朝楚漠然感激地笑笑,退回房中,关了房门。
楚漠然静静候在门外。
房间华丽,是楚北捷特意为她重新布置的。铜镜花黄,彩衣霓裳,凭栏雕花。一张精致的梳妆台摆在角落,两三根乌黑的发丝盘旋着静卧在镜前,那是今晨楚北捷为她梳头时掉的。
水银般的眸子留恋地扫视一遍,忍住嗓子里一声长长叹息,娉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
凡家女子一辈子的渴望都无声躺在盒中。金钗、玉环、翡翠铃裆,小族进贡的珍珠链子,圆润透亮。
她随意选了两三样不起眼的,放在袖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有了迷魂药,摆平楚漠然易如反掌,而摆平了楚漠然,要离开王府并非难事。
此刻余光,正好缅怀当日,缅怀后就要抛开,走时,方能忍住心肠不再回首。
那侍卫办事也慢,整整两个时辰不见踪影。娉婷开始怕楚漠然起疑不想追问,渐渐不耐烦起来,装模作样猛咳两声,让房外静候的楚漠然听清楚她的“病情”,刚要隔着窗子开口问“药怎么还没到”,有人推门而去。
“怎么,又不好了?”楚北捷大步走进来,马鞭随意往身后一扔,拥住她:“天冷,你竟然就这样干坐着。”语气中充满浓浓的责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娉婷愕然,先头还以为再见不着,此刻他又大模大样站在面前,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办完了?”
“没办完。漠然说你犯病了,咳得厉害,打发侍卫告诉我。”
娉婷顿时恨得楚漠然咬牙,是他害她没了逃跑的机会。只能打起精神笑:“我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漠然大惊小怪,你不要管,安心办自己的事去。你是王爷,别整天呆在女人身边。”用手轻轻把他往外推。
“呵呵,果然有王妃的样子了。”楚漠然松了手,解释说:“事情不大,抓了个何侠身边的人,我正打算亲审,就听说你病了,立即赶了回来。”
娉婷浑身一震,装做连连咳嗽,捂着嘴掩饰过去。
楚北捷轻拍她的背:“怎么了?还说没事,你这病根早晚要想法子治。我已经命他们去弄好药了。”
娉婷止了咳,抬头问:“那你的事呢?犯人也没审,怎么向大王交差?”
“已经命人把他押过来了,在王府里审也是一样。”
“是什么大人物?”
“算不上大人物,是个小鬼,叫冬灼。”
娉婷又一凛,脸上不动声色:“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小敬安王身边的一个侍从,极得宠爱的。有一次小敬安王过王子府,身边就带着他。”
楚北捷抚弄她的头发:“要不要陪我一起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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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审设在地牢。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昼,形状古怪的各种刑具摆在两侧,上面染着黑色的陈血。
娉婷第一次进这里,跟在楚北捷身后仔细打量。
牢壁坚固,外攻不易,内取倒很方便。眸子轻转,将看见的一一刻在心中。
楚北捷的热气喷在她耳中:“若怕,就抱紧我。”
娉婷缩缩头,让楚北捷豪迈地大笑起来。
到了尽头,火光更盛。一少年低垂着头被吊在半空,双手双脚都铐上重镣,铁链拉扯着四肢。
娉婷只看一眼,已经知道确实是冬灼。衣服破烂,伤痕却不多,看来并未吃多大苦头。


“小子,快点醒!我们王爷来了。”地牢另有负责看管的粗壮牢头,硕大的鞭子尾端挑起冬灼的下巴,让楚北捷看清楚青涩帅气的脸。
冬灼的目光多了几分往日看不见的冷冽,直直与楚北捷对望:“哼,楚北捷。”
敬安王府的头号敌人,就站在面前。
“本王没有恶意,只是对小敬安王心生仰慕,希望可以劝说小敬安王归顺我东林。”楚北捷浅笑着,豪迈中透着诚恳:“竟然小敬安王已经不容于归乐,为何不另寻良主?”
冬灼冷哼:“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楚北捷啧啧摇头,露出惋惜之色:“硬汉子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在我的手下,能当硬汉的人不多。”后退一步,双手环在胸前,朝旁边的下属点点头。
娉婷藏在楚北捷身后静观变化,见他举动,分明是要动刑。焦急地低头想着营救的主意,鞭子破空的声音传来。
霹!
鞭子着肉的脆响,让娉婷猛颤一下。
霹霹霹!
连着又是几下,外面北风刮得厉害,地牢却闷热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
铁链撞击着发出金属的响声,随着鞭子的挥动形成挣扎的绷紧和放松。
残忍的鞭子狠狠咬上冬灼的肉,冬灼倒也硬挺,哼也没哼一声。
楚北捷挡在娉婷身前,似乎感到娉婷的颤抖,大手在她背上轻柔地拍拍。娉婷抬头,看见笔直的脊梁,和他被火光印红的无情侧脸。
“还不说吗?”楚北捷好整以暇:“要知道,鞭子,不过是牢狱里最常用的刑罚,不啻于餐前小菜。后面的花样用上,恐怕你即使肯说也要落个残疾。”
冬灼嘶哑着喉咙,中气倒还很足:“敬安王府没有怕死的人!”
楚北捷嘿嘿笑起来。娉婷抬头,看见邪气从他唇边逸出,危险的笑意叫人心里发寒。看来冬灼今晚不妙。

眼看楚北捷又要开口,娉婷潜意识将楚北捷衣袖猛然一抓,吸引楚北捷的注意力。
楚北捷果然低头,柔声道:“脸色怎么苍白成这样?你怕?不用怕,有我在呢。”
“好多血。”声音里掺了许多胆怯畏缩。
铁链忽然发出哐铛轻响,仿佛冬灼震了一震。
“怕血?”楚北捷摇头,戏谑地问:“我楚北捷的女人若是怕血,将来怎么跟我上沙场?”
娉婷抬头,露出半个清秀的脸蛋,柔弱地看着楚北捷。眼角余光扫到被悬吊在半空浑身鲜血的冬灼。冬灼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闪即过,旋即明了般,掩饰地将头低低垂下。
“我不舒服。”她摸着额头,放了一半体重在楚北捷身上。
如此的娇柔,倒不常见。楚北捷爱怜起来,忙扶着,低头沉声问:“哪里不舒服?不该叫你一同来的。”
娉婷没有看冬灼一样,澄清的眼睛里只倒印楚北捷一人:“这里好闷,我想咳,又咳不出来。找个人送我出去,你慢慢处理公务吧。”
“我陪你。”
“公务要紧……”
“你要紧。”
性感的声音贴在耳垂传来,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啊!”娉婷轻诧,想到冬灼就在身旁,脸更红得不堪,这会是真心把头埋进楚北捷怀中了。
牢头拿着染着血迹的鞭子,走前一步,小心翼翼问:“王爷,那犯人……”
“好好看管,敬安王府的人,哼哼,留着我明日亲自问刑。”
“是。”牢头周到地请示:“那是否要派多点人看守。”
楚北捷锐利的眼神扫到:“难道何侠还敢闯我的王府?”
“是是,属下明白。”
一路轻飘飘地,被楚北捷抱了回房。娉婷藏在他怀中,眼睛却睁得大大,回来的路线,暗哨几个,看守几个,关口几个,都记在心上。
进了房,温润的香气袭来,贵家女子的娇居,和方才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
楚北捷把娉婷放在床上,为她盖被:“别冻着。”回头唤人取热茶。
“我不渴。”娉婷蹙眉。
强硬又温柔地,热茶灌下红唇。
又命人捧点心。
“我不饿。”
软弱的抗议依然无效,点心也进了腹。
吃完点心,轮到楚北捷吃“甜点”。
“嗯……你……你又不正经……”
“本王只对你不正经。”舌头强硬地进来,卷着狂风似的,扫荡牙床。每一颗贝齿都逃不过劫难,最后,逃窜的丁香也被俘虏,落在敌军的掌握中。
勉强闪躲着,娉婷又大又亮的眼睛装满了羞涩,求饶到:“我……哎,呜……咳咳……”耐不住楚北捷的索求,猛然咳嗽起来。
楚北捷吃了一惊,忙退开一点,抚着她额头问:“真病了?我只道你怕血,过一会就好。”转头扬声:“来人,把陈观止叫来!”
娉婷拉住他的衣袖:“不用。休息一下就好。再说,我不喜欢陈观止的药方,苦死了。”
“苦口良药嘛。”楚北捷回头看她,那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送了口气:“要真不喜欢,另找个大夫。”
“何必另找?我今天已经开了方子给漠然,熬好了喝一剂……”
正说话间,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启禀王爷,大王传令召见。”
楚北捷捏着娉婷纤若无骨的小手,沉声道:“什么事要半夜进宫?”
漠然道:“好像派去北漠的使团出了事……”
楚北捷“咦”了一声。娉婷正盼他离开,忙推推他的肩膀:“大事要紧,快去吧。不要让大王等急了。”
“那你好好呆着,我吩咐他们熬药。”
“别耽搁,我会吩咐。去吧。”
楚北捷脸露内疚,又嘱咐了两句,柔声道:“我尽快回来。”
“嗯。”
看着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浑身按捺的热血终于蒸腾起来。
她在被窝中耐心地听了听动静,深吸口气,将被子掀了跳下床来。麻利地套好衣服,走到窗边,乌黑的眼睛警觉地从窗户缝隙里望出去,扫院子一眼。
漠然似乎送楚北捷出门去了,并没有站在外面。
小巧的唇勾起狡黠的微笑,转身到桌前取了草药,快速研磨起来。
“独门秘方,再加霹雳弹。”她自言自语地估量着:“王府地牢守卫不多,该可以应付了。”
从床下深藏的盒子里掏出久经辛苦暗中制作的霹雳弹,欢快的动作略微停滞。
“他要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恨我。”心被扯了一下,暗中叫着微微的疼。娉婷秀气的脸上染上一抹幽怨,叹道:“怕就怕他……”
担忧只是轻轻掠过,动作片刻之后又回复了伶俐:“别想了,我当然要帮少爷和冬灼。”
早有计划的步骤做来,不过用了一刻钟左右。
娉婷看屋外,漠然还未回来,携了迷药和霹雳弹,款款走出房门。

