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亲卫们严阵以待,侍女们噤若寒蝉。偌大的隐居别院,一日之间变得静悄悄,连带少了信鸽咕咕的叫声,更是死一般的安静。

  没人大声咳嗽,没人大声说话,连走路也是踮起脚尖,唯恐就那么一声声响,惹来四周的敌人瞬间强攻。

  娉婷头一次坐在楚北捷的书房里。

  略略将案头一叠叠的书卷翻看一遍。公文上有楚北捷的批文,遇上军国大事延工误时的,语气沉沉让人心脏负荷不起的冷冽,遇上关系国计民生的,批言又显得温厚朴实。

  偶尔有一两张单独的,似乎是楚北捷从前写的诗词,熟悉的字迹,沉稳而又狂放,就像他的人一样。

  书卷最下面露出洁白的一角,不知什么被主人小心地藏起来。娉婷眼尖地把它抽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副描得极工整的画。

  画面栩栩如生,用笔深浅得宜。

  有树,有湖,有雪,有琴,还有一个抚琴的人,穿着淡青的裙,让风掠着几缕青丝,笑靥如花。

  那笑这般美,美得让娉婷心也醉了。

  痴痴看了半晌,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白姑娘,案头上面是从前的公文和王爷的一些东西。你要的地图和最近的奏报,我拿过来了。”

  听见漠然赶来的声音,才收了飘在四海惬意的魂魄。急忙将那图一层层叠了,本打算放回原处,又忽地顿了顿,咬咬牙,藏在了自己怀里。

  抬头看时,漠然已经抱着一堆东西进来了。

  “这份就是大王令王爷赶回都城的亲笔信笺。”漠然在书桌上展开缀着明黄流苏的密信。

  娉婷仔细从头看下来,边看边道:“云常北漠联军?则尹已去,北漠国的统帅不出若韩、森荣两人,我看还是若韩的机会大一点。不过云常……”一个熟悉的名字跳进眼帘,让她蓦然间眼前一阵昏花,连忙眨了眨眼,定睛细瞧,却仍是那个熟悉得让人刺心的名字,一丝不苟地写在那锦缎上。

  一股刺心般的痛楚掠过心脏。

  娉婷脸色白了三分,缓缓坐在椅上,不敢置信地问:“何侠被归乐大王四处追缉,怎有可能统领云常的兵马,威胁东林边境?”

  漠然不免尴尬,解释道:“何侠已经娶了耀天公主,成为云常驸马,掌握云常的军权。这个消息天下皆知,只是别院里……王爷说了,白姑娘和何侠再没有瓜葛,不必让你知道。”

  他瞧娉婷一眼,白色的脸颊宛如晶莹的雪。

  原来如此。

  何侠已经成亲。

  何侠的妻子,就是云常国的公主。

  何侠已经利用他的婚事,谋求到了第一笔雄厚的资本。

  原来,他竟还不肯放过她。

  或,他不肯放过楚北捷。

  一切昭然若揭,伴着深深的心痛心忧,多聪明也解不开的揪心的心结。

  娉婷沉默不语,静静将东林大王的亲笔信笺卷了起来,放到一边,微微动了动唇:“边境的仗是打不起来的。”

  漠然奇道:“姑娘怎么知道?”

  娉婷轻轻地摇了摇头:“因为何侠已经来了。侵境一方的主帅不在沙场,仗又怎么打得起来?”

  漠然脸色一变,沉声道:“姑娘不要玩笑。这里是东林境内,若何侠已经进到这里,东林岂不已经大败?”

  “怎会有胜败?不过是个双方都占便宜的交易。没有东林王一路放行,何侠怎可能带兵直逼别院?”娉婷苦笑着,从椅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对手,竟是何侠。

  与楚北捷旗鼓相当的绝世名将。当初就因为有他在,东林才不敢对归乐大举进犯,楚北捷才要花心思,用计离间敬安王府和归乐大王,迫他离开归乐。

  何侠心思缜密,动手前一定罗网密织,直到斝人不知不觉陷入包围,才在最后一刻猛然发动攻击,不让敌人有丝毫逃逸的可能。

  如今,他的雷霆手段,用在了白娉婷的身上。

  娉婷心中苦涩,恨不得大哭一场,唇角却挤出一丝冷冷的笑意;“地形图等通通都拿走吧,不必看了。如果势均力敌,我们尚有挣扎的余地,但这种情况下,已无一丝胜算。”

  清冷的眸子瞥向漠然,又镇定地道:“虽然没有胜算,但我们也未必会输。”

  不管漠然听得一脸糊涂,娉婷迳自出了书房,步下台阶。

  她朝别院大门疾步走到半途,不知想到什么,脚步渐渐缓了下来,略一思量,似乎已改了主意,转身走回自己的小院。

  醉菊和红蔷都正不安地等着,见娉婷一路走过来,赶紧出了侧屋,迎了上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娉婷瞅她们一眼,知道大家嘴上不言,心里都已着慌,也没有时间安慰,只是问:“这里谁有绛红色的裙子?”

  “我有一条。”红蔷道。

  “快拿来。”娉婷进了屋,又寻了梳子在手,满头青丝细细理顺,直如一道黑得惊心动魄的瀑布。

  醉菊见她要梳发髻,走了过来:“我帮你。”便要接过梳子。

  娉婷摇头:“我自己来。”

  对着镜子,缓缓将头发分成两束,绕着指头一圈一圈地缠上去,不一会结成一朵花似的黑环。

  娉婷对着镜子看了看侧面,不满意地摇摇头,又松了手,让青丝重新垂下来。

  正巧红蔷已经找了那件绛红色裙子过来,递到娉婷面前,问:“绛红色的只有这一条,但这是夏天穿的,薄得很。”

  “正是这个颜色。”娉婷接了过去,摸一下布料,确实很薄:“帮我换上吧。”

  “这么冷的天,穿这个哪行?”醉菊皱眉道:“我有一件紫红色的,虽然颜色不大一样,但比这个暖和。”

  娉婷斩钉截铁道:“只能这个颜色。”

  她眉毛微微一挑,竟让人不敢违抗,只得帮他换上。还是雪天,虽在屋内,但娉婷脱下贴身的小袄,还是猛打了几个哆嗦。醉菊连忙取了一件带毛边的大披风将她里起来。

  娉婷感激地看她一眼,低声道:“我还要梳头。”

  不要红蔷和醉菊帮忙,自行在镜前盘了半天。醉菊看她一脸认真,十个指头在发间左挑右捏,渐渐又用小束青丝卷成一朵朵精致的黑色小花,两旁的发却只是梳得伏贴了,柔柔坠在颈项上,衬着白皙的肌肤,动人到了极点。

  红蔷在一旁静静看着,叹道:“虽然好看,但也太麻烦了,亏姑娘手巧,要换了我,不知要梳多久。”

  醉菊也禁不住道:“真好看,配上姑娘的脸型、眼睛,还有姑娘骨子里的那股气质,竟像是专为姑娘想的梳法似的。”

  娉婷被她们一夸,反而显出两分郁色,对着镜子又看了看,淡淡道:“梳得并不好,我今天是第一次亲手梳这个。”站了起来,想了冷得厉害,用手合拢身上的披风,将自己藏在里面,眼神飘了四周一圈,挺直腰杆,掀帘子走了出去。

  漠然正站在小院门前,见娉婷走了出来,目光在她的披风上打了个顿。娉婷身子瘦削,虽有披风里着,也可以看出她里面穿得极薄。

  娉婷将双手拢在披风内,抬头瞧见漠然,并不停步,擦肩而过时,低声道:“你跟我来。”

  似已下了决心,脚下毫不犹豫,迳自出了几道门。

  此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别院大门处被亲卫们严密把守,人人手握利剑,睁着铜铃大的眼睛,加倍警戒地瞪着外面的动静。忽见娉婷梨花般单薄的身影挟隐隐决然而来,后面跟着漠然,都不禁惊讶地看过去。

  娉婷在大门前站住脚,默默凝视这扇坚实的由精钢做支杆的木门。

  它现在虽完好无损,却绝对抵不住何侠的一轮攻击。这毕竟不是军事重地,在这里对上那些沙场上纵横的攻城利器,岂有胜算?

  她微微攥拳,肩膀不被人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口气,闭上眼睛。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那里面已经盛满了毅然。

  “打开大门。”

  众亲卫一惊,面面相觑。

  漠然一个箭步到她身侧,压低声音而焦灼地道:“白姑娘……”

  “你也是沙场上的老将,难道不知道只要何侠一声令下,这里的抵抗根本不足一提?与其让他攻进来,不如将他请进来。”清晰平稳的每个字,像晶莹的雨滴有序地打在每个亲卫的心上。

  最让人惊讶的是,被这样的雨滴一打,彷佛心上的尘埃就被冲掉了。大家反而不再患得患失,恢复了如有楚北捷在场时的沉着。

  ☆☆☆

  “打开大门。”又淡淡吩咐了一句。

  那一瞬间,所有人深深记住了,她傲然挺立的背影。

  移开沉重的横栓,大门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缓缓开启。别院外的一片空地,和不远处反射着雪光的茂盛山林,一点一点出现在众人眼底。

  娉婷于大门中央,迎风而立。眸中闪烁着微微的光芒,凝视着山林深处,脸上露出复杂而难以言喻的表情。

  敬安王府的往事,如此遥远,又如此贴近。

  宛如一条静静的地下暖流在脚下蜿蜒而过,与她赤裸的脚底,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土。

  轻轻地掘走这薄薄一层的土,它就会喷涌而出。

  淋湿她的发,她的身,她的唇,渗入她每一个毛孔,沿着脉搏,钻进五脏六腑,让她又暖,又疼。

  眼神飘向天边,谁还记得归乐的方向?谁还记得敬安王府的朱门绿瓦?

  王妃啊,少爷的兵马就在对面那被白雪覆盖的阴森森的山林。

  一声令下,就是血海腥风,永不回头的绝情绝意。

  冷风簌簌掠过,娉婷收回目光,看向漠然。

  她轻轻咬牙,眼神却绝无犹豫:“在大门高处,升上白旗。”

  她就像楚北捷一样,但她下定决心的时候,已经无人能阻止她的决定。漠然沉重地点了点头。

  在场的人都知道,若无外援,这别院早晚会被攻下。

  强攻或投降,不过殊途同归。

  雪白的耻辱的旗帜,在大门高处缓缓升起,被北风强迫地展开,猎猎响声,如不甘的哭泣。

  娉婷脱下厚厚的披风,绛红色的长裙展露出来。

  红裙白肌,雪中伫立,流苏诱人,竟美得扣人心弦。

  不但漠然,恐怕就连楚北捷,也不曾见过这般动人的白娉婷。

  她只这么无声地站着,已经占尽了山水中的灵气,歌尽了天地间的风流。

  她的眸中带着哀伤、牵挂,带着说不出道不尽的思念痛心,还有一丝令人动心的温柔,藏在最深最深的地方。  

  目光只停在一个地方,那对面不远处的山林。

  ☆☆☆

  树枝上的厚厚积雪宛如为山林披上了一件银装,洁白的光芒看在每个人的心头,却都感觉压抑和闷气。在那下面,会有多少敌人持枪潜伏?

  战鼓一击,也许就是千军万马汹涌而出,也许就是成千上万的利箭铺天盖地而来。

  但娉婷注视的目光,却丝毫没有畏惧和愤怒。

  她的脸庞出奇地柔和,在那处,是她极熟悉的人。耳鬓厮磨,日夜相守,一块读书,一块赏雪,一道儿弹琴舞剑,博得好名的人。

  众人的视线,被她魔力般的诱惑着,随着她目光的方向,定在眼前的山林上。

  远处一点异动微不可觉,渐渐的,白色的雪地上冒出数十个彪壮将士,人群无声无息地从中间分开,后面一道挺拔潇洒的身影,缓缓走了上来。

  剑眉,星目。

  薄唇不动,已似在含着笑。

  俊逸的脸庞,少了楚北捷的棱角分明,却多了一分温婉风流。

  但他按剑的手,却和楚北捷一样稳。

  自他出现的一刻开始,娉婷的目光,再没有移动半分。就像他的视线,只停在娉婷身上一样。

  何侠悠然举步,走向娉婷。雪地里,留下一排深浅一致的脚印。

  漠然握紧了剑柄,亲卫们的眼神像鹰一样盯着他,弓着腰,彷佛随时都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最狠的力量扑上去。

  对面山林中跟随何侠出来的是密密的穿着便装的精兵,从两旁护卫何侠,每当何侠跨前几步,便有弓箭手交替前行,蹲身拉弓,箭头瞄准对面的娉婷一千人等,引而不发。

  两阵即将交锋时,何侠停下脚步。他已在娉婷面前,离得那么近,近到娉婷可以看见他星眸下复杂的被苦苦压抑的波光。

  冷风将空气冻成了冰,冻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竟似一步也迈不出去,一步也收不回来。

  冻住了他们的心肝脾肺,冻住了他们欲言又止的话儿,连带着,冻住了硝烟味道,和敬安王府的过去。

  连何侠也不曾想到,当真正的再次面对娉婷时,会如此百感交集,为她的眼神所痛。  

  ☆☆☆

  “少爷,你看。”到底还是娉婷打破了平静,展颜一笑,纤纤玉指朝身上一指:“好看吗?”

  绛红色的裙子,被洁白的雪衬得分外醒目。这雪白得一尘不染,把他活生生拉回宁静安逸的敬安王府,十三四岁的娉婷从雪中一路小跑过来,绛红色的裙摆在雪地里拖出宽宽的痕迹,对着正在亭中看书的他嘟起嘴:“少爷骗人,这颜色做成裙子一点也不好看,又土气又傻,我再也不穿了。”回身便走。

  “别走!好看得很,真好看,我不骗你!娉婷,娉婷,别走,让我帮你画一张画。”他从亭子直跳到雪地里,拦住她,乐呵呵地笑:“就一幅,画出来让你见了,就知道我没说错。”

  白雪依旧。

  而敬安王府,却已成了灰烬。

  何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最不爱穿绛红色。”

  “可少爷,却最喜欢我穿这颜色。”娉婷静静地凝视着脚下鲜艳裙角,轻声问:“你还记得那次我在雪地里穿绛红色的裙子?”声音似一丝线,牵起那遥遥远远,数之不尽的故事。

  “记得。”何侠感慨地叹了一声:“我还知道,你现在,也是为了我穿的。”

  他轻声叹着,从肩上解下围着厚厚貂毛的披风,跨前一步。

  几乎所有两方人马,都因为这短短的一步悬起心,弦上的箭,差点就破风而去。

  但他只是轻轻地将披风披在娉婷肩上,像从前一样,用热热的掌心暖着她的脸颊。

  “看,都冻僵了。”连唇边蕴着的笑都是一样的。

  娉婷乖巧地站着,让他为她披衣,让他暖她被冻得青红的颊,听着何侠柔声道:“你何必如此?难道不穿这颜色,我就不会出来见你?难道我真是无心无肝的人,能将十五年的情分忘得干干净净?”

  他怜惜地注视着她,举手将她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松开,让青丝一束一束垂下:“你从没自己动手梳过这个,虽然像,但我往日并不是这般为你梳的。”

  众目睽睽。

  一个是云常的驸马,一个是镇北王的女人。

  可,竟人人都觉得这场景又纯又美,像每个人都有藏在心底最好的回忆,唯恐有不识趣的,咳嗽一声,便将眼前一切震裂,只留一地真实的碎片。


  过去又暂时仁慈地回来。

  彷佛娉婷仍是他的侍女,同马驰骋,同饮同食,肆无忌惮地打闹游戏,那么暖暖的,淡薄的身子,那么晶莹剔透的眸子,那么一颦一笑都让人赏心悦目的小人儿。

  什么时候,只要想起来了,就喊着“娉婷!娉婷!”,满王府里寻,逢人就问,往往在拐角处碰上匆匆忙忙听了呼唤的娉婷,一抬头,两道目光又直又澄清的撞上了,听见她问:“又怎么了?我正忙着呢,可没空给你当人桩子画画。”

  楚北捷,楚北捷又算什么?

  他凭什么夺了她的魂魄,她的心,凭什么十五年的亲密无间,比不过他短短数日的豪取强夺?

  “娉婷,我念着你。”

  “三十万重兵压境,逼着东林王调走楚北捷,都是为了你。”

  “楚北捷待你又如何?接了王令,就舍了你。”

  “他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又何苦自轻自贱?我们仍像从前那般,岂不快活?”

  何侠朝身后密集的精兵一指:“我领了兵攀山涉水而至,却忍而不发。娉婷,难道你真的不懂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伤你。”

  “少爷的意思,是要我随你走吗?”  娉婷眼神飘着,幽幽地问。

  “你不愿意?”

  “怎会?”娉婷目光移向高处的白旗,这恐怕是楚北捷的地方上第一次升起的耻辱:“白旗都挂了,娉婷还能说不吗?”微微一笑,又侧着脸瞥何侠一眼:“你是要带走人?还是要带走心?”

  何侠受伤的表情一闪即逝,沉声道:“两样都要。”

  优美唇角逸出一丝哀伤的苦笑,娉婷叹道:“少爷啊,你这样做,又有几分真的是为了娉婷?你不想对我用武,无非想更沉重地打击楚北捷罢了。若让他知道我是心甘情愿随你走的,这将比让楚北捷在边境上输了一仗更痛快。”幽幽叹了数息,语气渐转坚定:“也罢,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心甘情愿地,随你上路。”

  何侠听弦琴而知雅意,立即问:“你要我等多久?”

  “初六。”

  “娉婷,楚北捷不会回来。”

  “那么,我便随你走。”将食指放在唇边,狠狠一咬,殷红鲜血滴滴打在雪地上,宛如怵目惊心的红梅陡然盛开。  

  “我白娉婷对天发誓,若过了初六,镇北王未返,就心甘情愿随云常驸马何侠离开,绝无反悔。若违誓言,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在场两方人马都听见她掷地有声的誓言,均觉匪夷所思。

  兵凶战危,何侠身份贵重,潜行至此,越早一刻离开便越好。如今强弱悬殊,镇北王人马又挂了白旗,白娉婷生擒过来就好,何必冒险等上这两天?

