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道卷            
第七章 故人相逢

  梁萧识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便像四人八臂同时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便觉肩头一麻,已被扣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虽强弩满张,也不及发出一镞半箭,一个个瞪眼持弩,愣在当地。
  梁萧笑道:“各位少安毋躁,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休听他胡言乱语?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道: “彩凤姊姊,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一转,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风怜循他目光瞧去,只见阿莫斜靠着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稚嫩的笑脸似在眼前闪现。“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肉里。
  忽听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尽皆露出悲愤之色。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一旦出手,却当真结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一句。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时断时续,宛若九天风鸣,格外清亮。青鸾喜道: “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睡荒凉,却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莫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脱口娇喝,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到。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个“凤点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摆了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前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梁萧微微笑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气充足,字字清楚。彩凤脸上不由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这“梭罗指”,至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岂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叱道:“放箭!”
  霎时间,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人“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之声,弩箭触及鞭风,失了准头,东西乱飞。
  梁萧手中鞭花乱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饶是如此,仍是惊险。梁萧见这彩衣女子这样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支箭去似电光,比弩机所发还要迅疾,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顿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忽地斜飞而起,咻得一声,蹿入高天。
  同时间,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过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倏地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至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声:“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过去,只见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绿纱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风怜讶异之极:“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之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瞧着她,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 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那绿衣女哼了一声,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得,更觉骇然。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却听绿衣女又道:“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殴斗?”彩凤转头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彩凤并非胡乱殴斗,大首领,朱雀便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会是他。”彩凤急道:“怎么不是,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然道:“你且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而立,细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见她肩头微颤,显然心绪激动,过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个好手,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风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便是这个灰衣汉子,此獠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 “彩凤儿,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风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兜转马头向来路驰去,众人无奈,收拾朱雀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却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蓦地一颤,勒住马匹,轻轻地道:“敢情……你还记得我?”梁萧嗓中一阵苦涩,叹道:“你该明白,我至死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茶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并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柳莺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也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物议,大违柳莺莺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哪知竟遇见梁萧。
  二人十年一别,却终究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却如风起浪涌,无法平静。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更没的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可还好?”柳莺莺转过头,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儿,我很是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道:“原来你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是骗人的么?”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个女子知道西昆仑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说到这里,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而去,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割在风怜脸上,好不疼痛。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
  须臾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正是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忽然间,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将彩风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顿时尖叫起来。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作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靠,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叹了口气,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儿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却是何干系?”犹疑间,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恍然道:“好家伙,原来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也明白过来,忖道:“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但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道:“比什么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的胭脂有什么相干?”梁萧被她一轮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
  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与“胭脂”比斗,狂躁间,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乖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便镇住这匹稀世烈驹,甚是骇然,忽听这话,怒气又起,啐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众人也还过神来,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瞧他尴尬,不知为何,突地忆起少年时候,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没得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尚有正事,莫与这厮罗唣。”也不瞧梁萧,拍马便走。梁萧一怔,放开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将起来,只碍着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中烦乱,大声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原本都没什么相干。”梁萧赌一时之气,话才出口,便已大悔,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迫不舍。彩凤与其他人密议道:“大伙儿催马,把这个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却见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还是鬼,脚程这么了得?”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言语,但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却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使尽解数也分辩不过,气得眼里泪花儿直转,举目望去,却见柳莺莺低头前行,柳条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午后,众人下马用饭,彩凤等人燃起篝火,烹煮饭食。风怜也取了肉脯,用小刀切碎,裹在面饼里,递给梁萧。梁萧接过,嚼了一口,抬眼一瞧柳莺莺,忽见两道森冷目光透过柳条,射了过来。梁萧心道:“我对她不住,她心中恨我,也是应该。”想着叹了口气,正要埋头吃饼,忽听脚步声响,举目一看,却见柳莺莺径直走来,梁萧见她眼神冰冷,不由起身道:“莺莺……”
  柳莺莺一言不发,伸手从背上取下一个锦囊,抽出一张早巳枯败的柳笠,双手一搓,柳笠化为齑粉,四散飞扬,梁萧口唇翕动,但终究没说出话来。柳莺莺掉头走回,盘膝坐下,梁萧盯了地上粉末半晌,颓然坐倒,转眼望向风怜,却见她朱唇未启,似欲说话,终又咽了回去。
  梁萧心烦意乱,抬头望天,忽见东北方飞来十多只鸟雀。他通晓兵法,精擅风角鸟占之术,瞧这鸟雀来得惊乱,心念一动,说道:“东北方有杀气!” 柳莺莺哼了一声,彩风却冷笑道:“你当自己是神仙吗?鬼才信你!”话音方落,便听得东北方升起两起尖利的铁哨声,同时间,一支火箭蹿上天空,噼啪一声,散成橘黄火光。柳莺莺猛地站来,叫道:“黑鹰求援!”当先跃上马背,向火箭起处疾驰而去,衣袂飘飘,仿佛飞动着一朵绿云。众人均是瞧了梁萧一眼,神色惊疑,继而纷纷上马,追随柳莺莺去了。
  梁萧正要迈步,忽听风怜道:“西昆仑,你去哪儿?”梁萧道:“她们遭逢大敌,我怎能不加援手?"风怜略一默然,低声道:“她……她是你情人么?”梁萧略一默然,道:“过去曾是。”但觉身后悄无声息,回头望去,只见风怜两眼迷离,脸上泪痕斑斑,梁萧心神一黯,欲要安慰她几句,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忽见风怜脸色发白,后退一步,捂着脸跳上马背,催赶火流星,一路向着西奔去。梁萧望着她背影,心念数转,终于叹了口气,施展轻功,向东北方赶去。
  不一时,便见柳莺莺等人背影,梁萧随众登上一座浅丘。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原野之上,灰黄间杂,狼头耸动,其势不下千头,狼嚎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狼阵中围了四十来人,众人坐骑多被咬伤,纷纷舍马步战,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手持一对鹰嘴刀,刀光一闪,便有狼头滚落。梁萧心道: “此人骁勇,当是所说的黑鹰了!”
  柳莺莺见梁萧赶来,暗暗皱眉,但此时情势危迫,无暇计较,只是凝目观望。梁萧见狼群东一撮,西一团,便道: “狼阵趋退有度,攻守得法,必然有人暗中指使。”阿莫奇道:“那为何不见有人?”梁萧道:“换了是我,应有两个法子足以藏身,第一便是混入人群,暗中调度……”彩凤叱道:“你说什么,难道黑鹰会是天狼子的走狗?”众人闻言,均有怒色。梁萧眉头大皱,未及辩解,边听柳莺莺喝道:“下马,上弩。”众人轰然应命,弃了马匹,手持“八臂神弩”,背倚浅丘,箭镞对准狼阵。柳莺莺将鞭一挥,乱箭齐发,当先十头恶狼嗷嗷惨叫,立时毙命。忽然间,狼群躁动起来,四散分开,东一团,西一撮,三三两两,逃出弩机射程之外。柳莺莺见状,正要喝令上马追击,忽见群狼在远处结成两团,一左一右,兜了一个大圈子,好似两道浊流,向众人后方绕来。众人转身欲射,狼群忽又合流,从前扑至。柳莺莺急命结成圆阵。只见狼群忽东忽西,叫人难以测度,众人射出弩箭,大多落空,须臾一盒弩箭射尽,群豪未及上弩,狼群齐声嚎叫,剽若疾电,狂奔扑来。群豪收起弩机,拔刀相迎,霎时间,人声叱咤,狼群哀嚎,人与狼殊死相搏,斗成一团。
  梁萧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不找出首脑,这狼群终究难灭。”却听阿莫涩声道:“这般说来,老阿莫倒想瞧瞧西昆仑擒贼擒王的手段。”梁萧回头望去,见他手按伤臂,神色漠然,不由笑道:“说得是,阿莫老爹大可壁上观望,瞧我逼那天狼子出来。”他迈开大步,走下浅丘,两头恶狼欺他空手,迎面便扑。梁萧身形一错,双手抓住二狼颈皮,两头恶狼凌空扑腾,无处着力。此时又有一头黄狼扑来,梁萧将左手活狼迎上,“陷空力”向内急收,两头狼首尾相接,粘做一处,任凭如何挣扎,也难分开。
  只瞧梁萧身形飘忽,穿行于群狼之间,但凡有狼扑来,便如法炮制。不一时,他两手各粘了五头恶狼,张牙舞爪,狰狞异常,好似两串活狼长鞭。狼群似乎听了招呼,纷纷向梁萧扑来。梁萧笑道:“来得好。”“滔天劲”注人狼鞭,挥舞起来,所到之处,仿佛雷霆扫过,只听惨嚎不绝,血肉横飞,群狼只须荡着一牙半爪,立时丧命。不一阵,梁萧身旁狼尸枕籍,不可计数。
  柳莺莺见梁萧吸引住大群恶狼,便发出号令,众人取下弩机,一齐发箭。一时间,狼群倒毙无数。蓦地一声长嚎自狼群中响起,群狼如蒙大赦,纷纷夹起尾巴,掉头便逃。梁萧笑道:“想走吗?哪有这么便宜。”手中狼鞭一抖,一左一右,向嚎声起处飞掷过去,猛可间,只见一头白眼巨狼人立而起,前爪连挥,拨开狼尸。
  梁萧动如闪电,劈手抓向巨狼头顶,只听嗤的一声,他手中多了一张狼皮。地上一个人骨碌碌滚出丈余,翻身站起,只见他微微佝楼,浑身精赤,毛发漆黑,盖住面目。那人盯着梁萧,发声尖啸,遍体毛发根根竖起。柳莺莺不由叫道:“当心,这是天狼功,毛发也能伤人……”谁知梁萧闻如未闻,两眼只是征怔瞧着手中狼皮,柳莺莺心中有气:“我何苦为他担忧?这厮不知好歹,死了更好?”蓦然间,忽听梁萧仰天大笑起来。众人都觉奇怪,彩风努嘴道:“大胡子疯了吗?一张狼皮有什么好笑?”天狼子也觉莫名其妙,躬腰探爪,瞪着梁萧,黑漆漆的眼珠骨碌碌乱转。
  梁萧笑罢,朗声道:“天狼子,你避开我一爪,也算有点本事。但若全力相搏,你斗得过我吗?”天狼子仍是眼珠乱转,一言不发。梁萧眼中神光进出,喝道:“不敢答么?好,你若能接我三掌,我便饶你不死。”他这话咄咄逼人,天狼子眼中透出怒色,厉啸一声,浑身毛发竖起,作势欲扑,梁萧动也不动,长长吸一口气,张口喷出,天狼子只觉劲风扑面,口鼻发窒,浑身毛发陡然向后飘起,他惊骇已极,四肢着地,向后蹿出。梁萧喝道:“还没完呢!”手臂抡转,正要出掌,忽听柳莺莺叫道:“且慢!”梁萧势子一顿,道:“怎么?”
  天狼子趁机退到丈外,但觉肌肤如遭电殛,酥麻无比,饶是他凶残盖世,也不由忖道:“他一口气便将我吹成这样,倘使出掌,我还有命么?”双眼左顾右盼,萌生退意。
  但听柳莺莺冷然道:“他杀了我三名属下,这笔账先得算算。”梁萧诧道:“你要出手?”柳莺莺不耐道:“这一阵,你让是不让?”梁萧对她性情了如指掌,深知劝也无用,便道:“也罢,你且当心。”当下袖手退在一旁。
  柳莺莺见他说到“当心”二字,眉梢眼角,关切之色绝非伪饰,没得胸中一酸,黯然片刻,她长吸了一口气,压住心底波澜,高声道:“天狼子,你我斗了多年,今日也该做个了断!我且问你,朱雀是你杀的么?”天狼子只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柳莺莺冷笑道:“我却忘了,你是个哑口畜生,不会说人话。”
  莲步轻移,飘飘然拍出六掌,梁萧识得这招“冰花六出”,但较之当年,柳莺莺双掌交换间隙,带上了“梭罗指”,是以招式更为绵密。天狼子不敢硬接,形如狸猫,向左蹿开。
  柳莺莺一声娇喝,使招“冰河倒悬”,纵出丈余,掌劲重重,向天狼子凌空罩落。天狼子对她掌上寒劲甚为忌惮,一蜷身,闪电般又滚出丈余。柳莺莺一掌拍空,拧腰旋身,衣带当风,飘然点出七指,天狼子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指,嗷嗷大叫,蓦地翻身跃出数尺。尚未停下,忽又蹿上,扑跌纵翻,掏抓挠拿,口间嚎声不绝,身法快得出奇,便似一道疾电,瞬息间便绕柳莺莺转了三匝,嗤的一声,柳莺莺翠色水袖着他一抓撕裂,露出欺霜赛雪的一段小臂,众人骇然齐呼。天狼子一招得手,发出刺耳嚎叫,以壮声势。
  梁萧从旁观看,瞧出天狼子这路拳法当是从野狼习性中化来,凶狠怪诞。不过相较之下,最难对付的还是他周身毛发,这些毛发注人“天狼功”,锐若钢针。梁萧臻达乘光照旷之境,自无所俱,柳莺莺内力未臻绝顶,须得躲避毛发,是以落了下风。
  只见二人再拆数招,柳莺莺右掌拍出,迫开天狼子毛发,左拳一晃,击他面门。天狼子将头后仰,张开大嘴,向她粉拳咬落,“天狼拳”本有一个 “咬”字诀,故而这一咬快逾闪电。人群中惊呼又起,黑鹰一挺双刀,便欲扑上,忽听天狼子发声惨哼,踉跄倒退数步,满口鲜血长流,眼中露出怪讶神气,突然间,他张开大嘴,噗地吐出一堆碎石,其中赫然有三枚血淋淋的断牙。众人怔了怔,禁不住哄然大笑。
  原来,柳莺莺适才俯身之际,暗将一枚卵石擞在掌心,诱得天狼子张口来咬,顺手将石块搁在他齿间,她有妙手空空之技,这一握一送,鬼神莫测,天狼子猝不及防,果然齿断血流,吃了大亏。梁萧不禁笑道:“好一招‘断狼牙’,下一招当是‘刺狼眼’了吧!”柳莺莺一招得手,飘退数步,临风俏立,听了这话,冷笑道:“卖弄嘴舌,多管闲事!”
  天狼子断了牙齿,凶性不减反增,双眼似欲滴血,嚎叫一声,猛扑过来。柳莺莺双足微撑,翻身纵起。天狼子见她腰际露出破绽,心头一喜,将身一纵、头一低,根根黑发冲天而出,好似软针怪蛇,忽屈忽直,向柳莺莺腰腹刺去。众人未及喊叫,便听柳莺莺娇叱一声:“好!”忽地摘下柳笠,瞧着天狼子毛发来势,凌空罩落。柳笠三尺方圆,恰如一张软盾,将天狼子毛发一并挡住。天狼子不及转念,便听柳莺莺喝一声:“着。”十成“冰河玄功”注人笠中,笠沿的柳条原本水分饱满,随她真气所及,倏尔凝水成冰,根根直起,锐若尖枪,刺进天狼子面颊。
  天狼子厉声惨嚎,从天跌落,翻滚数匝,始才掀掉柳笠,踉跄站了起来,但见他脸上血肉模糊,双眼鲜血如注。天狼子但觉眼前漆黑一团,不由得惊恐起来,嗷嗷乱叫,拳挥足踢,以防柳莺莺上前。狼群听到嚎声,也纷纷聚在他四周相护。柳莺莺一拧纤腰,宛如飞天仙子,凌空飘出丈余,方才慢慢落地,只因柳笠已失,她的绝世容光一览无遗,一别十载,伊人美艳如故,眉间却多了几分风霜颜色。
  众人见柳莺莺并不乘胜追击,均感迷惑,忽听梁萧叹道:“杀一眼盲之人,非是豪杰所为,放他去吧。”柳莺莺被他道破心思,忍不住回头望去,晶莹秀眼之中,透出幽怨之意。
  天狼子听得这话,颇感错愕,当即停下手脚,凝神倾听下文。就当此时,一头灰狼从他身后无声蹿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天狼子吃痛,厉吼一声,反手将其撕成两片,狼血喷洒,染得他遍体猩红。刹那间,又有三头黄狼纵起,两头咬他手臂,另一头则扑向他咽喉,换作平日,百十头野狼也休想近他身侧,但此刻天狼子双目俱盲,知觉混沌,慌乱间,咽喉竟被那黄狼一撕而破,猛然间,他只觉喉间一空,满腔热血一泻而出,骤然间没了气力,两头苍狼趁势跃起,将他扑倒在地。群狼平日为其驱使,饱受荼毒,都是恨在心上,见状纷纷扑上,顷刻间,只听一阵傲嗷狼嚎,天狼子已被撕成粉碎。
  这番变故突兀已极,待得众人还过神来,又惊又怒,纷纷发出弩箭,群狼或死或伤,幸存者窜入草原深处。众人驱散狼群,收了弩箭,瞧得天狼子的残骸,甚是惊心。梁萧叹道:“此人纵使披了一张狼皮,与狼为伍,但终究是人非狼,稍一失势,便为群狼趁乘,委实可悲。”
  柳莺莺凝思片刻,忽道:“天狼子虽死,但这事仍有可疑之处,叫人想不明白。”梁萧笑了笑,道:“那是自然,只因此天狼非彼天狼也。”柳莺莺奇道:“此话怎讲?”梁萧道:“我方才说了,这人只不过披了一张狼皮,而有的狼,却是披了一张人皮!”他转过身子,目视山坡上的阿莫,笑容一敛,缓缓道: “阿莫老爹,你说是么?”
  阿莫一愕,哑然笑道:“西昆仑你说啥?小老儿可听不明白。”梁萧道:“你该当明白得紧,我只须一招半式,便能逼出你的底细!”阿莫淡淡道:“小老儿武艺平平,阁下却是一代宗师,要打要杀,小老儿岂敢抗拒!”柳莺莺皱眉道:“梁萧,你别莽撞,先说道理?”梁萧瞧她一眼,叹道:“好,我便说三个道理,叫他心服。”他盯着阿莫,屈起左手拇指,缓缓道:“其一,你曾向我说过,天狼子的师父是一个道士。”阿莫叹道:“我也说过,道听途说,当不得真。”梁萧抬头望天,冷冷道:“但你从何知晓‘山泽通气,沙中取水’的道家秘术,莫非你的师父也是道士?”
  阿莫道:“这不过巧合而已,小老儿少时正巧听人说过。再说这个秘术,阁下不也知道么?”他这话连消带打,颇为厉害。梁萧淡淡一笑,屈下食指道:“再说其二,你道我为何断定天狼子并非一人?”阿莫笑道:“阁下说笑了,小老儿这般鲁笨,怎么会知道这些?”梁萧摇头道:“你不鲁笨,鲁笨的是我。倘若机灵一些,我早该明白这其中诈术。当初我发出啸声,向天狼子邀战,哪知比斗轻功却输了一筹。我只道天下之大,奇人辈出,此地有如许高手,不足为怪。可惜你也瞧见了,这天狼子武功尚可,但却远非区区敌手。是以我私心揣度,当初发出的‘天狼啸月’的并非一人,而是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我追东边,西边那人发出啸声,我往西赶,东边的又发啸声扰我,以致我东西奔命,被你二人从容遁走。”
  阿莫笑道:“这与我有何干系?”梁萧冷冷一笑,又道:“不错,这二点虽令我生疑,却还不足以断定便是你阿莫老爹。”他扳下第三个指头, “可惜,你一心嫁祸于我,却弄巧成拙。今早你见我与朱雀离队,便尾随其后,让你同伙发出嚎声,引我离开,而后上前与朱雀相见。朱雀怎料天狼子化身为二,大意之下,被你从后施袭,一举击杀。不过,你离队之事,商队人尽皆知,若我返回,势必疑到你的身上。你当即使诈将我诱开,再绕道返回,召来狼群,将商队杀了个干净。”说到这里,梁萧目光一寒,脸色变得铁青,寒声道:“然后你诈作被狼咬伤,找上彩风等人。你早将朱雀尸首搁在必经之途,估摸着我已发现朱雀尸首,便引彩风前来,小丫头骄横无比,几乎儿便中了你的奸计。”彩凤听得脸胀通红,欲要驳斥,却被柳莺莺瞪了一眼,将话吞了回去。
  阿莫摇摇头,道:“汉人有话说得真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这些话都是臆测,哪算什么道理?”梁萧眉间掠过一丝嘲意,笑道:“你说的是,这三个道理都是猜测,定不得你的罪孽。不过,你终究百密一疏,留下一个老大破绽,如今想赖也赖不掉的。”阿莫笑道:“小老儿愿闻其详。” 梁萧打量他一眼,笑道:“你倒是镇定得紧。想来古今大奸大恶之徒,均有过人的本事!阿莫老爹,你可还记得,你以‘天狼功’击杀朱雀之时,刻意在他后心留下五个青色指印吗?”
  阿莫脸色微变,梁萧笑容一敛,扬声道:“阿莫,朱雀的尸身便在你身后的马背上,你可敢将手指和他背上指痕印证一番?”霎时间,百余双眼睛均投在阿莫身上,场上寂然无声。阿莫面肌微微抽动数下,错退半步,双眉向下一耷,哈哈笑道:“西昆仑,算你厉害!常言道:成王败寇,老子认栽!不过你要杀我,却是想也别想。”梁萧笑道:“口说无凭,试过便知。”
  阿莫手一翻,掌心多了一把匕首,笑道:“我这一刀下去,看你怎么杀我?”梁萧眉头微蹙。阿莫狞笑道:“你猜得不错,老子才是夭狼子,地上那个不过是我的徒弟,也是我多年来调教的替身!哼,老子杀人无算……”他狠狠瞪着柳莺莺,“你手下那些鸟男女也是我杀的,要报仇么?哈,那是休想!”
  众人不料他用出这招,想到难以手刃此獠,均是气愤难平。正当此时,忽见一骑人马奔来,来势奇快,顷刻间逼近山丘。梁萧大惊,高叫道:“风怜,别过来!”
  来人正是风怜,早先她伤心失意,夹马狂奔,过了好一阵,见梁萧并未跟来,心知他必是随柳莺莺去了,更觉伤心,呆呆坐了一阵,忽然想起梁萧说过天狼子十分厉害,不自禁又担起心事,思索再三,忍不住折了过来。方才赶到山丘之下,便听梁萧叫喊,正自诧异,忽觉头顶风响,一道黑影扑面压来,她伸臂一格,手腕忽地一痛,如加铁箍,方要挣扎,脖子已被匕首抵住。
  阿莫这一番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梁萧武功虽高,但相隔太远,救援不及。阿莫绝处逢生,纵声笑道:“西昆仑,看来老天不长眼,到底不肯收留老子呢!’’梁萧一点头,缓缓道:“好,你放了她,今日你我两清,我决不为难于你。”阿莫笑道:“你当我蠢猪么?我凭什么信你?不过,老子心中有个疑惑,倒要向你请教。”
  梁萧浓眉一挑,却听阿莫笑道:“我混入商队,原想伪装常人,暗中算计‘天山十二禽’。不过瞧你显露武功,又变了主意。心想略加挑拨,让你双方厮并,那是最好不过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笑道,“只不过,为何你一见了她,便再三隐忍,若非如此,我早已大功告成,何须挨到现今,被你揭破。”梁萧看了看柳莺莺,叹道:“她与我曾是故人,我明白她,就如她也明白我一般。”柳莺莺娇躯一震,呆呆望着梁萧,美目倏地蒙上一抹泪光。风怜望着二人,心中酸楚:“难怪西昆仑那么爱她,她美若天仙,才智过人。我和她一比,不过是个又丑又笨的小丫头罢了……”一时万念俱灰,忘了身在何处。
  阿莫默然良久,忽地叹道:“想不到,我只当天下人人奸险,女子水性杨花,尤其不可深信,故而才甘愿与狼为伍。没料到今日却输给信任二字。嘿,也是天意。哈哈,西昆仑,跟你斗智,大大有趣。你说得对,老子就是披了人皮的狼,以往么,我也曾披着狼皮做人,后来发觉,披了人皮做狼更有意思。骗得了更多的人,吃人不用牙齿。既然如此,哈哈,名马美人老子暂且受用,西昆仑,草枯草长,后会有期。”
  说罢纵声大笑。众人悲愤异常,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却是面沉如水,冷冷瞧着阿莫。阿莫被他一瞧,但觉心头发冷,低头望去,却见风怜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不觉心中得意:“小丫头长得不错,又很听话。”当下收了匕首,一拍马臀,火流星不知究竟,撒腿便跑。
  众人正自束手无策,柳莺莺忽地目光一闪,唤过胭脂,在它背上一拍,手指火流星,胭脂会意,蓦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嘶声中充满挑衅之意。火流星闻声,顿时鬃毛怒张,阿莫还未转过念头,火流星早巳怒气冲天,掉转马头,便向胭脂奔去。
  火流星为昆仑马神,啸傲昆仑山下,万马臣服;胭脂横行天山南北,也是未逢敌手;二强相遇,本有一争。只是胭脂被柳莺莺约束住了,一味忍让,火流星百般挑斗无果,也只好作罢,此时忽听胭脂邀战,正是求之不得。这昆仑马神发了性子,暴烈绝伦,除了梁萧,无人约束得住,阿莫连连使力,也煞不住它的去势。
  手忙脚乱间,梁萧早已飘身抢到马前。火流星猝然一惊,纵蹄而起。阿莫挥掌劈落,梁萧怕误伤风怜,不敢出掌相迎,身形一矮,自马腹下穿过。阿莫一咬牙,匕首精光一闪,刺向风怜颈项,正想来个同归于尽,耳边忽地传来梁萧一声大喝,响若沉雷,震得他双耳嗡嗡乱响,眼角似有紫电闪过。阿莫只觉肩头一凉,匕首到了风怜颈边,却再也刺不进去,正自讶异,忽觉自己飞了起来,再往下瞧,却见两条人腿兀自端端正正,乘跨马上,腰部以上尽都不见。阿莫转念未及,便觉眼前天旋地转,从所未有的痛楚涌将上来,身子如葫芦般滚人乱草,扭动数下,便已寂然。
  原来梁萧见风怜危殆,情急间,从火流星臀后拔出“天罚剑”,运足内劲扫出,切断阿莫执匕的右臂,谁料收剑不住,剑锋顺势斜下,将这一代凶人截成两段。只是他出剑太快,天罚剑又锋利得邪乎,剑过人体,便如风过虚空,无所阻碍,是故阿莫肢残胸断,也未立时感觉痛楚。
  一时大寇得诛,梁萧颇感讶异,适才他劲透剑身,剑上黄褐铁锈变成紫色,烂若云霞,隐现星文。梁萧虽知此剑为两大剑师用性命铸就,定然神异,但何以有此变化,却是想之不透,试着再催内力,锈剑晦暗如故。梁萧百思不解,还剑人匣,将风怜抱下马来。经过这番变故,风怜已吓得傻了,呆如木偶,到了梁萧怀里,方才感到后怕,低声哭泣。
  梁萧心中怜惜,正想安慰。忽听蹄声阵阵,回头望去,只见柳莺莺催马绝尘,向北驰去。梁萧心头一沉,瞧身旁的黑鹰形容沉稳,便道:“黑鹰,你代我看着她。”黑鹰一愣,梁萧将风怜推到他身边,纵身跃上火流星,拍马向柳莺莺追去。
  火流星一心要与胭脂较个高下,早已憋足了劲,此刻得逞所欲,自是四蹄攒空,如昊天龙行。不一时,遥见柳莺莺人马背影。柳莺莺回头瞧见,挥鞭催马。一时间,两匹旷世神驹奋起神威,前后追逐,火流星既难逼近,胭脂也无法将它抛下。追逐半晌,梁萧骤然提气,一起一落,跃上胭脂,柳莺莺反身一肘,想要推他下马,却被梁萧搂住腰肢,叹道:“莺莺,你误会了。”
  柳莺莺怒道:“你抱她那么亲热,还有脸说我误会?”梁萧哑然苦笑,遥见苍烟淡远,罩着一个海子,湖水含碧,杉林如怀,风光颇为佳秀,便说道:“好俊的去处,咱们去坐坐。”柳莺莺冷冷道:“我干么要去?”梁萧不再多言,抖动缰绳来到湖边,将柳莺莺拉下马来,柳莺莺别过身子,只是不理。
  梁萧坐在湖边,默默望了远方一阵,忽道:“我在西方呆了几年,本想终老彼方,但想着你和晓霜,终究忍不住回来。”柳莺莺陡然回头,盯着他道:“你有了晓霜,就不该还念着我。”梁萧微微一窒,原本他与柳莺莺阔别已久,心中憋了千百句话儿,想要对她一吐为快,但一听这话,莫说千百句,便是一个字也吐出不来。不由得神色一黯,站起身来,方欲上马,忽听柳莺莺冷道:“你去哪里,去见晓霜妹子么?”梁萧道:“她身罹绝症,这些年不知是否好了一些,我心里挂念得紧,这次前去,但能偷瞧她一眼,也心满意足了。”柳莺莺沉默一阵,忽道:“我走了之后,生出许多变故么?”梁萧被她这句话勾起往事,摇头叹道: “所谓云烟过眼,转头成空,不提也罢。”
  柳莺莺坐下来,摘了一朵野花,在湖面上拨出阵阵涟漪,她凝望湖水,忽地轻声道:“你这笨蛋嘴里不说,倒愿意憋在心里?哼,也罢,我只问你,那个叫风怜的女子是怎么回事?”梁萧双眉一扬,正色道:“莺莺,你还提那孩子,便是瞧我不起了。”
  柳莺莺冷笑道:“我就瞧你不起,不服气么?那孩子?哼,那孩子对你的心意,瞎子也瞧得出来。”梁萧不觉一呆,又听柳莺莺道:“你过来。”梁萧又是一怔,柳莺莺怒道:“来是不来?”梁萧瞧她眉眼神态,便知她性子发作,只好坐下,柳莺莺也不正眼瞧他,拍拍身边草地,说道:“坐这里。”梁萧略略迟疑,勉强靠得近些。柳莺莺道:“你且闭上眼。”梁萧不敢违拗,阖上双眼,忽觉柳莺莺纤手搭上肩头,将自己的头枕在她香肩之上,梁萧不禁慌乱起来,欲要挣起,忽觉脖子上一凉,张眼看去,却见柳莺莺将匕首搭在自己颈上,冷笑道:“我刀子一动,就能割断你这臭贼的脖子。”梁萧一时捉摸不透,咽了口唾沫道:“杀了我有什么好。”柳莺莺道:“宰了喂狗倒是好的。”梁萧惨笑道:“你好狠。”
  柳莺莺怒道:“少废话,我叫你闭眼,你干么睁开?”梁萧唯唯闭眼,他肉眼虽闭,心眼犹开,觉出柳莺莺将匕首蘸了水,给他刮起胡须来,一边骂道:“邋遢鬼,这把胡子能当扫帚使啦,无怪那些小丫头也敢来嘲笑你!还有这身衣服,臭死人了,这次被我瞧见,你若不洗个澡儿,换件干净衣衫,休想离开。”梁萧听得这话,蓦地心头一酸,几乎淌下泪来,当下紧闭双目,默不作声。
  刮完胡须,柳莺莺慢慢伸出纤指,轻抚他颊上疤痕,叹了口气,却没说话。梁萧偷偷张眼,从下方瞧去,只见她目光凝注湖面,双颊散发出淡淡的柔光,宛若透明。湖水旷远,尽头处白日西匿,云空瓦蓝,一片远山低小,含烟叠翠。柔风贴地吹过,在二人身边绕来绕去,拂过草尖,宛若歌吟,蓦地惊起两团火球样的鸟儿,扑楞楞蹿到半空,盘旋数匝,各自飞去了。
  过了许久,梁萧听到动静,直起身子,只见暮霭中飘来一片朦胧火光。柳莺莺拢了拢秀发,淡淡地道:“不用看啦,是孩儿们来了!这里是回村的必经之途。”梁萧瞧她惆怅神色,不自禁悲从中来,转头望去,却见火流星扭头摆尾,正与胭脂顶撞拗气,不由骂道:“这个野小子,没有胭脂一半听话。”柳莺莺白他一眼,骂道:“物似主人形。”梁萧笑道:“女诸葛,你这回却猜错了,这马儿可不是我的。”柳莺莺奇道:“是那女孩子的么,瞧不出她本事如此之大,竟能降服这匹神驹?”
  梁萧摇了摇头,将昆仑山下捕马赠马之事略略讲了一遍。柳莺莺摇头道:“你这个大蠢材,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更不懂女儿家的心意,你送马给她时,那女孩子就对你动了真情。”
  不一时,黑鹰等人擎着火把,迤逦而来,风怜也在队中,神色怨苦,愁眉不舒。柳莺莺起了身,落落大方,与梁萧并肩站立。黑鹰翻身下马,歉然道:“大首领,坐骑被狼咬坏了,找马费了好些时辰。”柳莺
  莺道:“不打紧。黑鹰,这位是梁萧,我中土时的旧识,武学深湛。你不妨向他多多讨教。”黑鹰一征,拱手为礼。梁萧心下明白:柳莺莺想要自己传授下属武功。也不便推辞,还礼道:“讨教万不敢当,能与黑鹰兄切磋一二,当是生平快事。”众人见他言辞谦和,心底暗生亲近。唯独彩风对梁萧嫌隙未消,听得这话,重重哼了一声。
  众人在湖边歇息一晚,凌晨重又出发。柳莺莺见风怜形神恍惚,心中不忍,拍马赶到梁萧身边,低声道:“不论你心意如何,对这女孩子总得有个交代。”梁萧摇头道:“我话已挑明,只怕劝慰太过,又生误会。”柳莺莺沉吟道:“女人间好说话,你若不介意,我老着脸皮跟她说说。”梁萧喜道: “求之不得。”柳
  莺莺白他一眼,道:“高兴什么?你又欠我一个人情,早晚都得还我!”梁萧笑道:“一定还,一定还。”
  行了数个时辰,遥见茅舍井然,却是一处村落,背依坡,春水曲弯弯绕村而过,原本春寒未尽,但因四面山势高峻,地气暖和,村内外早已木茂花繁,蜂蝶竟飞。柳莺莺手指道:“梁萧,你瞧,我这小禽村怎么样?”梁萧赞道:“谷幽山静,林深水曲,真是隐士韬晦之所。”柳莺莺微笑道:“我本来住在瑶池,风光尤佳。后来蒙古人人山搜捕,辗转几次,才到这里。却好,一住三年,再没挪过窝儿!”梁萧听得这话,胸中一酸,望着柳莺莺如花笑靥,忖道:“她一个女儿家,屡次对抗强敌大寇,这其间不知历经了多少险风恶浪,生死悲喜。”
  众人将死难同伴葬在村落北坡。十年来,“天山十二禽”情同手足,迭经凶险,从未折了一个,如今一日之间,便有三人亡故,余者均是伤心无已,哭声一片。彩凤与朱雀本是爱侣,而今长空折翼,孤雁独飞,更是悲不自胜。唯有柳莺莺见惯生死,心性通达,劝道: “人死不能复生,莫要自苦太甚,想来朱雀儿九泉之下,也不想见你如此。”彩凤竭力忍泪,但终究无法忍住,叫了声“大首领”,靠入柳莺莺怀里,又哭起来。
  悲悼一番,傍晚始才还村。小禽村有一眼温泉,柳莺莺心思灵巧,将泉水分流,化一为十,汇入十个石砌小池,上面盖上小屋,男女各别。众人数日来追南逐北,辛苦之极,此刻得了暇隙,均至泉中沐浴。梁萧浸了半个时辰,备觉爽利,换了衣衫,来到聚义大厅,只见厅壁栋梁都是大杉木搭造,根根排列整齐,粗而不陋,凉意逼人。
  男子们洗浴马虎,黑鹰等人早巳抵达,正在厅中议论恶斗夫狼子的情形,说起痛杀恶狼凶人,激动不已,说到死难的兄弟,又是悲愤难禁,哗然一片,忽瞧得梁萧进来,纷纷起身施礼。
  宾主落座,寒暄一阵,自然说到武功。众人问起,梁萧也就随意指点一。二。说话间,忽听一阵笑语,柳莺莺手拉着风怜走了进来,她此时换了一件鹅黄衫子,青丝尤湿,双颊被温泉热气熏过,嫣红未褪,娇艳无比。梁萧见她对风怜举动亲呢,不觉讶异。
  柳莺莺牵着风怜,施施然坐在上首。男子们端来一排松木桌凳,摆在厅中,片刻功夫,女将们鱼贯而人,奉上酒肉。敢情她们许久不来,却是去准备饭食。摆好杯著,众人各自落坐,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圆脸少女端了酒坛,依次斟酒,从酒壶里倾出一团粘稠酒液,色作青碧,浓香扑鼻。不消片刻,便斟到梁萧身前,这女孩儿梁萧从未见过,忽瞧她细眉大眼,竟与阿雪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心头微动,多瞧了她几眼。
  圆脸少女面皮薄嫩,被他目光凝注,顿时红透耳根,手上一乱,将酒水洒在桌上。她着了慌,忙伸袖去抹。柳莺莺笑道:“啊哟,雪雁这小妮子动春心呢。”那圆脸少女燥了个大红脸,十分不依,搁下酒壶,钻进柳莺莺怀里胳肢她,柳莺莺咯咯直笑,连声道:“好啦,雪雁儿,算我错啦,当我没说,好不好!”雪雁这才罢手,兀自杏眼圆瞪,瞧着柳莺莺。
  梁萧见她二人如此脱略行迹,甚感诧异。柳莺莺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对敌时我作他们的大元帅,大将军;回到这里,他们便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了。”她抚着雪雁的脸蛋,笑道:“好啦,好啦,别腻在我怀里了,叫外人瞧着笑话。”雪雁在“十二禽”年纪最幼,柳莺莺对她宠爱有加,此次迎敌天狼子,也不忍带着,却将她留在村子里。
  梁萧看在眼里,心中一阵空落落的:“莺莺这些年虽然辛苦,但她纵横西域,属下众多,又能苦中作乐,宽解心怀。晓霜心优世上生死,却被幽闭在天机宫内,这十多年必然万分难过。”想到这里,东归之心愈加迫切,叹了口气,举起酒盅饮了一口,但觉人口清甜,回味深长,不禁赞道:“好酒,可有来历。”柳莺莺道: “这是‘黑马奶酒’。”梁萧端起酒盅,注目细看,沉吟道:“我以往喝过的马奶酒色泽浑白,滋味甘酸,且有一股膻味。这酒不仅颜色青碧,而且甘甜适口,绝无异味!”柳莺莺笑道:“白马奶酒滤除奶质时,只搅动了几个时辰,黑马奶则要反复搅动七八天,将酒中奶质全部滤去,才能色泽泛青,绝无膻味。”
  梁萧动容道:“搅动七八天,那可是大功夫。”
  柳莺莺在雪雁脸蛋上拧了一把,笑道:“我可没那穷耐心,都是雪雁儿一手酿的。”雪雁把头一低,红透耳根。梁萧没料到这羞怯无比的女孩儿竟酿得一手好酒,颇感讶异,拱手笑道:“原来是女杜康,佩服佩服。”雪雁少见生人,格外怕羞,瞟了梁萧一眼,双颊更红。柳莺莺瞅他一眼,道:“我这些小弟弟、小妹妹可不似你这般游手好闲,不学无术,都有一样厉害本事。”她一一指点过去,道,“黑鹰儿是第一流的猎手,他相中的野兽,凶恶也好,狡猾也罢,都逃不出他的掌心。”
  梁萧赞道:“当真鹰眼如炬!”举酒便干,黑鹰爽朗一笑,也举酒相陪。柳莺莺又道:“青鸾儿最会莳花,村边的花草都是她一手培植。”梁萧笑道:“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又尽一杯,女孩儿最爱听人奉承,青鸾听他一赞,大为欢喜,对他的嫌隙也减了大半。柳莺莺又道:“彩凤儿是咱们这儿的天孙织女,针线上的功夫,天山脚下,无双无对。”梁萧笑道:“妙手天成,彩凤姑娘这身彩衣当是自个儿绣的吧。”彩凤却不领情,扭头哼了一声,道:“虚情假意,言不由衷。”
  柳莺莺随口引介,敢情黄鹂善歌,云雀善舞,鸳鸯却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叫做铁鸳,长于建筑,女子叫作阿鸯,最会调弄脂粉。柳莺莺说到鸳鸯二人,神色一黯,道:“朱雀儿、乌鸦儿和翠鸟儿也各有绝技,可惜无法与你引见了。”众人俱是凄然。
  梁萧正要劝慰,柳莺莺摇头道:“你不必多说.生若春花,死如秋叶,我也想得通的。只不过,这几人虽各有本事,却没有一个会铸刀剑的。”她拉起风怜,笑道,“我问过风怜,她是精绝人,精绝人铸剑锻刀,西域知名。现如今‘天山十二禽’仅剩九人,再多一人,便能凑成十个。梁萧,我若让风怜做‘天山十禽’之一,你答应不答应?”她望着梁萧,似笑非笑,梁萧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皱了皱眉,笑道:“她答应便好,何必要我作主?”