冬夜,虫儿早绝了踪迹。天上一弯镰月挂着,发出冷冷淡淡的光。
她呵一口气,朝地牢的方向走。
多日的观察,要避开王府巡逻有序的侍卫并不难。偶尔碰上侍女仆役,一见是娉婷的熟悉面孔,都笑着打个招呼便走开了。
绕过枯竹假山,无声无息到了地牢门口。
牢头眼尖,看见远远一个人影过来,仔细一瞧,居然是娉婷,迎上去笑道:“阳凤姑娘怎么来了?哇,好冷的天。”
“掉了根簪子,来找找。”
“簪子?”牢头愣了愣:“不会掉房里了吧?”
“找过了,都没有。我想多半是掉地牢里了。”娉婷压低声音软声道:“这是王爷今天才送的,刚戴就没了影儿,明日王爷问起我怎么交代?帮个忙,开门让我进去找找吧。”
“这……”牢头为难:“地牢重地,不能随便放人进来。”
“我今天不是进去了吗?”
牢头闭着嘴,只装笑脸:“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吗?万一王爷问起来……”
娉婷也不勉强,作出焦急的模样:“那请您帮我进去看看吧,地上台阶上都仔细看看,我在这等。”说罢,似乎受了冷风,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北风入骨,牢头站在地牢入口也冷得直跺脚,听着娉婷剧咳,担心起来:“姑娘先回去,等找到了,我亲自送过去。”
“不不,就等着好,咳咳咳……咳……我……咳……我心里着急,额头火似的,也不觉得冷。”
她颤着音说得牢头犹豫起来。
牢头知道这女人极得王爷喜爱,为了她的病特意请了名医陈观止坐镇王府,说不定往后就是他们的王妃。要真让她站在地牢入口冷病了,那可就……
思量一会,牢头咬牙道:“还是进来吧,里面暖和点。姑娘自己找过,也放心。”
开了地牢大门,放娉婷进去,仔细地把门关上。

地牢尽头,漆黑一片的牢房里,冬灼正低头休息。
他不觉得冷,浑身的伤滚烫,象同时被几十个火把燎着。凝结着血的衣裳硬邦邦的粘在身上,稍一动弹便扯动伤口。
他靠在墙边修养,尽量保持着体力。
咿……
寂静中,铁铸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丝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冬灼心生感应地睁开眼睛。
“冬灼?”娉婷持着火把,出现在门外。
冬灼嘴角泛起微笑,用一贯调皮的语气说:“正等你呢。”他站起来,伤口扯得他直咧嘴,手脚上的镣铐一阵脆响。
娉婷闪进来,手上拿着钥匙晃晃,笑了笑。
镣铐全部解开,冬灼问:“外面的人呢?”
“都倒了。”娉婷圆溜溜的眼睛转着波光,抿唇道:“连霹雳弹都没用上。”
“就是从前差点迷倒整个敬安王府所有人的独门秘方?”
娉婷得意地扬着唇角:“跟我来。”
出了牢房,牢头和侍卫果然三三两两倒在地上。两人都是经历过沙场的,理所当然聪明地换上王府侍卫的衣裳,娉婷轻车熟路,带着冬灼趁夜色到了马房。
天还未亮,马夫正呼呼大睡。
冬灼选了两匹好马,一匹给娉婷,一匹给自己。
“看来楚北捷还没有回来,真是老天帮忙。”娉婷抬头望天:“这个时候小后门是老张在看,对付他极容易,你动作利落点。”

在小后门把正打盹的老张敲昏,两人无惊无险,出了镇北王府。
相视一笑,不由亲切万分。
同时挥鞭疾驰,离危地越远越好。
不一会出了城,再狂奔一气,到处是郊外景色,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哆嗦着发抖的黄草和骄傲挺直的枯树跳入眼帘。
想着危险渐远,马步慢下一点。
两人都筋疲力尽,下马选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冬灼低头思量一会,忍不住问:“这问题本该以后再问,可……娉婷,你怎么入了楚北捷的王府?”
娉婷嘴角边的笑容滞了一会,很快如常,低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冬灼附耳过去,听娉婷耳语,神色渐变,听到后来,猛然抬头,惊愕地看着娉婷。
娉婷寻常神色:“怎么?”
“居然是这样……”
“好了,先说正事。”娉婷道:“王府丢了犯人,楚北捷一定大发追兵。我们两人需一人诱引追兵,一人去见少爷。”
“娉婷,我看这事还是三思的好。”
娉婷脸色一冷,毅然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可三思的?”不等冬灼说话,站直了身子,扬首道:“我刚从镇北王府出来,有不少事要面告少爷,只好劳动你引开追兵了。我走东去见少爷,你走西。去吧。”
冬灼仍在犹豫,娉婷推他上马,在马后抽了一鞭,看马儿放开四蹄飞奔而去。
“少爷,娉婷终于可以见到你了。”喃喃几遍,看着冬灼消失在广阔的平原尽头,她才上马,按着说定的地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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娉婷没有猜错,这日果然大雪。清晨,太阳稍稍露脸就簌然躲进云层,不过一个时辰,灰白将天空完全笼罩起来。
娉婷在马上仰头,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
“啊,好大的雪花。”伸手,在半空中捞住一片,看它化在冻得通红的掌心中,娉婷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好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雪。
往年每逢这个时候,少爷都会连声叫娉婷:“快快!赏雪,还有琴,记得把琴带上。”
风流潇洒的少爷,现在虽然一脸风尘,但也该会为了这雪而高兴吧?
她也不快骑,慢悠悠欣赏天空中旋转落下飘下纯白的美景,马背上放着的一件白狐披风已经被她取出来披在身上。
那披风是楚北捷新送的,似乎是哪个小国的贡品。真正是好东西,穿在身上,一丝风也不透。她料到有大雪,为了自己着想当然早有准备。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景致好,虽冷,娉婷却有了兴致,轻声唱起歌来。
淡淡的影子在脑子扰着她。她唇边带着笑,眼底又泛着一点不确定的疑惑。
可歌声,还是那么动人。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忽然想起楚北捷,那知道被骗气恼的样子。
脸颊忽然红了,象染了胭脂。
那人,那个男人。娉婷停了歌声,幽幽叹气,那个男人啊,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足。
大雪连下三天,她一直朝东走了三天。
三天后,雪停。娉婷载歌在雪中挥鞭,已经到了东林边境。她在距离东林和归乐边境半日路程的地方停了下来。

大地白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探:“这位大爷,三分燕子崖怎么走?”
“往前走,看见前面那条小羊肠路没有?进去,尽头有左右两条路,走右边的,再骑半天马就到了。”老人扛着一袋夏天晒好的粮食,抬头:“天好冷,还赶路呢?”
“是呢!”谢了老人,娉婷勒转马头,扬唇:“小羊肠路……”
目标就在前面。
想到少爷温暖的微笑,少爷见到她时,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往马后挥了一鞭,马儿嘶叫着小跑起来。
小羊肠路就在面前,两道高而陡的悬壁夹住中间仅可以通过三匹马的小路,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灰白的光洒下来。
娉婷默默站在小羊肠的入口。
窄道穿堂风,刺骨的冷。呼呼的冷冽,卷起沙砾。
空气里藏着叫人心神不宁的预兆。

“追兵……”小嘴轻启,叹着。片刻后,仿佛感受到危险似的,娉婷瞳孔一缩,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马匹身上。
“驾!”
黑马似乎也闻到不安的气息,亢奋地高嘶起来,四蹄离地,呼呼生风地冲进小羊肠道。
两边的悬崖,阴森地压迫过来。
身后,轰鸣的马蹄声,蓦然冒起,象地下潜伏的恶魔忽然重新临人间。
追兵,是追兵!
镇北王府追兵已到!
象要踏破这白茫茫大地的蹄声,回荡在身后。
越来越近,几乎震耳欲聋。不难想象那身后的杀气冲天,锐利的兵刀闪着银光。
娉婷不回头,猛向前冲。

旋风般的呼啸紧随不舍。
“阳凤!”高昂威严的呼唤传进耳中。
楚北捷到。
马上纤细的身躯微颤。娉婷闭目,在小路上狂冲。
冲,冲!风迎着脸嚣张刮着,生疼。
“白娉婷!”还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含着令人惊惧的怒气。

娉婷在震。
这人温柔的声音,她深深记得。
他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他说春来时,要每日为心上人亲挑一朵鲜花,插在发间。
但他现在怒火冲天,象被激怒的狮子,要嗜血。
那是沙场上领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破敌时下令屠杀的恶魔的声音。