  无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

  何侠却豪气顿生,点头应道:“好,初六一过,我来接你。”

  漠然见他转身离去,毫不犹豫,身边众护卫沿途保护,弓箭手缓缓成扇形后退,箭头仍直指别院方向。

  渐渐看他们退入林中,依稀没了踪迹,才觉按着剑柄的手心全是冷汗。

  茫茫雪地,空荡得萧瑟。

  娉婷仍伫立在那,凝视何侠消失的方向。

  “白姑娘?”漠然凑前一步,低声喊道。

  娉婷转过头来,脸色晶莹得将近透明,咧唇挤出一丝惨笑:“十五年情分,换来两天时间。”并不挪动脚步,只是抬头,痴痴看着东边,轻声问:“看他的意思,王爷绝不可能在初六前赶回来。你觉得如何?”

  漠然踌躇道:“何侠如此有把握,应该是因为有大王在都城相助。这样的话,恐怕……”

  “王爷何等人物,他执意要回来,又怎会有人拦得住?”娉婷语气笃定,低低道:“他若心里有我,初六之前,一定会赶回来。”

  ☆☆☆

  一定会回来。

  醇酒美人、强权利刃,都拦不住他。

  只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就一定会在初六过去之前,赶回来与我相会。

  醉菊陪着红蔷在院子里,心里七上八下。远远瞧见大门上白旗高挂,搂着脸色唬得纸般的红蔷轻轻安抚了一下,警戒地探听四方声响。

  可一丝杀声也没有。

  似乎连风都被吓住了,不敢发出嚣声。

  足足等得心弦都怏绷断,才看见漠然随着娉婷走了回来。娉婷脸上白得晶莹,逸着一丝浓得似墨的倦土息,肩上的披风却已不是出去时的纯白色,换了上好的深色貂毛。识趣地默默跟了进去,见娉婷一言不发,醉菊也不多问。端来热茶让娉婷用了,让她舒服地睡下,这才对也一直不作声的漠然使个眼色,掀开帘子走到屋外。

  “怎么回事?我竟看见了白旗在飘。”醉菊身份特殊,与漠然交情又老,开门见山便问。

  漠然皱着眉,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事情发展得让人措手不及,但白娉婷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争取到了两天的时间。

  醉菊听到何侠一口答应,眼睛骤亮,长长呼出一口气,悠然叹道:“怪不得人说,归乐的小敬安王是当世唯一能与我们王爷相提并论的人物。这般胸襟气度,怎不教云常公主神魂颠倒,双手奉上云常大权?”

  此计,只有白娉婷能使;此约,也只有何侠会答应。

  除了他们二人,换了世间任何一人,也无法出现这种不可能的局面。

  漠然忧心忡忡,皱眉道:“白姑娘笃定得很,说王爷定会赶回来。但万一王爷正被那边拖住了,又怎么办?以何侠手上筹码,我们这些人手纵然拼了性命,也不可能带着白姑娘冲杀出去。”

  醉菊沉默了半晌,方道:“就算可以带白姑娘冲杀出去,白姑娘也不会随你们走的。何侠冒上大险成全她这个心愿,她又怎是违背誓言之人?再说……”她紧紧抿唇,盯着自己的绣花鞋瞅了半天,幽幽道:“若王爷真的将她看得轻了,不赶回来,她又为何要留在这里?”

  那风流飘逸,玲珑剔透的白娉婷,不是常人。

  她能吃百倍的苦,却容不得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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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两人暗自嗟叹。

  漠然道:“虽说何侠许诺初六前不会行动,但还是不能大意。我去将别院内的防御布置再做一些调整才行。”

  醉菊点了点头,见漠然转身离去,想起一事,轻轻“哎”了一声,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叫住漠然,让他走了。

  回到屋里,红蔷正坐在小椅上打盹。她心思最浅,先前受了不少惊吓,见娉婷和漠然平安回来,只道危机已过,听见帘子的声响,微微睁开眼睛,瞧见是醉菊回来了,将指尖轻轻放在唇边。

  “嘘……”指指里屋,闭上眼,将双掌合拢了贴在脸侧,稍稍歪起脖子,做个睡着的模样。

  醉菊回了她一个明白的眼色,蹑手蹑脚走到里屋,悄悄探头。

  娉婷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开来,一小束沿着床边柔柔垂下,闭着眼睛,看来是睡了。

  身子盖着厚厚的被子,可窗还是开着的,呼呼透进冷风。

  醉菊低声道:“这么个坏习惯,总是不改。”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还没碰到窗子,忽然听见低低的声音从下方传过来。

  “别关,吹着风,脑子清爽一点。”

  醉菊低头一瞧,娉婷已经睁开了眼睛。眸子澄清透亮,哪来一点睡意?

  “关了吧,万一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醉菊坚决地开了窗子,转身在床边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纤柔的手腕,探出两指按在脉上。静心听了一会,浅笑道:“还好。”

  将手依旧收了回来,又压低声音道:“我都听漠然讲了。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娉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反问:“难道连你也担心王爷赶不回来?”

  醉菊用眼瞅着娉婷。

  她跟着师父治病救人,达官贵人是司空见惯的,东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宫中的贵妃娘娘,都有一两分交情,却从没见过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这般的聪颖、洒脱、孤傲,竟是浸在骨子里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个风流倜傥、仗剑长歌的何侠,还能养出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娉婷见醉菊不语,便也拿眼睛轻轻瞅她。

  两双透亮眸子默默看着对方,似在揣度对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

  红蔷正巧进来,见两人痴痴对看着,诧道:“原来没睡呢,害我不敢动作大了,怕惊醒白姑娘。你们盯着人家脸上瞧什么,那上面能长朵花出来不成?”

  醉菊收了目光,转身向着红蔷,笑骂道:“就你呱噪,人家静静想一会事,偏被你搅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问:“你进来干什么?”

  “看看这天,”红蔷指指外头:“刚才见姑娘睡了,也不敢问。你们难道肚子不饿?”

  醉菊探头往外看了看:“也对,怪不得觉得饿呢。悬了一天的心,居然将饮食大事忘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我去端来。”红蔷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娘们虽也惊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艺还是极好。

  数层的食盒送上来,依旧是两荤四素,伴着几碟小菜。

  娉婷向来食量不大,今日耗费了心神,更无食欲,有一点没一点地挑了几箸。醉菊见她要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热汤和碗里的饭吃完。”

  连擦了几筷子的荤菜放在娉婷碗里,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无胃口,瞧见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抚了抚小腹,默默将碗里的饭菜都咽了下去。

  醉菊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饭后,醉菊和红蔷七手八脚收拾了食盒,将菜碟饭碗都装回盒内。

  醉菊道:“让我去吧。”留了红蔷陪伴娉婷,提着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刚巧碰见厨房的大娘迎面过来。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着亲自送回来,我们老婆子去拿就行。”大娘见了醉菊,停了脚步。

  醉菊将食盒递给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光为了送这个,我还有明天的膳谱要给你们。按着方子上面的做,里面加了几味药材,都选上好的放。记住,分量可别弄错了。”

  镇北王府里的人再不济也识得两个字,大娘就着月光看了那膳谱,啧啧道:“好细致的活儿。辛苦了醉菊姑娘,连吃个饭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脸色红润了不少。只是……”大娘语气一转,面有难色:“这上面的当归,前几天给白姑娘炖枣子,厨房里刚巧用完了。芍药花瓣,厨房里本来就不存的。老山紫参倒是还有一些。”

  醉菊道:  “这不能耽搁,我又不能和你说明白,反正快去采买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涂了,这光景别院里面谁出得去?大门被亲卫们守得比都城的城门还紧。”

  醉菊这才想起外面围了兵,拍额道:“我真是糊涂了。说起这个,厨房里的东西可以撑到初六吗?”

  “大米常年存着许多,不怕会饿死人。但菜不够,后面虽然有小菜园子,养了一些鸡鸭,但姑娘想想,这别院里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那些亲卫们牛高马大,没有大碗的荤菜,受得了吗?我看荤菜顶多撑一天。”大娘左右瞧瞧,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道:“猪肉都是三天一送的,前两天送上来的这顿已经吃完了,明天是一丝猪肉星都没有啦。鱼也没有新鲜的,鸡鸭先顶着吧。楚将军说这是小事,不许让白姑娘知道心烦。我告诉你,你可别漏了口风。”

  醉菊点头道:“我和你一道到厨房去,瞧瞧还剩些什么。将就着材料再写个膳谱。大娘,可要叮嘱他们按着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围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当然,只要厨房里有东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丝不差地给你做。”

  两人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过去。月亮出来了,却不及前几天的亮,淡黄的光朦朦胧胧,脚踩在薄薄的雪层上,雪片碎开,咯咯吱吱的响。

  ☆☆☆ 

  刚到厨房门口,忽有动静传来。

  “怎么?”

  醉菊惊惶地低呼一声,看着别院大门上空的红光,似乎有许多火把正在门外凶猛地吐着火焰。

  厚重的大门在深夜里推开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虽然轻,却有一种沉重的危险感。

  大娘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光,颤着嘴唇:“老天爷,该不是打进来了吧?”

  醉菊不作声,大着胆子绕出厨房的院子,从侧边走过来就是直路,通到别院大门。她轻轻靠过去,躲在墙后看,瞧见大门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这个时候,能到门前的除了何侠那边的人,再没有别个。

  不一会,大门缓缓关上,将外面的火光遮挡在外面,只能从墙头看见那些光的痕迹。

  醉菊瞧见漠然带着两名亲卫推着一辆车戒备森严过来,从墙后闪身出来。

  “谁?”漠然低喝,身边两名亲卫的剑已经锵地抽了出来。

  “是我。”

  漠然松了一口气,责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着白姑娘,跑出来干什么?还嫌这里不够乱吗?”

  两名亲卫看清楚是醉菊,将剑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厨房的,听见动静就过来了。那些人来干什么?”

  “送东西。”

  “送东西?”

  “鲜肉鲜鱼,各色干果。我已经验过了,里面只有菜,没藏人或兵器。”漠然苦笑,指指后面那满满一车东西:“你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弄回厨房后,你每一样都亲自用针验验,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满满的车子一眼,不禁叹气:“何侠的确是个人物。他该不会用这般下作手段。不过我还是会好好验的。”

  两名亲卫帮醉菊将车推到厨房,将货物卸下来清算一下,除了猪肉牛肉鲜鱼等寻常荤菜外,竟还有不少稀罕东西。

  几坛子由正宗归乐厨子制的归乐小菜,上好的通晋鱼干,北漠的御用美食卤珍,还有一碟又软又酥的点心。

  厨房几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样用针检验,瞧见那一碟点心小巧玲珑,几至巧夺天工,啧啧称叹:“都说归乐的点心做得好,单这外相就已经不简单了。”

  另外还有一个镏金盒子,外面用几层丝绸包裹了,放在车子最下面。醉菊一层层解开,里面不是食物,却是女子用的各色小东西。

  有一个蚌壳,里面装的上好的润手膏药,一面带了小柄的铜镜子,一把整块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几颗极小的五光十色的鹅卵石铺在盒子下,薄薄一层,上面托着这三样东西,看得醉菊目不转睛,又叹又赞。  

  ☆☆☆

  验过所有东西,天色已经快亮了。醉菊累得腰酸背痛,对厨房的人道:“这些都是好的,尽管吃吧。何侠竟是个人精,连女人滋补用的当归也送了一些上好的过来。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给你的做吧。”

  “但芍药花瓣还没呢。”

  “没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芍药花瓣还好,当归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着,困倦地揉揉肩膀,一手挟了镏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红蔷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懒腰,见了醉菊,问:“怎么一个晚上没见你?姑娘睡之前,还问你去厨房为何去了这么久呢。”

  “她呢?”

  “还睡着。”红蔷的下巴朝房门扬扬:“昨晚我陪她在屋里睡,就听她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转身,想是睡得不好。哎,我听亲卫们说,外面还围着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将军出去,他们不是退了吗?怎么又有了个初六之约,要是初六王爷不回来,那可怎么办?”

  醉菊沉声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问的好。”

  红蔷只道往常开惯玩笑的亲卫吓唬她,这才知道危机未过,脸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实情况比红蔷目前知道的更糟,不愿多说,拍拍她的肩膀,迳自跨上台阶,进了房门。

  ☆☆☆

  娉婷其实早已醒了,将被子踢到一边,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袄,懒懒地跪坐在床上,侧着头,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长发。见醉菊拿着镏金盒子进来,瞅了一眼:“那是什么?”

  醉菊知她心里不安宁,想逗她说话,将镏金盒子往床头一摆,促狭笑道:“你猜。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扫那盒子一眼,淡淡将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叹了叹,也不理会醉菊,亲自动手开了。

  细细瞧了里面摆放的三件东西,拿起那梳子,直盯着它出神,幽幽道:“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里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两样,用手抓了一把小鹅卵石,一颗颗数着,轻轻放回原处。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讹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诱我。”一把关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热水洗漱过了,醉菊过来为她梳头,将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用心挽了个端庄的牡丹髻,见铜镜反射出的脸不喜不忧,彷佛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姑娘!怎么不说话?”

  娉婷沉默着,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叫厨房今天熬红豆粥,炉上炖着,一醒就叫他们端过来。”

  娉婷摇摇头。

  醉菊刚放下梳子,娉婷对着铜镜看了看,便站了起来,掀帘子出门。醉菊连忙跟了出去,见娉婷进了侧屋,不一会端着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坛子出来。

  “让我来端。”

  娉婷侧身让过醉菊的双手,仍是摇了摇头,默默端着坛子走下阶梯。走到昨日红蔷扫了雪的角落。那里虽没有多少积雪,但过了一夜,已多了一层薄霜。

  娉婷放下坛子,拿扫帚亲自扫了一遍,又去取铲子。

  醉菊见她那模样,不声不响的,倒觉得有些怕了,不敢轻易作声,只好站在旁边看,叮嘱道:“小心,别闪着腰。”

  娉婷也不蛮来,用铲子一点一点挖着,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冻得最结实的,上面一层去后,下面越来越松软,好挖了许多。

  好半天,一个小坑渐渐成形,娉婷额头上已铺了密密一层细珠,两颊多了几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铲子,静静歇了一会,待呼吸平缓了,才端起一旁的坛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满意,也不嫌脏,亲自用手捧了泥,将坛子重新埋起来。

  做好这件大功夫,娉婷长长呼出口气,抬起头来,对站在旁边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烧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轻涌,温柔四溅。

  醉菊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顿,鼻头酸气直冒,几乎失声哭了出来,连忙转身揉揉眼睛,打着精神应道:“好,我这就去拿柴火。”

  从厨房里弄了干柴,唤来红蔷,将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种。不一会,干柴燃烧时剥离的劈里啪啦声响起,红红火光在雪中摇曳,印得三人脸颊殷红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佛好了许多,柔柔地望着火光,又忽道:“横竖已经生了火,可不要干站着。问厨房要一些肉和盐来,我们烤肉吃吧。”

  红蔷虽为外面的围兵心惊胆战,但也明白苦中作乐的道理,应道:“我去拿吧。”

  不一会,双手提着一个重重的篮子,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回来。

  “猪里脊,鸡翅膀,洗干净的鸭腿,两条去了肠和头的晋鱼,不知道姑娘爱烤什么,我叫厨房的大娘都准备了一点。”红蔷放下篮子,在雪地上铺了一块大蓝布,一样样放出来:“盐和五香粉也带过来了。大娘们还说,单吃烤的太干了,厨房有熬好的汤,一会给我们送过来。”

  娉婷鼓掌道:“好红蔷,想得周到,要我是将军,怎么也封你一个后勤将官。”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经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着凉,趁红蔷去厨房的时候回屋里取出来的。

  红蔷见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将心怀放开了点,笑道:“还不止这些。大娘们说,烤肉可不能用手拿着烤,要有东西串着,我就又取了几支细铁条过来。”一边低头掏,果然从篮子最下面掏出几条细铁条,洗得干干净净,一端还新缠了纱布。

  ☆☆☆

  各色齐备,三人围着火堆坐下,齐齐享受这冬日的烧烤。

  手持细铁丝,将肉片或者鱼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着红色的火焰慢慢烤着,又新鲜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兴致。

  “我爹爹是猎户,小时候带我上山打猎,也这样玩过几次。”红蔷看起来真的挺有经验,旋转着手中的细铁丝,又叹道:“进了镇北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怎么进了王府呢?王爷买了你?”

  红蔷连连摇头:“镇北王府还用得着买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们王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要跟着我爹,打到东西的时候吃个半饱,打不到东西就饿上一顿,过得更苦。我算命好,总算挤了进来,还能不时有点东西央人带出去给我爹。”

  醉菊还是第一次听红蔷说起这些,不由问:“你到了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吗?”

  “怎么不想?可惜我爹没福,我进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王爷离开都城时遣散家人,看我可怜没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这才明白,为何别院中年轻侍女少,大娘倒极多,看来都是王府里的老人,遣散了也没地方去。

  她烤的是鸭腿,肉厚,很不易熟,只能耐心地耗着,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嘱道:“这火红得晃眼,吃烤食会上火的,对身体不好。”

  娉婷手中的鱼正巧熟了,她心思细密,虽是第一次亲手做这个,却烤得金黄酥香,恰到好处,听了醉菊的话,将鱼从细铁丝上小心取下来,放在碟子里,递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可不吃了,就烤给你们吃吧。”

  红蔷正眼馋那鱼,欢呼一声,将手中的细铁丝递给醉菊:“帮我拿一下。”便接过装着香喷喷烤鱼的碟子。

  醉菊见她处处为胎儿着想,朝她赞赏地笑了笑,安慰道:“你虽不能吃这个,还是有别的口福的。我嘱咐大娘们今日为你准备当归红枣焖猪蹄呢。”

  正说着,大娘已经提着盒子进了小院,见她们兴致勃勃玩得别致,笑道:“小心手,铁丝戳了可疼呢,我在厨房试过好几次呢。”

  一边在大蓝布上开了食盒,给三人一个端上一碗。醉菊和红蔷的是热腾腾的排骨笋丝汤,给娉婷的果然是当归红枣焖猪蹄。

  娉婷拿着勺子,一边看她们两人吃烤食,一边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东西,微微笑着。

  闹了大半个时辰,都吃得尽兴了,柴也快烧到尽头,三人才站起来,用水浇湿了火。

  红蔷问:“坛子拿出来吗?”

  “不必了,闷在土里味道更好点,等王爷回来再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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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么过了一个上午,下面的时光便好挨了许多。在屋里和醉菊红蔷闲聊一阵,娉婷便去小休,一觉睡了将近三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朦朦胧胧爬起来,推开窗子,晚风不大,云层却似乎太厚,竟瞧不见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着唤了两声。

  醉菊从屋外走进来:“醒了?”

  “现在什么时辰?月过了中天没有?已经初六了吗?”