  柳莺莺道:“这就好说!”转眼瞧着风怜,风怜点了点头。柳莺莺又笑道:“不过,我这几个弟妹都是出了名的厉害,梁萧你也见识过了。风怜武功不济,入了伙势必要受欺辱。”梁萧瞧了彩凤一眼,嘴上不答,心中称是。却听柳莺莺续道:“故而我想让她拜一个厉害师父,即便风怜一时学不成武功,但使有了这个师父,也能叫人不敢轻辱。”梁萧奇道:“是谁?”柳莺莺冷笑道:“还会有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呗。”梁萧吃了一惊,腾身站起,柳莺莺对风怜使个眼色,风怜移步上前,屈膝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梁萧失惊道:“这可如何使得。”正要搀扶,却听柳莺莺道:“怎么使不得,难不成辱没了你梁萧么?”梁萧恍然明白:“是了,倘若风怜做了我的弟子,师徒有分,她再不能与我有男女之私。难为莺莺,竟想出这么一条绝计!”当下叹了口气,不再推让,袖手任风怜拜了三拜,方才将她扶起。风怜始终垂着头,心中悲大于喜,泪水到底流了下来。
  柳莺莺暗自喟叹,其实这拜师之计并非是她定下,而是风怜自己的主意;当初她告诉风怜许多往事,本是望她死心,哪知风怜听了,虽答应斩断情丝,却要拜梁萧为师。柳莺莺知她痴心难改,但以之自况,又是颇为同情,不忍逼她太过。瞧得师徒之礼已成,柳莺莺举杯笑道:“今日我多了一个小妹子,梁萧你也收了一个大徒弟,你我须得尽饮此杯才是。”梁萧摇头道:“这辈分真乱得一塌胡涂。”柳莺莺白他一眼,道:“咱们各交各的,你想占我便宜,我打你老大的耳刮子。”众人大笑。
  只因同伴新丧不久,众人嘴里不说,心头到底阴霾未散,难以尽兴,略略点缀两杯,各自回房去了。梁萧住了一夜,次日收拾行囊,去柳莺莺住处告辞。柳莺莺住在一座两进小院,四面遍植杨柳。梁萧到了院门外,见彩凤坐在门首石阶上,对着日光,在一截水绿缎子上绣花,瞧见是他,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梁萧还未答话,彩凤咬着细线,牙缝中冷冷进出声来:“大首领说了,倘若叙旧,你不妨进去坐坐,若是告辞,那就不必了。”爱理不理,又低下头了。
  梁萧怅立半晌,心道:“相见不如不见,如此倒也干净。”再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村子,眼瞧便要转过这个山坳,忽觉胸中一酸,掉头望去,却见山边树林里有绿影闪过。梁萧呆呆望着山林深处,四周寂然一片,唯有山风掠过头顶,鸣呜作响。也不知站了多久,他还过神来,幽幽一叹,掉头向东而去。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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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道卷            
第六章 天狼啸月

  韶华梭掷,日月飞箭,弹指之间,又过七年。
  日头当中,沙海无垠,天地间热浪滚滚,好似无色的火焰。风儿时大时小,卷起缕缕细沙,扑在一个褐发汉子脸上。那汉子牵着骆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地驻足,眺望层叠起伏的沙海,暗自发愁,他身后一个金发白脸的少年也随之停下,扯开皮囊,咕嘟嘟地喝着酒。
  褐发汉子忍不住回头喝道:“卢贝阿,少喝些!咱们被困住啦!知道吗?被困住啦!”少年抹了一把嘴,闷声道:“喝了这口,再也不喝啦?”随手将酒袋丢上驼背,哪知一没搁稳,啪嗒一声堕在地上,囊中红酒一泻而出,瞬息渗人沙里,少年伸手去掏,却哪里还来得及。褐发汉子眼中喷火,吼道:“该死的小鬼。”抢过革囊,内中只剩下一小半。卢贝阿脸色发白,转身便逃。褐发汉子怒骂一声,拔出一把弯刀,撒腿追赶,嘴里叫道:“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松软,两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艰难,卢贝阿忽地一脚踩虚,摔倒在地,褐发汉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锋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卢贝阿挣扎道:“放开我,放开我……”
  褐发汉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顶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张嘴抢水。”卢贝阿痛得龇牙,但见他口气虽恶,眼中怒火却已淡了,心知他怒气已消,便笑道: “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解闷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闷死才叫难过。”褐发汉子哼了一声,将刀插回鞘中,愤然道:“冒失鬼,再犯错,我一刀……”他手掌一挥,露出威胁神气。卢贝阿吐舌笑道:“你才舍不得砍我脑袋。”
  褐发汉子冷笑道:“不砍你脑袋,就不能阉了你这小狗子么?”卢贝阿面红过耳,啐了一口,褐发汉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亚做寡妇吗?要么,我替你娶她……”边说边拿眼珠子瞟向卢贝阿的下身,卢贝阿被他瞧得心里发毛,叫道:“混蛋!闭嘴!”褐发汉子嘎嘎怪笑两声,忽地咦了一声,手指远处道:“卢贝阿,你瞧。”卢贝阿兀自生气,怒冲冲道:“瞧你个鬼。”偷眼望去,却见滚滚流沙中,一个黑点忽隐忽现,飞逝而来。卢贝阿奇道:“那是……”话没说完,褐发汉子按住他头,伏了下来,轻轻拔出刀,低声道:“是沙盗!”只瞧那黑影逝如飞电,越来越大,一个男子形影依稀可辨,卢贝阿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涩声道:“只……只来了一个,怕什么?”褐发汉子怒道:“别废话,拔刀。”卢贝阿屏住呼吸,伏在骆驼后面,死死盯着来人。
  那人越逼越近,却是一个肩披银狐坎肩的灰袍汉子,弯腰低头,踩着一样古怪器械,状似雪橇,但远为宽大,中有杠杆相连,外有铁皮包裹,两侧有细长铁管,被那人双手握着,向后一扳,铁皮便骨碌碌转一转,带得铁橇蹿出丈余。二人从未见过如此怪物,一时心子狂跳,掌心渗出许多汗水。
  那汉子双手扳动铁管,乍起乍落,衣发飘飞,宛似流沙中飘行,不多时,便到骆驼之前,直起身来。卢贝阿定眼细瞧,但见那人修眉风眼,顾盼神飞,双颊浓髯如墨,髯下隐约有一道细长刀疤。卢贝阿本当来人必然凶神恶煞,哪知却是这般模样,兀自发怔,忽觉身畔飒然,褐发汉子弯刀破风,直劈那人面门。灰衣人似乎没料到骆驼后伏有人手,咦了一声,身子稍侧,褐发汉子一刀劈空,匆忙横刀旋斩。那人却不理会,大大踏出一步,褐发汉子再度劈空,忙一掉头,却见灰衣人已拾起卢贝阿弄丢的革囊,嗅了嗅,咕噜噜喝起囊中的残酒来。
  褐发汉子心中骇然,挺刀前扑,孰料一把弯刀从旁掠来,当得一声将刀格住。褐发汉子怒从心起,叱道:“卢贝阿,你又犯傻了吗?”卢贝阿脸一红,摇头道:“我瞧他不像啊。”褐发汉子道:“不像什么?”卢贝阿道:“不像沙盗。 “褐发汉子怒道:“你懂个屁。”卢贝阿嗫嚅道:“我瞧不像。”二人这边争执,灰衣人却只顾饮酒,褐发汉子也觉疑惑,弯刀不自觉垂了下来。
  灰衣人鲸吞牛饮,喝光酒水,将革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没酒喝了,当真痛快!还有吗?”褐发汉子道:“没了。”那灰衣人转眼打量他,笑道:“听口音,你们是从热那亚来的?”他初时说的回回语,这时突然变成一句拉丁语。褐发汉子听得一愣,脱口道:“没错,我们是热那亚的商人,去中国做生意,途中遇了盗贼,同伴们都被冲散啦。好了,这里没酒,你快快走吧。”卢贝阿忽地插嘴道:“塔波罗你撒谎,咱们还有三袋酒,够喝两天……”褐发汉子塔波罗没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谎话,顿时气结,恨不得奋起老拳,狠揍他一顿,要知道,如今困于大漠,饮水贵于黄金,为了点水滴浆害人性命,那也是不足为怪。灰衣人来得蹊跷,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罗一边喝骂,一边攥紧刀柄,斜眼瞥那灰衣汉子动静。
  灰衣汉子微笑道:“好个吝啬汉子,若我拿水换酒,你答应么?”塔波罗见他衣衫平坦,铁撬空空,并无藏水之地,冷笑一声,道:“这沙漠里哪会有水?你骗人吧?”灰衣汉子道:“圣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吗?上帝怎会背弃他的仆人?”塔波罗闻言肃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对他凭生亲近。
  灰衣汉子不置可否,看看日头,又瞧了瞧脚下阴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双手此起彼落,挖出一个深坑,而后探手入怀,取出线香一束,捻动食中二指,红光闪处,轻烟袅袅升起。灰衣汉子将线香插入坑中,脱下银狐坎肩,盖住坑口,不令烟雾渗出。
  二人瞧他举止古怪,均感惊奇。塔波罗见多识广,顿时疑窦丛生:“这汉子举止怪异,莫不是哪里来的异教徒?这些古怪举动,是他杀人前的仪式么?”一时越想越惊,背脊不觉冷汗渗出,想要拔刀,但见那汉子意态自若,又感手脚发软,全没了方才的勇气。
  正自踌躇,远方沙堆上升起了细细白烟。灰衣汉子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几步赶到冒烟处,双手便如两把小铲,在沙中掘起坑来,不一阵,他掘出一个深坑,将革囊探进去,似在汲水,有顷,那汉子走回来,将革囊交给卢贝阿,道:“沉一阵子,便能喝了。”
  卢贝阿但觉人手沉实,微微一晃,囊内传来汩汩之声,不禁喜道:“是水,是水!”塔波罗劈手夺过革囊,凑近一嗅,果然湿气扑鼻,不由得瞪圆了眼,咕哝道: “奇怪,你……你是魔法师么?”灰衣汉子淡然一笑,道:“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个小把戏罢了。那边还有水,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罗被他道破心曲,颊上发烧。卢贝阿年少轻率,二话不说,抓起几个空革囊抢到坑前,只见坑内一汪泥水,杂着沙子不断渗出,他汲了些许,坑底复又冒出许多,始终与沙坑齐平,永无耗竭。卢贝阿将革囊装满,欢喜折回。塔波罗接过水囊喝了两口,始才深信不疑,从骆驼上将下一囊酒,递给灰衣汉子,朗声道: “生意人说话算数,咱们以水换酒。”灰衣汉子笑道:“说得是,生意人便该有生意人的样子。”接过酒囊,揣在腰间。
  卢贝阿心头佩服,跷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过,你……你能带我们走出沙漠吗?”灰衣汉子笑而不语,只是坐下喝酒,有顷,一袋酒尽,方才起身道,“出去不难,但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塔波罗见他设法寻水,已暗服其能,闻言喜道:“你若能带我们出去,我把货物分你三成。”
  灰衣汉子道:“我要你货物作什么?你给我酒喝,我给你带路,此来彼往,公平之至。”塔波罗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对方翻悔,忙道:“一言为定,带我们出去,三袋酒都给你。”
  灰衣汉子再不多说,将铁撬搁在驼背上,解了酒囊,边走边喝。那二人吆喝驼马跟在后面,脚下忽浅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响。灰衣人却步子极大,落足处竟悄无声息,他时不时掐着五指,观天望地。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气向晚,由暑热转为极寒,冷风锐如利箭,咝咝尖啸,夜空澄净无翳,恰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挂在西边,圆大光洁,映得沙海微微泛蓝,如梦似幻,叫人心意安宁。
  卢贝阿手牵骆驼,一步一陷,费力地跟在那汉子身后,见他拿着酒壶,三步一饮,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东方来的旅行家吗?”灰衣汉子嗯了一声。卢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这酒是报达人酿的,不地道,我家乡的红酒,那才叫好。”灰衣汉子笑道:“热那亚我也去过,酒好,小牛肉也挺鲜嫩。不过,大漠里饮酒的滋味,却非别处可及!”卢贝阿一拍额头,恍然道: “是啊,饥饿时吃黑面包,比饱足时吃小牛肉快活。沙漠里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顾说话,足下忽地绊了一跤,一头栽进沙里,抬头看时,却见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髅头龇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窝正和他对视,颇是疹人。少年只觉背脊生寒,惊惧之余,又生恼怒,出脚将骸骨踢出老远,摔得粉碎。他出了这口气,拍手啤道:“让你绊我。”
  灰衣汉子冷眼瞧着,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间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纪,却要与这骸骨为伴了。人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又有几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几人知道,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几许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叹道:“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欲上层楼,欲上层楼,而今尽识愁滋味,欲说还休。稼轩的词终是好的,人却迂了,一醉方休,岂不痛快得多。”
  卢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说什么?”灰衣汉子淡然道:“随便唠叨几句。是了,卢贝阿,你小小年纪,干么背井离乡,来做行商的勾当。”卢贝阿面皮一红,忸怩道: “我……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很有钱,我配不上。”灰衣汉子皱眉道:“此来万里迢迢,道路艰难,若要赚钱,在家中做些生意,岂不更加稳妥?” 卢贝阿道:“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啊。”灰衣汉子心道:“这一来一去,累月经年,那女孩子正当华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象,嘴里到底不忍说破,叹了口气,寂然而行。
  走了半晚,天光渐白,一眼望去,一片沙粒中生出寥寥几从稀疏草茎来。两个行商见了,情知出了沙漠,不由得欣喜欲狂,塔波罗扑通跪倒,对天长笑,双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卢贝阿则喜得大翻筋斗,嗷嗷怪叫。
  灰衣汉子瞧着二人欢喜过了,方道:“此处向东北走,当是水草丰美之地,人畜必多,行走不难。所谓聚散无常,咱们就此别过。”正要抽身离去,塔波罗已一步抢上,叫道:“先生,您救了我们性命,叫我们如何报答?”右膝一屈,便要行礼,灰衣汉子大袖一拂,塔波罗只觉一只无形巨手将自己托住,怎也跪不下去。若非灰衣汉子屡显奇迹,让人见怪不怪,他早已惊叫起来,饶是如此,塔波罗仍觉不安:“这人真会魔法呢,他到底是上帝的仆人,还是异教的魔鬼?”正自惴惴,只听灰衣汉子笑道:“说过了,你给酒,我带路,你来我往,公平之至。生意人便该有做生意的样子,咱们两不相欠,何须多礼?”塔波罗自知三袋红酒不过小惠,能出沙漠才是性命交关,二者之间,遑论公平?但见对方落落不羁,也不好俗套,称谢一番,便直起身来。
  卢贝阿少年心性,与灰衣汉子相处虽只一晚,但见他气度和蔼,心底大生亲近。想到便要分别,眼中酸楚,低头不语。灰衣汉子瞧出来,心道: “这孩子重情重义,倒是我辈中人。”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正要转身离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狼嚎,侧目望去,但见远处山丘上冒出一头黄狼,衬着惨白落月,怪眼中透出无比乖戾。卢贝阿呆了呆,陡然倒退两步,发出一声尖叫。
  灰衣汉子眉头一皱,忖道:“这孩子忒也胆小了……”忽见塔波罗也是面白如纸,大张着嘴,双眼瞪圆,死死盯着黄狼,身子一动不动。灰衣汉子心中诧异,拾起一枚细石,欲要射出,却见那头黄狼转过身,一道烟跑了。塔波罗身子一软,坐倒在地,牙关得得直响,道:“来了……恶魔来了……”卢贝阿也扑在地上,浑身发抖。
  灰衣汉子奇道:“什么恶魔?”塔波罗沮丧道:“就是杀死我们同伴的魔鬼。从撤尔马罕城出发时,我们有三百多人,那知半途中遇上狼……”灰衣汉子皱眉道:“狼?”塔波罗颓然道:“那夜里,四面八方都是狼嚎,也不知来了多少,只瞧见恶狼一群一群扑上来,人马骆驼,见什么吃什么?我带卢贝阿逃进沙漠,才算抛下它们,但卢贝阿的堂叔却不知死活……”他咽了一口唾沫,费力地道:“没料到,它们还是来了。”卢贝阿跳起来,咬牙道:“跟它们拼啦!”
  灰衣汉子沉吟道:“即便如此,方才不过一头黄狼,何苦惧成那样?”塔波罗连声道:“难说,难说,虽只一头,却未必不是狼群的探子。”灰衣汉子道:“狼又不是人,哪来这么多张致?”塔波罗双眉一沉,神色诡秘,压着嗓子道:“你有所不知,听说,那狼群的头领是一个人。”灰衣汉子奇道:“有这等事?人狼有别,如何共处?”塔波罗说道:“听说那人将灵魂卖给恶魔,得到驾驭狼群的本事,专一打劫客商,残杀生灵。”灰衣汉子摇头道: “传说未必可信,草原广大,狐狼野鼠遍地。此地出现一头黄狼,不足为怪。
  嗯,既是如此,咱们不妨同行一程,彼此多个照应。”二人得他引出沙漠,心底信服:“这人来历虽然古怪,但本事很大,有他相伴,或能摆脱危机。”
  三人走了一程,牧草渐丰。日中时分,忽见前方出现一拨人马,塔波罗瞧得清楚,忽地喜上眉梢,高声叫道:“弗雷德,弗雷德!”卢贝阿也满脸惊喜,招手道: “堂叔,堂叔。”那边一骑人马泼喇喇如风奔来,马上骑士髯须火红,腰粗背阔,生得异常高大,额头布着三道爪痕,鲜红刺眼,他跳下马来,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搂住卢贝阿,眼里流出泪来,叫道:“我以为你们死啦,以为你们死啦……”叔侄二人劫后重逢,抱头痛哭。塔波罗瞧着,不胜唏嘘。
  二人哭过一阵,各叙别情,弗雷德道:“我是阿莫老爹带着逃出来的,不过,货物大都丢了。”言讫甚是沮丧,塔波罗安慰道:“货物丢了不打紧,人死就不能复生了。”弗雷德点头称是,此时一行人马尽都过来,弗雷德指着一个老者道:“这是阿莫老爹,突厥人,若非有他,咱们都活不了。”塔波罗一眼望去,只见那老者缠着花布头巾,面色红润,白髯如雪,个子短小,精神却极矍铄。再瞧一旁,不过寥寥十人,想及出发之际,伙伴数百,驼马千数,相形之下,好不伤感。
  难过一阵,塔波罗打起精神,将灰衣汉子引荐给对方,众人听说灰衣汉子在沙漠里掘出水来,都感惊奇,阿莫盯了灰衣人一会儿,忽地插嘴道: “山泽通气,沙中取水,是汉人道士的秘法,你从哪里知道的?”他这话以汉语道出,嗓音十分洪亮。灰衣汉子目光一闪,微有诧色,笑道:“运气,运气,并非什么地方都能掘出水来。”阿莫听他避实就虚,答非所问,面有不悦之色,又道:“那么敢问大名?”灰衣汉子笑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阿莫打量他一阵,不再多问。
  众人攀谈一阵,发觉各人虽然丢了货物,但紧要珍宝却是贴身携带,并未丢失,顿时商议到了中土,合伙变卖,周转数年,待得攒足本钱,再购买大宗货物运往西方。弗雷德听得这么一说,高兴起来,重重拍着塔波罗的肩道:“老弟,你说得对,货物丢了不打紧,有本领的商人,能把一个金币,变成一百万个。”
  众人大笑,气氛复又热切起来,塔波罗笑道:“我有一个堂兄,叫做马可波罗,他在中土经商,认识许多鞑旦大官、大商人,咱们去投靠他,必不会错。”众人大喜,纷纷叫好,阿莫却冷哼一声,道:“你们开心得早了罢,这里还是天狼子的地盘。保得了性命,才说得上做生意。”
  这话便似分开八半顶阳骨,泼下一桶冰雪水,众商人满腔热血尽都凉了,相互呆望,没了言语。灰衣汉子忽地问道:“天狼子到底是什么?”阿莫沉着脸不答,跨上骆驼,当先去了,他其人默然尾随。塔波罗侧过头,对灰衣汉子轻声道:“天狼子就是御狼人,对这名字,大伙儿都有些忌讳。”灰衣汉子微微颔首,心道: “‘天狼子’是汉人字号,莫非这凶人来自中土?”左思右想,却想不起这号人物。
  众人一路行去,陆续遭遇逃出狼吻的同伴,时至日暮,商队增至五十来人。日头落尽,众人围坐一团,燃起辣火,说到早先际遇,无不凄惶。不少人失了亲友,听得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嚎,凄厉诡异,月色也仿佛暗了一下。场上哭声顿止,死寂一片。塔波罗站起身来,手搭凉棚,极目瞧去,只见一个犬形黑影在远方一闪而逝。再瞧众人,个个脸色惨白,全无血色,唯有灰衣汉子闻如未闻,歪在地上饮酒。正自惊疑,忽听弗雷德在耳畔低声道:“塔波罗,咱们逃不掉啦,它还跟着?咱们……一个……唉,一个都逃不掉。”塔波罗掉头,只见弗雷德的大胡子抖个不停,眸子里满是绝望。弗雷德狠狠咽了口唾沫,道:“塔波罗,若我死了,你还活着,请你照拂卢贝阿,
  他年纪小,人也不大机灵……”塔波罗点头道:“我死了,你也替我带信给表兄。”两人四目相对,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处,但觉对方掌心湿津津的,满是汗水。
  灰衣汉子目光闪烁,忽道:“这天狼子是什么来历?”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面皮一绷,露出惧色。阿莫低咳一声,拿根棍子拨弄数下,让篝火亮了些,缓缓道: “这来历难说得紧,有人说它是狼,有人说它是人,还有人说它是半狼半人。”灰衣汉子道:“如此众说纷纭,想必这怪物肆虐已久了。”
  火光之中,阿莫脸色青白不定,淡然道:“也不算太久,蒙古人鼎盛之时,这条道路很是太平,头顶一只金盘走上一年,也不打紧。十多年前,黄金家族发生内乱,诸王不满大元皇帝忽必烈用武力夺取汗位,便打起仗来。连年交战,弄得草原荒烟千里,白骨累累,无数人家破人亡,饿死的饿死,没饿死的便做了马贼。”灰衣汉子默然一阵,道:“天狼子是那时出现的么?”阿莫道:“不错,因为战事频仍,故而盗贼蜂起。说起来,天狼子也是盗贼之一,只不过他独来独往,行事格外凶残罢了。别的马贼,比如天山十二禽,也很厉害。”
  一个商人插嘴道:“阿莫老爹,再往前走,便近天山了,就算避开天狼子,又怎么应付那十二只恶鸟呢?”众人眉头攒起,皆是发愁。阿莫摆手道:“说这话晚啦,天狼子在后面,回头路是走不得了。向着天山走,还有几分活路。天山十二禽虽是狠毒,但说残忍好杀,恐怕还不及天狼子。”众人听得这话,顿生进退维谷之感,一个个闷头不语。
  灰衣汉子不解道:“狼性残忍,如何能与人共处?”阿莫拧起灰白眉头,拈须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咳,这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听说那天狼子本是人类婴孩,父母死于战乱,恰逢一头母狼丢了崽子,拣到他,便将他当作崽子养了。后来一个汉族道人经过,一时好心,将他从狼群里救了出来,带回村庄教授本事。几年过去,那孩子似也忘了狼群中的遭遇,随道人练了一身本事,生裂虎豹,直追猿揉,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猎人。唉,也是冤孽,谁知十八岁时,这天狼子春心萌动,不经意间,爱上了一个同村的美丽少女……”说到此处,阿莫眉间微黯,轻轻咳嗽数声。他虽不说,众人却也隐约料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默默望着阿莫,场中十分安静,唯有篝火燃烧,毕剥作声,忽然,一声极轻极细的狼嚎从远处升起来,悠悠忽忽,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颈背发麻,都向舞火凑近了些。
  阿莫抬起头,望着天上缺月,叹了口气,幽幽道:“可惜,虎豹凶猛,却不会采摘清晨的蔷薇;天狼子虽能生擒熊罴,却捕捉不了女孩子的芳心。他爱那少女,时时向她赠送猎物,但那少女却爱着一个富家子弟。但糟糕的是,她的父母贪图天狼子的本事,从不拒绝他送来的猎物。故而天狼子总也蒙在鼓里,只当少女有意,欢喜不尽,岂疑有它。直到那天夜里,他打猎回来,忽然发现,那个少女和情人在山谷野合。天狼子愤怒之极,当场便想杀死二人,紧要关头,他师父却赶了来,老道士见状出手阻拦。天狼子斗不过师父,一气之下逃进深山。那少女与情人被人撞破,次日便互下聘礼,月后成亲。那男子本是当地望族,新婚之夜,方圆百里的人家都来道贺,载歌载舞,火光烛天,就在大家欢喜沉醉之时,探山中却忽然传来狼嚎之声,初时只有一声两声,此起彼落,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大片,嘿,也不知有多少野狼,听着十分可怖……”
  说到这里,众商人想起那夜被劫情形,无不心寒,阿莫顿了顿,又道:“人们尚自奇怪,狼群已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喝醉的猎人不及开弓,就被咬断手腕;男人们还没拔出弯刀,已被撕破喉咙。最后,活着的人聚在一起,奋力抵抗。这时,他们猛然瞧见,天狼子站在狼群中,赤身散发,眼珠血红,发出狼一样的嚎叫声。狼群闻声,奋不顾死地扑上来,人们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像河一样流淌,渗人泥土,溅满墙壁。后来,新郎新娘都被捉住,天狼子当着新郎污辱了那个新娘,然后,野狼纷纷扑了上去……”阿莫说到这里,脸色阴沉,抓起酒囊,咕嘟嘟喝个不停。场上寂然半晌,卢贝阿忍不住道:“那……那新郎呢?”阿莫瞧他一眼,淡淡地道:“听说疯啦,也奇怪,天狼子竟没杀他。”卢贝阿松了口气道:“还好,少死了一个人。”灰衣汉子冷然道:“生不如死,有什么好?”他想了想,又道,“如此说来,天狼子不仅残忍,而且工于心计!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此人却能隐忍一月之久,觑机发难,这份耐心真为人所难及。”众人都是点头。却听灰衣汉子笑道:“只是无论真假,老先生这故事都说得十分有趣,令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一个商人接口道:“阿莫老爹可是有名的故事篓子。”灰衣汉子笑道:“失敬失敬。”阿莫淡然道:“道听途说罢了。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如能加把劲,赶到天山脚下,便脱险了一半。”
  灰衣汉子道:“天狼子武功既高,又有驱狼赶虎之能,倘若赶尽杀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一个商人摆了摆手,道:“这位有所不知,据说天狼子曾在天山十二禽手底下吃了大亏,从此不敢逼近天山。”灰衣汉子兴致陡起,问道:“有此等奇事?”那商人叹道:“这个传说流传甚广,但其荒唐怪谲之处,令人不敢深信。”灰衣汉子笑道:“荒唐怪谲才有意思,兄台但说无妨。”
  那商人却笑不出来,喝了口酒,长叹道:“听说十多年前,天狼子横行天山时,跟天山十二禽起了冲突。双方数次拼斗,各有损伤。后来一天夜里,天狼子聚集数千头恶狼,趁夜奇袭十二禽的老巢—天山瑶池。哪知这一回却是十二禽的大首领设下的圈套,他一人一骑,将天狼子连人带狼诱入山谷。那座山谷天生便很奇特,两崖挂着冰川,险峻异常。大首领立马山顶,待狼群人谷,点燃冰川下埋藏的火药,炸毁冰川,当时雪崩数十里,仿佛天崩地裂一般,万千恶狼尽被葬身谷底。天狼子仅以身免,被天山十二禽追杀数百里,多年来都销声匿迹。唉,大伙儿只当他早巳暴尸荒野,不想今又重现,看来老天无眼,却是不肯收留这个孽障。”说罢不胜颓丧。
  灰衣汉子不由击掌笑道:“雪葬群狼一计,气魄极大,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之,若有机缘,真想会这大首领一会。”众人多数来自西极,头一回听到这传说,遥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揣度那大首领的英风侠气、跃马雄姿,也不禁悠然神往。卢贝阿道:“先生说得极是,若能见那位大首领一面,叫人死也甘心。”塔波罗嗤了一声,道:“你嚷什么,这等顶天立地的英雄,凭你这点福分,也见得着吗?”卢贝阿白了他一眼道:“不与你说。”转向那商人殷切问道:“你见过大首领么?”
  那商人用手在脖子上一比,苦笑道:“说什么笑话?我见了他,这颗脑袋还在脖子上么?十二禽都是无恶不作的马贼,蒙古人数次剿灭,都奈何不得!"众人心头均是一冷,卢贝阿颓然道:“我还当他们与天狼子作对,定是了不起的好汉呢。”弗雷德一拳砸在地上,哼道:“这叫:‘狗咬狗,一嘴毛’,都不算好人。”阿莫点头道:“是啊,听说十二禽与天狼子结仇,也是为分赃不匀,争夺地盘。”众人想到后有恶狼,前有凶徒,一时间愁上心来,各自叹气。
  收拾好行李,众人方要起驼动身,忽听一串銮铃响动,便如风过珠帘。众人正自诧异,却见一人一骑翩翩过来,那马骨骼粗大匀称,遍体火红,鬃毛奇长,空有马鞍却无缰绳,马上坐着一名女子,红衣裹体,纤秾合度,脸上有一袭轻纱,想是为了阻挡风沙所设。火光摇曳中,可见马后横了一支五尺长、半尺宽的长匣,乌木镀金,颇是郑重。
  那马奔跑奇快,一阵风到了众人跟前,忽地前蹄一顿,凝如山岳。众人暗中喝了声采:“好骏的马匹!”那女子目光清亮如水,扫过众人,突地朗声道:“要过天山么?”用的是突厥语,又脆又急,不失大漠女儿的爽快,众人一愣,卢贝阿嘴快,大声道:“对呀。”红衣女子道:“前面有狼群,要性命的,便往回走!”
  众人心神剧震:“无怪狼群没有追上来,敢情在前面打埋伏?”不自禁冷汗长流。阿莫强作镇定,躬身道:“多谢姑娘相告。” 红衣女却不回礼,拨马便走,哪知红马并不向前,打了一个响鼻,径自向人群走来。红衣女子诧道:“阿忽伦尔,你又不听话了……”说话间,眼光猝然落到灰衣汉子身上,娇躯一震,啊地叫出声来。
  红马靠近灰衣汉子,伸长脖子嗅嗅他肩头,灰衣汉子抚着红马鬃毛,苦笑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红马咴了一声,鼻子在他脸上蹭蹭。灰衣汉子抬眼望着红衣女子,涩声道:“风怜,你还好么?”红衣女子身子又是一震,面纱上多了几点湿痕,忽地怒声道:“不好,一点都不好,半点都没好过……”她拉开面纱,娇艳的双颊上泪水纵横,颤声道:“这十年来,半点都没好过……”蓦然间她身子一晃,忽地堕下马来。
  这灰衣汉子正是梁萧,他西游归来,却在此处与风怜相逢。风怜乍然见他,乍嗔乍喜,百念俱涌,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尔晕了过去。梁萧一步抢上,将她搂住,自她后心度人一道真气,风怜朦胧中咳嗽数声,只觉背上暖流涌动,浑身酥麻,张眼一瞧,却见梁萧一脸关切,心中怒气顿消,又感羞赧,匆匆阖上眼睛,低声道:“要你多事呢,还不放手?”
  梁萧依言放手,但怕她尚未复元,仍是挽着她手,定睛细看,却见十年不见,昔日少女早已长成,眉眼未语含情,更添妩媚,但见她朱唇轻颤,虽欲说话,但终究哽咽,忽地一头倒在梁萧肩头,呜呜哭了起来。梁萧心中有愧,默然由她靠着。众商人见他二人故旧重逢,也不便打扰。
  风怜哭了许久,委屈稍减,方才抬头道:“西昆仑,你知道么?我寻了你整整六年,我没一时不害怕,怕再也见不到你。”梁萧奇道:“你寻了六年?有什么要紧事吗?”风怜又落下泪来,道:“阿爸临死前叫我寻你。”梁萧一震,脱口道:“铁哲先生去世了?难道蒙古人攻进了剑谷?”
  风怜摇了摇头,道: “和蒙古人没干系,那一天,你不告而别,大家都很难过。第二天,爷爷突然叫上阿爸,两人在剑塔里铸剑。一铸便是三年。但不知为甚,那柄天罚剑铸了三年,始终难以成形。有一天,爷爷对阿爸说,天罚剑戾气太重,干天地鬼神之忌,须以人祭剑,始能成形。”梁萧变色道:“以人祭剑?如何使得?”风怜惨笑一笑,道: “是呀,阿爸也这么说,又说,真要如此,最好去谷外抓恶人祭剑。可是爷爷说,这样徒添杀戮,戾气更重,天罚剑即便成形,也是无量凶兵,成为天底下的祸害。他说完……说完……”风怜蓦地小嘴一撇,扑进梁萧怀里,失声哭道:“爷爷他就纵身一跳,便跳进了铸剑炉里去了……” 众人闻言,无不失色。
  梁萧心头翻起滔天巨浪,好半天,待风怜哭够了,方道:“那你阿爸呢?”风怜泣道:“爷爷以身殉剑,天罚剑终于成了形。阿爸承袭爷爷的遗愿,继续铸剑。他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寐,昼夜锻打剑坯,足足锻了三个月,憔悴得不成样子,我看不过去,便呆在剑塔里陪他。”她说到这里,沉默半晌,方才道:“那晚,我给他送了饭,困倦了,就在侧室里打了一会儿吨,忽听得外面风雷交加,满天的电光,似乎都向剑塔聚来。”风怜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忽地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梁萧心道:“天生雷电,莫不是神剑出世,引动天怒。”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听风怜勉强止泪,颤声道:“我当时懵懵懂懂的,只是奇怪,为何只打雷,不下雨。就在这时,忽听铸剑室中一声巨响,竟将天雷声也比了下去,我跑进去一瞧……却见阿爸倒在地上,怀里搂着一把剑,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在剑身上……西昆仑,剑……剑是铸成啦,但阿爸也不成了,第二天就断了气……临死前吩咐我,要把天罚剑带给你,让你守护精绝族的神剑。”她说罢,转身将那个乌木匣子捧于梁萧,梁萧神色凝重,揭开箱盖,却见匣中一柄乌鞘长剑,有柄无愕,锋长四尺,乍眼瞧去,与寻常宝剑无异。梁萧随手拔剑,但觉甚为滞涩,微一用力,鞘内传出怪响,呕哑难听,梁萧眉头一皱,长剑嗖地脱鞘而出,一瞧之下,不觉吃了一惊,敢情剑身上红锈斑斑,竟是一把锈剑。
  众商人从旁瞧见,均感失望:“两个人的性命铸了一把锈剑,太也不值了?”风怜瞧出他们的心思,美目中满是怒意,挨个儿瞪将过去。
  梁萧看罢,略一沉吟,阖上匣子,重又放回马背。风怜急道:“你不肯收么,是不是嫌它锈了……”眉眼一红,似要哭出来。梁萧摇头道:“令祖父同铸之剑,岂是凡品,只是区区德行浅薄,当不得‘天罚’二字?你先留着,遇上配使之人,转赠与他。”风怜大觉刺耳,生气道:“这是什么话?西昆仑你怎么啦?天罚剑生了锈,你也生了锈吗?”梁萧叹道:“你说得是,都生锈啦!”风怜银牙一咬,拧眉道:“好啊,你不要,精绝人才不会求你,我……我走便是。”梁萧瞧她眼角细纹如丝,不复往日光润,暗想她这六年奔波,也不知受了几多风霜摧折,心头一软,拦住她道:“好啦,别孩子气,我们要出发了,你上马同行吧。”
  风怜怒气未消,顿足道:“我才不是孩子气,火流星是你捉的,我不骑。”气呼呼拧过头去,梁萧无奈,翻身上马,挽住她道:“那么一块儿骑吧!”风怜略略挣了一下,但终究拗不过心底的情意,终究乖乖上马,倚在梁萧怀里,六年来,她苦苦寻找这负心汉子,但云山渺渺,人海茫茫,如何能够寻到,风怜背地里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如今终于找到,大愿得遂,心头万钧大石落地,但觉这暗沉沉的天地也有了生意,行了一程,不由意倦神疲,打起吨来。
  困了半晌,忽被蹄声惊醒,风怜揉眼瞧去,只见远处奔来一彪人马。尚未驰近,便有人高喊道:“你们遇上狼群吗?”阿莫应道:“遇上啦!”对面人马散成半圆,兜截过来。众商人正不知所措,忽见三骑人马并骑驰来,乃是三个年轻汉子,个个俊朗不凡,白缎披风里露出一段黝黑刀柄。
  其中一名黑衣汉子朗声道:“狼群在哪里?” 众商人心中拿捏不定,都不做声。那汉子脸上如罩寒霜,正要发作,左侧一名红衣汉子道:“乌鸦,我瞧他们都是寻常客商,若是为难,大首领必不高兴。”黑衣汉子不悦道:“朱雀,我不过打听一二;狼群如此神出鬼没,只怕那怪物真是回来了,大首领也说了,让咱们小心从事,多方探听。”红衣汉子朱雀道:“打听归打听,你别要犯了性子,任意动粗便好。”乌鸦怒道:“当我是你吗?”另一绿衣汉子始终神色据傲,此时截口道:“我瞧也没什么好问。咱们须得加紧搜寻,倘若赶在他人前面收拾了那怪物,大首领必定欢喜。”
  朱雀不豫道:“翠鸟,你这话未免托大。”乌鸦冷笑道:“怕是你小心了,论武功,那怪物未必敌得过咱们,况且还有二十个神弩手助阵呢。”众人闻言望去,众骑士身上都挂有一张四尺弩机,沉甸甸的箭袋搭在马侧。阿莫忽地拨马而出,欠身道:“敢问三位可是天山十二禽么?”乌鸦傲然道:“不错。”众商人一惊,纷纷握紧刀柄。阿莫赔笑道:“‘天山十二禽’个个以禽为号,果然不假。”他顿了顿,又道:“我们商队遇上狼群,死伤惨重。如今恶狼四伏,进退不能,祈望三位大侠指点一条明路。”翠鸟冷然道:“我们要追踪狼群,没有闲工夫……”朱雀打断他道:“他们既是寻常客商,理应护送到轮台。”乌鸦不悦道: “你又来多管闲事。”朱雀冷道:“你忘了大首领的话吗?”乌鸦血涌面颊,怒道:“我哪里忘了?要送便送……”话音未落,一声狼嚎猝地拔起,悠长凄厉,令人心头烦恶异常,那三人神色大变,齐声道:“天狼啸月。”拨转马头,向狼嚎声起处奔了过去。朱雀驰出一程,又带着七名弩手折回来,道:“前途危险,我且送你们一程!”众商人大有难色,心道:“你来送也未见安稳,天知道你这马贼打了什么主意?”欲要拒绝,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梁萧忽道:“敢问何为天狼啸月?”朱雀瞧他一眼,淡然道:“那是天狼子独有的啸声!”众人听得天狼子就在左近,都是脸色煞白。风怜瞧朱雀爱理不理,不觉心头有气,冷笑道:“天山十二禽也是出了名的马贼,无恶不作。怎会假装善心,护送起客商来了?”朱雀脸色陡变,喝道:“天山十二禽虽是马贼,但亦有道,一不肆虐百姓,二不染指寻常客商,蒙古人奈何不得咱们,便大泼污水,诋毁咱们的名声。不愿在下护送的,大可自便。”梁萧见他挣得面红耳赤,心中犯疑。众客商更加不知所措,倒是阿莫镇定,振缰而行,众人无奈,只得尾随。
  风怜不忿道:“西昆仑,自便就自便,咱们走。”梁萧道:“我答应照拂他们,不可半途而废。”风怜向朱雀一努嘴,道:“不是有他护送么?” 梁萧道:“天山十二禽名声不佳,叫人无法放心。”风怜白他一眼:“你呀,一点也不爽快。”叹了口气,身子微仰,倚人梁萧怀里,柔声道:“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放你不下,日子越久,就越想你……”
  纵使梁萧聪明十倍,此刻也寻不出半句话儿应付,只好做个闷嘴葫芦,一声不吭。走了一程,前方忽又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刺耳,中人欲呕,一声叫罢,便听无数狼嚎声齐相应和,声势骇人。朱雀脸色微变,鞭马驰出。梁萧向风怜道:“咱们也去瞧瞧。”纵马上前,火流星脚程卓绝,顷刻赶到朱雀身旁,朱雀面露诧色,脱口叫道:“好马!我出一百两金子买它。”风怜冷笑道:“你字梦么?别说一百两,一千两,一万两也不卖!”朱雀脸一沉,眸子仍盯着火流星,梁萧瞧他目光贪婪,不由微微皱眉。
  行出二十余里,地上狼粪渐多,爪痕宛然。朱雀脸色越发阴沉,忽然间,遥见前方长草里红光闪动,朱雀定睛一瞧,蓦地神色惨变,纵马冲上。风怜兀自张望,却被梁萧捂住双眼,低声道:“别瞧,就留在马上。”翻身下马,掠上前去,定睛一看,却见朱雀伏在两具尸首上,嗔目咬牙,浑身发抖。瞧那尸首衣衫,正是乌鸦、翠鸟。二人连人带马骨肉支离,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四周搁着五六具狼尸,其中一头背上,还插了半截断刃。
  梁萧环顾四周,转身掠出,他去势飘忽,在草上一纵一跃,便无踪迹。朱雀瞧得,大为骇异,不觉站起身来,风怜见梁萧去了,夹马便追,忽见眼前红影一闪,朱雀横身拦在马前。风怜勒马怒道:“你作什么?不怕被马儿踩着吗?”朱雀双眼似要滴出血来,厉喝道:“将马给我!”忽地纵起,半空中双掌一翻,风怜便觉劲风扑面,口鼻欲窒,忙呼道:“阿忽伦尔……”火流星应声、拧腰,斜斜蹿出,朱雀一扑落空,急转身时,只见火流星去若矫龙,已在十丈之外了。
  风怜奔出一程,瞧得无人追赶,方才停下,舒了口气道:“乖马儿,又多亏你啦。”她流浪七年,能够安然无事,大半因为火流星脚程了得。此时她抬眼望去,却见四野空旷,冷风幽幽,拂得草丛瑟瑟作响,她胸口一阵发堵,大声道:“西昆仑,你在哪儿?西昆仑,你……”叫到第二声,嗓子里已带了哭腔,想到与这冤家才见一面,又失了他的踪迹,不由得芳心寸断,脑中空空,不知不觉,眼泪已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正要放声痛哭,忽听远处传来一声长啸,直如惊雷滚滚,悠长不绝,仿佛隐含无穷怒意,连波迭浪般冲开长草,在大草原上纵横奔腾。
  风怜听出是梁萧的啸声,芳心突突乱跳,驰出里许,忽见远处散落许多残肢断臂、断箭破弩,死者均是“乌鸦”手下神弩手,血肉狼藉,已将大片草地染红。梁萧立在长草间,迎风长啸,激得茫茫四野回响不绝,风怜犹未近前,便觉头晕目眩,匆匆勒住马匹。猛然间,就听得东北方悠悠然升起一声狼嚎,利锥般穿透耳鼓,正是“天狼啸月”。一时间,两般啸声各不相让,一似洪涛倒海,一如怪蛇钻云,竟在高天迥地间斗起力来。忽地,梁萧纵身跃出,向着狼嚎处飞掠过去。
  风怜恍然大悟:“原来西昆仑发出啸声,是向天狼子挑战?”想到梁萧便要与那大凶人决一雌雄,不由精神一振,继而又生出许多关切。只一转念,梁萧已去如鸿鹊,人影俱无,风怜忙不迭迭,纵马赶出。天狼子啸至半途,忽地止声,梁萧足下稍缓,双耳微微耸动,辨别方位。忽然间,又听西南方狼嚎再起,直冲天穹,梁萧心中吃惊:“这怪物好快脚程,一瞬工夫,便去了十里之外?”他遇上生平劲敌,抖擞精神,又向西奔,不料西面啸了不足半柱香功夫,又是一顿,梁萧心下奇怪,足下却不稍停,谁料不出十里,狼嚎又自东方响起,梁萧惊疑不定,足下再转,奔向东方,哪知狼嚎声仿佛有意戏弄,忽东忽西,时南时北,起落之间,渐渐去得远了。梁萧停下步子,岿然而立,任凭长风西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风怜飞马赶到,滚落下来,急道:“西昆仑,你骑着火流星追他!”梁萧摇头道:“追之无益,此人轻功在我之上,其他功夫也必了得。况且还有狼群助阵,今番即便赶上,也难言胜。”风怜略一默然,道:“你是怕我本领不济,碍了手脚么?”梁萧被她猜中心思,笑了笑,却不答话。风怜却双颊绯红,美目闪闪发亮,忽而笑道:“不论如何,你心里为我着想,我就欢喜。”
  梁萧苦笑道:“罢了,回去吧。”风怜撇嘴道:“回去作甚,瞅着那些马贼就生气。”气冲冲将朱雀夺马的事说了一遍。梁萧沉吟道:“他夺马并非出于歹意,而是要借火流星的脚力,追赶天狼子。”风怜气道:“你还帮他说话,无端抢人马匹,就是坏人!”梁萧道:“率然定人善恶,有失偏颇,一念之差,往往铸成大错……”眼见风怜眉间嗔意更浓,转口道:“好好,你说如何便是如何。”风怜低头一笑,忽道:“西昆仑,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点了点头,风怜咬咬嘴唇,倏地秀目泛红,轻声道:“我要你……我要你从今以后,不许丢下我,方才我好怕,怕你又像上次一样,不明不白走了,让我再也寻不到……” 她心中委屈,话没说完,泪水已顺着玉颊滚落下来。
  梁萧本不愿风怜涉险,方才独自追赶天狼子,不想却令她陷人险境,瞧她幽怨神色,不觉心生愧疚,道:“好吧,我答应你便是。”风怜破涕为笑,跳上前来,搂住梁萧脖子,扑进他怀里,喜道:“我知道你会答应。”梁萧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被她一楼,更不自在,借口让她乘马代步,将她扶上马背,自己步行相随。
  一人一马在草原上并排飞驰,火流星纵蹄在前,梁萧步履闲闲,却不落下。风怜得梁萧承诺,喜不自胜,欢然谈笑。梁萧心不在焉,随口敷衍。他自负轻功了得,今日竟败给天狼子,颇有几分失落,想到早先听其啸声,此獠并不十分厉害,没料到轻功竟然如此高明,忖到这里,他心念忽动,咦了一声,风怜怪道:“怎么啦?”梁萧叩了叩额头,笑道:“我想到一档子蹊跷事。”说话间,抬眼一望,他脸色忽变,拔足抢出,只见草中又躺了一具死尸,红衫白披,正是朱雀,所幸尸身尚且完好。
  梁萧俯身察看一番,眉间凝霜,站起身来。风怜翻身下马,走到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马蹄声响,一转眼,便见南边驰来四十余骑,为首一名娇俏女子,衣衫白缎做底,描绣七色大花,彩光离散,明艳不可方物。彩衣女于骏马急奔之际忽然翻落,一伏一纵,便到梁萧身前,瞧见朱雀尸身,脸色陡变,骄指若剑,刺向梁萧心口。梁萧未料她突然施袭,一扬眉,飘退丈余。彩衣女指风落到地上,泥土似被无形棍棒插中,缓缓凹陷,形成一个小孔,黑黝黝莫知深浅。风怜瞧这指风恁地古怪,怒道:“你干么打人?”彩裳女子却不理会,秀目大睁,死死瞪着梁萧,脸色苍白如死。
  一名青衣女子飞马赶来,扬声叫道:“彩风姊姊,怎么啦?”彩衣女涩声道:“青鸾,你……你先瞧朱雀!”青衣女子跳下马来,一摸朱雀肌肤,脸色大变,反手撕开他背心衣衫,只见肌肤之上,竟有五个淡青色指印,不禁失声叫道:“天狼功!”