蹄声又近几分,仿佛就在身后。
她用尽全力命令坐骑奔驰,再下一记狠鞭。
鞭子没有挥下去,有人已经追上来,随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一把狠狠地搂住她的腰,象要发泄所有怒气似的用上极大的劲道。
“啊!”惊叫,她掉进一个厚实又充满火药味的怀抱。
睁开眼,看见头顶上蕴着危险的黑瞳。
“跑得够远了。”一手勒马,一手紧抓着他的俘虏,楚北捷勾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听话,竟走了这么远。”
出乎意料的温言里藏着深深的危险,娉婷静静看他:“何时知道我是白娉婷?”
“还好,不算晚的时候。”他低头,眯着眼睛打量她。
纤细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气的脸。
眼睛还是那么沉着,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后面。她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气的镇北王有多么可怕。
该怎么惩罚她呢?
“冬灼呢?”自己是无法从楚北捷手上挣扎的,索性放松了身体,偎依在他胸膛温柔地仰头。
“跑了。放心,我会抓住他的,你们很快会见面。”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对吗?”
娉婷轻笑起来。
楚北捷柔声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泪。”
娉婷停了笑:“王爷身边,一定有善于跟踪的能手。”
“不错。”
“从一开始王爷就怀疑我的身份了。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来试探我。”
“你若沉得住气,让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可以解去我的怀疑。”
“王爷故意放风,让我救了他,暗中跟踪我们找少爷的藏身之处。”
楚北捷别有深意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马围剿三分燕子崖。你的缓兵之计没用。”
“还是王爷怀里最暖。”娉婷似乎倦了,闭上眼睛,乖巧地贴着楚北捷:“王爷如此厉害,为何没有抓到冬灼?”
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么,身躯变硬,猛然举剑发令:“退!退出这里!”
娉婷娇笑:“迟了呢。”
所有人一脸懵懂。
还未明白过来,只听见头顶一声长啸,抬头看去,左右两边悬崖上骤然冒出许多弓箭,阴森森的箭头全部朝下。
若是乱箭齐发,多有本领的人也无法幸免。
“有埋伏!”
“啊!敬安王府的人!”
“糟啦!快跑,啊……”
小道中众人哗然,不少人匆匆纵马要逃出这里,稍一动弹,弓箭已经穿透心窝。
连声惨叫,不少人从马上摔下来。
骏马嘶叫人立,鲜血飞溅。

簌簌射下一阵箭雨,都只针对逃命的人。射杀了数人,崖上大叫:“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身入险地,敌上我下,胜败已分。
楚北捷心里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难临头。他英雄了得,并不慌张,举手喝道:“不许动,全部下马,牵好自己的马匹!”
连喝两声,部下都镇定下来,果然下马,团团围绕在楚北捷身边,拔剑对外,刀光闪闪,抬头盯着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头,看见一双狡黠的眸子。
“原来你特意选那么一个地方和小鬼道别,有如此深意。附耳言谈间,已经定下计策,要诱我到这死地。”
“王爷过奖。那地方着实不好找,要让冬灼可以平安归去而你的探子无法当着我的面追踪,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风花雪月缓缓而行,也是为了给时间让冬灼把情况报告少爷,好准备这次埋伏。幸亏平日读书多,还知道东林边境有一个这样的羊肠险地,还有一个适合藏匿人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话锋忽然一转:“可惜你算错了一个地方。”
“哦?”
“如果没有算错,你怎么会落在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万箭齐发,我纵然活不成,你也势必不能幸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负了你,便陪你送死又如何?”
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进她的肤发:“不必花言巧语,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爷英雄一世,当然不甘愿这样窝囊地死吧?其实我又何尝想要王爷的性命,只要王爷答应一件事,上面的弓箭会立即消失,绝不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
“说。”
“要求很简单,东林五年内,不得有一兵一卒进入归乐。”
楚北捷沉声道:“兵国大事,必须大王首肯。”
“王爷是大王亲弟,又是东林第一大将,难道没有这点担当?归乐五年和平,换王爷宝贵的性命,怎么说也值得。”她抿唇,低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活,我自然活着。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楚北捷纵然知道怀里女子狡猾非常,心里还是不禁一动。
温香暖玉,依然记得缠绵时的触感。
可温柔后,藏的竟是数不尽的欺骗,诡计。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控制。
这是绝不可原谅的侮辱。


娉婷何尝不知道楚北捷已怒。
刺到脸上的视线比剑更利,楚北捷痛心的拧紧浓眉,让她的心肠也纠结起来。
无法再忍受楚北捷过于压迫的凝视,娉婷偏过脸,轻声催促:“王爷,该下决定了。”
迎来的是仿佛永远无法到头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听见怀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势要逼他发誓,楚北捷怒极反笑,仰头狂笑数声,低头狠狠盯着娉婷,沉声道:“如你所愿。”
从腰间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宝剑,往地上一扔。宝剑撞击砾石,碰出几点火星。
“我,东林镇北王楚北捷以我东林王族发誓,五年内,东林无一兵一卒进入归乐。此剑留下,当作信物。”
含着愤懑的声音回荡在狭长小道,如天涯尽头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怆,崖上崖下皆听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话声落地,崖上闪出一人,躬身为礼,款款笑道:“镇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我何侠相信镇北王一定会遵守承诺,并代归乐所有不想有战乱的百姓多谢镇北王。”风流潇洒,白衣如雪,正是与楚北捷齐名,目前正遭受归乐大王四面追杀的小敬安王。
娉婷骤见何侠,心情激动,不由脱声喊道:“少爷!”
何侠远远看娉婷一眼,点头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话卡在喉头,似乎哽咽着不好当众说出,转视镇北王:“请镇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我们契约已定,镇北王可自行退去,不会遭受任何攻击。”
楚北捷不言,低头再看娉婷。
放回?
松手,送她下马。简单的动作,楚北捷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紧。
恨她,天上地下,无人比她更大胆狂妄。
咬牙切齿,纵使将天下酷刑加诸其身,把她囚在身边折磨一辈子,也不足平心中之愤恨。
这身子无比单薄的女子,毒如蛇蝎,陷他于绝境,他应该视她为生平大敌,杀之而后快。
为何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不想,放手。
暖暖的身子,纤细的指尖和秀气的脸蛋却是冰的,冻出一点潮红。当日,只要冻得肌肤发红,她必定象胆怯的猫儿似的,缩在楚北捷怀中。
指端,残留抚过红唇的触感。
他惯了。
惯了听她弹琴,惯了听她笑谈风云,惯了让她懒洋洋倚在床边,陪他夜读公文。
早知她来历不简单,却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计,擒了何侠,就将总爱说谎的小人儿再抓回身边。
谁料顷刻天地变色,施计者反中计。
以为牢牢把握在手的翠鸟,忽然展翅,要飞回主人身边。
而他,却仍不愿松开桎梏她的臂弯。
惯了抱她搂她亲她吻她。
恨到极点,爱未转薄。
惯了……
天地间此女最恨最恶最该杀,天地间此女最柔最慧最应怜。
可怜他苦苦追逐的,竟是这样一个绝世佳人。
楚北捷闭起神光炯炯的双目,百般滋味,绕上心头。

“王爷,请放开我的侍女。”何侠淡淡的声音传来。
楚北捷似从往日的云端摔回这羊肠小道,神情一动。低头,她仍在那里,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
“王爷,请放我下马。”她低低地说。

楚北捷恍若未闻。
下马?你去哪里?
你骗我诱我,怎能说去便去?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爱念深深,我要你身与心,都无处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应东林五年不出兵归乐,可没有答应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头道:“崖上伏兵未退,这个时候贸然生事,于王爷不利。”
“不愧是何侠的女军师,”楚北捷薄唇扬起一丝诡异,笑道:“如果我此刻当着何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怀中,你认为如何?”
娉婷丝毫不惧,甜笑道:“弓箭齐下,娉婷与王爷同日同时死。”
“错,”楚北捷笃定道:“何侠不会放箭。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约,他会命人让我平安归去。最多射杀我一众侍从,以泄怒火。”
娉婷脸色微变,虽然瞬间回复常态,却哪里逃得过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叹道:“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比不上归乐五年安宁。”
娉婷呆了半息,幽幽道:“王爷如此恨我?”
楚北捷深深凝视她,不语。
娉婷惨笑:“也罢,你这就动手吧。”
话音刚顿,腰身一轻,双脚居然挨了地。她讶然抬头,看见熟悉的男人气宇轩昂骑在马上。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楚北捷叹:“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娉婷娇躯剧震,不料到了这个地步楚北捷仍为她留一余地。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
晶莹的双眸怔怔定在宛如刀削的俊脸上,数月轻怜蜜爱,耳边细语,重重叠叠,铺天盖地而来。
镇北王府中古琴犹在。
那曾插在发端那朵花儿,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这是雪月魂魄红颜纤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中间,隔了国恨如山。
山高入云,你看不见我,我瞅不见你。

心痛如绞,不曾稍止。
娉婷远远看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侠,眼底波光颤动,猛一咬牙,退开半步:“王爷请回,娉婷不送。”
楚北捷面无表情,失去的温度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点头轻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疼。”勒转马头,猛力挥鞭。
骏马高嘶人力,发足奔出,尘土飞扬。
一个落寞身影,落在斜阳下。

