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姐见娉婷静静看着帘外不语,只道她欢喜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珠一转,扬声道:“你既然知道唐突,为何还要求见我家小姐?我们家小姐向来不见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着花小姐,花小姐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声动人,奢求再听一曲,以了心愿。”楚北捷回答得简洁明快,光明磊落。

娉婷正开动脑筋估计冬定南的来历,绞尽脑汁,都记不起东林有姓冬的贵族人家,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细来,那可大大不妙。见花小姐又要说话,忙轻轻摆手,开口问道:“公子当真是来求曲的?”

“是。”
“公子送来千金难求的凤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弹奏一曲给公子听?”

“不错。”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声,越帘而来,如山泉出于岩石,潺潺顺山势而下,悠远动人。

四周俱静,仿佛人人都屏住呼吸。

琴声渐渐从悠扬转为急促,又慢慢渗入甜蜜的温柔,到最后,以一个高亢颤音结束此曲。

一曲既罢,娉婷道:“琴声随风而逝,一现即没。一曲之后,公子可会再求一曲?”

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实在善解人意,定南确实想再求一曲。”

“公子赠琴之礼,我方才那一曲已经还了。”娉婷声音忽然转冷,淡淡道:“弹琴原是小事,但弹给一个连姓名都要隐瞒的人听,却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问:“小姐何以猜测我用了假名?”

“公子不要问我是如何猜出来的。”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计多了,脸上勾起一抹狡黠笑意,问道:“公子只要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

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望向帘子。他只道花府小姐是个琴技无双的佳人,如今看来,竟是兰心蕙质,举世难求。沉声回答:“小姐厉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为何用假名?”

楚北捷与娉婷隔帘相对,只觉里面的女子聪明伶俐,和她说话,竟有种临阵对敌的刺激感,当即收起倾慕佳人的谦逊心理,淡淡一笑,反击道:“那小姐为何要垂帘见客?”

“见面很重要吗?”

“那名字很重要吗?”

“公子怎能这样相比?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几旁,尝了一口微凉的茶,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

“哦?”娉婷皱眉:“我求什么?”

“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低沉的笑声,从喉中逸出。

娉婷暗叫此人难缠,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自信的魅力,竟让别人认为他傲气得合情合理。

芳心扑扑跳了跳,不由站起来凑到帘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着,顾盼生辉,一副我知道你正偷看的样子。娉婷的目光在那宛如苍天亲自打造的俊美线条上盘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间佩戴的玉佩上。

帘后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佩光华流溢,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东林王家标记。

他定是东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流落东林已经数月,花府闭塞,一点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向这位看来颇有势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

想到这里,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狡诈。

“公子既是知音,对方才一曲可有感想?”

“感想?”楚北捷凝视垂帘,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傲气的笑容,缓声道:“方才一曲如仙鹤穿云高亢,又如雄鹰俯瞰大地,可见小姐对天下万物怀有无限兴趣,不是屈于闺阁之辈,豪情壮志,竟更胜男儿。”

娉婷娇躯剧震。

没想到这冬定南如此厉害,竟真的一曲间看破自己的本性。警钟高响之时,不由有对外面这风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丝敬佩。

娉婷叹道:“公子确实厉害,可惜我身不由己,无法象男人一样闯荡天下。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这话说中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听他们交谈的花小姐忙点头表示同意。
娉婷叹息片刻,又问:“听说……东林之侧,有一个归乐国,风景异常美丽,人人爱唱歌谣?”

“不错。归乐国崇山峻岭甚多,国人爱好歌舞,但归乐国最宝贵的,确实数之不尽的铜矿。归乐国一年所产的铜,是东林三年的数量。”谈起归乐,楚北捷的兴致立即被挑起来了。他多年的心思都花在归乐国上,几乎每天都对着归乐的全国地图殚精竭虑,当下不假思索,竟与娉婷说起归乐的矿藏来。

“怪不得都说归乐富庶,原来它有这么多的铜矿。”

“富庶虽是富庶,但国富却造就了目中无人的民俗,包括大王在内的王公贵族,不会居安思危,只知暗中争斗。”

楚北捷一针见血,把归乐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来。

娉婷不由感叹。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归乐朝局中举足轻重,娉婷从小在那里长大,所见所闻不比常人,对朝廷种种明争暗斗了如指掌。

若非大王对敬安王府心生忌惮,暗中加害,赫赫扬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会一夜成了火海?

今日听这“敌人”若无其事把归乐的死穴说出口,娉婷怎能不叹,轻按琴面,又问:“难道归乐国中,就没有顾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吗?”