  彩凤面色惨厉,盯着梁萧,恨恨道:“你杀了朱雀?”梁萧还未答话,风怜已抢着道:“你不要冤枉好人,我们到时,这个挨千刀的臭马贼早就死啦!”精绝人世代与突厥马贼为敌,风怜对马贼一流自也十分厌恶,盛怒之下,出语很不客气。彩风怒极反笑,素手一挥,众骑士纷纷下马,手中弩机指定二人。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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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道卷            
第五章 人命至重

  三人人影渐远,萧千绝方与中条五宝从一片树林中转出来,萧千绝眉头一蹙,道:“你们五个混账,怎会落到贺臭蛇手里?”五人面面相觑,胡老一苦着脸道:  “咱们是来寻老大的。”萧千绝冷冷地道:“梁萧么?”五宝点头,胡老万愤然道:“他不讲义气,在临安扒了咱们的裤子,把咱五个吊在树上,大伙儿商议定了,下次逮着他,非得扒了他裤子,吊他一回不可。”胡老千道:“是极是极,更有甚者,后来听说他坠江死了,害得他们四个大哭一场……”其他四人怒道:“放屁放屁,谁哭了?”胡老千千咳一声,道:“当然不是我胡老千了,前几日,听说老大在百丈坪被人围攻,咱们就来帮他。”其他四人同声怒道:“不对,是来吊他。” 胡老千笑道:“是极是极。哪知没碰上老大,却遇上贺臭蛇跟老太婆,贺臭蛇与咱们早有梁子,动起手来,嘿嘿,后来么,嘿嘿……就是那般了。”
  萧千绝挥袖道:“好,你们该寻谁便寻谁去,滚吧。”五人对视一眼,不敢违拗,拔腿便走。萧千绝瞧着晓霜三人的背影,心道:“老夫平生除了家师与耶律楚材,从未受人恩惠,而今一日之间,得小和尚相助在先,女娃儿解毒在后,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两个小娃儿本事虽然不弱,但心慈手软,怎敌得过这世间险恶,老夫须得随在他们身后,暗中护持。”他生平最重恩怨,仇者睚毗必偿,恩者涌泉相报,主意一定,迈开步子,远远蹑在三人之后。
  却说精绝骑兵杀至红日平西,方才回师,此战精绝人侥幸获胜,但也损兵折将,死伤过半,虽是凯旋,人人脸上却殊无喜色。风怜随留守族人迎上来,强要做出笑脸,但终于忍耐不住,扑进铁哲怀里痛哭起来。
  欧伦依下令收殓族人遗骸,就地安葬。族人们在山谷中掘出一个个剑形浅坑,将族人尸身摆成剑形,额头贴上草叶剪成的小剑,放置坑中,向着昆仑山的方向掩埋。梁萧暗奇,问道:“这安葬之礼有何含义?”风怜道:“精绝族以剑为神,死后也向往与神剑为伴。”梁萧猛然想起,精绝的帐篷、盔甲上均刻有剑形标记,不由生疑,问道:“但为何精绝人都是用刀,却无人用剑。”风怜道:“剑为神明,只有一把,但爷爷说,精绝族中没有配使它的人。”梁萧本想问神剑何在,但觉是别族隐私,只得按捺不语。
  忽见一名老者抱着一副盔甲走上来,颤声道:“西昆仑,这副盔甲是我亲手锻造的,送给我的儿子阿古,只要是铁甲覆盖的地方,最锋利的长矛也无法刺穿,可是……可是蒙古人却射中了他的眼睛……”说到此处,老泪纵横,将盔甲推到梁萧怀里,道,“我把它送给你,愿剑神佑你平安。”梁萧无奈收下,其他人陆续过来,送上马刀,长矛,均是死者遗物,梁萧只得一一收下,放在身旁,须臾积了一堆,正自凄然,忽听远处传来小孩柔嫩的哭声,转眼望去,只见一个小女孩孤零零站在山坡上,张着嘴哭泣。风怜落泪道:“她的爹爹战死了,妈妈也中箭去了。”梁萧默然半晌,爬上山坡,想摘一朵花儿给她戴上,哪知草木狼藉,竟找不到一朵完好的野花,只好摘下一根草茎,随手编了一匹小马,递给女孩,小女孩呆了呆,扑进梁萧怀里,嚎陶大哭,梁萧心如刀割,仰望满天星斗,寻思:“人与人为何总是自相残杀,难道天下之大,便没有消弭战争的法子么?”他百思难解,心中越发痛苦。
  欧伦依与铁哲商议已定,召集众人,道:“我们打败了花斑豹,海都必然不会甘心,他有铁骑十万,我们无力抵御,只能明日前往剑谷。”众人自去收拾,次日告别亲人坟家,牵羊赶牛,向西北而行,梁萧与铁哲率军断后。铁哲沉默少言,梁萧心有所想,也无话语,是故路上颇为沉闷。
  走了二十余日,也不知穿过多少山谷,翻过多少山梁,这一日,忽见远处一座白塔直指云天,精绝人不分老幼,齐声欢呼道:“剑塔,剑塔。”欧伦依遥望白塔,感慨道:“一百年啦,没想到我们还是回来了。”
  转过山坳,只见一条铁索大桥悬在千尺断崖上,桥北是一条峡谷,中有河水汹涌流出,抵达断崖处,化瀑落下,发出轰然巨响。众人纷纷下马,牵马步行,铁索锈迹斑斑,却坚固依然,人马行于其上,也无甚晃动,足见当年造桥的大匠颇费心力。穿过峡谷,只见一个巨谷横亘眼前,四面青峰碧嶂,高低参差,流瀑纷落,在谷心汇成湖泊。梁萧瞧得神逸思飞:“人道‘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用在此地,方才贴切。”
  精绝人在湖边草地上搭建帐篷,安顿下来。只因抵达安全之地,众人分外高兴,是夜大开盛会,男女老幼来到白塔之下,燃起篝火,载歌载舞。梁萧推脱不过,被风怜拉去喝酒,只听诸般乐器吹打一阵,场中一静,梁萧侧目瞧去.却见铁哲满脸严肃,越众而出。众人一呆,欢呼起来。风怜拧住梁萧,喜道: “阿爹要唱歌呢!阿妈去世后,他从没唱过。”
  铁哲立在场心,高大身躯映衬白塔,仰望星空,放开嗓子唱了起来,声如雄鹰在空中盘旋,高扬低飞,撼人心魄,梁萧不觉赞道:“好嗓子。”
  铁哲所唱曲子雄浑高昂,充满穆穆敬意,似在称颂某人,精绝人神色肃穆,不少人压低声音,随他哼唱。铁哲所唱是精绝古曲,言辞佶曲,梁萧浑不。明白,只听铁哲唱到“昆仑”二字,歌声一扬,冲天而起。众人目光刷地向梁萧投来,梁萧一时愕然,忽见铁哲冲这方微微欠身,复又退人人群。精绝人齐声欢呼,乐器重又响起来,曲调活泼流丽,明快动人。风怜忽地起身,步入场中,众人鼓掌欢笑。
  风怜嫣然而笑,纤腰一拧,足尖点地应节起舞,左旋右转,急蹴环行,舞至急处,几乎足不点地,端地似飞蓬翩转,回雪飘荡,奔轮不及,旋风犹迟。瞧得众人眼花缭乱,一迭价喝起彩来。梁萧瞧得舒服,忖道;“这该是我妈曾说过的 ‘胡旋舞’了,千周万匝,旋之不已,果然名不虚传。”但这一想起母亲,又不觉兴致尽消,叹了口气,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正要抽身离开,忽见风怜一阵风舞了过来,眸中水光莹莹,拉住他的衣袖。梁萧一怔,场上忽地静了下来,人人盯着二人,神色颇是怪异。风怜俏脸通红,酥胸微微起伏,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呆着作什么?与我跳呀!”
  梁萧本欲推辞,但见她目光切切,又不忍拂逆她意,只得随着踏出,人群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两声欢呼,但瞬间又低了下去、梁萧但觉气氛有异,猝然止步。忽见捷苏钢牙紧咬,腾地站起。风怜一咬牙,催促梁萧道:‘快呀。”此时梁萧已觉出不妥,犹豫间,忽听捷苏叫道:“慢着!”手提两柄马刀,大步走来,呛啷一声,将其中一柄掷于梁萧脚下,朗声道:“西昆仑,我向你挑战!”一时间,众皆哗然。
  原来,精绝族有择郎之俗,女子邀男子共舞胡旋,男子若是答应,一曲舞罢,便可择地幽会,结为夫妇。梁萧猜到几分,微微皱眉。只听风怜叱道:“捷苏,花斑豹号称昆仑山下第一勇士,也挨不住西昆仑一矛,你打得过他吗?”捷苏咬了咬牙,惨笑道:“没了你,我宁愿死在他的刀下。”场中人人屏息,死寂一片,只有湖上风来,呼呼作响。欧伦依也不觉站起身来,但是捷苏身为战士,依精绝风俗,战士挑战,不得阻拦,欧伦依有心无力,露出焦灼神色。众人尽知梁萧骁勇无敌,捷苏刀法虽强,相较之下,却也相差太远。风怜见捷苏如此固执,莲足一顿,气得眼中流出泪来。
  梁萧默然片刻,俯下身子,缓缓拾起马刀。一时间,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风怜秀眉微颤,欲言又止。捷苏死死攥住马刀,凝神静气,一对虎目直勾勾盯着梁萧。梁萧凝视马刀,忽地叹道:“你为爱人而战,很了不起,不用比,算我败了。”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呆住,风怜娇躯一时僵直,目光涣散开去。梁萧将马刀嗖地掷人土中,转过身子,飘然去了。
  远离人群,梁萧攀上一处山峰,放眼眺望,夜幕下山影逶迤,他的心情也如这山势,起伏难平。忽听身后足音响起,梁萧并不回头,苦笑道:“欧伦依族长,你也来了?”欧伦依笑了笑,抛给他一个酒囊,两人对饮片刻,欧伦依忽地唱起歌来,歌声洪亮,正是铁哲唱过的那首曲子。欧伦依唱罢,笑道:“西昆仑,你知这是什么歌吗?”梁萧摇头道:“听不明白。”欧伦依一笑,说道:“用汉话说来,便是:草木青青,远来友人,山花绽笑,明月开怀;春光过眼,只是一瞬,你我情谊,可传万载;白云悠悠,只是须臾,你我情谊,千秋如恒;草木青青,远来佳宾,心如金玉,振振有声,佳人绽笑,少年开怀,友人是谁,说与你听,西方巍巍,大哉昆仑!”他这番话朗声道来,字正腔圆。梁萧叹道:“原来族长早巳猜到了?”欧伦依拍手笑道:“你是汉人吧。”梁萧道:“也不尽然。”欧伦依皱眉道:“还是不对么?”梁萧饮一口酒,笑道:“是蒙是汉,管他作甚,只要把我当作友人,那便够了。”
  欧伦依笑道:“听你这么一说,老夫倒显矫情了。”顿了一顿,叹道:“西昆仑,你为何不与捷苏交手,不战认输,这在精绝,可是极大的耻辱。”梁萧扬眉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欧伦依叹道:“话是如此,只委屈了风怜那孩子,我瞧得出来,她是真心爱你。”梁萧摆手叹道:“我心有所属,不能误她。”二人都是磊落之辈,寥寥数语,便知对方心意,欧伦依长长一叹,再不多言。
  二人对着山风,默默喝了阵酒,欧伦依忽道:“西昆仑,老夫想好了,要为你铸一把剑。”梁萧一征,想起风怜说过的话,忙道:“万不敢当!”欧伦依笑道:“你当得起,比起穷儒公羊羽,恐怕你更当得起些。”
  梁萧奇道:“族长认识公羊先生。”欧伦依莞尔道:“你果然与他有些关联,嗯,想起来,中土顶尖儿的人物就那么几位,寻常者也调教不出你这等高手。想老夫铸剑半生,铸剑六柄,铸一剑,断一剑,而今也只剩一柄‘青螭’,便在公羊羽手里。”
  梁萧惊道:“铸一剑,断一剑,难道您……”欧伦依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伦依二字,在精绝古语中作‘神龙’解,我当年行走中土,仰慕先贤欧冶子,妄号欧龙子。”梁萧肃然起身道:“晚辈早有所闻,欧前辈铸剑之术,名动中土,无双无对。”欧龙子笑道:“便不与你谦逊了,我自认第二,谅也无人敢认第一。只不过,这二十年来,我再未铸过一剑,或许技艺已荒疏了。”梁萧道:“这是为何?莫非‘青螭’已是剑中极致,无法逾越?”
  欧龙子摇头道:“非也,若无剑主,铸出神剑也是枉然。剑为有灵之物,人铸剑,剑亦择人,无剑之神气,岂能驾驭我精绝族的神剑?”他望着梁萧,微笑道,“你身上剑气浓烈,我倒是瞧得出来。”梁萧被他盯得身上大不自在。忽听欧龙子哈哈一笑,拍地而起,朗朗笑道:“没料到,哈哈,没料到,我欧龙子垂垂暮年,还能遇上配使‘天罚剑’的人杰。”梁萧奇道:“天罚剑?”欧龙子道:“不错,天罚天罚,代天行罚,世上恶人无数,杀之不尽,须以恶人颈血,祭我利剑神锋。”
  梁萧听得心头打了个突,却听欧龙子又道:“自明日起,我与铁哲将在剑塔铸剑,不过,精绝一族,以剑为神,新神一出,旧神当灭,你须得用这把‘天罚’,断去公羊羽的‘青螭’。”梁萧摇头道:“望前辈三思,只恐晚辈力有未逮!”欧龙子笑道:“我这双眼珠子不仅会相剑,更会相人,我说你成,那便不错。”他寻到剑主,心中欢欣莫名,忽地纵声长笑,走下山去。
  梁萧望着欧龙子背影,怔然半晌,胸中升起彻骨寒意:“我罪孽滔天,哪里配代天行罚?刀剑造出,只为杀戮,欧前辈说我剑气浓烈,莫非便是指我一身杀孽,两手血腥么?”刹那间,他心中苦涩难言,对自身起了莫名厌憎,恨不能纵下山崖,一了百了,但抬头一望,却见明月清圆,光华温柔亮白。他对那明月凝望片刻,蓦地死念顿消,走下山去,将剑谷抛在身后,茫茫然向西方走去。
  望日落处行了二十余日,牧草渐渐稀少,商人骑骆驼,操回回语,梁萧询问行商,方知此地已是伊儿汗国。伊儿汗国是忽必烈之弟兀烈旭破灭哈拔斯王朝所建,幅员辽阔,东至尼泊尔,西及大马士革。梁萧苦行数月,抵达马拉加,时值大雨,白雨粗似牛筋,刷刷泻落,街上没一个行人。梁萧浑身湿漉,脚下泥水哗啦作响,乍一抬眼,极远处高塔浑圆及天,依稀在雨中耸立。
  梁萧叩开塔门,通告姓名。门卫见他衣衫破败,大为狐疑,嘀咕了两句,关上门去。过得一阵,正当梁萧不耐之时,忽听脚步声响,大门轰然大开,兰娅披着一袭纱衣奔了出来,眼里满是惊喜。梁萧看着她,想笑一笑,但心口发堵,怎么也笑不出来。对视许久,兰娅眉眼泛红,走进雨里,涩声道:“你如今才来么?”梁萧听出责备之意,不觉一楞,忽听兰娅哭出声来:“老师去世啦,他已经死啦。”话音方落,天上雷霆骤发,震耳欲聋,乌云翻滚,大雨如注,从二人头顶倾落,梁萧望着兰娅,一腔热情也随这瓢泼大雨,一点一滴地逝去。
  兰娅哭得有气没力,始抬起头来,忽见梁萧脸色苍白,摸摸他手,但觉冷如寒冰,心头一慌,抹泪道:“你……你怎么了?”梁萧摇了摇头,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再无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梁萧自黑甜中醒来,仿佛置身洪炉,烧得浑身难受,双眼肿胀,无法挣开,偶尔觉出一片的凉意沁在身上,耳边人声低小,似乎说什么“冰块”之语。他挣扎片刻,清醒了些,当即运气走了两个大周天,一时汗出如浆,不消片时,身体渐渐冷却下来,但觉有人按着自己心口,睁眼一瞧,却见身边坐了一个金发如瀑的美貌少女,一手按着自己胸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梁萧心头一动,低眉瞧去,大惊失色,敢情他身无片缕,躺在一张绣榻之上。梁萧慌忙捂住下身,挣了起来。那少女见他突然挣起,也吓了一跳,继而喜道: “你到底醒了?”
  梁萧窘道:“怎么会这样?”少女笑道:“你生病啦,浑身比火还烫,幸亏兰娅大人从大汗那里讨来冰块,敷在你身上,才略略好些。”梁萧若有所悟,这些日子他自恃内功深湛,餐风饮露,眠沙卧雪,从不顾惜身子,但这寒暑天成,终非人力所能抗拒,况且他内心抑郁,邪气自然趁虚而人了。沉吟片刻,梁萧问道:“兰娅呢?”少女笑道:“兰娅大人守了你三天三夜,困得极了,让我替她一会儿。”她忽地诡秘一笑,“要不,我去叫醒她。”梁萧慌道:“我这模样,怎好让他瞧见?”少女笑道:“这有什么,这三天我们天天瞧的!”梁萧脸上便似罩了一块红布,窘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位妹子,我一身臭汗的,有地方洗澡吗?”少女笑道:“有呀,浴室在楼下。”梁萧道:“你把衣服与我,我自去洗来。”少女笑道:“你的衣服呀,又脏又臭,早就扔啦。”梁萧无奈,只得道:“你拿几件男子衣服敷衍敷衍吧。”少女笑道:“这是女人住的地方,哪有男人衣服。”
  梁萧大病初愈,脑子难免有些糊涂,无奈之余,只得扯了一块地毯,裹住下身。那少女一边带路,一边卿唧咯咯笑个不停。一时间,只瞧见走廊两侧探出许多头来,马加拉天文台是伊儿汗国贤哲聚居之地,此时出门观看的都是声名远著的学者,瞧见梁萧,尽皆莞尔,有人笑道:“安吉尔,你这个小魔鬼,又在捉弄人啦?”梁萧方知自己竟被这少女诳了,不觉羞怒交进,恨不得地板裂开,一头钻将进去,但此刻已是进退两难,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中,硬了头皮往下走。好容易挨到浴室,少女才回头笑道:“要不要我服侍你洗澡?”梁萧忙道:“决然不用,姑娘请自便。”那少女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梁萧胡乱洗了一回,略事振作,想起方才情形,真有些哭笑不得。不一阵,有侍从送来衣衫,梁萧穿上,一出浴室。便见金发少女站在门前,笑道:“兰娅大人在房中等你。”梁萧按捺住怒气,道:“相烦姑娘带路。”少女歪头瞧着他,嘻嘻笑道: “兰娅大人说得对,你是好人,我这么捉弄你,你也不生气。”说罢一蹦一跳,走在前面,梁萧恨得牙痒,无奈跟上。
  不一时,二人到了一间厅房,地上铺了绣花地毯,搁满水果肉食。兰娅静静坐在一隅,衣衫素净,肌肤白嫩,眉如新月,眼光生动。她见梁萧脸色红润,料已无碍,不觉莞尔道:“我的使女安吉尔是法兰克人,被我惯坏了,就爱捉弄人,若有得罪,你可别在意。”梁萧一愣,侧目看去,只见那金发少女从门外探出头来,吐了吐舌头,又缩回头去。屋中二人对视半晌,神色颇是古怪,兰娅终于忍耐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梁萧想到方才情形,心想自己允称古灵精怪,惯于作弄他人,今日却在一个异族小姑娘手底栽了筋斗,想来也觉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年余光景,他几乎从未开怀笑过,此时一笑,胸中积下的闷气倒也去了大半,嗅得烤肉香味,顿觉饥上来,绰起一把小银弯。刀,割开烤得焦烂的羊腿,狼吞虎咽。
  兰娅瞧他吃得贪婪,不知为何,眼中莫名酸楚,身子前倾,轻声道:“你走来的么?”梁萧点了点头。兰娅叹道:“干么那样苛待自己,嗯,阿雪呢,怎么没见她来?”梁萧手中弯刀一顿,缓缓道:“她过世啦!”兰娅檀口微张,秀目瞪得老大,纤手捏紧了膝上的袍子,厅房一时寂然,唯有安吉尔的笑声隐约可闻,就如轻烟般袅袅散去了。
  兰娅还过神来,盯着梁萧,半晌道:“那……你的脸呢?”梁萧淡然道:“被仇家划的。”兰娅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道:“不管怎样,你来了,就很好!老师临去时,留下了一道题,你若有兴致,不妨一解。”
  梁萧自负算学一道,除了纳速拉丁,天下再无抗手,怎奈迟了一步,这位大智者早已去世,心中沮丧自不消说,听得这话,亦惊亦喜,起身问道:“什么题?”兰娅瞧他神态急切,不觉笑道:“你还是烈火般的性子,一点便着,罢了,随我来吧。”此时天色向晚,通天塔中甚是晦暗,兰娅掌起如豆灯火,领着梁萧沿圆梯爬了两层,进人一间宽大圆厅,兰娅将壁灯逐一点燃,房中明白如昼,向壁处架设一座天平,高及一人,左方搁一块大石,以致天平左倾。天平本是回回星学者炼金时所用器械,但如此巨大者,十分鲜见。天平后两扇石门斑斑驳驳,闭合严密,上面刻了一行回文。兰娅遥指回文道:“这便是题目了。”
  梁萧低声念道:“天平左边有大石一方,镌刻生命之痕,勿得移动;房中砝码,挑选一块,置于右方托盘,务使左右均衡。”梁萧本以为纳速拉丁一代智者,出题相难,势必为高明算题,哪知竟是如此题目,一时望着石壁,愣在当场。
  却听兰娅肃然道:“梁萧,这是一道锁钥之题,你若能令天平均衡,后方的石门自会打开。”梁萧道:“打开石门作什么?”兰娅反问道:“那么你来马拉加,又是为什么呢?”梁萧摇头道:“我要向西方的智者挑战,但纳速拉丁已经不在人间了。”兰娅垂首半晌,抬起头,眉眼微微泛红,叹道:“既然如此,你更须解开此题。只不过,砝码选错一次,你便输了。”梁萧见她言语神态古古怪怪,心中大为诧异:“纳速拉丁已死,还能向谁讨教学问?”踌躇间举步上前,但见那方大石削痕犹新,刻有一行回回文字:“我之生命。”
  墙角摆放各种砝码,大小百枚,质料却无一相似,除了金、银、铜、铁、锡,还有诸般合金,木材陶瓷。每块大石都刻有回文,或是“国家”,或是“族类”,或是‘财富’,或是‘胜利’,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梁萧正看得入神,忽听兰娅道:“你看!”梁萧回头一瞧,却见她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玻璃沙漏,兰娅将沙漏转过,眼里露出顽皮神气,笑道:“而今起始计时,若不能在沙漏尽时得出答案,也算你输。”
  梁萧心思敏捷,若论运筹方圆,穷天极地,弹指立就,不在话下。怎料此时纳速拉丁不论算术,却留下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怪题;更有甚者,解答还需计时?当真岂有此理。梁萧微感气恼,但瞧沙粒泻得飞快,又不敢怠慢,竭力摒除杂念,自忖道:“砝码所刻回文莫不是迷魂阵,砝码分量才是关键。但眼下砝码众多,质料各异,这一盏沙漏时光,如何称得出分量?”恍然间,他明白此题厉害之处,额头不禁渗出冷汗来,但他素来倔拗,若非道末途穷,绝不率尔认输,当下蹲下身子,在砝码中反复拣选,揣摩分量。
  沙漏一泻如注,转瞬逝去大半。梁萧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乱,抛下手中一枚白玉砝码,站起身来,抱肘沉思,但觉如此拣选,等到沙漏泻尽,也难寻出合适砝码,这场斗智,自己必输无疑。不禁叹了口气,回望兰娅,欲要认输,但见她大张美目,微启朱唇,神色既似期盼,又似叹息。梁萧低头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心中一个念头忽地闪过,不觉浑身陡震,抬头瞧着兰娅。兰娅见他目露奇光,神色大异,心头一怯,不禁倒退一步,忽然间,梁萧走了过来,兰娅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他搂在怀里。
  兰娅惊道:“你做什么?”欲要挣扎,但与这男子胸膛一碰,便觉耳热心跳,四肢绵软,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手中沙漏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梁萧抱起兰娅,大步走到天平前,将她放人托盘里,天平倾转过来,左右持平。刹那间,只听格得一声,两扇石门嘎吱嘎吱敞了开来。
  梁萧瞧着门洞,叹道:“原来如此!”兰娅奇道:“梁萧,你怎么猜得出来?老师说,你一定猜不出来?”梁萧叹道:“他说得或许不假。换作两年之前,我决计猜不出来。不过,适才我在砝码中拣选,瞧得上面刻有许多字迹,但唯独少了一样。那便是生命。”兰娅道:“但那已刻在石块上了。”
  梁萧摇头道: “中土有句话,叫做:‘人命关天’,家国易亡,财富易逝,一代王者也会成为家中枯骨,唯有人口滋繁,永无穷尽。”说到这里,他露出凝重之色,“也唯有人的生命,才配与人的生命匹敌,这里除却我,便是你了……”兰娅连连点头。梁萧说到此处,若有所思,又道:“或许,尊师想说:倘使人们明白生命相若之理,彼此珍惜,世上便将再无仇怨,永无战争。”兰娅点头叹道:“你说得对极啦。”她略略欠身,手指石门道:“里面是安拉永恒的宝库,汇聚了先哲们的智慧。”梁萧定睛望去,隐见得其中摆放了一排排书架,羊皮卷的气息飘来,令人心怡。
  兰娅眼中有敬畏之色,肃然道:“老师说过,唯有尊重生命的人,才配学习它们。梁萧,你解开了锁钥之题,不妨进去瞧瞧,挑战先哲,解答他们的难题。”梁萧内心一阵恍然,蓦然叹道:“兰娅,尊师不但学问出众,抑且胸襟过人,梁萧与他缘吝一面,可谓遗憾终生。”兰娅微微苦笑,道:“这也是他临终前的明悟,可惜晚了些。”梁萧心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惜,天下间却没有几个人能够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抬眼望着黑黝黝的门洞,不觉痴了。
  梁萧在马加拉住了下来。他研读先哲遗著,东西之学,豁然贯通。兰娅得见梁萧,心意已足,朝夕看顾,不忍相离。有时入夜,梁萧登上塔顶,瞧罢天上星斗,便向东方眺望,一望便是一夜,直到启明星起,明月西坠,方才带着一身露水,黯然回屋。兰娅心中奇怪,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通天塔中日月短促,三年时间一晃即过。这一日,晨曦初露,兰娅照例捧了早点,推开石门,惊觉屋内书卷整齐,却无半个人影,遥见石壁上刻了数行汉字,字字人石半寸:“光阴寸箭,一发三载。吾性拙驽,穷先人之智,兀自耿耿,落魄西去,以求解脱。朝夕得君眷顾,惶惶然无以为报。人生聚散,譬如朝露,洒泪而别,莫如悄归。梁萧再三顿首,不知所言。”
  字迹跳脱,正是梁萧手迹,兰娅怔征瞧了半晌,手一松,那张瓷盘随着那颗心儿,在地上跌成粉碎。梁萧转道南行,走了月余,遥见大海,对面海岛上一座灯塔高人云端,但累经战火,早已破败不堪。梁萧凭海临风,望塔兴叹,生出兴废难知之感。那灯塔残破,不耐细看,梁萧复又渡海向南,几日后,渐渐深人戈壁,只见许多尖顶石塔矗立沙海之中,四面凄风惨惨,犹如鬼哭。梁萧拣了一块沙石,取刀刻成一尊人像,却是一个圆脸细眉女子,他痴痴凝视许久,将石像置放塔前,任凭风吹流沙,将其慢慢湮埋,幽蓝的月光,在他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衬着永恒宏大的尖塔,不胜伶仃。
  在埃及住了数月,梁萧乘船出海,到得罗得斯岛附近,不知是哪两国的舰队正在鏖战。此处海面与中土不同,平静少风,千余战船百桨起落,仿佛一条条巨大的虫豸,在紫色镜面上蜿蜒爬行。商船为避战火,在岛上歇了几日,待得战事平息,又才重新起航。
  次日傍晚,梁萧终于抵达雅典郊外,他登上一处矮岗,眺望卫城,却见那里只余一片废墟,折断的大理石柱似一个个战死的汉子,颓倒在荒凉的山坡上。落日如一团火球,正向西方沉去,山岗下的牧童哼哼有声,抽打着晚归的牛犊,一个吟游者则抱着唯吟我,纵情弹唱。梁萧聆听良久,直待再也听不见歌声,一阵失落涌上心头,不觉长长叹了口气,一振青衫,向着更远的西方走去。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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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道卷            
第四章 随圆就方

  花晓霜下了百丈山,逃到一座山谷,只怕韩凝紫寻来,便寻一个岩洞躲藏。此时她内伤外创渐发,咳了一阵血,昏沉沉睡了过去。时至夜半,冷风灌将进来,将她冻醒,但觉身子僵冷,情知阴毒发作,便勉力盘坐起来,以“转阴易阳术”抵御。直到次日午时,身子始才转暖,她扶着岩壁踱出洞外,只见山谷幽僻,遍长百草,便自野草中拈出几味药草,或抹在伤口,或咀嚼吞下。
  入夜时分,阴毒再度发作,花晓霜复又运功抵御。如此反反复复,挣扎了不知几日,伤势终究好转,真气也渐趋充盈。
  这日清晨,花晓霜从梦中惊醒,身子痛楚大减,心知自此无碍,便出得洞来,爬上东面山坡,眺望旭日,看了一会儿,忽想起崂山之时,沧海茫茫,红日跃波,花香满衣,翠绿拂面,而如今情景仿佛,人事已非,不由得黯然神伤,流下泪来。
  直至红日已高,花晓霜才步下山坡,遥见旷野苍苍,心中茫然:“若是回去,从今往后,我再也出不了天机宫,再也不能给人瞧病,也再见不得他……”她懵懵懂懂,走了一日,前方乱葬岗赫然在眼,原来她不知不觉,竟又来到文靖、玉翎合葬之地,小岗上茅屋依旧,坡上野草适为新雨洗过,翠意逼人。
  花晓霜遥见柴扉半掩,不觉心跳加剧,踅近山坡,推开柴扉,却见屋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花晓霜眼眶一热,傍着木榻坐下,一阵失望之情涌上心头,不由得伏在榻上,低低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她迷糊睡去,睡到半夜,忽然惊醒。但听柴门嘎吱嘎吱,随风响个不停,一缕细细的芦管声从罅缝中飘人,如怨如诉,分外凄凉。花晓霜推门一望,只见文靖玉翎合葬之处,坐了一名黑衣老者,发如霜雪,在晚风中猎猎乱舞,情状甚是诡异。
  那人闻声掉头,花晓霜看清来人,不觉惊退两步,失声道:“是你,你的头发……”一时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敢情来人正是萧千绝,只见他乌黑须发已尽成雪白,苍白脸上布满皱纹,闻声放下芦管,冷然道:“有什么奇怪?小丫头,再过数十年,你也一样。”
  花晓霜没料数月不见,这一代魔君竟苍老如斯,一时间惧恨之意大减,暗生怜悯,说道:“萧先生,夜寒风冷,你还是进屋坐吧。”萧千绝冷哼一声,道:“梁萧呢?”花晓霜凄然道:“我也不知。”萧千绝默然半晌,忽道:“小丫头,老夫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花晓霜道:“请说。”萧千绝又是一阵沉默,方道: “倘若……倘若老夫不杀梁文靖,翎儿与冷儿会死么?”花晓霜摇头道:“自然不会。”萧千绝怒哼道:“胡说!”花晓霜一惊,不觉倒退一步,却见萧千绝望着天叹了口气,又将芦管吹了起来,曲调满是幽幽恨意,远远传了出去。
  花晓霜付道:“他在这里,萧哥哥若是回来,可是糟糕。”她朝思暮想,只盼见着梁萧,此时却又隐隐盼他不要来此,一时倚门而望,心中好不矛盾。
  须臾天明,萧千绝不再吹奏芦管,只是阖目枯坐。花晓霜始终凝视山下,忽见远方出现数条人影,花晓霜心头一急,奔出两步,叫道:“喂,快别过来。”萧千绝猜出她心意,暗自冷笑:“蠢材,倘若真是梁萧,你这么一喊,岂不来得更快。”那几人听得叫声,其中一人身法如电,数起数落,已到山顶,银衫白发,竟是贺陀罗。花晓霜不料来的是他,不禁愣住。贺陀罗哈哈笑道:“巧得紧啊,原来女大夫在此?”他嘴里说笑,双眼却四处扫视,萧千绝背对着他,抑且头发尽白,贺陀罗一时未能辨出,见梁萧不在,心神稍定,笑道:“女大夫,你与梁萧秤不离砣,怎么分开啦?是了,小情人闹别扭了么?你独自一人,想必寂寞,洒家陪陪你如何?”不待花晓霜答应,便伸手按她肩头。
  花晓霜倒退一步,使招“梅雪争春”,拍向贺陀罗小臂“阳溪”穴,贺陀罗一声阴笑,欲施辣手,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慢着。”贺陀罗一皱眉,负手退开。花晓霜听这声音耳熟,定睛瞧去,只见骆明绮快步走上山坡,常宁紧随其后,哈里斯则拄着一条假腿,一瘸一跛,与五个小厮跟在后面,众小厮一人背了一个口袋,眉目愁苦。
  花晓霜不由喜道:“婆婆!”骆明绮瞧见她,橘皮似的老脸上微露笑意,继而板起脸道:“那个臭小子呢?”花晓籍摇头道:“他……他不在。” 骆明绮叉腰怒骂:“那个王八羔子,烧了老身的蚩尤林,还敢在山壁上留下名字,哼,岂有此理!老身此次出山,要与他算算这笔账!”常宁笑道:“不错,师叔,这小丫头也不是好人,您给我的‘尸蜂’,就是被她毁了。”骆明绮脸色一沉,斥道:“几个尸蜂算个屁?你若伤了她,老身才与你没完。”常宁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心下甚恼,嘿嘿干笑。
  花晓霜心道:“敢情他的毒物都是婆婆给的?”想到骆明绮与这些恶徒做成一路,正想劝说,却听一个声音闷闷地道:“老毒蛇你姥姥个熊,有能耐将老子杀了,不杀老子的,便是乌龟。”花晓霜一眼望去,却见发声之处竟是小厮们扛的一个袋子,心中大奇:“这袋子里还有人?”
  却听另一袋中有人接道:“胡老一骂得大大不对,他不杀你,便是乌龟,依此类推,他姥姥就是老乌龟,你却骂他姥姥个熊,他姥姥究竟是熊呢?还是乌龟呢?” 却听第三个袋子中有人道:“胡老百说得极是,老子窃以为,贺陀罗的姥姥既是熊,又是乌龟,统而言之,便叫做龟熊,不是有人说:‘生当为人杰,死
  亦为龟熊’么?”胡老一嗤了一声,道:“胡老千放屁,古人说过:‘鱼与熊掌不能兼得’,乌龟与熊自也不能兼得。”他引了一句古人之言,得意万分,嘿嘿直笑。贺陀罗怒极,眼中透出杀机。
  却听第四个袋子道:“乌龟是乌龟,鱼是鱼,怎能混为一谈?”胡老一道:“胡老十你懂什么?鱼会游泳,乌龟也会游泳,所以乌龟是鱼,鱼也是乌龟。”这时,只听第五个袋子里那人笑道:“这话对极。”胡老一喜道:“还是胡老万精乖,明白事理。”胡老万道:“对呀,乌龟会游泳,胡老一你也会游泳,所以你是乌龟,乌龟是你。”胡老一哇哇怒叫:“胡老万你姥姥个熊,你才是乌龟。”胡老百当即接口道:“胡老一说得不妥,胡老万是乌龟,他姥姥也是乌龟……” 话未说完,其他四人齐声叫骂:“胡老百,你姥姥才是乌龟?”胡老百自觉失言,噤声不语。
  众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花晓霜心中奇怪:“这五个人怎么住在袋子里?嗯,难得还有精神。”骆明绮冷哼一声,吩咐小厮打开口袋,将“中条五宝”揪了出来。五宝四肢无力,显然穴道被封,更兼鼻青脸肿,大约路上吃了许多苦头,唯独十个眼珠贼兮兮乱转,毫无怯意。
  骆明绮冷笑道:“你们五个很有种啊,还笑得出来?”胡老一笑道:“不错,老子打小就是好汉,就算天塌下来,也是笑眯眯的,不眨一下眼皮!”他笃定万无天塌之理,故而出此豪言。骆明绮冷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偏要你哭一场。”胡老万道:“眼睛,嘴巴,鼻子都在老子脸上,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老虔婆你管得着吗?”胡老十道:“是呀是呀,老虔婆你若放十个臭屁,学三声狗叫,老子怜你年老昏聩,说不准假哭一场,装装门面。”其他四宝齐声怪笑,气焰嚣张之极。
  骆明绮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胡老十厉声道:“给这王八羔子吃三颗‘肝肠寸断丸’。”一个小厮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三颗丹药,拗开胡老十的嘴巴,强行灌人。胡老十听得丹药名字,知道必是极厉害的毒药,心中七上八下,但有言在先,不敢流露怯态,舔了舔嘴,嘻嘻笑道:“又香又甜,蛮好吃的!”故意打了两个哈哈,忽然间,却觉眼鼻酸楚,忍不住泪如泉涌,其他四宝着了慌,怒骂道:“胡老十,哭你姥姥个熊,不要堕了大家的威风。”胡老十还醒过来,忍泪大笑,哪知“肝肠寸断散”毒性极强,才笑两声,又不禁涕泪交流。四宝再骂,胡老十又笑,然后再哭,如此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贺陀罗等人瞧在眼里,心中大乐。
  花晓霜心中不忍,说道:“婆婆,饶他这回罢。”骆明绮两眼一翻,嚷道:“你没听他骂婆婆么?不叫他哭得肝肠寸断,哪显得出婆婆的手段?”其他四宝齐声痛骂,骆明绮冷笑道:“骂得痛快啊?哼,你们也给我一起哭。”四宝心头一紧,慌忙咬紧牙关。骆明绮冷笑道:“老身这次不用下药,仍旧叫你们哭得死去活来。”胡老一心中虽有畏惧,嘴上兀自道:“老子岂是胡老十那等脓包?哭一声的,便不算好汉!”其他三宝齐声道:“胡老一说得极是,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四人正自得意,不防心底里一阵悲从中来,鼻儿酸酸,眼儿涩涩,颇有放声一哭之势,四人均是大惊,拼命隐忍,但那股伤心劲儿仿佛早早渗进骨髓,此时止不住地涌将上来。不一阵功夫,四人眼鼻泛红,尽都抽泣起来。
  众人见此情形,既感好笑,又觉好奇,花晓霜也诧然不解,问道:“婆婆,他们没服‘肝肠寸断散 ’,为何也会哭呢?’’骆明绮得意道:“乖女,按理说,这五个人对婆婆无礼,罪该万死。只不过,他们身上有一桩奇处,叫婆婆舍不得杀他们?”胡老千一把鼻涕一把泪,叫道:“老虔婆,你舍不得杀老子……呜呜……莫非你七老八十,还要招女婿上门……呜呜呜……”其他四宝听他一说,俱都害怕起来,胡老一急道: “诸位兄弟,中条五宝清白一世,万不能坏在老虔婆手里,咱们须得咬舌自尽,以保清白。”骆明绮怒不可遏,她年纪虽大,却是守身如玉,几曾受过此等羞辱,只怕这五个混蛋越说越不堪,脚出连环,将五人踢得满地乱滚,方拍手道:“乖女,你且猜猜,婆婆为何不杀这五个臭厮?”
  花晓霜蹙眉沉思片刻,灵机一动,脱口道:“莫非他们是五胞胎?”骆明绮眉开眼笑,捏了她脸蛋一把,笑道:“算你聪明,你师叔远不及你,他就猜不出来!”常宁闻言干笑一声,瞧着花晓霜,眼里大有嫉恨。却听骆明绮续道:“这一胎五人,能够成活,自古少有,婆婆一眼瞧出来,就从贺陀罗手底救了他们性命,用来试毒?”花晓霜一愣,道:“试毒?”骆明绮得意道:“你瞧见了么?他们一母同胞,相依成孕,彼此之间,有着极强感应,一人受苦,其他四人必然感知。我给这一个吃了‘肝肠寸断丸’,其他四人必也随之痛哭。”
  花晓霜摇头道:“如此试毒,于医道毫无裨益,莫如给他们一粒‘笑忘丹’,解了痛苦才好。”“笑忘丹”也是毒药,能令人大笑至死,但也能解 “肝肠寸断散”之毒。骆明绮听她一说,更觉欢喜,忙道:“乖女,你将《神农典》读完了么?”花晓霜点头道:“还有许多不明处,尚须婆婆指点。”骆明绮得了传人,喜乐不尽,搓手笑道:“那么,那狐狸精可曾被你毒死?”花晓霜连忙摇头,骆明绮却也不以为意,道:“你不用着急,婆婆此番出山,必然为你出气,那臭小子若对你不好,婆婆将他一并做了。”花晓霜心头剧跳:“那怎么成,嗯,我须得好好劝劝婆婆,让她害了柳姊姊,可是大大的罪孽。”
  忽听常宁不悦道:“师叔,你怎能将宝典传与一个女子?”骆明绮怒道:“放你娘的屁,怎么不能,师叔我也是女子,手段不比你师父差。哼,我不但要传她《神农典》,还要将别的本事一并传她,让她压倒先贤,成为一代医学宗师,哼哼,气死那些沽名钓誉的臭男人。”常宁神色微变,继而拱手笑道:“师叔衣钵得传,可喜可贺。”骆明绮瞥他一眼,微笑道:“你嘴儿再甜些,哄得师叔我开心,或许再传你两样本事。”常宁笑道:“还望师叔成全。”骆明绮笑道: “好说好说。嗯,乖女,咱们再来说这五个混蛋,老身欲拿这些家伙一试五行散的毒性?”