冬去,春来。
山花烂漫,蝶儿飞来,停在指端。
地处归乐和北漠边境的一处偌大山庄内,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侠站在身后,轻叹:“娉婷,你变了。”
“变了?”娉婷浅笑,指头一动,惊飞休憩的蝴蝶。她转头:“谁变了?娉婷还是姓白,还跟着少爷,还是天天抚琴唱歌。”
何侠凝视着她,直到她耐不住这探询的目光偏过头去,方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捧到娉婷面前:“给你。”
“什么?”娉婷仔细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宝剑:“这是两国信物,怎可交给娉婷。”
“楚北捷有一个习惯,每上沙场,腰间左右同时系剑。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剑。”何侠稍顿,沉声解释:“这剑,叫离魂。”
娉婷眼波转到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宝剑上,伸出纤手摩挲,痴痴重复:“离魂?”
“我当日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最看重的左腰剑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宝剑。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剑是他留给你的,如今你,已经离魂。”何侠将宝剑塞到娉婷手中,再长叹一声,走出房门。
离魂?
娉婷搂剑入怀,冰冷的剑身,靠近肌肤。
她失神。
不错,魂魄已离,随那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记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鬓的佳时。
安定下来后的时间是那么多,让她日日夜夜,仔仔细细,回记楚北捷点点滴滴。
为什么心肠软成泥,化成水。记不起尔虞我诈,计中有计,胜则成王败则寇,只记得花府三夜,他一脸至诚,无声静立,从此系住一缕芳心。
“你到底是怎么个人?”娉婷仰头,对云轻问:“你恨我,还是爱我?临行前一言,是不舍我,还是骗我?”
日夜相对,温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瞒,用计诱骗,也不是假的。
她聪明一世,此刻糊涂起来,犹如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肩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转身。
“哈哈,又在发呆?”冬灼做着鬼脸,看清娉婷脸色,顿时咋舌收敛笑容:“唉,唉?怎么哭了?”
娉婷匆忙抹了脸上湿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经,上次险急时见你,还略有点长进。进来住几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挠头,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来看看你,顺便哄你高兴。你倒好,见我就板起脸来教训。”
娉婷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讪讪开口:“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好端端的,过几天就好。”
“过几天?我们今天就要离开了,你还不快变清爽点。”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即转了口风,言语闪烁道:“我也只是依稀听少爷说过两回,好像……是说这个地方虽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布置的产业,但毕竟在归乐国境内。如今大王仍在追捕,还是小心点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讪笑两声,猛拍额头:“少爷叫我的差使,我现在都没有做呢。”
娉婷静静看冬灼匆匆离开,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骤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爷和冬灼。
自从回了少爷身边,每日就象丢了魂魄似的,往往别人说上十句,她才懒洋洋应一句。
往日管理府内事务都在她分内,流落东林一段时间,环境已渐渐栽培出几个得用的侍女来。她回来,自然也懒得再管。
就这样,仿佛与王府脱了节。
少爷虑得对,这里虽然偏僻,到底还是大王管辖的地方,应该早做防备。如果是往日,她早该看出来告诫少爷,现在……难道一番磨炼,反而失了聪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过来告知要准备收拾行装。
娉婷问:“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少爷呢?”
“少爷正忙呢。”
跟随王府中人上了车,发现不见冬灼,转头问:“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车就好了。”
“少爷在哪辆车上?我向来与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爷吩咐你和我们一车的。少爷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问九不知,一路行来无惊无险,又到一处别院,似乎还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布置的产业。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从楚北捷的漩涡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边一切。
无端的,生疏日益。
少爷数日不见踪影,她发呆时不曾察觉,现在可看出来了。
“怎么不见老王爷?”
“老王爷不和我们一道。”
“那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确实不知道什么,她要出房找少爷,被人拦在门口:“姐姐要找少爷,我们去请吧。”
片刻回来说:“少爷不在,回来就会来看姐姐吧。”
数日不见何侠,消息仿佛被隔绝般稀少。娉婷看不见周围,身边身外,都是一片迷梦。
不由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时间,怎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王府在变,还是她在变?

不久,去年染的旧疾又发。
娉婷夜间醒来,咳嗽不断,请医煎药忙了一夜。
次日,何侠终于出现。
“怎么又病倒了?”何侠皱眉,责怪地说:“总不肯好好照顾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坏,何苦?”亲自端了药碗,喂娉婷喝药。
娉婷怔怔看着何侠,片刻笑了出来:“少爷最近好忙,怎么也见不着。”
“我怕你心烦,又怕你操劳,所以把会让你心烦又让你操劳的事都瞒了。”
“王府将来如何归宿,少爷和王爷商量过没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应安排,全部有我。”
撑起半身喝了草药,娉婷闭目眼神,何侠也不忙着走,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气。你现在总蹙眉不语,我倒想起小时候你总爱把碟子仍进水井的顽皮来。”
“小时候多好,两小无猜。”
“我们现在也很好。”
带着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脸,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睁眼:“少爷,楚北捷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也算不得什么。”
何侠摇头道:“糊涂丫头,你就只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他虽是敌将,但这句话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侠脸上,轻声道:“少爷是当世名将。”
何侠低头不语。
“娉婷,自从你回来后,没有和我提过镇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对我早有疑心,他披阅公文时我虽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写些什么,是一个字也看不到的。”
翠环明裆,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归乐都城中曾风光一时的敬安王府。
极目处颓檐败瓦,怎能怪人心骤变?
“归乐已有五年安宁,凭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军力,对抗东林。我们做到这一步,算是对得起世代国恩。何肃说什么也是归乐大王,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从此以后,敬安王府不复存在,我们决定归隐山林,永不出现。”何侠静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国都有权重者欲杀我们而后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们死。所以,是否能够保密,是我们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蓦止。
“少爷……”娉婷咬紧贝齿,颤了半日,才挤出字来:“你疑我?”
“你计诱楚北捷,为归乐立下不世功勋,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侠仰天闭目,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忽然淡淡问:“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吗?”
十字一问,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写满一脸。
“你说什么?”找回声音,她气若游丝地问。
何侠不答反问:“你手边握着的,是什么?”
“离魂,”娉婷说:“你给我的。”
“不,是楚北捷给你的。”何侠叹道:“若我那日给你离魂,你拒而不收,我还会存一线希望。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蛊惑,不曾丢了魂魄和理智。可你收了。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我若忘了归乐,怎么会把楚北捷诱入陷阱?”
何侠深深看她:“原来是身在险地,情根种下茫然不知。一离别,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
“娉婷,你回来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骑,从前,我们出征归来,都这样兄妹般亲密的。那日,我看见他放你下马。一个男人肯这样放一个女人下马……”
“别说了,别说了!”娉婷连连摇头,苍白着憔悴的脸庞,闭上双眼,晶莹泪珠滚落睫毛,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间计。
她骗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骗她。
情是真的,计也是真的。
和少爷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过楚北捷一个计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计而无可奈何。她无法让何侠释去疑心,确实,她已动情。
世间男女,一旦动情,已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日后万一遇上楚北捷,言行举止便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一切。
何侠防她,情有可原。
反间。
这就是,楚北捷临去前最后一招,锥心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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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直到天明,听见鸡鸣,娉婷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被窝内一样硬硬的东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缓缓把手伸进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纹。
离魂,两个古字龙飞凤舞篆刻在剑柄上。
楚北捷当日扔下宝剑所溅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闪,娉婷的心蓦然抽紧,想起何侠的话。
若不接着宝剑,还有一丝希望。
若接了……
十八年养育恩义,被此剑无声无息断个干净。
她素不爱哭,近日眼泪却多了不少。现在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觉得满脑子迷迷糊糊,娉婷举手按在额头。
哦,又烧起来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温的肌肤上,自己忍不住打个寒战。
何侠指派的侍女铃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该起来了?”
连问了两三句,娉婷才恍惚着回头:“嗯?”
铃裆麻利地端来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娉婷。总在逃亡中奔波,这里来那里去,东西乱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处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后说:“别找了,你把冬灼找来。”
“冬灼?”
“他不在?”
铃裆摇头,笑道:“我瞧瞧去。”