  醉菊一愣,慢慢踱过来,坐在床头,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现在还是初五呢。”  

  娉婷听她这么说,焦虑之色稍去,缓缓“哦”了一声,彷佛全身都松了劲,向后倾,将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问:“厨房已经送过晚饭来了,我见你难得睡得香甜,叫红蔷不要吵你,先在侧屋的小炉上煨着。既然醒了,就吃一点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连问了两次,才摇头拒绝,想了想,又点点头:“拿过来吧,我吃点。”

  红蔷将热饭热菜端过来。

  娉婷勉强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实在吃不下了。”放了筷子。

  醉菊见她这个模样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劝也无用,柔声道:“不吃就算了。”

  红蔷收拾好饭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门口站住脚,奇道:“上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像什么都忘了,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又变了一副样子?看来太聪明也不行,脾气古里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声,压低声音数落道:“你知道什么?换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疯了。”

  红蔷吐吐舌头,进了侧屋。

  醉菊一人站在门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冷风缓缓挤进脖子里,倒有点像娉婷常说的,爽快多了。

  心烦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里也猫挠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还有另一道深渊似的坎,危险地横在她面前。

  四国纷争越演越烈,前几年是东林大军侵犯归乐北漠,现在轮到云常北漠联军侵犯东林。

  打打杀杀,无休无止。

  每个明白局势的人,就连昏庸的纨裤贵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她师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贵族,穿梭东林上层阶级,对于这些,更是看得透彻明白。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国家不会一朝被敌国重兵压境,家园不会被烧成灰烬?

  国就是家。有国,才有家。

  谁不是这样呢?

  ☆☆☆

  醉菊深深叹了一声,胸中闷得几乎发疼,一咬牙,索性解开皮袄的衣襟,让冷风呼呼往里面灌,直到里面熔岩似的翻腾都变得冷硬,连打了三四个哆嗦,才扣好衣襟,从侧屋端了热茶给娉婷,安抚她睡下。

  夜里她还是睡在娉婷屋内的另一张小床上。

  半夜忽然听见声响,醉菊坐起来揉揉眼睛,见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么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边,轻问。

  娉婷正默默对着窗外的天,怔怔看着,道:“月亮出来了。”

  醉菊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却很黯淡,无精打采的样子。

  仔细瞧瞧位置,已过了中天。

  月过中天。

  初六到了……

  醉菊心中一沉,温言道:“还有一整天,王爷正赶回来呢。”

  娉婷声音平静无波:“他现在一定在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风尘,肩膀上面,还积着雪片。”

  醉菊只觉得她的声音彷佛是天边悠悠传过来的,像幽谷中被拨动的琴弦,颤音一起,满树的花都簌然。低头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头,慢慢看月亮移动。看了一个多时辰,醉菊柔声哄道:“睡吧。”

  娉婷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醉菊舒了一  口气,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余光忽又瞥到她睁开了眼。

  “怎么?”

  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没什么。”复又乖巧地闭上眼睛。

  ☆☆☆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还只当她是花小姐的哑巴侍女,见她病了,似乎也是这么一句“睡吧”。

  这人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彼此还不熟悉,就拦腰抱了她,进她的小屋,将她放在床上,还笨手笨脚帮她盖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将军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来,却让人怅然泪下。

  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纤细的掌,在被下攥成坚强的拳。

  若这般深爱,都不过如是,纵使温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炼化了离魂神威二剑,又有何用?

  ☆☆☆

  月,已过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

  他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策马狂奔,胯下的骏马放开四蹄,纵情驰骋,让风猎猎灌满他的披风,让河流臣服在脚下,让山峦也不由侧目于他的身影。

  奔驰,是一种壮烈的快意。

  但此时,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快意。

  风猎猎迎面吹着,他不畏惧脸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风拉扯撕裂的,还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着的心,悬在半天高处。

  雅静的隐居别院,在目不可及处。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却萦绕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费尽心血,不择手段将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处对付隐居别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万钧。

  娉婷善于挑琴的玉手,怎能应对东林王的挑战?

  她单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

  怎也搂不够的纤柔身子,怎也瞧不够的清秀小脸,怎也听不够的清越歌声……这般堪怜的人儿,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贵手,轻轻放过?

  她已归隐。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伤了又伤,只盼志尽旧事,做一个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一个多简单的心愿。

  寻常的男人也能轻易答应的心愿。

  而他不是寻常百姓,是楚北捷,东林的镇北王。

  楚北捷举鞭,疯狂地策马,眼中血丝密布。风不留余地地往前襟里灌,浇不熄他心如火燎。

  两旁积着混了泥士的脏雪,中间大道笔直向前伸延,似乎无止无境。

  这归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楚北捷在驰骋中举目,遥遥看着前方。

  望断云深处,娉婷安否?

  ☆☆☆

  不见娉婷的丽容,眼帘里跳出的却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面旗帜。前方的队伍也在策马前进,迎面而来。楚北捷极目凝视,那旗帜随风展开,赫然一个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迎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

  “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

  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

  “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

  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

  “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归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

  “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

  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把马给我。”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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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

  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

  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

  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

  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

  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

  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

  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

  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

  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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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一章

  何侠在山林高处,负手西望。

  风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别院深处,藏着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读书,瞧他练剑,鼓着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谁能轻易割舍?从软软小小的幼儿,到婷婷玉立的闺秀,归乐双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窥视,多少人赞叹。

  他静静守着她,疼她宠她,带她游四方,上沙场,看金戈铁马,风舞狂沙。

  她本该是他的,于情于理,都是他的。

  但他从不曾想过强留。

  他的娉婷,是一只有着彩色翅膀的凤凰,等着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将她的手接过,从此夫唱妇随,遂她的心愿,逍遥天涯。

  谁比何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万丈悬崖之上。

  但轻易夺了她的心,却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该是楚北捷。

  这命里注定的宿敌,要他怎么想像,他的娉婷,会偎依在楚北捷身边,陪着他看星月,陪着他谈天说地,为他唱歌,为他弹琴?

  要他怎么接受,他为着心底深处那片温柔而忍受的离别,而舍弃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风处雪花扑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爷?”冬灼走上高处,在何侠身后一丈处,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声音,既悲且沉。”何侠沉声问:“你觉得楚北捷能赶回来?”

  “不。”

  “你难道在为楚北捷赶不回来而苦恼?”

  冬灼摇头,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头道:“请少爷现在就下令进攻吧。别院防御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爷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让她随我们回去,并不困难。等她回来了,我们自然可以好好劝她回心转意。”

  何侠没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显得那么冷硬。

  “少爷,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一点也不可怜她?”冬灼凝视着何侠的背影,胸中涌起难以压抑的痛楚,扑前跪倒,仰头哭求道:“少爷,你明知道楚北捷赶不回来了,何苦要让娉婷心碎?”

  何侠乌黑的双眸,骤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绝然的光芒一掠而过。

  “我不仅要让她心碎,”何侠眼底,印出黑暗中别院逸出的点点灯火,咬牙道:“我还要让她对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临之后,别院更加寂静。

  即使是郊外的坟墓,也不会有这般的寂静,雪花飞在空中,竟也听不见一丝声响,仿彿眼前不过是幻梦一场,伸手一戳,梦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视东方。

  时光无情,一丝一丝,从纤纤指缝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仿佛自出生以来,再没有一件事比这重要。

  东方,是楚北捷的归路。望不见东去的笔直大路,那被山林隔着,被何侠的兵马隔着,但娉婷却从不曾担心,它们会阻拦楚北捷的脚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来,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开门帘,她也已在门口等了很久,久到几乎以为,这个初六的夜晚,已经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窥视那秀美端庄的侧脸,一阵急剧的心颤,差点让她站不稳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转过头,对着她,柔柔一笑。这个时候,如此从容的笑,竟比歇斯底里的哭泣,更让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着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犹豫,感觉冷冽的北风涨满了胸膛,冰到已经可以让自己冷静清晰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才开口:“两位王子去后,大王的膝下,已没有王子。如果日后还有娘娘能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爷,日后就会成为我东林之主。”

  短短几句话,让醉菊胸口剧烈起伏,仿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坚,不敢稍松视线,牢牢直视娉婷。

  “说下去。”娉婷淡淡道。

  “万一姑娘腹中的是个男孩,他将是王爷的长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终于认真地落到她脸上:“你想说什么?”

  醉菊微滞,低头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红血味从齿间直溢口腔,沉声道:“姑娘心里也很清楚,这孩子的身份对东林将是多么重要。何侠手段何等厉害,姑娘绝不能怀着王爷的骨肉落到何侠手中。”此话斩钉截铁,说得毫无余地。醉菊向后一转,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带余温的药,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视线触到那黑黝黝的药汁,潜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胎儿还小,王爷也还未知道。你和王爷都年轻啊。”醉菊捧着药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视线一阵模糊,护着小腹,连连后退,四五步退到墙边,脊梁抵上冷冰冰的墙壁,反而冷静下来,重新站稳了身子,瞅着那药,沉声道:“初六末过,王爷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赶不回来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顿道:“他一定会回来。”

  “要是他真的赶不回来呢?”醉菊硬着心肠,不依不饶。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着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浑然不觉疼。

  她的眼睛不再荡漾着温柔的水波,就像流动的黑水银,渐渐凝固成了黑色的宝石,坚强而果断的光芒,隐隐在其中闪烁。

  “他若真过期未至,”娉婷昂起骄傲的白皙颈项:“月过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视着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将药碗放在桌上,扑通跪下,给娉婷重重磕了三个头,不发一词,起身便掀帘子出门。

  跌跌撞撞跑入侧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头上,恸哭起来。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驰,山峦连绵,每一个都在看不见的幽暗处幻化出别院的惨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赶到的时候,那里将会怎样。

  梅花开否?

  琴声亮否?

  炊烟依旧否?

  身后,从都城带来的精锐留下一千过于疲惫的士兵,其余两千,连同臣牟带来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骑。

  滚滚铁骑,蹄声踏破山河。

  缰绳,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鲜血染红。

  他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浑身解数,策马狂奔。但居然还是有人骑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马从中途奔入,与他并肩,迎着呼啸的冷风喝问:“可是镇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应,咬牙奔驰。

  他知道,这新换的马也已经累了,它虽然还在跑,却已经跑得慢下来。

  不管再怎么挥鞭,终究是慢了下来。这让他心急如焚。

  “楚王爷,请停一停步,我从北漠来,北漠则尹上将军有一封紧要书信……”

  “滚开!”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赶路,唯恐浪费一分一秒,连拔剑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驹,似乎已寻找楚北捷多时,不肯就此离开,奔驰中迎着冷风,张口满嘴就被风堵上,只能一边拼命策马,一边大声道:“上将军有紧要书信交给王爷。因不知是否赶得及在王爷离开东林都城前交给王爷,唯恐错过,所以写了两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东林王宫,另一封交给我,命我守候在通往边境的路上交给王爷。”

  “滚开!”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却在他胯下良驹上一顿。

  “王爷!”那人敢受命潜入东林找楚北捷,怎会怕死,仍不肯放弃,大声道:“只求王爷看看则尹上将军的信,事关白娉婷姑娘……”话未说完,侧边人影晃动,楚北捷已从半空中换到他的马上,一把拧起他的后领,沉声道:“借你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则尹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身手不弱,虽被楚北捷制住后领,却倏然横空弹起,避过被掀下马的待遇,一手伸入怀中,将一直珍藏的则尹亲笔信笺递上,快速道:“献计毒杀王子的人是何侠,并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将军亲笔所写,可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变,接了过来,竟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一扔。

  “啊!”信使惊叫一声,看着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滚滚铁骑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与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声道:“她纵使真的十恶不敕,也还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将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边。

  楚北捷得了新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将身后的大队远远抛离。

  疯狂的思念,刻骨的忧心,这种地狱般的煎熬,只会在亲手拥抱了那单薄的身子后,才会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错了。

  聪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爱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来了。

  在娉婷的记忆中,从不曾见过这样令人心碎的月光。

  温和地照着世间,将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让人伤透神髓。

  “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怜,他温柔似水。

  “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为什么?”

  “我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够美。”

  “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言犹在耳。

  月啊,你可还记得?典青峰颠,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国恨如山,穿越两军对垒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谁辜负谁的养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过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过了敬安王府十五个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过那不可能越过的——国恨如山。

  痴情若遇家国事,难道竟真无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举首,凝视天边月儿。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头,快近树梢。

  东边,却仍无动静。

  天空沉沉压下来,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个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后的小桌上,深黑的汤药已凉。

  明月无情,光阴无情。她抬着头,看月儿不肯稍停脚步,一点一点,逼近树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无数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累累。

  眼中一阵阵酸,一阵阵热,但她未曾落过一滴眼泪,唯恐哭声一溢,噩梦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梁是用宝剑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坚强,稍一动,便会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风簌簌吹卷,再不留丝毫痕迹。

  “从今日起,你不许饿着自己,不许冷着自己,不许伤着自己。”无法忘记楚北捷的片言只字,犹如无法忘记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样令人温暖的胸瞠。

  若是真爱,何惧国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离不弃地爱了,就该任凭世事百转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么,比回到朝夕盼望的爱人身边更重要?

  时间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负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负我!

  纤细的十指,紧紧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无耳,或许它听见了娉婷的心声,却残忍地置之不理。

  东方,仍无音讯。

  绝望的颜色,一丝一丝,染透曾经晶莹剔透的眸子。

  月,已过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树梢顶端,散着无情幽暗的光。

  这一瞬间,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围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连着四肢,也已无着落。

  只有心裂开的声音,缓而刺耳,一片一片。

  犹如水晶铸就的莲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开。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转身,望向身后满脸悲切的醉菊。

  视线,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药汁上。

  醉菊泪眼朦胧地看着娉婷走过去,双手捧起瓷碗。这碗仿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断地颤抖,水面漾起强烈涟漪,药汁溅出,滴淌在桌面的声音,令沉默的房间更令人窒息。

  娉婷乌黑的眼睛睁得极大,仿彿要将眼前这碗黑色的汤药看个仔细,将它的每一滴晃动,永远铭刻在心头。

  温柔已逝。

  风流已逝。

  那眸中,只余绝望和痛苦翻腾不断,宛如张大眼睛,活生生看着他人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缓缓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汤碗端到嘴边,停了一停,仿彿已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唇触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机的凄然,让她蓦然浑身剧震,双手松开。

  匡当!

  瓷碗碎成无数片,黑色的药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泪,终如断线珍珠般,颤栗着滚下眼眶。

  娉婷双膝软倒,伏地,痛苦地痉挛着,用双手紧紧拥抱着自己的双肩。

  撕裂了肝肠的哭声,凄凄切切,逸出她已无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抚她的发,娉婷仿彿受了惊,骤然抬起头来,满脸泪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缩回刚刚触摸到娉婷的手。

  这就是那个风流洒脱的白娉婷?

  那个数日不饮不食后,仍斜躺在榻上看书,惬意地问她:“你闻到雪的芬芳吗?”的白娉婷?

  那个雪下弹琴,风中轻歌,兴致盎然时,采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个仙子般的风流人儿,已经毁了。

  毁在何侠手中,毁在东林王手中,毁在楚北捷手中,毁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个骄傲、执着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却似隔得极远,仿彿只要轻轻一碰,就化成轻烟,不复再见。

  亲手熬制的药汁染湿了地面,骤然看去,就像是浓黑的血。醉菊看着痛哭的娉婷,肝肠寸断。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残忍。

  漠然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处。

  “何侠派人遣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别院大门。”

  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已经伤痕累累的心上。

  娉婷举手摸索着墙边,缓缓站起来,抹了眼泪,月光下的脸比死人还苍白,沉声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却一脸坚毅,从身后取出一卷草绳,扔给泪痕未干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来。”这个匪夷所思的命令,语气竟是无比坚决。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胁持。”漠然将手稳稳按上腰间的剑:“我答应过王爷,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将身后滚滚铁骑,抛下半里。

  月儿移动的轨迹,深划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缓缓移动,鲜血潺潺而出,无法止住。

  但握着缰绳的手,更用力,更紧。汗水已经染湿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风,在他英俊的脸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过中天。

  已过中天。

  他抬头,看向远方山林。视野中白雪皑皑,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来所有的富贵福分,我愿双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这一时。

  只求再一会。

  从此再不离你寸步。

  从此家国大事,再不能左右我们。

  从此向你保证,天下人间,楚北捷眼里,最宝贵的,只有一个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会。

  楚北捷筋疲力竭,冲入山林,骏马长嘶,在黑暗中踏断无数枯枝,树影婆娑,来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后。

  山林过后,就是隐居别院。

  马蹄踏碎积雪,一骑飞行。

  林中阴沉,月光透不过密密的积雪树权。闻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隐隐嗅到,硝烟的味道。

  我回来了!

  娉婷,请你让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你的身影。

  这迟到的两个时辰,我用一生来还。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断,腰间拔剑,猛夹马腹。

  骏马箭一样,冲出重重山林。

  隐居别院,出现在视线里。

  楚北捷布满血丝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满天。

  血腥味飘在夜空,浓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脚已经僵硬,心脏从那刻开始停止跳动。

  残忍的寒,渗透百脉。

  最后一口涌动的气支撑着他驰到别院前。横七竖八的尸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个个,都是年轻的亲卫。

  朝夕陪在他身边练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断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脸上都无怯意,每具亲卫的尸身旁,总有几个惨状更甚的敌人尸骸。

  楚北捷在鲜血中跨步,他见过比这残忍上百倍的沙场,只是从未知道,鲜血的颜色,能令人心寒心伤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里?

  他小声在心里唤着,唯恐这般大的声音,也会吓走倚经渺茫的生机。

  眼角一跳,他发现了漠然。

  染血满身的漠然处处伤痕,一支利箭赫然穿过他的右肩,将他牢牢钉在地上,一具敌将尸身压在他腹上。

  他仍有气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声呼唤。

  仿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声音将他唤醒,漠然很快挣扎着睁开眼睛,他的眸中呆滞,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脸,猛地收缩了瞳孔,压抑不住的激动:“王爷……你总算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娉婷呢?”楚北捷沉声问:“娉婷在哪里?”

  他盯着漠然,一向锐利的目光也胆怯地颤栗起来。似乎只要漠然抖动着嘴唇说出一个不祥的字,就能让天地崩裂。

  “何侠带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着,扭曲着脸,闭目积聚仅存的力量,骤然睁大眼睛,吐出两个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转身冲出大门。

  迎面碰上刚刚到达的臣牟和几个脚程最快的下属,脚不停步,沉声命道:“救火。留下军医和两百人治疗伤者!其余的跟我走!”