“有,敬安王爷是归乐重臣,多年来掌管兵权,为归乐肃乱党,清边患。”楚北捷平和温雅的笑容透出一丝欣然:“但敬安王府,也因为兵权过大,犯了归乐新王的忌讳,已在一夜之中被荡平。”
“啊!”垂帘对面传来惊讶的娇声:“公子不是说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吗?那归乐的大王,也太胡涂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显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浅浅笑道:“敬安王府虽然对归乐忠心耿耿,但对我东林却是心腹大患。如今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再无猛将。我大王睿智英明,要收复区区归乐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恼,语调却欢欣无比:“真是如此,那我们东林就更富强了。但……难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个都没逃出来?”

“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们的少王爷何侠。听说他们在阴谋发动前已经得悉消息,最后举族逃离归乐都城,何肃正发王令追捕呢。可惜可惜。”他最后两句,当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没有被何肃杀干净。

娉婷总算知道少爷他们暂时没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爷他们,应该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时局动态吧?这个时候去找,恐怕也没有下手的地方。不如就留在这里,陪花小姐刺绣聊天,顺便借这东林王族查探消息,以利将来?

想到这里,食指轻挑。

楚北捷坐在帘外,忽听见淙淙琴声,悠扬和婉,从帘内流水般淌泻出来。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壮志不减,又添了点闺阁女孩家的娇媚。

还不及惊叹时,一把低润动人的清音随琴声渐起。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奈何纷乱,奈何纷乱……”

嗓音委婉圆润,竟如天籁一般。

楚北捷被这猝不及防的歌声一扰,心神都微颤起来。他虽仅仅二十,却从小学遍经书兵法,才识过人,见惯王宫中各色美人,开始还觉得艳丽可人,见多了,不免渐渐厌恶起那些莺莺燕燕来。

从此再不理会庸姿俗粉,立下心愿要找一个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帘内之人,琴技已是无双国手,谈吐不俗,连歌声也分外动人,虽不曾亲自见面,但属下送上的画像美艳动人。

看来堪伴终身的人儿,就是她了。

歌声一字字敲击听者心头,如玉珠落盘,又时而婉转缠绵。

连唱几次“奈何纷乱”,琴声忽从高调处回转直下,渐渐沉寂。

楚北捷闭目欣赏,半天才回过神来,赞道:“这奈何纷乱本来是唱佳人的无奈和悲伤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却了阔达,少了无奈和悲伤。”

“公子过奖了。”娉婷低声答谢,脸上却多了疲惫之色。弹琴唱歌对她来说都是极耗心神的事情,但为了保持这冬定南的兴致只好勉强为之。“公子,敬安王府何侠公子的事迹,我也曾经听说。人人都说他是归乐第一猛将,对么?”

“不错。”

“那……我们东林赫赫有名的定山王和他比,哪个厉害?”

听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不动声色道:“以小姐看呢?”

“我常年在家,怎会知道?不过,听家里仆人远亲带来的消息说,何侠曾与定山王在归乐边境对战。”

“嗯。”

“这一战,不知谁胜?”娉婷自然知道赢的是自家少爷。但她总觉得这场战役的胜利内有蹊跷。以定山王当时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计策小胜一场,也不该立即认输退兵。

那定山王楚北捷回到东林都城后,可会因为兵败而遭受冷遇?若东林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权就好了,等于为归乐去掉一个心腹大患。

“何侠胜了。”楚北捷若无其事道。

“这么说,定山王输了?”

“不,定山王也胜了。”

“哦?”

楚北捷别有深意地逸出一丝笑意:“何侠小胜,定山王大胜。”

这话别人听来不明所以,娉婷却深深一震。

她对这场边疆之战实在是太了解了,边境被侵整整两年,大王开始执意不肯派少爷前去,到我军即将溃败时,才匆匆发出调令,严责少爷一定要守住边城。

而伤病,缺粮,酷热,对方的严整军营,都威胁着我军的安危。

为什么会赢?她在这个问题上假设了许多次,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确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种假设。

定山王的有意撤退,是为了刺激大王,让大王痛下决心对付敬安王府。如此一来,失去敬安王府的归乐,也势将落入东林的掌握。

“小姐为何不语?”帘外传来低沉的问话。

娉婷闷了片刻,方叹道:“人间争斗不断,真叫人心烦。”

楚北捷听出佳人心中郁闷,不明白个中因由:“国事劳神,小姐何必为这些事情心烦?不如说点雅致的事儿。”

“也好。谈谈风月花草,才是正经。”

娉婷不欲对方疑心,随他意思将话题转到书画上头。心中隐隐担心太多见识露了底子,便不肯多言,总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请教各地风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极好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却一点也不轻浮炫耀,对四方风俗款款而谈,但他骨子里是皇家血脉,时刻不忘拓宽版图,往往说到风俗,一会便转到此地的地形,然后话锋一偏,又论到若进攻厮杀,该用何种手段。为何强攻、为何暗袭、袭击后如何安抚人心,高压统治好,还是怀柔统治好,都说得头头是道。

听见帘里半天没有动静,才自失地一笑,道:“言语无味,竟又说到领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帘内正听得心口俱服,想起这个定是敌国猛将,又不禁惊疑起来,暗想:难道这人就是镇北王?

