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游卷            
第四章 西塞龙吟

   常州城破,苏州、湖州望风而降。次年春,土土哈攻破独松关,元军陆续抵达临安,临安城中大小官员接踵宵遁。宋帝母子束手无策,派人议和,却为伯颜回绝,不久遣人献上降表国玺。伯颜率军进抵临安城下。谢太后携幼帝赵歇出城纳降,大宋君臣忍泪含悲,拜倒在伯颜马前,一时天空落起霏霏细雨,笼山弥野,天地尽无颜色。伯颜下马扶起赵歇,不觉志得意满,仰天大笑起来。一时间,十余万元军欢呼声震天动地。大宋君臣既悲且惧,泪如雨下。时人汪元量后来作诗哀叹道: “西塞山边日落处,北关门外雨来天,南人堕泪北人笑,臣甫低头拜杜鹃!”

    梁萧随大军南下,名为平章副帅,实则日日以酒为伴,醉生梦死,几无清醒之时。这一日,他醉了一宿,醒来时头痛不已,阿雪忍不住央他出营走动散心,梁萧不忍拂她之意,勉强应允。

    二人信马由缰,沿西子湖畔而行,举目眺去,只见薄霭未收,烟水茫茫,亭榭依旧,却少了琴韵歌舞,远方雾锁长空,晦暗不明,连西塞山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梁萧眺望湖景,想起当年在这里偶遇花晓霜父女的情形,那时两小无猜,不知世事,而今景色依稀,少时的心境却已不再了。

    伤感之际,忽听胡琴之声,调子凄凉不胜,有人和弦唱道:“花木相思树,禽鸟折枝图。水底双双比目鱼,岸上鸳鸯户。一步步金镶翠铺,世间好处。休没寻思,典卖了西湖。”曲调暗哑,经久不绝。

    梁萧听了,暗忖道:“相思树,折枝图,比目鱼,鸳鸯户,这西湖真占尽世间好处,引得大宋王公显贵醉生梦死,最后输光当尽,连这西湖也保之不住。若将这贪欢享乐的工夫,花一半在治国经武上,何尝会到这个地步?”心中越发窒闷,取了一囊烈酒,一气喝光。

    回营时已是晌午,伯颜帅令来召。梁萧吩咐阿雪回营,自去中军帅帐。尚未进帐,便听笑声不绝,伯颜一见梁萧,哈哈笑道:“梁萧,你来得好,且见过这几位贵客!”帐中诸人闻言,无不回首注目。

     梁萧游目一观,骤然变色,敢情伯颜右手坐的正是王子脱欢,左手坐的竟是白衣怪客贺陀罗。脱欢下手,一人黄衣白发,正是“黄鹤”明归,贺陀罗下首,则盘坐一名黄衣喇嘛。四人身后立着的一排人梁萧也大都识得,分别是哈里斯、火真人、阿滩尊者,另有一个不相识的青衫老者,高高瘦瘦,面色清癯,一团和气。梁萧不防今日诸多对头会聚一帐,不禁心跳如雷,遍体汗出,酒意也去了大半。

    脱欢一见梁萧,也是错愕无比,继而怒色闪过,含笑道:“这便是梁萧么?真跟传言中一般面嫩!”最后四字说得咬牙切齿,不似夸赞,倒似充满恨意。伯颜对梁萧使了个眼色,笑道:“这位是脱欢大王,受封镇南王,统领江南。”他见梁萧一动不动,皱眉道,“见了大王,你怎不行礼?”

    梁萧两眼望天,只是冷笑。伯颜虽与脱欢不和,但觉当众扫他面子,说不过去,正自犹豫,脱欢已摆手道:“罢了,我与梁大人也是旧识,跪拜就免了吧!”

     伯颜微微一笑,借梯下楼,指着明归道:“这位明先生乃是脱欢大王新聘的军师,智谋高明,见识了得。”明归略略长身,冲梁萧淡淡一笑,却并不出言相认。梁萧心中纳罕,不知明归为何竟然投入脱欢座下。却听伯颜又指着那名黄袍喇嘛笑道:“这位是当朝帝师,八思巴活佛的大弟子,胆巴大师。”梁萧心头一动,胆巴他不知道,八思巴之名却是听过,据说此人天生慧根,十六岁面见忽必烈,被忽必烈拜为帝师,权势显赫。

    胆巴站起身来,只见他肩宽背阔,容貌古拙,合十笑道:“平章用兵如神,威震朝野,胆巴久仰了!”梁萧回了一礼,淡然道:“怕是过誉了。”脱欢见他向胆巴答礼,却不向自己磕头,不禁嘿然怒笑。

    伯颜正待引见贺陀罗,贺陀罗却已起身,朗声笑道:“平章大人,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洒家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大人处,还请见谅。”众人均是诧异,不知二人何以相识。梁萧自

    忖开拳不打笑脸人,此獠既然低头认错,自己再若报复挑衅,有失气度,当下冷冷一笑,转身欲要就坐。

     哈里斯眼珠一转,忽而笑道:“平章大人,可还记得区区么?”梁萧见他笑吟吟的,目光却甚诡谲,心念一转,颔首道:“记得。”哈里斯大步出列,笑嘻嘻地道:  “大人若不嫌哈里斯高攀,大家不妨亲近亲近!”左手向梁萧一伸。梁萧也道:“好说好说!”伸出右手,便在二人手掌将握未握之际,哈里斯中指上那枚“蛇眼魔钻”突地一转,到了手指之下。

    伯颜看得分明,未及喝止,二人双手一触即分。梁萧转身便走,哈里斯却是一呆,低头看去,脸色陡然煞白,不由急道:“平章大人留步!”梁萧回头道:“怎么?”哈里斯踌躇道:“我……我的戒指?”梁萧道:“什么戒指?”哈里斯死瞪着梁萧,眼里似要冒出火来。“蛇眼魔钻”是他祖传宝物,坚硬异常,精钢刀剑也是一割即断,倘若握实,梁萧手上定然添个窟窿。哪知梁萧将计就计,趁握手之时,使出“如意幻魔手”,轻轻巧巧将钻石从他指上褪了下来,待哈里斯发觉有变,梁萧早已缩手。哈里斯偷鸡不着蚀把米,未伤着梁萧,反而丢了祖传宝物,惊怒之情可想而知。

     梁萧若无其事,大落落坐定,哈里斯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再嚷,忽听贺陀罗叽咕两句,哈里斯一脸悻悻,站回他身后。贺陀罗目视梁萧,道:“平章大人好本事!我儿子冒犯之处,请别在意。”梁萧瞥了哈里斯一眼,冷然道:“他是你儿子么?我瞧你倒像是他儿子。”脱欢一行俱是变色,心道:“这人说话好生无礼!”

    不料贺陀罗却喜上眉梢,大拇指一跷,笑道:“大人真是独具慧眼,贺某别的本事没有,惟独这驻颜养生之术,尚有几分心得,较之三十许人,还要年轻一些。”说罢顾盼神飞,颇为得意。梁萧本意让他父子难堪,未料贺陀罗不怒反喜,甚觉无趣。将此事放到一边,酒到杯干,片刻间喝光两壶烧酒,趴在桌上,昏然欲睡。

    众人见他醉态不堪,均有鄙夷之色。伯颜更觉恚怒:“这孩子越来越不成话,早知他如此出丑,真不该唤他出来!”一时只作不见,微笑道:“胆巴大师,你奉旨镇魇大宋龙脉,那镇魇之法,不知详情如何?”

    胆巴笑道:“这法儿说难也不难,首要推倒大宋皇宫,断了它的地气灵根,再挖掘宋朝诸帝的寝陵,取其骨殖,杂以牛马之骨,埋于其上,再筑以百仞高塔,收藏佛经、佛像、密宗真言,如此一来,大宋王气尽泄,龙脉断绝,赵家皇帝子子孙孙,永世不得翻身!”

    梁萧不愿与这些人交谈,故意装醉,听到这里,不觉心道:“原来这和尚挖人祖坟来的?他既是出家人,当以行善为本,怎地行事恁地下作?”对胆巴仅存的一点儿好感也灰飞烟灭了。

     却听脱欢笑道:“依我看来,断了大宋的龙脉还不足够。”胆巴肃然道:“大王定有高论,小僧愿闻其详。”脱欢道:“赵家做不了皇帝,难保别家不会做皇帝。最好一不做,二不休,探明宋人士族名门的祖坟,挖它个底儿朝天,以保我大元垂统千秋,万代不绝。”胆巴道:“大王的话虽是不错,但宋人坟茔何止千万,怎生才能挖尽?”脱欢笑道:“挖一个总少一个!”

    伯颜颔首道:“大王说得是!就仿佛行军打仗,今天折他几百个兵马,明天拿他两个大将,终归叫他无兵无将,自己认输服气!”脱欢拍手笑道:“丞相不愧当世名将,三句话不离本行呢!”众人纵声大笑。

    粱萧越听越怒,心中悲愤莫名:“我等九死一生,打下江山,竟是便宜丁这等无耻鼠辈。”霎时间,不觉酒气上涌,将桌子重重一拍,直起身来。

    帐中为之一静。伯颜瞧梁萧神色,心道不妙。他正要呵斥,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怪响,忽缓忽急,忽高忽低,引得人心悸魄动,甚不舒服,梁萧不禁忘了说话,向帐外瞧去,伯颜命那速前往查探,不一阵,那速便引了一名百夫长进来。

    伯颜见那百夫长神色惊惶,脸一沉道:“慌乱什么?现在就慌乱,打仗怎么办?”那百夫长咽了口唾沫,忙施礼道:“是,启禀丞相,右军营中出了怪物!”

     伯颜冷然道:“胡说,青天白日的,何来怪物?”那百夫长道:“小将不敢胡言,这声音便是那怪物发出来的。”众人均是一凛,却听那百夫长道:“先前小将部下兀突海的帐里传出响声,初时大家浑没在意,以为是兀突海睡觉打呼噜。我想大白天偷懒睡觉,很是不该,便让呼和台去揪他出来。”

    伯颜道:“白日睡觉该先打棍子,然后示众!”那百夫长道:“是啊,哪知呼和台进帐,叫了声:‘咦!’便无声息!小将心中奇怪,又派人进去,不料一个个有进无出,那怪声却越来越响,初时像草笛,渐渐变成牛吼一般,小将正想亲自前往一探,这时兀突海却来了。”

     脱欢奇道:“兀突海不在帐子里么?”那百夫长摇头道:“他在外面守卫,听说帐里出了怪事,二话不说,一头钻进去,只听他大叫一声,声音便没了。可那怪声仍然不歇,而且越叫越响,一会儿工夫,整个大营都能听见了。大家打起仗来,刀枪弓箭都不怕的,可这件事委实古怪,怕是邪物作祟,凡人胜不了的。听说胆巴尊者在此,小将特来相请尊者,降服妖魔”说着两眼盯着胆巴,满是祈求之意。就在说话之时,那怪响越发奇怪,低落处如箫管细细,高昂时似瓦釜雷鸣,调子起伏无端,极尽变化之能事。

    伯颜虽不信鬼神之事,但如此怪响,生平未闻,心头惊疑不定。胆巴略一沉吟,腾身站起,道:“丞相,胆巴这就前往一观,看是何方妖邪!”贺陀罗也慢慢起身,笑道:“洒家且陪尊者一行吧!”胆巴知他武功深不可测,师父八思巴也让他三分,当即合十说道:“有劳先生。”

    伯颜内心里对密宗法咒不以为然,但军中士卒迷信鬼神,若不用些手段,只怕动摇军心,当下含笑道:“我也陪尊者去吧!”胆巴笑道:“何劳丞相大驾,敢请烫好美酒,胆巴去去就来!”大袖一拂,与贺陀罗联袂而出。

     众人重又落座,但心中却不安稳,不多时,忽听那怪响一缓,竟是停了。脱欢击掌笑道:“尊者好神通,却不知抓住什么怪物,本王倒想瞧瞧。”方要起身,忽听传来呼喝之声。正自疑惑,却见那报信的百夫长又惊慌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叫道:“丞相不好,胆巴尊者受了伤”脱欢奇道:“被妖怪咬伤了么?”

    百夫长摇头道:“那不是怪物,是一个人!”

    众人一惊,伯颜道:“你将缘由慢慢说来,不可遗漏半分!”那百夫长定了定神,道:“尊者到了营中,便对那帐篷念了一会儿咒,忽地双手推出,平地里起了一阵狂风,将帐子吹得老远。”伯颜心道:“那该是密宗的大手印了!”又问道:“帐中可有什么古怪?”

     那百夫长道:“听来古怪,看来却不古怪了。就看呼和台、兀突海几个人横着竖着躺了一地,床上睡着一人,穿着又破又烂,那怪响却是他在打呼噜!”脱欢诧道:  “这等声响,岂是人力能够发出?”那百夫长哭丧着脸道:“是奇怪了些,但实情如此,小将不敢乱说。”伯颜面沉如水,淡淡地道:“好吧,你接着说。”

     那百夫长应了一声,续道:“胆巴尊者见那人睡着不醒,就说:‘何方妖孽,到此作祟?’声音老大,震得我头晕眼花,耳间嗡嗡作响”阿滩尊者叹道:“胆巴师兄的狮子吼真是密宗一绝!”那百夫长道:“狮子吼,小将是没听过的,但老虎吼也不过如此啦!那人也被惊醒坐起,揉了揉眼,瞪着尊者道:‘你在叫么?’就看他胡须长长,头发蓬乱,却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胆巴尊者见他不像妖怪,便说:‘阁下……’不想话未说完,那老头身子一晃,便欺到尊者身前,拿住他的胸口,将他掷了出去……”听到这里,诸人无不变色,要知胆巴自幼跟随八思巴,深得真传,不论佛法武功,都是密宗有数人物,谁知竟在一招之间被人掷了出去,委实叫人难以置信。

    那百夫长不觉众人神色有异,续道:“只见尊者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地。那老头儿笑着说:‘大和尚,本事不错!’ 胆巴尊者神色惊讶,说道:‘我是喇嘛,不是和尚。’那老头笑道;‘管你是喇叭还是和尚,来,老子看你多大本事!’说着将胸膛一挺,说:‘你打我六掌试试!”

    帐中诸人听得这话,又是一惊,伯颜忖道:“这人太也托大,胆巴的‘大手印’境界不凡,墙壁碑石也是一推即倒,换了家师,怕也未必能硬受他的连环六掌!”