  言语间,已翻身上了马背。

  骏马仿彿察觉到楚北捷一往无前的信心,嘶叫一声,人立起来,重重踏在雪上。

  何侠,云常的何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云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带往云常的路上,至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才会被带出东林国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过咫尺。

  “王爷!”臣牟匆匆从别院跑出来,禀道:“敌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将弄醒了一个有官阶的,他说他们是沿着横断山越过边境来的,应该是按来路回去。他们人数不少,足足八千人马。”

  风声鹤唳,熟悉的危机感扑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静下来,恢复往常在沙场对阵时的沉着:“何侠估计不到我已回到别院。既然来时分成小队,回去的时候也应该分成小队,人马在云常边境汇合。”

  震动天地的马蹄声轰轰传来,落后的大批人马终于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们下马,拔剑指天,高声问:“东林的儿郎们,云常抢走了镇北王妃,你们还有力气追吗?”

  镇北王妃?

  谁敢抢走镇北王心爱的女人?

  片刻沉默后,爆发出能震撼山峦的回答:“有!”

  “他们有八千人马,我们只有三千多连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缓缓扫过这群东林的年轻男儿,让他沉毅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边:“寻不回她,生死于我已无大碍。你们却可以自行选择,追,还是留。”

  “追!”毫无犹豫地,雷鸣般的吼声,回音一重重送回来,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后事宜,上马驰到楚北捷身边,坚决地道:“只要跟随的是王爷,没有人会胆怯。王爷请下令吧。”

  楚北捷低声道:“放出你的随身信鸽,要边境的东林军在横断山脉西侧阻截云常敌军。何侠既然敢深入东林犯险,除了带来的八千人马,一定也在云常边境埋伏了重兵,要边境的将军小心落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风拔剑,直指苍穹:“我们追!”

  “追!”三千多把利剑,锵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应声震天。

  几乎踏碎地面的马蹄声,重新响起。

  割面的冷风,再度狂烈问候楚北捷脸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却充满了决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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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云常的马车上,温暖舒适。

  被腥风血雨浸淫的隐居别院,已看不见踪影。

  娉婷坐在角落,无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后,最爱的月,已无当初的无暇温柔。

  它不声不响,照着一地心碎,照着杀声满天中,亲卫们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侠推开一重重门,将她温柔地松了绑,连同镭金盒子,一同带出门外。

  她踏着那些年轻汉子尚未冷却的血,到达别院的大门。

  洁白的丝鞋,红如落日烟霞,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殷红鞋印。

  心如刀割。

  这一地,不是别人的血,是她的。

  从她心头汹涌而出,淌泄于冰雪上,融不去一丝寒意。

  马车已等在面前。

  纯白垂帘,精琢窗缘,好一个别致拘囚笼。

  醉菊不知从何处冲出来,袖上殷红一片,指尖滴着血,扑到娉婷脚下:“姑娘,姑娘!让我一路照顾姑娘吧!”

  何侠身边的侍卫,已经举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转头,看向何侠:“这是我的侍女。”

  何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声道:“上车吧。”

  马车中,多了一人相伴,却孤独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倾听急促的马蹄声。车轴飞快转着,将她一寸寸,带离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觉疼,也不想哭。

  她决定忘却痛苦和眼泪,就像她将要永远地,忘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

  她终于知道,真心原来,并没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国恩似海,国恨如山。

  她怎么可能,深得过海,重得过山?

  月下吟唱,花间抚琴,在家国大义之前,又算得上什么?

  这世间最纯最真的情爱,并非无坚不摧,它敌不过名利权势,敌不过心猿意马,敌不过一个虚妄的国,骨血的醉。

  “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

  “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言犹在耳,白娉婷惨然一笑。

  那个人,又何尝不是名将?

  又何尝不能分清孰重孰轻,何尝不能舍私情,断私心?

  他选得对,择得妥。

  既是名将,就应该手起刀落,碎了这颗无家可归的心,毁了无处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潇洒一笑,抛诸脑后。

  名将。

  既是名将,就要无怨无悔。

  车轮在路上磕磕碰碰,飞一般滚动。

  何侠归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骑当先,不顾风霜,直扑新家。

  云常,那云深不知处,娇妻耀天公主辉煌庄严的宫殿,真是此生家园?

  不是家园,又有何处可去?

  哪里还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侠,还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萧萧苍凉,穿心过,环骨绕,何侠回头看一眼后面车轮飞转的马车。

  娉婷已回,断了肝肠,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残留的一丝记忆,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

  她在,那曾经笑傲四国,光明磊落,一身正气的何侠,便真的曾经存在。

  “少爷!”冬灼的喊声让何侠蓦然警觉。他从队伍最前方飞骑回来,在何侠面前勒马:“少爷,前面有人拦路,说要见少爷一面。”

  何侠眼中闪过锐光,沉思片刻,挥手止住后面队伍。

  大队赫然止步。

  “带过来。”

  不一会,双手被缚的男人被推到何侠马前。

  “你要见我?”何侠居高临下,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书生服饰,身材瘦削,举手投足问却颇沉稳,面对何侠两侧侍卫的虎视眈眈,毫无惧色,仰头道:“小将飞照行。小将不睡不眠,急行数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个时辰,只为了见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个珍贵的消息。”

  何侠沉默地盯着他,不问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脸,哼了一声,冷冷地问:“你怎知本驸马会途经此地?”

  身边侍卫锵然拔剑,指向飞照行,只要一字答错,就是乱剑齐下。

  飞照行不惊反笑,睨视道:“四国谁没有自己的眼线?不瞒小敬安王,就连小将的主人,也不敢笃定小敬安王会此时从此路过,派遣小将到此等候,只是瞎碰运气。再说,如果小敬安王此时不由此路过,那小将带来的消息,将对小敬安王一点用处也没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视线在飞照行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丝虚假。何侠语气稍缓,问道:“你的主人是谁?到底是何消息?”

  “小将的主人,是归乐的……”飞照行靠前一步,压低声音:“王后娘娘。”

  滔滔铁骑,在楚北捷率领下向西飞驰。

  兵马疲惫,但无一人落队。

  月儿终于胆怯,悄悄隐藏至无人处,太阳还未到露脸的时候。

  快近黎明,天色却更黑。

  “驾!”楚北捷仍在迎风奔驰。

  他的手脚几近麻木,只有腰间的剑隔着衣裳传递灼热至肌肤,发泄噬血的欲望。

  鲜血,尸骸,黄沙。

  满腔担忧和悲愤积满胸膛,他渴望挥舞着剑,感受敌首坠落的热度,践踏敌人的尸骨,然后,跪下对那婷婷纤影诚心忏悔,再嗅她裙边香味。

  横断山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楚北捷冲上山坡顶处,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万物都是同一种颜色。满是血丝的眸子炯炯有神,环扫四周,眼底不远一处山道处,小小的动静让瞳孔骤缩。

  马嘶!

  漆黑中,隐隐有人影闪动。

  楚北捷蓦然屏息。

  不动声色地,将剑从鞘间抽出。热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跃。

  臣牟从身后跟上,顺着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为将多年,立即明白局势,低声道:“看来人数不多,应该是何侠留下狙击的埋伏。”

  楚北捷见了敌踪,已恢复战场上的自信从容,沉声道:“何侠若需要在这里留下狙击人马,就说明主车队正在此横断山脉中。”

  如果主车队已经安全通过横断山脉,狙击小队会立即启程,赶上去籼大队会合。

  “冲杀下去,留个有军阶的活口,拷问大队去向。”

  “是!”

  手中的剑热得烫手。

  心,比剑更烫。

  楚北捷一手攥紧缰绳,凝视横断山脉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这重重山峦里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这片古老大地,为你静默无声。

  三千七百枚剑的寒光,为你闪烁。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为你而来。

  只要再见你嫣然一笑,这男人的热血衷肠,从此,尽归你一人所有。

  握剑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凉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缓缓举剑,仿彿不惜一击,刺穿天高处无底的漆黑,稳稳地,吐出一个沙哑的字:“杀!”

  “杀!杀!杀!”

  整片大地,震动起来。

  刀剑的寒光簌簌中,杀声此起彼伏。

  千军万马,冲下山坡,踏碎宁静的黎明。

  挟怒而来的三千七百骑,直袭林中原打算进行狙击的敌人。精心安排的强弓锐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气。

  将不惧死,兵不畏伤,气势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

  楚北捷一马当先,手中剑饮尽敌血。胯下骏马嘶叫狂闯,不顾身后兵将是否紧随。

  “啊!”

  惨叫声,在楚北捷四周接连不断。血如梅红点点,被乱马践踏成壮烈的画。

  没人可以抵挡盛怒的楚北捷,敌人溃败得很快。

  当两方交锋,三千七百骑呼啦啦从东向西洗刷过敌阵,当楚北捷的骏马,从敌人的周边闯到敌人周边的另一侧,战斗已告结束。

  以怒制诡。

  这是没有策略的攻击,也是最节省时间的攻击。

  腥味飘荡在林间,悠悠荡荡。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狙击的敌军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尸当场。

  厮杀过后,取代震天蹄声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静。

  血珠,从剑上滴淌下来。

  臣牟带来了楚北捷要的活口,虽然敌人都身穿便服,但将军气势与寻常士兵不同,怎逃得过久历沙场者的眼睛?

  身有数处伤口的敌将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马前。

  “何侠的主车队现在已到何处?”楚北捷问得很淡。

  慑人的不是语气,而是目光。

  敌将一愣,抬头看向楚北捷。马上人气势逼人,朦胧中却看不清轮廓,狐疑道:“将军是何人?”

  “楚北捷。”

  “东林镇北王?”敌将更是诧异,惊呼道:“竟是镇北王?”满睑大惑不解。

  一丝不妥掠过楚北捷的黑眸,沉声问:“你不是何侠的人马?”

  “当然不是。”

  “说清楚!”

  那敌将却片刻没有作声,思索了一会,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将折损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务,纵使有命回国也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不如和镇北王做个交易,我愿将所知全盘奉上,只望镇北王可以放过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料错敌踪,心如乱麻,面上却越发冷静,冷然道:“你说。”

  敌将一听,便知交易已经达成,镇北王一诺重于千金,也不犹豫,立即答道:“我是归乐啸奔骑校将赵文。大王接到密报,指何侠极有可能秘密潜入东林,劫走白娉婷,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潜入横断山脉,狙击何侠,并找机会将白娉婷接回归乐。”

  “归乐王何肃?”楚北捷皱眉道:“他怎知道何侠会走横断山脉?”

  赵云果然言无不尽:“根据密探来报,云常边境最靠近横断山脉的地方最近派驻了重兵,若不是以横断山脤为归路,何必派驻重兵接应?”

  臣牟插入,问:“你所部有多少人马?”

  “九百。”

  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马,竟敢潜入东林狙击何侠。”

  “人马太多,怎么可能不让东林守军发现?我部是归乐最善潜伏匿藏的一队,可以不动声色潜入东林,也已是侥幸。九百多精兵,伏击何侠有余,怎知会遇上镇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马?”

  臣牟见他言词直率,倒不像说谎,反问:“你可知道何侠有多少人?”

  “难道超过一千?”

  “整整八千。”

  赵文不肯相信,摇头道:“不可能,何侠进入东林境内比我们更远,如果真有八千人马,东林军一定会有所察觉。”

  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见楚北捷,一路急奔而来,还没有时间思前想后,此刻听赵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调离龙虎大营,心骤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

  楚北捷一脸阴沉,眸中既悲且痛。

  八千敌军,就算真有本事隐匿行踪,瞒过东林边境守军,但围困隐居别院时,又怎可能不惊动附近的龙虎大营?

  唯一的解释,就是东林大王有心安排。

  敞开大门,让敌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

  楚北捷不愿谈及此事,时间紧迫,立即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既然一直在此潜伏准备狙击,何侠应该还没有从此路过去。可我们是从何侠后面追来的。那么,何侠的人马到底在何处?”

  赵文摇头:“这里是横断山脉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证何侠确实没有通过。”

  臣牟叹气道:“唯一的解释,就是何侠中途换了另一条路。”

  赵文茫然道:“若我们大王的密报无错,接应的重兵只在横断山脉附近,何侠仓促改变回国路线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除非他知道这里有伏击。”

  “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归乐有眼线,云常就没有眼线?”

  楚北捷心沉得像铁,无心再追究何侠为何精明至提前改变路线,默默将剑插回鞘内,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儿郎,全队在离战场三里的地方休息。让大家扎营造饭,好好睡一会,中午再出发。”

  臣牟讶道:“我们不继续追了?”

  “追得上吗?”楚北捷低声反问了一句,心如绞痛,暗中攥紧缰绳,将手中伤口磨得阵阵剧痛,沉声道:“我们追岔了路,现在绕回去再追已迟了。”

  胯下即使是千里马,追上时,何侠也一定已经进入云常境内。

  那个时候,何侠一方的人马,再不是八千这么简单。

  未入云常边境之前,三千对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线生机。

  入了云常边境之后,敌我更加悬殊。三千对数万,怎可能破入何侠的队伍核心?就算杀至最后一兵二卒,也不会有机会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脸一眼。

  若无功战死,从此琴音寂寥,佳人囚于他方。

  不甘心。

  怎么甘心?

  “王爷……那王爷怎么打算?”臣牟遵诺放了赵文一千残兵,回转头,瞅见楚北捷压抑着心痛愤恨的脸。

  “到边境去,集结大军。”黎明在腥风中降临,楚北捷阴沉的目光射向遥远的云常,唇边勾起一丝绝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倾尽东林举国兵力,一寸寸割裂云常的疆土,直到何侠将娉婷双手奉还。”

  红颜素手,剑胆琴心。

  娉婷,你一笑一颦,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

  求你回眸,为我再一笑。

  只一笑。

  我用举国兵力,生生世世偿不尽的杀孽,与你笑靥中的绝韵,应和。

  冬快去了,寒意未散。

  四国局势剧变,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东林军占去的边境地界,北漠联军随即撤回。

  何侠目的已达,领着赫赫三十万联军压境,未曾有一场大战,安然退出。

  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内中玄虚惊心动魄,断肠人欲哭无泪的凄然。

  人心稍定,情势却出人意料,急转直下。

  东林王宫刚刚接到敌军撤退的消息,寝食不宁的众人总算松了一口气。盛大隆重的宫廷贺宴未散,另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不期而至。

  统领全国兵马的镇北王楚北捷已经动用兵符,下令集结东林全国兵力,直压云常边境!

  偌大的宫殿,欢声笑语顿化惊愕,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云常不同归乐北漠,此国蓄势已久,又有当世名将何侠掌着兵权,

  倾一国之力进犯云常,死伤必定惨重。东林又如何有足够的人马防备归乐北漠的落井下石?

  镇北王素来沉稳谨慎,怎会如此不智,做这种与自杀无异的事?

  “是真的吗?”东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动,注视着俯跪在大殿下风尘仆仆的传令使。

  歌乐已停,刚刚还欢歌载舞的歌姬们感受到殿内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颤栗着匍匐在边上,深深低头。

  传令使赶了几天的路,声音已经沙哑,大声禀道:“回禀大王,镇北王的帅令是六日前下达的,现在边境各将,连同四大兵营的将军们,都已奉命启程,赶往地点与镇北王会合。”

  东林王一言不发,转头看了脸色惨白的王后一眼,缓缓放下手中金杯,扫殿下一眼:“你们怎么看?”

  镇北王隐居后重返都城,举国欢庆,但数日后,却走得匆忙异常。对于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众臣中,官阶低不知道内幕的不敢随便开口,官阶高的更是噤若寒蝉。

  窒息般的沉默,一时充斥偌大宫殴。

  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却是另一回事,开口问传令者:“王爷调动各处边境守军和东林四大常驻兵营,那怎样安排与北漠归乐接壤的边境防卫?”

  “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驻扎在原来的关卡。”

  十分之一的例行守军?

  大臣们哗然。

  关卡形同虚设,万一其他两国忽然发难,岂非可以直入东林腹地?

  所有的目光,纷纷集中到东林王身上,

  东林王脸色极为难看,眸光接连闪烁,拿起酒杯,缓缓喝尽一杯,沉声道:“寡人要清静一下,都退下吧。”

  臣子们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从放满佳肴的小几前出来,列队俯首。

  “臣,告退!”

  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乐工无声无息,小心地鱼贯退下。

  真正的沉默随着臣子们的退下来临。满殿都是酒宴后的狼藉,众人散后的寂寥。

  大军集结边境,挑战何侠。

  他为了这个国家,不惜出卖亲弟,牺牲白娉婷。

  如今楚北捷为了白娉婷,不惜出卖亲兄,牺牲东林。

  谁是因?

  谁是果?

  东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无声再饮一杯。

  一只嫩白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他掌中的金杯。

  “大王……”王后在旁边,低声道:“请大王快想办法,颁布王令,收回镇北王的兵符。”

  东林王转头看焦急的王后一眼,苦笑道:“王弟没有兵符,难道就调不动边关的兵马?”

  这批东林精锐,当年在楚北捷令下,连攻击都城,围困王宫都毫不犹豫。

  有的人,天生具有号令万人的魄力。

  “那也不能坐视不理啊,大王。”王后痛心道:“为了一个白娉婷,将国家安危抛诸脑后。镇北王此举和疯子有什么不同?只顾私情,背叛王族,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东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门外的远方:“他已经做了。”

  不顾生死,不顾王族,不顾国家。

  第一次,枉顾从出生起就被教导的责任,一往无前。

  只为了一个女人。

  一个白娉婷。

  “北捷,北捷,你还是寡人以前那个,愿为东林牺牲一切的王弟吗?”东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视苍穹无底处。喉头一阵发痒,“哇”  
    一声,满口鲜血染红前面古朴的案几。

  “大王!”王后惊叫,扬声急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侍从们纷纷赶来,被眼前情景吓得六神无主。

  “大王!”

  “大王保重啊!”

  “御医,快叫御医!”

  劲风骤雨,席卷而至。

  东林宏伟古老的王宫,传来阵阵悲哀惊恐的呼唤。

  王位前,满案怵目惊心的鲜血。殷红,与隐居别院门的的亲卫们所流淌的无异,与沙场上剑锋滴下的无异。

  国与家,家与人,恩怨缠绵,山高地厚。

  白娉婷,你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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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常。

  何侠挺身屹立于桌前,安然镇定地,将于上刚刚送到的军报随意放在桌上,转视他的娇妻。

  “公主不必担心。东林连年征战,兵力已有损耗,我云常却恰恰籼反,养精蓄锐多时。”笃定地,何侠淡淡一笑。

  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视她久别的夫婿。脸庞俊美如初,气度从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间多了一点看不仔细的满足。

  “真要开战?驸马当初要求组成云常北漠联军时,也曾说了,这只是逼敌屈服,制造有利于我云常的形势,点到即止,不必与敌方大军正面接触。”

  何侠仔细观察耀天的脸色,柔声问:“公主害怕吗?”