不会,哪有这么巧的事?连甩头丢开这个妄想,对帘外轻声道:“公子高见,我区区一个女子,并不懂这些事。”

两人如此隔帘相谈,居然也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待天将黑,房门忽然被轻轻扣了两下,上次送琴的年轻人无声无息走进来,俯首在楚北捷耳边说了两句。

娉婷看在眼里,不禁暗中揣测他们在谈军中消息,说不定就有少爷和王府的消息,心不由焦灼起来,可恨隔得太远,他们两人又是低声说话,连片言只语也听不见。

楚北捷听了下属禀报,嘴角微微一扬,坐直了对帘子拱手,温言道:“今日与小姐一席畅谈,又听了如斯美曲,真叫定南身心俱悦。不敢再打搅小姐,定南告辞。过两日再登门求见。”

他这么快告辞,娉婷隐隐中更觉得此事和少爷有关,换了声调,冷冷道:“怕是有别家小姐登门拜访冬公子来了。”

她语意风度与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觉得娉婷太无礼貌,心中对她评价大跌,刚要回答,娉婷忽然在帘内噗哧一声笑出来,天真地说:“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才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战啊,才是公子喜欢的东西。有了这么有趣的东西,我这里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笑声从帘内水银般流逸出来,楚北捷只觉指尖微微一跳,眼中已经带了笑意,不觉说道:“小姐刚刚提及的归乐小敬安王,说不定日内就能见着呢。”

这话如惊雷一样轰在头顶,娉婷手一震,差点扫到身旁的茶杯。难道少爷已经被东林敌军找到下落,或者已经被捕,正押解到东林都城来?

刚要再问,楚北捷倜傥一立,拱手道:“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了。”

娉婷勉强藏着声音中的惊惶,唤道:“公子请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遇到重要军情,只再拱拱手,竟大步流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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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娉婷一同上香后,花小姐对娉婷好感大增,对着娉婷总有说不完的话,竟比跟了自己几年的丫头还亲切。恰好花小姐的贴身丫头冬儿病得渐渐厉害,要送回家让父母照顾,花小姐索性知指定娉婷到身边近身侍侯。

这样一来,娉婷从粗使丫头到女红丫头,再从女红丫头到小姐的贴身丫头,连跳两级,羡煞旁人。

九月,虽不是盛夏,秋老虎还是挺猛的。

躲在小院树下,一旁摆上两三个新鲜果子,常听见一两声少女的轻笑。

“是这样?”

“不对。”

“那是这样?”

“不对。”

把针线摆弄了半天还是摸不着窍门,花小姐懊恼地把手上的绣圈一丢:“不学了,一点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几个血点。”

娉婷笑道:“早跟小姐说了不好玩。我当初学这个的时候,十个指头都扎肿了呢,小姐这几个点点算什么。”她本该早就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爷和王府中众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没有地方去。

那具古琴来历诡异,娉婷虽然极为喜爱,却要求将它摆在小姐房中。说到底,这琴乃是别人指明送给花府小姐的。

“我想亲自绣一点东西给他嘛……”花小姐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爱的情郎。

“小姐,”花管家似乎正在找人,一跨进小院抬头看见她们两人,忙笑道:“原来小姐在这,让我好找。外面有客人求见小姐呢。”

“是谁要见我?”

“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身边带着上次半路拦轿子送琴的那个男子。他说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变,暗道:居然真上门了。

“请他里面来吧。”花小姐吩咐了管家,转头兴奋地握住娉婷双手,眼睛发亮道:“如何,我猜对了吧?他果然来找你。”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小姐,可不是我。”

花小姐晒道:“得了,这个时候扭捏什么?跟我来。”

拉着娉婷入了屋子,在垂帘后刚刚坐好,花管家已经领着来客走了进来。

“小姐,冬公子来了。”

“知道了。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帘后悄悄窥看。

只见花管家转身离开,房对面只剩一年轻男子。衣着不繁丽却带着贵气,布料都是上好的丝绸,眉目浓黑,眸中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派王者气概,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边说:“看来会弹琴真不错,竟能引来这样好看得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样惊讶,心中想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王府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冬定南举止神态尊贵中隐隐带着傲气,不是普通的有钱子弟。

难道这人是东林大臣?

甚至,是王家成员?

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毕竟这里就是东林都城,是东林权贵云集之地。而冬定南属下送琴的气势和送礼的大方,更让人生疑。
“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访小姐。”冬定南进到屋中,见面前一副垂帘,知道佳人一定正在里面偷偷窥看。他对自己向来信心十足,朗声对帘子拱手,朝里面潇洒地笑笑。

他其实不姓冬,也不叫定南,乃是当今东林大王的亲弟楚北捷。常年征战在外,已经习惯战场上的权谋智计和血腥轰烈,骤然回到锦绣华丽的都城,心中烦闷无比。前两天带着侍从到郊外寺庙散步,竟忽然听到一阵优美琴声,让人精神一爽,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错过?