     却听那百夫长续道:“却见胆巴尊者神色更为惊讶,合十道:‘阁下来自何方?怎地在此装神弄鬼?’老头颇是不耐,挥手就说:‘莫说废话,打不打?若是不打,我便走了。’尊者正自犹豫,却听那个白衣先生笑道:‘老先生必然身负惊世艺业,他如此说了,尊者便随手打他两掌,料也伤不得他!”梁萧微微冷笑,心道:  “这贺陀罗好生奸猾,他没有必胜把握,便怂恿胆巴出手,好来个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却听那百夫长又道:“尊者听贺陀罗大师一说,便对老头说:‘那就得罪了!’那老头哈哈一笑,说:‘你来!’尊者到他身前,挥手便打了一掌,那老头退了一步,尊者却退了两步。”伯颜道:“那人受伤了么?”百夫长摇头道:“没有!”伯颜浓眉一挑,目有惊色。

    那百夫长续道:“尊者呆了一会儿,又打一掌,仍是老头退一步,尊者退两步。只看尊者面有怒容,弯腰合十,骨头发出剥剥之声,好像铁锅太热,炒爆了豆子一般。忽然他涌身上前,双掌齐出,在那老者身上连打四掌……”

    脱欢不待他说完,拍手道:“是了,老头定被打死,胆巴被他劲力回震,受了微伤,对不对?”那百夫长摇头道:“老头虽然退了四步,甚事没有,尊者却跌出一丈来远,脸上再无血色!”

    伯颜蓦地拍案而起,厉声道:“胡说八道!百骸有声,胆巴当是全力一击,这人竟以血肉之躯,硬挡十成功力的大手印?”他这一喝有雷霆之威,那百夫长惊得伏在地上,惶恐道:“属下句句是实,不敢虚言!”

     伯颜自觉失态,微一蹙眉,复坐下道:“也罢!后事如何?”那百夫长道:“胆巴尊者吸了口气,方才起身道:‘阁下武功盖世,胆巴望尘莫及,敢问高姓大名? ’ 那老头伸手搔了搔头,喃喃道:‘高姓大名?高姓大名?’他说了两句,忽地双手捶头,嚷道:‘想不得,想不得!’一掉眼,瞪着尊者说:‘喇叭和尚,你打我六下,我也打你一下!’就这么一晃,便到了尊者面前,一个照面,尊者便跌将出去,嘴里吐出血来。”

    众人听到此处,心头均是一寒:“这人挨了胆巴六掌,浑然无事,胆巴却连他一掌也接不下?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却听那百夫长续道:“我们见尊者受了伤,正要提着兵刃上前,那个白衣先生忽地抢到那老头面前,只见两团人影忽来忽去,只在场中乱转,那老头连声叫道:‘好本事,好本事。”听他语气,似乎颇为欢喜。两人斗了一阵,难分胜负。”

    哈里斯听到父亲大显神威,面上露出得色,伯颜也忖道:“听说贺陀罗号称‘蛇魔’,纵横西域无有抗手,我先时颇有不信,如今瞧来,果然名不虚传!但这老者又是什么来路?”沉思间,却听那百夫长又道:“咱们见白衣先生难以取胜,便一拥而上,那老头却哈哈一笑,说‘好啊,咱们来玩小鸡捉老鹰!’当下舍了白衣先生,在校场上兜起圈子……”

    脱欢奇道:“自古都是老鹰捉小鸡,哪来小鸡捉老鹰的?”那百夫长苦着脸道:“小将估摸着,他是说,他是老鹰,咱们都是小鸡。小鸡捉老鹰,当然是捉不到的。当时咱们百多号人拦他,明是看他奔近,大伙合身扑去,却连衣角也沾不上。”

     脱欢皱眉道:“他定是从人头顶上跳过去的”那百夫长摇头道:“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三四十人围堵他,他看人过来,既不跃,也不跳,一晃身就从三四十人中穿过去,便似一团风,捉不到,摸不着。”说到这里,见脱欢满脸不信之色,正想赌咒发誓,忽听一声长啸,苍劲雄浑,犹未停歇,又一声长啸跟着拔起,尖利高昂,夹杂咝咝之声。那百夫长神色一变,叫道:“过来啦,过来啦……”

    伯颜浓眉一皱,起身道:“咱们就去瞧瞧,看是何方神圣!”说罢走出帐外,脱欢等人随了出去,顷刻间,帐中只剩梁萧一人,他狂喝滥饮,醉到七八分,方才站起身来,只觉胸中一阵翻腾,不由扶着帐壁,呕吐起来。恍惚间,但觉眼前人影晃动。梁萧觑眼看去,但见帐中多了一人,狮口隆鼻,剑眉人鬓,相貌虽威武,须发却又多又乱,衣料本是极上乘的绸缎,此时却已污秽破烂。此时只见他稳坐上首,双手左起右落,右起左落,抓着酒肉大吃大喝。

    梁萧想起那百夫长所言,微微一惊,道:“你是谁?”那老者停住吃喝,闻言蹙眉撇嘴,露出苦恼之色,敲了敲额头,摇头道:“想不得,想不得!”梁萧奇道: “怎么叫想不得?”那老者道:“想不得我是谁!”梁萧更奇,皱眉道:“为何想不得?”那老者两眼一翻,道:“想不得,一想便错。”

    梁萧心道:“这老头儿好生奇怪!”回眼一瞧,只见帐外亲兵个个呆若木鸡,听到帐中说话,竟也不见动弹,顿时心头一跳,按剑喝道:“阁下有何贵干?”那老者笑道:“吃饭吃饭!”说罢又眯缝了眼,嘻嘻笑道:“有饭不吃,便宜了皇帝,有屁不放,对不起大王。难道你不吃饭,不放屁?”

    梁萧越听越觉奇怪,忽见那老者眼神略显癫狂,不类常人,当即神色一缓,问道:“老人家,你从哪儿来?”那怪老者道:“我从海上来!”梁萧道:“坐船来的?”怪老者两眼一瞪,道:“胡说,我自个儿划船来的!”梁萧皱眉道:“那还不是坐船!”怪老者搔搔头道:“是么?”刚要再想,忽又摇头道:“想不得!一想便错。”

    梁萧耐着性子道:“你划船来做什么?”怪老者道:“找人打架!”梁萧道:“找谁打架?”怪老者道:“找和尚!”梁萧奇道:“什么和尚?”怪老者搔头道: “记不得了!”梁萧皱眉道:“记不得你找谁打去?”怪老者挠头苦思,蓦地一瞪眼,拍案叫道:“小兔崽子,害我想得难过,打死你……”他说打便打,手一挥,两根筷子电射过来,劲疾绝伦,梁萧急一闪身,方才避过筷子,忽见两个瓷盘一左一右向两胁击来。原来怪老者算好他闪避方位,扔出这两个盘子阻挡,梁萧这一闪,不啻将身子送到两个盘子之间。

    梁萧情急间双手分出,拂中两只瓷盘,瓷盘向内疾旋,一声脆响,在他胸前撞得粉碎。这一招本是楚仙流的“寂兮寥兮”,梁萧如法炮制,竟一举破了怪老者的杀着。

    怪老者“咦”了一声,不怒反喜,将一块羊肉塞人嘴里,纵身跳起,油腻腻的五指如鸟爪般兜头抓落。

     梁萧闪身避过。怪老者一抓未中,眉飞色舞,笑道:“我叫你躲,我叫你躲”势若疾风,又出两爪。梁萧低头闪过一爪,但第二爪来势太快,只得长剑出鞘,使出  “明夷剑”,刺他右肩。怪老者矮身让过,飘退至桌边,抓起一根筷子,嘻嘻笑道:“来来来,你拿刀子刺我,我也拿筷子刺你,看谁先刺着谁。”飘身疾进,举筷刺来,竟也是一招“明夷剑”,出手之快,更胜梁萧。

    梁萧大惊失色,急变一招“大有剑”,怪老者随之变招,也使一招“大有剑”,同时刺出。梁萧更惊,纵身后跃,变招“小畜剑”,怪老者也使出“小畜剑”,后发先至,挑中梁萧虎口。

     梁萧把持不住,长剑堕地,失声喝道:“你也会归藏剑?”怪老者嘻嘻笑道:“你也会归藏剑?”粱萧一皱眉,展开“十方步”,蹿到怪老者身后,双掌一并,“三才归元”尚未拍出,眼前一花,已不见对手形影,继而背后掌风大起,急变一招“天旋地转”,旋身攻那老者左胸。怪老者也随之疾转,攻他左胸,无论招式心法,均然与梁萧一模一样。

    两人掌力一交,梁萧跌出丈外,落地时气血翻滚,心忖此老必与公羊羽大有渊源,既然他“归藏剑”、“三才归元掌”均已精熟,惟有以别种功夫应敌,当即展开天机宫石阵里“玄易境”内的武功,先使一招“伏羲问卦”,双掌猝翻。谁料掌势甫动,怪老者也应手使出“伏羲问卦”来。梁萧骇然无及,急变一招“周文王卜龟”,再变一招“鬼谷子发课”,两招连环,怪老者呵呵一笑,随之变出这两招,招式心法,与梁萧一般无二。

     梁萧惊得无以复加,当今之世,这石阵武学惟他练过。这怪老者使得如此神似,委实可怪。霎时间,两人拆到十三招上,梁萧百思莫解,灵机一动,忽地脱口叫道:  “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话音方起,那怪老者也叫道:“老头儿,你偷学我的武功。”两人异口同声,竟似一起叫出。

    梁萧终于恍然大悟,敢情他使一招,怪老者便学一招,不但学得神形皆备,而且后发而先至,克得他无法可施。想到此处,梁萧忽使一招“扪虱论道”,这招出自北朝王猛的典故,当初王猛见秦王符坚之时,一手入怀扪虱,一手指点天下大事,脱略形迹,甚为洒落。是以这招使来之时,左手指点对方穴道,右手人怀,掏出匕首短刀、暗器之物,施以突袭。但是梁萧出手之际,却加之变通,左手指点如故,右手却忽然圈转,反拍自身心口。怪老者见状,也依样画葫芦,左手虚点,右手拍胸。

    梁萧这掌拍下,内劲自有分寸,暗忖老者若然照势打落,势必伤了自身。他掌到胸口,内劲一收,谁知怪老者竟也随之收劲,不但未曾受伤,左手五指仍然直直点来。

     梁萧未料他不但学会自家招式,连内劲变化也学到十足,错愕间,已逼到帐角,仓促间一个筋斗纵起,使招“广成子倒踢丹炉”自上而下踢向老者心口。那老者照葫芦画瓢,也使一招“广成子倒踢丹炉”,两人一上一下,身形交错,梁萧顿觉背心一痛,被老者反足踢个正着,刹那间,满腹酒水急剧翻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这一吐甚为出奇。以那老者之能,也难照做,并且他头下脚上,若不闪避,定被秽物溅个正着,他只得气得哇哇大叫,如风行草偃一般,贴地滑出一丈有余。

     梁萧得隙,翻身站定,抬眼一瞧,却见那怪老者瞪着自己,怒容满面,大吹胡子道:“坏小子,你这吐水的功夫叫什么名字?”梁萧背心犹自疼痛,闻言没好气道:  “这招叫做天河倒悬!”怪老者搔头道:“天河倒悬,怎地没听过……啊哟……想不得,想不得!”他双手又敲脑袋,神色惶急。

    梁萧暗忖道:“这老头疯疯癫癫,武功却又高又怪!我打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正欲转身,忽见帐门外白光一闪,贺陀罗足不点地般掠人帐内,一张笑脸阴沉沉的,瞧见怪老者,打个哈哈,道:“相好的,你倒会算计,竟躲到这里来了,累洒家好找!”那怪老者两眼一翻,道:“你是谁?谁是你相好的?”

     贺陀罗心道:“方才还与我打得要死要活!怎又不知道我是谁?哼,是了,这老小子有意辱人。”冷笑一声,双拳齐出,此时两人相距十丈,梁萧不觉暗生诧异:  “难道他一拳之威,能远击十丈?”却见贺陀罗逼近三丈,倏又变掌,再逼近三丈,又变做拳,倏然间忽拳忽掌,变到三次,二人相距已不过五尺有余。

    怪老者却两眼圆瞪,望着贺陀罗双手,神情专注。

    梁萧闪在一旁,见贺陀罗双掌微动,不由忖道:“变拳还是用掌?嗯,是了,该当用掌。”不料贺陀罗大喝一声,双拳齐出,怪老者闪身出掌,瞬息间二人换了一招,劲风陡起,激得四周杯盘纷落,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偌大帅帐也为之摇晃。

     两人交了一招,各各后跃三丈,忽拳忽掌,忽爪忽指,遥遥出招,口中更是呼喝不断,如同喝酒兴起,彼此猜拳一般,但举手之间劲力沉雄,世间少有。梁萧早先猜错了贺陀罗的拳掌,此时从旁瞧着二人手段,忍不住暗里猜测二人出拳出掌,还是出指出爪,谁料十余招看下来,仅猜得两三招而已。更奇的是,贺陀罗出手虽然清楚,怪老者却未模仿他一招半式。

    梁萧屡猜屡错,内心沮丧,眼见两人出手越来越慢,但掌风却越来越强。倏忽间,贺陀罗掌势一滞,怪老者大喝一声,跨上一步,掌势斜带,贺陀罗掌力被带偏出,拂中帐壁,只听三声脆响,支撑帅帐的木柱断了三根。梁萧见势不妙,飞身逸出帐外,立足未稳,便听咔嚓嚓连环三响,帅帐轰然塌落,将二人盖在下方,惟见两道隆起,忽进忽退,宛如龙蛇拱动。此时帅帐塌落,惊动四方,元军将士纷纷上前探看。

    伯颜等人也闻声赶回,欲要上前,但帐中二人的内劲传入牛皮帐中,一起一伏,均可伤人。伯颜见难逼近,令人取来弓箭,扯得满满的,对准帐下之人,但那二人来去如电,一时敌友难知。

     这一番起起落落,斗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未知胜负,众人正觉不耐,忽听一声异响,牛皮帐破了两道口子。又听两声怪叫,两道人影不分先后跃在半空,闪电般连交七掌。贺陀罗突地一个趔趄,向后仰跌而出。那老者怪叫一声,纵身疾进,呼呼拍出四掌,犹如狂风乍起,浪涛相激,一掌快似一掌。贺陀罗闪过三掌,第四掌却再也躲不开,正要抬掌硬挡,伯颜嗖地放开弓弦,三支羽箭连成一线,向怪老者射去。

    怪老者武功虽强,却也不敢托大,硬生生收回掌势,身子微缩,躲过一箭,双手疾抡,又荡开两箭。不料贺陀罗趁机一拳送出,击中他胸口,那老者厉声长呼,倒纵回去,身形逝如轻烟,鸿飞冥冥,起落间掠过十丈,越过诸军头顶,隐没在一座帐篷之后。贺陀罗也翻身落地,倒退半步,长吸一口气,脸色微徽泛白。

    伯颜收起弓箭,目视那老者消失之处,浓眉紧蹙,方才那三箭蕴有他浑身之力,不料竟无一箭中的,亦且那老者挨了贺陀罗一拳,尚能来去自如,武功之高,可惊可畏。伯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此人来历,只得向贺陀罗道:“先生可曾看出他的来路?”贺陀罗紧闭双唇,摇头不语,忽见青影一闪,那青衫老者飞步抢到,取出一支羊脂玉瓶,倾出三粒丹丸,笑眯眯地道:“大师阴维脉略有滞涩,服下这三粒药丸,便可无碍。”

    贺陀罗接过药丸,嗅了一嗅,却不服下,目光落到哈里斯身上。哈里斯面肌颤抖数下,忽地笑嘻嘻上前一步,拈了一颗服下。贺陀罗瞧他片刻,见是无恙,方才服下丹药,吐纳数次,张眼笑道:“常先生的丹药果然灵验!”伯颜微微动容,斜睨那青衫老者道:“先生姓常,莫非是‘笑阎王’?”青衫老者一怔,嘻嘻笑道:“区区正是常宁,贱号得入丞相法耳,荣幸之至!”他嘴里谦逊,面上却大有得色。

    伯颜淡淡一笑,再不多言,梁萧却甚纳罕:“这老儿医术似乎不弱,怎地却落了个‘阎王’的名声?”