太阳很好,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门帘的垂珠被铃裆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刹那间,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帘。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帘后,窥看登门拜访的来客。
那是,看见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惊动也蓦然回神。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边慢慢梳理长长的黑发,一边看外面生气勃勃的景致。
红色和紫色的花正半开,池塘边绿草茵茵,景色虽美,却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镇北王府。
“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你会姓楚。”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
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回头看静静放在床边的宝剑。
离魂。
离了楚北捷,却回不了敬安王府。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边最有分量的侍女,随主出征定计灭敌的女军师,逼敌国大将发下誓言保住归乐五年平安的女子,为何居然在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
“娉婷,”冬灼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你找我?”
娉婷放下梳子,转头时,唇角已经勾起往日熟悉的浅笑:“有事和你说。”
冬灼有点手足无措,许多日没有见娉婷,忙乱中,也隐隐觉察到许多叫人心寒的迹象。一见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飞,象个大孩子犯了错一样搓着手,低头道:“你说吧。”
“我要走了。”
平静的四个字,重重压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头,满脸惊讶地触到娉婷乌黑的眸子,瞬间脑子里近日积累的预兆都被翻了出来。冬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来的话被强行压了下去,仍旧低头,讪讪地问:“少爷知道吗?”
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软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对冬灼招招手:“冬灼,来。”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来,逗他道:“你这小子,总娉婷娉婷叫个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叫声姐姐来听。”
冬灼难过地咬着牙,半天开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好弟弟。”娉婷当真拿出姐姐的模样,细心教导:“人最难的,是知道进退。当日计诱楚北捷,我进了。如今,我该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说,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众人的名册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安排。”
隐藏在心底多日的郁闷渴望着爆发出来,冬灼愤然:“我知道少爷疑你。我去和少爷说。”
“不许去。”
“我憋不住了,这是少爷不对。他这样,跟灭我们王府的大王有什么两样?”
“站住!”娉婷扯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少爷疑得对。”
冬灼愣住,茫然地皱眉:“你说什么?我不信你对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长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反正,我走了,对王府,对少爷,对我,都是好事。少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不能帮他,也不能老让他心烦。”
“你怎么会让少爷心烦?”
“冬灼呀……”娉婷温柔地看着他,苦涩地笑笑:“论功劳,少爷不能怠慢我;论疑心,少爷不能放松我。王府踪迹最需要隐秘的时候,他又不敢关我,又不敢害我,还不敢让我伤心。唉,我都替少爷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
“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没有瓜葛。你们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还是摇头:“不行。你这样,不等于说少爷忘恩负义,逼迫功臣?”
娉婷发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帮忙呀。我要偷偷的走,不让少爷知道的离开。”
“不不,我瞒不过少爷的。”
“你当然瞒不过少爷,但少爷会瞒你。打赌吧,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但不会作声,还会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们!”冬灼挠头,焦躁地走来走去,霍然转身说:“帮你没问题,反正不管少爷知道不知道,这事你不该受委屈,我也不信你会出卖王府。但……你能去哪?你还病着,不如过两天……”
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离开。”
她语气淡淡,冬灼却听出不可动摇的坚毅,拧起眉毛:“不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绝不帮你。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安睡。”胸前环起双手和娉婷对峙。
“离了这里,我就轻轻松松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问题。你也知道许多人在寻我,我怎能把踪迹告诉你这青涩的小子?不过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轻声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这里来得晚?
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阳凤曾悄悄说过那值得向往的地方,北国的草原一望无际,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低头摔着尾巴,偶而一匹发足狂奔,则全部都会跟着奔跑起来,轰轰的蹄声象地要裂开一样。
归乐不能呆,东林更是龙潭虎穴。
不如,北漠。
极目远方,红日初起。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倦了太久,连筋骨也疏散许多,困在狭小的阴暗圈子里,看不见天日,忽然深深的怀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借王后诬陷而不顾一切远逃北漠的好友。
阳凤的笑脸,定比当初灿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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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夜风中,平安出了戒备森严的别院。   手里挽着简单的包裹,身后只伴着一个冬灼。娉婷回头,看隐藏在半山中的点点灯光。   哪一点才是少爷书桌上的亮?回眸间,竟有哽咽的感觉。   不要送了。娉婷止住冬灼:回去吧。  ……”冬灼欲言又止,把缰绳递到娉婷手中,别过头,闷闷地说:你自己保重。  娉婷上马,猛然发力,竟有点摇摇欲绝,忙咬牙坐稳了。未挥鞭,冬灼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不由得娉婷不再回首。   冬灼似乎还是藏不住心里的话,仰头对她道:其实,我把今晚的事都告诉少爷了。  娉婷瞅瞅冬灼,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敬安王府众人正休憩的地方,明日,他们又该出发,换一个更安全的巢穴,一股隐隐约约的悲凉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她不动声色地问:少爷怎么说。  少爷说,若你相信自己,是绝不会离开我们的。你要走,我们不该拦,也没法子拦。  还有呢?  冬灼低头:没有了。  娉婷扬起唇角笑了笑,幽幽叹道:冬灼,你竟真长大了,也会骗人了。  ……”冬灼把头垂得更低,半天才蠕动着嘴唇说:少爷说,你本来靠自己就能走,偏偏要找上我。其实……其实不过是想对少爷再用一计,逼他进退失距。他说本来他宁愿中计,也要你留在身边,可现在……”   现在是王府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不能不舍弃一个侍女。娉婷慢悠悠接了一句,仰头看看满天星光,苦笑着点头:我告诉你,少爷没猜错呢。  不待冬灼再开口,娉婷挥下马鞭。


  精挑的王府骏马嘶叫着放开蹄子驰骋,她握着缰绳,任泪水模糊了双眼。  再会,敬安王府。你昔日的金壁辉煌,你此时的韬光养晦,不再与娉婷相干。  离魂宝剑放在窗台,明日太阳出时,剑身反射的耀眼光芒会印在我空荡荡的床间。那曾是我们年少间常玩的游戏。  可惜娉婷不够无情。  我若无情,将剑身稍稍倾斜,亮光反射到对面屋顶打磨得镜子似的偌大铜钟,那铜钟反射到远处的光,就会惊动附近的四处搜查的官兵。  少爷,呵,何侠,明日当你看见离魂,会做何想?  月隐没在淡淡云霞之后,太阳在东边缓缓爬升。  一骑快马扬起烟尘,奔跑在往北的黄土路上。  秀气的脸庞上泪痕已被风沙掩盖,娉婷转头,半眯着眼瞅橘红的太阳。太阳将要升起,暖烘烘的感觉,一定会越来越强吧。  驾!她豪气地喝一声,再挥一鞭。  风迎着脸扑过来,跑吧,驰过这一片似乎无边无尽的黄土,就是北漠,那没有何侠,也没有楚北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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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绿草茵茵的原野,果然如同阳凤所说般美丽。

  终于到达北漠的地界。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或许因为经过严寒的冬天,春的气息比南方更张狂些,茂盛的林木下还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仰头。

  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山那头蜿蜒而下,直到山脚。

  远来的客人挑了处清澈的水边下马,将缰绳系在树干上。

  仍有些清冷的空气温柔地包围着娇小的身躯,不算美丽的脸庞略瘦了点,少女的眼睛比黑水银还灵动,缓缓举起柔荑按在额上,眺望刚刚驰骋过的草原。

  远处豁达的牧人们正在扯着嗓子放歌。

 “雄鹰飞来了,天更高了,美丽的姑娘啊,追着小马驹在草原上……”

  娉婷忍不住笑起来,弯腰掬起一洼水。

  好冰,应该是山顶融化的雪水吧。

  畅快地喝一口,她闭上眼睛舒服地叹气,真甜。

  快到了,叫人疲倦而心神舒畅的旅程尽头,是闺中密友的藏身之处。挑一棵苍老挺直的大树,倚在树干下休息片刻,娉婷闭目。

  阳凤不惜舍弃一切而选择的道路,走对了吗?再过半日,就能知道答案。

  娉婷所挑选的路呢?到北漠应该不算错,蓝天白云绿草,也许她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地方,粗犷淳厚的民风,少了算计的人类本色。

  流水潺潺,青山依依。

  闭目养神间,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有人?娉婷睁眼看向来处。另一名过客显然也看上这里的好景致和小溪,正下马牵着缰绳过来。

  是个男人,宽阔的肩膀,腰间的剑和背上的弓看来是常年不离身的。满脸络腮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确切的年龄,眼睛炯炯有神。

  发现此地已经有人,而且是名大眼睛的少女,那男人微微有点愕然。

  “好马。”男人对娉婷没有兴趣,视线落到娉婷的马上,露出欣赏的目光。

  娉婷浅笑,站起来解缰绳,她该走了。

  “姑娘,这马卖吗?”好大的嗓门,是惯了吆喝的草原男儿。

  他眼光不错,这马是敬安王府数一数二的好马。冬灼这小伙子还算有点良心,连着好马和不少金银都给了娉婷。

  “不卖。”爽快地跳上马,过度洒脱的代价是一阵头昏眼花,娉婷静静在马背上适应尚未病好的身体的抗议,半天才睁开眼睛:“这位大哥,朵朵尔山寨就在前面吧?”

  “你要去朵朵尔山寨?”

  “对。”
“你是朵朵尔山寨的人?”

  “不是,找人呢。”

  男人笑道:“山寨搬空了,你去找不着人。”

  “搬了?”娉婷惊讶:“为什么搬?搬去哪儿?”总是停不下来的脑子又开始快速转动。阳凤不会无缘无故搬迁,除非出了事故。

  为了保持秘密,娉婷确定阳凤的落脚处后就再没有和她联络,无从取得更多的线索猜测其中缘由。

  “新近才搬的。”

  “山寨中的人到哪里去了?”

  “喂,姑娘,你这马卖给我吧。”好马在牧人心中象喜爱的姑娘一样重要。

  娉婷弯起嘴角:“你知道朵朵尔山寨的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汉。你的马到底卖不卖?”

  她轻盈地跳下马,把缰绳甩给那人:“白送你吧。我要知道我朋友的消息。”

  阿汉晒然摇头:“我不白要你的东西。”他掏出比购买寻常马匹多两倍的银两塞给娉婷,“告诉你,朵朵尔山寨的寨主是大人物呢!他就是著名的则尹将军。谁想到他会归隐在一个小山寨呢?可现在大王重新把他找出来了,给他更多的赏赐,要他当我们北漠的上将。所以,则尹将军要出山了,朵朵尔山寨没有了,山寨里的人都搬到都城北崖里去了。”

  “是么?”娉婷蹙眉,沉吟一会,把阿汉塞给她的银两又抛回给阿汉:“拿着,我用这个买你的马。你买了我的马,我总要买一匹坐骑。”她早该换一匹没有敬安王府烙印的马了。

  “不行,我的马没有你的马好,我不占你这个便宜。”

  娉婷径直取过他栓在树干上的缰绳,跳上他的马,回头俏皮地眨眨眼睛:“大个子,把钱存起来娶个好媳妇,你是个好人呢!”马鞭轻轻在马屁股上敲敲,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草原的空气依然叫人高兴,清新的绿草味是归乐和东林最别致的景色也代替不了的。欢快的牧民歌声还在继续,乐悠悠地传到娉婷耳中。

“草原啊牛和马的故乡,奔跑的河流还有嫩绿的草儿,比不上我心上的姑娘……”

  娉婷弯着唇笑,可眉间掩不住忧虑。

  则尹,那个威猛的北漠大将,不是答应归隐山林让阳凤一生快乐吗?如今却答应北漠大王重回朝廷,那代表了什么?