身为东林大王亲弟,东林第一王爷的定山王当即展开攻势。谋动而后定,求见、送琴、察访花家底细,最后才登门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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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中午,轿子和随性的壮丁还有花管家已经等到门口。花小姐受父亲宠爱,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门的时候很少,每次出门都是难得的见情郎的日子,自然兴奋又紧张。

“小红陪着我坐轿子。”来到大门,花小姐携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轿子。她生性娇纵,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个负责女红的丫头陪她去上香,自然没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着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换的衣裳放在随手的包袱里。她在敬安王府里从小和少爷一起调皮捣蛋什么祸都敢闯,如今见花小姐可爱天真,也起了兴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帮她的忙。

幸亏轿子很大,两个女孩坐着一点不挤。

“以前没见过你。”

娉婷掠掠头发:“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么能见到我?”

“洗衣服?好累的活。”花小姐动动身子,换一边侧坐,取过一块桂花糕送进嘴,又拈起一块问:“你要不要?”

娉婷也爱甜食。每次有好吃点心,王爷总命人为娉婷留下一份。如今一见桂花糕,点头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里。

桂花糕入口即话,淡淡一阵桂花香味盘旋在舌尖。娉婷当了整整两个月的丫头,哪里能尝到这些细致点心,脸上露出一副陶醉样子,啧啧道:“真好吃。”

两人在轿子里说了好些话,渐渐熟络起来。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轿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必恭必敬道:“小姐,我们到了。”

花小姐应了一声,携着娉婷出轿。早有庙里的师傅迎了上来,将花小姐请入静思楼。看来花家是这寺庙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轿夫都不能进静思楼,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楼内,把门反锁。

“花管家有时会远远从窗子的缝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里弹琴。”花小姐叮嘱道:“记住,琴声不要停太久,听不见琴声,师傅们和花管家可能会进来查看的。”

她一边说,一边匆匆换上一套早准备好的书生衣裳,把脸上的胭脂全抹干净,立即化身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样换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行动利落,看来这样的事早做过不止一次。

“我走了,到时间自然会回来。”她钻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机关开出一道暗门,得意洋洋道:“这条道除了我和他,谁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见多了机关暗道,这些东西几乎每个大府邸都会有,丝毫不诧异,见花小姐兴奋地背影消失,微笑着摇了摇头。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轻轻抚在琴上。

五指触弦的感觉,让娉婷蓦感亲切。

她很喜欢弹琴。指在琴弦上挑拨的畅快,简直就象最醇的美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传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模样,大家却都知道她的智谋,她的刺绣,还有她出众的琴技。

连大王都羡慕敬安王爷有这么一个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

如骤见满桌佳肴,首先尝一口开胃小菜般,娉婷轻轻一挑,发出一声淡淡虚渺的低音。

沉而不钝,轻而有质。

低音过后,却是连着几个高亢亮音,如黎明时分山间蓦然被走兽竟飞的白鹭拍打翅膀高飞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纤纤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拨。铮铮琴音绕梁而升,叫人心旷神怡,慨然感叹。

一曲既完,已有点累了。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额头的细汗,想起花小姐的嘱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弹琴,岂不连手都要断了。可见小姐不懂琴。”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男声。

“在下一生之中,从未听闻如此仙曲。不知在下可有福分一睹小姐仙容?”声音清朗斯文,令人一听而生好感。

这人一定早就站在门外,待我弹完一曲才说话,可见是个知音。

娉婷听见门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责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觉施展了琴技。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敌国,卖弄什么?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会,若这人推门而入,那可把什么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刚要回绝,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遗憾之声,看来今天不欲赐见。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缘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赞一声,仔细听门外动静,隐隐一声低笑后,再无声音传来。她悄悄走到窗边向外窥看,窗廊下空无一人。

已经离开了?担忧的心放松下来,灵动的眸子却掠过一丝遗憾。

娉婷在窗前踌躇片刻,看见花管家正站在远处的大槐树下朝这边张望,忙把头缩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时从密道回来,一脸欢跃,腮边红晕,显然开心过了一天。花小姐和娉婷换下衣裳,唤来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轿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说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说到高兴时,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见她如此活泼,也不禁为她高兴。

“唉,可是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说到后面,花小姐又叹了一声:“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

娉婷也正觉得奇怪:“老爷这样疼爱小姐,为何会不顾小姐的意思将小姐许配给陈家呢?”