  花晓霜奇道:“怎么试?”骆明绮道:“老身将蚩尤树的根、花、枝、叶、果五种奇毒,分别给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势必各受毒药之苦,但一人受苦,久而久之,其他四人也能感知同等痛苦,如此一来,我用一分量的五行散,便能收到五分量的五行散之效。”她顿了一顿,续道:“不止如此五行散药性霸烈,药量超过五分,常人无法经受,必然送命,若我将根、枝、花、果、叶五大奇毒加至五分量,分别给他五人服下,他五人彼此感知,必然经受二十五分五行散造就的痛苦。”
  花晓霜惊道:“那岂非不活啦?”骆明绮道:“或许他们情形特别,未必就死。再说他们口出不逊,死了也是活该。”她从腰间掏出五个瓷瓶,眼里透出热切光芒,花晓霜心头一悸:“婆婆钻研药学,已然人魔了!”正要设法阻止,忽听胡老百叫道:“萧大爷救命……呜呜……救命……”原来中条五宝早已辨出萧千绝,故才有恃无恐,大呼小叫,但萧千绝既不出声,他们也不敢出言相认。谁料情势危急,萧千绝仍是不理不睬,胡老百哭得昏头,忍不住出言求救。
  众人顺他目光瞧去,贺陀罗脸色微变,道:“敢情萧兄大驾早临,洒家竟未知觉,失敬得紧。”萧千绝头也不回,冷然道:“萧某今日心情大坏,懒得与你计较,留下这五个混蛋,给我滚得远远去吧!”贺陀罗眼珠一转,笑道:“拣日不如撞日,相逢不如偶遇,今时此地,咱们不妨做个了断。”
  萧千绝冷哼一声,起身道:“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夫若不出手超度,岂非不仁。”贺陀罗面露诡笑,凝立不动。却听胡老十道:“萧大爷,其他人都可杀了,那个小女娃娃给咱们求过情,须得饶她一命。”萧千绝眼中一寒,怒道:“你还有脸说?五个废物,尽给老夫丢脸……”话未说完,他眉间忽地掠过一丝诧色,身形一晃,忽地欺向骆明绮,贺陀罗横身挡住,二人凌空一交,萧千绝踉跄后退,苍白的脸上腾起一抹血红。中条五宝齐声惊呼:“萧大爷。”胡老一怒视骆明绮,啐道:“老虔婆用毒偷袭,好不要脸。”
  骆明绮冷笑道:“那又如何?萧老怪,你号称黑水滔滔,荡尽天下,事到临头,却敌不过老身一根指头,嘿,五行散的滋味如何?方今天下无敌者,当是我骆明绮才对。”她一举制住当世绝顶高手,得意洋洋,纵声大笑。萧千绝五脏奇痛难忍,心中大为懊恼,他早先将心神系在贺陀罗身上,怎料骆明绮全不顾武林规矩,暗中下毒,若然有备,骆明绮岂有出手机会。
  贺陀罗深知这等良机千载难逢。长笑一声,挥拳扑上。萧千绝原本胜他一筹,但此刻分心逼毒,大打折扣,十招不到,便着贺陀罗掌风扫中,口角溢出缕缕血丝。骆明绮冷笑道:“贺陀罗,别将他打死了,他中了五行散,还能与你交手,内力当真深不可测,留给老身试毒才好。”贺陀罗笑道:“悉听尊命。” 出招略缓,立意生擒萧千绝。
  花晓霜见此情形,只觉两方均非好人,相助哪边也不妥当,但若任凭骆明绮拿人试毒,却又大违医者良心,只恨自己武功低微,口齿笨拙,自保犹自不足,更遑论挫锐解纷了。正自焦急,忽听有人大叫道:“晓霜,晓霜,是你吗?”花晓霜回头一望,只见花生背着赵呙,向这方飞掠而来。霎时间,他掠上山坡,在花晓霜身前咫尺停住,脸上挂满惊喜。
  花晓霜不禁眉眼一红,叹道:“花生,你怎么来啦?”花生喜道:“真是你吗?俺不是做梦?” 赵呙伸出小拳头敲了花生脑袋一记,花生奇道: “小娃娃,你干么打俺?”赵呙哼道:“你知道我打你,那便不是做梦了。”花生愣了愣,摸头笑道:“不是做梦,哈哈,不是做梦。晓霜,他们都说你死了,俺偏偏不信,找了你好几天,都快急死啦,小娃娃说你或许在这里,俺就一路寻来啦。”他手舞足蹈,端地欣喜欲狂。花晓霜心中感动,不由含泪而笑。
  花生欢喜一阵,目光投向斗场上,见萧千绝立在当地,东摇西晃,仿佛风中之荷,贺陀罗绕他东奔西走,觅机伤敌,奈何萧千绝武功委实惊人,虽中剧毒,仍是少有破绽,贺陀罗急切间无法得手,足下越奔越快,双掌如风递出。二人四掌相交,声音密如爆豆。萧千绝每接一掌,足下便陷落数分,片时间,双足已陷落近尺。贺陀罗恍然有悟,笑赞道:“好个立地生根。”原来萧千绝抵挡不住,便以落地生根之法,将贺陀罗的掌力导入脚下,此时被贺陀罗瞧破,不由暗暗叫苦。
  花生不识萧千绝,却识得贺陀罗,心道:“这厮是大大的坏人。老先生头发都白了,还被他欺负,端地叫人生气。”忖到这里,也不说话,冲上去便是两拳。
  贺陀罗正凝神蓄势,欲效雷霆一击,不防花生忽来架梁,只好转身格挡。萧千绝全凭一股意志支撑,得花生相助,心神骤分,毒力直冲上来,顿时坐倒在地。但他余威犹在,常宁等人虽从旁凯觎,却无人胆敢上前。
  贺陀罗与花生相斗数次,知他虚实,拆了数招,内劲忽缩,花生受他气机牵引,一拳捣人,贺陀罗闪身避过,扣住花生脉门。花生半身酸麻,急欲挣扎,贺陀罗忽地右手探出,一把锁住他咽喉,目透凶光,厉声道:“小秃驴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花生将大金刚神力运足,也敌不住贺陀罗的手劲,面红耳赤,呼吸渐粗。花晓霜急道:“婆婆,请你好心救救他!”骆明绮瞅她一眼,撇嘴道:“我不救。”花晓霜一愣,道:“为什么?”骆明绮小眼一瞪,顿足斥道:“你这女娃儿真不晓事,便是臭小子对你不好,你也不必找个和尚来抵数。”花晓霜哭笑不得,道:“婆婆你误会了,他与我只是朋友。”骆明绮面色稍缓,道:“当真么?”花晓霜连连点头。骆明绮这才哼了一声,叫道:“贺陀罗,你放了他吧。”贺陀罗对她甚是忌惮,手劲略松,将花生搁下,花生捂着脖子呼呼喘气。贺陀罗冷笑道:“瞧毒罗刹面子,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害我儿丢了一条腿,我也要废你一手一足。”
  花晓霜惊道:“丢了一手一足,那还怎么生活。”骆明绮面色一沉,道:“贺陀罗,我叫你放人便放,哪来这么多废话?”贺陀罗双眉陡扬,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嘿笑道:“毒罗刹,我再三容让,你就不能给些脸面么?”骆明绮眉头蹙起。常宁赔笑道:“师叔,常言说得好: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别人家的恩怨,咱们还是少管为妙。”骆明绮微一点头,未及说话,便听花晓霜冷冷道:“好个以直报怨,你害死我师父,算不算怨仇?若要以直报怨,我该不该向你报仇?” 她跨上一步,目中透出愤怒之色。
  常宁笑容一僵,瞧得骆明绮面有异色,忙道:“小丫头你说什么?我哪里害死那个臭胖子了?”花晓霜逼视常宁道:“你没杀师父,他却因你而死,倘若有人弄瞎你的眼睛,刺穿你的双耳,再砍掉你的右手,你还肯活不肯活?”常宁心中咯噔一下,眼见骆明绮目有怒意,将袖狠狠一拂,断喝道:“小丫头,你信口雌黄,污辱长辈?师叔,你信她还是信我。”
  骆明绮打量他片刻,忽地摇头道:“我信女娃儿。”常宁一愣,骆明绮目光炯炯,射在他脸上,缓缓道:“老身知道,你一向妒忌常青,当年你乱了他的三焦,害他终身,别人不知,师叔我还不知么?”常宁顿时面如死灰,骆明绮瞧着他,叹了一口气道:“我当你小时糊涂,年纪长些,或许悔悟,唉,如此看来,师叔我想错了。”
  常宁深知骆明绮性子乖戾,行事只在好恶之间,手指一动,自己势必生不如死,直惊得牙关得得直响,扑通跪倒,颤声道:“师叔,宁儿一时糊涂,现今想来,好生后悔。”骆明绮听他自称宁儿,蓦地思起往事,心头没得一软,幽幽叹道:“你是师兄的亲生儿子,常青却是孤儿。你母亲随人私奔,你爹心中有气,对你管教疏慢,却对常青十分钟爱,难怪你会恨他,唉,弄到这个田地,师叔很是痛心。”常宁脸如土色,将头磕得砰砰直响,连道:“师叔饶命,师叔饶命。”脸上涕泪交流,哭得无法收拾。
  骆明绮心中矛盾之极,她单恋师兄“妙手佛心”,而“妙手佛心”却只得常宁这个儿子,若是杀了,师兄必然绝后,倘若不杀,吴常青九泉之下,也难安心。她心念百转,对师兄之情终究占了上风,按捺住杀机,长长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搀常宁,忽觉一阵眩晕,不由惊怒异常,厉喝道:“孽畜,你对我用毒?”常宁身子一缩,早巳着地滚出。
  骆明绮与毒为伍,体质异乎常人,中毒之余,仍能动弹,手指一挥,欲施反击,不料背后风响,无俦巨力落到背心,竟已着了贺陀罗一记重手。贺陀罗怕她下毒反噬,这一掌蓄势而发,无坚不摧,骆明绮跌出三丈之遥,口中鲜血如泉涌出。
  花晓霜惊叫一声,扑上前去,只见骆明绮筋骨尽碎,痉挛数下,便已气绝,一双小眼兀自瞪得老大。花晓霜想起骆明绮为人虽然乖戾,却对自己好得出奇,刹那间,泪水一点一滴落在骆明绮脸上。哭了片刻,她猛地伸袖拭去泪水,伸手合上骆明绮的双眼。
  贺陀罗与常宁虽联手击毙骆明绮,但惧她临死反击,设下恶毒陷阱,故而不敢近前。此时见状,方才确信骆明绮已死。常宁忽地跳出,自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抢前向晓霜刺到。花晓霜听到风声,侧身避开,常宁收势不及,刺中骆明绮尸身,抬脚踢开,神色狰狞,厉声道:“小娘皮,将《神农典》交出来。”贺陀罗还醒过来: “是了,这厮倘若学会用毒的本事,洒家岂非也要为他所制?”慌忙纵身跳出,欲抢《神农典》。常宁此时心中焦躁,一匕刺向晓霜心口。花晓霜转身相让,脚下忽地一绊,倒在骆明绮尸身上,触手处摸到一个瓷瓶,眼瞧得常宁一脸狞笑,挥匕扑至,不及多想,顺手将那瓷瓶急掷而出,常宁一掌挥出,将瓷瓶打得粉碎,内中药粉飞散,扑在他脸上,只见常宁身子一颤,啊哟一声,丢开匕首,双手捂面,扑通跪在地上。此时贺陀罗刚使“虚空动”赶到,见此情形,忙不迭又跳开老远。只见常宁嘶声惨嚎,浑身抽搐不已,眼耳口鼻纷纷进开,流出道道血水,身上肌肤寸裂,流出黑色血浆来。
  花晓霜惊诧不已,细瞧瓷瓶碎片,只见其中杂着一张发黄标签,字迹细若蚊足:“二十五分五行散”。花晓霜一愣,只听常宁口齿含混,嘶声叫道:“啊哟……乖师侄……救我……乖师侄……不……好姑娘……姑奶奶,女祖宗,救我,救我……”花晓霜摇头叹道:“这是二十五分的五行散,无药可救,我……我也没法子。”她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常宁痛苦难熬,听得此话,绝望之余,怒恨交进,咬牙骂道:“臭婊子,小娘皮,啊哟……老子将你……啊哟……把你……啊哟……臭婊子,女人都是臭婊子,我妈是婊子……啊哟…… 妈……救我,救我……啊哟……”哀嚎声凄厉万分,足足持续一盏茶的功夫,常宁声气渐弱,四肢胸腹尽皆溃烂,连皮带骨化作一滩黑水,渗入泥里。
  众人瞧得心惊胆寒。贺陀罗眼珠一转,抢到花生身前,正要一掌拍落,以绝后患,忽听花晓霜道:“贺陀罗,你还要活不要?”贺陀罗听她口气迥异平时,微微一怔,冷笑道:“此话怎讲?”花晓霜淡淡地道:“你方才不知觉间,中了我的‘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大悲散’,你胆敢碰花生半根汗毛,便只得半个时辰寿命。”
  贺陀罗只觉一股寒气直冲头顶,目不转睛盯着晓霜,手掌却停在花生头上。哈里斯冷眼旁观,忽道:“宗师,我瞧这小娘皮是在诓你。”贺陀罗两眼一瞪,怒道: “你懂个屁!”哈里斯退到一旁,嘿然不语。贺陀罗见花晓霜神色淡定,毫无怯色,不觉想起这少女已得毒罗刹真传。骆明绮方才以无形无象之毒制住萧千绝,乃是他亲眼所见,再想自己方才为常宁惨象所慑,确有片刻失神,花晓霜若要趁机暗算,并非没有可趁之机。贺陀罗生平最是贪生惧死,越想越惊,心头不禁擂起鼓来,干笑道:“女大夫,你好会骗人啊?”
  花晓霜淡然道:“你若不信,不妨试一试,你先杀了花生,再给他抵命!”贺陀罗心下大怒:“此等生死大事,岂有试一试的道理。”他见花晓霜把握十足,不觉又信几分,发起急来:“那毒药号称天残地灭,摧心断肠,发作起来,必定十分厉害,只怕较之常宁所中之毒也不遑多让。”他不知“五行散”乃是天下第一的毒药,只一想到常宁死前惨状,便觉心头发毛,不由得将手掌白花生头上撤了下来。忽听哈里斯冷笑道:“宗师,你何不运功瞧瞧,可有异状。”一语惊醒??中人,贺陀罗连忙运气一查,并无不适,不禁释然,顿时眼露凶光道:“女大夫,你还真会骗人。”
  花晓霜不退反进,跨上一步,道:“这毒药与众不同,寻常运气岂能探出,你若不怕,不妨将中脉真气正行两次,逆运两次。”贺陀罗将信将疑,运气一试,忽觉丹田一阵刺痛,额上冷汗直冒。惊恐之余,狠狠瞪了哈里斯一眼,暗骂道:“臭小子,洒家一念之差,几乎被你断送了性命。”再瞧晓霜,只见她眉间微蹙,面色木然,颇有几分冷俏之色,贺陀罗却越瞧越是心寒,眼珠一转,笑道:“女大夫,算你厉害,你说,该当如何?”花晓霜道:“你放了花生,我给你解药。”
  贺陀罗凝思片刻,终归性命要紧,慨然道:“好,洒家且信你一次。”拍开花生穴道,抛了过来,心中暗暗立誓:“拿到解药,洒家不叫你两个小杂种生不如死,誓不为人。”花生退到晓霜身边,摸着脖子呼呼喘气,花晓霜扶着他肩,身子陡然一晃。花生赶忙扶住她道:“晓霜,你怎么啦?”花晓霜脸色苍白,低声道:“你别说话,扶着我便是。”贺陀罗不耐道:“女大夫,不要拖延,快给洒家解药。”
  花晓霜长长吐了一口气,歉然道:“贺先生,其实你并未中毒,我为救花生,只好骗你一骗,当真对不住!”她生平从未用过如此诈术,这般力持镇定,几乎耗尽所有心力,事情一过,只觉冷汗淋漓,双腿阵阵发抖,若非花生扶着,早已软倒。贺陀罗一愣,哪里肯信,怒道:“岂有此理,你要赖么?洒家方才行功,气海分明有异。”花晓霜道:“真气忽正忽逆,若无消解之法,必会伤及丹田,此乃内功根本之理。你两正两逆,气海当然会刺痛不已。”
  贺陀罗恍然大悟,继而气急败坏:“洒家鬼迷心窍,竟着了这小丫头的道儿!”一时面皮泛青,瞪着晓霜,杀机流露。花生见势不对,一步抢上。贺陀罗冷笑道:“小秃驴滚开些,苦头没吃尽么?”花生一呆,想到自己打他不过,心中大急,低眉撇嘴,几乎便要哭出来。
  忽听萧千绝冷声道:“小丫头当真愚不可及,方才贺臭蛇要解药,你给他便是,五行散也好,断肠散也行,给了再说其他。”贺陀罗微一冷笑,心道: “被这两个小家伙缠住,却忘了这个大敌。”回过头来,却见萧千绝缓缓站了起来,但脸上气色灰败,显然余毒未清,当下心中一定,笑道:“萧兄当真硬朗,怎地,还要架梁么?”萧千绝道:“老夫与他们无亲无故,架梁作甚,只是瞧不过去。小丫头太过蠢笨,倘若她将剧毒当做解药给你服下,只怕天底下再无贺陀罗这号人物了。” 贺陀罗笑道:“说得是,小丫头确是笨了些,只不过,她会给毒药,洒家就不会拿人试药么?”说着目光扫向众人,众人均觉头皮发炸,心头狂跳。
  萧千绝冷笑道:“你这厮拉人垫背,算什么能耐。”贺陀罗道:“好说好说,洒家这次不须帮手,再领教萧兄的高招。”他笃定萧千绝奇毒未解,故而放出此言。中条五宝大感不忿,纷纷叫骂。萧千绝冷冷一笑,道:“何必老夫动手。”向花生一招手,道,“小和尚,你过来。”花生望了晓霜一眼,花晓霜见萧千绝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花生这才走到萧千绝近前。
  贺陀罗道:“要联手么?好得很,洒家一并接下就是。”萧千绝摇头道:“论及食言而肥,老夫大不及你,说不动手,便不动手。贺陀罗,你信不信,我就地指点小和尚两招,便能叫你栽个筋斗。”贺陀罗脸色一沉,嘿道:“萧老怪,你瞧不起人?”萧千绝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你怕了么?”事关武林身份,江湖地位,不容贺陀罗退缩,随口便道:“好,指点便指点,萧老怪,你要多少时辰?”萧千绝道:“不必许久,老夫迫不及待,想瞧瞧你贺臭蛇大败亏输的熊样,半个时辰,尽也够了。”贺陀罗怒极反笑,拍手道:“好啊,妙极,洒家却要瞧你有何手段,叫小和尚胜我。”萧千绝冷冷一笑,又向赵呙招手道:“小娃儿,你也过来。”赵呙依言过去。萧千绝俯腰拈了两枚粘土,捏成小丸,低低咳嗽一声,缓缓道:“你俩用这泥丸,来打弹丸耍子。” 花生摸着光头,好生奇怪,但他性子随便,无可无不可,萧千绝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照做。贺陀罗冷眼旁观,忖道:“真是儿戏,老怪物到底弄个什么玄虚。”
  萧千绝在地上一左一右,掘了两个小孔,相距丈余,说道:“左边是和尚,右边是小娃儿,谁将泥丸打人对方孔中,便算赢了。”他对赵呙道: “小娃儿,你先来。”赵呙孩童心性,一涉玩耍之事,精神大振,瞄了一瞄,屈指轻轻一推,将花生的泥丸碰得靠近孔洞。轮到花生,他饶有童心,也觉有趣,当下屈指一弹,哪知指劲太过惊人,泥丸笔直射出,与赵呙的泥丸一撞,自家泥丸没破,赵呙的泥丸却被击得粉碎。
  花生歉然道:“小娃娃,对不住。”萧千绝重又捏了一个泥丸,花生再试,这遭却将自家泥丸弹破,赵呙嘻嘻直笑。花生大窘,道:“不算,不算。”又捏一个泥丸,一指弹出,哪知两个泥丸一撞,竟然粘在一处,花生环眼圆瞪,噘嘴望着泥丸,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萧千绝轻咳一声,道:“小和尚,你这劲使得太直了。”伸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圆弧,说道:“打这泥丸,不宜走弓弦路,劲力太直太快,易发难收。你要学着走弓背路,迂回射出,快中带慢。嗯,你顺着这条线弹着试试。”花生似懂非懂,如言一试,泥丸顺着萧千绝所画弧线射出,擦中赵呙的泥丸,这一回,赵呙的泥丸没破,却被带得飞出两丈,滴溜溜疾转。
  花生一挠头,喜道:“俺明白啦。”又捏了一个泥丸打出,这一次泥丸所行弧线越发弯曲,一碰之下,赵呙的泥丸被激得原地疾旋,须臾间散作一堆。花生张着大嘴,愣在当场。萧千绝冷笑道:“大金刚神力至大至刚,世间武功无一能及,但刚极易折,少有屈曲之妙。九如和尚参透禅机,万法不拘,自有变通之法,你修为不够,劲力易发难收,无以发挥这门功夫的威力。不过,你既然明白屈曲之道,也算不错。内劲若能直中有曲,快中有慢,便不易被人瞧破了。”贺陀罗面色阴沉,忖道:“老怪物说得天花乱坠,小和尚听得懂么?”
  萧千绝顿了一顿,又道:“时候无多,小和尚,我再传你收敛之法。”花生奇道:“什么叫收敛之法?”萧千绝道:“大金刚神力一旦出手,应无所往,威力奇大,若对手高明,卖出破绽,诱你人彀,你一招使尽气力,打他不着,对手必生凌厉反击,故而但凡出手,使一两分力,须得留八九分劲,不中对手身体,绝不轻易吐实。”他侃侃而谈,说得都是极精妙的拳理,听得花生连连挠头。萧千绝知他不甚明白,便道:“好吧,你再与小娃儿打弹子,且想一想,如何既不打破他的泥丸,又将泥丸送入孔里。”
  花生只得与赵呙继续打弹,泥丸松软,赵呙年幼力弱,恰好能将泥丸弹出,又不会弄破,花生力大无穷,每每用力过猛,泥丸要么破碎,要么彼此粘住。萧千绝从旁瞧着,不时出语指点用劲之法。黑水内功以变化见长,花生劲力强绝,偏是不知变通,故而萧千绝瞧他与贺陀罗动手,便知他败在何处,此时他身中“五行散”之毒,无力再战,深知唯有花生堪与贺陀罗相敌,无奈之余,只好破除门户之见,指点花生用劲之法,虽是只言片语,却处处直指花生缺失。得这大宗师指点,花生渐渐摸透用力轻重之妙,缓急之巧,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将赵呙的泥丸打人洞孔,泥丸却丝毫无损。.萧千绝颔首道:“也罢,小和尚,你用上这些道理,再与贺臭蛇斗一斗。”
  花生心中七上八下,殊无把握,但知这一战难免,只得挠挠光头,依言站起。贺陀罗早已不耐,更不打话,右拳摆了个小圈,嗖地击向花生面门,正是“破坏神之蛇”的精妙招数。花生挥拳迎上,拳到半途,忽地极快圈转,扑地一声,劈中贺陀罗小臂,贺陀罗手臂酸麻,拳势偏出。萧千绝点头道:“直中见曲,这招使得不坏。”花生一招得手,信心大增,双拳连绵递出,忽直忽曲,忽快忽慢,忽正忽斜,拳法飘忽,无以捉摸。
  斗了十余招,两人双掌相交,贺陀罗故技重施,劲力将吐未吐,忽如毒蛇回洞,陡然内缩,想诱使花生一拳打空,趁隙反击,哪知花生劲力也随之一缓,凝而不散,若有无穷后劲。贺陀罗心头一惊,内力急送,花生内劲又缩,贺陀罗一拳打空,就在他旧劲方尽、新劲未生的当儿,花生拳劲暴吐,贺陀罗顿觉胸口一热,蹭蹭蹭连退两步,面露震骇之色。萧千绝冷笑声: “贺臭蛇,这一拳滋味若何?”贺陀罗羞怒交加,轻敌之心尽敛,吸一口气,纵身抢上,拳风纵横,声势骇人。但花生得萧千绝指点,俨然身兼正邪之长,拳法于至大至刚之外变生奇突,无形中大合禅门机用,出拳随圆就方,变化无穷,贺陀罗欲要再使诡招败敌,殊为不易。
  拆了约莫百十招,贺陀罗究竟功夫老辣,连使狠招,再将花生拳势压住,忽叫一声:“中。”劈手一爪,抓破花生衲衣,在他胸口留下五道血痕,若非花生退得迅疾,难逃开膛破肚之祸。
  萧千绝眉头大皱:“小和尚到底年幼识浅,机变未足,不比贺臭蛇身经百战,如此下去,势必要输。”此时临阵交锋,瞬息千变,萧千绝纵欲指点一二,也不可能,只瞧得花生连连后退,情知大势已去,不由暗暗叹息:“小和尚一败,老夫立时自断心脉,绝不受辱于小人。”正当心灰意懒,忽听花晓霜扬声叫道:“花生,攻他‘云门’。”花生素来最听晓霜的话,不及多想,左拳化开贺陀罗的杀手,右手二指一并一搅,若夜叉探海般点向贺陀罗“云门”要穴。尚未刺到,贺陀罗脸上忽地露出古怪神色,身子一躬,倏地退后三尺,左足斗起,利若长枪,刺向花生下盘。花晓霜又道:“攻‘中脘’。”花生忖道:“‘中脘’穴在他胸口,若要强攻,岂不挨他一脚踹着。”但他不愿违拗晓霜之言,不顾对方腿势,涌身扑上,拳风忽凝,击向贺陀罗‘中脘’穴。哪知贺陀罗脚到半途,忙不迭迭收了回去,向后脱出丈余,避开花生的拳风。如此一来,不仅花生奇怪,连萧千绝也啧啧称奇,觑眼瞧向晓霜,好生不解:“这女娃儿怎变得恁地高明?莫非老夫瞧不出的地方,她也能瞧出来?”
  花晓霜蛾眉微蹙,瞧着贺陀罗举止,双手掐指,似在推算,檀口中却急如珠炮,不断报出穴名,花生依言出手,无往不利,迫得贺陀罗缚手缚脚,连连后退,心中惊怒莫名:“这小娘皮怎地瞧出我的罩门?”原来,他少时武功未成之时,好色滥淫,以至于损及真元,在内力运转中生出了一个极大罩眼,结果前来中原扬威,先后惨败给萧千绝与九如。贺陀罗逃回西域,痛定思痛,戒色戒淫,发愤练功,竭力弥补罩眼,虽然略有小成,但恢复如初,终有不能。贺陀罗人虽不堪,武学上却天分奇高,苦思良久,竟被他想出一法,将这罩眼练得循三脉七轮运行,即便为高手瞧破,罩眼也能循脉而走,稍纵即逝,叫人无从把握。
  殊不料他命乖运赛,此来中原,偏偏遇上花晓霜。花晓霜身兼《青杏卷》、《神农典》、《紫府元宗》三家之长,融会贯通,于医道一脉,已堪称旷古凌今,天下一人。她目光锐利,但凡人有隐疾,观色望气,一瞧便知。世上内功,起初都为强身健体所创,无不依循脉理,自也逃不过花晓霜的神眼。她见贺陀罗举动,便知他内功大有缺陷,但那罩眼循脉而走,变化难测,花晓霜本也难以瞧出。然而当日在海上孤舟之中,贺陀罗为求长生之道,曾与她议论过天竺医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花晓霜痴迷医道,但有所闻,无不铭记于心,事后加以钻研,尽皆融人中土医学。此时瞧得花生落了下风,情急之间,凭借胸中所学,算出贺陀罗罩眼运行途径,冒险一试,果然一举奏功。
  贺陀罗处处受制,恼怒已极,猝然疾喝,掣出般若锋来,萧千绝讥讽道:“贺臭蛇了不起,徒手不成,便操家伙了。” 贺陀罗充耳不闻,他兵刃在手,气焰陡增。但花晓霜此时对他气脉运行已然了如指掌,一眼不瞧,也能将穴道随口说出。花生听得烂熟,出手更加迅猛,花晓霜一字方吐,拳头离那穴道便已不及寸许。贺陀罗虽有般若锋之利,也是左右遮拦,难挽颓势。
  花生一路拳法使得顺畅,端地气势如虹,只攻不守,将大金刚神力的妙处使得淋漓尽致。二人翻翻滚滚,拆了百招,忽听花生一声大喝,一拳击中贺陀罗“璇玑穴”,劲力猝发,贺陀罗身子一震,出手略缓,又听花晓霜道: “极泉。”话才出口,花生第二拳已击中极泉穴。贺陀罗倒退五尺,口角渗出血丝,花生猱身纵出,双拳连珠炮发,前后三拳,拳拳着肉,贺陀罗惨哼一声,身子抛出数丈,连转两转,重重跌坐在地,鼻口之间血如泉涌。
  花生见状,一时愣住,不知是否还要追击。却听花晓霜叹道:“花生,罢了,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已胜了,便放他去吧。”此言正合花生心意,当即对贺陀罗唱个喏道:“老先生,你不逼俺,俺也不会打你。今后你走路,俺过桥,咱们各走一边,两不相瞧。”把袖一甩,转回晓霜身旁。花晓霜莞尔道:“花生,你这话说得很好。”花生得她夸奖,比胜了贺陀罗还要欢喜,摸着光头,咧着嘴呵呵直笑。
  萧千绝皱眉道:“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行事须得斩草除根,这回放过贺臭蛇,来日后患无穷。”花晓霜叹道:“他经脉断了三处,已成废人,想要为恶,也有不能了。”转身对哈里斯道,“你带他走吧,望你父子日后一心从善,否则冥冥之中,自有天谴。”她神色淡定,语气从容,但此时说出,却是具足威严。哈里斯噤若寒蝉,扶起贺陀罗,一瘸一拐,匆匆去了。
  花晓霜询问五个小厮,方知均是好人家出身,被骆明绮抓来使唤,便将五人打发去了。再瞧中条五宝,却见五人已哭得有气无力,不由叹了口气,从骆明绮衣袖中寻着“笑忘丹”,给五人服下,把脉一瞧,但觉五人体内尚有四种奇毒盘踞,心知定为骆明绮试毒所致,当下也随手解去。而后取出“五行散”的解药,走到萧千绝身前,说道:“萧老先生,只盼你从今往后,再别与萧哥哥为难。”萧千绝冷哼道: “你若是市恩,这解药老夫不吃也罢。”花晓霜略一默然,将解药搁在石上,道:“你再与萧哥哥交手,休怪我出言帮他。”
  萧千绝冷笑道:“这才像话,要帮便帮,老夫才不放在心上。”抓起解药服下,长身而起,对中条五宝说道:“走吧。”五人挣扎起来,随他身后,慢慢去了。花晓霜与花生掘了一个坑,将骆明绮葬下,拜了三拜,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山冈上又复冷清,柴扉随风而动,嘎吱作响。她望着小屋,忽地隐约觉得,梁萧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今生今世,再也见不了他,瞧不见他的眼神,听不见他说笑,吃不上他做的饭菜,穿不上他缝补的衣衫……想着想着,不觉泪水潸然。花生莫名其妙,搓着手,在她身边团团乱转,嘴里只道:“晓霜,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赵呙踢他一脚,骂道:“笨光头,阿姨想叔叔啦。”说着也觉伤心,小嘴一撇,大哭起来。
  花晓霜伸袖抹泪,拍着赵呙的头,抚慰一番,对花生道:“花生你别在意,我心中不大快活,哭一会儿便好。”想了一想,又道,“花生,我曾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要四方行医,化解萧哥哥的罪愆,唉,此事原本与你无干,你带着赵呙,去寻你师父去吧。”花生顿足道:“怎么与无干?你一个人行医,好孤单呢!你去哪里,俺也去哪里。”赵呙也落泪道:“霜阿姨,你不要呙儿了么?”花晓霜愣了一下,叹了口气,默默向岗下走去,不知为何,此时间,她的心中再无惊惶,也没了疑惑,静如沉渊,自信超然。屡屡的劫难,终究叫这身罹绝症的弱女子坚强起来,就这么挟着一身独步古今的医术,怀一颗悲天悯人之心,娉娉袅袅,走向茫茫江湖。
  花生怔征瞧着晓霜背影,忽觉有些陌生,只到赵呙催促,方才将他背起,嚷道:“晓霜,等等俺,晓霜,等等俺。”甩开大袖,一颠一颠,随后奔去。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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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道卷            
第三章 大哉昆仑

  这边马王离群,马群顿生溃乱。众人趁机捕捉,奈何追逐已久,人倦马乏,野马性子又极为剽悍,堵截数次,渐自拦截不住。眼瞧着马群又要溃围而出,忽见东北方一团红光冉冉飘来。
  梁萧乘马赶至,一拍马颈,红马纵蹄嘶鸣,野马群轰然奔回,在它前方聚成一团。众骑士围将上来,梁萧用突厥语叫道:“马王在此,不必用强。”众骑士见他骑乘红马,个个面露惊容,哄然叫道:“阿忽伦尔,阿忽伦尔……”梁萧不解其意,也不欲多问,向那少女朗声叫道:“你们回哪里去?”少女双颊泪珠未干,听他一问,不禁破涕为笑,遥指西边道:“去那里。”梁萧轻提马鬃,红马会意,忽喇喇向西驰去,野马自是以它马首是瞻,一时万马奔腾,复又向西驰去,众骑手喜不自胜,纷纷尾随。
  行了约莫百里,人马皆乏,一名骑手赶上来,请求休憩,梁萧勒马停住。不一阵,数十骑拥上来,骑士纷纷下马,为首是名老者,着一袭描金短衫,头顶阔大皮帽,额宽鼻挺,身躯高大。左边是那紫衫少女,右旁是一个唇有短髭的英俊青年,背挺如枪,双目平视前方,神态据傲。
  老者微一欠身,用突厥语说道:“我是这里的族长欧伦依。年轻人,你说突厥话,是突厥人吗?”梁萧道:“我不是突厥人,你们呢?是突厥人吗?” 短髭青年面露不屑,冷冷道:“我们是精绝人!”梁萧奇道:“精绝人?没听说过?这又是什么地方?”那青年听得甚不入耳,哼了一声。欧伦依微笑道:“这里毗邻西昆仑,说起来,精绝故国破灭很久了,我们在昆仑山下已经流浪了四百多年。年轻人,你从哪里来?蒙古还是汉地呢?”他见多识广,自梁萧容貌举止上,大致猜出了他的来历。
  梁萧寻思道:“无论蒙古汉人,只怕都不会拿我当族人,天下虽大,却无我立锥之地了!”当下叹道,“我一介浪人,无国也无家。”欧伦依见他不肯相告,只得转过话头道:“那么敢问大名。”梁萧心道:“说出名字,岂非自认出身?”略一沉吟道:“你便叫我西昆仑吧!”
  精绝人不论贤愚,都听出此人言不由衷,原本见他降服马群,心生佩服,均想与他结交,哪知此人遮遮掩掩,来历也不愿吐露半分。精绝人素以诚恳待人,对他好感大消。唯有欧伦依瞧出梁萧似有隐衷,点头笑道:“好,西昆仑,多谢你收服马群,你要什么酬劳,尽管说罢?”
  梁萧摇头道:“我不要酬劳。”听得这话,众人更露出诧异之色。欧伦依哈哈笑道:“那么,如不介意,请你去我们的营地,喝一碗甘甜的美酒,瞧一瞧精绝姑娘的舞姿罢!”梁萧见他言辞恳切,不便推辞,拱手笑道:“听凭吩咐!”众人欢然大笑。欧伦依手指短髭青年道:“这是我侄孙捷苏,精绝人中最骁勇的战士。”捷苏略略点头,算是招呼。
  欧伦依又引介那名紫衫少女道:“这是我孙女……”少女不待他说完,便道:“我叫风怜,精绝人中最美的姑娘。”众人笑成一片,梁萧也不觉莞尔,风怜紧盯着红马,眼中流出敬畏神气,说道:“西昆仑,你能降服阿忽伦尔,很了不起啊!”梁萧皱眉道:“阿忽伦尔?”风怜道:“精绝语中,阿忽伦尔就是浴火流星,也叫火流星。”梁萧由衷赞道:“火流星,好名儿。”风怜轻哼一声,噘嘴道:“先前不失手,驯服它的一定是我才对!”明亮的大眼在火流星身上转来转去,好不羡慕。
  梁萧一拍红马颈脖,笑道:“风怜,既然你喜欢火流星,我就把它让给你!”话一出口,人人失色,风怜如处梦里,未及答话。欧伦依挥手止住她,正色道:“西昆仑,你知晓阿忽伦尔的宝贵,就不会轻易许下诺言。阿忽伦尔是昆仑山下万马之神,不仅脚程第一,而且神力惊人,它所过之处,能带走了所有精壮马匹。你知道么,这些野马,多曾是牧马人驯服的坐骑,人们常说:一匹阿忽伦尔,抵得过昆仑山下所有的马群。”
  梁萧摆手道:“正因宝贵,是以最喜爱它的人,才配与它为伴。何况大丈夫一诺千金,决无收回之理。”火流星得他示意,挨至风怜身旁,伸出鼻孔,闻她秀发,风怜伸手轻抚它的鬃毛,再瞧梁萧一眼,眉眼竟已微微泛红,泫然欲泣,忽地轻声道:“多谢……”不待梁萧答话,早已纵身跨上火流星,一道烟试马去了。众人瞧她红衣红马,飞逝如电,当真是名驹美人,相得益彰,便如草原之上飘起一团烈焰,惊艳之余,齐齐喝起采来。
  梁萧凝望风怜背影,心头浮起另一个乘马的少女影子,胸中一痛,叹了口气,回头望去,忽见捷苏狠狠瞪视自己,眼里大有敌意。梁萧心中恍然,只淡淡一笑,并不理会。
  歇息片刻,精绝人奉上野味美酒,众人正当饥饿,当下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梁萧沉默寡言,众人也不便多问。风怜坐得不远,时时拿眼觑他,一旦梁萧转眼回望,她便垂下螓首,雪白的脖子泛起一抹嫣红,如染胭脂。
  吃饱喝足,众人启程西行,停停走走,行了数日,遥见前方溪谷出现许多雪白帐篷,精绝人望见家园,不禁齐声欢呼。
  早有快马通报,精绝男子乘了马自营地里冲出来,与同胞欢然相拥,这些男子清一色黑发碧眼,剽悍瘦削。妇女们也拥到帐外,多为年少女郎,个个腿长腰细,丰腴白腻。风怜乘火流星驰上去,翻身下马,与女伴拥在广处,唧卿咯咯,说笑不停。
  欧伦依挥鞭遥指,对梁萧笑道:“西昆仑,你瞧,小月亮堕进星子中啦!”梁萧见那些女郎们虽也美丽,但与风怜一比,尽皆失色。众女四面围着她,真如众星捧月一般,一时莞尔,心道:“小妮子自称精绝族最美的姑娘,却也不是胡吹大气。”
  众人拥马入营,却见营中青烟袅袅,每座帐篷都描画着一把小剑,帐前立了一个冶铁大炉,许多兵器黑沉沉的,兀自搁在打铁砧上。只见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上来,躬身道:“族长,恭喜你成功归来。”他目光落在火流星的身上,面露讶色。欧伦依笑道:“全亏西昆仑帮助,咱们的功劳么?连一粒草籽也比不上。”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注在梁萧身上,女人们交头接耳,风怜早已快嘴快舌,说出了来龙去脉。
  梁萧微感窘迫,拱手道:“大家出了许多力,我只是多些运气。”欧伦依笑道:“是啊,从来做得多不如做得巧。孩儿们很辛苦,却少了些运气。”捷苏等一众战士正觉沮丧,听得这话,精神稍振。欧伦依又指着那名中年男子,道:“西昆仑,我与你引介,这是我儿子铁哲。”梁萧与铁哲相对作礼,欧伦依又问道:“铁哲,咱们不在,可有大事?”铁哲道:“安吉纳的突厥马贼来犯过,但没近营地,就被咱们打退了。”欧伦依浓眉一皱,重重哼道:“这笔账将来再算。”
  梁萧仔细打量铁哲,只见他衣衫残破,手背多有灼痕,乍一瞧,不似一族副长,倒似冶铁匠人。铁哲再不多言,向众人微一欠身,自去张罗酒肉。众人人帐,席地围坐,风怜端了一壶葡萄酒,给梁萧斟满,低声道:“西昆仑,阿爸是个没嘴的酒壶,不会说话,你别怪他。”梁萧不解道:“我怪他作什么?再说了,不爱说话的人,通常都很有本事。”风怜喜道:“对呀,他是勇敢的战士,还是最灵巧的工匠。”忽见捷苏死死盯着这边,秀眉一蹙,转身去了。
  此次围猎,精绝人获得三千多匹雄壮骏马,更得到昆仑马神火流星,欢喜之情无以言表。当晚燃起篝火,杀羊烹牛,大开盛宴。一时酒肉飘香,光影纷乱,男男女女纵情歌舞、不饮自醉。族中长老轮番敬酒,梁萧酒到即干,并不推辞,也不知喝了多少碗酒,耳边歌声渐渐模糊,眼中人影恍惚错乱,终于迷迷糊糊,一下子醉了过去。
  待得醒来之时,梁萧鼻间充满香草气息,隐约觉察有人用浸湿的毛巾给自己擦脸,一转念,惊觉自己躺在一张毡被上,慌忙张开眼睛,正瞧见风怜白里透红的娇靥,风怜见他张眼,欢然笑道:“你醒啦。”
  梁萧支起身子,苦笑道:“惭愧惭愧。”风怜忙按住他道:“你快躺下来,别乱动。”伸手端了一杯羊奶,递到梁萧嘴边,梁萧喝下羊奶,默运内功,驱走酒意,遥听得远方尚有鼓乐之声,便道:“宴会还没散吗?”风怜笑着点点头,说道:“你醒得真快,我当你要睡上三天三夜呢!嗯哪,你喝了好多碗酒!醉得像团烂泥……”说到这里,她抿嘴笑道:“喝醉了还哭鼻子,不害躁么?”
  梁萧一征,醉后的事他一概不知,但听起来似乎出了丑,不由苦笑,却听风怜道: “你哭得好厉害,每个人都听见啦。爷爷亲自把你扶到这里来。他说,你是有大本事的人,不比我这个小丫头,在众人面前哭,会很难堪。他还说,你……你有许多伤心事,你的眼中,那忧郁比草原上最大的海子还深。”她情不自禁,伸手碰触梁萧脸上那道疤痕,但又仿佛烫了手一般,一碰即收,满面羞红。
  梁萧别过头去,淡然道:“我没事了,你出去吧。”风怜默然片刻,迈着细碎的步子出帐去了。梁萧待她出去,适才直起身来,望着摇曳灯火,心头恍兮惚兮,想起诸多往事,眼中渐渐朦胧一片。
  忽听帐外传来激烈争吵声,听得出一个是风怜,一个则是捷苏,二人精绝语说得快极,梁萧不甚明白,忽听风怜尖声大叫,梁萧一跳而起,掀帘而出,却见不远处,捷苏似乎喝醉了酒,双臂箍住风怜,鼻息粗重,眼光灼热,风怜竭力挣扎,尖声叫骂不已。
  梁萧面色一寒,叫道:“放开她!”他嗓音不高,却自具威严。捷苏为他气势所夺,双臂略松,风怜趁机挣脱,在他肩上狠狠打了一拳,捂了脸飞奔而去。捷苏退了两步,按着肩头,恶狠狠瞪着梁萧,梁萧目光并不相让,沉声道:“你若喜欢她,就不该逼她。”捷苏握紧拳头,怒道:“这是精绝人的事,你凭什么来管。风怜是我的,谁也夺不走。”梁萧见他怨毒神情,微一冷笑,正要转身入帐,忽听远处传来号角声,凄厉刺耳,响彻夜空。捷苏脸色微变,撒腿奔向集会处。
  梁萧忖道:“出了什么事体不成?”当下随在捷苏身后,尚未走近,便听欧伦依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安吉纳,你这条蒙古人的狗,你来这里干吗?你不怕精绝的战士将你碎尸万段吗?”