     却见贺陀罗一转眼,望着明归笑道:“明先生,你见闻广博,不知猜出那怪人来历否?”明归微微一笑,道:“明某眼拙得紧,心中虽有几个人选,不过细细想来,却也不像,还请贺先生指点。”贺陀罗阴沉沉一笑,道:“明先生尚且不知,洒家怎会知道,此人出手全无定规,叫人摸不透底细。”明归笑道:“贺先生客气了,不论此人是谁,下次再见,必难逃出先生的手底。”

    他二人看似相互抬举,实则明褒实贬,贺陀罗与怪老头一战落了下风,心知日后再会,自保或许容易,但要胜这怪人,千难万难。但他素来脸厚善忍,哈哈一笑,道:“明先生过誉了。”明归只是微笑,梁萧

    却对明归再也清楚不过,见他举止谈吐,便知他已猜到那怪人的来历,只是为何不愿吐露,委实奇怪,略一沉吟,忽有所悟:“他与这贺陀罗看似脱欢的左右手,实则不大咬弦。明老头知而不言,正想叫贺陀罗始终不明那怪人底细,下次交手,胜算大减,最好栽在那怪人手里。”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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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游卷            
第三章 谁胜谁败

白袍人嘿然一笑,不置可否。但见萧千绝作势欲上,他忽地横笛于口,发出一串清亮鹰唳。

    只听呼啦拉一阵乱响,漫天鹰鹞呼啸而下,齐向萧千绝扑来。梁萧心头凛然:“这人真有御鹰之能,却不知是何来路?”

    萧千绝见群鹰扑至,大喝一声,双掌挥舞。要时间,半空中似有无形刀剑飞舞,那些山鹰、岩鹞纷纷折翅断头,当空落下,未死的挣扎乱飞,却无一个近得萧千绝身侧。

    顷刻间,漫天鹰隼尽遭屠戮,仅存一只山鹰,惊惶着展翅欲飞。忽听一声虎啸,一头黑虎从侧旁林中蹿出,纵起一丈来高,自半空中将那只鹰扑将下来,按到地上时,已然不活了。

    贺陀罗咝咝笑道:“萧老怪,你的‘天物刃’越发凌厉了。”萧千绝两眼一翻,冷笑道:“屁话少说,还我鹫儿命来。”

    他身形一晃,逼近三丈,贺陀罗手足不动,人却横飘两丈,让过萧千绝一掌,笑道:“萧老怪少安毋躁,再让你见识见识。”

    他横笛于口,吹奏起来,此次却是叽叽喳喳,尖细嘈杂。梁萧忖道:“这是什么鸟叫,好生耳熟。”

    萧千绝闻声止步,冷笑道:“好,老夫就再瞧瞧。”当下凝立不动,刷刷刷又是三掌。贺陀罗虽在数丈之外,已然左右闪避,退到十丈处,脸色虽不大自然,口中兀自吹奏不绝。

    一时间,只听四周叽叽喳喳,应和之声大起。梁萧但觉天色一暗,抬眼瞧去,就见空中出现无数麻雀,如一片灰麻云彩,向这方飞快移来。梁萧恍然大悟:“这人吹的是麻雀叫声。”

    却见那些麻雀便似疯了一般,快如利箭,嗖嗖嗖从天而落,射向萧千绝。萧千绝掌风到处,麻雀尸身犹如雨落,但一群堕地,二群又至,前仆后继,浑然不知死为何物。

    萧千绝初时出掌尚且从容,渐渐越变越快,使到后来,双掌此起彼落,疾如风轮。但那麻雀仍然越聚越多,遮天蔽日、铺天盖地,好似整个黄山的麻雀均向此地聚集而来。

     麻雀聚集已多,经那贺陀罗笛声催促,分作两群。一群裹着萧千绝,密密层层,犹如铁桶一般。另一群则冲向那头黑虎,尖嘴乱啄。黑虎厉声咆哮,挥爪摇尾,但那麻雀无孔不人,黑虎顾首难顾其尾,不多时,便听得一声嚎叫,黑虎双眼流血,惊慌中拔腿欲逃。但群雀穷追不已,对准它爪牙不及之处,啄得血肉飞溅。黑虎奔出二十来丈,口中厉吼变成声声哀嚎,蓦地四爪一软,瘫在地上。

    萧千绝的“天物刃”掌风虽厉,但遇此怪异情形,也觉无法可施。麻雀本是百鸟之中至为低贱弱小者,但因数量太巨,一旦聚集,威力之强竟是远超鹰隼。萧千绝杀透一层,又来一层,只杀得地上雀尸堆积盈尺,而那头黑虎却为群雀啄食,血肉已尽,只余白骨了。

    梁萧纵然统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但见此情景,也觉心寒。

    忽听萧干绝一声大喝,呼呼数掌,将雀阵冲出一个口子,身若一朵黑云,径向芦苇荡飘去。

    梁萧见他使出这路轻功,也不由暗赞一声好,揣度道:“无怪他往芦苇荡去了,此时除了钻人水中,委实摆不脱这些怪鸟。”

    谁料萧千绝贴着芦苇尖滑出三百步之遥,并不人水,而是落在对岸,手里却多了一杆芦苇,色泽淡绿。

    萧千绝眉间含煞,将芦苇摘枝去叶,便成一支芦管,凑到嘴边,呜呜咽咽吹奏起来。芦管声本就凄怨哀绝,再经萧千绝内力催逼,更是摧人肝肠。

    梁萧只觉眼角一酸,但他此时已非吴下阿蒙,一念方起,便悚然惊醒,忙以《紫府元宗》中的“洗心入定”之法,凝神守一,抗衡芦管之声。

    芦管声升起,与贺陀罗的笛声纠缠一处,麻雀被这一扰,无所适从,扑棱棱一阵拍翅,绕着同类尸体上下乱飞,哀鸣一阵,四面散去。

    这一阵委实血腥惨烈,梁萧眼看群雀散尽,长吐一口冷气,颇有拨云见日之感。他暗暗心道:“萧千绝这釜底抽薪之计委实高明,麻雀因笛声而起,笛声一破,雀阵自然破了。”

    雀阵虽破,萧千绝却不敢大意,芦管声更是哀怨,如离人夜哭,怨妇悲吟,绕梁穿云,千回百转,凄伤之意布满山谷。贺陀罗则变出百鸟之声,莺语关关,黄鹂啾啁,乃至鸦鸣鹤唳,变化无穷。

    两人乐声皆以内力催逼,摇魂动魄,十分难当。梁萧以“洗心入定法”抵御,始能无虞。凝神间,忽听嘤嘤之声,不觉一惊,张眼望去,只见阿雪如梨花带雨,哭得哀切至极。

    敢情萧千绝芦管乐声太过凄伤,阿雪听得难过至极,血气上冲,突破禁制,哭出声来。但禁制又未能全解,是以她虽欲号啕大哭,却又觉中气不足,只能嘤嘤啜泣,胸中哀痛越积越厚,宣泄不得,渐渐面色发白,双目失神。

    梁萧心知如此下去,阿雪势必伤心而死。但他苦于穴道被制,无法施援,情急间运功冲穴。但“碧微箭”何等厉害,他连冲数次,均然无功。

    正当此时,忽听公羊羽大笑一声,声震林谷,继而盘膝坐下,撤出青螭软剑.横于膝上,屈指勾捺剑身,叮叮咚咚,竟有切金断玉之声。

     只听公羊羽哈哈笑道:“萧老怪,子日‘哀而不伤’,你这芦管吹得乱七八糟,叫人听不下去。”说着以剑代琴,挑引徵羽,按捺宫商,琴音婉妙处,竟不啻于乌桐冰弦、古今名琴,曲调欢快跳脱,令哀苦之意为之一缓。只听他应乐唱道:“野有死腐,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檄,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兮!无使也吠。”

    这首《野有死腐》出自《诗经》,讲的是在荒野之中,女子怀春,男子上前挑逗的情趣。是以曲中春意洋洋,天然生发。

    公羊羽唱罢这首,曲调一转,又唱道:“女日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首《女曰鸡鸣》讲的是一男一女午夜偷情之事,轻佻婉约,情意靡靡。

    这两首曲子一响,顿将芦管声冲得七零八落,阿雪胸中怨意大减,不知为何,竟觉面红耳热,遐思纷纭,芳心可可,尽是梁萧的影子。

    贺陀罗忽地歇住鸟笛,咝咝笑道:“原来公羊兄也是我道中人。所谓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洒家年少慕艾,追求美色,那也是五日无之的。”

    他于汉诗原本所知不多,此时得以卖弄,大感得意,瞥了阿雪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梁萧却大大皱眉,心道:“这厮少说也有四五十岁,怎么还自称年少慕艾,未免太过无耻。”

    公羊羽微微一笑,忽又唱道:“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蓬搽不鲜。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蓬搽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贺陀罗听出这曲中似有嘲讽之意,却又不明就里,正自皱眉。忽听公羊羽笑道:“贺臭蛇,你可知燕婉之求,蓬搽不鲜。是什么含义?”贺陀罗笑道:“这句言辞古奥,洒家汉文粗通,可不大明白。”

     公羊羽眨一眨眼,哈哈笑道:“简而言之,燕婉之求,蓬搽不鲜,也就是癞蛤蟆吃天鹅肉,自不量力的意思呢。”贺陀罗面色一沉,干笑道:“敢情公羊兄骂洒家是癞蛤蟆了?”公羊羽笑道:“不错不错,老子连骂你三句癞蛤蟆,你却一概不知,这叫不叫对牛弹琴?哈哈哈哈……”贺陀罗面色难看至极,重重哼了一声。

    两人对答之际,萧千绝的芦管声忽地一转,哀怨之意略减,绵绵之情大增。公羊羽听得一愕。

    敢情萧千绝吹的正是一曲《兼葭》:“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首曲子,专道一名男子历尽无数险阻,追求心中爱人。公羊羽本有心魔,一听之下,大生共鸣。

    要知他遍天下寻找了情,自觉所受苦楚,即便《兼霞》之诗也不足形容其万一,顿时自怜自伤,甚觉迷茫。

    萧千绝将《兼葭〉吹完一遍,再吹一遍。公羊羽听得人耳,指下曲调竟也渐渐变作《兼葭》的调子:“兼葭萋萋,白露未唏,所谓伊人,在水之渭;溯徊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此时他与萧千绝以琴音相斗,只此一瞬之间,心与曲和,双眼中渐生狂热。贺陀罗瞧出便宜,心道:“此人武功才智俱是洒家劲敌,此时不除,更待何时?”当即横过鸟笛,发出睢鸠之声。

    睢鸠乃是情鸟,雌雄相守,终生不弃。其叫声婉转哀怨,宛如煽风点火一般,令芦管威力倍增。

    公羊羽听着芦管鸟鸣,心中忽高忽低、忽悲忽喜,恍惚间只见了情白衣赤足,青丝委地,俏生生立在云水之间,笑颜清甜妩媚,令人血为之沸。

    公羊羽定定瞧着前方,双眼里忽地流出泪来,双手一挥,高叫道:“慧心,你为何躲着我,为何躲着我呀!你可知我寻你的苦么?溯徊从之,道阻且长,溯徊从之,道阻且长……”他平日自怨苦,但囿于身份,始终藏在心里,此时忽而喷薄而出,竟是一发不可收拾。

    梁萧见公羊羽如此模样,心中大急,但那两枚松针始终梗在穴道之间,无法冲开。情急中,他灵机一动:“方才公羊先生不是教了我‘碧微箭’么?外刚内柔谓之出,我何不以外刚内柔之劲,将这两枚松针射将出去?’’