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脸:“爹爹虽然疼我,却和许家是生意对头,他怎肯让我嫁给他最恨的人的儿子。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尽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经近了。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 “娉婷,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绣好,那我岂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极妙极,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开个小口,让陈妈妈她们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个白眼,刚要开口告诉花小姐这个主意实在不高明,轿外传了一阵异动。

一群不明来路的男人散开,将她们的轿子围得密不透风。迎面疏疏落落十几匹马,缓缓逼近。

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却个个精悍,行动一致整齐。

天色已经有点发灰,花家轿子还未进城,路上来往不见行人。脚夫只道遇上大群强盗,都束手缩在一角。花管家总算还有点忠心,胖脸抽搐着,勉强站在轿前,对着下马迎面走来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年轻男人拱手道:“这位大爷,轿子里是我们家小姐。今天我们出来上香,带的银子都捐给寺里了,剩下的不多……”

那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看着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微微一笑:“管家误会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礼来的。”转身对轿子躬了一下,朗声道:“下属无礼,让小姐受惊了。”

花小姐娇生惯养不知风险,只觉得大为有趣,隔着轿帘问:“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小姐琴技无双,主人命我送这古琴与小姐。”

娉婷“咦”了一声,立即想起今日在门外求见的男子,她靠过去,在花小姐耳边说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谁?”花小姐又问。

那男子彬彬有礼答道:“请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许在下说出他的名字。但主人说过,日后有缘,定当登门拜访。”说完,又行了一礼,将怀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给花管家,上马离开。

其余人见他离开,也缓缓散开,各自去了。

花管家见他们果然离开,立即松了一口气,将古琴递进轿子里,喘着大气说:“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静思楼弹琴时,这位有钱的公子听见了。我也正觉得小姐今天的琴弹得真好,连我都听得发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个眼色,轻道:“原来你的琴弹得这样好,我倒看不出来。”

娉婷低头看那古琴,琴身为老桐木,曲指轻敲,桐木铿锵有声。

娉婷不由变色道:“凤桐古琴?”

凤桐古琴极为罕见,少爷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会随手就将这般贵重的礼物送出。

“好琴赠佳人啊,没想到我无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花小姐却很高兴,对娉婷道:“那人说他主人有缘会来拜访,我看他定是对你有意。”归乐东林都是民风豪放之国,女子说到情爱之事毫不腼腆,直来直往。

对我有意?娉婷静静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来的微风轻抚,不着意泛起涟漪。

对方做事果断有度,不急不徐,先于门外驻步听琴,又出言求见,不允而潇洒告退,再派人以好大声势赠琴,每一步都蕴含深意,暗合兵法。

虽没有见过面,却已让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红,”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你望着这琴只管发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古琴。

东林不是吉祥之地,要处处小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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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大门,记住地方了?”被带到一个富丽大门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你们这些粗使丫头只可以从旁边的小门进,知道吗?”

娉婷抬头,念着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亏不是定山王府,否则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定山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东林大王亲弟,东林国第一虎将----也是这次带兵进犯归乐国被少爷击退的人。

“恩,不错,还认识几个字。”花管家点点头,把娉婷带到刚刚所说的小门:“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我们老爷小姐心肠都很好,你好好干活,不会亏待你。”

就这样,花府多了一个平凡的丫头。

娉婷的职责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这么多衣服的一天。

当初在敬安王府,她虽然是丫头的身份,地位却和少爷的妹妹差不多,除了平时给少爷端端茶挥挥扇子外,就是陪少爷读书画画弹琴,何曾洗过衣服?连她的衣服都是交给下面的小丫头洗的。

“总算洗好了。”将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处晾起来,平素保养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皱,娉婷清秀的眉微蹙,很快又松开了:“娉婷啊娉婷,谁叫你往日不干活呢?现在知道丫头的本分了吧?叫你一次都还回来。”自嘲两句,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小巧的酒窝。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种隐藏在内的气质不自禁流露出来,虽然没有绝美的五官,却隐隐漾出旁人无法比拟的绝代芳华。

要是福二哥看见此时的娉婷,只怕要跺脚捶胸后悔只将她买了四十个小钱。

花府对下人确实不错,花管家知道娉婷常咳,还为她抓了点草药。药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药,但喝两剂下去,似乎也有点效果。

暗暗盘算着等身子再好一点就悄悄离开,一件小事,却阻碍了娉婷的计划。


这天天气稍好,大日头被挡在云里,没有前两天热。

娉婷刚刚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晒。陈妈妈进天井来了。

“娉婷啊,忙呢?”

“刚洗好。陈妈妈赶着要吗?昨天的已经干了,我收下来还没折……”

“不急。”陈妈妈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杆走的娉婷,笑着说:“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说。”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么事啊?”

“前两天我衣裳上那两个小口,是你补的?”

“我见破了一点,找了针线补的。陈妈妈看还过得去吗?”