  梁萧从人缝中望去,只见欧伦依坐在上首,下方站着四个身着绣花长袍的色目人,为首一人高高瘦瘦,眼神阴鸷。听欧伦依说罢,咧嘴笑道:“欧伦依,你真比发情的儿马还要莽撞呢?你杀了我,海都汗能放过你吗?今天我是窝阔台汗国的使节,奉命向大汗的仆人征讨贡物。”捷苏不待欧伦依说完,冷笑道: “精绝人从来不是海都的仆人,也不会向你的大汗纳贡称臣。”安吉纳冷笑道:“蠢东西,你自以为挡得住花斑豹的铁骑吗?”捷苏顿时踏上一步,欧伦依挥手止住,对安吉纳道:“好吧,你先说,海都他要什么?”安吉纳嘿笑道:“他要三千匹最快的骏马,一千个精壮的工匠,三百个美丽的姑娘,嘿,还要精绝族最锋利的宝剑。”
  场中仿佛炸了锅一般,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所有的精绝男子都拔出马刀。安吉纳却安之若素,笑道:“大汗说了,要么交纳贡物,要么交战,欧伦依你任选一样。不过,我十日之内不去复命,花斑豹就会倾巢而出,那时候,就是精绝族的末日。”精绝人呵斥之声大作,震得四面帐篷瑟瑟发抖。欧伦依一挥手,众人顿时噤声。欧伦依缓缓道:“安吉纳。”安吉纳嘻嘻笑道:“怎么啦?欧伦依,你想明白了吗?”
  欧伦依点点头,字斟句酌地道:“你告诉海都,欧伦依不会交出一匹骏马,也不会给他一把刀剑,更不会献上半个姑娘。精绝人只有战士,没有仆人。”精绝人闻言,哄然道:“对,只有战士,没有仆人。”
  安吉纳的脸色倏地铁青,厉声叫道:“大汗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昆仑山也会化为灰烬。精绝人,一旦开战,无论你们上天入地,都将无处可逃。”欧伦依腾地站起,目光凛冽,喝道:“滚走吧,趁精绝人的怒火还未燃烧起来,安吉纳你快逃命吧。”他白须四散,身躯高大仿佛身后耸峙的昆仑大山,神威凛凛,气势逼人。
  安吉纳为他一喝,情不自禁退了半步,咬牙一哼,拂袖便走,忽听有人叫道:“慢着!”只见捷苏一手按刀,拦住去路,安吉纳冷冷道:“你要做什么?”捷苏道:“安吉纳,我们围猎野马时,你偷袭过我们的营地吗?”安吉纳冷笑道:“那又怎样?”捷苏面色一沉,喝道:“那么拔刀吧!”安吉纳冷笑不语,捷苏又跨上一步,马刀带起一股疾风,咻地劈出,安吉纳不料他真敢动手,仓惶后退,身旁三名手下拔刀护卫,捷苏刀锋一侧,铮铮数响,对方两把钢刀尽遭截断,捷苏举刀横推,血花四绽,两颗人头张口怒目,跳在半空。
  剩下一人身子低矮,绕到捷苏身后,暴喝一声,挥刀猛斩,捷苏头也不会,斜下回肘,当得一声,刀柄撞在那人刀侧,那人虎口一麻,钢刀嗖地弹回,劈中额角,当即毙命。
  安吉纳怒叱一声,绰刀扑上,捷苏刀势倏沉,二人刀锋相交,安吉纳钢刀又复折断,捷苏挥刀上掠,安吉纳凄叫一声,捂着左耳腾腾腾倒退三步,指缝间血如泉涌。捷苏挑起地上半只耳朵,冷笑道:“留下你的右耳,听你大汗的教训。这只左耳,花斑豹若有本事,就让他来取吧。”安吉纳眼光怨毒,死盯着捷苏的马刀,忽地点头道:“刀法很好,但不及刀好!精绝的刀剑果然锋利得很。”捷苏听出嘲讽之意,下巴微扬,傲然道:“你要换刀再斗吗?”安吉纳冷笑道:“机会多的是。”不顾耳畔血流如注,跳上一匹马,得得得去得远了。精绝人瞧他去远,发出如雷欢声。梁萧暗自赞许:“精绝族人虽不多,活得却挺硬气。”
  却见欧伦依手一挥,众皆肃静,欧伦依沉思片刻,问道:“铁哲,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铁哲摇头道:“不能战!只能逃!”众人一片哗然。捷苏极是不满,叫道:“为什么要逃?精绝的战马能把蒙古马远远抛开,精绝的战士也不比蒙古人差!”铁哲盯着欧伦依,一言不发。
  欧伦依叹道:“不错,我们的战士不比蒙古人差,但能出战的男人有多少?三千不到!还要留人照拂妇幼老弱呢!花斑豹的昆仑大营铁骑三万,能征惯战。真打起来,我们赢得了吗?”精绝人闻言,纷纷露出沮丧神色。欧伦依道:“好了,今夜大家火速收拾,明日启程,撤往剑谷。”精绝人听到最后两字,尽皆流露出古怪神色。梁萧正自奇怪,忽听风怜低声道:“剑谷是昆仑山中一个险要地方,精绝人在那里躲过好几次。”
  梁萧回头望去,见她双目红肿,睫毛上尤自挂着泪珠,不由叹道:“方才的事,别放在心上。”风怜紧咬朱唇,恨声道:“他再碰我一次,我就杀了他。”转身跨上身旁的火流星,忽喇喇向营外驰去。梁萧叫道: “你去哪里?”风怜却不答应。梁萧见众人无暇理会这边,只怕风怜孤身遇险,便牵过一匹骏马,随后赶上。二人一前一后,在月光下驰骋。风怜见梁萧跟来,按辔徐行。梁萧催马赶上,默然相随。
  两人并辔驰了一阵,前方出现一座小丘,月正当空,在丘顶泻了一层银砂,白亮晃眼。风怜促马上丘,落马坐下,梁萧将马留在山下,步上丘顶,说道:“明日就要启程,不去收拾行装吗?”风怜小嘴一撅,道:“有姊妹们张罗,才不用我操心。”梁萧笑道:“原来你是个不爱做事的懒女孩儿。”风怜急道: “才不是,我打三岁就帮阿妈挤牛奶,照拂小羊羔儿,精绝人中,我羊毛剪得最快,衣衫也织得最好。我只是不想留在那儿,就怕呆上一刻,捷苏又来罗唣。”梁萧道:“我瞧他武艺很好,也有英雄气概。”风怜怒道:“你还帮他说话!”梁萧不好分辩,仰天笑道:“今天月色却好。”风怜瞥他一眼,嗔道:“你这个大滑头儿。哼,他再敢那样对我,我一定杀了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银亮的小匕首,在梁萧眼前比划,梁萧向后一缩,道:“这是做什么?”风怜见他假意露出惊惶神色,忍俊不禁,笑道:“这是我们精绝女子守护贞洁的东西,要么刺死污辱你的敌人,要么刺死自己。”梁萧道:“那我还是躲远些。”风怜奇道:“你又没对我无礼,为什么要躲得远些?”梁萧见她神色间全无矫饰,不禁忖道:“这女孩儿心性无瑕,出乎天然,我可不能再图口舌之快。”当下笑了笑,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静坐,瞧着一钩残月,满天星斗,耳边微风飒飒,清凉如水,一时身心俱寂,好半晌,梁萧叹道:“男欢女爱也不可强求,你不爱捷苏,该对他说明白才对。”风怜撇嘴道:“他比牛还笨,听不懂人话。”转眼望着梁萧,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莫名情愫,一时双颊发烫,心跳转沉。乱迷间,忽见梁萧直起身来,神色专注,侧耳倾听,半晌道:“人数不少啊。”风怜奇道:“什么人?”梁萧道:“大约是蒙古人。”
  风怜一惊,梁萧皱眉道:“但愿我猜得不对,要么可是大事。”他跳上马背,疾驰而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不一阵,忽听远处蹄声渐响,梁萧乘马自黑暗里钻将出来,飞至丘下,高叫道:“是蒙古骑兵,快快回去。”
  话未说完,坐下骏马一颠,瘫在地上,腿腹之间,插了数支羽箭。风怜花容失色,飞也似跨上火流星,将梁萧援上,梁萧揽住她纤纤细腰,振缓疾行。火流星奋蹄狂奔,顷刻间将追兵远远抛下,箭一般冲人精绝大营。众人正自收拾行装,听得消息,不由得目瞪口呆。
  捷苏叫道:“绝无可能,蒙古人若要进攻,怎会派使者过来?”梁萧道:“兵不厌诈!这是蒙古惯用之伎,先派使者麻痹敌手,而后趁夜奔袭,无往不胜。”捷苏还要辩驳,欧伦依大手一挥,决然道:“西昆仑说得极是,捷苏,你召集人马挡他一阵,老弱妇孺,全随我退上北坡。”
  蒙古大军行踪泄漏,索性大张旗鼓,举火行军,数千只火把汹涌而来,烛得天地皆白。捷苏仓促统军出击,尚未逼近,蒙古人箭矢密集,精绝战士纷纷落马,捷苏抵挡不住,且战且退,退回山坡,近千战士已折了一半。蒙古人初战告捷,气势如虹,一路喊杀而来,欧伦依指挥众人在坡上支起铁盾,盾后设弓箭手,以弓箭射住阵脚,蒙古骑兵冲杀数次,皆被击退。
  两军相持一夜,山坡上下死尸累积,青青牧草染成血红。黎明时分,曙光初现,铁哲瞧出蒙军显露疲态,下令精绝骑兵换上铁盔铁甲,骑上从马,马身也披满甲胄。欧伦依挥鞭一指,两千铁骑呼啸而下,蒙古人举弓相射,射中精钢甲胄,箭镞尽折,铁哲恃弓强矛利,霎时间,将蒙古军阵冲崩一角,直透阵心,数千蒙古军将其团团围住,铁哲率军穿梭不定,反复冲击,却如滚水穿冰,融开一层,还有一层,两军彼此绞杀,一时难分胜负。
  激战半个时辰,捷苏又聚集二百精骑冲下山坡,与铁哲内外夹击,蒙古骑兵抵挡不住,军阵渐有溃乱之像,欧伦依喜上眉梢,欢然叫道:“孩子们胜啦!”精绝人齐声高呼,给战士助威打气。
  梁萧伫马欧伦依身后,瞧着血流遍地,耳听人马惨嘶,不知为何,只有说不出的憎恶,但觉蒙古人胜了,也无可悲之处,精绝人占了上风,也不值丝毫欢喜,只寻思道:“谁胜谁败,都不过在长草间留下几堆白骨罢了,百年之。后,这些尸骨还能分出敌友么?”想到这里,万念俱灰。
  这时间,东方烟尘忽起,原野尽头出现一队人马,其势不下万人,衣甲鲜明,赫然蒙军装束。精绝人在坡上瞧见,欢声渐稀,一个个呆若木鸡。蒙军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重又扎住阵脚。欧伦依稍一闭目,蓦地睁开道:“精绝人,事到如今,还能退却吗?”众人一愣,齐声叫道:“不能!”欧伦依扯散如雪白发,将长矛高举过顶,高叫道:“投降者终身受尽屈辱,奋战者死也永享自由。精绝人,无论男女,不管老少,但凡能够骑马引弓,都随我来!”他促马突出,奔下山坡,手起矛落,将一名蒙古骑兵搠于马下。
  精绝人见老族长亲自出战,敌忾之心大起,不论白发老者,还是稚嫩少年,挽起弓矛,纷纷驰下山坡,一时碧血横飞,战事更趋惨烈。蒙古援军尚未奔近,忽地兵分两路,两翼包抄而来,分明是要截断精绝骑兵的退路,围而歼之。风怜见状,召集二百个会骑马射箭的年轻女子,结成一支女军。女孩子们跨上战马,望着血腥战场,个别胆量小的,已低声啜泣起来,这哭声仿佛瘟疫,传染奇快,刹那间,老弱妇孺相拥而哭,响遍山坡。风怜想要呵斥,但话未出口,却早已哽咽了,转眼瞧瞧梁萧,却见他两眼望天,无动于衷,不觉心中冷透:“我当他是个了不起的好汉,不想事到临头,却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想到此处,伸袖狠狠一抹眼泪,正要促马冲下,忽听听梁萧道:“风怜,你留下!”
  风怜不及转念,已被揽下马来,梁萧翻身跨上火流星,向众人道:“你们守住山坡,不让蒙古人上前一步,做得到吗?”众人呆住,风怜见他神色有异,心中惊疑,急道:“山下呢,山下怎么办?”梁萧眉一扬,朗声道: “交与我便是!”他凝视山下战场,又望望身后妇孺老幼,蓦地一股热血涌上来:“人生一世,草长一秋,我梁萧百劫之身,早已活得够了,若将性命送在这里,却也不枉。”蓦地抄起一张挡箭铁盾,突入蒙军阵中,一名蒙军觑见,不及放箭,火流星来如闪电,早已奔近,梁萧迎面一盾,将他连人带马,打成一团肉饼。一名百夫长见状挺矛来刺,梁萧拧住矛杆,神力进发,那百夫长心口如遭雷击,矛尾前心贯人,后心透出,在他身上扎了个透明窟窿,其势不止,径向前飞,梁萧马不停蹄,抢到他身后,扣住矛身,向外一抽,血雨纷飞,那百夫长犹如一堆软泥,瘫在马上。
  梁萧人如虎猛,马似龙惊,突人蒙军阵中,左挡右刺,东驰西突,手下无有一合之将,势若一道火光,将蒙古军阵剖成两半,直抵阵后,方要纵马杀回,忽见前方援军阵中帅旗高张,旗下一人精赤上身,豹头虎目,体格格外强壮,前胸后背布满了铜钱状纹身,乍眼瞧去,便如一头蓄满精力的金钱大豹,挥鞭指使,气度迥异。梁萧忖道:“这人就是传言中的‘花斑豹’了?”忽地催马,直向帅旗冲去。
  花斑豹本名阿鲁台,是窝阔台汗海都义子,镇守昆仑南北,骁勇绝伦,能生裂熊罴,号称昆仑山下第一条好汉。此公有桩怪癖,无论春夏秋冬,打仗与否,从来不着片甲寸缕,只露出遍体豹纹,故而人称“花斑豹”。他虽不被衣甲,但身经百战,斩将夺旗,从未伤过,武艺十分惊人。此时瞧得梁萧透阵而出,甚感骇异,喝令放箭。梁萧盾牌挥舞,将乱箭一一荡开。火流星脚力更是惊人,蒙军一轮箭罢,第二支箭犹未上弦,它已冲至帅旗之下。
  花斑豹不料对手来得如此迅疾,大感吃惊,但他久经战阵,对此强敌,也是夷然无惧,绰起大刀,疾喝一声,如风劈出,梁萧举盾一挡,铁盾敌不住花斑豹势大力沉,顿被砍成两片。花斑豹趁势下推,斩向梁萧头颈,梁萧眼疾手快,将刀杆攥住,两人发力一拧,刀杆喀喇折成两段。花斑豹虎口进裂,鲜血长流,半个身子俱都麻痹,忽地眼前一花,咽喉剧痛,早被梁萧一矛贯穿。梁萧大喝一声,将这蒙古大将挑在矛尖之上,高高举了起来。
  主帅一合丧命,蒙人三军震怖。梁萧摇动长矛,杀入敌阵,花斑豹尸身纹满豹纹,挂在矛尖上分外惹眼,惊得蒙古人斗志尽丧,精绝人则士气倍增,交锋数合,蒙军再也抵挡不住,吹起收兵号角,向后退却,梁萧一马当先,赶上冲杀。火流星遇上战阵,兴奋异常,纵声嘶鸣,马群得闻鸣声,不论伤疲残跛,纷纷挣起,紧随其后,竟不须精绝骑手驾御。如此一来,梁萧本已是无敌统帅,火流星又有号令万马之能,一人一马配合无间,统领精绝铁骑,势若掣电行云,追亡逐北,杀得蒙古大军伏尸三百余里,两万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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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道卷            
第二章 浊世滔滔

  花晓霜见梁萧遍体鳞伤,当真心如刀绞,一咬牙,掏出解药,想给公羊羽服下。贺陀罗遥遥觑见,忽地使出“虚空动”,一晃数丈,抢到她身后,一拳飞出。梁萧无力起身,徒自怒喝,却无法救援。
  花晓霜但觉劲风袭体,不由得身向前倾,忽然肩头一紧,被人抓住,向前拖了四尺。贺陀罗拳风落??,激得尘土四溅,抬眼一瞧,只见公羊羽昂然而起,不觉吃了一惊,手足齐动,似欲前奔。公羊羽正要拆解,哪知贺陀罗身子一躬,忽地变进为退,向着松林蹿去。公羊羽不防他一代高手,竟会逃走,一跌足,正要追赶,忽见九如振衣而起,大喝一声:“臭毒蛇,哪里走?”迈开大步,追将上去,刹那间,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如流星赶月一般,钻进黑松老林,须臾不见。原来,公羊羽、九如内力深湛,趁着梁萧拖住贺陀罗,都在全力逼除迷药,此时各自功行圆满。
  忽赤因与剩下的两名胡人见状,纷纷拔腿便逃,公羊羽青螭剑握在掌心,纵上前去,刺倒两名胡人,眼看忽赤因脚步如飞,已在十丈之外,当下大喝一声,软剑化作一道电光,脱手而出,正中忽赤因后背,嗡的一声,将他钉死在地上。
  公羊羽上前拔出剑来,回望梁萧,一言不发。梁萧心道:“他此时出手,恐怕我十招也接不下。”惨然一笑,左掌在上,右掌在下,默默护住胸腹。公羊羽剑尖微颤,发出一声嗡呜,不料人影一闪,花晓霜扑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腕,急道:“萧哥哥,你快走!”她犹恐不足,张开小口,狠狠咬在公羊羽腕上。公羊羽似欲挣开,但终究长叹一声,垂下手去。
  梁萧的泪水如两道清泉,化开脸上血迹,点点滴滴落在地上。他呆了一阵,转身扶起明三秋,目光一转,凝注花清渊,道:“天机宫今日所赐,梁萧决不敢忘。多则十年,少则八载,必当登门奉还。”花清渊等人正以内力抗拒药性,闻言均是一惊,公羊羽双眉陡立,正要说话,却见梁萧一瘸一拐,已然走得远了。
  花晓霜望着梁萧背影消失,心神一弛,蓦地浑身虚脱,靠着公羊羽,瘫在地上。
  忽见九如大步转了回来,转眼一瞧,不见梁萧尸体,方才放心,问道:“那小子呢?”公羊羽冷笑道:“放他走了。你追得人呢?”九如啐道:“那厮逃命功夫倒是一流,急切中追他不上。和尚心挂此间,暂且放他一次。”公羊羽哼了一声,瞪着花晓霜道:“小丫头,你既然遂了愿,就快将地上的人救醒。”花晓霜掏出解药,却双腿发软,无力站起,公羊羽只得亲自施救。顷刻解药用尽,所幸常宁所用也是“神仙倒”,九如在丧命胡人身上搜出几瓶解药,给众人服下。
  群豪虽然中毒,却多未昏厥,前后之事,俱都瞧得明白,端地好生无趣。花无媸恼羞成怒,对花晓霜冷笑道:“敢情你拜吴常青为师,就学会了使毒吗?哼,好大本事,看来天机宫这座小庙,养不了你这座大菩萨了,从今往后,你所作所为,都与天机宫再无干系。”花晓霜低头不语,花清渊夫妇虽怜女儿为情所苦,不得已而为之,但以下犯上,终究理亏,是以也不敢多言,只盼花无媸怒气平息,再与她祖孙开解。
  东西之盟落得如此结局,群豪心灰意冷,均向云殊辞行。云殊心中渐愧,也无颜挽留。不消半个时辰,数百豪杰星散四方,再无一个留下。云殊见得群豪走净,心中怨苦,不禁落下泪来,天机宫众人瞧在眼里,无不叹息。花慕容面冷心软,想要劝慰他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听公羊羽道:“哭什么?汉高祖有白登之辱,曹孟德有割须之恨,古今豪杰都难免困窘,唯有锲而不舍,方能成就大功。你这般哭,能哭死胡虏,振兴华夏么?”云殊一惊,匆忙收泪,公羊羽拈须叹道:“你虽然误信奸人,几乎害了大家,确是不对。但与梁萧一比,也只算小过,梁萧失了大节,错恨难返。所以说,小错可免,大关节上定要把持得住。”云殊颔首称是。
  九如啐道:“放屁放屁,又臭又空。”公羊羽只是冷笑,心中却挂着梁萧临走时抛下的话,暗暗发愁:“那小子现今已那般厉害,十年后不知如何了得?届时若要寻仇,天机宫之中,只恐无人抵挡得住。”想着大有悔意。
  此时天色渐明,众人寻了一处小镇住下。公羊羽来得晚,不知云殊与明三秋动手始末,当即问起,云殊照实说了。公羊羽便将他叫到僻静处,替他疗伤。九如不愿与诸人同住,自与花生出去化缘。花晓霜独处其中,因花无媸余怒未消,宫中诸人也都不便与她说话。
  花晓霜闷闷不乐,想起梁萧重伤在身,更添忧愁,转入厢房躺了一阵,却无法人眠。呆了一阵子,又起身出房,却见凌霜君搂着花镜圆,低声哄他睡觉,花清渊也在旁抚着婴儿小脸,眉间露出笑意。花晓霜瞧了片刻,心中没得一酸:“爹妈有了弟弟,我已是多余之人,留在这里,好生无趣。”当下举步出门,凌霜君忍不住问道:“霜儿,你去哪里?”花晓霜未及答话,便听花无媸冷冷道:“她用毒恁地厉害,哪里去不得?”花晓霜鼻间酸楚,也不回头,来到户外,瞧得白痴儿正懒懒地晒太阳,瞧见主人,颠颠地跑过来,花晓霜将它搂住,想起梁萧,又不觉堕下泪来。金灵儿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钻进她怀里,这猴儿通灵,见她落泪,便拿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蹭去泪水。花晓霜不好拂它之意,只得叹一口气,收泪站起。
  她漫无目的,沿大路走了七八步,忽听得低低呻吟,当下快走几步,遥见前方拐角处,坐着一个衣衫槛楼的老妪,捂着心口,愁眉不展。花晓霜虽在困窘之中,也不失医者天性,上前道:“老人家,你哪里不舒服?”那老妪道:“心痛得厉害。”花晓霜拉起她的右手,正要把脉,却见那段手腕光洁如玉,不觉惊道:“你……”话未出口,腰上一麻,身子顿时软倒。只听那老妪咯咯一笑,笑声清脆异常。金灵儿见主人被擒,吱得一声,伸爪便去掏老妪胸口,老妪骂声“小畜生”,一挥手将它扫了个筋斗,滚了一转,便不动弹,这时忽觉疼痛,低头一看,却见白痴儿死咬住自己足踝,顿时心头怒起,一脚踹在白痴儿头上,那狗儿头开脑裂,当即毙命。花晓霜见状,不由得芳心欲碎,泪如泉涌。忽听耳边风响,那老妪抓着她发足狂奔。不一会儿,已到汉水边上。
  老妪见无人追来,停下身形,拧了晓霜面颊一把,拍开她哑穴,咯咯笑道:“小贱人,总教你落到我手里。”花晓霜正觉她声音耳熟,忽见老妪在脸上一抹,露出一张羊脂玉般的俏脸,花晓霜失声道:“韩凝紫,是你……”韩凝紫笑道:“亏你还认得我?”忽地手起掌落,重重抽了她一记耳光,花晓霜口鼻间顿时鲜血长流。
  韩凝紫面色忽转狰狞,咬牙道:“凌霜君那贱人与那负心汉子竟敢恁地亲热,哼,把他们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她一边骂,一边掐住晓霜脖子,花晓霜一阵气紧,耳中嗡嗡作响,隐约听得韩凝紫恨声道:“老娘今天就在你身上出气。”话音未落,小腹已重重吃了一脚,花晓霜只觉五腑六脏都似挤在一处,喉头发甜,吐了一大口鲜血,又昏过去。
  梁萧抱着明三秋走了一程,寻一处寺庙住下。他随花晓霜行医已久,略通医道,便按药理配了几剂药物,外敷内服。过了七八日,二人伤势渐好,彼此谈论学问,大感投契,明三秋笑道:“梁兄弟,你我当日在灵台交手,何尝想到今日,世事难料,莫过于此!”梁萧点头称是。
  又过月余,二人伤势痊愈大半。这一日,天光甚好,梁萧沿寺中回廊散步,见廊侧粉壁上镶了一面铜镜,料是寺中僧人整饰衣冠之处,他对镜自照,脸上刀疤宛然,心知这疤痕太深,恐是除不去了,即便除去了脸上的伤痕,心上的伤痕却是一生一世也除不去的。想着备感凄凉,又行数步,忽见壁上墨迹斑斑,题了数行字: “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
  梁萧将这诗默念数遍,心道:“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而我平生功业,却又在哪里?是天机宫,是襄阳,还是茫茫大海,天王寺中?”蓦然间,只觉此生于国于家,一事无成,顿生出茫然之感,怔忡片刻,转回禅房,向明三秋道:“明兄,月余相聚,小弟受益匪浅,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今时此地,就此别过。”明三秋不舍道:“你去寻霜小姐么?”梁萧道:“我去寻她,势必又有一场争斗,还是不去罢了。”明三秋奇道:“那你当日为何放下那般硬话,以十年为期,向天机宫寻仇。”梁萧道:“花晓霜背弃父母亲人,拼死救我,必受责罚。我这般一说,他们顾忌于我,必不敢待她太薄。”明三秋沉吟道:“那么老弟有何打算?”梁萧道:“小弟也是不知,唯有走一步瞧一步;来日有缘,与明兄重会于江湖之上,必当把酒言欢,再叙别情。”长身一揖,径向北去。明三秋望他背影消失不见,始才一声叹息,向东南去了。
  梁萧平生身不由主,俱随世事浮沉,今日好容易了无牵挂,却又心生茫然。如此漫无目的走了二十余日,遥见前方涌来无数难民,一问才知黄河又度决堤。他登高望去,果见遍地黄水乱注,万顷良田尽成泽国,数十万灾民星散蚁聚,挣扎呼号,哀鸿一片。
  茫然中,忽听远远有人哀声歌道:“山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歌声苍凉顿挫,刺得梁萧心头隐隐作痛,回头看去,却只见万民哀号,却不见歌者踪影,不由忖道:“唱的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若无所作为,岂非永受苦楚?”
  他打定主意,问明方向,召集了几十个难民,直趋河监衙门,趁夜闯人。那河监正与同僚听歌看舞,宾主欢洽,瞧见梁萧,不由大呼小叫,几个家人扑来,都被梁萧踢翻,众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过,一个个都被按住捆了。梁萧上座,叫过河监,询问为何不理汛情。那河监颤声应道:“仲夏水满,难免决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西边海都犯境,东边又与高丽、日本交战,南方还要攻打安南,占城;朝廷处处兴兵,哪里能够兼顾水情?如今无粮无饷,怎么治水,而且今年水势来得猛烈,千里长堤处处可危,下官……下官也不知从何治起了?”
  梁萧道:“据我所知,这周遭百里有九座粮仓,大可开仓放粮,召集河工治水。”那河监面如土色,双手乱摆道:“那是军粮,放不得。”梁萧微微冷笑,命一千难民将众官守着,自往行省治所,将行省长官从小妾被窝里揪了出来,命其发令开仓,那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说道:“那是供给西北战场的军粮,倘若放了,下官人头不保。”梁萧将手掌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这颗人头也是不保。总之都是不保,倘若治水有功,还可将功补罪。”他连哄带吓,嘴舌与武力并用,那长官挨不住,只得签令放粮。梁萧将行省长官与河监捆成一团,下在监里。自己则冒称钦差,坐镇行省衙门,他蒙古话说得流利无比,往年带兵之时,又谙熟官府中事,众官虽疑,但也不敢妄言。
  梁萧开仓放粮,少许贩济灾民,大部用来征召河工,七日之中,便召集民工六万。梁萧审明涝势,图画山河,将民工分派各部,或是挖渠分流,或是高筑堤坝,或是制作器械,或是掘堰蓄水,冲刷泥沙……他本有通天彻地之才,一朝得展所长,当真算无遗策,奇计百出,不出半月之功,便将洪水泛滥之势遏住。一月期满,河水尽平,逃难灾民重归故里,此时元廷也渐渐听到风声,派人来探。梁萧心知不可久留,放出那长官与河监,扬长而去。
  那二人得了自由,怒气冲天,急遣人马缉拿,但徒自扰乱乡里,却无梁萧踪迹。忽必烈得知河患消解,龙心大悦,对开仓放粮之事竟也不予追究,反而大大称赞一番。那二人惊喜交进,将治水功劳尽都揽在身上,对被擒受辱、缉捕梁萧之事,却是只字不提了。
  梁萧脱身之后,沿河而行,望着汤汤河水,想这月余经历,忖道:“这条河裹挟泥沙,奔涌而下。我今年治好,明年不免再度泛滥,如此循环不休,何时是个了时。晓霜为人治病,常说‘正本清源’,治河未尝不该如此,但若要正本清源,只怕要去大河源头探个究竟不可。”
  想到此处,他顺着黄河西行。这一日,历经潼关,抵达长安附近,忽地忆起故人,辗转到华山脚下,一问乡里,才知赵家、杨家、王家的遗眷尽被李庭接到大都赡养。梁萧心中悲喜,信步来到山南小屋,却见绿竹阴森,清泉潺谖,一轮小水车在屋前哗啦啦转个不停。梁萧推门而人,却见床被依旧,桌椅宛然,“天道酬勤”的条幅上却已布满细细蛛丝。
  梁萧从木桌上拿起一只竹鸟,这竹鸟是他做给阿雪的玩物,搁置已久,布满灰尘,泪眼模糊中,仿佛又见那个圆脸的少女在远处拈针缝衣,可伸手拂去,却是空无一物。梁萧将竹鸟贴在脸上,泪水顺颊滑落,沾满枯黄的鸟翼。
  好半晌,他才举步出门,将那竹鸟调好机括,伸出手掌,那鸟儿扑得一声,蹿上天去。梁萧怅望半晌,忽地叹了口气,不待竹鸟落地,寂然西去。
  花晓霜醒来时,只觉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剧痛稍稍缓解了些。勉力张眼瞧去,却见身处一个山坡,四面古木森然。忽听韩凝紫笑道:“你知道这是哪里?”花晓霜转眼望着她,茫然摇头。
  韩凝紫道:“这里叫做百丈山。梁萧曾驻兵于此,以一千铁骑大破十万宋军,威风得紧呢。”她提及梁萧。花晓霜精神稍振,举目望去,襄阳城楼隐隐约约,在天边勾勒出细小线影。不防韩凝紫突然揪住她头发,抽她两记耳光,嘻嘻笑道:“这是替莺莺打的,梁萧那小贼朝三暮四,竟敢抛下我那师侄,勾搭上你这小浪蹄子。哼,你当还能见着那小贼么?告诉你吧,我已派人给花清渊和凌霜君送信,让他们来此见我。我不仅要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还要他们尝尝丧女之痛。你信不信?他们若敢不来,我便把你卖到窑子里去,让普天下的臭男人都来疼爱凌霜君的宝贝女儿。”说罢咯咯直笑。
  花晓霜原本心丧若死,听得这话,却不由打了个哆嗦,心道:“落到那般处境,端地生不如死,但她叫来爹爹妈妈,必要用我胁迫他们,我又岂能害了他们。”略一默然,忽道,“韩凝紫,你本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暗算伤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韩凝紫脸色一变,寒声道:“小残人,你说什么?”狠狠抽了晓藉两个耳光,打得她嘴角流血,冷笑道,“若非梁萧那小贼弄诡,凭你这点微末伎俩,又岂是我的对手?”花晓霜道:“我是微末之技,诚然不假,你连我都打不过,岂非更没本事?”
  韩凝紫脸上青气一现,抬起掌来,却又停在半空。敢情花晓霜这两句话正好点中她心底要害。韩凝紫自以为无论容貌本事,都远胜凌霜君数倍,但那个什么都不如自己的贱人却偏生霸占了自己心爱之人。此恨可比天高,输给谁也不打紧,输给这对母女一分一毫,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她转了数个念头,拍开晓霜穴道,说道:“好,咱们再比一次,看你还有什么法子胜我?”后退数步,美目生寒。花晓霜默默直起身子,忽地抬起手掌,拍向头顶。韩凝紫见状一惊,岂容她轻易就死,倏地抢上,左手勾她腕脉,右手食指,点她胸口要穴。
  花晓箱伤势沉重,身手迟钝,更不料韩凝紫来势如此迅疾,陡然间已被她扣住手腕。但她岂肯再落人手,受尽欺辱,当下想也不想,右掌斜撩,左膝疾起,顶向韩凝紫小腹,正是“暗香拳法”中一招“踏雪寻梅”。韩凝紫暗自冷笑,嘴里却叫声:“好。”使出飘雪神掌中的“小霰散手”,双臂一圈,便将花晓霜右臂缠住,喝声:“断!”原来,她那日输给晓霜,事后反复揣摩,只觉“暗香拳法”处处克制“飘雪神掌”,急切难破,但她也知花晓霜内力低微,最妙莫过于近战,以擒拿手法与之纠缠,令其空有拳法,也无力施展。
  花晓霜只觉右臂剧痛,蓦地想起“暗香拳”中有一路叫做“折梅手”的擒拿手法,当下使将出来,奋力挣扎。韩凝紫一不留神,几乎被她挣脱,不觉焦躁起来:“这小丫头浑身是伤,若还拿她不住,成何体统?”怒哼一声,运转“冰河玄功”,侵人花晓霜右臂。花晓霜只觉那道冷流汹涌而人,不假思索,施展 “转阴易阳术”,阴脉人,阳脉出,“冰河神功”本是纯阴内功,在九大阳脉中一转,须臾间化为乌有。韩凝紫连催真力,却如石沉大海,花晓霜苍白面孔反而隐现红晕,大有内息充盈之相,不由暗生惊惧:“数月不见,这小丫头内功大进了么?”她生平自负,绝不相信这小丫头胜得过自己数十年修为,当下右手微缩,将花晓霜左掌沾住,双掌内力此起彼伏,向花晓霜攻来。
  花晓霜却不管对方有甚变化,只需内劲涌来,便左掌导入,右掌攻出,右掌导入,左掌攻出,转阴易阳,不过用上少许内力,便将韩凝紫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一一化解。相持约莫一柱香的工夫,花晓霜鬓生微汗,面色白里透红,艳若桃花;韩凝紫却渐渐脸色苍白,眉间透出一丝死黑之气。蓦然间双掌忽撤,后退数步。花晓霜见她脸色青白,眉头急颤,似在抵御极大痛苦。正当诧异,忽见韩凝紫蛾眉一蹙,咬牙道:“小贱人,你敢对我用毒?”
  花晓霜恍然大悟,敢情她被迫用出“转阴易阳术”,无意中竟将“九阴毒”度过去。韩凝紫不知不觉着了道儿,痛苦之余,怒不可遏,抽出一柄短剑,扑上来刷刷数剑,又快又狠。花晓霜一边避让,口中叫道:“你,你先别动,我教你怎样逼毒?”韩凝紫只当她有意讥讽,出手越发狠辣。不出两合,花晓霜小臂便中了一剑,血透衫袖,眼见韩凝紫势若疯狂,情知再不逃走,势必死于剑下。她先前虽存死念,却是迫于无奈,但有一线生机,自不会轻易就死,当即捂着伤口向山下奔去。韩凝紫正欲追赶,忽觉头晕目眩,浑身发冷,禁不住一跤跌倒。情知再不抗拒,毒人五脏,其势难救,当下不敢迟疑,盘膝运功,不敢挪动半分。这九阴奇毒本是她一手造就,今日亲受其炙,也算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了。
  打坐片刻,韩凝紫勉力将九阴毒压制于经脉之中,但她所练“冰河玄功”本为纯阴一路,与九阴毒秉性相同,只会助长其势,无法彻底化解,但觉周身忽痒忽痛,乍冷还寒,诸般古怪滋味一起涌来,花晓霜生平所受九阴毒脉之苦,她此时也一一领受,内心不觉将花晓霜怨入骨髓,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而后称快。
  她咬牙切齿一阵,扶着树木踱到山脚,却见郊野空旷,哪有晓霜影子,正自烦恼,忽见来路上出现二个人影,定睛一望,正是花清渊与凌霜君,只见一个长袍广袖,丰神如玉,一个碧裳螺髻,清丽脱俗,两人并肩而行,步履飘然,绝似一对璧人。
  韩凝紫望着二人走近,一颗心好似被人拧成一团,浑身血液时凝时沸,眼眶又酸又热,几乎便要涌出泪来。却见花清渊在丈外止步,也呆呆盯着她,眼神似喜似悲,凌霜君却咬着嘴唇,杏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三人默然注视,谁也不先说话。过了良久,花清渊叹了口气,幽幽道:“紫儿,多年不见,你憔悴多了!”二女都不料他沉默许久,却说出这句话来,均是一呆,韩凝紫情难自禁,脱口道:“你……你也变了好多……”凌霜君见这情形,只气得身子发抖,一顿足,转身便走,花清渊吃了一惊,将她挽住,道:“霜君,你去哪里?”凌霜君怒道:“你都不把晓霜放在心上,我还管她作什么?”花清渊一征,道:“我怎么不把晓霜放在心上?”凌霜君死死盯着他,咬牙道:“你见了这毒妇,不问女儿下落,却偏与她卿卿我我,当我是透明人儿吗?我这辈子,见过的冷血汉子,以你花清渊为最。”花清渊脸色发白,却又无言以答。他一见韩凝紫,就全然不由自主,说出那句话来,明知不对,却也难以抑止。凌霜君见他呆滞模样,知他心中有愧,更觉委屈,禁不住啜泣起来。花清渊叹了口气,将她楼在怀里,向韩凝紫道:“紫儿……咳……韩姑娘,小女无辜,负你的是我,你若放了小女,花清渊任你处置。”
  韩凝紫与他久别重逢,原本神飞意驰,忘乎所以,忽见他抚慰凌霜君的温柔样子,不禁妒火重燃,脸色青白不定,忽地轻笑道:“韩姑娘,韩姑娘……”她轻呼数声,语中已带上哭腔。花清渊见她神色怪异,忍不住唤道:“韩……凝紫,晓霜到底……”韩凝紫忽地柳眉倒竖,喝道:“韩凝紫是你叫得的么?”她望着凌霜君,冷笑道,“你的宝贝女儿,早被我砍成十八块,丢到汉江中喂鱼去了。”
  花清渊倒退两步:脸上全无血色。凌霜君见韩凝紫独自一人,便已猜到晓霜遇害,听得这话,二十年仇恨蓦地涌上心来,挣开花清渊,扑将上去。韩凝紫挥剑相迎,转眼间,这对情敌已斗在一处。
  论及武功,韩凝紫本来高出凌霜君甚多,但她身中“九阴毒”,举动迟滞,拆了二十来招,被凌霜君一掌打在胸前。韩凝紫步履踉跄,几乎跌倒。凌霜君重创仇敌,既惊且喜,正要抢上结果对方。忽见眼前人影一闪,花清渊已将韩凝紫扶在手里。凌霜君顿时如堕冰窟,呆了一呆,凄然道:“好,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花清渊,你这一生,是护定了这毒妇么?”花清渊神色瞬息数变,转眼望去,只见韩凝紫面色委顿不堪,樱口鲜血流淌,一时间,怎也狠不下心肠对她动手,只得道:“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一声怒哼,他掉头望去,只见花无媸一脸怒容,公羊羽、九如、云殊与花生各站一隅,这才想起早先约好,自己与凌霜君前方诱敌,这四大高手伺机夺人。
  公羊羽踏上一步,寒声道:“韩凝紫,你方才的话可是当真?”韩凝紫虽没亲眼见过穷儒,但公羊羽这身行头颇为扎眼,一瞧之下,便已知晓,自知今日难逃公道。但她性子倔强,宁死不屈,便冷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亲手杀死那小贱人,你没瞧见这剑上的血迹吗?”花清渊夺过短剑一看,果见那剑脊上血迹未干,顿时心头一空,望着韩凝紫,仿佛痴了一般。
  公羊羽面色陡沉,忽地纵声厉啸,身形一晃,手起掌落,向韩凝紫当头拍落。花清渊见得掌来,不由自主抬掌格挡,父子二人掌力一交,花清渊左膝一软,跪倒在地,颊上现出一抹红晕。公羊羽怔了征,蓦地长叹一声,撤了掌力,悻悻道:“罢了,我不管啦。”花无媸眉眼通红,恨声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哼,你也不配管他。”公羊羽颓然道:“你说得是,我当真不配。”卷起大袖,退在一旁。花无媸上前一步,逼视花清渊,厉声道:“你还要护着她吗?”花清渊只觉脑中乱哄哄的一片,但手中挽着韩凝紫,仍不放开。
  九如不由叹道:“悠悠苍天,不佑善人,花晓霜悬壶济世,活人千万,却终究不得善终。唉,罢了罢了,世间事多是如此。花生,走吧!”花生愣了一下,忽地两眼瞪圆道:“师父,你是说晓霜死了?”九如瞧着这个傻徒弟,暗暗叹息:“闹了半天,你现今才明白么?”当即点了点头,道:“不错!”花生呱得一声,跳起三尺,指着九如鼻尖怒道:“老和尚骗俺,晓霜怎么会死?她怎么会死?”九如道:“她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死?”花生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狠狠踱了两步,猛摇头道:“不对不对,别人会死,但晓霜那样的好人,怎么会死呢?梁萧不会死,晓霜也不会死的。”在他心中,怎也不信晓霜死了,环眼睁得老大,瞪在九如脸上,模样忿怒之极。韩凝紫冷笑道:“我亲手杀的,还不对么?”