  本来只要再跑半天就能见到阳凤,可朵朵尔山寨人去寨空,看来要再奔北漠都城――北崖里。

  “想好好快活几天都不可以吗?”娉婷皱着小巧的鼻子看天。独自一人的旅程让她习惯了自言自语。

  背上没了敬安王府四个金漆大字算不算好事?东林那边呢?唉,楚北捷……

  不知不觉重又紧蹙了眉,她伸手揉揉眉毛,仿佛这样可以把隐隐扯着心肝的痛楚揉掉似的。

  学着草原上的人们那样放声吆喝,挥动马鞭。烟尘又起,草原上婀娜的身影越去越小。

  风尘仆仆,夕阳又将西下,断肠人何在?

  我盼天有灵性,赐我青草茵茵与若干忘性,天涯海角,逍遥去也。

  北漠大将则尹在大王再三诚意下诏后,重回北漠朝廷。

  北漠王对则尹,不是不看重的。

  当年知道这员猛将请去,北漠王整整在王宫中闷了三天,劝了三天。声名日上的年轻勇将,北漠姑娘心目中的大英雄男子汉,忽然为了一个怎么也不肯说出的原因,要放弃大好前程。

  “定是为情。”北漠王猜也猜到。

  不爱江山爱美人,不是传说,真有其事。

  则尹雄纠纠站在北漠王面前,悠悠一笑。这样充满憧憬的笑容出现,北漠王已苦涩地知道他这个王留不住北漠最有能耐的大将。

  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他想干的傻事。

  北漠王不得不点头。
现在,则尹回来了。

  一度被北漠人们爱戴崇敬的大将军回来了,再度保卫北漠的边疆,这是让举国欢腾的消息。

  北崖里一片欢歌,则尹率领朵朵尔寨众人入城的时候,不但有北漠王亲自率众官迎接,也受到成千上万百姓的欢迎。

  专外恭候则尹而新建的将军府,更是张灯结彩,一片辉煌。

  阳凤在最精致华丽的屋内,听隔着重重围墙仍能飘进来的喧闹。则尹又被召进宫去了,而她,则惊喜交加地发现有故人来访。

  侍女将门外不肯报出姓名的来客信物递上时,她眼睛瞪得似乎要掉下来。

  “你要看多久?”娉婷坐在椅子上,唇角含着笑问。

  “这么久没见,不许我好好看看你?”阳凤幽幽叹了一声,伸出嫩白如水葱似的五指:“娉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娉婷噗哧笑道:“遵命,我的大将军……不,该是上将军夫人。”款款移步,走到床边挨着阳凤坐下。

  两双同样聪慧的眼睛紧紧吸在一起,水银般动人的光泽,印着对方眸子中自己的倒影。

  “你瘦了。”

  娉婷忍不住逸出笑意:“你美了。”

  “我真想你,想我们小时候的事。除了你,我真找不出一个可以谈天的人。”

  “阳凤……”娉婷忽道:“你为什么不问?”

  “问?”阳凤笑容凝了一凝,低下头去:“我……不敢问。你若不是万不得已,怎肯离开你家少爷?能让你万不得已的事,一定很可怕很可怕。”

  象涨涨的皮鼓被针骤戳了一下,娉婷强笑道:“确实惊险得很。你为我弹个曲儿,我原原本本告诉你。”

  惯用的琴就在床边的小几上,阳凤深深看她一眼,撩起长长的流云袖,指尖在尾弦上轻轻一挑。

嗡。

  几乎微不可闻的一声,弦颤,心也猛然跟着颤。压在心底的悲伤失望彷徨连着根扯了起来,委屈翻江倒海般要冲破闸口。

  “阳凤!”娉婷巍颤颤高声一叫,扑到阳凤怀中,大哭不止。

  让眼泪痛快地流吧,滴进土地。这不是归乐,也不是东林,让她伤心的人不在这里,让她离魂的人不在这里。

  怎么才能忘记那明媚的冬日,温柔的夜晚,挺拔的身影和十八年清清楚楚的王府回忆?

  怎么才能让阳凤明白,她爱上一个男人。她爱他,又害了他,骗了他,到最后拼却性命的离了他,却回不到原以为会呆一辈子的敬安王府?

  今日在阳凤悲哀的眼神中,娉婷终于痛快地大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通通象豆子一样倒出来。

  苍天之下,恐怕只有阳凤可以明白她的心。

  娉婷只哭不说,阳凤也猜到三分。不掺和了情,娉婷不会伤心至此。

  谁有这般本事让高傲的娉婷动心?

  “他叫什么名字?”阳凤抚她的长发。

  娉婷泪眼婆娑,咬牙,清晰吐出日日缠在心间,勒得她发疼的三字:“楚.北.捷。”

  东林的镇北王?阳凤稍稍失神,半晌才幽幽叹气,柔声道:“哭吧,好好哭一场。”

  眼泪关不上闸似的滴淌,娉婷伏在阳凤怀中哭得天昏地暗。

  “阳凤,我如今,总算是……”娉婷凄凄凉凉在阳凤膝头撑起身子,话到中途却骤然停了,喉头一阵发腥,竟“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娉婷!”阳凤霍然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被染红的裙褂:“来人!来人啊!”

  重重忧愤尽情发泄,大哭后就是大病。

  昨日谈笑用兵,运筹帷幄,风云变幻而不色变的佳人竟落魄如此。

娉婷旧病复发。

  病来得又急又险。

  幸亏将军府一应俱全,人参熊胆源源不绝地送上。则尹娉婷在阳凤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病情渐渐好转。

  歇息几日,娉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哭尽积恨,胸膛不再时时刻刻发疼,病虽猛,却好得比以前快了,不再断断续续地复发。

  “气色好点了。”帘外熟悉的身影模糊一闪,接着是珠帘被掀开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阳凤走进来笑道:“大夫说过两天就能下床呢。可把我吓坏了。”

  “来,坐我这。”娉婷拍拍床边。

  阳凤过来坐下,从怀里取出一支上好的簪子,小心地插在娉婷头上,偏着脸仔细瞅瞅:“这是大王赏给则尹的,我戴着总觉得不好,还是你戴好看。”

  娉婷对着阳凤递来的铜镜照了照:“特意拿来给我的?”顿了顿,轻问:“上将军知道我的来历吗?”

  “他没问。”阳凤回说:“只要是我的朋友,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保护,只是……”比娉婷稍微丰满的脸黯然,“他快要领兵离开都城了。”

  空气忽然沉闷,似乌云遮了日头般湿滞得发慌。

  娉婷接过阳凤手中的铜镜,随手放在床边,抿唇不语。

  阳凤道:“我们俩从小亲密,论琴我不输你,但若论心计,我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娉婷勉强扯着唇角笑道:“你向来傲气,怎么忽地谦虚起来?”

  “我不过是小聪明,闺房之中,高墙之内,周旋夫家众人,管着一个朵朵尔寨或者一个将军府还可以。可说到军国大事,你才是女中丈夫。”阳凤深黑的眸子看着娉婷,轻声问:“为何北漠王会忽然急召则尹重掌兵权?则尹不是贪羡名利的人,除非北漠危在旦夕,否则他不会不顾一切,背叛当年对我发下的重誓回到这里。我不懂国家大事,娉婷,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阳凤一字一顿。

  窗外鸟语花香,房中却寂静非常。

  娉婷沉默,垂头不语。

  阳凤探询的目光热辣辣停在她头顶,不知过了多久,娉婷似乎累了,把头抬起,后仰着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苦笑着说:“楚北捷曾经不慎中计,被迫留下宝剑作为信物,发誓五年内不侵归乐。东林王正竭力扩张疆土,他们兵精将猛,既然无法得到归乐,自然会调转矛头,另找目标。这么说,东林已经对北漠边境用兵?”

  “不错。”阳凤疲倦地皱眉:“这些日子,楚北捷这个名字天天挂在则尹嘴上,东林的第一猛将,镇北王……前线回来的探子把他说成一个地府里来的魔王,北漠的大将死在他手下的不少。”

  她颤动的眸子盯了娉婷半晌,自失地扯动嘴角,如花般柔柔笑开,宽慰道:“别多想,男人们的事,我们管不着。真不明白,为什么大王们总盼着扩张疆土呢?成千秋功业真这么重要?则尹出发在即,我这两天要多陪陪他。”她站起来,双手轻轻按在挣扎着要起床的娉婷的肩膀上,“你病刚好,躺着吧。要是闷了,叫侍女们到花园摘些刚开的花儿送进来,有事就叫她们找我。”

  阳凤离去,珠帘被轻轻掀开,又一阵叮当作响,直让娉婷心烦意乱,紧蹙秀眉。

  东西南北,冥冥中似乎仍有罗网,将人轻而易举罩在网中。

  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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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绿的草原似乎也不能成为娉婷的世外桃源。四更,拂晓时刻,窗前静静矗立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疲倦。

  阳光下的鸟语花香在夜色中失了踪影,若隐若现的烛光中看去,摇曳的花枝更象现实可怕的利爪,正在寻觅猎物。

  阳凤的夫君已经踏上征途,娉婷在深府中,也听见奴婢们窃窃私语大将军离去时的威武豪迈,那又是钦佩又是期待的语气中,含着几分对战果不安的揣测?