  耀天幽幽叹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将领,东林兵力也并不弱,如今东林大军数日内就将集结在我云常边境上,敌人来势汹汹,我怎能不惧?还有一点也不得不虑,北漠王虽是云常盟友,但万一他不顾信义,趁我们对付东林无暇顾虑南方边境而忽然出兵攻击我们呢?”

  “让公主忧愁,是何侠的过错。”何侠上前,居高临下,爱怜地摩娑娇妻的脸庞,用极有磁性的声音低声道:“请公主将所有的忧愁都交给本驸马吧。何侠保证,绝不让公主受一点委屈。”

  沉甸甸的凤冠端正地戴在额上,阻碍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侠眼底,眸中波光颤然,甜笑道:“有驸马在,我还怎会有忧虑?”徐徐低头,却忽然被何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

  身不由己地,又一点点随着有力的指尖抬起头来,唇上热度骤升,何侠飒爽的气息,温和地蔓延进唇齿之间。

  轻吻,一丝一丝加剧。

  耀天被他吻得娇喘连连,脸红过耳,好不容易被何侠松开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举手整理被弄乱的鬓发,远远对镜瞅了一眼,连耳廓都是通红的,又怨又嗔地横何侠一眼,轻声道:“驸马真是的,这是王宫,又不是驸马府。若是侍女们看见了,让我怎么见人?”

  问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离开云常多日,何侠时刻思念公主,实在情难自禁。”压低声音问:“公主今晚凤驾是否会到驸马府?东林大军正在集结,本驸马过几日就要赶赴边境应付楚北捷。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会回来见公主。”

  耀天被他的热风吹得耳朵痒痒,心脏一阵乱跳,低声道:“驸马不累么?昨天深夜才刚回都城,今日又一早进宫,肯定没有睡好。”

  两人私处的屋内旖旎之气正重,珠帘后却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在帘后缓缓靠近停住,绿衣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公主,丞相大人求见。”

  “请他进来。”耀天吩咐了一声,转头瞅着何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饰的眉上化开,又责怪道:“都是驸马不好,害我脸上红成这样,待会让丞相看见了可怎么办?”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过来人,难道会不明白夫妻之间的事?”何侠温和地笑起来,又凑过去,压低声问:“公主还没有回答本驸马,今夜是否会去驸马府呢。”

  “你这个人啊……”

  “相思之苦嘛。”

  无论多潇洒的男人,一旦无赖起来,都让女人手足无措。

  耀天又好气又好笑,抿唇道:“驸马刚回来,我就迫不及待驾临驸马府,臣子知道了会怎么想,耀天是女子呢。看来……还是要早点帮驸马找两个貌美的贴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侠一眼。

  何侠不动声色,仍笑着追问:“今夜,就在驸马府的后院里备酒和点心,如何?”

  耀天忍着笑,横他一眼,伸出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轻推一把,催道:“将军们都等着向驸马禀报军情呢,驸马快去吧。小心丞相进来碰着了,又向驸马唠唠叨叨地进言。”

  何侠风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轻轻拧了一记,退后一步,敛了玩笑之态,行礼唱喏:“公主金安!”

  掀开琳琳琅琅的珠帘,正巧看见贵常青从走廊处转过弯来。

  “驸马爷。”

  “丞相大人。”

  礼貌地微一点头,两人错身而过。贵常青转身凝视何侠充满自信和气势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转入内室的珠帘后,向耀天问安。

  “不要多礼了,丞相请坐。”

  绿衣送上专为贵常青准备的浓茶。贵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头打量耀天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开口笑道:“怪不得臣子们都说,只看公主的精神气色,就能知道驸马爷是否在都城之内啊。”

  贵常青为相多年,看着耀天长大,犹如耀天父亲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轻声嗔道:“丞相怎么也来开耀天的玩笑?”

  贵常青慈爱地看她两眼,收敛了笑容,换了另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问:“公主和驸马爷说过了吗?”

  一听此言,耀天脸上的笑意也顿时消失。

  “问了。”她长长叹了口气,蹙眉道:“他对于东林的重兵威胁毫不在意。一点也没有将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战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与东林正式交锋,对手又是楚北捷,纵使是驸马爷亲自领兵,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啊。对我云常没有丝毫益处。”

  “我有何办法?”耀天蹙眉道:“方才谈论东林方面的军事,驸马连白娉婷的名字都没提,可见他绝不打算和楚北捷谈和。”

  贵常青不言,用碗盖拨着茶水面,细看里面圈圈涟漪,让耀天注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时,才双手将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语重心长道:“公主采纳驸马之计,不惜派出大军,冒险逼近东林边境,是为了让楚北捷因为白娉婷而与东林王室决裂。”顿了顿,目视耀天。

  耀天道:“请丞相说下去。”

  “以楚北捷不顾大局,贸然集兵进攻云常的行为来看,他和东林王族再不会同心同德,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白娉婷的价值也已经丧失。驸马爷留着白娉婷,有害无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远虑,也要小心近忧啊。”贵常青刚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声道:“驸马爷现在将白娉婷安排在驸马府中。臣听说,驸马爷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离开外,待她的礼数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凤冠坠饰微晃了晃,别过贵常青的视线,沉吟不语。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贵常青,绿衣上来禀报:“午膳已经备好。”

  “我不饿,叫他们拿走。”

  又将绿衣在内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静静坐在室内,低头思索。珠帘上的各色宝石闪烁着璀璨的光,被风撩着,偶尔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耀天举手,自行将头上的凤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细瞅了一眼,放在桌上。头上其余的几个发饰一一取下,乌黑的长发倾泄下来,盖在肩上,瞧在镜中,脸蛋变得尖了点,更显娇丽。

  对镜,耐心地翘起嘴角,换了几种笑容,都极好看。耀天敛了笑,随手将镜子覆在桌上,唤道:“绿衣!”

  绿衣从廊上赶过来:“奴婢在,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准备。”

  耀天柔和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笃定,从帘后传出来:“水里撒点雪山上采来的七香花瓣。”

  “是。”

  绿衣应了一声,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问:“我上月生日时,厚城吏官献上的胭脂,叫什么呢?”

  “回公主,叫芳酿。是用一种极难得的花儿的花瓣制的,涂在脸上又细又匀,献上来的官儿还说,擦了那个,可以让肌肤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样呢。”

  耀天似在仔细听着,“嗯”了一声,吩咐:“沐浴后,把那芳酿取过来让我试试。”

  “是,公主。”

  吩咐够了,绿衣自去准备一干事宜。耀天从椅上站起来,低头凝视身上姹紫嫣红的公主长裙。

  这是云常第一流的裁缝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鸟兽,让几十名宫内最好的绣工忙了整整一月。

  宽袖长摆,银紫流苏直坠到脚边,气度自有,贵不可言。

  耀天乌黑的眸中,闪烁一丝期待和骄傲。

  当世二名将,小敬安王和镇北王,总被世人摆在同一个天秤上比较。

  自己是堂堂云常公主,已是何侠的妻。

  那夺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样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样,醉菊看得最清楚。

  两人空手而来,替换衣服也只有两件,一路颠簸,又累又脏。一到驸马府,仿彿早准备好似的,一并日常使用的东西,不用吩咐,都出现在最顺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铜镜,和在王府里使惯了的玉梳。大衣橱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欢的颜色,大小分毫不差。

  门内有案几,几上一把千金难求的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玛瑙缸子,里面放满了五彩的小鹅卵石,骤眼看上,差点以为是满缸子宝石。

  屋内熏着香,暖意丝丝,却一点也不闷。

  窗台上的花瓶里,斜插若一支新鲜剪下的白梅,盛开的花朵旁,点缀着几颗绒绒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仿彿娉婷已在这里住了许久,另一种更令人心寒的揣测是,仿彿娉婷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何侠一早进宫去了,剩下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熟悉新环境。

  娉婷就在后院,她的脸上,已没有了初六当夜,月过中天时悲痛欲绝的凄然。代替的,是朦胧的悠然,仿彿雾笼罩着山,让人瞅见一片沉甸甸的绿意,却摸不着它的轮廓。

  这般古怪的悠然,让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静静隔着走廊上的木栏,凝视着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里面的肝肠已经寸断了,却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轻叹。

  她明白不过来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谁能明白过来呢?

  醉菊再三地叹。离得这么近,看得清她的脸,看不清她的心。

  隔着廊,醉菊叹得几乎又要忍不住眼泪,她谨慎地举手,抹着眼角。娉婷却在这时忽然转过头来,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简直愣住了。

  自从娉婷倒了药汁,伏地大哭后,就变成了一个魂魄似的,不然就像个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测地不发一言,眸子也没有焦距,醉菊一路来,还没有见过娉婷这般有生气的动作。

  虽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阵狂喜。

  醉菊急急拐过走廊,赶到娉婷身边:“白姑娘,怎么了?有什么吩咐吗?还是想吃东西?”

  娉婷摇了摇头,警觉地环视左右,见不到外人,才低声道:“在踢我呢。”苍白的脸,逸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温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伧绝望后,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这么快就有动静?”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错了,才多大啊,这个月数还未能踢呢。”

  “不会错。”娉婷咬着唇:“明明动了一下。”那极微小的表情,在刹那间,让醉菊电光火石般,忆起曾在楚北捷怀里无理取闹的秀丽佳人。

  回忆不期而至。

  在那个绝望的夜晚后,第一次不带着悲哀回来造访。

  隐居别院中,散在空气中的梅香,埋在土里的素香半韵。红蔷常常不知跑到哪去,亲卫们守在各处,见面点头寒暄两句,漠然的表情总是淡淡的,心肠却很好,也是个细心温柔的人。

  厨房的大娘们每日送饭菜过来,亲切地叨叨上两句,知道今天的饭白姑娘吃得香,拿着食盒满足地离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里,白娉婷的心就在哪里。她弹琴,他静立一旁,抬头低首时,眸光一旦碰上,便仿彿甜得再也分不开。

  白雪为背景,如画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发现隐居别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贵。

  纤细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过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这里。”娉婷轻轻的声音里,带着早已下好的决心。

  这个孩子,绝不能让何侠知道。

  但现在两人被囚禁在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来,何侠怎么可能不察觉?

  “姑娘,王爷一定会很快来救你的。”

  话刚出口,醉菊已经后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结得薄薄的冰层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仿彿瞬间全要裂开了。

  她别过脸,就势在后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来。低着头,让醉菊看不清她的脸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声道:“醉菊错了,以后再不向姑娘提那个人。”

  娉婷这才抬头瞅她,许久,向醉菊缓缓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来,仰头道:“姑娘什么部不必说了,醉菊明白的。”

  两只白皙纤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紧。

  雪纷飞,花坠泪。

  越怕伤心,越被人伤心。

  镇北王府中古琴已毁,曾被大掌暖暖抚摸的青丝今日再无余温。

  你仍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红颜纤手。

  过了中天的月,将入骨相思,碾成飞灰。

  “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过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并非全无结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条小小生命。这单薄身躯内,心碎了一颗,仍有一颗。

  那一颗心虽小,也许还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剧烈,没人能遏制它的生机。

  “不管怎样,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轻声道:“姑娘路上颠簸,又忧郁伤心,现在一定要放开心怀,好好吃饭睡觉。我要叫他们弄些补胎的药汤才行。”

  “万万不可。”娉婷反对道:“何侠也精通医理,只要知道你弄这些东西,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前最紧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经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着眉,轻轻摇头:“何侠不是寻常人物,要从他这里下手,实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办法。”娉婷眸光转逸,焦点忽然定在手边的石桌上。

  石桌的边缘,刻着三个小小的篆体字——“驸马府”。

  驸马府,云常驸马。

  何侠在云常的军权,皆来自于这驸马二字。

  娉婷细细瞅那三个篆体字,紧蹙的眉缓缓松开,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知那云常公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云常的公主,听说闺名‘耀天’。

  灿若春花,端庄美丽。

  昔日年纪还小,与少爷一道读书,偶尔先生有事外出,便想尽法子出去串门。去的若是何肃王子府,常会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谈笑闲聊。偶尔说起云常王族的风流韵事,便是两字评价——可怜。

  听说那云常王宫内,不但美人数目是四国王宫中最少的,就连大王和王后也不能随意亲热。

  偌大王宫,唯一可以同寝的地方,是王后的私人宫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窝,再亲昵也要正襟危坐,分处两旁。

  “可怜可怜,怪不得云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这样抑着,能有一个就算不错了。”

  这一众刚刚懂点人事的贵族子弟们言词无忌,啧啧感叹,想到自己身在风俗开放的归乐,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几可渠成,大叫侥幸。

  “公主也是命苦。我们归乐,公主出嫁都住在驸马府里,夫妻天天腻在一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云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却仍要住在王宫,只有要行那风花雪月的事时,才通知附马,说好哪一夜过去。”

  “哈!那一个月几次,不全都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马车来了几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爷身后,听他们肆无忌惮,早羞不可抑,拉着阳凤,自行到院子里找株翠绿的垂柳,选了大石坐下,聊女儿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无奈,只能看眼前。当初谈笑着云常王族可怜的少爷,已是这云常驸马府的主人。

  只是这来自归乐的驸马,和深在宫中的耀天公主,到底夫妻恩义如何?

  领兵至边境,再潜行人东林,兵围隐居别院,带着战利品返来,如此算来,何侠已经离开公主多日。

  夫妻小别,远胜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离了一天再回来,便也像隔了一世未见似的,豪取强夺,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饶了还要连连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带倒钩的箭早嵌了进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蓦然惊觉,用指甲暗中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肤。

  不要想。

  不许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将思绪逼着迫着,转回那“驸马府”三宇上。

  何侠取得军权并没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哄好娇妻。这位已经在归乐的宫廷政治中失去家园,吃够苦头的小敬安王,不会不明白公主的支持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何侠会使尽浑身招数,让公主殿下俯首称臣。

  回到都城,精神爽利的第一晚,不是最应该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处吗?

  娉婷沉思良久,转头看向醉菊:“何侠今日一早出门,是进宫见公主吗?”

  “他沐浴过后,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应该是去见公王。”醉菊想了想:“当然要急着去见,公主说什么也是云常的主人嘛。”

  见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计定的颜色,却似乎又遇到想不通的难题,秀气的眉忽然皱起来,醉菊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云常那位公主有关系?”

  娉婷显然遇到难题,慢慢将头摇了两下,盯着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启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药方,可以暂时改变我的脉息,不让何侠为我把脉时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她本身就精通药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这药方要有效,而不能伤害腹中胎儿,而且在囚禁当中,醉菊要什么药材都要通过驸马府的人,何侠怎会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考我的医术吗?这样的药方,别说我,就是我师父也是没有的。”

  娉婷也没抱多大希望,脸色黯然,低声道:“这是最疏忽不得的关键,没有想好这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醉菊的唇角,却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药方是绝没有的,但我也没说别无他法呀。给我七根银针,保管今夜之内,何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脉。”

  “针灸?”娉婷眼中咋喜。

  东林神医霍雨楠的拿手绝技,正是针灸。

  “不过,这也只能一次,用多了,毕竟对胎儿不好。”醉菊实话实说:“而且针灸之后,脉搏无法像平常一样平稳,会稍呈紊乱。”

  “这更好了!”娉婷轻轻一掌,击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隐隐有了三分从前的光彩,压低声音道:“我正要让何侠以为我病了。”

  “但是银针……”

  “银针还不容易?何侠吩咐,驸马府中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视线,悠悠转向小池对面一直探头探脑的两名侍女:“叫她们拿,敢不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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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雪刚停住的时候,何侠回到了驸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却起个大早,进宫见了公主,又为了东林事被众将军困在议事厅里商讨战事,纵使铁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这位驸马眼中的驸马府,金碧辉煌,却总少了点人气。今日从宫中策马归家,却对它多了一分亲近,也多了一分不愿面对的怯意。

  这亲近和怯意,都是因为同一个人。

  娉婷在的地方,总会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样的颜色,回响着和娉婷呼吸一样的频率。

  她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渗进别人的每一口呼吸,牵着别人的心,而白己却永远是一副懒懒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样。

  只有何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随,何侠自问也能渗进娉婷的呼吸,牵着娉婷的心,他脸色有不对,身上不舒服,兴致不好,都会引起娉婷的注意。那双聪慧的眸子轻轻转上两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于是逛园子也好、弹琴也好、说笑话也好,体贴地为他排解。

  有时劝了满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剑,舞一套敬安剑法,娉婷也一边换了袖子特别宽大的裙子来,伴着他的剑,跳一曲缓慢轻柔的“九天”。

  灵犀相通,堪怜身边一朵解语花。

  天下间的男人,没有几人能有这般福气。

  这是属于何侠的福气,曾经。

  当娉婷的目光移向他处时,何侠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得到娉婷的关注,是如此宝贵的满足。

  原来珍贵的不是琴声低唱,动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觉。

  原来天生的福气,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这些曾经属于他的福气,难道注定统统都要给了楚北捷?那个敌国的王爷;那个设下计策假装败退,挑拨得何肃向敬安王府动手的镇北王;那个留下离魂宝剑,从此让娉婷怅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阶的脚步有些迟缓。

  眼前的门槛真高,这是他驸马府的门槛,似乎再高一点,就能把门也挡起来,成了一座结结实实的监狱。

  他自愿跨进来的,但不等于愿意在里面待上一辈子。

  何侠低头,看自己掌中被剑磨出的茧子。他的手,有力而灵巧,知道怎么巧妙的挑砍穿刺,为自己赢取胜利。

  四国已乱。

  乱世,就是英雄的乐园。

  他是天生的将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给了他居高临下观测时局的本钱。他天生,该是这攘攘众生最顶端的一个。

  但另一个人也有这般雄厚的本钱。楚北捷,也有尊贵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国的才干,也有领兵的细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气势和风度。

  他和何侠,就像归乐的两琴,阳凤与白娉婷,一生之中,总要被连在一起的名字。

  阳凤和娉婷从小是好友。

  他们两人,却注定是敌人。

  娉婷已经回来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样,楚北捷也永远不会得到这个天下。

  何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举步,跨过驸马府高高的门槛。

  匆匆过了前厅,绕过小池的回廊,忽然在石屏风后站住了脚。何侠注视着小亭里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摆了出来,香在一旁默默燃着。娉婷坐在古琴前,无声地抚摸着琴头,仿彿她要把曾经沾染过此琴的任何一丝汗迹,统统细致地抹去。

  看到这一幕,何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娉婷弹琴。

  他总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着,美得无法形容的十指衬着古朴的琴,被拨动得颤栗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变了破风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连浮云,也惊艳得不忍离去。

  未听到娉婷的琴声,竟已有那么久了。

  他不敢惊动娉婷,静静站在石屏后,期待熟悉的琴声响起。那会安抚他疲倦的心,指引家乡的方向。

  娉婷却似乎无意弹琴,她只是低头,用指尖反覆摩娑着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细细的弦上。

  香优雅地燃着,暗红色的点,渐渐降到低处,使劲地闪烁几下,终于熄灭了。

  “为何不弹?”何侠从石屏后走了出来,踩着雪地上蜿蜒的青砖石块,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闻,仍怔怔瞅着那琴。

  “这琴是我特意遣人从归乐买回来的,喜欢吗?”