陈妈妈啧啧道:“哪里是看得过去,我几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难为你这么巧的手。”她捧起娉婷的手,叹着看了片刻,抬头道:“娉婷啊,你有这手功夫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赶着制衣裳呢。全府上下能赶的针线丫头就那么两三个,我直怕赶不及。从今天起,你不要干这些粗重活了,到里面做衣服去吧。”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说起小姐的婚事比谁都起劲。

“这……”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正打算随时开溜。在外面当粗使丫头还好逃一点,入到里面,恐怕难度就大了。

“这什么?难道你还只想当个粗使丫头?”陈妈妈拍拍娉婷的手:“就这么样。花管家那里我和他说去。你今天就里面去,专管女红,其他杂事一律不管。”不等娉婷张口,高高兴兴地去了。

娉婷没有办法,只好收拾了东西进内院。

花府是东林都城中一家有名字的商家,专做丝绸生意。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准备出嫁时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个善于女红的丫头。

从粗使丫头到里院的女红丫头,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但娉婷从小在敬安王府里受少爷宠溺,哪里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幸亏她性子喜欢随遇而安,目前生活环境虽然比从前差了许多,也不如何计较。

不知为何,负责缝制嫁裳的丫头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侧屋。

“多漂亮的绸子,要我嫁人时能穿上这么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小屋内,几个丫头各自左在一角,低头拈针拿线。做得乏了,便开口说说话。

“别瞎想了,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

最早开始叹气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选进里院当女红的若儿,模样娟秀,见紫花笑话她,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福气?”

“好了好了,快点干活吧。”陈妈妈也在屋里忙着低头穿线,猛一抬头,见娉婷静静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不禁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走过去。“哟!这好针线!”

陈妈妈高声一夸,把娉婷唬了一跳,手里的针几乎扎到自己。

“好小红啊,你真是手巧。”陈妈妈取过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细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上面绣得栩栩如生的彩凤,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对刺绣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这等手艺,恐怕咱们东林找不出两个呢。哎,我怎么瞧着你这凤凰翅膀不象东林的绣法,倒有点象……”

娉婷心一跳,笑着将衣裳拿回来继续低头绣:“什么这个绣法那个绣法的。就陈妈妈见识多,我可只管绣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绣在归乐国也算一绝,虽然敬安王府向来不外传她的绣品,但常有与王府来往亲密的官宦家幕名托人求一件绣品。

娉婷也是个懒散人,通常除了为少爷绣一两件贴身东西外就不肯多动手了,结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绣品千金难求的假象。

趁陈妈妈不注意,将手中已经绣好的凤凰翅膀全部挑了线重绣。如今身在不测,万万不可大意显露身份。

好不容易将挑了的凤凰翅膀绣好,刚想歇一歇眼睛。帘子一掀,竟走进一个年轻的美人来。身段苗条,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鼻头小巧。身上穿着一件淡紫的绣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子。

陈妈妈一见,连忙站了起来,笑着嚷道:“小姐怎么来了?”

原来来的竟然是花小姐。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屋里的丫头立即都站了起来。

“奶娘,你也在?”

“当然,小姐的嫁衣,我怎么不好好看着进度?你看看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从……”

花小姐似乎并不喜欢陈妈妈唠叨,迅速看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子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厌烦,把眼光转到几个负责女红的丫头处,似乎在寻找谁。

将丫头们一个一个打量过,最后的视线落在娉婷处。

“你,跟我来一下。”花小姐指着娉婷说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应,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惊讶地指指自己,看着陈妈妈。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着干什么?去啊。”陈妈妈轻轻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干吗?不可能是发现我的底细了吧?

娉婷暗自揣测,掀帘子都了出去。跟着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让人舒服的幽香传来。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这花老爷对小姐真不错,这种产自严寒地带的冰香极为珍贵,只有王公贵人才买得起,他竟然买来给女儿用。

花小姐见娉婷入了屋,对她招手道:“你过来。”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亲自掩了门,扔给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换上。”

衣裳质地上乘,做工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见娉婷一脸困惑,拿着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翘,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象我。唉,我本来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儿那死丫头今天病了,只好临时找个人。”

“好美!”逼着娉婷换了衣服,花小姐绕着娉婷转一周,似乎挺高兴,眼中连连闪烁,兴奋道:“没想到你身形真和我一样,若不看脸,定觉得你是个美人。”她天真浪漫,说话毫无顾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

“你叫什么名字?”