    一念及此,他内力运至“膻中穴”处,刚劲在外,柔劲在内,倏地引弓而发,只听“哧”的一声轻响,松针离体飞出。梁萧大喜,如法炮制,将“神封穴”上的松针逼了出来。

    此时间,公羊羽已然神志不清,手舞足蹈,反复叫着“溯徊从之,道阻且长”,业已到了疯狂边缘。

    梁萧不及多想,一跃而起,一掌按在公羊羽“玉枕穴”上,真气注人督脉,直抵大椎,大喝一声。

    这法门出自《紫府元宗》的《入定篇》,要知修道者初入定时,多有杂念,一招不慎,便有走火人魔之患,因此身边多有师尊护持,待其人魔之际,便以此法喝转。公羊羽此时情形,与走火入魔本相仿佛,是以立竿见影。公羊羽闻声一震,灵台顿转清明。

    萧千绝与公羊羽仇大怨深,本拟趁此千载难逢之机,将这生平强敌激得癫狂而死。不料紧要关头,被梁萧横插一足,眼见公羊羽眸子忽转清明,顿知功败垂成,心中恼怒无比,力催芦管,欲趁公羊羽立足未稳,攻他个措手不及。贺陀罗也是一般心思,鸟笛声越发激烈。

     公羊羽既已醒转,当此两面夹击,暗叫不好,当即归真守一,盘膝坐倒,左手鼓动软剑,疾奏《风雨》之声,抵挡萧千绝的芦管,右手摘下腰间红漆葫芦,“咚咚”  敲击岩石,声不离宫商之调,暗合《鸱鸦》之曲,抵挡贺陀罗的鸟笛。但他癫狂之时,心力消耗太剧,仍未缓过气来,兼之以一敌二,备感吃力,不消片刻工夫,头顶已是白汽蒸腾,倏忽间,“噗”的一声,酒葫芦破成两半,再一瞬的工夫,指尖掠过剑锋,皮破血流。

    梁萧见状,纵身上前,挥掌拍向贺陀罗。贺陀罗见他年纪甚轻,掌风如此凌厉,微觉吃惊,但他斗到紧要关头,无暇理会,也不见他晃身,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梁萧一掌落空,心中凛然。身形一转,忽地掠出丈余,将阿雪抱在怀里,阿雪见了他,欢喜无限,秀目中顿时泪光涟涟。贺陀罗见状,眉间透出一股煞气,偏又不便抽身,惟有恨恨瞪视。

    梁萧见三方越斗越紧,当即撕下衣服,塞住阿雪双耳,呼呼呼又是三掌,扫向萧千绝。萧千绝凝然不动,待得梁萧掌风到时,他衣袍一胀一缩,将来劲从容化去。

    梁萧暗暗吃惊,想要上前缠斗,但又放不下阿雪。但若不阻止二人,公羊羽必败无疑。两难之际,忽听一记钟声悠悠传来,浑厚洪亮,摇山动谷。只听有人朗朗笑道:“两个打一个,不要脸,哈哈,不要脸……”笑声中,嗡嗡钟鸣不绝,声声敲在萧千绝乐声起承转合的空隙处。

    萧千绝一时不防,几被钟声攻得散音走板,只得弃了公羊羽,忙催芦管抵御钟声。

    公羊羽腾出一只手来,念到方才的狼狈苦况,双眼圆瞪,扬声道:“贺臭蛇,先时的不算,咱们一个对一个,再来比过。”

    他积了一腔恶气,尽皆发泄在贺陀罗身上,双手以剑代琴,奏起一曲《殷武》:“挞彼殷武、奋伐荆楚……”那杀伐之气,凛凛然直冲霄汉。贺陀罗不敢怠慢,也以百鸟之声应对。

    霎时间,又听一声长笑。梁萧举目望去,只见山道尽头,九如肩扛铜钟,阔步行来。那口钟较之寒山寺大钟小了一半,略显破烂。九如举棒连敲,发出嗡嗡巨响。

    他瞧见梁萧,当下笑道:“小家伙,好久不见了。”梁萧抱拳道:“大师豪迈如故,可喜可贺。”九如哈哈笑道:“小于倒是嘴甜。也罢,待和尚事了,咱们敞开肚皮,大喝三百杯。”

    不待梁萧答话,他目光一转,又盯着贺陀罗,笑道:“贺臭蛇,和尚遇上个老相识,叙了叙旧,是以来迟。哈哈,你想我不想?”说话间“刷”的一棒,当头直击贺陀罗。

     在梁萧看来,这一棒平白直人,并无奇特之处,但贺陀罗却甚为忌惮,飘退丈余,将鸟笛收人袖内,冷笑道:“老贼秃,死缠烂打么?”九如笑道:“死缠是你贺臭蛇的本行,烂打才是和尚的能为。所谓打蛇打七寸,牵牛牵鼻子。哈哈,可惜你贺臭蛇不是道士,要不和尚须得找根绳子,牵你一牵。”他口里说笑,手中木棒飞舞,铺天盖地。

    贺陀罗闪身飘退,竖眉喝道:“老贼秃,天地虽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洒家从未招惹过你。当年你将我赶出中原,也就罢了,如今我才回中原,你就追了洒家几千里,这算什么道理?”

    只听“嗡”的一声,九如将铜钟重重搁下,乌木棒就地一戳,冷笑道:“贺臭蛇,你还有脸说个‘理’字?你甫人中原,便残杀三百多人,奸淫六十余人。无恶不作,百死有余。”

    贺陀罗哼了一声,不耐道:“那些百姓,生来便是给洒家练功用的,杀几个打什么紧。至于那些女子,能得洒家垂青,那是她们的福气,既得无边快活,又能保住性命,可谓一举两得。”

    九如目光如炬,在他身上转了两转,呸了一声道:“放你奶奶的臭蛇屁。”

    他一棒挥出,贺陀罗扭身让过来棒,寒声道:“既然如此,今日有你无我。”忽从肩头撤下一支奇形兵刃,手柄居中,四方各有尺许刀锋,弯似残月,冷若碧水,形同一个大大的“峨”字。

    九如识得这兵刃名叫“般若锋”,锋利绝伦,招式诡奇,不由笑道:“掏家伙么?”他棒法转疾,左手一抬,大喝声:“去。”那口大钟“呼”的一下,向贺陀罗头顶压到。

    贺陀罗“般若锋”一闪,将那口铜钟劈成两半。九如长笑一声,棒如快鸟穿林,透过两月铜钟,点向贺陀罗心口。贺陀罗身若无骨,扭曲避过,手中般若锋滴溜溜乱转,便如擎着一轮明月,向九如翻滚杀来。

    公羊羽平生自负,既见九如出手,不肯再弹琴扰乱。

    他转眼凝视萧千绝,嘿声道:“贺臭蛇有老和尚作陪,咱们也该了断了断了。”萧千绝歇住芦管,冷冷道:“正合我意。”“意”字犹未落地,公羊羽大袖飘飘,软剑已到他面门。

    萧干绝身形略晃,双掌忽刀忽剑,忽枪忽戟,一瞬间变了七八种兵器招式,挡住公羊羽狂风般一轮剑势。公羊羽杀到得意处,纵声长啸,剑若风吹落花,月照流水,出乎性情,任乎自然。

    萧千绝眼见徒手难以抵敌,便自袖间取出芦管。他的“天物刃”本为内劲,要旨在于“天下万物皆为我刃”。运之于拳掌,血肉成刀,无坚不摧;运之于纸页草茎,便如钢刀铁棍。此时他将芦管拈在指间,刷刷凌空刺出,虽只五寸长一段细管,气势之上,却不下天下间任何兵刃。

    天下四大高手如此捉对厮杀,世上武人终此一生,也难以得见其一。梁萧却觉眼花缭乱,不知从何看起:瞧九如、贺陀罗一对,则错过公羊羽、萧千绝;专注后者,却又错过前者。

    那四人斗到酣处,贺陀罗闪避之际,忽见公羊羽背对自己,心生毒念,抽冷避开九如,一挥般若锋,偷袭公羊羽。

    公羊羽反剑挡住。萧千绝不愿与贺陀罗联手,略一迟疑,便听九如朗笑道:“萧老怪,三十年不见,和尚还当你死了呢!”说话声中,挥棒打来。

    萧千绝举芦管挑开来棒,还了一掌,冷声道:“你老和尚活到今天,才叫稀奇。”九如嘿嘿直笑,手中棒横劈竖打,左挑右刺,与萧千绝以攻对攻,各不相让。

    斗不多时,萧千绝一转身,又对上贺陀罗,九如则与公羊羽交起手来。这四人当年均曾会过,多年不见,都想瞧瞧对方进境如何,是以频换对手,互探底细。

    梁萧看得人神,不由忖道:“这四人到底谁更厉害些?’‘他念头方起,忽听九如笑道:“老穷酸,你和萧老怪、贺臭蛇不同。和尚本不想教训你的,怪只怪你绰号不对,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皱眉道:“什么绰号?”九如笑道:“有人叫你天下第一剑,剑字倒也罢了,但天下第一这四字,大大犯了和尚的忌讳。”

    公羊羽呸道:“胡吹大气,难道你是天下第一?”九如跷起左手拇指,嘻嘻笑道:“老穷酸果然是读书人,见识不凡。和尚不但天下第一,天上也是第一。

    公羊羽见他摇头晃脑,满脸得意,又好气又好笑,骂道:“无怪和尚叫做秃驴,脸皮之厚,胜过驴皮。”

    他得九如解围,心中感激,始终留手,此时被九如一激,好胜之念大起,放开手脚,径取攻势。

    两人兵刃皆为青黑,缠在一处,凝滞处如黑蛇绕枝,矫健处若乌龙乘云。九如斗得兴起,连呼痛快。正自大呼小叫,忽听山外一个声音喝道:“老秃驴,是你吗?”声如闷雷,震得群山皆响。九如神色一变,脱口骂道:“是你爷爷。”

    那人哈哈笑道:“老秃驴,来来来,咱们再斗三百回合。”九如脸色变得甚是难看,骂道:“打个屁,和尚另有要事,不陪你胡闹了。”忽将公羊羽晾在一边,呼的一棒,便向贺陀罗头顶落下。

    贺陀罗较之三人,略逊半分,单打独斗,或能撑到六百招上下,但此时走马换将,变数多多,甚感不惯。此时他骤然遭袭,大觉首尾难顾,被九如刷刷两棒,逼得后退不迭。

    忽听九如炸雷般一声:“中。”他一棒飞来,正中左肩,顿觉痛彻骨髓、转身便逃。九如紧迫不舍。两人一走一追,顷刻间便上一座山梁。

    此时,忽地一条人影凭空闪出,截住九如,嘻嘻笑道:“老秃驴,咱们打过,咱们打过。”他边说边拳打脚踢,招式竟高明至极,以九如之强,也惟有止步对敌。

    公羊羽、萧千绝均有讶色。他二人方才与九如交过手,深知这和尚厉害至极,谁想竟被来人赤手空拳逼得团团乱转,委实叫人不可思议。再瞧那人武功,以二人的见识,竟也瞧不出是何来历。

    却见二人疾如星火般斗了二十余合,九如一棒逼退来人,一纵身跃到山梁之后。

    那人哇哇怪叫道:“哪里走?再打过,再打过……”叫喊声中,一个筋斗翻过山梁,消失不见。公羊羽和萧千绝见这人言谈举止无处不怪,武功又高得出奇,心中均有莫大好奇,忍不住双双施展轻功,追赶上去。

    公羊羽奔出数步,忽又停下,转身傲立,瞪视梁萧道:“姓梁的小子,今日你于我有援手之德,老夫若然杀你,不合道义。但你若再相助鞑子,老夫就算背负不义之名,也要取你性命。”

    梁萧略一沉默,拱手道:“公羊先生放心,我梁萧从今往后,决不再伤一名大宋百姓。”公羊羽皱眉打量他一眼,忽地一点头,跟着萧千绝,惊风也似地去了。

    梁萧瞧二人背影消失,心中百念起伏,回望阿雪。只见她双颊潮红,一对秀目灿若星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有点点残泪。

    梁萧把她脉门,但觉任督二脉均涩,运内力冲击,全然无功。他运起“碧微箭”,将内劲注入她体内,刚劲为弧,柔劲为弦,凝气为箭,沿路射出,阿雪但觉胸口一轻,脱口叫道:“哥哥,我想死你啦。”

    梁萧正给她打通丹田禁制,闻言皱眉道:“傻丫头,张口就死呀活的,听着不吉利。”阿雪脸一红,垂头捻着衣角。

    却听粱萧道:“你怎么来这里的?”阿雪眼眶一红:“我……我听胡老万说你追公羊先生和萧千绝去了,心里一急,就打马出城来找你。”

    梁萧怒道:“胡老万这个大嘴贼货。回去我抽他大耳刮子!”阿雪急道:“哥哥,你可别打他,若他不说,我岂不更加担心。”

    梁萧白她一眼,道:“担心又管什么用?那你是怎么落到那白衣人手里的,他……他有没有欺负你……”说到这句,嗓子一哽,忙又道,“罢了,若你不好说,就当我没问过,不说也罢。”

    阿雪摇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就到这里了。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都告诉你吧。”粱萧心头一酸:“我这个傻妹子,大约被人欺辱了,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按捺住心中难过,说道:“阿雪,你拣不打紧的说,不快活的事就别说了,最好今后想也不想,就当没发生过。”

    阿雪怪道:“什么叫就当没发生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会儿我骑着马出城,也不知东西。正跑啊跑的,忽就觉马身一沉,似乎有人坐到我后面。”梁萧忍不住问道:“是那白衣人么?”

    “是啊,但我回头看时,却不见人,可一转头,就觉他在我耳边吹气,怪痒痒的。”她说到这里甚觉羞赧,脸上像蒙了块大红布。

    梁萧皱了皱眉,迟疑道:“后来呢?”