  花生怒道:“你骗俺,俺不信!”韩凝紫道:“你不信么,可以看剑上……”话未说完,花生大喝一声,一拳挥来,花清渊出手抵挡,但“大金刚神力”有撼天动地之威,花清渊心有旁鹜,顿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花无媸不豫道:“九如和尚,天机宫之事自有天机宫处置,你们师徒定要架梁么?”九如冷笑一声,叫道:“花生,走吧,别人的家事,咱们少管为妙。”花生闻言停手,愣了一愣,忽一顿足,向着远处狂奔而去。
  九如欲要招呼,但终究忍住,摇了摇头,叹道:“老穷酸,就此别过。”公羊羽虽与他斗嘴,心中却有惺惺之意,也合十作礼,道:“恕不远送。”九如长叹一声,木棒着地一撑,人已在数丈之外了。
  花无媸目视花清渊,又道:“清渊,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护定这毒妇么?”花清渊眉头连颤,忽一咬牙,道:“不错,我花清渊既无流水公之武功,也无元茂公之奇学,更没有你的精明算计。我……我是天机宫古往今来,第一个无能无用之人。”花无媸不料他说出这番话,微觉征忡,却听花清渊续道:“从小到大,瞧着先人遗迹,我便打心底鄙夷自己,故而从不敢拂逆娘亲。你要我娶霜君,我没违拗,你要我做宫主,我没推诿,你要我暗算梁萧,我也做了,你让我冷落晓霜,另生镜圆,我一一照办……”
  花无媸道:“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作什么,难道是我错了么?”花清渊道:“母亲算无遗策,岂会有错,千错万错,都错在孩儿,只怪孩儿没胆量,也没本事。有时候,我真羡慕梁萧,他敢作敢为,敢爱敢恨,即便大错特错,也胜我花清渊百倍。”花无媸脸色一阵苍白,涩声道:“是啊,我管束你太紧,你真该大大恨我才是!”
  花清渊摇了摇头,道:“孩儿岂敢怨恨母亲,当年元茂公早逝,天机宫大厦危倾,母亲独力支撑,受过许多委屈,若无过人决断,哪有今日之局。”公羊羽叹道:“是了,是我的错,从小到大,我都没能好好教你若你有我一身武功,花流水又算什么?”花清渊摇头道:“也不怪爹爹,人各有志,不可强求,爹爹性子萧洒,若被缚于天机宫内,太也委屈。”自公羊羽夫妻反目以来,花清渊第一回如此相称,公羊羽百感交集,瞧了花无媸一眼,心中忽有愧悔之意。
  花清渊转头对凌霜君道:“霜君,我生平最是对你不起。但情之一物,当真无法理喻,我虽百无一用,但由始至终,心中却只容得下一人。今日重见凝紫,我才明白,当年与她相别之际,花清渊这颗心便已留在她那里,今生今世……也无法取回了!”他语气虽力持平静,凌霜君却泪如雨下,她内心之中,对花清渊爱之甚深,故而明知他心不在己,却也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谅于他。听得这番话,她心中蓦然升起一股绝望,知道自己已然永远败给韩凝紫,再也挽不回这个男子的心意。
  花清渊说到这里,眼中已是泪光莹莹,悠悠叹了口气,仰天叹道:“我一错再错,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对不起梁萧,更对不起晓霜。花清渊乃是不祥之身,一切冤孽,由我而起,一切过失,由我承担。只盼诸位瞧我分上,饶恕凝紫……”说到这里,忽地反过手中短剑,向颈上抹去。这一下甚是突兀,以公羊羽之能,也是救之不及,众人只觉浑身鲜血一下冲到头顶,脑中一片混沌。眼见便要血溅五尺,花清渊手臂乍紧,已被人格住,转眼一瞧,却见韩凝紫笑靥如花,眉生春色,眼中尽是温柔之意。花清渊瞧得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二人热恋之时,不觉轻叹道:“凝紫,你何必拦我呢?”语声呢喃,温柔之极。韩凝紫将头枕在他臂上,幽幽地道:“以前是笨蛋,现在还是。”花清渊苦笑道:“我一向都笨,你都知道的,如今除了一死,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救你。”韩凝紫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我杀了你女儿,你不恨我吗?”花清渊低头道:“若我不负你,岂有今日。”韩凝紫抓过短剑,握在手里,叹道:“我真的好恨,倘若她是我的女儿,却是多好。”说着幽幽一叹,道,“渊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好好答我。”花清渊道:“你说。”韩凝紫道:“你方才说,你的心始终留在我这里,是真的,还是只为哄我?”
  花清渊叹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韩凝紫得此言语,只觉心满意足,展眉一笑。自分别以来,花清渊再也没见过如此笑容,不觉瞧得痴了。韩凝紫叹道:“渊哥,你还记得,那天我离开天机宫,去天山找师姐时,你对我念过的那首小令么?”花清渊露出追忆之色,忽地轻声吟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念到这里,忽觉韩凝紫身子斗震,眉间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花清渊一愕,低头看去,当真魂飞魄散,只见一把短剑斜插在韩凝紫心口,直没至柄,花清渊失声尖叫道:“紫儿,紫儿……”韩凝紫强忍痛楚,死死扣住花清渊手臂,喘息道:“渊哥,紫……紫儿把心还你,从今往后,你……你好好待你的妻女……”她眼中神光涣散,话未说完,便已气绝。
  这一轮剧变迭起,众人只瞧得心摇神驰,俱都呆了。花清渊痛不欲生,搂定韩凝紫痛哭。众人虽觉韩凝紫恶毒狡诈,作恶多端,却没料到她临死之际,竟会有此一举,便如凌霜君,也觉心中一空,再也提不起恨意。此时天机宫诸人均已赶来,前后瞧得清楚,花慕容鼻间酸楚,轻声念道:“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云殊知她心意,不由得将她柔荑紧紧握住,暗下决心:“从今往后,我要一心对待慕容,决不再三心二意,做出害人害己之事。”
  花清渊先失女儿,又失至爱,这一哭昏天黑地,直哭到没了气力,凌霜君才将他扶起。花清渊平复下来,对花无媸道:“人死万事空,紫儿已死,容我将她就地掩埋。”花无媸木然道:“从今往后,凡事你自己作主,不必问我。”花清渊再不多说,赤手掘坑,将韩凝紫放人,落土之际,他长久凝视爱人遗容,终于叹息一声,推土掩埋,刻木为碑,原写 “旧侣韩凝紫之墓”,但想了一想,终将旧侣二字抹去,默默落泪一阵,方才站起。公羊羽忽道:“清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韩凝紫临终时让你好好对待妻女,莫非霜儿还在人间。”云殊摇头道:“不然,倘若花晓霜未死,韩凝紫何必自绝。”公羊羽觑他一眼,心道:“你懂什么?情之一物,原本就不可理喻,韩凝紫不死,她与清渊这段纠葛如何解脱。”忽又想起生平孽缘,不觉喟然。
  众人议论一番,决定分散搜寻,搜了一日,终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正要返回,忽见前方路上,何嵩阳带着一千南方豪杰走了过来,个个鼻青脸肿,众人均感诧异,云殊叫道:“何兄,怎会如此?圣上何在?”何嵩阳苦着脸,道:“我们带着圣上原地守候,不料那个小贼秃怒气冲冲,突然折回,不问青红,抱了圣上便走,我们奋力阻拦,却被他一顿好揍。”云殊听说花生夺走赵呙,心中大怒,顾不得风度,破口大骂。
  公羊羽冷笑道:“骂也无用,那孩子年幼,不能济事,让他去了也罢。何况那小和尚武功甚强,别说他们,你便不受伤,也未必胜得了他。”云殊不以为然,勉强点头,公羊羽冷道:“你不必不服,你胜不得小和尚,更胜不得梁萧,那厮武功之强,已不输于萧千绝盛年之时。将来他若来寻仇,你须得日夜苦练,方可抵御。”他看似教训徒弟,其实却是提醒天机宫诸人,众人想起梁萧临别所言,均是愁上心来:“梁萧与晓霜情深爱重,晓霜若在,他就算前来,也不敢无理,如今晓霜生死不明,以那人的性子,结果委实堪虑。”
  却听何嵩阳慨然道:“云公子不必挂心,那厮为南武林的公敌,只要他踪迹一现,南方豪杰必当齐心协力,叫他骨肉成泥。”公羊羽冷笑道:“若无能耐,人多也未必济事,亿万宋人,不也败在元人手里么?”
  众人被他揭了疮疤,羞怒之色溢于言表,公羊羽又是一声冷笑,拔足便走,云殊方欲出口招呼,他已去得远了。
  梁萧风餐露宿,溯大河而上,越往西行,气候越是苦寒,瀚海千里,渺无人烟,巨大盐湖时时可见,黄河水由浊变清,河道由宽而窄,土著言语梁萧渐难明白,唯有凭借手势沟通。
  这一日,他越过积石山,河水更见细小,人畜已能徒步涉过,情知距源头不远,疾行数日,抵达一座大山之下,只见山脊冰川覆盖、雪白刺眼,梁萧询问土著,得知此山名为‘巴颜喀拉’,他稍事歇息,登山而上,翻过一面岩壁,汩汩细泉从山顶泻下,汇聚成溪,溪水裹挟无数碎冰,撞击之音高低起伏,若合符节。
  梁萧心道:“此处该是大河之源了。”他摘下羊皮浑脱,饮尽囊中青棵酒,抛人水中,瞧那皮囊在冰块之间磕磕绊绊,向东漂去,梁萧忖道:“人说河源为流觞之地,想下游水势滔天,何等厉害,此地却不足飘起酒囊,足见其言非虚。”瞧到此处,突发奇想,“黄河水以如此细流,化为滚滚洪水,其中道理,倘若化入内功,岂非大妙。”想到此处,若有所悟,不觉微微点头。
  梁萧在河源处坐到日落,适才下山,忽见大山南麓,方圆百里内星芒烂漫,莫可逼视。梁萧大感惊奇,极目眺望,瞧出光芒出自数百泓泉水,沮如散涣,灿若列星,徐徐汇入水之中。梁萧恍然而悟:“此地该是地理志中所说的‘星宿海’了,乍眼一观,果如满天星斗散落人间,古人诚不欺我也。”蓦然间,他生出些许疑惑,坐在一块山石上,蹙额沉思道:“我少时在天机宫读《山海经》,《大荒西经》有言:‘昆仑之丘,河水出焉’,黄河之源,当为昆仑山,又说道: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曰昆仑之丘’。赤水为黄河,以古人之见,黄河理应出于昆仑山,‘巴颜喀拉’山势低小,哪及得上昆仑山接日月,负青天的气象?再说这星宿海又从何而来?《海内西经》有道:‘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西南又人渤海,人禹所导积石山’,如此看来,昆仑应在积石山西北,郦道元《水经注》说:‘河自蒲昌,潜行地下,南出积石’,又道:‘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人大海,东为河源’,按地理图所载,葱岭、蒲昌距此千里,难道说,黄河源头远在西北,而后河水潜行地下一千余里,再从星宿海冒出么?”
  想到这里,梁萧大觉不可思议,但既有疑惑,若不探个究竟,委实无以自解,凝思半晌,决意向前往西北,寻找传说中的黄河之源昆仑山。
  他所带干粮早已罄尽,就地打了一头野羊,烤熟吃了,在岩洞中宿了一夜,次日启程向北,途中戈壁沉沙,烈日炎炎,辛苦非常。走了约莫十余日,渐有水草迹象,苍穹尽头,白云深处,依稀刻划出大山轮廓,簇簇雪峰出乎云天之上,冰雪耀日,光华璀璨。
  又行一日,大山躯干宛然在目,横贯东西,苍苍莽莽,如雪浴飞龙,夭矫惊腾。山顶冰川消融,纵横蜿蜒,在原野上聚成大小海子,波光蔚然,水气弥漫,迎日一照,流光泛彩,瑰丽无匹。
  梁萧只瞧得襟怀疏朗:“怎道化外之地,竟有如此气象?中土山水虽众,与之相较,都不免流于拘谨了!”正自揽风赏景,忽觉地皮微震,西方天空,隐有闷雷之声传来。梁萧循声极目眺望,但见烟尘嚣张,凝成长长灰线,由细变粗,翻滚逼来。梁萧吃了一惊:“此地有战事么?”左右一瞧,千里草海无可躲藏,只得抢上一处缓丘,伫足观望。那灰线渐渐逼近,却是无数野马,鬃毛飞扬,奋蹄狂奔。马群后一箭之地,数百牧人奋力甩着套索,声嘶力竭,呼喝不已。
  忽听西南方蹄声又响,不消片时,出现数百骑人马,从前兜截而来。这迂回包抄,乃是草原牧民惯用的围猎之术,用到妙处,围猎队伍八方涌至,叫猎物无处遁藏。
  野马群被斜刺里一冲,顿生溃乱,蓦然间,马群中蹿出一匹浑身火红的野马,骨骼粗大,较之寻常野马高出一头,鬃毛奇长,几乎盖住马首。这红马迎风长嘶一声,声音十分悠长。马群闻声,旋风般向北疾驰。忽见北方烟尘大起,数百余骑士迎面驰来。那红马又是奋蹄长嘶,野马群倏又转向,往梁萧这方涌来。
  梁萧惯经战阵,并不将马群放在心上,只是暗觉奇怪:“按说,东南方也该有人堵截才是,莫非接引有误?”念头才转,便听身后马蹄声响,回头望去,只见数十骑人马出现在后方,不由忖道:“东方正当其锋,来人忒也少了。”但旋即悟出其中妙处:“是了,这支人马在那里,并非堵截,而是出于惊吓,如此再三惊扰,马群势必溃乱,那时擒捉野马,便十分容易了。”
  果如梁萧所料,东南人马一出,马群阵势大乱。那头火红野马咴了一声,又蹿将出来,纵声嘶鸣,马群便如战士听到号角,忽地齐头并进,向东方冲刺而来。梁萧不由得喝了声彩:“马中之王,当真了得!”
  野马竟知批亢捣虚之法,东方诸人均是错愕不已,眼瞧数千野马汹涌奔腾,岂敢樱其锋芒,一时纷纷走避。独有一名红衣女郎夷然不惧,纵马突人马群中,套索左右抽打,野马一被抽中,便吃痛让开。梁萧见那女子套索挥舞间,隐有软鞭招术,不由暗暗称奇。只瞧那女子东一穿,西一钻,辟出一条路来,逼近红马,翻身一纵,落在马背之上,众骑士哄然欢呼。梁萧心道:“擒敌先擒王,这招使得利落,这女子似乎通晓中土武功,却也奇怪。”
  那红马桀骜不驯,力大无穷,能令万千同类俯首帖耳,又岂容人类骑乘,顿时上纵下跳,左抛右摔,举动极为暴烈。红衣女紧紧拽住马鬃,伏在马背上,初时尚能把持,但不消多时,便觉力怯,身子如一张纸鸢,被抛得满天飞舞。忽然间,那红马四蹄一攒,身躯回旋,女子尖声骇呼,身如掷丸飞星,向着野马群里落去。此刻万马奔腾,落人马群乱蹄之下,有死无生。众骑手无不失声惊呼。只在此时,忽见人影闪动,梁萧一蹿一纵,将那女子平空搂在怀里,继而身形折转,落在一匹野马背上。低头一瞧,却见那红衣女不过二八韶龄,杏眼凝碧,极为美丽。
  那少女惊魂未定,气息急促,檀口间吐出淡淡奶香,忽听她叽里咕噜,极快地说了两句话,梁萧不解,少女发急,手指红马,又说两句。梁萧这才听出来,少女话里夹杂许多突厥语。向年钦察营中多有突厥战士,梁萧为统率方便,跟着学过一些,想了一想,间道:“你要我抓住那匹红马吗?”少女连连点头,梁萧叹道:“物各有主,何必强求呢?”少女急得小嘴一撇,猛地哭道:“我们追了一个多月,抓不住它,就全完啦……”
  梁萧环顾四周,那些骑士果然疲态尽显,断然无力再度设围,再听少女哭得伤心,心头一软,叹道:“我且试试!”将少女搁在一匹野马背上,自己挥鞭纵马,向红马迫近。红马吃过一回苦头,岂肯容人再近,奋蹄突出马群,蹄不沾地,顷刻间将梁萧抛落两箭之地。
  梁萧不由好胜心起,纵下马来,衔尾紧迫,此时东风正厉,吹得他衣袂飘飘,便如凭虚御风,在草上滑行。众骑士睦目结舌,呆呆瞧着一人一马浮光掠影般奔到地平线处,消失不见。
  逐出二十余里,红野马越奔越快,梁萧渐被抛落,暗赞道:“此马神骏绝伦,不知与莺莺的胭脂相较,谁更厉害一些?”降服之心更甚,俯身抓起一块硬泥,捏下一枚小丸,以“滴水劲”射出,击在红马后腿关节处,泥丸嗤的一声,化为轻烟一团。这一下力道虽轻,却叫红马后腿软麻,瘸了一瘸。梁萧趁势奔近,手中泥丸去如连珠,不伤红马筋骨,只令它蹄软筋麻,有力难施,去势渐渐缓了。
  半桶羊奶工夫,梁萧抢近马尾,伸手拈住,一个筋斗翻上马背。那红马使出浑身解数,奋力挣扎,梁萧施展轻身功夫,任它起落。红马见势不妙,纵蹄狂奔,梁萧左臂勒住马颈,伸袖盖住马眼。红马眼前漆黑一团,唯有闭眼瞎撞,乱兜圈子,狂奔了半个时辰,终于无法可想,伫足服输。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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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天道卷            
第一章 万夫莫敌

  正当此时,忽听有人大笑道:“云老弟生擒此獠,可喜可贺,不过此等趣事,怎能不让洒家掺和?”群豪循声望去,只见数十名金发胡人牵着骆驼马匹,从暗中迤逦而来。云殊笑道:“贺陀罗大师,你可是来得迟了。”贺陀罗银衫白发,翻身下马,笑道:“此等盛会,洒家总不能空手白来,货物搬运费时,耽搁了一阵。”  他双手一拍,身后走出一条九尺巨汉,高鼻凸目,金发垂肩,肩上横一根径约三寸的八尺铜棍,担着四口大木箱,他足下行走甚快,然每走一步,双足便入地尺许。
  众人正瞧得惊奇,忽见那巨汉走到贺陀罗身前,双肩一抖,四口木箱蓦地飞出三丈,越过众人头顶,堕在台前,哗啦声响,木箱寸裂,金光进出。众人定睛一瞧,只见四口大木箱中,竟然装满根根粗大的金条。众人哗然一片,既惊叹黄金之贵重,又骇然于那巨汉的神力,要知这四箱黄金,不下千斤,那人却一掷数丈,浑不费力,这份气力,已然惊世骇俗了。
  云殊动容道:“壮士神勇,敢问大名。”那巨汉将长大铜棍就地一戟,合手说道:“咱是钦察人忽赤因。”他语气虽生疏,但字句却吐得甚是清楚。
  秦伯符打量他一番,忽道:“敢问,阁下练得可是‘小黑魅功’?”忽赤因一愣,摇头道:…小黑魅功’是什么?”秦伯符紧紧盯着他,冷笑道:“当年‘无妄头陀’修炼‘大金刚神力’不成,别创一门邪功,每修炼一次,便要吸食活人鲜血。无妄自称‘小黑魅功’,一经练成,力大无穷。但杀人吸血,却未免邪毒太甚,后来他遭受高手围攻,身受重伤,遁往西域,从此再无消息。”
  忽赤因面无表情,静静听罢,笑道:“咱这气力是天生的,并非‘小黑魅功’。不过,咱早听说中原有门‘大金刚神力’,若能遇上,倒想会会。”秦伯符淡淡道:“你既然听说过‘大金刚神力’,那可听说过‘巨灵玄功’么?”忽赤因目光一闪,朗笑道:“原来阁下便是病天王,久仰了。”秦伯符点头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少时秦某也想请教一二。”忽赤因眼里凶光一闪,嘿笑不语。贺陀罗忽地笑道:“云老弟,今日咱们究竟是来结盟,还是比武?”云殊应道:“自然是结盟。”贺陀罗指着金条道:“这些是洒家带来的见面礼,以表诚意。”云殊欣然笑道:“大师想得周到。”
  贺陀罗目光一转,向梁萧笑道:“平章大人,你平素威风上哪里去啦?哈哈,所谓风水轮流转,人人者贿倒霉的时候。”梁萧道:“说得是,想必你也是游泳回来的吧!”贺陀罗目涌怒意,嘿然道:“哪里话,多亏平章留下的造船术,我与云老弟才能渡海回来!”原来那日贺陀罗与云殊被梁萧丢在岛上,丧气之余,只得继续造船,梁萧虽然拖延工期,却也不想置二人于死地,所说造船之术大体不差,二人用心琢磨,过了月余,终于造出一艘海船,驶回大陆。
  贺陀罗想起被骗之事,备感恼怒,说道:“云老弟,这厮如何处置?”云殊笑道:“主随客便,大师以为该当如何?”贺陀罗笑道:“云老弟客气了,你们汉人名将岳飞有话说得好:‘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咱们结这东西之盟,乃是亘古未有之事,若用牛羊三牲祭拜天地,大落俗套,不如就拿这厮作祭,饮其血,食其肉,岂不快哉。”他虽是笑语晏晏,众人却听得头皮发麻。云殊怔了怔,蓦地笑道:“好,就这么办。”
  花晓霜不觉尖声叫道:“不要!”叫声未竭,便听群豪纷纷叫道:“不错,对付如此恶人,正该如此。”“碎碎地将他剐了,方能消我心头之恨……”转眼之间,花晓霜凄厉叫声便被众人怒吼声湮没不闻。花慕容再也忍耐不住,高叫道:“云殊,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这样折磨人?”云殊眉头一皱,还未答话,贺陀罗已笑道:“姑娘言之差矣,凡成大事者,岂能有妇人之仁?梁萧这厮杀人无数,叫他骨肉成泥,也不冤枉。”
  云殊忖道:“说得对,当日我便是妇人之仁,以致被那些文官庸将处处掣肘,最终兵败崖山。从今往后,只要能驱逐鞑虏,恢复中原,什么事情我云殊都做得出来。既能与贺陀罗这等大恶人结盟,剐杀一个敌人算得什么?”当下道:“慕容,我主意已定,毋庸再言。”
  花慕容一怔,气道:“人是我们拿的,如何处置,也该天机宫作主。”云殊得天机宫资助,与花慕容更有婚姻之约,故而处处容让,不料她竟然在此处让自己难堪,不觉恼羞成怒,淡然道:“军国大事,哪容妇道人家插嘴?”花慕容不料他出言如此无礼,全不似平时体贴模样,不觉惊怒交集,叫道:“好呀,这便是你的真面目了?我今天偏要插嘴,瞧你如何对我?”说罢便要跃上台去,与云殊动手。
  花无媸伸手按住她,叱道:“慕容,住口。云殊说得对,国家大事,你妇道人家不得干涉。”花慕容委屈得落下泪来,大声道:“妈,你也这么说?”花无媸长叹道:“事关天机宫数百年清誉,此刻除了置身事外,别无他法?”花慕容身子一颤,回头望着晓霜,只见她双目含泪,眼里满是哀求之意,不觉胸中酸楚,捂着脸钻进马车去了。
  云殊硬起心肠,沉声道:“何兄,你来执法!”何嵩阳笑道:“敢情好,这活剐歹人的勾当,老子最是在行,包管不让他死得痛快。”抽出一把牛耳尖刀,衔在口中,正要去撕梁萧衣衫,忽听一个稚嫩声音道:“何大叔,我来帮你。”何嵩阳侧目一望,却是靳飞之子靳文,点头道:“好,小文,这恶贼害你全家,你正该报仇。”靳文蹿上前来,狠狠踢了梁萧一脚,梁萧怒目陡张,神光迸出,靳飞着他一瞪,心生怯意,情不自禁倒退两步,吐了一口唾沫,恨声道:“你还凶?哼,何大叔,我先弄瞎他的招子。”他年少气盛,一心在群豪前逞威,蓦地抢过尖刀,狠狠向梁萧眼睛扎下去,不料梁萧虽被“囚笼锁”困住,但功力仍在,瞧得刀来,身子竭力向右一晃,靳文一刀扎空,雪亮刀锋自他面颊划落,血花四溅,割出两寸长一段血淋淋的伤口,深可见骨。靳文未能扎中一个被缚之人,羞恼异常,杀机斗起,反手一刀戳向梁萧心口。花晓霜只觉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群豪皆叫可惜:“这一刀下去,岂不让这厮死得太容易。”
  便在此时,一枚石子忽地破空而来,当的一声,击中尖刀,靳文虎口流血,尖刀脱手飞出。只见人影一晃,明三秋大袖飘飘,卓然立在台上。天机宫众人无不变色。云殊惊道:“明先生,这是何意?”明三秋摇了摇头,叹道:“梁萧算学独步古今,杀之可惜。”云殊皱眉道:“算学不过小道,社稷安危才是大节。”
  明三秋哈哈笑道:“好个大节,试问你杀了梁萧,便能复兴宋室吗?”云殊一愣,不觉语塞。明三秋道:“梁萧纵有千般不是,但他算学通神,乃是难得的人才,若云兄实在不忿,不妨废了他的武功,将他留在天机宫.从此潜心数术,绝迹江湖。”云殊尚未答话,贺陀罗阴笑道:“如此让他坐享清福,岂非便宜了他?”转头向云殊道,“时辰不早,快快了结此事,大家早些结盟为好。”云殊点头道:“此事不劳明兄过问,还请退下。”
  明三秋负手冷笑,凝然不动。云殊眉间透出怒意,目视花清渊道:“花宫主,你说该当如何?”花清渊心中矛盾之极,尚未开口,却听花无媸冷冷地道:“明三秋,你自作主张,不将宫主放在眼里么?”明三秋微微冷笑,望着花清渊道:“花宫主,明某这数年来安心从事,不与你为难,只因为佩服你性子冲淡,有容人之量,若论其他本事,明某对你半点也不佩服。”花清渊面色发白,叹道:“不错,若论其他本事,花某远远不及明兄。”明三秋点头道:“若非梁萧出头,天机宫早巳不属你花家。不过,明某虽然输与他,却输得心服口服,尤其算学一道,明某更是五体投地。明某自负平生,当真佩服的,只得他梁萧一人。今日杀他,你们不过图个痛快。嘿,杀了一个梁萧或许不打紧,但只怕再过数百年,泱泱华夏,也未必能出一个与他比肩的算学奇才。”他微微一顿,扬声道:“更何况,明某人最瞧不起的,便是明哲保身的缩头乌龟。”他目光扫过天机宫诸人,隐隐透出不屑之意。
  花无媸面色沉静,冷笑道:“如此说来,明三秋你是不屑再做天机宫的人了?”明三秋哈哈一笑,道:“你这些年来,千方百计,不就要逼我反叛,好出手对付么?好得很,今日明某如你所愿。”他将手一挥,沉声道,“从今往后,明三秋与天机宫一刀两断,所作所为,与天机宫再无干系。”
  台下一片哗然,花无媸也有几分意外,明三秋这些年委曲求全,自己想要寻他不是,也难得把柄,不料他今日竟为一个往日对头,破门而出。梁萧原已心丧若死,闭目就戮,却不料万马齐喑之际,为自己出头的竟是明三秋,一时心中好生不是滋味。
  忽听贺陀罗哈哈笑道:“云老弟,这便是你说的:‘南朝武人一体同心,并肩协力’么?好个一体同心,好个并肩协力呢!”云殊顿时面涨通红,扬眉道:“明三秋,你若定要附逆,云某可对你不客气了。”明三秋长袍一撩,沉声道:“请。”云殊沉喝一声,翻掌拍出,明三秋足踏奇步,错拳反击。云殊存心立威,出手极是狠辣,明三秋为救梁萧,也出了浑身本事,他混然已是天机宫第一高手,真才实学,不在云殊之下。
  转眼间,二人以快打快,旋风般拆到二十余招,云殊急于求胜,展开“惊影迭形拳”。这路拳法脱胎于“三才归元掌”,虚实难料,运转如风。却不料当年明三秋败于梁萧之手,事后也曾精研这路掌法。他算术之精,当世之中,仅次梁萧,武功更有独到造诣,反复揣摩,对掌法中的奥妙了然大半。此刻他瞧得云殊使出这路拳法,心中大喜。又拆十余招,忽听明三秋叫一声: “着!”中指倏地透过云殊双掌,拂中他“期门穴”,云殊半身麻痹,倒退三步。众人不由齐齐惊呼,小书童风眠叫道:“公子,宝剑给你。”嗖地抛出长剑,云殊伸手接住,展开“归藏剑”,刷刷刷一连九剑,扳回劣势。
  二人疾若闪电,纠缠不定,熊熊火光中,两道人影越来越淡。蓦然间,剑光一亮,明三秋厉声大喝,火光忽又一暗,云殊仿佛一叶纸鸢,抛出丈余,重重摔下,挣扎不起。明三秋肩井处则长剑入半,身后露出明晃晃一截剑尖。
  明三秋反手拔出长剑,血如泉涌,殷透半边衣衫。明三秋目视剑锋,苦笑道:“公羊羽啊公羊羽,我破得了你的掌法,却破不得你的剑法。厉害,当真厉害。”蓦地身子一晃,以剑拄地,单膝跪在地上,鲜血顺着剑锋淌下,在木台上聚成小小一滩。
  梁萧瞧到此时,不禁叫道:“明先生,你我今生无缘聚饮,黄泉路上,梁萧当与你把盏对坐,痛饮三百大杯,少喝一杯的,便不是好汉。”明三秋望着他,笑道: “说话算话,不要忘了。”梁萧点头道:“死也不忘。”明三秋笑道:“好个死都不忘。”两人相视一笑,明三秋蓦地挺身,剑交左手,朗声道:“还有谁来赐教?”众人见状,无不骇然。贺陀罗微微笑道:“好本事,我来领教领教。”此话一出,众人大不了然,要知明三秋已受重伤,贺陀罗此时出手,分明要拣便宜。他堂堂宗师身份,如此做派,未免太过无耻,即是南朝群雄,也都露出不屑之色。却听忽赤因呵呵笑道:“汉人说得好:‘杀鸡焉能用牛刀。’何必宗师出手,忽赤因便能奈何他。”满脸堆笑,提步上前。
  明三秋见他逼近,心忖道:“此人气力奇大,出手势必猛不可当,万不能令他主攻。”长剑一斜,正要抢攻,却听秦伯符冷冷道:“明老弟,这一阵交与秦某如何!”明三秋诧然回头,却见秦伯符不知何时已上了木台,凝然而立。秦伯符瞧了梁萧一眼,叹道:“我也不知是对是错。瞧你送命,终非我愿,但今日之后,无论你是死是活,秦某与你再无干系。”梁萧只觉嗓子一哽,眼角泛起泪光。
  花无媸一蹙眉,喝道:“伯符,你也要步明三秋后尘吗?”秦伯符淡然道:“宫主海涵。”双掌飘飘,拍向忽赤因。忽赤因嘿然一笑,两拳抵住,二人身形微晃,足下木台顿时碎裂。秦伯符双目陡张,喝道:“小黑魅功!好贼子,还说不是?”忽赤因面带诡笑,并不反驳。
  只见二人忽进忽退,拳法并无多少花巧,但一招一式,却都极尽刚猛。顷刻之间,四面火把被劲风打灭大半。天机宫诸人均知秦伯符的厉害,眼见忽赤因不落下风,皆感惊诧。
  斗到间深处,忽赤因蓦地尖声怪笑,笑声凄厉,听得众人头皮发麻。霎息间,木台上卷起一道狂飚,寥寥数枚火把同时一黯,隐约见得黑影幢幢,起落不定,啊呀响起一声惨呼,又归寂然。忽听秦伯符喝道:“妖孽,尔敢!”火把又是一亮,众人一瞧之下,大吃一惊,只见忽赤因抱着一人,嘴里死死咬着那人颈项,那人一身汉装,正是前来结盟的武人之一。忽赤因抱着那人狂奔,他身子原本狼夯,此时却似缩小了一半,窜高伏低,形同鬼魅。秦伯符虽然空着双手,却也追他不上,不由连声怒吼。二人流光掠影般绕着木台转了一圈,忽赤因随手一抛,手中那人吧嗒堕地。众人围上一瞧,只见那人颈上血肉模糊,面皮蜡黄,早已气绝了。群豪惊怒已极,纷纷怒叫,拔出兵刃,向忽赤因涌去,只碍于秦伯符与他争斗甚急,一时不易抢上。
  忽赤因饮罢人血,精神大涨,身子一舒,呼呼两掌挥出。秦伯符气为之闭,倒退两步,忖道:“传言果然不差,习练‘小黑魅功’的妖人,每吸一人鲜血,功力便能增长数成。”当下凝神应对,径取守势。忽赤因步步抢攻,忽地发声怪笑,跃在半空,掌如飞来山岳,向秦伯符压到。秦伯符抬手一挡,足下木台轰然坍塌,他只觉心口发热,几欲吐血,忽赤因双掌如风,连环拍落。
  二人各以神力相拼,掌力相交,笃笃作响。交得第九掌,秦伯符内息一滞,情知用力太甚,牵动痼疾,不由暗自叫苦。只见忽赤因第十掌拍到,只得勉力挡出。四掌相接,秦伯符喉头倏甜,蹭蹭蹭倒退六步,一跤坐倒,口中鲜血涌了出来。花清渊急忙纵上,取出一支青玉瓶,倾出药丸给他服下。
  忽赤因收了掌,志得意满,长笑道:“巨灵玄功,也不过如此。”群雄正欲冲上厮并,忽见他目中精芒暴突,扫视过来。群豪气势均是一馁,心中悲愤莫名,就当此时,却听远处有人朗笑道:“巨灵玄功不过如此,大金刚神力却又如何?”声若洪钟,震响当场。忽赤因脸色微变,放眼望去,只见北边两名僧人大步赶来,为首一人魁伟异常,正是九如,身后一人中等身材,却是花生。
  赵呙害怕云殊发现自己,早先缩成一团,不敢作声,此时瞧见花生,忍不住探头叫道:“光头叔叔。”花生听他叫唤,哎呀一声,两三步蹿入天机宫诸人之间,众人纷纷阻挡,哪知小和尚活似一尾泥鳅,滑溜异常,东一扭,西一摆,眨眼功夫将拳打脚踢尽皆避过,一步抢到赵吕跟前。修谷在旁,挥掌拍出,却见花生身形忽矮,让过来拳,肩头从下方耸起,顶在修谷肘下,修谷只觉大力涌来,惊呼一声,倒飞出去,正撞着来援的童铸,二人滚作一团。花生顺手揽过赵吕,大袖一挥,接下花清渊一掌,呵呵笑道:“不送!”借势蹿出人群,转回九如身畔。
  花无媸见花生欲来便来,欲去便去,视天机宫一众高手如无物,探感大失脸面,冷笑道:“九如和尚,你教得好徒弟!”九如拈须笑道:“不敢,不敢。”忽赤因鼻间哼了一声,高叫道:“你便是九如吗?我在西方就听过你的名字。好,你来,咱们较量较量。”九如并不理会,觑了梁萧一眼,笑道:“梁萧,和尚听说这此间聚会,顺道瞧瞧,你怎么也在这里?”梁萧摇头苦笑,不知从何说起。赵呙指着天机宫众人,大声道:“他们合起来打叔叔,忒不要脸。”云殊已听到赵呙声音,此时看清他容貌,心中讶异:“圣上怎么到了这里?是了,定是被梁萧那厮裹挟而来,只怪我一时大意,未能瞧见。”
  花生见梁萧四肢被缚,血流满面,不由生起气来,叫道:“梁萧,谁打了你,俺给你出气?”忽赤因见九如师徒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勃然怒道: “小和尚,我自与你师父说话,你多嘴什么?”花生正自生气,圆眼一瞪,顶嘴道:“俺自与梁萧说话,你多嘴什么?”忽赤因大怒,狠狠瞪他,赵呙想起他吸食人血的模样,心里害怕,在花生耳边低声道:“光头叔叔,他咬人脖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花生一点头,将赵呙交给交给九如。纵身跳上台去,走向梁萧。
  忽赤因伸臂一拦,冷笑道:“小和尚,你做什么?”花生道:“俺要救梁萧,你让开些。”伸手在忽赤因小腹上一推。忽赤因有意卖弄,也不格挡,气贯全身,好似铜浇铁铸一般。哪知花生一推不动,猝然加劲,忽赤因但觉巨力迭起,一重接着一重,不由得身子一晃,倒退两步。他呆了呆,喝道:“小贼秃你好。”
  一拳直奔花生面门,花生一旋身,挥拳击他腰胁,忽赤因矮身出腿横扫,花生大喝一声,也随之出腿,双腿一交,忽赤因又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心中大凛,呼呼两拳,击向花生胸口。
  一时间,二人你来我往,斗成一处,西方群豪撕破嗓门,都给忽赤因打气,台下宋人恼恨忽赤因残杀同胞,只盼他败落,纷纷替花生助威。呼喊声中,台上二人斗得越发激烈,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状若擎天巨神;一个矮小敦实,仿佛矮脚罗汉,身量看似悬殊,但拳脚相加,却是不分高低。忽赤因出手虽快,但花生却每每后发先至,逼得他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片刻间,已被逼到木台边上。忽赤因情急大吼,忽地故技重施,一掌扫灭火把,又将一名南朝武人抓在手里,未及吸血,身后风响,肩上已着了重重一拳,喉头发甜,血没吸成,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当即纵身狂奔,哪知花生使出“三十二身相’,,一晃身,抢到他身前,一招“马王飞蹄”,踹向忽赤因小腹。忽赤因躲避不开,只得抛开怀中之人,腾出双手,却不料花生原是虚招,左手探出,早将那名南方武人轻轻巧巧夺过,丢在一旁。那人自鬼门关走了一遭,站在当场发了阵抖,忽觉裤档发冷,低头一看,敢情已吓出尿来。
  忽赤因被花生处处进逼,脸上无光,霎时间发声厉吼,又抓一人,想要吸血长力,但他快一分,花生也快一分,他每抓一人,花生立时夺回。反复再三,忽赤因被小和尚逼得团团乱转,心中怒极,索性不再吸血,全力出掌。转瞬间,二人各凭神力,笃笃笃连交十掌,掌掌重逾泰山,声如沉雷,其势便如巨象相搏。
  忽赤因气力每衰,必当吸血补充,此刻遭逢强敌,消耗既大,却又无血可吸,二十掌一过,渐感力怯。花生则是敌强一分,我强一分,“大金刚神力”自给自足,不假外求,一时拳风呼呼,越斗越勇。二人此消彼长,斗得数合,忽赤因出手稍缓,被花生觑得亲切,忽地探手,扣住他左臂肘弯“曲池穴”,向外一扭,忽赤因运劲回夺,花生顺势从他右胁下钻过去,手成虎爪,扣住忽赤因“至阳穴”,劲透五指,忽赤因浑身顿软,偌大身躯已被花生高高托将起来,头重脚轻,借力便旋,旋得三旋,花生喝一声:“下去吧!”直摔到木台下去。忽赤因昏头胀脑之间,摔了个唇破牙断,满口是血,半个脑袋尽都肿了。九如拄杖旁观,冷冷笑道:“小黑魅功也不过如此!”