“小红。”

“小红,我要你办一件事。”花小姐神色忽然一变,悄声道:“办好了我重重赏赐你,办砸了……我就狠狠的罚你。还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要说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你鞭子!”她说得虽狠,却一点威胁力也没有。

娉婷不由好笑,装出畏缩模样:“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说,一定好好听小姐的话。”

“恩,那就对了。你不要怕,我其实不凶的。”花小姐反过来安慰娉婷两句,解释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门外的半山寺上香。等到了寺里,我要你穿着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静思楼里弹琴。对了,你会不会弹琴?”真是冒失,到现在才想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娉婷见花小姐紧张兮兮看着自己,轻轻点头:“会一点……”

“会就好。”花小姐又贴耳吩咐一遍,将关键重要处都叮嘱三四次,最后说:“不要怕,凡事有我。”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爱。

娉婷不用问也知道她要去私会情郎。如此大胆又率性的女子,真为她未来的夫家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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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娉婷相貌不算上好。即使是在敬安王府中,她最多也只能勉强算在中等,得个清秀的评价而已。
但整个敬安王府,却没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个人贩子指着鼻子说自己不值钱。娉婷忍不住翻个白眼。

福二哥对着老张吼了两声,只好露出一副自认倒霉的神色:“算了,多少也卖个五十钱吧。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头,害老子以为有油水,还招待她坐了两天老子的私人马车。去去,把她带到后面的马车里和其他人一块呆着去。”


一入后面的马车,臭气迎面扑来,娉婷立即明白为什么福二哥说自己头两天受了优待了。

比起刚才的马车来,这两马车破烂而拥挤,又脏又热。

马车上密密麻麻挤了七八个女孩,与娉婷一样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口里都塞着一堆烂布,个个眼中惊惶不安。见又有同样遭遇的女孩被抓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娉婷。

“往里挤一挤,又来一个啊。”老张把娉婷推入马车,随手逐个掏出其他女孩口里的烂布:“已经到荒野了,就免了你们堵嘴吧,不然这天气热,闷也要闷死两个。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听见了!”吆喝两句,老张出了马车,大概是赶车去了。
娉婷被老张推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找个角落坐下。

“咳咳……咳……”马车摇晃得厉害,嗓子忽然发氧,娉婷猛地咳嗽两声。

不适的感觉冒了上来。

这次随少爷出征染上的病,还没有好吗?娉婷蹙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点,忍不住又开始思索。

敬安王府,那从小长大的敬安王府,该已是一片灰烬了吧?

肃王子,不,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大王了。大王对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爷再次立下战功,大王终于按捺不住设下毒计,在少爷凯旋回城之夜诬陷少爷谋反。

幸亏敬安王府对大王多少有点提防,才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如今,少爷应该已经策划好逃亡的路线了。
不知道他们会暗中逃到哪里。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谁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样,追兵才不会找到他们。

四周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们都轻轻为自己的不幸哭泣起来。娉婷睁开眼睛,缓缓环视。

不错,果然个个都很漂亮,自己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丑的吧?

人贩子向来都是挑美人下手的,卖给达官贵人当小妾,价钱可以抬得很高。想起福二哥给自己定的价格是五十钱,娉婷微微一笑,别的不说,光是少爷赏给她的,已经足够让福二哥淹死在钱堆里。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谁,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这位姐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肩膀:“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卖的吗?”

好惹人怜爱的小女孩,怪不得会惹来人贩子。娉婷点头:“恩。”

“你怕不怕?”

“不怕。”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不怕?”

眼看女孩还要张口发问,早开始头疼的娉婷先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小青。姐姐呢?”

“我叫小红。”随口就帮自己起了个新名字。总不能顶着白娉婷这个虽不著名但也绝对不是默默无名的名字被人卖掉吧。

“姐姐,那……”

“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里去吗?”又提前截断小青的提问,娉婷抓紧时间弄清楚局势。她不怕,只是有点兴奋。就象跟随少爷出征时,为少爷想破敌之计一样。不过现在是孤军奋战罢了。

“听那个胖子和那个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时候说,好象是要把我们卖到东林。”

敌国?娉婷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一点。
少爷这次在边境打败的正是东林军,娉婷一条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计策更是让东林军惨败一场,以致全面溃退。当时,少爷还笑着说:“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军师。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你这次想要什么?”

假如在东林被揭穿身份,那后果可真是……

看来借助人贩子的车马逃避大王追捕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时有逃跑的机会,离开人贩子的马车,再靠双腿去找寻少爷的下落。

考虑得当后,太阳穴却突突猛跳起来,如神经被扯动一样发疼。倦意袭上全身,夺走所有力气,娉婷又开始咳嗽。

“咳咳……”

“姐姐……”小青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好不容易停下来,却发现喉咙一阵腥味。娉婷心一沉,难道又咳出血了?

如此一来,怎样逃跑?