  别去想。

  娉婷摇头,视线从黑暗中看不清原面目的花树转到天上的明月,却蓦然痴立。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低沉的嗓音,是那个人,对月,不负。心霍霍狂跳起来,忙用手按着,咬住唇。

  别去想,却不争气的恨,对月起誓的时候,其实你欺了我,我负了你。

  暗自神伤,远处却有点点的亮光闪动,娉婷定眼看去,一盏小红灯笼从远至近,离她数十步时才看清楚来人。

  “怎么还没睡?”

  阳凤不料窗前有人,诧异地住了脚,笑道:“该我问你呢,怎么还不睡?难不成我这主人招待不周,哪里不合你的意?”

  娉婷转出房门,扫一眼阳凤身后打灯陪伴的侍女,轻笑着携了阳凤的手入房。

  “许久不曾好好说话,今夜我这客人留主吧。”

  两人象从前般亲密地挤在床上,娉婷低声问:“这么晚还上香祈祷?”

  “他去了几天,我晚晚都睡不着。”阳凤有几分倦意,轻轻叹了一声,靠在枕上,用半边脸儿摩挲滑腻的锦缎枕巾,带着小女儿般的娇憨瞅瞅娉婷:“你可不许笑话我。”

  娉婷却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瞥她一眼,也不作声。

  “说了不许笑。”阳凤见她笑,直起腰来拧了她一把。

  “想念夫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事,我笑笑又何妨?听说大将军出征前被将军夫人缠得急了,许诺每日都写家书,可有此事?”

  阳凤嫩白的脸腾地红了一片:“你还笑?你还笑,我便回房去了。”

  可娉婷仍抿着唇笑,阳凤没有法子,恶狠狠横她一眼,便又躺下。

  清脆的低笑在房中流动,象山中悦耳的泉水滴淌。

  两人仿佛回到从前,畅快地笑了一回,阳凤却又叹了口气道:“自从当了将军夫人,我再没有这样笑过。”

  一句话把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都收到记忆的口袋中去,娉婷情不自禁收了笑意,垂首不语。

  阳凤犹豫许久,方轻轻问:“这次出征,他们会在沙场上碰面吗?”

  最不愿谈及的问题终于触及,屋中的空气凝重起来。

  阳凤似不愿面对娉婷,翻身把脸朝向墙边,又问:“他们若相遇,谁胜?”

  “兵家无常,胜负要看天时地利人和。我……我不知道。”

  阳凤片刻沉默,方沉声再问:“不问天时地利人和,只以将帅之才而论,则伊与楚北捷,谁胜?”

  娉婷还是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花枝上:“你真是……要我怎么答?楚北捷是东林猛将,行军征战自有一套。你夫君也是北漠名将,我尚未见识,怎能给你答案?”她想让唇边泛起一个足以让阳凤宽心的微笑,却用尽千钧之力也挤不出一点笑意。

  窗外明月,你不该如此无情,见证情人间的蜜语,又无动于衷看沙场上斑斑血迹。

  烛心发出滋滋声,娉婷转头去看那蜡烛,风却忽然从窗外不速之客般掠过。

  烛光微微晃动,猛然亮了许多,随之一闪,灭了。

  片刻的寂静中,黑夜象沉重的幕一样向他们压过来。

  “娉婷……”阳凤黯然道:“你不肯实言相告?”

  娉婷一惊,手撑着枕边坐起来,急道:“阳凤,何出此言?”

  阳凤面朝里躺着,只是沉默。娉婷见她香肩颤动,似在强忍哭泣,忙道:“你别哭,征战大事,不是我们可以作主的,上天一定保佑你夫君平安归来。阳凤,你……你不是说我们都不管吗?”

  阳凤双肩颤得越发厉害,她向来从容镇定,不曾如此失态,娉婷不由着急,柔声劝着,跪到阳凤身边要将她翻过身来面对自己。

  阳凤蓦然自己坐了起来,偏头看娉婷一眼,双颊上尽是泪痕。

  娉婷惊疑未定,轻轻唤:“阳凤?”

  阳凤不答,动作却分外快速地下了床,当即双膝一软,向娉婷跪倒。

  娉婷更是惊讶,跳下床拉起阳凤,急问:“你这是为何?”

  阳凤却铁了心似的不肯起来,跪着拽娉婷的袖子,一脸果决地昂头,凄声反问:“娉婷,你真不明白?”

  娉婷愣住,站在阳凤跟前,乌黑的眸子盯住自己的好友。

  “若连小静安王都无法抵抗,则伊怎能对付携怒火而来的楚北捷?”阳凤字字泣求,抓着娉婷的手腕哭道:“你能使楚北捷定下五年不侵归乐之盟,又怎会没有办法让楚北捷带兵退出北漠。”

  “阳凤,我……”娉婷退后数步,颓然坐倒床上,别过头道:“我做不到。”

  她无法面对楚北捷,阳凤怎能明白她的感受。

  那个男人,纵使不在面前,也在梦里纠缠不休,分分秒秒夺了她的魂魄,勾得她泪珠儿成串。

  “娉婷,我求求你。”

  阳凤祈求的目光让娉婷浑身发冷,她不忍心看那总是藏着温柔睿智的瞳子染上绝望的色彩。

  但她还是摇头:“不行。”

  两双乌黑的瞳子颤动着相对间,呼吸倏然停顿。

  阳凤怔怔看她半晌,惨然笑道:“不怪你,男人们……军国大事……我到底不如你看得透。”她轻笑数声,泪珠一串滑落,双手温柔地按在小腹上。

  娉婷见她神态异常,只觉得心脏一顿,惊疑不定问:“阳凤,莫非你……”视线停留在阳凤未显的小腹上。

  阳凤咬着牙,微微点了点头。

  娉婷长叹一声,靠在床栏。

  她们,她,和阳凤,终不可以置身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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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夜,别了清风,静静离去。

  露珠初凝。

  当红日在东边探头,给庄严的北漠王宫覆上一层娇艳的颜色时,北漠王已经起床。北漠王睡得并不好,他已经失眠好几天,自从东林大军压境,他睡得一天比一天少,就如北漠的边界一天比一天接近都城。昨日快马送来军报,楚北捷近日又开始攻城,北漠将士死伤众多,则尹浴血奋战,好不容易保住边城堪布,但以目前北漠军的兵力看来,要抵挡下一轮的攻城几乎是不可能的。

  失去堪布只是迟早的问题。

  东林敌军得到堪布,就等于得到了一条通往北漠都城的大道。北漠危矣。

  阳凤一早求见。

  "阳凤今天带了一个人来见大王。"阳凤身穿北漠王亲自赏赐的贵妇服饰,行礼后款款起身。

  北漠王对则尹这重臣向来宠爱有加,此刻则尹身在边疆,更是爱屋及乌,对阳凤慈祥笑道:"哦?何人如此重要,竟要你亲自引见。"

  阳凤柔声道:"大王英明。此人聪慧机智,边疆战局,说不定会因她而扭转。"

  阳凤自随则尹回都城,已是北漠宫廷中炙手可热的贵妇。她天生骨子里一股清秀贵气,让人印象深刻,北漠王早从则尹处听过她的性子,知她不喜信口开河,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有七八成把握,不禁愕然道:"何人如此能耐?快传进来。"

  阳凤却不急,屈膝低头道:"请大王恕罪,此人姓白名娉婷,是阳凤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本不想管这事,被阳凤百般央求才答应相助,但提出了三个条件。"

  "说。"

  "是,"阳凤道:"第一,她只会在北漠被犯时相助,若有一日东林败退,她立即抽身,不再和北漠有任何牵扯。"

  北漠王倒不在乎这个,边疆几乎不保,哪还有心思想追击东林的事,欣然点头道:"我北漠并无侵犯他国之心,这一点不足虑。"

  "第二,北漠任何人不得查探她的来历。"

  "这……"如今四国纷争,各国皆有奸细潜伏其中,为王者若要用人,一定要仔细考究来历,否则不小心让奸细潜入中枢,岂不断送江山?这白娉婷到底何方神圣,这般神神秘秘。北漠王因人是阳凤亲自带来的,不好直言驳斥,心中未免有点不满。

  阳凤察言观色,轻声道:"大王不必多虑。我这位朋友自有伤心往事,不欲被人知道她的来历。但她绝对不会是奸细,这一点阳凤可用将军府上下众人的性命担保。"

  这么一说,北漠王当即放心下来,嘴上却哈哈笑道:"用人得当乃大王的责任,是否可信本王一看便知,何用你将军府满门性命担保?第三个条件又是什么?"

  阳凤道:"大王若想她为北漠化解危机,需全部按照她所说的去做,不能有一丝更改。"

  这等若将北漠的兴亡只放于外人手上,北漠王笑容一敛沉默下来,半晌方冷冷道:"若她要北漠军权,本王难道就要将帅符给她?"

  不料阳凤竟立即道:"军权正是她所要求的其中一样东西。阳凤请大王将边疆军权交给娉婷,她定有法子让东林敌军退去。"

  北漠王脸色蓦变,到底顾虑则尹脸面,勉强笑道:"你那朋友好大的口气。东林敌帅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楚北捷,你夫君则尹尚不敢轻敌,她区区一个……"忽然心中一动,岔道:"是个女子?"