     “后来啊,我就反掌推他,不料又打了个空,收掌时,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边吹边笑,还说:‘小姑娘,你会武功啊,很好很好。’我又害怕,又奇怪,忍不住就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小姑娘,我穿的可是男人衣服。’他就嘻嘻笑,说道:‘洒家这双眼,看一根汗毛就知道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你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洒家到了中原,也没看见一个,即便见了,也不会武功。’我听他又说又笑,不知为何,心里就觉不舒服,便道:‘你别坐在我后面,会压坏马儿的,再不下去,我可要打你了。’他就笑道:‘好啊,你打,打得着我,我就下马。’说着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下。”说到这里,她脸上更红,几乎抬不头来。

    梁萧面沉如水,摇头道:“阿雪,不说了吧,我不想听。”阿雪蹙眉道:“后面的事情可奇怪了,哥哥你不听太可惜啦。”不待梁萧答话,又说道,“当时我一生气,就回头推他,但我一回头,却看不见他,一转身,他又在我耳边吹气,还说一些古古怪怪的话,我也不大明白。就听他老是夸我好看,哥哥,你说,他是不是尽说瞎话,比起柳姑娘啊,主人啊,还有阿冰姐姐、阿凌姐姐,我可丑得紧啦。”

    梁萧望着她莹白如雪的娇靥,叹道:“好啦,不说这个,我们回去吧。”阿雪不解道:“为何呢?后面还有很多怪事,我都没说呢。”

    梁萧心头一痛:“或许让她说出来,大哭一场,更加好些。”于是涩声道:“好,你说,我慢慢听着。”

    阿雪“嗯”了一声:“就在我赶不走他、着急的当儿,忽听身后传来‘当啷啷’的钟声,就和刚才那老和尚的钟声一样。那白衣人重重哼了一声,说道:‘该死的贼秃,赶你……你奶奶……的丧。”’她说完这句,脸一红,忙道,“哥哥,这句话可不是我骂的,是那白衣人骂的。”

    梁萧皱了皱眉,却没作声。阿雪又续道:“他骂了两句,忽然就点了我的穴道,嘻嘻笑道:‘小姑娘,借你马儿使唤使唤。’说完就抢过缰绳,打马狂奔。跑了好一阵才歇下来,带我下马,解开我的穴道。

    “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有些害怕,又怕耽搁时辰,寻不着你,就急得直哭。那个人却笑着说:‘不要哭啦,咱们找个舒适的地儿,洒家让你大大欢喜。’我就说:‘我找不着哥哥,怎么都不欢喜。’那人又笑:‘找什么哥哥啊,呆会儿你欢喜了,叫我哥哥都来不及呢。’

    “我听他说话古古怪怪,心里不快,就说:‘我才不叫你哥哥,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那人笑道:‘呆会儿可由不得你。你生得这样好看,又是处子,还会武功,做酒家的炉鼎,再好不过啦。”

    她说到这里,蛾眉一蹙,问道:“哥哥,什么叫炉鼎?”梁萧也不大明白,便道:“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我也觉得不是好话,那人边说边瞧着我,眼神十分奇怪,忽就站起来,拉着我往林子里走。我挣扎不开,正觉焦急,忽然又听钟响。那人一呆,怒道:‘他妈的臭贼秃,就不叫人安逸。’接着又骂了好多脏话。嗯……哥哥,我都说不出口,不说好么?”

    梁萧随她说话,一颗心忽上忽下,此时闻言,说道:“不光不要说,更不能记在心里。”阿雪点头道:“嗯,他一边骂人,一边抓我上马,但每次停下,就听后面钟声传来,他很生气,又似有些害怕,一听钟声,立马就走。”

    梁萧长长松了口气,心道:“定是九如大师在后面追赶,贺陀罗抓到阿雪也无暇作恶,至于九如大师手持大钟,料是为了克制他的鸟笛?’’

    却听阿雪续道:“就这么奔了一整日,最后把马儿也跑坏了。那人就丢了马,带我步行。走了一段路,忽见前面来了群大元军土,他们一瞧我穿着军服,就纷纷叫喊,让那人放人。那人只顾冷笑,忽地制住我穴道,纵身上前,一拳一个,把他们都打倒啦。”

    阿雪说到这里,神色一黯。梁萧忖道:“原来那些元兵是为救阿雪死的,我埋葬他们,也算报答。”他知此事已到紧要关头,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还剩六个兵士,他们都很害怕,丢了武器,想要逃命,却被那人抓回来,逼他们进村。村子里没人,他就让这六人砍柴烧火,洗米做饭。他吃过了饭,便叫六人靠一排站着,一拳打过去,那六人就不动弹啦。他围着六人转了一圈,似乎很是高兴,大笑起来。”

    梁萧想了想,道:“那萧千绝什么时候来的?”

     “那人笑罢,就对我说:‘好啦,现在老和尚被我抛下,再也没人打扰我们了……’我见他盯着我看,心中很是害怕,正想跑开,却被他扯住衣袖。这时候,忽就听屋顶上有人道:‘老穷酸,咱俩的事须得搁一搁。,另一人说:‘好说,你可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穷酸可不想你死在旁人手上。’先前那人哼了一声,说:‘放屁。’

    “我听出是萧千绝和公羊先生的声音,又惊又喜,惊的是遇上他们;喜的是他们既然在,哥哥你也必然不远了。那人一听,脸色就变了,然后又发笑道:‘老怪物、老穷酸,你们都是一派宗师,怎么行事鬼鬼祟祟,背后跟踪洒家。’

    “就听萧千绝说:‘什么跟踪?老夫不过瞧你的进境,多走了几十里路而已。哼,你又带了个女人,是嫌上次开封府吃的亏不够吗……”

    梁萧咦了一声,道:“慢着,你说什么开封府?”

    “嗯,我记得他说的就是开封府?”

    梁萧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唉,胡老万那个蠢材,什么‘活骆驼’、‘死骆驼’,分明是‘贺陀罗’才对。”

    却听阿雪又道:“那人一听,笑着说:‘好啊,萧老怪,干脆你和老穷酸一起来,洒家也不怕。’萧千绝却哼了一声,说:‘你不用激将,取你狗头,老夫一人足矣。’说完飞身跳下,一掌劈出。

    “那人挡了一掌,笑着说:‘咱们先比脚力。’说完抓着我,撒腿就往山里跑,萧千绝也追上来。

     “那人在山里绕了半天圈子,忽又停下来说:‘萧老怪,洒家带着一人,跑起来可辛苦多啦。如今打起来,你可占了很大的便宜。’萧千绝就说:‘好,你休息一盏茶工夫,咱们再打。’那人就说:“闲着也是闲着,先比比其他。听说萧老怪你有两只秃鹫,凶猛无敌,对不对?’萧千绝说那又如何,那人就说:‘我也有几只鹰儿,大伙儿比一比鸟儿,再比武功。’

    “他见萧千绝答应,就取出一根血红的笛子,吹奏起来……”

    听到这里,梁萧接口道:“阿雪,后面的我都瞧见啦。”他心中感慨,此番阿雪得保清白,全赖九如与萧千绝。前者倒也罢了,但后者施以援手,却叫他满心不是滋味。

    两人相对无语,坐了一阵。

    良久,梁萧方缓缓道:“咱们回去吧。”阿雪皱眉道:“哥哥,你不去追萧千绝和公羊先生了么?”

    梁萧摇头道:“我总不能抛下你。”说罢转身欲行,阿雪却呆了呆,忽地挽住他手,道:“哥哥。”

    “怎么?”梁萧回头一瞧见阿雪眼眶里含满泪水,颤声道:“你千万答应我,不论怎样都不要丢下阿雪。这一天一夜里,我想到再也见不着你,真……真想死了才好。”她说着说着,泪珠已扑簌簌落了下来。

    梁萧呆了呆,伸手给她整了整秀发,叹道:“傻丫头,以后我不论去哪儿,都会带着你的,再也不会让你担心。”

    阿雪听了这话,心满意足,又觉他手指过处麻酥酥的,心儿“扑通”直跳。

    梁萧挽起她手,正要举步。忽听“哈”的一声,从山梁后转出个人来,白衣白发,正是贺陀罗。

    原来他趁九如被那无名高手缠住,藏身在灌木丛里,待四大高手走尽,方才钻出。他忖度九如等人即便要追自己,也会向前追赶,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必让三人扑了个空,当即转了回来,不想正遇上阿雪和梁萧。

    他瞅了梁萧一眼,咝咝笑道:“小姑娘,他就是你哥哥吗?你叫得好亲热,洒家羡慕得很。要不你也认洒家做哥哥,好不好?”

    梁萧逢此强敌,急思对策。阿雪藏在他身后,胆量大了些,叫道:“你头发都白了,做我伯伯都嫌大,怎能做我哥哥。”

    贺陀罗脸一黑,摸了摸嘴唇,干笑道:“小姑娘你懂什么,洒家这叫少年白,不算老的。嘿嘿,你不要我做哥哥,我偏偏要做。”阿雪蛾眉微皱,撅嘴道:“才不要,天底下我只有一个哥哥。”贺陀罗脸色一缓,呵呵笑道:“这好办,我把你这个哥哥杀了,就只有我一个哥哥啦。”

    阿雪听得发呆,一时说不出话来。贺陀罗却笑眯眯地瞧着梁萧,似在思量从何处下手。忽见梁萧眼皮一抬,笑道:“九如大师,你来得正好。”

    贺陀罗被九如千里追击,已是惊弓之鸟,闻言匆匆转头,却不见半个人影。他心知上当,再一回头,却见梁萧抱着阿雪,飞也似向一座山峰奔去。

    贺陀罗心中恼怒,嘴里却咝咝笑道:“好弟弟,你倒会哄人?”他一晃身,两个起落离梁萧已不过十丈:“小姑娘,你想你哥哥怎么死?是囫囵着死,还是零碎着死?若是你不跑,我倒能叫他死囫囵些。”阿雪吓得牙关咯吱直响,话也说不出来。

    梁萧忽一转身,钻人一处密林,大叫道:“公羊先生?”贺陀罗笑道:“好弟弟,你又哄哥哥啦,呆会儿洒家就先割了你的舌头,瞧是怎么长的……”边说边钻人林中。

    谁想他话未说完,便觉锐风破空。贺陀罗身形后掠,双掌拍出,却见数枚细小物事扑簌簌落在地上,定睛瞧时,竟是数枚碧绿松针。

    贺陀罗大吃一惊:“老穷酸的碧微箭?洒家分明见他与萧老怪同路,怎地一眨眼,便绕到这里来了?莫非他恨我屡屡暗算,故意让这小于诱我到此,以图报复。”他出了一身冷汗,飞也似纵出林子,厉笑道:“老穷酸,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有胆的滚出来,与洒家大战三百回合。”

    待得片刻,却不见应声,贺陀罗心中惊疑,又喝一声:“老穷酸!”仍不闻动静。他仔细回想,但觉那数枚“碧微箭”劲道平常,不似公羊羽往日那般神出鬼没、劲疾非常。

    他恍然大悟,连呼上当,长啸一声,钻人林中,跟着梁萧所留痕迹追出三里许,举目一瞧,只见梁萧背着阿雪,拽藤附葛,正在攀爬那座高峰。

    贺陀罗不由笑道:“有趣有趣,乖第第,你真比泥鳅还滑啊。’,梁萧听得笑声,迭声叫苦。他使诈惊退贺陀罗之后,心忖平路之上定难撇开贺陀罗这等老江湖。是以兵行险招,瞧得山腰处有座石洞,便欲藏身其中,暗忖贺陀罗醒悟上当之后,也只会沿下方山路追赶。

    此计原本出奇,谁料人算不如天算,未至洞前,贺陀罗便已赶来,但此时既已上山,便如身在虎背,欲下不能,惟有硬着头皮向上攀登。

    梁萧越往上攀,越觉那山势陡峭不堪,许多地方均只有少许凸石浅坑歇脚。耳听得下方笑声咝咝,低头望去,只见贺陀罗步履如飞,已近山腰石洞。

    阿雪听着,惊慌道:“哥哥,他追上来啦?”梁萧心念电转,忽地举剑将下方老藤斩断。

     阿雪正觉奇怪,便听下方传来贺陀罗的怒喝声,转头下看,但觉一阵目眩。敢情只这须臾工夫,二人已至数百丈高处,下方林木岩石越见细微。贺陀罗身在山腰,只见他右手攀着岩石,两足下蹬,如蛇般一拱一拱爬将上来,不由心中奇怪,说道:“哥哥,你瞧他爬山的样子好怪。”梁萧闻言一瞧,也觉惊奇。

     原来,梁萧砍断老藤,贺陀罗惟有靠手足之力攀登,不料刚爬数丈,便觉左臂痛楚无力,这才想起不久前左肩曾挨了九如一棒。九如神力盖世,这一棒足可击石碎铁,贺陀罗虽仗奇门内功卸去不少劲道,仍然伤了筋骨,此刻力攀险峰,伤势有所加剧。没奈何,他只得以两腿一臂上攀。

    三人越攀越高,罡风猎猎,吹得三人须发横飞。梁萧每攀数丈,便将下方藤蔓、松柏斩断,不给贺陀罗任何借力之物。阿雪回头下瞧,只见下方景物越来越小,心惊胆战,不敢再往下看,但偷眼上望时,更觉骇然。

     敢情上方绝壁倚天,状若斧劈,除了几棵老松,几无半点借足之处。阿雪暗暗叫苦:“倘一失足,我俩岂不摔得尸骨无存?”她惊惶一阵,旋即又想:便是摔死,也算与梁萧死在一起,永不分离。一念及此,满心惊恐中竟又生出几分甜蜜来,将头枕在梁萧肩上,耳边似能听见他的心跳。霎时间,阿雪只觉置身梦里,不论云山松石,都变得那么缥缈,那么不真实。

    梁萧却无暇顾及这些小女儿心思。他一心脱险,竟激发出浑身潜力,只顾上攀,就连双手皮破血流,浸透藤蔓岩石也浑然不觉。

     贺陀罗因无可攀附,又缺一臂,格外吃力。他爬了一阵,抬眼望去,只见上面数百丈光秃秃的,便似一面镜子,又见梁萧身子越来越小,好似钻入云里。贺陀罗心中惊怒交进:“这小子是猢孙变的吗?怎能这般快法?”又忽觉左臂疼痛阵阵袭来,心知再不静养,只怕日后留下病根,将来武功受损,得不偿失,当下盘算:“洒家且守在山腰,待得伤好,再去擒捉他俩不迟。”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梁萧终于爬到峰顶,四肢瘫软,坐倒在地,气也喘不过来。阿雪掏出手帕给他抹汗,转眼一瞧,却见山顶不过十丈方圆,地势平坦,正中长着一棵老松,枝干夭矫,骨秀风神,竟将山顶覆盖了一半,下方岩石上有一凹坑,蓄满雨水,水清见底,苔痕宛然。

    梁萧却不及察看山顶情形,探首下视,遥见贺陀罗一手二足,一拱一拱,竟缓缓向下滑去。梁萧见他不进反退,大觉惊讶,转念间,悟到其中缘故。一颗心放了下来,说道:“这大恶人一时上不来,咱们由背面下去。”

    他拉着阿雪转到崖边一瞧,不觉大失所望,敢情其他三面,险峻之处,较之正面犹有过之,相形之下,二人上来之处,倒像是康庄大道了。

    梁萧颓然坐倒,阿雪也默默傍他坐着。

    两人沉默一阵,梁萧忽道:“阿雪,须得将树皮搓一根绳索,放下山去。”阿雪道:“哥哥你也累坏啦,得歇一会儿才好。”