她的身子其实不弱,只不过这次出征时染了点地方小病,打仗的时候不想让少爷烦心,便硬撑着不说。一路颠簸凯旋回城后,第一晚就发生变故。

其中耗费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难怪病情加重。

娉婷考虑半天,幽幽叹了一声:“东林就东林吧。”她已决定,暂时随人贩子到东林。
毕竟,现在通缉敬安王府一干人的王令,只通行在归乐大地上。

敌国,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只要身份不泄露的话。


过了几天,车队已经到了东林境内。

人贩子当然不会在边境穷僻乡村叫卖,又赶了几天路,直入东林都城莫恩,才将抓来的女孩们赶下车,在客栈里梳洗干净,换套干净的衣服。

各国征战,买卖人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几乎每个大城市中都有专门买卖人口的市场。娉婷等被人贩子带到市场,一个一个站在台上任买主观看。

娉婷在众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后面,倒免了许多不自在。她开始被抓时穿的那套绸缎衣裳,却已经被人贩子剥下来让小青穿上,以抬高价钱。

“归乐国美女!归乐国美女啊!”

想起自己堂堂归乐国敬安王府第一使女,居然会被放在这里叫卖,娉婷不能不摇头苦笑。
难怪有人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在看台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来的几个女孩都有了买主。买小青的是个斯文书生,看起来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打扮。小青胆怯得很,临走前哀叫着“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却知道,象小青这样穷苦人家的标致女孩,能进豪门当丫头已算幸运。她当年若不是被王爷买回王府,只怕已经饿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娉婷拍拍她的手,目送小青去了。

最后被卖掉的是她。

看来姿色不好果然不吃香,人贩子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需要粗使丫头的管家,将娉婷以四十小钱的价格卖出了。

四十小钱,若少爷知道自己的价格如此低廉,怕会笑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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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黄沙道上摇晃前行,娉婷在没有停顿的颠簸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空气闷热,汗延着脖子正往下滑,刚刚睁开的眼睛似乎还不能适应光线,稍微眯了起来。 后脑隐隐发疼,一阵一阵眩晕的感觉扑过来,象浪一波一波要将人涌倒。 这是哪里?困惑地问着自己,待看清楚周围,一种潜意识中的警觉让娉婷清醒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圆。 记忆中,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厮杀声都回来了。 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那……少爷,黎明时分,我们在城外山冈上会合。” 王爷呢?少爷呢?还有那调皮捣蛋惟恐天下不乱的冬灼又在哪里?

记得约定后,自己立即朝山冈出发,最后的记忆在刚刚瞧见山冈的时候终止。 当时头后一疼,眼前发黑…… 醒了?”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早该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为那一棒子把你给敲死了。” 人贩子? 娉婷警惕地打量着那人。 难道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少爷绝对不能少了自己侍侯的时候,自己居然会被人贩子抓了?真是没有天理,她白娉婷从小到大单独离开王府的次数少得可怜,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贩子。 好了,老子现在要问你话。”男人坐进马车,扯下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烂布,威吓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敢不说实话,老子就抓你去喂狼。”

听见这种吓唬小孩的话,娉婷差点笑出来。她从小侍侯小敬安王何侠,是唯一可以跟随何侠出征的女子,年纪虽小,却已见识过不少杀戮场面,区区一句话,怎能将她吓住? 娉婷不待那男人发问,自己先问了问题:“你是在都城门外两里抓到我的?” 男人被她问得一怔,见她悠然自得,淡淡浅笑中不怒自威,居然点头回答:“是。” 我睡了几天?” 两天半。” 娉婷一听回答,脸色稍变,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昏睡了整整两天,大王的追兵定已开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么,少爷他们将无法继续停留在与娉婷约定相会的山冈。心中焦急起来,又问:“你要将我卖到什么地方去?” 去……”连答了几个问题的男人忽然觉出不妥,愕然道:“哎?明明该我问你,怎么反让你问起我来了?”当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问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么地方?”

逃妻? 娉婷一愣,低头看自己一眼,随即醒悟过来。 她虽是王府丫头,但从小深得主人喜爱,使的东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更要精致几分。自己一身绸缎在黎明时分独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难怪被人贩子当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这人贩子会好心让自己昏睡两天而没有扔掉,原来是把自己当成可以勒索钱财的对象。 娉婷嫣然一笑,摇头道:“我只是个丫头,并不是什么富豪的逃妻。” 哼,丫头能穿这么上好的绸缎?” 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经下令全国通缉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眼睛轻轻转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会情郎的,因为爱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换上。”归乐国风气豪放,女子私会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听,立即眉头大皱,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大喝一声:“老张,你给我过来!” 来啦。”似乎人贩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正在其他的马车上。

不一会,一张胖圆的脸从帘子外伸了进来:“福二哥,有什么吩咐?” 原来那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的头!你不是跟老子说这女人瞧起来象富豪的逃妻,可以换很多钱吗?”福二哥瞪眼指着娉婷:“她是个丫头。呸呸,白养了两天。” 老张缩缩脑袋,瞅了不作声的娉婷一眼,谄笑道:“福二哥别生气。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卖几个钱。” 这种货色能卖什么钱?”粗粗的指头毫不客气的指到娉婷鼻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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