  再好言相问,也得不到回应。

  自从上了马车之后,娉婷就再没有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的人回来了,她的心却忘在了东林。

  好一会,何侠叹了口气:“晚饭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厨房。这府里养着两个归乐厨子,最会做蒜香肘子和泥绒酱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了。”低声说了一句,回头要走。

  “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少爷在雪中舞剑了。”

  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何侠惊讶地转身,眼中闪烁着欣喜,低声问:“想看吗?”

  娉婷却别过目光,幽幽叹了一声:“少爷不累吗?昨夜才回来,一早就出去了。”

  何侠动情地凝视着她,露出一个宠溺的微笑:“有你看着,怎么会累?”

  剑,温柔地出鞘。

  如蛟龙入水,畅酣自在,如古藤老须悠悠垂地,错落有致。

  剑锋处行云流水,气势蓦长,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着。

  她的目光如烟似水,柔柔一瞅,何侠再多疲累也尽化乌有。

  何侠持剑腾空飞跃,转眸处,与娉婷视线对个正着。

  一瞬间,安逸的敬安王府,仿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

  爹娘仍在,家园仍在,他曾经努力保护和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侠剑走偏锋,使尽浑身招数,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记的昔日。

  寒寒北风中,挡不住豪气顿生。何侠一剑舞毕,大汗淋漓,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再来!”

  剑锋斜斜向下一挑,蓦然一顿,身形已变,如龙欲飞天,蓄势待发。正是娉婷往日最爱看的敬安剑法。

  铮!

  剑如蛟龙游走四方,一声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发剑势。

  何侠心中大为振奋,动作毫无停滞,劲腰骤转,剑势再变。琴音更强,仿若龙吟,更加高亢。

  剑舞琴挑,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整套敬安剑法从容舞来,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尽。

  最后一招剑锋凝定,琴声遏然而上。

  两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样,不曾忘记过去。

  你的心里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对不对?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相对的视线才缓缓分开,娉婷眸光转动,移向何侠身后某处,柔和地定住。

  何侠若有所觉,缓缓回头。

  一道优雅庄丽的身影,跳入眼帘。

  耀天身着隆重华丽的紫色长裙,一袭纯白色貂毛坎肩披于肩上。头戴式样复杂繁琐的珍珠凤冠,脖子上紧贴一串琉璃色宝石项链。

  樱桃红唇,灿星亮眸。

  身后八名侍女低头敛眉,伺候一旁。

  见何侠回头,耀天雍容一笑,赞道:“第一次见驸马雪中舞剑呢。”目光一转,移向何侠身后,柔声道:“归乐双琴,果然名不虚传。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离了琴,缓缓站起,隔着亭子,向假山后的耀天遥遥行了一礼。

  何侠脸色变了变,极快地微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来的?”收了剑,走到耀天身边,探了探她的手:“这么冷,为何不叫我一声,却在雪地里站着?”

  “雪中剑飞琴鸣,难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么舍得打断?”耀天柔顺地让何侠牵了手。

  一起进了厅里坐下。侍女们端上热茶,三人各怀心事,低头品茶,看着茶碗中热气袅袅,一时都无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厅正中的主位。偏头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曲名是什么?”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复,仿彿咀嚼了这个名字一番,点头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夸奖了。”

  “可以再弹一次吗?”

  娉婷未答,何侠刚巧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公主用了晚膳没有?知道公主要来,我特地吩咐了厨子们准备归乐的点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块,不是一直说还想尝尝吗?”

  举掌在半空中击了两下,唤了一名侍女上来,吩咐道:“快去,将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还有我带回来的酒,也送一壶上来。”

  不一会,点心和美酒都送了了过来。点心确实是出自归乐大厨之手,热气腾腾,上面雕着各色灵巧讨喜的小花,每一小碟里玲珑地摆着五个,每个顶上点缀着不同的头色,表示里面的馅也是不同的。

  何侠摒退侍女们,亲自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脸上稍停,乖乖仰头喝了何侠送上的酒,又用了两件点心,不再作声,脸色平静。

  “娉婷,你也尝一个吧。”何侠看向娉婷。

  娉婷手边的桌子上也有三四个小碟。她低头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吃苹果馅的点心,少爷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何侠道:“你没看见上面点着红萝卜丝做记认吗?苹果馅都换了红萝卜馅,搀了蜂蜜在里面。”

  娉婷用指头捏起一个,从中间掰开了,里面果然是红萝卜馅,混着蜂蜜的香味,试探着放了一点进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还放了什么进去?”

  何侠瞥耀天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用了新鲜的冬蜜。云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种不怕冷的蜜蜂。”

  有着家园味道的点心出奇可口,娉婷尝了一点,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欲,碟中的点心每个只有指头大,经看不经吃,她一口气便将五个都斯文地吃进肚子,还意犹未尽般,向何侠手边桌上的点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红萝卜馅。我们这几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欢,该叫厨子多做一点预备着。”何侠视线朝正中的耀天一扫,殷勤地问:“公主说喜欢厨子们上次准备的,所以今天为公主献上的还是那几种馅。公主要不要也尝尝红萝卜馅?”

  耀天脸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苹果馅。”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壶。

  何侠欲帮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执了酒壶,款款为耀天倒了一杯洒,忽然露出一个亲切到极点的微笑,柔声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来了。不如开了大厅的门窗,让月光慢慢透进来,公主一边喝酒,一边听娉婷弹琴,既解闷,又雅致。可好?”

  “嗯,听着这打算就舒服。”耀天点头,唤人来开了客厅的门窗。冬天日短,从院里进屋不过一个时辰,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明天似乎是个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晕黄月光,流水般泄进厅中。

  侍女们肃静无声地抬了放琴的几案进来,不一会,将何侠专为娉婷买的古琴也抱来,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净手,脸上已经多了一分庄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闭目,将指轻轻触着弦,勾了一勾。

  一个极低的颤音,仿彿哽咽着在弦上吐了出来。

  耀天听在耳里,叹一声:“好琴,难怪驸马不惜千金购来。”

  看向何侠,又赞叹道:“也只有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弹奏。”

  何侠回耀天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作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她的眼眸。

  娉婷试了一下音,觉得心已经静下来,抬头问:“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点曲这样的大事,要交给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侠脸上,淡淡道:“就请驸马代我点一曲吧。”

  何侠想了想,问:“春景,如何?”

  娉婷点点头,潜心闭目,养了一会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自信和神采。

  轻轻按住琴弦,再熟练地一挑指。

  与刚才试音时截然不同的轻快琴音,顽皮地跳进耳膜。

  生机,顿时盎然。

  琴声到处,虽是冬日,却已经少了冬日的阴寒。仿彿时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让人骤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促调,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烦躁。春雨连绵,屋檐下一滴滴淌着,温柔而又活泼。

  旋律渐渐越奏越快,到了高昂处,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沉重。

  一切都是欢快的。

  鸟儿呜叫着穿梭林间,新嫩色的小草从冰雪刚刚融化的泥土里钻出来,老树舒展身段,准备换上新的绿衣。

  安静了,冬的小兽从洞穴里悄悄探头,不一会,已纵了出来,亲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声中毫无保留地展开,就连空气也仿彿充满了泥上芬芳的气味。

  厅中人听得如痴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声渐低,似一日已尽。

  雀鸟钻回巢中,小兽玩得累了,自去寻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仿彿经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树从容挺立,含笑看顾已在它枝叶内蜷缩睡着的小松鼠。

  余音绕梁,久久个绝。

  过了许久,耀天才惊醒了似的,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琴声。驸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夸奖,并无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驸马府。公主要听琴,随时唤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欢,点头笑道:“那最好了,还能再弹吗?”

  “当然。公主想听什么?”

  耀天想了想,问道:“既有春景,那么夏秋冬,也应该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那……”耀天轻轻吩咐:“都弹来让我听一听吧。”

  娉婷应了一声,腰身坐正,肩膀微抬,双手又抚上了琴。

  悠扬琴声,从精致华丽的窗和门冉冉飘出,回荡在偌大的驸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萧肃之虫,冬无人之语。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边,这是娉婷谱的曲,何侠思量着起的名。

  春景奏过,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苍而不凉。

  府内府外,被琴声浸润得如在天外,至琴声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觉,原来倾心迷醉中,秋虫也已到了尽头。

  弹琴极为耗神,娉婷勉强弹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间,又要抚琴,再弹那冬语。

  何侠早在悬心,忙伸手制止了,转头向耀天道:“公主,现在正是冬天,听冬语更添寒意,远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虫有意思。不如不听那冬语,留一点余韵,权当回味?”

  “驸马说得对。”耀天点了点头,意犹未尽,徐徐评道:“方才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单论气魄,我还是最喜欢后院听见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侠答话之前已经表态:“不听冬语,那就让我再弹一次九天给公主听吧。”

  何侠猜想耀天也瞧见娉婷虚弱,盼耀天自行拒绝,不料耀天却点头笑道:“好。”

  何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声,眸光微黯,脸色却不动声色,仍坐着静听。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轻轻一挑。

  弦颤动起来,发出优美的音,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清越。何侠暗叫不好,勉强听了一会,几个高音好似巍巍然临渊而立,有不稳之忧。

  娉婷喘息渐重,肩膀摇晃几下,竟向后软倒。何侠暗叫一声不好,猛然从椅上跳起,刚好将差点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怀里,色变道:“娉婷!娉婷!”

  “怎么了?”耀天也是一惊,起了身走过来探视。

  何侠无暇答她,抓了娉婷纤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在腕上静静探了一会,将她打横抱在臂弯中,绕过回廊,小心安放在寝室的床上,才对随后来的耀天沉声道:“脉息有点乱。她一路颠簸,大概累着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该命她弹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只是转而言它:“煎几服药喝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就着房中书桌上的笔墨,亲自写了一副药方,交代侍女们立即拿下去准备。

  忙了一会,又唯恐外面的脚步声惊扰娉婷,亲自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头时,看见耀天站在身后,默然不语。

  问侠这才将心思转回到娇妻身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吗?公主的寝房已经用香熏过,请公主先过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过去。”

  “不必了。”耀天满怀柔情而来,现在兴致全无,强笑道:“只是来瞧瞧驸马,本来就不打算过夜的。”

  “公主……”

  “我们俩是夫妻,日子长着呢。”耀天低声道:“你刚回来,也该清清静静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动声色地一转,瞥了垂幔深处,床上娇弱的身影一眼。

  何侠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进王宫去见你。”

  虽仍是往常轻佻甜蜜的语气,表情也极真挚,但听在耀天耳中,总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宫去。”

  耀天心中气苦,碍着身份,又不能显露丝毫,摇头道:“不必。”

  这两字说得生硬,何侠怎会听不出来,身形一僵,锐利精明的眸子直视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将何侠看得极重,明白若让何侠将她看作没有心胸狭窄的妒妇,从此便会失了何侠的宠爱。赶紧隐藏刚才不慎流露的不满,换了另一种羞涩语气,别过脸嗔道:“一路回去,谁不瞧在眼里?都是夫妻了,还送来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侠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宫怕人笑话,那就让为夫送到大门,总不能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对,露出女儿娇态,乖巧地让他携了手。

  两人一道亲亲密密地到了大门,何侠早奉上无数甜言蜜语,柔情绵绵,说得耀天矜持的脸上逸出花般笑容。

  门前宫廷侍卫们早已备好马车,烛光闪烁,将一条大街照耀得如白昼般。

  何侠亲自扶了耀天登车,又探身入内叮嘱了两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荡荡的王宫车队在寂夜中离去。

  车队远去,在眼中渐渐缩为一个小点,何侠才转身进门。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静。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无人之语。

  没有朝自己的寝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寝室。跨入房中,一个身影受惊般地从床边站起来,瞧清楚他的脸,连忙低头行礼:“驸马爷。”眉眼之中,隐隐藏着不平之色。

  何侠认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转到床上的娉婷脸上。

  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侠的寝室在另一侧,没有想到何侠会这个时候过来。见何侠走近床边,他怎么说也是这里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让开,站到一旁。

  何侠没有理会这个侍女,坐在床边,细细审视娉婷苍白的脸色。瘦了许多呢。他伸指,轻轻描绘娉婷的脸形。

  醉菊瞧在眼里,攥紧垂在两腿侧的拳,心一阵狂跳。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寝室里,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若何侠对娉婷起了龌龊心思,那可怎么好?

  何侠对醉菊的紧张浑然不觉,只是用指反覆描着娉婷的眉目,唇形,怜惜地瞅着她沉睡的模样。

  醉菊监视着何侠的一举一动,他每一个触碰娉婷的动作都令醉菊万分紧张,既盼他的指尖快点离开娉婷的脸庞,又怕那指一离开,又会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爷,这可怎么办?

  你再不来,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强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紧张到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何侠终于停下摩娑娉婷的脸,从床边站了起来。

  醉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道他看够了,一千一万个盼他快走。不料何侠站起转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一副宽衣的姿态,犀利的眼神看向脸色惨白的醉菊,皱起眉:“呆看什么?连宽衣都不懂伺候吗?”娉婷还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样,待侍女过于和善,由着她们爱做不做,纵容得贴身伺候的人没有一点规矩。

  宽衣?醉菊一颗心猛悬起来,瞅向床上孤零零,毫无防备的娉婷,浑身打个冷颤。

  “驸马爷……要在这里宽衣?”

  “是。”何侠一边答着,见她不会伶俐地过来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责骂,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脱了外衣。

  醉菊见他当真要在这里睡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偌大的驸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来,也是没有人搭理的。何况,不说别人,就是何侠一人,她和娉婷也应付不了。

  王爷!这可怎么办?

  “夜深了,你也早点睡吧。”何侠吩咐了一声。

  “是……”

  醉菊虽然应了一声,脚步却不肯挪动,咬着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间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当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险,就抓了这个往何侠头了砸过去。

  何侠身为武将,身手敏捷,这么一砸未必能有用,说不定还会没了小命,但只盼能坏了他的兴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强壮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医术也全无用处,还能有什么法子?

  想到这里,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两步。

  何侠已经坐上床沿,将剩下的半边垂幔放下。醉菊隔着薄薄纱幔,瞧见何侠已经挨着娉婷躺下,趁着空挡,一把将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蹑手蹑脚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声,略动了动。醉菊屏息听着,只要她惊叫起来,便掀开垂幔,拼尽全力一砸。

  寂静中,却听见娉婷迷迷糊糊问了一声:“少爷?”隔了一会,又喃喃道:“怎么过来了?”

  “我抱着你,会暖和点。”

  幔内传来轻微动静,似乎何侠真将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经绷得紧紧,竖直了耳朵,娉婷竟没有作声,仿佛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着小石像,满手冷汗。等了许久,幔内平缓均匀的呼吸声隐隐可闻,居然像真的睡着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开一个小口,从那里窥探过去。

  娉婷和何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拥而睡。两人安安静静的,睑贴着脸,彼此毫无防备,睡得像两个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继而大奇,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缩回了手,隔着幔子看两人蒙胧的影子。思来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着小石像,就在床边守着。

  挨了两个时辰,倦意一重一重袭来,眼皮子也渐渐越发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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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娉婷昨日要醉菊帮自己扎了七针,暂时改了脉象,已有点不适。夜来勉强弹了几曲,虽是为了诱那云常公主,也着实耗了神。躺在床上,鼻尖闻着寝室里熟悉的归乐熏香,只道又做了一个回到敬安王府的梦。

  一切都那么平静,安详。

  惬意地和何侠玩闹,无忧无虑。

  仿彿又到了冬天,两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欢看星,往往窝在一床大被里,看到深夜,倦意沉沉,无所顾忌地相拥着睡去。

  两人从小一块长大,相处相交,都凭着各自心性,从无龌龊念头,也从没有意识到男女有别。

  府里的长辈早料着娉婷说什么也是个侧妃身份,也睁一眼闭一眼。

  归乐的熏香,那是属于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爱这味,说能安神。少爷的房中,也常年燃着。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爷的房也是她的房,房中种种有趣玩意她都碰得,要进便进。

  “抱着会暖和点。”七、八岁的男孩子,总充满了保护欲。

  “窗子打开吧。”

  “娘知道又要骂我。”何侠虽这么说,却一点也不犹豫地跳出被窝,把窗呼啦啦推开了,又灵巧地钻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好凉!”

  “冬天就要凉凉的才好。”

  “还说呢!前两天是谁冷病了?”

  童言稚语,回响耳边。

  昏昏然醒来,何侠熟悉的脸跳入眼帘,娉婷蓦然向后一缩,定睛再看。

  竟不是梦。

  “怎么了?”何侠睁开眼睛,微笑着问。

  娉婷坐起上身,别过眼睛:“少爷怎么睡这里了?”

  “我们以前……”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娉婷截住,责怪道:“我们都多大了。”

  何侠甚少见娉婷恼怒,不禁愕了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变了。”下了床,一边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着墙边蜷着睡着了,朦蒙胧胧听见声响,揉揉眼睛,从角落里站起来,手还握着那其实没有什么用处的小石像。

  何侠一眼看到,转过身,对娉婷沉声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比你还急呢,手里攥着东西在床边站到天亮。我在这府里真要干什么,她能拦得住?”他为人向来极有风度,可是一夜没有他意的温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风度也荡然无存。

  娉婷与何侠相处这些年,从来亲密无间,没有男女间的别样心思,就算听了要当侧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别的地方去。骤然听何侠这么一句,心里又惧又气,脸色苍白。

  “我们从小在一块,强逼过你什么没有?”何侠心中恼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别把我也当成他。”

  娉婷只觉得仿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颤,摇摇欲坠。

  醉菊惊呼一声:“姑娘!”