  南方群豪恨极了这吸血怪物,见此情形,轰然叫好,若非碍于云殊面子,早就一拥而上,将忽赤因生拉死裂了。那些胡人慌手慌脚抢上前来,将忽赤因拖回医治。
  花生打走忽赤因,纵身向梁萧抢到,忽觉劲风掠来,却是贺陀罗拳劲到了。花生未及抵挡,忽听九如哈哈笑道:“臭毒蛇,咱俩也来亲近亲近。”手中木棒若怪蟒出洞,嗖地探出。贺陀罗只得放了花生,掣出般若锋,反手一截。九如手中木棒搭上般若锋,顺势旋转,贺陀罗虎口发热,兵刃几乎脱手,当即拳势忽转,击向九如怀中赵呙。九如闪身让开,啧啧笑道:“贺臭蛇,你这手段还是如此下作?”贺陀罗阴沉着脸,右手舞开般若锋,左拳却尽向赵呙身上招呼。
  花生见贺陀罗被师父缠住,转身蹿到梁萧身前,抓住“囚龙锁”运劲一拧,哪知那紫黑铁锁竟是纹丝不动。花生一愣,方要运劲再拧,忽听背后细响,似有物事破空而来,只得放开枷锁,信手一捞,但觉人手轻飘,摊开手掌,却是一枚细长松针。
  九如一棒迫开贺陀罗,目视黑松林,笑道:“老穷酸,你来便来了,何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嘿,莫非怕老婆不成?”只听松林中飒然一响,公羊羽鹑衣蔽履,飘然踱出,冷笑道:“老贼秃,你只顾卖弄嘴舌,不怕入拔舌地狱么?”身形一晃,落到木台之上。花无媸见他出现,面色顿转苍白,双眼盯着公羊羽,似要将他刺穿一般。花清渊望着父亲,也是手足无措。云殊正自束手无策,忽见公羊羽亲至,精神一振,叫道:“师父。”公羊羽冷哼一声,昂头望天,并不理会。
  九如笑道:“老穷酸说得妙,这就叫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是和尚大慈大悲,哀怜世人的写照。善哉,知我者,穷酸也。”公羊羽啐了一口,冷笑道:“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九如笑道:“穷酸你不要掉文。和尚只是问你,你到底帮着哪边?”公羊羽冷然道:“总之不会帮你。”九如道: “依和尚看,你们杀了梁萧,也是于事无补,留着他,倒有许多好处。”公羊羽略一默然,缓声道:“若是寻常错失,却也罢了,但聚九州之铁,也难铸此一错,不杀此子,无以谢天下。”
  九如大头连摇,说道:“不然,大宋奸佞当道,国势不振,大敌当前,却让三尺小儿登上帝位,号令群臣。反之那忽必烈为人干练,内有聪睿之臣,外有虎狼之师。不比其他,比比国君的能耐,两国强弱便不问可知了。诚所谓:‘鹰隼之侧岂容燕雀安眠’。元人固然贪得无厌,但大宋败亡,也不乏咎由自取。
  倘若将一国之亡归咎于一人身上,未免太过牵强了些。”群豪听得这话,虽觉不忿,但想起宋室衰微暗弱的情形,也不由大感沮丧。
  公羊羽摆手道:“老和尚,你用出世人的嘴说当世人的话,未免大错特错。大丈夫在世,当顶天立地,锄暴扶弱,方才不违侠义本色。倘有强人当街欺凌妇孺,你也袖手旁观,只说是:‘谁教她等如此孱弱’么?”九如道:“两国相争不同市井争斗……”公羊羽不待他说完,截口便道:“事有轻重,但其理相同。朝廷虽然腐朽,万千百姓又有何辜?元人蛮夷小邦,依仗强弓快马,逞一时之能,但本性贪蛮,肆于征伐,不明仁义之道,不通治乱之法。圣人道‘刚不可久’‘坚强处下’,马上取天下,岂能于马上治之乎?我汉室虽遭外患,国脉断绝,却仍有黎民千万,豪杰无数,即便败亡在前,但只要人心不死,道义犹存,便如神鸟凤凰,自焚于香木之中,重生于灰烬之外,岂是区区燕雀之辈,任人主宰?君不闻:楚虽三户,也必亡秦么?”南朝群豪听到此处。只觉痛快淋漓,轰叫如雷:“楚虽三户,也必亡秦。”
  当年秦灭六国,楚人心怀怨恨,说道:“楚虽三户,亡秦者必楚”。事后果然一语成谶,灭亡暴秦的刘邦、项羽均是楚人。
  九如冷笑一声,道:“这世间便是太多大丈夫,大豪杰,扯虎皮当大旗,砍来杀去,以致纷争不休。好,就如你老穷酸所言,你当年又为何发下那等毒誓,说什么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根指头?”公羊羽双眉一挑,道:“当年奸臣当路,昏君无道,害我家破人亡。不才武功有成,也曾动过报复的毒念,欲凭一人一剑,将那些昏君佞臣满门良贱杀个干干净净。”这番言语端地惊世骇俗,听得众人背脊生寒,皆想:“倘使如此,可是古今未有的绝大血案了。”
  却听公羊羽声音转沉,说道:“只不过,我行刺路上,正巧遇上蒙宋两国交战,杀戮甚惨,不才虽然迂腐,却也心想:先不说蒙古凯觎,国势濒危,我弑君杀臣,倘若朝中无人承袭大宝,生出内乱,岂不予外敌可乘之机?再说,昏君佞臣固然一百个该杀,但家中老幼却无辜,杀之有悖情理。我心中虽有这般考虑,但却自知性情偏激,一旦动手,一发不可收拾。思来想去,终于按捺仇念,发下毒誓:即便大宋天翻地覆,也不动上半个指头。哼,旁人只道我公羊羽恋于私仇,不顾大局。殊不知,当初不被这毒誓困着,我三尺青锋出鞘,大宋朝早就完蛋大吉。”
  此话说完,众人尽是默然,云殊心道:“我始终埋怨师父不顾大节,却没想到竟是这等缘由?”心中茫然一片,也不知孰是孰非了。
  九如洪声道:“老穷酸你总是有理,难道你一生从未错过?人谁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嘿,罢了,你有你的道理,和尚有和尚的念头。如今大宋已亡,你也不必顾及誓言,咱俩便抄家伙说话,瞧你的剑管用,还是和尚的棒子厉害。”木棒一顿,白须飞扬。公羊羽微微冷笑,挽起长衫,袖手凝立。
  忽听贺陀罗笑道:“公羊先生,这老贼秃多管闲事,不自量力,不如你我联手,给他点教训。”公羊羽睨他一眼,冷冷道:“西域竖子,无耻蛮夷,凭你也配与老夫联手?与我滚远一些。”贺陀罗脸上一阵青白,忽地打个哈哈道:“可是你徒弟三番五次,求我来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望着云殊道:“是么?”云殊一怔,道:“是!”公羊羽喝道:“你这叫饮鸩止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大宋徽宗联金灭辽,辽亡之后,却被金兵攻破汴梁,宋理宗联蒙破金,落得半壁河山也保之不住,你还想重蹈覆辙么?”云殊额上汗出如浆,心中虽有不服,嘴上却不敢反驳。忽听花无媸冷笑道: “好迁腐的见识,合纵连横之道,自古有之。那些蠢皇帝不会用,咱们未必就不能用。”公羊羽皱眉道:“我自教训徒弟,与你何干?”花无媸道:‘他与慕容有婚姻之约,便是我花家的人,他要做什么,老身自会替他担待。”
  公羊羽眉间闪过一丝讶色;继而冷笑道:“随你的便。”把袖一拂,不耐道:“老和尚,打是不打?”九如笑道:“暂且不打也罢,瞧你两口子斗嘴亲热,倒也别有兴味。”公羊羽双目精光进出,两大高手凝神相对,一触即发,忽听梁萧道:“且慢。”二人回头望去,却见他由花生扶着,缓缓站起,但花生费尽气力,也拧不开那道“囚龙锁”,急得小和尚抓耳挠腮。
  梁萧对九如拱手道:“大师为我出头,梁萧感激不尽。但大丈夫立世,一人做事一人当,若为梁萧微贱之躯,损及大师佛体。梁萧九泉之下,万难安心、。”九如盯他半晌,叹道:“你拿定了么?”梁萧道:“心意已决,还望成全。”九如仍不死心,又道:“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虽有滔天罪孽,但佛法广大,尽可化解。你不如弃绝红尘,入我门下,洗尽今生罪孽,不再履足人世。”此言一出,公羊羽微微一怔,手捋领下长须,低眉沉吟。
  梁萧叹道:“大师心意,梁萧领了,但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梁萧做了便做了,绝不逃避!”这两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群豪皆不由想道:“这人虽作恶多端,倒也是条汉子。”
  九如不由暗叹。要知古今罪人多有托庇佛法者,此辈一旦出家,便非尘世中人,只须不再作恶,无论官府江湖,大都不再追究,梁萧当真出家为僧,以公羊羽的身份气度,自也不便再寻他的麻烦。但若梁萧一心了断恩仇,不肯出家,九如纵有无量神通,也化解不开这段恩怨了。
  贺陀罗眼珠一转,拍手笑道:“说得好,为人做事,就该死不悔改。做了便做了,后悔的便不算好汉。”九如听他阴阳怪气,趁机挑拨,心中有气,吹起胡须道: “老和尚就不算好汉!哼,向年心软放你一马,至今想来,真他妈后悔之极。来来来,今日若不分个死活,绝不罢休。”不待贺陀罗答话,嗖嗖两棒点出,将肚皮里的鸟气,尽都撒在贺陀罗身上。贺陀罗心中暗骂,使般若锋接住。
  公羊羽盯着梁萧,面冷如冰,花生瞧得不对,一步抢在梁萧身前,张臂拦住。梁萧叹道:“兄弟,不关你事,你让开吧。”花生摇了摇头,闷声道:“一朝是兄弟,终身是兄弟,那天你不丢下俺,俺今天晚上也不丢下你。”那日去天王寺之前,梁萧说得话花生俱都牢记在心,此时不假思索说了出来。梁萧听得心热如火,嗓子顿时哽住了。
  花生望着公羊羽.粗声道:“读书的,你要想碰俺兄弟,先要胜过俺。”双拳一合,推向公羊羽,拳到半途,却又停住,说道:“俺拳头重,你若害怕,就立马投降,看你长得斯文,碰伤了你,俺心里也不痛快。”公羊羽听他絮絮叨叨,口气却甚诚恳,眼中透出一丝笑意,说道:“你尽力打,穷酸绝不还手,打中了我,算你本事。”花生哼一声,心道:“读书的胡吹大气,你不还手,俺伸个指头,也让你四脚朝天。”想着伸手推出,正要运劲,公羊羽忽地向后大大跨了一步,花生一掌推空,不觉一怔,发声大喝,捏拳再送,直抵公羊羽胸脯,哪知拳劲方吐,公羊羽又退一步,于毫发之间,卸开花生的拳劲。花生心中惊怒,拳出连环,公羊羽却心如明镜,料敌先机,每每在花生拳脚将到未到之际避开。花生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出拳虽快,却总是无法中敌。只见二人一进一退,转眼间,绕着木台转了十来个圈子。花生拳拳用力,却招招落空,胸口渐有胀懑之感,每出一拳,那胀懑便添了一分。出到三十拳时,花生身子一滞,面红耳赤,如同醉酒,摇晃着走了两步,托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群豪见此情形,俱都哗然,花生早先力败忽赤因,威风八面,哪知公羊羽一招未发,便将这小和尚逼得内息岔乱,口吐鲜血,这份能耐,当真近乎天入了。
  梁萧见公羊羽以料敌之法,挫败花生,心中骇然,涌身一扑,横在花生身前,但苦于手足被锁,站立不住,一跤摔倒,脸上伤口立时进裂,血如泉涌。公羊羽冷眼旁观,忽地点头道:“很好,你小子虽不是东西,却还有点义气。老夫便不假手他人,亲手取你性命!”袖中墨光一闪,掣出青螭剑来,铮铮数声,将 “囚龙锁” 截为数段。
  梁萧站起身来,一眼扫去,群豪无不虎视眈耽,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回头望去,花晓霜依在车旁,满脸泪痕,大眼中充满关切。不觉昂起头来,扬声道:“好。”气凝双掌,正要出招,忽听晓霜道:“老先生,你还记得我么?”公羊羽看她一眼,摇头叹道:“小丫头,你不用说啦,这次我才不饶他。” 花晓霜惨然笑道:“我不求你饶他性命,我只求与他面对着面,说一句知心话儿。”公羊羽道:“不成,说话还好,倘若你小丫头哭哭啼啼,把老夫心肠哭软,那就再也杀不了人。”花无媸冷笑道:“原来你不仅是伪君子,还是胆小鬼么?”
  公羊羽勃然变色,冷笑道:“好,小丫头,你过来。”花晓霜道:“妈妈制住我穴道,我过不来。”公羊羽风眼生威,射在凌霜君脸上,凌霜君心头打了个突。公羊羽冷声道:“你放了她。”花无媸冷笑道:“你说放开便放么?哪有那么容易。”她一心与公羊羽赌气,公羊羽说东,她偏要说西,公羊羽说西,她又自向东了,反正处处抬杠,也不管有理无理。谁料话未说完,眼前一花,公羊羽已将晓霜抓在手中,一旋身,掌出如风,与修谷、左元、明三叠各对一掌,那三人胸口如压巨石,各自后退一步。
  花无媸自侍女手中抢过一口宝剑,叱道: “清渊!”花清渊一愣,拔剑出鞘,却刺不出去。“太乙分光剑”非得二人同施,才具威力,花无媸一人使剑,公羊羽浑不在意,形如大鸟,当空掠了个之字,绕过她的剑锋,转回台上。他这一来一去,似出人无人之境,花无媸惊怒交进,发出号令,天机宫诸人应声抢上,各站一角,将公羊羽围在阵心。
  公羊羽斜眼瞧了一匝,冷笑道:“花无媸,凭这区区九转八卦阵,也能困得住老夫么?”花无媸粉面凝霜,自忖道:“老穷酸允文允武,不世奇才,这阵势当然困他不住。但若如此作罢,又岂非便宜他了。”想着瞥了花清渊一眼,见他望着公羊羽,眼神茫然,不由暗叹一口气:“可恨清渊性子软弱,终不敢与他爹翻脸。”
  公羊羽神色一敛,对晓霜道:“’丫头,有言在先,你说话太多,我可不答应。”他怕花晓霜说得多了,自己心肠一软,又如崂山那般放过梁萧。花晓霜转眼望着梁萧,梁萧也望着她,四目相对,花晓霜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留下两行清亮的泪痕,公羊羽瞧得不耐,掉头道:“婆婆妈妈作什么,有话快说。” 花晓霜伸袖抹了泪,强笑道:“萧哥哥,你还记得阿姨去的那天,你答应我什么话?”梁萧黯然点头。花晓霜抬眼望天,天上弦月如钩,黯然无光,忽然幽幽地道: “你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萧哥哥,无论你在哪儿,我的心都似这天上的月儿,时时照着你,片刻也不会挪开的。”众人闻言,均想:“这女孩儿情根探种,倒也可怜,唉,只怪梁萧这厮罪孽太重,怨不得我们。”
  梁萧瞧了瞧那弯弦月,心道:“却不知黄泉之下,还能瞧见如此月色么?”就当此时,忽觉眼前微眩,双腿发软,竟似站立不住,顿时心头一惊: “糟糕,谁下了毒?”正要用功逼毒,忽听扑通扑通,撞击声不绝,定神一望,只见天机宫众人尽皆倒地,公羊羽一手抚额,足下踉跄,瞪着花晓霜,脸上露出古怪神气。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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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劫波卷            
第十四章 东西之盟

  释天风脱身不得,哇哇怪叫,出手越发迅疾。二人以快打快,顷刻间斗到五十招上下。凌水月母子不知梁萧如何强到此等地步,只瞧得惊心动魄,不住称奇。
  再斗数招,释天风迭使“仙猬功”,梁萧不胜防范,手忙脚乱。九如见状,乌木棒一抖,喝道:“老乌龟看招。”忽地点向释夭风数处大穴。凌水月听得这声,顿时老脸羞红,暗恼道:“这老和尚怎么口无遮拦,你叫他乌龟,岂作骂我不守妇道?”但情势急迫,也顾不得许多。
  释天风被两大高手夹攻.反是精神一振,出手越见神妙,以一敌二之下,竟然不落下风。九如、梁萧越斗越惊:“合我两人之力,若还制他不住,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么?”各自起了好胜之念,梁萧足下越转越快,出掌快如闪电,九如手中木棒更似一条乌龙,只在释天风身周缠绕,但他自顾身份,每每出招,必先招呼,只不过一口一个老乌龟,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凌水月面红耳赤,大觉气恼。
  三人旋风般拆了十余招,释天风忽地一招逼开九如,双目陡增,挥指刺向梁萧眉心,九如见梁萧吃紧,木棒斜飞,喝道:“老乌龟,瞧后面!”棒势如风,点向释天风“鸠尾穴”。释天风怒道:“那又如何?”并不回头,反手抓出,这一抓穷极天下之变化,九如一时不防,竟被他将拿住棒头。刹那间,二人一起用劲,只听喀然脆响,乌木棒居中折断。九如赞道:“好个老乌龟。”白须飘飘,左拳携劲送出。释天风一晃身,半截木棒刺向梁萧,刷刷刷一连三击,将梁萧前身诸穴一并罩住。梁萧无奈躲闪,“十方步”露出破绽。释天风将木棒一丢,纵声长笑,掠空而出。众人同时变色,情知任他使出“乘风蹈海”,纵有天下之兵,也休想追得上他。
  凌水月与释海雨左右抢出,释天风身化流光,如白驹过隙,自二人之间一闪而过。便在此时,忽见前方影动,花生一个箭步拦在前方。释天风适才几般变化,看来简单,实则用尽浑身本事,当此之时,诸般招式皆已用老,避让不及,怒喝道:“小贼秃,滚蛋。”双掌齐出,奋力拍出,花生举臂一挡,顿时发声惨哼,跌出两丈开外,爬不起来。
  释天风被这一阻,也身不由己,倒退两步。九如、梁萧早已抢到,九如点他背心,梁萧则按他腰胁,释天风虽有“仙猬功”傍身,也抵不住二大高手合力一击,晃了一晃,咬牙瞪目,委顿在地。
  梁萧纵身抢出,叫道:“花生,你可好么?”花生狠吸一口气,撑地跃起,拍手笑道:“俺不碍事,就是胸闷些。”九如沉声道:“不要乱动,一长三短,吐纳九次。”花生不敢违拗.依言调息。
  凌水月低头查看,见释天风并未受伤,方才当真松了口气。释天风怒道:“老太婆,我要跟老秃驴打架,不要回去……”九如、梁萧见他还能言语,俱是一凛,九如为防万一,再点他六处穴道。释天风额上青筋暴出,怒视九如道:“老贼秃,你做得好事。”凌水月眼圈一红.道:“也好,你既然嚷着要走,不若写纸休书,先休了我最好。”释天风一怔,低头咕哝。凌水月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想通啦,你定要四处走走,我也不拦你啦!只要你带我同去,不论你赢了也好,输了也好,一路之上,终归有个照应。”释天风听到前面两句,神色大转柔和,但听到“输了也好”四字,勃然怒道:“老子怎么会输?老太婆说话不吉利。”说到此处,眼神忽转浑浊,生出狂乱之色。
  凌水月见他心病又发,束手无策,忽听九如笑道:“释兄神功盖世,老和尚自认不如,这场架么,也不必打了。”释天风两眼发亮,叫道:“此话当真?”
  “那还有假?”九如一晃手中半截乌木棒,道:“这降龙杖乃是和尚的招牌,招牌都被释兄拆了,和尚想不服输也不成了。”释天风眉飞色舞,呵呵笑道:“不算什么,和尚你武功也很好,与我相比.也不过差上一分半分而已。”
  其实论及武功,二人难分高下,若有输赢,也多是运气。但老和尚胸中长空瀚海,胜负不萦于怀,见凌水月神色凄凉,索性屈己从人,出口认输,解去释天风的心病。释天风心结一解,神智顿然清朗。凌水月对九如感激不尽,当即放下心事,与梁萧、晓霜畅叙别情,听说吴常青去世,不觉愣住,半晌道:“真
  是天妒英才,吴先生医道绝世,怎地就这般去了!我还拟送老头子去崂山,求他医治断根呢。”长声哨叹,愁眉不展。花晓霜道:“师父说过,心病本要心药医。释岛主他心结一解,只须静养两三月.当能康复了。”她声音甚小,但字字清晰,语调柔和,令人不由自主便会信服。凌水月笑道:“我却忘了,霜儿是昊先生的高足呢。”花晓霜红着脸道:“姑婆婆哪里话?我连师父一成本事也及不上的。嗯,我献丑开个方子,释岛主照着服了,或许好得快些。”凌水月执住她手,欢喜不尽。花晓霜取出纸笔,写了药方.说道:“三月之内,不可妄动肝火,更不可四处奔波劳苦,与人争强斗狠”
  凌水月闻言忖道:“以老头子的武功,倘使撒起疯来,凭我和海雨,决然困他不住”略一斟酌,笑道:“敝岛在五台山下有所别庄,老身欲携老头子前往休养。众位若是不弃,不妨也去盘桓几日。”梁萧摆手道:“我要护送家母南归,难以从命。”凌水月问明缘由,大失所望。忽听九如笑道:“和尚也想去五台山瞧瞧,便陪贤伉俪走一遭吧。”凌水月转忧为喜,称谢道:“有大师相陪,万事无忧了。”九如只怕孤掌难鸣,让花生同行。花生听说要与梁萧、晓霜分别,心中不舍,跟九如拗起气来。花晓霜道:“花生,待安置好梁伯母,我们再来寻你。”小和尚知她不打诳语,方才收泪点头。
  众人依依相别,释海雨将梁萧拉到一旁,低声道:“梁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大恩不言谢,来日但有所遣,灵鳌岛上下慨然赴命,绝无二言。”梁萧允诺。释天风叫唤众人解穴.众人装作不闻,气得疯老头哇哇怒叫,偏又无如之何。
  梁萧辞过众人,与晓霜、赵呙启程向南,风尘仆仆行了十余日,抵达襄、樊附近的乱葬岗上。梁萧置备棺椁,将父母合葬,入土之时,不免大放悲声,花晓霜费尽言语,好歹将他劝慰下来。二人在坟前结了两座茅庐,守冢尽孝。
  如此闲暇无事,梁萧、晓霜各自教导赵呙修文习武。赵呙天性不爱习武,进境缓慢,学文倒是一点便透,十分颖悟。梁萧心道:“大宋崇文黜武,亡失天下,这孩子却是全不明白。”但他母亲惨死,父仇难报,心灰之余,对武功一道也已再无兴致。赵呙不肯用心,他也不予勉强。
  三月功夫转瞬即过。这日早饭过后,梁萧对晓霜道:“三月孝期将满,我想到天机宫走一趟。”花晓霜脸色顿时苍白,颤声道:“你……你又要送我回去吗?”梁萧失笑道:“别要误会,我去天机宫,是为了我们的婚事。”花晓霜面色顿转绯红,一颗心突突乱跳,垂头道:“你……你又拿我寻开心!”梁萧拉住她手,叹道: “我虽然不是什么乘龙快婿,也总要见见泰山岳母吧。要么你我私定终身,花大叔脸上须不好看。”花晓霜看他一眼,暗想:“私定终身有什么不好。” 想罢又觉自己过于大胆,面颊发烫,点了点头。
  梁萧抚着她满头青丝,叹道:“萧哥哥虽然没本事,但也不能苟且从事,让你委屈。”花晓霜心头发堵,急道: “我才不受屈,你也不是没本事。” 梁萧苦笑道:“我上不能匡济天下,下不能孝敬父母,除了打架杀人……打架杀人,又算什么本事。”意态萧索,转人屋内。花晓霜望着他的背影,不觉忖道:“如何想个法子,教他忘掉以往不快,振作起来。”
  当下三人收拾东行。走出不远,便见大道上烟尘弥漫,队队人马驰往西南。骑者俱都携刀挎剑,赳赳昂昂。梁萧冷眼瞧着,不觉暗自留心。
  走了约莫二十里路,赵呙见道旁有座茶社,连叫口渴。梁萧只得歇下脚,摸出一枚铜钱,讨了三碗茶水。正喝着,忽见道上又来两骑,在茶社外停住,两名骑者一边谈笑,跨了进来。一照面,双方各露惊容。那为首的黄衫男子还过神来,笑道:“是梁兄弟么?一别数载,叫明三秋好生挂念!”梁萧长身站起,淡然道:“得蒙明主事挂念,幸与不幸,倒是难说得很。”来者正是明三秋、明三叠兄弟。当年为争天机宫主,明三秋曾与梁萧在灵台大战,此时相逢,梁萧不免大生警惕。明三秋却意态从容,望晓霜笑道:“霜小姐也在,真是巧得很。”花晓霜乍见故人,喜胜于惊,问道:“明主事,家父母可还好么?”明三秋笑道:“令尊好又不好,令慈可是大大的不好,几乎连命都丢了呢?”这几句话一出口,花晓霜直吓得脸色惨白。梁萧见明三秋说这话时,面带笑意,不由付道:“这厮当年被我制住,如何得了自由?难道说天机宫又出乱子。若论使奸弄诡,十个花大叔可也不是他的敌手。”当下淡淡地道:“明主事得意得紧啊。”明三秋笑道:“明某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自然得意。”梁萧忖道:“你数十年苦心孤诣,便是要夺宫主之位,一朝得解,那就是宫主之位到手了……”忽地手臂一长,拿向明三秋心口。明三秋瞧得梁萧眼神飘忽,早有防范,梁萧爪势未到,他已纵身跃出,梁萧指尖擦衣而过,不由心头一凛。
  明三秋更是骇然,本以为这一退足可避过天下任何擒拿手法,谁知几乎儿便吃梁萧拿住。一招之间,二人都生戒心。梁萧一挥手,“滔天劲”涌出。明三秋挥袖一挡,便觉一股巨力冲上来,胸口乍热,暗惊道:“好霸道的掌力。”身形一转,斜扣梁萧手腕。梁萧见他招式之中,几乎再无数术痕迹,不觉赞了声: “好”,翻掌横撩,明三秋爪势回缩,笑道:“足下也不坏!”说话间,两人拆了七八招。明三秋越斗越惊,数年来,他将“东鳞西爪功”练得出神如化,脱出数术约束,趋于圆熟,谁料这生平夙敌竟也精进之速,更令人惊畏。
  拆到二十招上,梁萧见明三叠负手旁观,忖道:“这厮也不是好人,如此隔岸观火,必有诡计。”刷刷三掌,向明三秋劈到。明三秋见来势猛恶,正要抵挡,忽觉梁萧劲力陡消,未及转念,只见他倒掠而出,欺至明三叠身前,明三叠未及抬手,已被扣住胸口。明三秋知他心意,垂手笑道:“避强凌弱,算什么好汉?”梁萧听得一怔,点头道:“好,我不伤他。”随手拍了明三叠穴道,丢在一旁,继而挥掌拍出,掌未到,风先至,笼罩丈余,激得砾石飞射,声威摄人。
  明三秋长吸一口气,方要挥拳相迎,忽听有人叫道:“梁萧,且慢动手。”梁萧心神一震,应声收了掌力,掉头望去,只见十余骑泼喇喇一飞驰而来,遥遥还有马车相随。梁萧认出为首一人正是花清渊。数年未见,他唇上髭须已浓,面容却似苍老了许多。
  梁萧见他无恙,心中惊喜,回顾明三秋,却见后者嘴角含笑。正疑惑间,花晓霜已按捺不住,颤声叫道:“爹爹。”花清渊听得叫声,顾不得骏马奔驰正急,翻身跳落,急奔而来,将女儿一把搂人怀里,泪如泉涌,口中叫道:“好孩子,好孩子。”花晓霜百感交集,口不能言,伏在父亲怀里放声痛哭。
  梁萧见他父女久别重逢,眼角也是一热。这时其他人马也陆续赶到,除了“病天王”秦伯符,童铸、修谷、左元,杨路俱都在列,天机八鹤倒来了五人。众人见得梁萧,神色古怪,既似惊讶,又似愤怒,一时各自下马,站在旁边,瞧着远处两乘马车,缓缓驶近。当先马车近前停妥,车帷掀开,花无媸举步踱出,花慕容则随在身后。梁萧心中暗凛:“连花无媸都出宫来了,天机宫算是精英尽出了。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当下拱手道:“花前辈别来无恙。”
  花无媸淡淡笑道:“托福,还过得去。”梁萧不愿与她多言,正欲向花慕容问候,哪知花慕容神色冷淡,偏过头去。他心中奇怪捉摸未定,却听秦伯符叹道:“梁萧,你倒长大啦!”梁萧胸口暖热,拱手道:“秦天王一向安好?”秦伯符望着他,忽地叹了口气,捋须点头。
  花清渊收拾心情,将女儿上下打量,本以为这些日子,她必然形销骨立,病得不成样子,哪知一见之下,花晓霜一嫂恹恹病容,肌理莹润,隐有光泽,平添几分娇艳,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几分风尘之色。一时惊喜不胜,叹道:“霜儿,我去崂山探你,却只见得吴先生的坟茔,唉,当真急坏为父了。”花晓霜也破涕笑道:“爹爹,多亏萧哥哥,这些日子,我都与他在一起。”想到梁萧便要想父亲提亲,不觉春色染眉,羞红了脸。花清渊听得这话,面色一僵,勉力笑笑,正要与梁萧说话,第二辆马车却已到了。当下上前两步,掀起车帷,只见凌霜君抱着一个襁褓,从车中钻了出来,瞧着晓霜,泪水夺眶而出,花晓霜也扑上前去,母子二人又落泪一回。
  花晓霜哭过一场,还过神来,瞧着明三秋,皱眉道:“你尽会骗人,家母好好的,你怎说她大大的不好,几乎连命都丢了。”众人俱是一怔,明三秋却笑而不语,凌霜君双颊泛红,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花晓霜瞪着襁褓中的婴儿,愕然道:“他是我弟弟?”凌霜君微笑点头,花晓霜顿足道:“既是难产,就该在宫里好好休息,即便出来……也不能站在当风的地方!”她情急口快,将母女间的隐秘话儿一口气说了出来,凌霜君面如霞烧,气道:“哎呀,你这孩子……”花晓霜还醒过来,也是面上一红,挽着母亲走到避风处。
  梁萧恍然大悟,只听明三秋笑道:“花宫主天赐麟儿,是大大的喜事,但失了爱女,心中忧郁,却不是好事,今日一家团聚,可喜可贺。”花清渊笑道:“哪里哪里,全是托了众位的福。”梁萧道:“明主事,你何必与我绕圈子,惹来老大误会。”明三秋笑道:“若非如此,岂能见到阁下的真功夫?”
  秦伯符忽道:“梁萧,明老弟再非主事,已继黄鹤之位了。”梁萧默然点头。明三秋叹道:“多亏清渊兄量大如海,宽宥明某的罪过。想当年,我一心夺宫,但经那日之后,方才明白,天机宫本以隐世为务,清渊兄性子冲淡,做这宫主再也适合不过。现如今,明某但求钻心武功学问,再无奢念!”梁萧心道: “原来他说‘数十年心结一朝得解,却是这个意思。”想到他抛却名利,钻心学问,不由好生相敬,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明三秋只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花清渊默默瞧了梁萧牛晌,叹道:“梁萧,多谢你这些日子照看晓霜……”话未说完,却听花无媸轻轻咳嗽道:“清渊,你过来,我有话说。”花清渊愣了一下,走上前去,花无媸拉住他手,道:“你与梁萧久不相见,须得好好说话才是。”说话声中,食指如飞,在花清渊手心悄悄划动。说话完毕,方才放开他手。花清渊面颊微一抽搐,转身道:“梁萧,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萧道:“花大叔有话直说,梁萧无有不从。”花清渊默然片刻,低声道:“我此次出宫,着实要办三件大事,第一便是寻找晓霜踪迹,天幸得你照拂,她也安然无恙,第二件么……”他凑近梁萧耳边,似欲低语,梁萧心知必是紧要为难之事,想求自己相助,当下凝神细听,忽然间,只觉腰间“肾俞”、“气穴”、
  “中级”、“关元”四处大穴同时一麻,已被花清渊封住。
  梁萧决未料到花清渊会动手暗算。但他身负“鲸息功”,内力绝强,穴道一经受制,顿生反击,霎息冲开“关元”穴,脱口叫道:“花大叔,你做什么……”右臂猝然一振,花清渊只觉虎口发热,身子斜倾,几乎被他挣脱。梁萧欲要再挣,背心劲风乍起,一道沉猛绝伦的内劲透背而人,这内劲当真再也熟悉不过,不由得脱口叫道:“秦天王……”话未说完,口中鲜血扑地喷了一地,单膝跪下,但兀自不倒,欲要奋力挣起。花清渊心生不忍,长叹一声,正要放手,秦伯符喝道:“当心,这小子武功太强。”出手如风,又点了梁萧九处要穴。与花清渊一左一右,四只手沉如山岳,将他死死按住。
  剧变斗生,晓霜、赵呙俱是目瞪口呆,花晓霜惊道:“爹爹,秦伯伯……”正要迈步冲上,忽地后心一麻,已被凌霜君按住“至阳”穴,心中更是一惊,叫道:“妈……”赵呙却跳到花清渊腿边,拳打足踢。花清渊见这小孩恁地凶狠,未免不知所措。花慕容纵上来,将赵呙抓在半空,赵呙踢打一阵,浑身发软,哇得哭出声来。
  花晓霜芳心欲碎,脸色苍白,转头望着花无媸,道:“奶奶,是你的主意么……”花无媸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却不答应。却听花清渊叹道:“梁萧。我这次出宫,要做的第二件事,便是不惜倾一宫之力,将你擒住,以慰大宋军民在天之灵。”梁萧原本茫然无措,听得这话,心头豁然雪亮,惨笑道:“好,花大叔,你做得好。”说话声中,鲜血如线,自口角不绝淌下,滴滴答答落在黄土地上。秦伯符寒声道:“梁萧,此番擒你,虽是暗算。但你用天机宫的本事对付宋人,攻城灭国,杀人无数,当真罪不容诛。秦某虽从背后伤你,却是毫不愧疚。”他话语铿锵,字字如针,刺的梁萧心头大痛。一想到这两位生平最信赖的长辈出手暗算,凄凉之余,怨恨大增,咬牙道:“成王败寇,既是暗算,又何复婆婆妈妈。”秦伯符长眉一挑,喝道:“臭小子,你还不悔么?大丈夫敢作敢当,你做鞑子平章的时候,就没想到今日吗?你屠杀大宋百姓的时候,就没想到报应吗……”他与梁萧曾共经患难,嘴上不说,心中对他却是异常看重,见他误入邪途,已是伤心之极,骂得两句,只觉气往上冲,牵动痼疾,顿时面红耳赤,咳嗽不住。花晓霜急道:“秦挳伯,萧哥哥他早就后悔……”梁萧截断她道:“我做便做了,从没悔过,你再说一字,休怪我翻脸无情。”晓霜听他面目凶狠,口气绝决,不觉心头一颤,一低头,泪水滴滴沾湿衣襟。
  天机宫众人见状,纷纷忖道:“这小于性情乖张,莫可理喻,难怪会犯下滔天大错了。”忽听花无媸道:“拿‘囚龙锁’来!”左恨弱取来一副铁枷,黑中泛紫,结构繁复,花清渊伸手接过,铐住梁萧手脚,发动机关,喀喀数响,将他手足牢牢锁住。花清渊叹道:“梁萧,寻常手段只怕困不住你,只得用上这个,怪只怪……怪只怪花大叔当年没将你从明归手中救出来,以致你误入歧途,今日被锁的,理应是大叔才对……”说到这里,不觉双目泛红。
  梁萧低头不语。花清渊长叹一声,将他放人马车之中。天机宫众人均是沉着脸,寂然而行。沉寂中,赵呙呜咽之声,听在众人耳里,更显刺耳。花晓霜浑身无力,靠在凌霜君身边,心如乱麻,主意全无。
  凌霜君见她容色举止,猜到她的念头,心中一阵凄凉:“霜儿生来本就命苦,怎么又遇上这个姓梁的恶徒,老天待她,当真太薄……”想着怔征流下泪来。泪水滴在怀中婴儿脸上,那婴儿啼起来,凌霜君只得收拾心情,尽力哄他。
  花晓霜听得哭声,不由回过神来,问道:“弟弟叫什么名字?”凌霜君望着婴儿,眼中满是怜爱之意,柔声道:“我们唤他镜圆,小字圆儿。”花晓霜喃喃道: “镜圆,破镜重圆么?”凌霜君脸一红,道:“你不在我身边,我孤零零的,几想一死了之,多亏你爹爹细心劝慰。唉,想不到过了这些日子,我恨他的意思也淡了许多,挨了几年,生下了他。所幸你奶奶说话算数,让我们寻你回去。”望着爱子,眼神说不出的柔和喜悦。花晓霜望着婴儿红扑扑的小脸,心中一酸: “好在他不像我,从小就要受苦。他将来会做天机宫主,我却只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明日如何,全然不知……”想着只觉心如刀绞,低下头去,凌霜君瞧在眼里,暗暗叹息
  行不多时,蹄声忽止,花清渊掀开车帷。梁萧放眼瞥去,但见暮色转浓,四周黑松林抱着一个百丈大坪,居中矗着木台一座,台上数十根火把烧得哗哗剥剥,散发着松香气味。台下则密密层层站了许多人,人数虽多,却无一人喧哗.个个沉气凝神,气氛凝重。
  梁萧见这景象似曾相识,一转念,骤然惊觉:“这里不是百丈坪么?”想起那日云万程歃血为盟,萧千绝孤身显威,目己失声一呼,以致母亲远走,父亲丧命。种种情形在心间一闪而过,一时恍若梦寐。忽见一条人影越众而出,笑道:“来得可是天机宫的诸位么?”梁萧举目望去,只见来人颀长挺拔,英气迫人,正是云殊。
  只听花清渊道:“云兄弟,你安排得如何?”云殊淡淡地道:“多蒙宫主照顾,此间万事已备,只欠东风了。”转头与花无媸、秦伯符见过,轮到花慕容,云殊声音转柔,道:“慕容!”花慕容嗯了一声,欢喜里透出一丝羞涩,问道:“这些日子,你定然十分辛苦了?”云殊笑道:“辛苦是辛苦,十分却算不上。”花慕容面一红,低声道:“当着众人,不要贫嘴。”云殊微微一笑。
  花慕容叹道:“云殊,你说得那人已被我们拿住了。”云殊雄躯一震,道:“当真?”此时秦伯符将梁萧带出车外,云殊瞧向梁萧,二人目光交接,云殊面色青红不定,忽地长声笑道:“好得很,今日倒可以开个除恶大会了、”花清渊犹疑道:“云兄弟.此人与我天机宫实有莫大渊源,还请云兄弟高抬贵手……”云殊摇头道:“花宫主,换了他人,云殊尽可答应。然此人决计不可轻饶。”花清渊欲言又止,神色黯然,花慕容一咬唇,忽道:“云殊我也知萧儿大错特错,可他自幼失怙,乏人教诲,抑且年少识浅,不免行差踏错.你瞧我面上……”话未说完,云殊己自摇头不止。
  花慕容还要再说,却听花无媸叹道:“云殊说得是,梁萧对我宫虽有恩惠,但终是私恩,统兵攻宋,屠杀百姓,却是公愤,孰轻孰重,大家俱都明白。况且他一身奇术出白天机宫,若不将他正法,我宫四百年清誉必当毁于今日。”此话一出,天机宫众人均是一寂,花晓霜只觉天旋地转,瘫在凌霜君怀里,泪水狂涌而出。云殊面色一沉,蓦地厉声道:“将这奸贼押上台去。”何嵩阳应声出列,目光狠厉,冲梁萧脸上重重唾了一口,揪着他走上木台,重重掷在地上。众人不知发生甚事,哗然议论,云殊踱上木台,手臂轻挥,台下顿时寂然。
  云殊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沉声道:“而今中土沦陷,蛮夷猖撅,云某丧师辱国,百死莫赎,本是无颜相见诸公。然云某人虽然驽钝,却终不忍亿万同胞号啕于铁蹄之下,做牛做马,为隶为奴。今日召集诸公,诚盼大家同心协力,练就一支雄兵,与鞑子再决雌雄。”台下的南方武人大都经历战乱,受尽亡国屈辱,听得这话,尽都热血沸腾,咬牙切齿,纷纷叫道:“对,将元狗赶回北方去。”“我黑风寨五百人马尽听云大侠调遣。”“咱们誓死跟随云大侠,杀他娘的狗鞑子,若留得一个,绝不甘休。”众人哄然叫道:“对,留得一个鞑子,便不甘休。”
  忽听老成者冷言道:“云大侠言辞虽壮,但兴兵复国却大非寻常,先不说当今元人兵强马壮,气焰正盛。便是重兴义军,也非易事。敢问粮草从何而来?军器从何而来?招兵买马,所需钱粮又从何来?”
  众武人大都只图一时痛快,哪想到这许多关节,经这么一说,顿时面面相觑,大感泄气。云殊微微一笑,道:“钱粮马匹,云某自有办法筹措,不出一月,当有足够银钱,供给数万兵马之用。还请诸公放心。”众人欣喜若狂,欢声叫道:“云大侠手眼通天,咱们不放心你,还能放心谁去?”“若非奸臣当道,云大侠早就打败鞑子,中兴汉室啦。”“是啊,天底下的豪杰,数云大侠第一,谁不放心你,俺郭老三叫他血溅五尺云殊连呼惭愧,但见众心如一,又感欢喜。双手一挥,让众人噤声,朗声道:“今日请诸位前来,本是要缔结一个紧要誓约,但眼下盟友未至,云某想先行了结一件大事。”说着一指梁萧,朗声言道:“这人姓梁名萧,曾为鞑子平章,攻我城池,杀我黎民,当真罪不容诛。承蒙天机宫诸位高手相助,侥幸将他擒获,诸位说说,该将这厮如何处置?”
  众豪杰又惊又喜,纷纷叫道:“割舌挖心。”“活剐了他……”一时无数怨恨目光射到梁萧身上。梁萧虽然四肢被缚,但意态据傲如故,正眼也不向下瞧上一眼,众人见他如此嚣张,越发愤怒,纷纷刀剑出鞘,向着台前拥了过来。花晓霜张着小口,瞧得浑身发冷,偏又无力动弹,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了过去。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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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劫波卷            
第十三章 众叛亲离

  迷糊了好一阵,梁萧醒转过来,环顾四周,却是庵堂后的卧室,被衾帷幕上,犹有母亲留下的缕缕幽香。梁萧心中剧痛,挣起身来,却听庵堂中传来低低人语。梁萧撩开一线竹帘,觑眼望去,却见花晓霜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凝视观音塑像,含泪说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弟子花晓霜,在此许下愿心,弟子不才,情愿毕生行医,萧哥哥向日每杀一人,弟子来日便多救一人,但使一息尚存,便永无休止。
  弟子别无所求,只求菩萨垂怜,但凡萧哥哥所犯罪孽,均由弟子承担,但凡萧哥哥所受痛苦,均由弟子承受。倘若不能,晓霜愿随梁萧哥哥堕人阿鼻地狱,历经万劫,永不超生……”
  花晓霜将心愿念诵两遍,正要拜伏,忽听从旁传来竭力压抑的低泣声,掉头看去,却见梁萧手攥竹帘,早已哭倒在地上。她心头慌乱,上前扶起他,道:“萧哥哥,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梁萧忽地双臂一环,将她搂住,嚎陶痛哭,他这一抱力量甚大,花晓霜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又不忍挣扎,只好傻傻站着。
  梁萧哭到身子发软,才放开她道:“晓霜,我先前说话都是骗你,我并非不喜欢你,我……我只是不想活啦,活着一日,便有一日痛苦,如此苟活,又有什么意思……”花晓霜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该是欢喜,还是悲伤,伸手抚着梁萧鬓发,柔声道:“做过的事虽然不能挽回,但前二十年为恶,后四十年若能行善,那也是好的。”
  梁萧默然一阵,点了点头。花晓霜握住他的双手,凝视着他,认真地道:“萧哥哥,我求你一件事,好么?”梁萧道:“你说。”花晓霜缓缓道:“萧哥哥,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寻死,但有一线生机,都要好好活着。”梁萧愕然,良久叹道:“好,我答应你。”
  花晓霜知他一诺千金,必不翻悔。不觉破颜而笑,将梁萧扶起。二人手挽手坐了一阵,梁萧心情平复下来,劈砍树木,做了一具简易棺柩,盛放母亲遗体,又去附近借来骡马,扶柩北行。
  未近大都,便见九如师徒与赵呙迎面赶来。尚在远处,九如便叫道:“小子,你倒是脱身了么?嘿,找得和尚好苦。”大步流星,赶到近前,笑道, “和尚伤势一好,便去大天王寺闹了个天翻地覆。八思巴那厮倒也硬气,宁挨和尚的拳脚,也不肯透露半句。和尚见他义气不弱,也不好过分相逼。但他不说,和尚就不会打听么?四下里一问,才知你被马车装走了,一路寻觅,总算没错了方向。”说罢拈须大笑。
  梁萧心中感动,拱手道:“大师如此挂心,梁萧感激不尽。” 九如把眼一瞅棺枢,道:“这是谁人?”梁萧黯然道:“这是家母。”九如白眉一轩,诧道:“这却从何说起?”梁萧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九如听得须眉戟张,怒道:“萧老怪白活了一把年纪,这件事做得混账之至。哼,他去哪里了?和尚非得逮着他,斗上个三天三夜。”梁萧道:“我答应家母,不再向他寻仇。大丈夫一诺千金,此事就此作罢,勿须再提,晚辈如今只想南归,将家母与家父合葬。”他心灰意懒,语气大是萧索。
  九如见他如此,暗道:“这小于霸气尽消,颓丧至此么?也罢,且由他去了。”一时不再言语。梁萧停柩城外,独自进城,向郭守敬告辞。郭守敬问明缘由,惊叹不已,想到梁萧空负奇才,却时运乖蹇,无法用世,心中好生遗憾,本想送他出城。梁萧婉辞谢绝,郭守敬无奈唤来酒水,与他对饮三杯,挥泪而别。
  九如师徒、花晓霜三人伴着梁萧扶枢南归,沿途只见兵马络绎不绝,向北开发,士卒面容愁苦,说话却是江南口音。略一打听,却是忽必烈颁下圣旨,在江南征兵,讨伐高丽、日本。梁萧不由叹道:“九如大师,你见识卓越,梁萧有不明之处,尚请指点迷津。”九如道:“但说无妨。”梁萧道:“敢问天地之间,为何会有战争?”九如笑道:“这个么?但凡人有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便不免战争。”梁萧皱眉道:“什么叫善恶之心,无餍之欲?”九如道:“自古征伐,不外有道伐无道,无道伐有道。所谓有道无道,那便是善恶之心;两国交锋,斗来斗去,终不离攻城略地,夺人子女,便如始皇帝,汉武帝,乃至近代的成吉思汗,个个都是征讨不休,永无餍足,这就是无餍之欲了。”
  梁萧沉吟道:“若能破除善恶之心,摒弃无餍之欲,那便天下太平,永无战争了么?”九如摇头道:“不然,当年如来执无法之相,欲破众生痴顽,但辛苦一生,终归人灭于娑罗双树之间。其后千载以降,众生痴者仍痴,顽者仍顽,战无休止,祸乱丛生。以如来之摩诃般若,无量慈悲,也难化解世间的戾气凶心,何况他人?”