  "是。"

  北漠王更不以为然,往王座上一靠,摆手道:"区区一个女子,哪有这等本事?罢,让本王赏赐她一番,让她回家去吧。"可笑,敌军压境危机之际,多少大臣等着向他奏报国事,自己居然浪费时间听了妇道人家一番没有见识的话。

  阳凤低头片刻,知道若不把话说清楚,休想从北漠王处得到支持。失去娉婷的帮助,自己夫君的性命岂不危险?猛一咬唇道:"大王听我最后一句话。"

  北漠王不想让她难堪,仍大度地点头道:"说吧。"

  阳凤踌躇片刻,走前几步,对北漠王附耳轻道:"此事我曾答应过娉婷不向任何人泄漏,但事关北漠存亡,阳凤不得不说。大王千万莫小看娉婷,楚北捷智勇双全,则尹亦未必是他的对手,娉婷却一定可以克制楚北捷。"

  "怎么说?"

  "因为娉婷就是迫楚北捷与归乐订下五年不侵犯盟约的人。"

  北漠王蓦然一震,转头盯着阳凤。

  阳凤毫不逃避北漠王的视线,缓缓点头,轻声道:"楚北捷对娉婷情根已种。只要他知道娉婷在北漠军中,势必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发动对北漠军的进攻。如此一来,则尹才有更大的胜算。"

  "万一……"

  "万一楚北捷不念旧情,那……"阳凤噎住,一脸哀容,幽幽道:"大王怎忍心问阳凤这般残忍的问题?"想起宫殿外等候的娉婷,顿时心疼如绞,忍着眼泪咬牙道:"请大王立即召见娉婷。"

  "传白娉婷。"

  "传白娉婷!"一声接着一声的传唤,直达等候在侧殿中的娉婷。她放下手中已经发凉的茶碗,稍稍整理衣裳,深深叹了一口气,跨出侧殿,向北漠王所在的大殿从容走去。

  天下哪里真的有可以逃避纷争的地方?她终于还是正式卷入了北漠的军事政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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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民女拜见大王。"轻轻踏进北漠王所在的正殿,娉婷躬身为礼。

  对于娉婷没有行跪拜大礼,北漠王不但不见怪,反而露出笑颜:"免礼。阳凤对小姐智计再三推崇,说小姐有妙计可让东林退兵,此事属实?"

  娉婷心内暗叹,从北漠王竟不惜屈尊降贵对她以"小姐"称呼,已可猜想北漠军在前线状况多么不妙,因此北漠王才把她看成从天而降的救星。她真能帮北漠打败楚北劫?

  心中苦恼,可已经骑虎难下,娉婷看正站在一旁关切地等待她表态的阳凤一眼,轻叹道:"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有小姐此言,北漠有救了。"北漠王抚掌大笑,与阳凤交换一个眼神,露出诚恳的表情,虚心问道:"军情紧急,东林军现在已在攻打堪布,请问小姐有何退敌妙计?"

  娉婷自从决定帮助北漠后,连夜查看北漠边境地图,早初步分析过形式,但却不知道东林军攻打堪布一事,略为惊讶:"北漠军难道已经败退到最后一道边城防线?为何上将军府负责打探军情的人竟不知道?"

  她所有关于军情的资料都从阳凤处得来,不由目视阳凤。阳凤显然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个坏消息,脸色苍白,对娉婷微微摇头。

  北漠王苦笑:"这是昨天深夜才送来的消息,北崖里正人心惶惶,因此本王暂时不许消息外泄。幸亏有则尹主持大局,不然局势更糟。但堪布能支持几天,连则尹也不敢作保。"他负手在后,仰天长叹一声,静静目视娉婷。

  娉婷迎上北漠王的目光,明了地点头:"难怪大王竟肯起用我这个外人呢。"情势竟然比原来想象的更糟糕,楚北捷果然不负东林第一名将的美誉。

  她心中烦恼,又知道假如想不出办法,阳凤肚子里的孩儿就见不到爹了,不得不按捺着静下心来,闭上双目,苦苦思索。

  北漠王和阳凤知道她正在苦想,都不作声,只是静静等待。

  偌大的正殿一片令人呼吸困难的沉默。

  闭目片刻,娉婷缓缓睁开明亮的眼睛,似乎已经智珠在握,她先对阳凤宽慰的一笑,才转而看向北漠王,笃定地说:"或许有办法,可需要大王全力配合。"

  北漠王早前得到阳凤的提醒,一丝也不犹豫地点头:"小姐尽管提条件,要钱有钱,要物有物。"

  "那好,我先请大王实言相告,北漠在东林王身边,是否安排了奸细?"

  北漠王蓦然沉默,他只猜到娉婷会要前线大军指挥权,却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历来各国纷争,必定会在他国君主身边竭尽所能安插内线,好探取最机密的情报。而各国君主对于身边的人都会小心万分,以防奸细潜伏。这样的情况下,能安插进去的奸细数量极少,自家派出去的奸细资料,也成为各国的最高级机密。

  娉婷见北漠王犹豫,解释道:"民女并不想刺探什么,只是这个计策需要通过潜伏在东林王身边的人才可以完成。大王不需要说出奸细的名字和他在东林的职位,只要告诉民女,此人是否可以接近东林王的任何饮食就可以了。"

  "啊!"阳凤惊道:"娉婷难道是想对东林大王用毒?"

  北漠王皱眉道:"此计恐怕不通。不瞒小姐,我确实安插了一两个人在东林王身边,稍借时机,他们也可以接触东林王的饮食。但各国大王为了防范下毒,饮食会都加倍小心,在进口前定由亲信检查是否有毒,那些都是对毒物极有认识的人。我的人即使下了毒,但在东林王吃下前就会被发现,这样不但无济于事,反而白白葬送好不容易潜伏进去的奸细。"

  娉婷不慌不忙道:"如果有一种不会被检验出来的药,那就不成问题了。"

  "有这样的毒药?"

  "也不算是毒药,只能说是一种迷药。"娉婷笑道:"这是当年我闲着无事自己配出来的方子,放进饭菜中后,用各种方法都检验不出,大人吃了后会昏迷十多天,而且脉搏变弱,象随时撒手而去的样子,但过后就会清醒过来。"

  北漠王喜道:"如果可以瞒过检验,问题便迎刃而解。没想到小姐居然有这等本事,不知道炼制这药需要多长时间?"

  "配方所需草药四处可得,我们时间不多,必须赶在堪布被攻破前使东林王陷入昏迷,"娉婷思索着回答:"一天时间,我可以配出一剂来。"

  "好!"北漠王笑道:"东林王忽然昏迷,东林王族一定大乱,光是为了镇服东林内部蠢蠢欲动想争夺王位的各派,楚北捷就不得不领兵回到东林去。"他笑了一会,似乎想起旁事,叹了一声。

  阳凤不解,娉婷却明白过来,微微一笑:"大王忽然感叹,恐怕是在叹这药效力为何竟让人哭笑不得,只昏迷十几天就苏醒过来。如果有一种可以躲过检验而又可以致人于死的毒药,让东林王一命呜呼,岂不一劳永逸?"她说中北漠王心思,毫不显得意之态,反而幽幽叹道:"我费了不少心血,不断改良配方,却还是无法使它取人性命,否则归乐就不会被东林屡屡侵犯。也许天意如此吧,如果真配出这样一种毒药,从此哪国的权贵都不能安寝了。"

  阳凤听在耳里,想起正在堪布浴血奋战的则尹,心生感触,微不可闻地轻声道:"世人皆好杀戮,这是何苦?"

  北漠王到底是大王,最为实际,很快转回正题:"配好迷药后,我会立即命人交给我方的人,好择机对东林王下药。不过配药加上路程来回需要时间,堪布现在岌岌可危,小姐有何建议?"

  "大王考虑得很对。"娉婷料到北漠王会有此问,好整以暇道:"我们应该一边派人对东林军散发谣言,说东林王族内斗,东林王病危,谣言一旦传入楚北捷耳中,楚北捷开始不会在意,但一定会派人回东林打听消息,这样可以保证东林王昏迷的消息早日传递到东林军中,逼楚北捷回军。"

  北漠王双眼射出欣赏目光,赞道:"小姐果然厉害,思考周全,攻敌攻心。"

  "大王过奖了。"娉婷敛眉垂眼,不卑不亢,淡淡道:"另一边,万一让东林突破堪布防线,敌军将会势如破竹向北崖里进发,到时候恐怕东林王的任何消息都无法阻挡楚北捷的劲骑。所以,必须派遣可以对抗楚北捷的人守卫堪布,让楚北捷觉得要攻进北崖里并不是短期内可以办到的事情。"

  "除了小姐,再难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北漠王哪会迟疑,取过早准备好的兵符王令,走下台阶,双手递给上兵符王令。北漠王凝视面前这个即将接掌北漠边疆最高军权,看起来柔弱万分的女子,沉声道:"小姐好自保重,北漠就看小姐的了。"

  阳凤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口气,走到娉婷身旁:"我会给则尹手写书信一封,向他说明关于你的事。有他在,你不会遇上将士不服新帅的头疼事。"

  娉婷手持兵符王令,不语独立,心已飞往远方刀光剑影的堪布。怎能不感慨,即将与楚北捷再遇,这次,会隔着千军万马、血迹斑斑的战场――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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