  何侠也慌了,连忙扶了她,为她揉着背心,柔声道:“我说错话了,你快不要急。”他从小惹了娉婷,都是这般挽回,随口就说了,也不觉得低声下气。

  醉菊送上热水,娉婷就着喝了一口。瞥何侠一眼,他眸中的关切却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计要逃开这熟悉的人,心下凄凉,也不知恨好还是气好,半天缓过气来,低声问:“少爷今天要出门吗?”

  “怎么?”

  娉婷见他握着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针灸效果已消,让何侠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幽幽道:“没什么。少爷要是不出门,就为娉婷画一幅画吧,将来瞧不见了,权当是个念想。”

  问侠反驳道:“胡说,你就在这里,怎么会瞧不见?你不见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来。”

  “什么上天入地?这些话怎么能当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里却忽然想起与楚北捷的种种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一辈子和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随我上马来,从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当真的话,她曾真的信着。

  这些话,怎么能当真?如梦初醒。

  凄切的酸楚涌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眼泪涌了出来。

  何侠却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牵到远处,安慰道:“我说的字字都是真话。别哭,我今天哪也不去,帮你画画,画好了裱起来,就让你挂在这屋里。可好?”

  娉婷满腹苦楚,听得何侠柔声安慰,更觉前路彷徨,将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齿。她顾忌腹中胎儿,唯恐伤心过度伤了孩子,不敢放声大哭,呜咽着,渐渐收了声。

  何侠虽知公主在王宫里等着,但公主好哄,娉婷却是睿智聪慧,极难劝的。他使计让她伤心被虏,两人裂痕已深。现在趁着娉婷身体虚弱,似有缓和之意,当然不愿轻易放弃。

  当即派人赶往王宫,为今日的缺席找个借口。自己取出画纸画笔,精心为娉婷画像。

  耀天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宫,环视金壁辉煌的宫殿,闪烁着亮光的垂帘,垂手伺候的宫女,越发觉得冷清难受,暗恨自己怎么逞一时之气,从驸马府回来。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过有一手超凡琴技,再抬举也不过是个贴身侍女的身份。亲自去了一趟驸马府,才知道自己大错。

  何侠雪中舞剑,白娉婷给这位少爷那荡气回肠、逍遥酣畅的一曲,是耀天一辈子也不可能给何侠的。

  只是平常相处的动作语气,就已天衣无缝般的默契。

  可谓君心我意,两两相知。

  耀天心头一股酸气按捺不住,在床上辗转反覆,夜不能寐,未到时辰便从床上起来了。

  男人的心,从不是容易抓住的。更何况她选中的人,是那名声日盛的小敬安王。

  想起何侠昨夜密密嘱咐的话,心下稍安。耀天盛装打扮了,叫绿衣拒绝了其他臣子的求见,专心一致,只等何侠进宫。

  不料,等了多时,何侠却遣了人来,说要好好思考前线的事,今日暂不进宫。传话的人虽然按照何侠吩咐,说了不少好话,耀天哪里听得进去,冷着脸遣退了,独自坐住屋中闷了很久,才吩咐绿衣道:“去,请丞相来。”

  贵常青听了传唤,放下手头公务赶来。

  “丞相坐吧。”耀天脸色难看地说了一句。她满腹不安,但唤了贵常青来,却不知从哪开头,端坐在上位,看了贵常青一眼,方问道:“东林大军恐怕快集结好了,驸马过几日就会启程赶赴边境,粮草后备等可都预备好了?粮草是头等大事,指派的人妥当吗?”

  “都准备好了。”贵常青办事老练,亲力亲为,听耀天问答,毫无疏漏,一一仔细答了,见耀天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问清楚了,却不开腔叫他回去。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宫里的人又告诉他公主昨夜从驸马府回来的事,贵常青哪还会猜不到耀天的心事。话题一转:“臣会竭尽全力,保证驸马爷在边境不必担忧粮草供应。只是……不知驸马爷何时启程赶赴前线?”

  耀天闷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丞相昨日说的话,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错,远虑已经使人犯愁,但近忧,比远虑更可惧。”

  贵常青问:“公主已经见过白娉婷了?”

  “不错。”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以贵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兴趣。

  纷纷乱乱的世道,本该是男人的世界。

  千军万马掌于手中,抛头颅,撒热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显赫出身,就会因为联婚而成为势力组合的纽带,若有绝世美貌,或者也有可能成为那些乱世枭雄身边一逝而过的传奇。

  只有白娉婷例外。

  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连番成了四国变动的关键,归乐五年之约,北漠堪布大战,甚至迫在眉睫的东林云常之战,都和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耀天自己似乎也没有确定的答案,蹙起修饰得非常精致的眉,回想昨日见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缓缓道:“对白娉婷的感觉,一时真的很难说清楚。可以这样说吧,当我见到白娉婷之后,忽然觉得种种关于她的传闻,种种对于她的评价,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战,从前想到一个女子领兵对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军权,还要得到北漠将士的认同,而且要真有本事与楚北捷这样的名将对阵沙场,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当见过白娉婷才知道,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贵常青不放过耀天脸上任何一丝表情,沉声问:“公主觉得,白娉婷这样的女人若被狠狠伤了心,会原谅那个伤了她心的男人吗?”

  “伤心?”耀天的眸子流露出疑问:“怎样伤心?”

  “为了别的事,负了和她的约定,逾时不返,让她被人掳至云常。”

  “楚北捷?”

  “不错。”

  耀天奇道:“丞相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臣已从驸马爷的下属口中,问出了接回白娉婷的来龙去脉。以臣看,白娉婷已与楚北捷决裂,只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谅楚北捷,楚北捷都会对东林王族怀有恨意。”

  耀天心思不在楚北捷身上,淡淡道:“出动偌大的联军,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可解决了这个问题,另一个更让人头疼的难题却出现了。白娉婷留在何侠身边,和留在楚北捷身边,哪个更糟一点?

  贵常青微微一笑,低声道:“公主,白娉婷已经没用了。”

  耀天瞧见贵常青的神色,吃了一惊,紧张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轻轻做了一个手势。

  “万万不可。”贵常青摇头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会疯狂领兵攻击我云常,那会是不死不休的大战。再说……公主可知道,驸马爷昨夜睡在哪里?现在又在何处?”

  耀天一听,心里已知不妙,脸上平静地问:“驸马昨夜不是睡在驸马府吗?”

  “臣安插在驸马府的人来报,驸马昨夜与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从东林带来的侍女。”

  耀天脸色变得无比难看,霍然站起,面向窗外深深呼吸,半晌才平复下来,低声问:“说下去吧。”

  “驸马今日不处理军务,留在府里,为白娉婷画像。”

  耀天心脏仿佛一下被梗住了,十指抓住窗台,用力至关节完全发白,精雕细刻的木边被她尖利的指甲画出几道深痕。

  她吸了一口长气,抬起手,凝视精心保养多时但刚刚已被折断的粉红色长指甲,叹道:“白娉婷若死了,不但楚北捷会发狂,驸马也会发狂吧。”语气变得冷冽:“丞相为我想出了什么办法呢?东林大军虎视眈眈,白娉婷就在驸马府内,难道要我和附马决裂吗?”

  “臣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

  “哦?”耀天转身,看向胸有成竹的贵常青。

  贵常青老成持重地微笑一下,清清嗓子:“请让臣先为公主说一说目前的形势。楚北捷昏庸好色,强抢了驸马爷的侍女,驸马爷向来善待白娉婷,不甘让白娉婷受人凌辱,使计将白娉婷带回云常。这一件事上,我们云常没有做错吧?”

  耀天思索片刻,已听出一点意思,点头应道:“白娉婷本来就是敬安王府的侍女,小敬安王将她从镇北王手上救回来,这是情有可原的。我们云常并没有做错什么,东林没有出兵的理由。”

  贵常青心中赞她聪明,慈爱地瞅她一眼,续道:“公主错了。不管有没有理由,只要白娉婷还在我们手上,楚北捷肯定会出兵。”

  耀天眸中闪过悟色:“你是说……要让白娉婷不在我们手上?”

  “正是。驸马爷是为了救白娉婷而去的,而不是为了伤害白娉婷,既然白娉婷又不在云常了,楚北捷还有什么理由开战?”

  “我们可以在驸马离开之后,将白娉婷放了?”耀天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为了得到白娉婷,压境东林,耗费了多少兵力,怎能说放就放?再说,驸马知道了,必然大怒。”

  “白娉婷如果不回到楚北捷身边,那么云常压境东林耗费的所有兵力都值得了。”贵常青老成在在,仔细分析道:“白娉婷是哀求公主放她走的。驸马爷不是很心疼她,将她当成亲妹妹看待吗?又怎能怪公主看她可怜,软了心肠。公主要记住,驸马爷当初请求出兵时,为的是破坏楚北捷和东林王族的关系。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驸马再没有借口在白娉婷一事上坚持什么?难道他向公主请求出兵,还怀了其他的心思不成?难道我云常耗费国力出动大军,是为了让驸马和楚北捷抢一个女人?”

  后面几句说得强硬无比,却正合了耀天的心思。耀天听得心头畅快,露出笑容道:“丞相说得是,云常大军是为了国家而出动的,绝不是为了让驸马和楚北捷抢女人。驸马若为白娉婷的离开而责怪我,怎能对我云常众将领交代?我明白了。”心中一有定计,再不患得患失,眸中露出王族才拥有的决然光芒。

  “公主终于明白了。”贵常青欣慰笑道:“还有几个细节,需要仔细商讨。就算我们放走了白娉婷,也要楚北捷肯相信才行。万一白娉婷离开了,楚北捷反而以为我们暗中杀了她,那就不妙了。”

  “放走她之前,会让她留下凭证,说明是自行离开的。这应该不难。”耀天道:“只是……我们放走她后,再也无法控制她的行踪,万一她回到楚北捷身边,甚至再回到驸马身边,那我们岂非白费心机?”

  “公主可以放心,白娉婷恨透楚北捷,想来不会回到东林。”贵常青显然想过这个问题,“楚北捷和驸马都是白娉婷极重视的男人,以她的心高气傲,有一个办法能保证她永远不会再见他们两人。”

  “什么办法?”

  贵常青似乎有点难以启齿,略为踌躇,终究还是压低声音道:“如今乱贼满地,到处都是没有王法的人,白娉婷一介女子孤身上路,万一遇上贼子,被……”省了后面的几个字,道:“那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任何人?她是被路上没有名姓的乱贼害的,流浪天涯也好,含羞自尽也好,都与我云常无关。就算有一日楚北捷寻到了她,她也不会再和楚北捷在一起的。这笔帐,楚北捷自然还是要和东林王族算。毕竟是他们同意私下交易,牺牲了楚北捷心爱的女人。”

  耀天毕竟也是女子,听到一半,脸色已经变了,待贵常青说完,摇头道:“此事不妥。丞相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死,但是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

  “可是……”

  “公主!公主不能犹豫了。东林大军就在边境,驸马的心思也渐见端倪,不早点解决白娉婷,家国都难保啊。”贵常青语重心长,沉声道:“公主只需要在驸马离开后去见白娉婷,和她温言说上两句,让她留下辞行书,再放她走就行了。其余一切,臣自会安排妥当,不留一丝破绽。”

  跃天眼神复杂地连连闪烁,想了一会,仍是摇头。

  “公主!公主!请听臣肺腑之言……”

  贵常青还欲再说,被耀天一挥袖拦住,转身道:“丞相先退下吧,容我好好想想。”

  贵常青抬头看她倔强的背影,知道此时不宜再劝,只奸听从吩咐,行礼道:“臣告退。”重重叹了一口气,出了珠帘。

  耀天的背影始终没动,宛如一个僵硬的石像。

  绿衣走了过来,隔着垂帘禀报道:“公主,外面的……”

  “走开!”耀天一声怒喝,蓦然转身,抓起桌上的东西就往外砸。昨日才取出来使用的芳酿胭脂连着精致的翡翠盒子飞出垂帘,“匡当”  
    一声砸在绿衣脚下,碎成一地怵目惊心的红。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你左右了归乐的生死,左右了北漠的生死,左右了东林的生死,现在又弹着琴,柔然而笑,要来左右我云常的生死吗?

  我云常堂堂大国,我耀天堂堂公主,怎可能是你指下的弦,要拨就拨?

  怎可能让你,毁我的国,毁我的家?

  耀天咬着下唇,将窗边绸幔,一寸一寸,用力撕开。

  东林与云常交接的边境上,战鼓响起。

  沉沉霭霭,似从遥远的天外来,带着天地之间古老的旋律,仿彿一股蓄而未发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旌旗遮盖日月,东林大军已经集结。远远看去,连绵不断的方块阵营,尽是沉着的眼神,兵刀的寒光。

  平原上,风正萧萧。

  清晨草上的凝霜,被将士们散发的杀气蒸腾得无影无踪。

  “王爷,龙狼大营的队伍也已经赶到。”

  楚北捷听了消息,挥手掀开门帘,走出帅帐。挺立的身躯如山峦一样稳重,目光炯炯有神地俯瞰下方整齐一致的军队。

  大军,已经集结。

  旌旗连天,一张张年轻而毫无畏惧的脸。这是东林举国之兵,是保卫东林的最重要的力量。

  楚北捷沉默地凝视面前一切。

  “都城那边,情况如何?”良久,沉声问身后的臣牟。

  臣牟叹了一声:“大王已经连续来了十六封急信命王爷立即撤军,措辞前所未有的严厉。大王的信,王爷真的不看一眼吗?”

  一丝决然从楚北捷闪亮的眸中掠过,冷冷道:“本王看了他一封信,就已经失去了娉婷。”

  则尹的信使,终于送来了真相。

  白娉婷,究竟是否毒害东林两位王子的真凶。

  有什么用?

  即使娉婷真害了两位王子,他已决定仍要爱她怜她,即使娉婷没有害两位王子,大王和王后也不会不将她作为交易的筹码。

  在这纷乱的世道,真相又有何用?

  楚北捷恨极,犹恨自己。

  一封王兄的亲笔信,惊破月圆花娇,惊破隐居别院的安逸美梦。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舍弃了,是他舍弃的。

  从知道丽妃的孩子,王族的血脉会受到威胁起,是他自己下的决定,是他亲自做的选择。

  今生之中,他最错误,最悔不当初的一个选择。

  他知道,王兄和何侠就是用这个方式,让娉婷看清自己在楚北捷心中的地位,残忍地让娉婷发现,无论他们爱得多深,楚北捷在遇到选择时,最终被舍弃的,会是白娉婷。

  对于爱得澄清如水的娉婷来说,那是致命的打击。

  从明白这点的时候开始,锥心的痛,没有一刻停止地折磨着楚北捷。

  “有王爷为娉婷心疼,就算两手尽废,从此不能弹琴,又有何妨?”她仰首深深望他,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了给他。

  在他怀里唱着降歌,婉言向他倾诉衷肠。

  那颗骄傲的心,玲珑剔透的心,花尽了百般功夫,只为了让他明白,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么不安。

  她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个眼神都让楚北捷心碎。他从不知道,思念可以让人发狂。

  大军已经集结。

  娉婷,我就要向云常进发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亲口告诉你,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个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我们再谈一次惊天动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转,不改初衷。

  急促的马蹄声让楚北捷回头,一脸风尘的罗尚跳下马,飞跑到楚北捷面前跪倒:“王爷!”

  “隐居别院怎样了?漠然伤势如何?”

  隐居别院一战,漠然等以少敌众,众亲卫死伤惨重。罗尚算是其中伤得最轻的一个,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别院,照顾重伤的各位兄弟。

  罗尚禀道:“别院烧了小半,现在已经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经下葬。大夫们正在为活下性命的兄弟们疗伤,漠然伤势已有好转,但军田他……伤重不治。”

  楚北捷脸上黯然。

  这些亲卫,都是他亲手提拔,亲自教导的。一个个年轻力壮,热血沸腾,怎不让人心痛?

  “王爷……”罗尚显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禀上:“我们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暂住的小屋中,发现了她自行熬药用的药罐,还有几个方子……”

  “药罐?”楚北捷声音骤沉:“本王离开后娉婷病了吗?”

  “属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药渣,他们说……说……”罗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帘:“说是补胎的药。那些方子大夫们看过,也说是补胎的方子。”

  突如其来的沉默,笼罩在头顶上方。

  楚北捷凌厉震惊的视线定在罗尚后颈处,几乎要把那灼出两个洞来。

  娉婷有孕了……

  她纤柔的腹中,竟然已经孕育了他们的骨肉!

  伤透了心的娉婷,是怀着他的孩子被带走的!

  有生以来在战场上受过的所有伤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击给予楚北捷的痛苦。

  惊涛无声无息袭来,在脑海中拍打呼啸,心脏的剧痛让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压着的巨石骤然重了千倍,压出更深的血痕。

  心脏痛得麻木,身躯僵如化石。

  “发兵。”楚北捷悲伧地抬头,发出命令。

  “王爷?”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烧着熊熊烈火,一宇一顿道:“传令,拔营上路,正式向云常发兵!”

  娉婷,你和孩儿再等一会。

  我立即就会奔驰到你的身边。

  楚北捷向苍天发誓,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爱你,永远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开我们。

  如你所期盼的一样,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的爱任凭千回百转,永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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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东林大军正式向云常进发的当天,就是何侠辞别公主,从都城赶赴边境的那一天。

  云常的军力大部分已集合在边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气使其无畏东林楚北捷的主帅。

  就如只有镇北王才能击溃小敬安王一样。云常的人们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带领云常军,与楚北捷在沙场上一决胜负。

  一样是旌旗遮天,战鼓动天。只是少一分悲伧,多了一分壮志。

  何侠一身崭新的帅服,神采飞扬,百官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挡楚北捷的,只有驸马。

  云常的命运系于此战,此战的成败系于驸马。

  万千注视下,何侠豪气凛然,仰头饮下公主亲手递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娇媚脸庞上,轻轻一笑。

  虽无豪言壮语,这一笑,已经足够。

  耀天的千言万语,化为深情凝视,知道纵使再不愿意,也已分别在即,低声嘱咐道:“驸马千万保重。”

  何侠平静地看着她,听了此言,忽然露出一个极欣慰的灿烂笑容,用悦耳轻松的声音道:“有一个问题,云常上下百官都来向我问过了。我以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会问,怎知猜错了。”

  “何必问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驸马英雄盖世,绝不会输给区区一个楚北捷。”

  何侠快意长笑,转身上马。

  身后旌旗飞扬,何侠环视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后深深看一眼盛装的耀天。一国之主领着文武百官亲自送行,并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壮烈和尊荣。

  对手还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归乐王何肃,出发地不是归乐都城,要保护的国家,也不是归乐。

  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将楚北捷首级携回,展现在被幽禁在驸马府的娉婷眼前,结果会怎样呢?