  梁萧叹道:“佛祖都没法子,看起来,天底下终归免不得战争了!”九如目光扫过道上兵马,笑道:“佛法为修身之理,绝非济世之道,是以统统都是放屁罢了!小子,我跟你说,与其探究什么道理,莫如率性而为,世上可怜人多得紧,瞧不过的,便救他一救,何必问什么道理?”梁萧忍不住道:“小子当真不明白,大师既不将佛法放在眼里,为何又以和尚自居。”九如笑道:“你瞧过乌龟壳么,你说人钻进到壳子里的厉害,还是跑到壳子外面的厉害。”梁萧迟疑半晌,方道:“这个似乎并无定准,要看乌龟壳有多大了,若是够大,人钻进去,怕是更要难些。”
  九如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子恁地蠢笨了,不论龟壳大小,只能进的不算厉害,只能出的也不算厉害,须得能进能出,以无观有,以有观无,才是真正的厉害。这个乌龟壳子么,便是佛法了!”梁萧沉吟良久,叹道:“以无观有,以有观无,这能否解作以死观生,以生观死呢?”九如捋须笑道:“解得妙,正所谓生死互见,生死如一。”梁萧恍然明白,九如这是借题开导自己,让自己不要太过沉浸于丧母之痛,当下心中感激,抱拳道:“大师言如金玉,梁萧受教了。” 九如冷笑道:“受教什么?道理自在人心,和尚不过白做个向导,引它出来。”梁萧点头称是。如此这般,老少二人高谈快论,排遣路途寂寞。花生嘴舌笨拙,从不费心思考什么道理,别人说话,他也只默默听着,半声不吭。
  九如瞧梁萧根性聪慧,不觉心生喜欢,说道:“梁小子,你不如拜和尚为师,与花生做一对亲亲师兄弟吧。”望着梁萧,眼里颇有期盼之意。梁萧瞥了晓霜一眼。花晓霜心中有气,红着脸道:“你要做和尚便做去,瞧我做什么?”梁萧一笑,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便是我的菩萨,我瞧着你,比谈佛论道还要欢喜百倍。”花晓霜面颊更红,耳轮着梁萧嘴唇轻触,更是如被火烧,口中不言,心里却很欢喜。九如瞧得,心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罢了。”哈哈一笑,再不多言。
  行不多时,到得通州地面。九如举目一瞧,忽地咦了一声。梁萧顺他目光瞧去,只见天地交际处,出现一个黑点,越变越大,顷刻间可见须眉,却是灵鳌岛主释天风,但见他神色慌张,来势却快得惊人。
  九如连叫晦气:“乖乖不得了,说乌龟乌龟就到,这老乌龟最会缠人,和尚我还是溜之大吉。”一拍屁股,便想走人,忽听有人高声叫道:“梁公子,千万替老身阻他一阻。”梁萧循声望去,却见两人随在释天风之后,正向着这方全力奔来。其中之一正是凌水月,另一人却是灵鳌少主释海雨。梁萧不觉忖道:“释岛主这般颠三倒四,也非长久之计。”他新遭母丧,不忍瞧着别家离散,当即纵身而出,拦住释天风去路。
  释天风怒道:“让开,让开。”无心恋战,想要绕过梁萧,梁萧使出“十方步”,后发先至,复又抢在他身前,左掌“陷空力”内收,右掌“滔天劲”外铄,这一放一收威力绝大,释天风躲避不开,只得出手抵挡。拆了两招,释天风迫退梁萧,复又虚晃一枪,想要开溜。但梁萧早有防备,“十方步”变化无方,便似结成一个大小称意的笼子。释天风虽然轻功无匹,但论及咫尺变化,却不及“十方步”精妙,任是窜高伏低,东驰西突,也难脱身。九如见状,乐得先瞧热闹,暂不逃走。
  片刻间,凌水月母子赶到,见梁萧不负所托,惊喜交集。但二人攻守太急,想要相助,却苦于插不上手去。凌水月瞧得九如手中乌木棒,心头一动,双手合十道:“敢问是金刚行者么?”
  金刚行者是九如早年绰号.多年来无人叫起。九如听得,不觉笑道:“区区贱号,难得释夫人还搁在心上。”凌水月见认对了人,心头一喜,说道: “拙夫心智失常,性情乖戾,还望大师广施功德,出手相助。”九如瞧着斗场,白眉微蹙。忽见释天风急兜了几个圈子,发声长啸,斜刺里蹿起,这一下势子又快又巧。梁萧一个遮挡不住,被他凭空跳了出去。释天风双足尚未点地,忽听一声洪钟也似的长笑,乌木棒横空扫至。
  九如这一棒来如惊鸿照影,无法可当。以释天风之能,也只得缩身闪避,只此停顿,梁萧旋风般抢至,又将释天风困于“十方步”中。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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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劫波卷            
第十二章 终天长恨

  又斗半晌,梁萧只觉内力点滴消逝,暗暗叫苦,但不知晓霜下落,又不甘轻易离开,凭着“碧海惊涛掌”苦撑了一柱香功夫,渐渐眼花耳鸣,出掌越发滞涩。不由忖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罢了。”
  猛可后跃,忽地一掌逼开龙牙,夺门而出,狮心发声沉喝,运掌拍他胁下。梁萧伸臂一挡,浑身热血上冲,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猛吸一口气,借着狮心掌力,背着身子蹿向门外。不料门前人影晃动,一人出现门口,伸出一指,点向梁萧后心。梁萧早已是强弩之末,一个收势不及,竟将“至阳穴”送到那人指上,后心倏麻,委顿在地。
  那人五指连弹,指尖隐有雷声,瞬息封住梁萧十处大穴。梁萧瞧他手法,心头一震,定睛再瞧,只见那人俗家装束,黑衣裹身,鹰鼻深目,两鬓班白如霜,额上布满细密皱纹。梁萧喝道:“你是谁?”那人经此一番动作,似乎颇为疲倦,身子佝楼,轻轻咳嗽,不理梁萧,忽向殿内道:“帝师大恩,萧某生受了!”
  却听八思巴叹道:“惭愧,惭愧,此人一身武功可敬可畏。倾我大天王寺一寺之力,也几乎擒他不住。如此人物,绝非无名之辈。敢问萧兄,他到底是谁?”那黑衣人又咳数声,冷声道:“你答应过萧某,不可问他来历。”八思巴道:“八思巴委实好奇,萧兄既不肯说,那也作罢。”走上前来,屈指弹中梁萧 “膻中穴”,黑衣人蹙眉道:“你作什么?”八思巴道:“此人武功太强,萧兄的‘轻雷指’只恐制他不住,我补上这记‘金刚弹指’,可策万全。”黑衣人冷笑道:“金刚弹指算得了什么!”龙牙、胆巴皆有怒容,狮心也收敛笑意,但迫于八思巴在场,俱都不敢发作。
  黑衣人把袖一拂,扛起梁萧转身便走,出了大天王寺,将梁萧丢入一辆马车,振缰疾行。梁萧默运“鲸息功”,冲开三处穴道,但上行至“膻中”穴处,便遇滞涩,不觉怒道:“有能耐的,解开我的穴道,大家一拳一脚分个高低。”黑衣人略一默然,叹道:“向使能公平胜你,在惠州我便将你擒了,何苦这般费尽周折?”梁萧心中电光一闪,脱口叫道:“沿路折人手足的歹人便是你么?”黑衣人冷笑道:“什么歹人不歹人?事到如今,告知你也无妨。当日你在崖山现身的消息传到北方,我便带你南征旧部,去广州寻你踪迹。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在惠州城郊和你遇上。当时我瞧你步眼身法,便知不是敌手,加之你才智过人,即便出手暗算,也难成功。所幸那小姑娘多管闲事,总爱与人瞧病。我左思右想,便想出这个折人手足的费事法子,引你前来大都。八思巴少年时欠了我一个人情,我本拟请他出手。但他武功虽然高强,要将你如此活捉,却也不易。哼,如此这般,费了我无数心机,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天幸昨日来了个九如和尚,你们又彼此相识。是以八思巴为我想出这条驱虎吞狼的计策,他从龙牙、狮心处得知,九如被一个对头缠上;而那大高手也来了大都。”
  梁萧心中了然,恨声道:“原来释天风是你们引来的。”那黑衣人讶然道:“那怪老人是灵鳌岛主?难怪了。”唔了一声,又道:“不错,你们前往无色庵,我在暗处瞧见,知会八思巴。八思巴便将释老儿引至无色庵,叫你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原以为你也该受些伤损,怎料你不知用了什么诡计,竟将释老儿逼走。八思巴只好出手制住了小和尚,将那女子、小孩一并掳了。本想今晚再用这二人诱你前来,却不料九如和尚受伤之后,不肯认输,竟将你早早送上门来。”说罢大笑两声,笑声中却无丝毫喜悦,唯有伤感嫉恨之意。
  梁萧悔恨交加,此刻想来,前来大都途中,自己几度见过此人行迹,偏偏自负武功,只当他是寻常路人,以致敌明我暗,一败涂地。他越想越恼,叫道:“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一再暗算?你是忽必烈的走狗吗?”黑衣人哼声道:“忽必烈算什么东西?自从蒙哥汗去世,蒙古人里再没有我萧冷瞧得上的人物。”
  梁萧心神剧震,失声道:“你是萧冷,萧千绝的徒弟?”黑衣人转过头,鹰隼般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寒声道:“你叫我什么?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大师伯。”梁萧呸了一声,道:“去你妈的大师伯,我与萧千绝那老混蛋全无干系。”萧冷大怒,叱道:“孽障,你骂你师公什么?”伸手捆向梁萧脸上,但掌到脸旁,复又停住,紧绷面皮扭过头去,梁萧却嚷道:“有种便打,不打的便不算好汉。”
  萧冷瞧着他,冷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揍你么?哼,我怕一旦动手,便忍不住取你性命。”说到此处,眼露凶光,面肌抽搐,似在竭力克制。梁萧冷笑道:“是汉子的就不要说嘴!”萧冷猛然掉头,双拳紧攥,十指入肉,眼中似要滴出血来,足足瞪了梁萧一盏茶的功夫,终究按捺怒意,沉声道:“我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现在?”梁萧道:“你若不杀我,届时必要后悔。”萧冷嗤了一声,道:“你莫忘了,那小姑娘在我手里,我杀不得你,就不能在她身上撒气么?”梁萧一愣,道:“你既不打我,又不杀我,千方百计抓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萧冷长长吐了口气,只顾赶车,再不作声。梁萧怕他对晓霜不利,也只得忍气吞声。
  行了一程,马车戛然停住。萧冷将梁萧拽出车外。梁萧一瞧却是城郊,苍山滴翠,曲径通幽,山林深处,露出一角飞檐。萧冷呆呆瞧着那角飞檐,神色茫然若失。过了半晌,才抓起梁萧,循着小路上山,不一时,便见山路尽头,立着一座庵堂,浓荫环抱,景致清幽。
  萧冷放下梁萧,顺手封了他的哑穴,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师妹,我又瞧你来啦!”只听庵堂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叹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梁萧闻声,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晕了过去。
  却听那女子轻咳数声,从容说道:“你带了萧儿的朋友来给我瞧病,我很是承你的情。不过朋友归朋友,并非萧儿本人。我说过了,你若不能将萧儿安然带来,还俗之事再也休提。”梁萧听得心如刀割,“妈妈”两字在喉间转来转去,只恨只苦于哑穴被制,无法吐出,急得他面红耳赤,几欲发狂。
  萧冷面露萧索之色,说道:“师妹,你不肯嫁我也就罢了。何苦定要在这荒山吃斋念佛,瞧你受罪,我打心底难受。”萧玉翎沉默半晌,叹道:“师兄再也休谈。我若还俗,师父势必旧事重提,逼我嫁你。
  唉,师兄你也知道,此事说什么都勉强不得。一去十年,我已心丧如死,唯求在此这里坐守古佛青灯,了断残生;师兄若还顾念一点同门之谊,还请成全则个。至于这位小姑娘么?也请你带还给萧儿,要么……要么我那孩儿势必……势必很是着急……”说话声中,她数度哽咽,几乎无法成语,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啊哟,阿姨……您……您是萧哥哥的妈妈?”梁萧听出是晓霜,心头又是一喜。
  却听萧玉翎叹道:“傻孩子,你如今才明白吗?唉,若换了萧儿,老早就猜出来啦。”花晓霜嗫嚅道:“阿姨……你又不说,我自然就不知道了,嗯,我原本就笨,萧哥哥时常这么说我呢。”萧玉翎轻轻一笑,温言道:“那孩子就是性急。但听你说起他的事,阿姨欢喜得不得了,你说得他处处都好,足见对他一片真心。”花晓霜急道:“阿姨……你……”萧玉翎笑了一声,道:“你害羞什么?你性子好,萧儿得你照拂,
  是他的造化。不过,我自己的孩子,他的性子我再也明白不过,或许人长大了,略略收敛些,但本性可未必褪得干净。唉,想来远不及你说得那么好的,晓霜,你千万容让他一些。”晓霜唔了一声,轻声道:“可萧哥哥对我当真很好,阿……阿姨,萧哥哥就在大都,你干么不去见他呢?” 萧玉翎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不成,我发下毒誓,绝不还俗,绝不离此半步,否则……唉……就要做一件为难的事儿。”
  花晓霜道:“那我叫他来见你。”萧玉翎道:“那更不成了,他若来了,岂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他师公是个很厉害的人,萧儿斗不过他的。你若真心喜欢萧儿,便答应阿姨,立个重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告诉他我在这里。”花晓霜道:“我……我……”支吾良久,始终无法立誓。
  却听萧玉翎叹道:“罢了,晓霜,你过来。既然你定要与他说,我再交代几句紧要话儿与你。”堂中一静,忽听晓霜出声闷哼,接着便是重物堕地之声。梁萧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但听萧玉翎叹道:“没奈何,唯有让你睡一会子。唉,早知如此,真不该向你泄漏身份。师兄,你蒙了她的双眼,千万莫让她记得路径。”梁萧听说晓霜仅是昏厥,稍稍放心。
  却听萧冷寒声道:“这倒不必了,你那宝贝儿子,我已带来了。”萧玉翎猝然一惊,失声道:“什么?你……你敢违背师父之命?他说过,不得带萧儿与文靖来,你……你是骗我?是……是骗我开心的么……”想是她心绪激动,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萧冷眉间露出一丝苦涩,叹道:“师妹,从来只有你骗我,我又什么时候骗过你来。唉,你若肯还俗,即便师父之命,我也顾不得了!”萧玉翎默然许久,忽道: “好,你带他进来。”萧冷提着梁萧入内,地板上晓霜昏迷不醒,观音塑像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尼,容颜俏丽,肌肤苍白,额上眼角布满鱼尾细纹,她瞧见梁萧,身子微微一颤,阉上双目,眼角流出两行泪来。梁萧也是泪如泉涌,却偏偏无法言语。
  过了半晌,萧玉翎张开眼,望着梁萧,目光百变。这十年来她迭经变故,心志坚韧了不少,终未放声大哭。良久叹道:“师兄,你解开他的穴道吧?”萧冷摇头道:“不成,他武功太高。”萧玉翎咳嗽两声,轻叹道:“原来,这小姑娘说得却是真的,他的武功当真那样高强?”萧冷点头道:“我自来不打诳语。他若得了自由,势必带你离开,届时我决计挡他不住。”他目视萧玉翎,脸上透出沉痛之色,缓缓道,“我焉能让你再离我十年?”萧玉翎身子一震,强笑道: “师兄,这些年来,你费尽心思,我始终没有答应,你何苦还要如此痴缠呢。”
  萧冷道:“但你数月前说过,只要我将梁文靖父子安然带到你面前,你便肯还俗。”萧玉翎道:“那时我挨不过你纠缠,才用上这个法子。师父曾逼你我发下毒誓,不得与他父子相见。我以为你对师父百依百顺,决不肯违拗半分。谁知你竟敢破誓,带来萧儿,倘若被师父知晓,如何是好。”萧冷哼了一声,道: “即便遭受严惩,我也心甘情愿。”萧玉翎苦笑道:“即便如此,你不过带来萧儿,文靖在哪里?”萧冷道:“抓到儿子,老子的下落一问便知。”萧玉翎道: “好,你解开他的穴道。”萧冷摇头道:“这小子聒噪得紧,我若让他出声,不免自讨苦吃。”他目光闪烁,盯着萧玉翎道,“再说,你知道他老子的踪迹,未必不会动心,偷偷去寻他。你须得立个誓言,我再解穴。”
  萧玉翎黯然叹道:“师兄你太多心了,我答应师父,永不离开此地。嗯,我与萧儿十年不见,你不让他言语,我怎知他是真是假,或许你只是寻了他人来骗我。”萧冷被他一激,怒道:“你……你信不过我么?”伸手拍开梁萧哑穴。梁萧脱口叫道:“妈……”萧玉翎身子剧震,伸了伸手,似要将他搂住,但终究又收回手去,泪光闪闪,强笑道:“萧儿,当真是你么?”梁萧涕泪交流,哽声道:“妈……我做梦都梦见你……”萧玉翎禁不住心如刀割,叹道:“娘又何尝不想你,这些年……你……你过得好么,你爹爹呢?他怎么样了?”梁萧心口似被重重一击,望着母亲,几乎说不出话来。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一阵心神恍惚,苦笑道:“难道说,他……他有了别的妻子么?萧儿,你只管说,好歹这么多年了,他便是再娶,我也不会怪他。”萧冷望着梁萧,不觉心中惊喜:“那厮倘若另有新欢,师妹势必彻底死心了。”梁萧本不忍直言真相,但听得这话,忍不住叫道:“哪里会……爹爹他……他早就去世了。”萧玉翎如遭五雷轰顶,目瞪口呆。萧冷也是呆住,他与梁文靖有刻骨之恨,梦中也想夺他性命,却不知这个生平大敌早已死了,欢喜之余,又感失落,忽然间呵呵惨笑起来。
  萧玉翎听得笑声,激灵一下,忽地搂住梁萧,急声道:“你说什么?他……他怎么会死?怎么会死呢?”梁萧张口欲言,忽听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是老夫杀的,那又如何?”语调铿锵,如断金铁。
  屋内三人听得这声,同时变色。萧冷面色惨白,扑通跪倒,涩声道:“师父!”萧玉翎望着门外,眼神迷茫,问道:“师父,这话当真么?”萧千绝冷笑道:“与其让这小子添油加醋,不如老夫说来痛快。只怪那姓梁的功夫太低,敌不住老夫的‘太阴真黑’,死了也是活该。”
  萧玉翎只觉胸中剧痛难忍,身子微微一晃,涩声道:“你骗我,你答应过不杀他……你答应过的……”萧千绝冷笑道:“你叛我十年,我骗你十年。大家两下撇清,各不相欠。”萧玉翎闻声,猝然止住哭泣,说道:“不错,都怪我太傻,我早该知道,凭着你的性子,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萧千绝哼了一声,冷笑道:“那是自然。”萧玉翎双眼通红,恨声道:“你让师兄与我发誓不得见他父子,也是怕我知晓真相,不肯受你摆布,是不是?”
  萧千绝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萧冷,你做得好啊!”萧冷苦笑道:“萧冷知罪,任凭责罚。”萧千绝略一默然,道:“也罢,做了便做了,小鸟儿迟早要上天的,老夫年纪大了,也不能永远管着你们,起来吧!”言辞之中,颇有萧索之意。萧冷起身道:“多谢师父宽宥。”
  梁萧久不出声,此时忽道:“萧千绝,你敢与我堂堂一决吗?”萧玉翎一愣,却听萧千绝冷笑道:“小子有种,老夫就等你这句话!萧冷,解开他的穴道。”萧冷不敢违拗,解开梁萧数处大穴,但“膻中穴”却解之不开,不由额上汗出,颤声道:“弟子无能,解不开‘金刚弹指’的禁制。”萧千绝啐道:“金刚弹指?何足道哉!”一道劲风穿堂而人,拂中梁萧心口,梁萧“膻中穴”豁然而开,长身站起,猛然一掌击向萧冷。萧冷气为之闭,匆匆横臂一格,蹭蹭蹭倒退六步,跌坐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面色淡金也似。萧玉翎惊道:“萧儿……不要杀他……”梁萧怒哼一声,向萧冷道:“你虽赚我一场,但却让我见了我妈,恩怨相抵,这一掌权作利息。”只听门外萧千绝不耐道:“臭小子,废话恁多,打是不打?”
  梁萧吸一口气,正要出门,萧玉翎忽地拽住他道:“萧儿,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说。”萧千绝冷哼道:“婆婆妈妈,没点意思。臭小子,老夫在山顶紫竹林等你。”一阵风去得远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又对萧冷说道:“师兄,相烦你回避一阵。”萧冷狠狠瞪了梁萧一眼,拖着步子出门去了。
  萧玉翎挽着梁萧,在佛像前坐下。梁萧年纪已长,被她如此亲昵挽着,甚不自在,耸肩道:“妈,你拽这么紧作甚?”萧玉翎白他一眼,慎道:“你再大些,我还是你妈,往年你拉屎拉尿,怎么不说别拽紧了?”
  梁萧不由讪讪,转眼盯着晓霜,欲言又止。萧玉翎会意,伸手花晓霜背上一拍,花晓霜醒转,见了梁萧,狂喜道:“萧哥哥。”梁萧心中欢喜,但当着母亲,却故作淡漠,嗯了一声,将她扶起。萧玉翎见他二人耳鬓厮磨,不觉隐有醋意,说道:“好啊,有了媳妇儿,便忘了妈么?”
  花晓霜双颊嫣红,梁萧也面皮发烫,伸手抱住母亲,强笑道:“也罢,省得你吃醋。”萧玉翎双目一红,望着屋顶叹道:“若有醋可吃,却也好了。” 梁萧知她念起亡父,心头一颤,低头道,“妈,待我报了爹爹仇,一定全心孝敬您,让您快快活活,再不会难过伤心。”萧玉翎摇了摇头,道:“萧儿,我怕你做不到的。” 梁萧一征,道:“我怎会做不到?”萧玉翎道:“你不会听妈的话。你若不听话,我怎么会快活?”梁萧急道:“我一定听您的话,若有违拗,叫我天诛……”萧玉翎慌忙捂住他嘴,嗔怪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怎能发这样的毒誓?”梁萧正色道:“孩儿说得千真万确,绝无虚言。”萧玉翎望着他,点头道: “好,萧儿也成了男子汉啦,唉,倘使……倘使我让你不要为你爹爹报仇,你答应不答应?”
  梁萧不防她突出此语,不由得膛目结舌,片刻摇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的事我都能答应,独有此事不能。”萧玉翎神色一黯,缓道: “好,既然如此说,我要你与晓霜姑娘一刀两断,你肯不肯答应?”花晓霜大吃一惊,梁萧正色道:“妈,你定要与我为难?”萧玉翎叹道:“我失去丈夫,深知其中的痛苦。晓霜若是失去你,也不免抱恨终身。长痛不如短痛,你既然要去送死,不如早早与她分开。”梁萧望向花晓霜,却见她眼角泪影闪动,只是摇头。梁萧一时进退维谷,僵立当场。萧玉翎叹一口气,抚着梁萧肩头,柔声道:“乖孩子,妈妈失去了你爹爹,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你!”
  梁萧面色一沉,冷然道:“妈,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输?”萧玉翎怔了怔,叹道:“萧儿,妈从小命苦,若非你师公,早巳死于非命。你师公对妈并不坏,唉,只是他为人太过固执,做了许多错事,却总当自己对了。萧儿,无论如何,请……请你瞧我面上,不要与他动手。”梁萧腾地站起,高声道:“不必说了。我千辛万苦,练成这身武功,只为今日一战。此仇不报,我梁萧无颜苟活于天地之间。”狠起心肠,再也不瞧母亲一眼,转身出庵,花晓霜跟上去,道:“萧哥哥,我陪你去。”梁萧回头望她,却见她神色局促,双拳紧握,心念一动,忽地抓住晓霜左臂,取出那具“神仙倒”来。花晓霜面红耳赤,急声道:“萧哥哥……我…… 我……”梁萧叹道:“你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既是堂堂一战,暗器伤人,不算好汉。”便将“神仙倒”揣人怀里,望得山顶紫竹成荫,迈开大步,走了上去。花晓霜呆了呆,小跑着跟在后面。
  到得紫竹林前,只见萧千绝负手立于修竹之间,身形傲岸,衣袂飞扬,便如一只黑色大鹰,踞立山顶。瞧得梁萧来了,点头道:“小子有种,我当你不敢来呢!”
  梁萧冷道:“你老怪物也有种,我还当你夹屁而逃了呢?”萧千绝眼中厉芒一闪,冷笑道:“小子,你怎地不带剑来?”梁萧道:“我不用归藏剑,照样胜你。”
  萧千绝道:“老夫的‘天物刃’摧金断玉,你不用兵刃,可别说老夫占你便宜。”随手一挥,劲风如刀掠过,身周五根粗大紫竹喀嚓折断,断口光滑平整,似若利刃切就。
  梁萧瞥了一眼,淡然道:“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萧千绝笑道:“好,我便瞧你活是不活?”双袖一振,竹林瑟瑟颤响,千百竹叶似如箭镞,向梁萧飕飕射来。梁萧使开“涡旋劲”,竹叶绕他身周一匝,反射萧千绝。萧千绝正面迎着那道竹叶激流,步履沉滞,似若逆水上行,竹叶至他身周,便嗤嗤下堕,刺入泥中不见。
  萧千绝大笑道:“胜了一个八思巴,就敢小觑天下高手吗?”蓦地食中二指一并,点向梁萧心口,梁萧挥掌拍出。指掌相交,二人均是一震,萧千绝右掌斜掠,手臂来回弯曲,甚是飘忽。梁萧瞧出厉害,不敢硬接,后退半尺,施展“碧海惊涛掌”,虚空抓拿,御劲相抵。
  花晓霜从旁观看,见二人出手并不十分迅疾,略略放心。却不知二人掌指间劲力磅礴,超乎常人想象,四面紫竹均是抵敌不住,向外弯折。梁萧拆了数招,忽有所悟,原来萧千绝右指使的乃是剑法,左掌则取法单鞭。梁萧一明其理,正欲设法破解,谁料萧千绝左掌忽地直戳竖劈,使出画戟的戟法,右拳大开大阉,却是铜锤的锤法。
  片时间,萧千绝凭一双赤手,变出诸般兵器,各类外门兵器,如万字夺、太极圈也被他随手化来,变化之奇,匪夷所思。梁萧迭遇险招,忽地记起幼时母亲曾提及“天物刃”,说是有一般变化名为“百兵之变”,将天下各类兵刃招术化人拳法,错杂使来,但变化之灵动诡奇,却远非真刀实枪所能企及。
  再斗数合,萧千绝蓦地退了两步,左手如托山岳,右手虚扣弓弦,成弩箭之态,梁萧只觉锐风扑面,慌忙摆头,数缕鬓发飘然折落。梁萧心中骇然: “老怪物了得,竟能凝气成锋,发出无形之箭?”但见萧千绝气箭不绝发出,当即以“滴水劲”相迎。劲风相交,在空中嗤嗤作响。花晓霜瞧出其中凶险,情不自禁,跨前一步。
  萧千绝见“无形弩”奈何不得梁萧,沉喝一声,“百兵之变”化作“千锋一向”,掌力倏尔聚敛,大起大落间,宛如雷轰电击,霎时间,一片紫竹林着他折断近半。梁萧左掌以“陷空力”化解来掌,右掌以“滔天劲”反击,双掌如转风轮,千变万化,将天风飒来,涛生云灭之态演化得淋漓尽致。萧千绝久斗无功,焦躁起来,掌劲不衰,出手却越发迅疾。梁萧只得以快打快。只瞧得林中青黑双影如风如电,险象环生,花晓霜只瞧得心惊肉跳,双腿微微发软。
  转瞬斗到百招上下,萧千绝长啸一声,变出“万刃无形”来,这路变化是“天物刃”最末一变,也是萧千绝生平大成之学,威力绝世,不下当世任何武功。梁萧只觉对方出手越发不可捉摸,更为可怖的是,四周一竹一石,细砂微尘为他内力牵引,均成杀人利器。当下拣起一截断竹,以竹代剑,使出“归藏剑”,左掌则使“碧海惊涛掌”。掌剑同施,一时竟不落下风。
  萧千绝见状,心中喝彩。要知梁萧以弱冠之年,练成如此武功,着实难得,以老怪物之孤高桀骜,也不觉生出惜才之念。却不料梁萧此刻心内,除了仇恨,也对此人多了几分惊佩。二人一旦有了惺惺之意,出手便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切磋,拆招时穷究变化,精妙毕显。花晓霜瞧得眼花缭乱,更为忧心,攥着身旁一根小枝,纤指用力过度,微微发白。方自入神,忽觉背心一麻,不能动弹,抬眼一瞧,却是萧冷,不由惊道:“你…… 你做什么?”萧冷却不说话,目不转睛盯着斗场,眉间焦虑。花晓霜恍然明白,生气道:“你想用我胁迫萧哥哥,害他打输么,不要脸,大……大混蛋……”她出生诗礼之家,温文尔雅,但此时知道梁萧遇上生平强敌,一分神便有性命之虞,心头一急,骂了起来。
  萧冷任她谩骂,只是不理,花晓霜责骂无功,忍不住呜呜直哭,忽听萧玉翎在身后叹道:“傻孩子,别哭啦,你越是哭,就越合他的心意。”花晓霜心中咯噔一下:“是呀,我哭得越凶,萧哥哥就越是分心。”想到此处,咬牙收泪,心中打定主意,无论萧冷怎样折磨自己,也不叫喊半声。
  却听萧玉翎又叹道:“遥想当年,‘活修罗’萧冷凭一把海若刀傲视群雄,何等豪气,何等威风,而今却拿小女孩作人质,这般伎俩,当真下作了些!”萧冷冷笑道:“那又如何,只要师父平安胜出,萧某便被视作卑鄙小人,也是在所不惜。”师兄妹凝目对视,萧玉翎伸手人袖,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刀,萧冷面肌抽搐一下,涩声道:“冯夷刀!”他长叹一声,也撩开衣襟下摆,抽出一柄四尺长刀,也是色作湛蓝。萧玉翎眉间一颤,低声道:
  “海若么?”萧冷轻抚刀锋,神情似哭似笑,自语道:“海若、冯夷,鸳鸯双刃,同炉而治,到头来却不能同鞘而眠……”说罢凄声长笑。原来,这一长一短两把宝刀本是同炉所铸,性为鸳鸯,萧千绝分授两大弟子,大有深意。
  萧玉翎听他笑声凄苦,胸中一痛,低眉持刀,摆了个架势,道:“师兄请了!”萧冷收住笑声,容色渐冷,只见萧玉翎轻叱一声,挥刀劈来。萧冷横刀格住,刹那间,金铁交鸣不绝,师兄妹斗在一处。
  萧冷昔年受伤,经脉大损,十年来武功不进反退,萧玉翎却大有进益,况且萧冷被梁萧所伤,此消彼长,不出十招,萧冷尽落下风。再斗数合,双刀互击,铮然长鸣,萧冷只觉胸口闷热,内伤发作,一口热血涌到喉间,海若刀把持不住,荡了开去。萧玉翎猱身上前,金刃破风,抵在萧冷胸前,萧冷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萧千绝与梁萧交手,本是神游身外,物我两忘,斗到三百来招,他倚仗老辣功深,渐占住风。他自忖胜券已握,分心旁顾。谁知一瞧之下,两大弟子正自持刀相斗。萧千绝虽然杀人如麻,却极重师徒情分,忽见萧冷吐血,顿时心神震动。但时下生死相搏,岂容片时疏忽,梁萧掌剑齐出,分袭他胸腹要害。萧干绝勉力卸开梁萧掌势,但剑势却未尽然避过,竹剑掠腰,带起一溜血光。
  萧千绝发声厉叱,手掌过处,竹剑断成两截,指尖顺带扫过梁萧胸口,梁萧左胸溅血,殷红一片,但他一招占先,不容萧千绝退让,手中残竹奔他面门掷出。萧千绝挥袖震碎,却听梁萧一声喝,双掌拍来。
  萧千绝腰胁负伤,只得径取守势,一时四掌相接,声如竹管进裂。霎时间,两人疾如旋风般对了四十余掌,一口真气用尽,各自后跃数丈,蓄足真力,想好克敌招数,同声骤喝,蹲身跃起,各逞生平绝学,拼力一击。眼见这一招生死立见,忽地一道人影飞抢而来,隔在二人之间,这一下来得突兀之极,二人纵然武功绝顶,但真力蓄足,如何收束得住?只听裂帛也似一声轻响,两道绝强内劲同时落在那人身上。那人身子一晃,鲜血夺口而出。未及软倒,梁萧相距得近,早已抢上,将她抱人怀里,惨叫道:“妈……”脑子忽地一滞,嗓子发堵。萧玉翎惨笑一下,鲜血自口角汩泊涌出,涩声道:“萧儿……师父……别……别再打啦……”梁萧一愣,陡然惊起,急声道:“晓霜,救我妈,救我妈……”再也不管萧千绝,抱着母亲抢到晓霜面前,不住口地叫道:“救救我妈,救救我妈……”花晓霜倒显得镇定沉着,左手搭上萧玉翎手腕,右手从怀里取出针盒,以“五针回元”之法,刺她五处紧要穴道。
  针已入穴,花晓霜默思半晌,缓缓抬眼看着梁萧,梁萧一喜,抓住她手腕道:“我妈有救是不是了是不是……”花晓霜眉眼一红,倏地充满泪水,摇了摇头,哑声道:“阿姨伤得太重,我……我救不了……”
  梁萧浑身一震,错退两步,死死盯着她,喝道:“胡说,你是大夫?怎能不救我妈?你救不了她,还算什么大夫?”花晓霜说不出话来,心中委屈之极,泪水一串一串流了下来。梁萧见状,自觉说得太重,愣了一愣,忽地趴在地上,向花晓霜连连磕头,哽声道:“我该死,我该死,晓霜,我求你了,你是天大的神医,求你救救我妈,求求你了……”他边说边磕响头,额头被尖石擦破,满面血流。
  花晓霜急道:“萧哥哥,你别这样,你先起来,先起来呀。”梁萧闻声一喜,仰头道:“你能救我妈,是不是?你必然想到了巧妙法子,我知道你本事最大,自古名医都及不上你……”花晓霜仿徨无计,悲从中来,转身扑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梁萧望着她,心儿一直向下沉了去,似乎永远到不了底。
  萧玉翎听得吵闹声,努力张开眼,轻声唤道:“萧……儿……”梁萧恍惚间听到,俯下身来,血泪交流,止不住地滴在母亲脸上。萧玉翎颤着纤指,拭去梁萧颊上泪痕,微笑道:“傻孩子……别哭……大夫能救活人,能救死人么,何况妈妈不怕死……” 梁萧悲痛欲绝,哭得更是伤心。萧玉翎轻叹道:“萧儿,你千万不要自责。其实,听到你爹爹的死讯,妈就不想活了,只是担心着你,无法解脱,唉,如此倒也好了,瞧你武功这么好,再没有人欺负得了你,妈打心底里高兴……可以……可以安安心心……去见你爹爹,天天听他说故事,永永远远也不分开……”她望着天空,眼神渐渐迷离,缓缓道:
  “萧儿……妈要去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梁萧哽咽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一万件,我也答应。”萧玉翎笑笑,轻轻抚着他的脸道:“好孩子,你答应我,永远也不要……不要向你师公寻仇……”她说到“不要”二字,语气格外沉重。
  梁萧如遭电殛,猝然呆住。萧玉翎抓住他手.颤声道:“你……你若不答应,妈……妈死也不能瞑目……”梁萧埋着头,一十指深深陷人泥里,良久抬头,瞧着萧玉翎眼中神光渐渐散乱,终于心一软,咬牙道:“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向萧千绝寻仇、”他一字一句,说得万分艰难,待得一句话说完,便似度过千百年,蓦地一阵心力交瘁,瘫坐在地上。
  萧玉翎前当“碧海惊涛掌”,后被“天物刃”击中,五脏俱裂,生机尽绝,只为这一桩心事,始才熬到现在,得了梁萧这句话,身子放松,惨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嫣红,她仰头遥望,分明看见,云天之间,梁文靖青衫磊落,笑着向她招手,那日合州城外的川江号子犹在耳边响着,萧玉翎心头顿时涌起无穷的喜悦,低声唤道:“靖郎,靖郎……”两声叫罢,含笑而终。
  萧千绝始终面色铁青,默立一旁,直待萧玉翎断气,才如还过神一般,顺着她临死前的目光,仰天望了片刻,蓦地惨声长笑,狠狠盯着梁萧,咬牙道:“臭小子,是你说你爹死了么?”梁萧此刻脑中空空,任凭萧千绝喝如霹雳,他只是抱着母亲遗体,置若罔闻。
  萧千绝恨声道:“老子是蠢材,儿子也是蠢材,你若不说你爹死了,翎儿岂会送命?哼,只怪老夫心软,当日将你宰了,哪有今日之局?”他亲手杀死爱徒,痛悔之极,此时一腔恨火无处发泄.尽都烧到梁萧身上,怒笑道:“臭小子,你不是要杀老夫么?来啊?”花晓霜见他张目咬牙,神色狰狞,梁萧却痴痴呆呆,动也不动,心头一急,抢到二人之间,张臂将梁萧护住。
  萧千绝此时已有几分狂乱,方要出手,却听萧冷高声道:“师父且漫……”萧千绝叫道:“怎么?你也要给翎儿报仇吗?好得很,为师给你掠阵,你来宰他。”萧冷摇了摇头,叹道:“这不怪他。”萧千绝浓眉一拧,怒道:“不怪他,那要怪谁?”他本已万分自责,萧冷这句话无疑揭了他心上疮疤,一时狠狠看着萧冷,眼中布满血丝。
  萧冷却不理会,呆呆望着萧王翎的遗容,喃喃道:“都怪徒儿,若非我鬼迷心窍,将人引来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是我害死玉翎,玉翎去了,徒儿活着也是无趣。”海若刀陡起,在脖中一勒,鲜血溅出,顷刻丧命。
  萧千绝措手不及,愣在当场。他自幼孤苦,并无一个亲人,后来收了徒弟,满腔柔情,尽落在三个爱徒之上,但其中伯颜热衷功名,不为他所喜,萧冷、萧玉翎最为得他欢心,哪知一日间竟双双陨命。萧千绝只觉天也似塌了下来,浑身冰冷,怔了半晌,回望梁萧,目光似欲择人而噬,厉声喝道:“你……你害死我的翎儿,又害死了冷儿,老夫若不将你碎尸万段,誓不为人。”梁萧心灰意冷,了无生趣.听得这话,心道:“死了倒也干净。”当下动也不动,闭目待死。
  花晓霜见萧千绝跃跃欲上,情急上前两步,叫道:“不怪萧哥哥,全……全都怪你。”梁萧听得魂飞魄散,要知萧千绝正当盛怒,十个花晓霜也休想当他一击,但她此刻距离萧千绝太近,救援不及,唯有屏息凝视。
  萧千绝正蓄势待发,听得这话,却是一愣,继而怒道:“小妮子你懂个屁?滚开了。”袖手一挥,掌风掠过晓霜面颊,几缕秀发顿时飘落。花晓霜只觉脸颊生痛,汗毛斗竖,再瞧萧千绝狰狞神情,心底说不出的害怕,但一想梁萧命在须臾,蓦又生出无穷勇气,与这天下第一大魔头四目相对,大声道:“你杀了梁伯伯,阿姨伤心之余,才生了死念;阿姨去了,这位萧伯伯伤了心,才会自尽。你不害死梁伯伯,阿姨不会死,萧伯伯也不会死,千错万错,都是你的错。你只顾自己痛快,随性杀人,害别人痛失亲人。今天你失去至亲之人,还不明白其中的痛苦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既然不愿失去亲爱之人,为什么要夺去他人的亲人呢?”她原非伶牙俐齿,但今日屡见人间惨事,激愤异常,一时心有所想,便随口道来,清楚脆快,全无滞涩。梁萧越听越惊:“小丫头胆子忒也大了。”他忧心不已,放下母亲遗体,站起身来。
  萧千绝只觉花晓霜字字刺心,偏又句句在理,任他如何转念,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不由得暴跳如雷,喝道:“放屁,放屁,统统放屁!”掌风挥出, “天物刃”的锐风只在晓霜脸上掠来掠去,刮得她肌肤生痛,但晓霜张大双目,毫不退让,萧千绝顿足怒道:“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再不滚开,今日可要破戒了。” 花晓霜轻蔑一笑,冷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言?想来你除了杀人,就不会动别的念头。只不过今天你杀人,明天人也会杀你。”萧千绝怒道:“谁有能耐,杀得了老夫?”花晓霜道:“现今或许没有,但你本领再大,也有衰弱老朽的时候。你杀人无数,就没人寻你报仇吗?届时你腿也动不了,手也抬不起,如何招架呢?谁又会好心好意,帮助你这大恶人呢?”
  这原都极寻常的道理,但萧千绝一生执拗,从未仔细想过,此时不觉忖道:“冷儿、翎儿都已不在了,伯颜又热衷功名,疏于武功,无法承我衣钵。老夫就算诛尽寇仇,无敌于天下,这般形影相吊,又与村野孤老何异?”猛然间,意冷心灰,凶焰尽消,阖目默立片刻,长叹一声,但这示弱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蓦地双目陡张,嘿然道:“都是孩子话,老夫纵横天下,怕得谁来?哼,仇人多又如何,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转向梁萧,嗔目喝道,“臭小子,老夫暂不杀你,瞧你将来如何报仇?”转身抱起萧冷尸首,走出两步,蓦地纵声惨笑,足下一急,向着山下一阵风去了,所过之处,鸟雀扑簌惊起,只听笑声去远,凄厉犹如狼嚎。
  花晓霜瞧他去远,心神陡驰,忽觉一阵头晕腿软,坐倒在地。梁萧心头一惊: “莫非老怪物暗下了毒手?”纵身抢上,将她搂住,涩声道:“你没事么?”花晓霜身子发抖,忽地伏在他怀里,抽泣起来。梁萧瞧出她只是后怕,放下心来,拍拍她肩,转身抱起玉翎遗体,只觉人手冰冷,心中茫茫然一片。花晓霜见他发愣,拭泪道:“萧哥哥,先放在庵里,再做棺木好么?”梁萧点点头,到了庵中,却坐在遗体前,一言不发。花晓霜瞧他神气古怪,生怕他做出傻事,不敢稍离,只握着他手,陪他坐着。
  默然许久,梁萧忽地叹道:“晓霜,你说得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伤人者自伤,天地之间,原是有报应的。”花晓霜听他说话,心头一喜,柔声道:“萧哥哥,我是急了,唉,才这样说那个大恶人,其实,他…… 他也挺可怜……”梁萧摇头道:“你听我说,他虽然可恶,但若论罪孽深重,却未必及得上我。”当下将与南朝群雄结怨,一怒之下从军攻宋等事一一道来,只听得花晓霜目瞪口呆,头脑中一片混乱。梁萧直说到钱塘堕江,方道:“我本来不信鬼神,如今却有些茫然,大约我杀孽太重,老天降罪,先让我连累阿雪惨死,又让我亲手杀死母亲,还不许我再向萧千绝寻仇。”他顿了一顿,叹道,“我统帅大军,杀人如麻,是为不仁;连累义妹惨死,自己苟且偷生,是为不义;我本爱莺莺,却又怜你孤弱,将她迫走,是为不忠于情;错手杀死母亲,不能为爹报仇,是为不孝。我这般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徒,苟活世间,真是天地之羞!”
  花晓霜只听得浑身乏力,泪眼迷糊,心道:“原来萧哥哥是怜我孤弱,并非真心喜欢我?我……却当他只想与我一起,我真是个大笨蛋,大傻瓜……”却听梁萧又道: “晓霜,你心肠最好,将来一定荣归极乐,我罪孽深重,势必沦人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是了,我明日便托九如大师送你回天机宫,世上胜过梁萧的好男儿成千上万,你必能找到称心夫婿……”花晓霜一惊,牵住梁萧衣袖,叫道:“我……我不去,我不回去。”梁萧皱眉道:“晓霜,你要听话。” 花晓霜泪如泉涌,哽咽道:“我死也不离开你,如……如果萧哥哥沦人阿鼻地狱,我也不去什么极乐世界,最好做一个小鬼,永远陪你受苦。”她越说越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
  梁萧亲手杀死母亲,负疚极深,早已万念俱灰,只是怕晓霜伤心,故意自承喜爱柳莺莺,想断了她的痴念,将她骗走,而后寻个僻静所在,引刀自尽,一了百了。哪知她宁死不去,梁萧恶斗一日,又迭经惨变,早已心力交瘁,情急之下,但觉痰气上冲,竟尔昏了过去。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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