    “就怕时不我待。那贺陀罗肩伤一旦痊愈,要想上山便十分容易。”阿雪无甚主意,只点了点头。

    两人经此一劫,困倦不堪,靠着松树小憩。不一时,梁萧警觉,当先醒转,但觉察冽罡风从东北袭来,砭肌刺骨,不由得缩了缩颈项,低头望去,只见阿雪尚未醒转,身子蜷缩一团,似乎冷极。梁萧脱了衣衫,覆在她身上,背身挡住风势。

    他低头望去,只见阿雪细黑的眉毛微微蹙起,隐含愁意,不觉心中酸楚:“她跟随我以来,时时担惊受怕,竟没几个时辰安稳过……”

    梁萧正自怨自艾间,忽听阿雪低低唤了声“哥哥”,待定眼看去,只见她双眼尚闭,原是梦中呓语。

    梁萧怜惜不已,只见阿雪眼角渗出一滴泪珠,口唇微合,喃喃道:“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

    那声音虽微不可闻,却一字字敲在梁萧心上。他少时在“天圆地方洞”读过这首小令,那时不大明白其中苦意,如今年事稍长,终于领悟一些。想是阿雪从韩凝紫已久,听其吟诵,记在心里,平时不说,梦里却念了出来。

    阿雪想必梦到极伤心的事,念完诗句,泪水不绝流了下来。梁萧望着她,莫名歉疚充塞胸臆。他聪明绝顶,如何不知阿雪的情愫,只是始终放不下柳莺莺,故而有意无意总想回避。可如今瞧来,这傻女孩儿的痴念便如一根藤,将他缚着捆着,即便枯萎,也不会与他分离了。

    梁萧不由想道:“我攻宋是错,留恋柳莺莺何尝不是错,她既钟情云殊,我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呢?”他想到这里,内心深处那柳绿色的影子已不再那么分明,低头再看阿雪时,心尖儿微微发起抖来。

    阿雪张眼时,正遇上梁萧脉脉的目光。她不知发生过何事,只觉被他这么一瞧,便面红心跳。忽又见梁萧眼角若有泪影,忍不住道:“你哭了么?”梁萧皱了皱眉,道:“傻丫头,我哪儿会哭?你自己才哭了呢。”

    阿雪心一跳,想到梦中所见,羞窘不堪,忙道:“哥哥,不是还要搓绳么?”梁萧一惊,叫道:“哎呀,我几乎忘了。”

    当下二人剥下松树树皮,搓制绳索。那松树年久日深,皮骨精坚,幸得铉元剑锋利,方能剥制。但搓到入夜时,绳索也不过丈余。二人忙至半夜,蒙胧睡了一觉。

    临天亮时,忽听一阵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从山崖下传来,二人悚然惊醒,抬眼瞧去,齐齐变了脸色。只见无数麻雀从山崖下飞了上来,一阵风般在松树上盘旋。

    忽听贺陀罗的笑声如钢丝般钻破罡风,曲曲折折探上山顶:“好弟弟、好妹子,你们还是下山来吧。要么我一声令下,这些麻雀可要拿你们当点心了,哈哈……”

    他声量虽不大,却字字清楚。梁萧听他露了这手“千里传音”,心中暗凛,当即运足内力,长笑道:“谁给谁做点心,可说不定?”

    贺陀罗隐约听到,心忖不显些威风,难以威慑二人,当即吹动鸟笛。那些麻雀一听,呼啦拉尽向树下扑来。

    梁萧说完话,便示意阿雪靠近自己。但见群雀飞来,当即一拳打在松树上,拳劲所至,松针簌簌而落。梁萧一前一后呼呼拍出两掌,前掌刚劲,后掌阴柔,便如一张无形强弓,将漫天松针激射而出。

    群雀被贺陀罗鸟笛驱使,失了神志,只会向前,不知躲闪。霎时间纷纷被松针射穿堕地,但幸存的仍不畏死。梁萧只得不断射出松针,不消片刻工夫,麻雀尸体便已布满山顶。

    贺陀罗本想以雀阵吓住二人,令其投降,不料吹了一阵鸟笛,仍不闻丝毫动静。他心觉不妥,猛想起一事,倏地撤了鸟笛,厉声高叫道:“臭小子,你会碧微箭?”只听梁萧笑道:“算你不笨。”

    贺陀罗懊恼万分,“碧微箭”正是他雀阵的克星,没想到竟被梁萧练成。他一念及此,杀机更盛。

    梁萧逼退群雀,日夜搓制长绳,但树皮太少,最长也只得十余丈,抑且难以承受二人重量。梁萧俯视四面悬崖,寻思自己若孤身一人,或能行险下去,但若带着阿雪,定难成事。当真上山容易下山难,令他深感烦优。

    到得次日午时,贺陀罗忽又吹起鸟笛,召唤群雀绕峰盘旋。梁萧心知他必是猜到自己心思,是以摆起雀阵,封锁下山路径,自己在山顶稳坐,或能以“碧微箭”击破雀阵,但若附身悬崖之时,雀阵忽然来袭,自己本领再强十倍,也惟有堕崖一途。至此攀绳下山之策,再不可行。

    阿雪只须梁萧在侧,便觉心中喜乐,至于如何下山,也不去多想。她见地上死雀甚多,便拾了松树枯枝,击石取火,点燃一堆释火,将麻雀剥去皮毛,以坑中积水洗净,一根树枝串上十余只,烤得异香扑鼻。

     有顷麻雀烤熟,她递给梁萧一串,梁萧尝了,但觉焦嫩合度,隐有松香气味,不由赞道:“好手艺。”阿雪喜得眉飞色舞,也尝了一只,道:“没料到麻雀这么好吃。可姐姐们常说,吃了麻雀,握笔时手会发抖的。”说着微感发愁。梁萧笑道:“只须你做的,便算浑身发抖,我也一口吃了。”

    阿雪双颊梨窝浅现,低头笑道:“那好,以后我常做麻雀给你吃。”梁萧叹道:“常做就不必啦,今日也是形势所迫。”他想到眼前困局,不由得眉头紧锁,烦恼间,想起公羊羽在石公山借风筝脱险的事,不由叹了口气,心道:“可惜此时此地,那法子也行不通。”

    阿雪见他愁眉不展,满腔欢喜也冷了下来。她痴痴望着崖外,见群鸟盘旋飞舞,甚为自在,便道:“哥哥,咱们若能变成鸟儿就好啦,再高再远,一展翅膀就能飞到。”

    梁萧闻言,心中一动,沉吟半晌,忽而拍手大笑道:“阿雪,你说得是,咱们就变成鸟儿,飞得远远的,叫那大恶人再也追不上。”

    他见阿雪瞧着自己,眼中尽是不解,便笑道:“你还记得我以前做过的竹鸟么?”阿雪见他笑嘻嘻的,也觉开心,点头道:“记得,上好机括,就能飞来飞去,可惜这次走得急,忘了带上。”

    梁萧笑道:“不打紧,咱们再做个大的,把你我带下山去。”他目光转到那棵老松上,估算道:“若要木材,这棵树尽够了。”说着拔出铉元剑来,审视半晌,叹道:“铉元啊铉元,你本是神兵利器,可惜主人无能,只好累你屈尊,做一次斧头了。”

    他说罢,忽见阿雪向着老松合十默祷,不由奇道:“阿雪,你做什么?”

    “我在向这棵树说,大树啊大树,你在这里苦苦活了千百年,可惜哥哥和我要活命,只有牺牲你啦。你若有知,我事后定然烧香拜佛,佑你往生极乐。”

    梁萧欲要发笑,但瞧着那棵茕茕老松,又觉笑不出来,不由忖道:“草木且堪怜惜,何况天下苍生?我攻城破坚,杀人无数,又算什么呢?”

    他想着闷闷不乐,暂且按捺心事,画图伐木。梁萧涉足西方算学之后,机关术更上层楼,是以这只木鸟较之当年所造竹鸟更为精巧。他不敢稍有怠慢,昼夜兼工,即使入夜,也燃着松明火把赶造,通宵不息。

    至第四日凌晨,木鸟终得完工,形若大鹰,左右翅长三丈,前后两丈五尺,下腹装设机轮,上方两侧均有绞柄,头尾两翅共有风车四部,与绞柄相连。木鸟下端有圆木轮,轮下斜搁两条木轨,为起飞之用。

    木鸟虽然造好,但其时风向不定,不便起飞,梁萧心中更是惴惴。要知此事自古未有,稍有差池,自己粉身碎骨倒也罢了,阿雪若有长短,自己九泉之下,也难心安。

    贺陀罗白日封锁下山路途,夜里则在山腰石洞中运功疗伤。他的婆罗门内功深湛无比,到得第三日夜里,肩伤不药而愈,只怕夜里攀山失足,暂且隐忍。

    这几日,他向山里人打听过,身处这座山峰名为天都峰,即“天仙都会”之意,乃是黄山七十二峰中第一险峰,自古以来,鲜有能人登顶。贺陀罗当时一听,便雄心大起,次日天色微亮,即刻出了山洞,但觉内力充盈,四肢便利,当下抖擞精神,手勾足搭,飞般向上攀援。

    阿雪监视山下,她被云雾碍眼,一时未察觉贺陀罗上山,待得发现报知梁萧时,梁萧俯身一看,只见贺陀罗在雾霭间纵跃如飞,距崖顶已不过二十余丈,不由暗骂:“老贼来得好快。”

    此时虽然风偏西北,不大合意,也惟有一试了。梁萧当下搀着阿雪坐上木鸟,绞动手柄,四部风车鸣呜鸣转,搅得峰顶烟尘四起。梁萧一挥剑,斩断后方绳索。木鸟顺木轨滑下,“呼”的一声,谁料竟未飞起,却直直向山下俯冲而去。

    变生俄顷,阿雪惊得双眼紧闭,失声尖叫,梁萧也是骇然色变,叫苦不迭。

     贺陀罗来势奇快,转眼便要登顶,谁知头上狂风忽起,几乎将他刮下崖去。他只当梁萧居高临下,趁机施袭,情急间奋力一掌翻出,这一下因是以下对上,用足十成内劲,巨力可撼千钧。那木鸟被他掌风一托,斜斜一蹿,四部风车逆风转动起来,木鸟一沉便升,终于停在半空,稳稳当当飞了起来。

    梁萧长长松了口气,大笑道:“贺陀罗,多谢相送!”贺陀罗则趴在崖壁之上,呆望着二人乘风而去,脸上尽是不信之色,倏尔手脚一软,几乎掉下崖去。

    阿雪从木鸟起飞,始终闭眼尖叫,直待木鸟再无颠簸,方才定住心神,张眼偷瞧,只见前方青峰簇簇,破云而出,晨光如水,在漠漠云海上染上绚烂的金色。极远处,江河如错金玉带,穿山越岭,东流入海。这几日里,阿雪虽看惯了黄山美景,却没一刻如眼前这般美丽。

    木鸟顺风,载着两人经过光明顶、莲花峰,穿梭在黄山七十二峰之间,清风阵阵,吹得二人衣发飘飘,心旷神怡。梁萧情难自禁,搂住阿雪的纤腰。阿雪低头偎入他的怀里,这一刹那间,两人的身心都似化了,交融如一,尘世间的种种纷扰争战,就似眼前云烟,缥缈散去。

    木鸟飞了一阵,被清风送出山区,遥见平原上阡陌纵横,有农人望见木鸟,纷纷叫喊起来,奔跑观看。

    梁萧俯视下方平野,忽地幽幽叹道:“阿雪,若能永远飞下去,该有多好。”阿雪张口便道:“好啊。”

    梁萧微微苦笑,抬眼望见前方已是长江,当下摇动手柄,木鸟向江水俯冲下去,落在江面上,顺流漂去。

     梁萧折下木鸟一翼,当作木桨。划到岸边,两人踏足江岸,望着木鸟漂远,心中满是惜别之情。过得良久,梁萧挽起阿雪的手,叹道:“走吧。”阿雪抬眼瞧来,二人目光一交,想到适才木鸟上的亲昵情形,面颊均是一热。梁萧别过头,默想方才自己心中除了阿雪,竟然再也没有他人的影子。侧目偷看,却见阿雪敛眉低头,不知想些什么。梁萧只觉一股暖意顺着她纤纤玉手传递过来,一时身心俱暖,恨不能仰天长啸,一抒胸中快意。

    两人手挽着手,向东走了一日,抵达京口大营。守营士卒遥遥瞧见梁萧,匆匆报与营内,只见营门方开,便已飞出三骑,正是土土哈、李庭与囊古歹,三人均是白衣白甲,神色惨淡。

    三人奔近,李庭跳下马来,一把抱住梁萧,失声痛哭。梁萧已然猜到缘由,拍拍他的肩,欲要说话,嗓子却被哽住了。阿雪奇道:“李庭,出什么事啦?王可呢……”李庭身子一震,涕泪交流,欲语不能。

    土土哈黯然道:“阿雪,王可战死啦。”阿雪檀口微张,眼中泪水一转,夺眶而出。

     土土哈一咬牙,续道:“梁萧你不告而别,阿术平章很生气,骂你不守军规。我听不过,就说即便你不在,我们也不会输。阿术就说,军中无戏言,若然开战,你们打先锋,胜了算是你们的功劳,败了就严惩梁萧。不多久,宋军下书挑战,平章率军迎敌。宋人阵法厉害,我们损伤很大。王可就说:‘我们死了不打紧,决计不能连累梁大哥。’就和李庭带了水师,装满火器,冲入宋军阵中,我和囊古歹两翼掩护。不料李庭半途被宋军截住,王可便先将自己船烧了,再冲入宋军阵心。火器爆炸后,借着风势,将宋军十多艘大船都烧着了,跟着东风一紧,数百里的宋军战船都被这把火烧了个精光……”说到这里,土土哈嗓子一哑,涩声道,“宋军败了,王可也没回来,连……连尸首也没见着……”

    说到这时,李庭已哭得身子发软,泪眼模糊中,见梁萧神色木然,便叫道:“梁大哥,你……你要为王可报仇,我瞧见了,那姓云的就在宋军中指挥,他先害了赵山、杨榷,如今又害了王可。我……我跟他势不两立……”说到这里,忽见梁萧身子一晃,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不由得惊道:“梁大哥!你怎么啦?”

    梁萧拭去口角鲜血,瞧了瞧灰茫茫天空,喃喃道:“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李庭听他话语古怪,惊道:“梁大哥,你伤心糊涂了吗?”