  何侠的视线扫过整装待发的众兵将,迎风拔剑。

  “出发!”

  车轮马蹄,缓缓动起来,仿彿沉睡的天地醒来了,隐隐震动。

  黄土飞扬。

  从这一刻开始,云常所有的军权,终于真正落到何侠手上。为了对付东林,耀天必须在这方面再无保留。

  边境的黄沙即将被热血浇湿,血腥味即将覆盖整片平原。不论死伤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间的恩怨,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须了结。

  一定要赢。

  何侠马上的背影,骄傲而充满自信。

  耀天登上城头的高台,目送何侠远去的身影。

  当世名将,英姿勃发。

  高处风大,吹动耀天凤冠上的垂珠下断晃动,就像悬起来的心,被狂风鞭子似的抽打。

  “驸马会赢,他一定会打败楚北捷。”耀天表情笃定。

  侍卫们都守在一丈开外,身边的臣子,只有贵常青一人获命跟随登上高台。

  贵常青就站在耀天身边,深邃的眸中也印着何侠的背影。那已经成了一个小点,即将消逝在远方。

  贵常青沉声道:“臣何尝不对驸马充满信心。但为一个女人打一场大战,永远都是不智的行为。要赢楚北捷的大军,需要牺牲多少云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随同驸马出发的云常精兵,不少都是满腔热血的年轻贵族子弟,这场没有必要的战争如果不被阻止,他们能有几个活着返回都城?”他转过头,看着耀天:“时间已经不多,公主决定好了吗?”

  风势忽然加强,远处标志云常王族的锦旗呼号般的猎猎作响。耀天迎风深深呼吸,严肃的脸上有着不容妥协的坚决:“决定好了。”

  视线栘到都城城墙之内,搜索到远处巍峨矗立的驸马府。

  牵动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里。

  大军出发时沸腾的呼声震天,连城中的驸马府也隐约能捕捉得到。

  醉菊侧耳倾听,兴奋地笑起来:“白姑娘,何侠出发了!”

  少了何侠这个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谋,要从这驸马府逃出去应该不是难事。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是用计,还是用药?”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侠有的时候我们都不敢妄动,现在外面的情况都不知道呢……不如这样,我们先探一探驸马府的守卫布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张云常都城的地图就好了。不知何侠的书房里面是否会留下地图?不如我们……”

  “不必。”娉婷轻轻说了两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们时间不多,再不趁这个机会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你的肚子就会被看出来了。”

  娉婷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满腔温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轻轻抚了抚,才对醉菊道:“你觉得云常公主对何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这个问题一定不简单,认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来的时候,我在远处偷偷看了两眼,长得很美,和何侠算是一对璧人。瞧她的模样,像对何侠相当在意呢。”

  “确实相当在意。”娉婷点头:“自从上次之后,我再没有见过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好像也忘记了我的存在。”

  醉菊听出点端倪,问:“既然两不相干,为什么现在忽然提起她来?”

  娉婷悠悠将目光栘向天空,云淡风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不是真的不想发,而是要等到恰当的时机。她越表现得对我不在意,心里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侠走后?”醉菊低头想想,蓦然惊道:“妒妇心计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万一她趁何侠离开要杀你怎么办?”

  娉婷很有把握地摇头:“妒妇也有聪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为云常公主,在众多求亲者中却选择了当时已身无长物的何侠,她绝个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侠费尽心血将我带回来,又如此待我,如果贸然杀了我,他们的夫妻恩义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侠碍着她的公主身份隐忍着暂不发作,楚……”惊觉自己差点吐出那个名字,娉婷神情一变,懊恼地闭上双唇。

  醉菊已经听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爷也不会放过她。”幽幽地叹了一口长气,低声道:“王爷这次一定是违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领兵攻打云常。他这也算……也算是……什么也不顾了。”

  “不要再说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却不知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对着醉菊,沉声道:“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无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云常东林大战中失去的每一条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叹了一声,既困惑又伤感:“你到底想王爷怎么做?王爷又能怎么做呢?”

  娉婷的背影仿彿僵住了一样,半晌幽幽传来一句:“我什么也不想,他也什么都不要做。”

  “姑娘……”

  “谁注定了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绝不可以离开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断她的话,语气渐转坚定:“我从小受王爷王妃教导,要忠君,要爱国,要持大义,保大局。如今又有什么好下场?人就只能顾着大义,大局,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吗?”

  她转身,俯视已经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们都道我聪明,聪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讲道理,有理由。被人问了千万个为什么,都要答得毫无破绽。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爷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赶不回来。我再不想听见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见他这个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个决定都必须头头是道,我只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喜欢哪个,我恨哪个,难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个人带着孩子安安静静活着,难道就不可以?”

  声如琴声般清澈,余音散尽,屋内寂静无声。

  醉菊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楚北捷两者择一,他选择了保全王族,选择了伤害娉婷。

  那么,就让他继续保全王族吧。

  那么,就让白娉婷远去吧。

  再不得已的选择,也是选择。

  再不得已,也有了伤门。伤口在,心怎么会不疼?

  谁注定要与谁一辈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过区区一女子,为何偏偏强求她就要想着大局,想着大义,想着国家百姓?

  不讲理的人一辈子不讲理也无人诟病,素来讲理的人一朝想随着自己的心意行事,却定受责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讲理。

  看着娉婷满腮泪水,醉菊忽然明白过来。

  她仍爱楚北捷。

  爱得深,才会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负约,恨他们两人都是一样的命,永远被大义大局牵制着,受尽断筋剐骨的伤,却永远无能为力。

  大义大局之前,要保留一点纯粹的爱意,竟是如此之难。

  这纤柔人儿要的,她不顾一切要的,是她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舍弃吧。

  舍弃了,就不回头地逃。

  逃开楚北捷,逃开如附骨之蛆的国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颤动,坠卜一滴晶莹的泪珠,仰头看着娉婷,轻声道:“这辈子,人要能为自己作主一次,那该多好啊。”

  仿彿是,快融化的冰层被最后的一锤子凿穿了。

  娉婷惨淡的容色蓦地一动,猛然跪下,搂住醉菊。

  醉菊也紧紧搂住她,咬着唇,忍着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爱,要恨,要作主,要抗争。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风。

  “别做聪明人了。”醉菊在耳边哽咽道。

  做个小女人,做个幸福的母亲,做个不用再提心吊胆,为了大义大局伤透心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幸福的权利。

  别再管东林的硝烟,云常的战火,逃得远远的,永不回头。

  告诉那一定会美丽健康聪明的孩子,人,其实可以为自己作主。

  人,其实可以惬意地哭,大声地笑。

  人,其实不但可以有理,还可以有情。

  “谁注定要和谁一辈子守在一起呢?你说的对。”

  “伤了心就是伤了心,说几句大局的道理,伤口就能愈合吗?”

  “不能。”

  不能的。

  东林军逼近的那日,何侠启程离开都城的那日,白娉婷与醉菊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这是来到云常后的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哭泣,让泪水痛快地从心里淌泄出来。

  冬日的艳阳推开左右的云层,也毫无保留地将光芒撒在她们身上。它明白,这两个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们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坚决地默默点头,坚强的日光。

  娉婷抹干脸上的泪水,重新站起来,站得比原来更笔直,在阳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着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这个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纤柔无力。

  她挺直腰杆,稳稳地站起来。

  门外侍从们的高声呼叫,恰好在这个时候传来。

  “耀天公主殿下——驾到!”

  醉菊猛然站起来,与娉婷交换一下眼神。

  “来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语,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来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刚出了屋门,已经看见耀天被侍女们众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便停住脚步,低头行礼。

  耀天下了决心,刚跨入驸马府,立即问明娉婷所在,一言不发,匆匆而来。过了后花园,远远看见娉婷低头行礼,心里一凛,反而放慢了脚步,在远处仔细打量了那单薄身影一番,才袅袅而至,在娉婷面前从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轻轻道。

  居高临下,只能看见白娉婷低垂的颈项,白腻光滑。

  此女虽不貌美,却另有动人处。

  耀天静静看了片刻,才随口道:“免礼吧。驸马临行前再三嘱咐我看顾你,特此来看看。”边说着边跨入屋中,乌黑的眸子四周打了个转。

  屋中布置华美,一物一器都是精致货色,俨然是府中主母寝房的架势。

  耀天选了一张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过醉菊献上的热茶,视线落到帘内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将来,不动声色,只一味表现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声。

  耀天瞧够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丝温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听了曲儿,却未聊上几句。你在这里过得好吗?缺点什么没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脸色,笑问:“想家吗?”

  此话问得蹊跷,语气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动,露出讶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会在何侠离开后,想个名目让她去到王宫,或者别的让何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驸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厉害,定会放松警惕,那时候要逃不再那么难。

  可现在听耀天的话,却全然和设想的不同。

  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脑海,娉婷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波澜,轻声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么家?”

  耀天还是笑着:“那把驸马府当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吗?”

  此话里面的意思,细想更是诡异。

  娉婷听在耳里,心里寻找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假设,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大胆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视线,两人都是玲珑剔透的心肝,电光火石间,已经知道对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离去的打算。

  怎么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时不待我,机不再来。娉婷暗中一咬牙,从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说对耀天行个大礼,俯跪道:“请公主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问:“为你做什么主?驸马待你不好?”

  “少爷待娉婷极好,只是少爷虽然疼惜娉婷,却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着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羁绊。”娉婷仰头,凄然道:“驸马府样样周到,可高墙碧瓦,锦绣罗衣,在娉婷看来,不啻囚笼。”

  曜天蹙眉问:“你想离开?”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驸马极看重的人,我要是让你走了,待驸马回来,又怎么交代呢?”

  “公主和驸马是一家人,夫妻恩爱,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爷疼惜我,要我留在驸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让我离开。夫妻同心,公主这是为了少爷,才成全了我,少爷怎么会为此怪罪公主呢?请公主成全娉婷。”低头俯拜。

  头顶上一丝声响也没有,娉婷能够感觉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归乐熏香袅袅而起,曲线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静中舒展身躯。

  个知过了多久,耀天的声音才从头顶传了过来:“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说实话,我也不会为难你。你还想着楚北捷吧?离了这里,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边,对吗?”

  娉婷霍然抬头,睁大双眼,磨着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么到云常来的吗?难道娉婷是这般下贱的女子,到了这种境地还要回去找那个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气吓了一跳,忙柔声道:“你先别急。我问这个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来再说。”亲自弯腰扶了娉婷,边徐徐道:“楚北捷集结大军,已经快抵达我云常边境,就是为着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么肯信?我只怕他误以为我们害了你。”

  “公主不必担心。”娉婷立即道:“让娉婷留下书信一封,请人带给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经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饰脸上的喜悦,惊讶道:“公主是答应让娉婷离开了?”

  耀天叹道:“有什么办法呢?你过得好,驸马也只会高兴。再说……能够化解一场迫在眉睫的大战,我还有得选择吗?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越快越好!”醉菊听得两人对话多时,仿佛百年干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跃,实在按捺不住,兴奋地插了一句。见两人目光同时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头去。

  “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两眼:“你说说,为什么越快越好?”

  娉婷心里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当然绝不能说。若是说谎,耀天贵为摄政公主,成天与官员打交道,并不是好骗的。可耀天指明了问醉菊,她急着代答,更难以取信。

  醉菊如果说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刚刚出现的希望立即化为乌有。

  不由担忧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问,愕了一愕,随即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越快越好啊,驸马府都闷死人了,连买个胭脂都不方便。哪个府里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时候,市集上多少有趣东西啊,糖葫芦、糖人、米面儿、耍猴的,偏我不能去。从前总听人家说云常有一种摊子,专卖现调的水粉,水粉师傅看了女孩子的肤色,就用手头上的各种花瓣花粉香末子调出来,不知多有趣,可到了云常这些天,竟还没有迈出过大门。”

  一轮话说出来,犹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里似的,说得爽快俐落,一点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夸道:“倒是个伶俐的丫头。”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松了一口气。

  耀天又问娉婷道:“那你怎么想呢?”

  娉婷细声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庄的脸上闪过一抹犹豫,半天才踌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搁时间。写了书信,随我的车骑出去,将你们送到城门吧。”

  醉菊赶紧送上笔墨。

  娉婷走到桌上铺开的锦帛前,沾墨提笔,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脸上落寞忧伤,半天没有下笔。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会,忍不住轻声唤道:“姑娘?”

  娉婷幽幽应了一声,这才咬着唇下笔,中途也不稍停,一气呵成,挥笔成书。

  端正娟秀地写下娉婷两字落款,将笔搁了。

  醉菊收拾了笔墨,娉婷将写好的书信小心吹干叠起,封起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记,双手奉给耀天。

  书信既写,也算对楚北捷有个了结。

  娉婷两人从来到驸马府的第一日就筹画逃跑,早想好要带什么上路,醉菊不一会就收拾好两个包袱。

  耀天等她们收拾妥当,唤来侍女吩咐道:“准备车骑,我要回去了。”   
一手携了娉婷,醉菊拿着包袱跟在后面。

  一路出了后院,中庭的护卫见了娉婷在耀天身边,都怔了一怔。何侠远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数带在身边,剩下的多是云常王宫卫士,被调遣来守卫驸马府的,见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国最至高无上的公主,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触到耀天凛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开口?

  驸马府众护卫呆了眼地看耀天携了娉婷离开,眼见跨出大门,忽然听见一个清越的男声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从里面领着一队护卫匆匆赶来,向耀天行礼后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声问:“不知公主要带娉婷到哪里去?”

  “城门。”

  “为何要去城门?”

  耀天脸色如常:“娉婷想到处走走,我答应了。”

  “驸马可知道?”

  “等驸马回来,我自然会跟他说。”耀天道:“让开。”她贵为摄政公主,威势不小,冷冷一语,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驸马之命,守卫驸马府。外面危险,娉婷没有驸马保护,绝不可以轻出驸马府。”

  耀天怒道:“你这是要违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礼,口气却很生硬:“公主要帮走娉婷,请先杀了冬灼。”

  “放肆!”耀天气急,挥袖低斥。

  在云常之内,谁敢对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随同的王宫护卫纷纷拔剑,寒光闪闪,直指冬灼众人。

  气氛紧张起来。

  冬灼不肯挪步,他听命何侠,奉命留下看守驸马府,说什么也不能让耀天带走娉婷,昂头对着快触到颈项的剑尖,清晰地重复道:“公主要带走娉婷,就先杀了我!”

  耀天气极,暗自咬碎银牙。但冬灼是何侠在敬安王府带过来的旧人,带走娉婷已经需要花费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驸马府动了干戈杀了他的心腹,回来怎么和何侠和好?哼了一声,冷冽地道:“连驸马也不敢如此无视我,你好大的胆子。”

  冬灼不惧耀天,正要再说,却听见娉婷熟悉的声音幽幽钻进耳膜:“冬灼,你真要拦住我?”温柔的声音,震得他心里一痛。

  因为心里有愧,自从娉婷到了何侠手上,冬灼就尽量躲着她。

  “娉婷,我……”

  “你真的这么忍心?”娉婷轻声道:“冬灼,你看着我。”

  冬灼把脸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旧人,亲眼看着何侠怎样将娉婷逼到绝境,又怎么将她自楚北捷身边带走。

  何侠把娉婷囚禁在驸马府当主母般对待,冬灼心里也害怕疑虑起来。如果何侠对楚北捷妒意难消,硬逼着娉婷当了侧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说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残地步?

  自从王爷王妃遇害,他越来越不懂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

  “冬灼,你抬起头,看着我。”

  冬灼别过脸,娉婷的视线像灼热的火一样,烧得皮肤吱吱作响。

  痛不可当。

  娉婷见他不应,走到他面前,将指向他的剑尖轻轻推开,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来的柔软触感,让冬灼浑身一震。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送我离开吗?”娉婷低声问。

  冬灼咬着牙,半天闷声道:“记得。”

  敬安王府众人被归乐大王何肃追缉,娉婷好不容易骗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归乐的誓言,立了大功,却被何侠猜忌,不得不离。

  他在无边夜色中,送别她孤独的马上背影。

  娉婷幽幽叹气:“不该留下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紧了紧,柔声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吗?”

  冬灼仿彿僵住了。娉婷的视线充满哀求,怎忍直视。沉默的空气凝固住了,沉重地压在心上。

  被压迫的心脏涌动着热血和太多记忆,咆哮着要从压抑的深处冲出来。

  这双握住自己的柔软小手,能弹好听的琴,却被卷入战争,沾满血腥,何其无辜。

  冬灼抬起头,接触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蓦然拧开娉婷的手,狠狠别过脸,沉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娉婷心中难过,尚自痴痴瞅着他。醉菊已经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着她跨出大门。

  耀天实在不愿和何侠的人起了冲突,心里暗喜,施施然领若众人出了驸马府。一行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轰轰烈烈离开了驸马府。

  “这里有一些银两,路上带着用吧。”耀天的马车上已经准备了一个装满盘缠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轻轻叹了一声,对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无牵无挂,逍遥四方,倒真的比我还强。”

  娉婷勉强笑道:“公上有驸马爷,怎会不比娉婷强?”

  耀天不知何事触动心肠,再叹一声,不再作声。

  三人在偌大的华丽车厢里,默对无语,静听车轮滚动的声音。

  不一会,马车停下,有人在帘外朗声禀道:“公主,已到城门。”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动,同时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车吧。”

  娉婷和醉菊双双拜倒:“多谢公主。”

  “我该多谢你的书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万云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挥挥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携了娉婷下车。两人站在城门,看着耀天的车队远远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场奇怪的梦。

  醉菊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又转身看看城门外茫茫的黄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声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们,还把我们送到城门。”

  “因为城门人多,将来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白娉婷就是从这里自由地离开的。”

  醉菊微愕,问:“姑娘在说什么?”她也是心思敏锐的人,头脑快速地转了几圈,心里一紧,探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仿彿嗅到危险似的警惕着,脸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暂不需出城,你不是说要看看云常市集吗?走,我们瞧瞧去。”

  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会比任何人都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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