    梁萧将他拂开,拖着步子向前走去,惨声道:“……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众人呆立当地,望着他走入大营深处。

    李庭揣度着诗中含义,想起临出征时,梁萧也曾念过这首诗,未料一语成谶,自己四名好友从军,未到临安便竟只剩自己一人。想到这里,又不禁落下泪来。

     京口一战,宋军万余战舰灰飞烟灭。消息传到临安,大宋朝野尽失主意。此时元廷之中,正为灭宋与否争得不可开交,京口战报传来,伯颜大喜上表道:“经此一役,大宋菁华尽失,攻而无力,守则无备,临安小城探囊可取。实乃长生天庇佑,以大宋万里之土,成就陛下千古之业。”忽必烈阅罢奏章,不再顾忌西边战事,拜伯颜为右丞相,阿术为左丞相,拜梁萧为平章政事,南下灭宋。

    伯颜返回军中,命阿术继续围困扬州,命梁萧为先锋,进逼常州。

     常州本是神鹰门发源之处,京口败后,靳飞与云殊率残兵败将退回常州。听得元军南下,二人在书房内密议良久,却没定出一计半策。云殊呆了半晌,忽道:“师兄,你我战死沙场也是应当,但娘亲与姊姊怎么办?文儿还小,也跟着殉国么?”靳飞摇头叹道:“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云殊皱眉道:“依我之见,不妨让姊姊带着娘亲与文儿,趁夜离城……”靳飞怒道:“胡说,你我身负守城之责,此时迁移家眷,成何体统?”

    云殊脸一白,还未说话,忽听吱嘎一声,房门大开,一位素衣老妪站在门前,面如满月,鬓已星星。身后一名三旬美妇,眉眼与云殊很是相似。

    二人神昏智乱,都未留心房外有人,见状俱是一惊。靳飞急起身施礼道:“师娘!”又看了那美妇一眼,小声道:“阿……阿璇!”云殊也站起身来,向那素衣老妪道:“妈!”又对美妇道:“姊姊。”

    云夫人淡淡地道:“适才路过,你俩的话我大致听到啦!”她嗓音沙哑,但说出话来,自有一番威严,继而目光一转,盯着云殊道,“你方才那般龌龊念头,与贾似道之流有何分别?莫非你爹教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她这话说得严厉,云殊只觉冷汗淋漓,一膝跪倒,颤道:“孩儿独自受难,也就罢了,累着您和姊姊,便觉不安。”云夫人叹道:“国已如此,家又何存?鞑虏乱华,家破人亡者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云家,算得什么?妈不是寻常妇人,阿璇也是深明大义的孩子。我云家世代忠义,岂独男儿?”她语气淡定从容,云殊听在耳里,却觉心如刀割,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夫人长叹了口气,伸手扶起云殊,道:“殊儿,你知道你名里这个殊字是何含义么?’’云殊道之听爹说过,是特出的意思。”

    云夫人颔首道:“不错,你爹爹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要你特出于众人之上,做一个与众不同的大英雄、大豪杰!瞻前顾后,岂是英雄所为?”云殊身子一震,低头无语。

     云夫人回头向云璇道:“阿璇,文儿呢?”云璇笑道:“他练武去啦!”说着深深看了靳飞一眼。她与靳飞既是师兄妹,也是夫妻。靳飞见她神情,只觉当此危难之际,妻子一颦一笑俱是弥足珍贵,怎么也看不够,再想战事一起,有死无生,又觉说不出的难受,垂下眼睑,轻轻一叹。云璇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掌心悄悄写道:“我不怕。”靳飞心一颤,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湿了。

    云夫人看了二人一眼,笑道:“时日不早,你们劳累一天,早早歇息为好!”说着自顾去了。

     云殊将母亲送走,正要回房,忽听隔壁传来打斗声,转过月门,只见风眠手持木剑,与一使枪少年斗得甚是激烈。楚婉负手旁观,见了云殊,便笑道:“云大哥。”  风眠见他来了,有意显摆本领,忽地后跃两尺,卖个破绽,诱那少年挺枪刺来。待得枪至,他猛然侧身攥住枪杆,木剑迅快之极,斫他手臂,少年只得放手后退,怒道:“又输了!”一掉头,向云殊叫道:“舅舅,怎地我老是打不过人?”

    云殊强打精神,含笑道:“谁叫你以前顽皮贪玩,练功马虎!”靳文拧住他道:“你教我些速成本事,好杀鞑子!”说到“杀鞑子”三字,他两眼闪闪发亮。

    云殊心头一叹,强笑道:“速成本事我可教不来!”靳文撇嘴道:“哼哼,小气么?”向风眠道:“咱们再来!”二人呼呼喝喝,又斗在一处。

     云殊看了一阵,对楚婉道:“楚姑娘,你来,我有话说!”楚婉随他步出庭院。二人在花树之间默默走了一段,云殊忽道:“楚姑娘,你还是回家得好!”楚婉诧然道:“为什么?”云殊道:“兵凶战危……”楚婉不待他说出后话,打断他道:“我知道,可我不怕!”她注视着云殊,目光盈盈,柔声道:“有你在,我就不怕!”

    云殊看她模样,心头一点绿影闪过,不觉暗惊:“我怎又想起她来了?”他转眼望着楚婉,又付道:“楚姑娘本也是好女孩儿,可……只怕终此一生,我也忘不了那人了。”楚婉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心头羞怯,一抹红云浮上双颊。

     两人相对默然时,忽见一个丫环冲过来,一把拉住云殊,叫道:“公子……不好……不好……”云殊诧道:“书眉,你慢说。”那丫环咽丁口唾沫,放声大哭道:  “老夫人……她上吊自尽了……”这句话犹似晴天霹雳,震得云殊大退两步,几乎跌倒。楚婉伸手将他扶住,云殊呆了呆,冲入母亲房中,只见白绫如雪,将云夫人悬在梁上。云殊手忙脚乱将人放下,一探鼻息,已然气绝。他伤痛欲绝,抱着母亲遗体,欲要痛哭,眼角却涩涩的,竟哭不出声来。

    不知呆了多久,忽觉有人拍肩,抬眼望去,却是靳飞,他双目红肿,沉声道:“大敌当头,节哀顺便!”云殊不见云璇,心觉不妙,急道:“姊姊呢?”靳飞低头道:“她骗我离开……吞金自尽了……”他虽竭力平静,两行泪水却包藏不住,滑落面颊。

    一日之中,失去两个至亲之人,云殊只觉脑中空空,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靳飞见桌上有一张素笺,伸手取过,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小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靳飞识得是云夫人的笔迹,胸中大恸,泪水涔涔落下。

    二人方自伤心,方澜悄然进来,见此情形,叹道:“鞑子到了。”二人一惊,收了泪水,步出房门。一行人直上城头,只见长空万里,碧蓝如洗,元军人马迤逦南来,黑压压一片,望之不尽。

    片刻工夫,元军止住来势,一骑飞奔而出。靳飞冷笑道:“又来劝降么?”一挥手,城头弓弩尽张,只待来人到了城下,便将他射成刺猾。

     那人马来得快极,顷刻已近,云殊认得是梁萧,怒从心起,却见梁萧驰到千步之外,提枪纵马,仰望城头,朗声道:“云殊何在?”云殊扬声道:“你来劝降吗?”  梁萧略一沉默,缓缓道:“我今日前来,只求你我单枪匹马在此一决,若我战败身死,自然无话可说;若你命丧我手,我梁萧从此远走高飞,从此不问战争。”

     云殊听得血脉贲张,正欲一口答应,却听靳飞低声道:“此人诡计多端,必有阴谋,你身负守城之重,不可轻易出城。”云殊一呆,默然无语。梁萧驻马半晌,不闻动静,焦躁起来,朗声道:“云殊。”云殊双眉一扬,正要下城,靳飞反手拉住,道:“勿要中他激将法!”云殊只得咬牙苦忍。梁萧连呼三声,城上仍无动静,只得恹恹转回。

    梁萧驻军城外,心中烦闷,日日与中条五宝饮酒,喝得烂醉如泥。土土哈等人见他如此,心中不解,但又不敢劝他攻城,只因一旦劝说,梁萧势必大发雷霆。阿雪见他一味酗酒,心中难过,但又不善劝慰,惟有衣不解带,尽心照看。

    六日后,伯颜抵达,见状大怒,但见梁萧醉得人事不知,一时气无处发,当即免了他先锋之职,亲率大军攻城。常州本自城高池深,云殊又防守得法,元军攻打十余日,始终无法破城,反而伤损甚多。

    宋廷得知消息,派兵援救,行至虞桥,土土哈伏兵纵出,大败宋军。次月,李庭摧毁常州护城船只。

    囊古歹在城外筑起高台,将云梯搁上城楼,近万元军踩着云梯,攻人常州。

     宋军退人内城,且战且退,云殊落在最后,双剑抡得似风车一般。战得一时,靳飞见元军不绝拥入城内,心知大势已去,转身抓住云殊肩头,叫道:“我在此抵挡,你率其他兵马,从南边突围。”云殊吃惊道:“什么话?”靳飞双眉一扬,厉声道:“你不记得师父的仇了吗?”云殊不由一怔。靳飞正色道:“师父一世英名,毁在萧千绝手里,你父仇未报,怎可就死?你才智武功胜我百倍,理当留下性命,再与鞑子纠缠。”

    云殊挣脱他手,怒道:“我便是战死,也不离开。”靳飞横刀于颈,嗔目喝道:“好呀,你若不走,我立时自刎!”云殊心头剧震,望着师兄,双眼倏地红了。靳飞插刀在地,扣住他双肩,沉声道:“云师弟,师母以死相托,我决不能弃城而去;但师父驱逐鞑虏之志,也不能就此断绝。师父之志,由你担当;师母之意,由我成全。”

    云殊又是一震,转眼望向方澜。方澜拈须大笑道:“傻小子,不用瞧我,快快去吧。”云殊涩声道:“方老前辈……”方澜摆手笑道:“老头儿年纪大了,懒得跑啦。你今天若能突围,来日替我多杀几个鞑子就是。”说罢哈哈大笑,豪迈之中,颇有几分苍凉之意。

    云殊嗓子一硬,忽见靳文牵来马匹。云殊一咬牙,接过缰绳,跃上马背,转身之际,忽地长臂探出,出其不意将靳文揽起;靳文腰间气户穴一麻,已是动弹不得。靳飞正要阻止,云殊缰绳一抖,骏马撒开四蹄,霎时去得远了。靳飞呆视云殊背影,蓦然间,两行热泪滚滚落下。

    云殊率军冲出城外,李庭复仇心切,率军追到虞桥,赶上云殊。双方一场激战,云殊大显神威,在元军阵中两进两出,杀伤无数,率百余残军,突出重围。

    两军一前一后,追逐一百余里。此时土土哈率钦察骑兵赶到,一时快马若风,锐箭如雨,宋军人仰马翻,逃至平江之畔,仅剩十骑。此时追兵在后,河水在前,端的进退不得。

    云殊身中数箭,血染铁甲,看了一眼靳文,蓦地发声长啸,纵马如箭,射人平江;宋军将士见状,齐声大喝,随他跃马人江。

    但众人多已受伤,平江水骤起骤落,转眼间将其一一吞没,惟有云殊仗着内功深厚,挟着靳文奋力挣扎,向对岸游去。

    元军赶到江边,土土哈方要开弓,身后忽地飞来一鞭,将他羽箭打落,土土哈回头一瞧,惊道:“梁萧。”再见梁萧眸子清亮,并无醉意,心中大为不解,问道:“你干吗不让我射箭?”李庭也道:“是啊,大哥,若不报仇,更待何时?”

     梁萧瞧了云殊半晌,摇头叹道:“好汉子。”众人一愣,梁萧掉过马头,朗声道:“他死战不屈,难道不是好汉吗?此等好汉,我宁可一刀一枪,与他在战场一决生死,也不愿此时放箭,趁人之危!”众军都与云殊交过手,暗里有些佩服,听得这话,均是无语。李庭、土土哈见梁萧心意已决,各叹了一口气,不复再言。

    这时,一个百夫长押了几个俘虏上前。梁萧一眼看去,楚婉和风眠赫然在内,二人都已中箭,彼此

    挽着,蹒跚而行。那百夫长便道:“他二人受伤躲在道旁,被我发现了。”楚婉瞪着梁萧,一双秀目似欲喷

    出火来,风眠向梁萧唾了一口,但伤重乏力,难以及远,只唾在马蹄上。一旁军士手起刀落,便向风眠砍

    下,不料梁萧挥手一鞭,将他大刀卷飞丈余。那军士一愕,悻悻退后。梁萧吩咐随军医官道:“给他们治

    伤,不得虐待。”医官应命,自与众人拔去羽箭,敷药包裹。

     云殊拼死泅过平江,与靳文彼此搀扶而行。经历这番苦战,二人均已伤疲欲死。苦撑着走了一程,靳文失血过多,摔倒在地,云殊被他一带,竟也跌了一跤,心中颓丧至极:“莫非我二人命丧此地么?”一念未绝,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云殊回头看去,但见暗夜之中黑影幢憧,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马。

    云殊挣起身子,大叫一声,舞剑便向那队人马扑去,谁知方才奔出数步,便一跤跌倒,额角撞上一块青石,两眼倏黑,隐约听得有女子呼叫之声,继而脑中一空,失了知觉。

    梁萧率军返回常州,行了半日,隐隐见得谯楼。忽见囊古歹飞骑赶来,一脸笑意,梁萧询问城中如何。囊古歹笑道:“伯颜大人说此城害我损兵折将,要给他个厉害瞧瞧,下令将常州内外,杀个鸡犬不留。”他大笑两声,忽见梁萧脸上苍白,不由问道:“你受伤了……”

    梁萧倏地将他当胸拿住,从鞍上提了起来,厉声道:“伯颜下令屠城?”他出手奇重,囊古歹气闷难言,惟有点头示意。梁萧挥手一掷刁摔得囊古歹背脊欲裂。

    梁萧旋即飞骑人城,策马转了一圈,没见半个宋人活着,只见一队一队元军士卒杀红了眼,大呼小叫。土土哈等人随后赶到,见梁萧当街伫马,正想招呼,梁萧忽地掉转马头,飞驰出城,冲人元军大营。

    径至帅帐之前,他翻身下马,大步跨人,几个亲兵举手欲拦,却被他一拳一个,尽数打倒。伯颜正在用饭,忽见梁萧闯人,张口欲问。却见梁萧右掌忽起,直奔他面门,伯颜一惊,抬手欲挡,却觉心口一窒,被他左掌抵住。

    伯颜大意被制,惊怒交进。但他久历战阵,面上却不流露半分,只厉声道:“你作反么?”梁萧目毗欲裂,咬牙道:“你下令屠城?”伯颜皱眉道:“那又如何?这城害我损兵折将,若是不杀,后来城池纷纷效仿,何时能够到达临安?”

     梁萧呸了一声,怒声道:“战场上你死我活,杀的若是兵将,还有些许道理;但城中百姓无拳无勇,斩尽杀绝,又算什么本事?”伯颜冷笑道:“天下人谁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谁又没有父母兄弟,妻子儿女?既是杀人,杀兵杀将杀百姓又有什么分别?你以前杀的人也不见少,怎么今天倒兴起妇人之仁来了?哼,打起仗来,人人都是地里的麦子,将军便是农夫。谁的麦子割得最多最快,谁就是名将!”

    他疾言厉色,每一字却都似利锥扎在梁萧的心上。一时间,梁萧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是啊,都是杀人,又有什么分别?”

    迷惑之际,土土哈、李庭、囊古歹拥人帐中,见这阵仗,俱是骇然。土土哈叫道:“梁萧,你疯了么?”

    囊古歹也道:“梁萧,快快退下。”李庭也道:“梁大哥!不可造次!”

     梁萧被他们一番大呼小叫,心神稍懈,伯颜看得分明,身子倏然一缩,向后脱出三尺。梁萧正要追击,土土哈忽地纵身扑到,梁萧身形一顿,左肘疾出,撞中土土哈  “期门穴”,土土哈跌倒在地。但只此耽搁,伯颜于疾退之中,忽转疾进,左掌斜飞拍在梁萧的胸口上。这一掌有雷霆之势,将梁萧震退八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鲜血夺口而出。两旁亲兵齐声发喊,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伯颜拭去额上冷汗,厉声喝道:“梁萧,你知罪么?”梁萧咬着牙不发一言。伯颜喝道:“你以下犯上、行刺主帅,可是天大罪过,将你车裂刀剐,也不为过厂土土哈忙跪道:“丞相开恩,土土哈愿将所有功劳,换取梁萧性命。”囊古歹也跪道:“梁萧性子素来刚烈,容我们带他回去,慢慢开导。”

    梁萧眉头一皱,正要张口,李庭已知他心意,向他砰砰磕头,连声道:“梁大哥,别说啦,别说啦。”直磕得头破血流。梁萧见状,心一软,将到嘴的话吞了回去,望着伯颜扬声道:“闯帐逼你是我不对!但下令屠城,却是你错了。”伯颜也不忍杀这员爱将,见他松口,当即道:“屠城对错,暂不去说。但你既已知错,且看土土哈三人面子,饶你这次,下次若犯,定斩不饶。”一挥手,道,“放了他!”众亲兵这才应命放开梁萧。

    梁萧缓缓站起,李庭想要扶他,却被他甩开。梁萧强忍内伤,缓步出帐,土土哈三人怕他再生是非,遥遥跟在后面。梁萧走到到了营外,转头问道:“那些俘虏呢?”土土哈忙道:“听你的话,待他们好好的。”梁萧向李庭道:“带他们来。”

    李庭飞马人营,片刻工夫,便将楚婉等人带来。梁萧略一默然,挥手叹道:“让他们走吧。”众军一征,依言解开二人绳索,楚婉惊疑不定,冷哼一声,昂首去了,风眠也瞪了梁萧一眼,一痛一拐,跟在她身后。

    李庭忍耐不住,高叫道:“梁大哥,这两个人也是杀三狗儿的帮凶,不能让他们走了!”梁萧默不作声,望着那几名俘虏的背影,直到再也不见,方道:“土土哈,李庭,囊古歹,你们说说,究竟为什么打仗?”

    众人听他突然说出这些话,均是一愕。囊古歹想了想,道:“就如成吉思汗所说,男子最大的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夺取其所有一切,骑其骏马,纳其美貌之妻妾。”土土哈道:“对啊,成吉思汗说的定然没错。”李庭略一迟疑,也随之点头。

    梁萧望着三人,目光闪动,忽地长叹一口气,望着常州城缓缓道:“杀人眷属,破人家族,夺人所爱,淫人妻女,这便是你们的志向么?”众人面面相觑,土土哈迟疑道:“梁萧……你真有些不大对头。”梁萧微一惨笑,大袖一拂,扬长去了。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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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游卷            
第二章 蛇啸雀来

胡老十小眼一转,忽道:“老大,老子徒弟呢?”粱萧一愣。

胡老一也道:“杨小雀没跟老大一块么?”胡老千嚷道:“李庭呢?老子有点想他!”胡老万笑道:“老子想了许多高招,全要教给王可,包他一日千里,所向无敌。”

胡老一斜他一眼,冷笑道:“狗屁高招,老子只需指点杨小雀三招,担保他一伸手,王可就软得像柿子。”胡老十接口道:“我家三狗儿手也不用伸,(大夏中文网)吐口唾沫就能把他淹死!”胡老千道:“那不算厉害,李庭放个屁,也能臭倒那小王八羔子!”

他三人对那句“所向无敌”好生不满,合伙羞辱胡老万。胡老万心头怒极,但想双拳不敌六手,一时敢怒不敢言。
粱萧略一犹豫,说道:“他们就在京口,你们要见,立马就能见着。”五人大喜。粱萧寻来几匹马,与五人入城。
李庭王可乍见师父,惊喜交集,胡老千胡老万更是欣喜若狂,不顾旁人看着,似抱小孩儿一般,搂住身着甲胄的两个徒弟,抛来抛去,

胡老一胡老十看着眼热。那胡老十揪住粱萧嚷道:“三狗儿呢?”胡老一道:“是啊,杨小雀呢?”
粱萧皱眉道:“我困了,你问李庭好了。”李庭失声惊叫:“粱大哥!”

话音未落,却早被中条五宝七手八脚拉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李庭被逼无法,只得原原本本说了。

中条五宝面面相觑,胡老一突道:“小畜生,你骗人……”说着一把揪住李庭,挥拳便打。胡老十情急护徒,伸手一格,两人顿时扭成一团。

胡老十呆了一阵,哇哇大叫,一脚向李庭踢去,胡老万横臂阻挡,叫道:“你踢他做什么?”胡老十已红了眼,一拳打在他肩上。胡老万跌出数步,痛入骨髓,怒道:“你动真的?”

二人拳来脚往,也斗在。一起。拳风所至,堂上红木桌椅,玉瓶银壶,诸般陈设,无不粉碎。

阿雪土土哈囊古歹也闻讯赶来,见此声势,哪敢上前。

粱萧只得出门喝道:“住手!”

胡老十被他喝声一震,神志稍清,抓住粱萧肩头,叫道:“老大,李庭那鬼孙子骗人,是不是?”粱萧摇头道:“他没骗人,句句都是真话。”

胡老十一怔,忽地放开手,(daxiabook.com)头抢地,撞得砰砰直响,嘴里呜呜呀呀,哭声不绝;胡老一被三兄弟联手制住,死命挣扎,忽听得胡老十哭喊,也身子瘫软,大哭起来。

众人见两个浑人如此重情,也被牵动衷肠,眼角潮湿。

胡老千呆了呆,放开胡老一道:“胡老一你莫哭啦,大不了老子把李庭送给你!说着一把揪住李庭,逼他给胡老一磕头。

胡老万见状,也将王可揪到胡老十面前,道:“胡老十,老子……”他心中不舍,踌躇一下,才咬牙道:“老子把徒弟也给你了吧!”听他俩口气,徒弟好似杯子碗可以随意送来送去。

  不料胡老十抹了把鼻子,道:“你的徒弟,老子才不稀罕,老子只要老子的杨小雀!”胡老一也哽咽道:“对,老子只要老子的三狗儿!”二人想到伤心处,又是大哭。

胡老千胡老万束手无策,叫道:“老大,你鬼点子多,快想个法子……”粱萧叹了口气,伸手将胡老一胡老十双双扶起,道:“都怪我没护好他们,你们尽管打我出气好了。”阿雪急道:“不行!”双手护住粱萧,生怕胡氏兄弟当真打起来。

胡老十哭了一阵,摇头道:“跟老大没关系,都怪老子没教好三狗儿功夫。”胡老一也道:“是啊,杨小雀把老子功夫学全了,只会杀人,哪会被人杀?”

粱萧没料他二人竟得出如此结论,苦笑不得,便道:“你们想通便好。”又叫过王可与李庭,道:“你们和三狗儿杨小雀是兄弟,他们的师父就是你们的师父,(大夏中文网)他们的爹娘就是你们的爹娘,日后无论成就多大事业,都要牢记这点!”二人应了,向五宝拜了三拜。胡老一胡老十各自叹气,但聊胜于无,也就愁眉苦脸认了。

当夜粱萧设宴给五人接风,中条五宝心绪不佳,喝了阵闷酒将李庭二人叫到中庭,教授武功。他们汲取教训,恨不能将浑身本事全部掏出来,硬塞给二人,是以监督极严。李王二人虽是统兵将领,对这五人仍然老老实实,不敢稍有违逆。

粱萧见状放下心来,回房歇息,睡到半夜,忽被一阵呼啸惊醒。初时只当是中条五宝让李庭王可比武,但略一细听,但觉那呼啸声强劲无比,心中大凛,披衣出门。

却见中条五宝李庭王可正翘首凝望,满脸骇异。黑暗之中,两道人影在房顶上倏忽来去,交错之间呼呼作响。
粱萧认出那人影是公羊羽与萧千绝,不由大觉吃惊。此时府内众人皆闻声惊起,灯火大盛。

忽听公羊羽笑道:“萧老怪,此间都是你的同伙,敢与我去城外,一个斗一个么?”萧千绝冷然道:“去就去!不怕你老穷酸有陷阱。”

二人身形一分,并肩往城外奔去。粱萧纵身上房,紧随其后,中条五宝也哇哇怪叫,跟了上来。顷刻间,七人脚力便分出高下。公羊羽和萧千绝并肩而行,粱萧则落了一箭之地,至于中条五宝,则早被抛到爪哇国去了。

粱萧一气追上城楼,只见那二人不知用何手段,早已越城南去。两点黑影去若飞箭,转瞬没入暗夜。

粱萧寻思道:“公羊先生又来杀我么?我倒要和他理论明白,到底是我错了,还是云殊错了。至于萧千绝,我与他愁深似海,打仗事小,报仇事大,此番遇上,决不能错过。“当下喝开城门,追赶二人而去。

粱萧一路飞奔,不时可见二人所留痕迹,树折石裂,宛如飓风扫过。粱萧触目惊心,自寻即便寻上萧千绝,也必死无疑。他想到此处,胸中腾起一股悲壮之气,明知此去凶多吉少,足下也不稍停。

向西南追了半夜,仍未追及,(大夏中文网)那两人足迹又甚为浅淡,粱萧追到次日凌晨,竟然失了线索。他四方搜寻一阵,也没半点蛛丝马迹,那两个大活人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粱萧不死心,继续前行,经过几处村镇,却不见一个活人,满地惟见折箭断弓,尸首散落。那尸首多为宋元军士,可也有不少寻常百姓,其状惨不可言。

粱萧惊疑不定,奔行百里,终遇上一群宋人百姓,一问才知几支元军偏师到过此地,履与宋军遭遇,众百姓害怕乱军劫掠,纷纷弃了故园,逃难去了。

粱萧见这些宋人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色凄惶不胜。再联想到一路所见,顿时悔意大生。

当初他盟誓灭宋,绝对未曾料到这一仗打下来,竟会令百姓落的这般地步,与早先所想全然不同!目睹襄阳城内惨状后,他便已生后悔,仍然随军战至今日,全因伯颜一统天下在五战争的豪言壮语。可这一路征战下来,粱萧目睹杀戮之惨,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之中。

这一晚瞧见千村荒芜,万户流离的惨景,悔恨之余,又觉心神恍惚:“如此下去,不知还会死多少人,牵累多少百姓?或许真如兰娅说的,即便这一战之后,永世太平,可我的灵魂却永远不得安宁了。”

粱萧怔立良久,醒转时,那群百姓早已去得远了。他望着众人背影,心中如被毒蛇噬咬,痛苦难当:“萧千绝害我父亡母逸,流离失所,(daxiabook.com)而今我又害得这些百姓失去家园,流离失所,如此看来,我与萧千绝又有何分别?”

他此次不顾性命赶来,只为复仇,但一念及此,又觉意兴阑珊,报仇之念大减,昏沉沉只顾前行,一时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走向何方。

夜深时,粱萧只觉得双腿如灌铅水,疲惫不堪,坐倒在一棵树下,望着远处村镇,黑森森冷幽幽,形同地狱。倏忽狂风凄厉,刮得枝叶哗哗作响,便似人马哀苦一般。

粱萧心力交瘁,迷糊睡了一阵。到寅卯交接时,他忽被一阵怪笑惊醒。那笑声尖细高昂,夹杂着咝咝异响。粱萧惊觉爬起,那笑声却又一歇,四野重回寂寥。

粱萧望向笑声起处,只觉漆黑一团,半分光亮也无,心中微生寒意。

他寻声走了十多里,忽见前方房屋俨然,乃是一座村庄。此时天色将明,隐约可见此村子后山影崔巍倚天而出。粱萧不知这一路走来,已近黄山地界。

走进时,忽见村子前横七竖八躺了十来具元军尸首。粱萧抢上,蹲身扯开一人衣衫,只见他胸口有一团黑印,便似一只极阴沉的眸子,死死盯来。粱萧心头打了个突,细看时,发觉那士兵浑身奇软如绵,三百多根骨骼节节寸断,竟无一根完整。

粱萧大为惊疑,猜想这元军士兵当是被人一拳震毙,全身骨骼被拳劲波及,统统碎裂。倘若如此,这凶手拳劲之霸道狠毒,端的闻所未闻。他再看其他兵士,均是胸有拳印,骨骼尽碎。

粱萧沉吟半晌,挖了个坑,将这些人就地埋了,才起身进入村内。他猜想那凶手或在镇中,当下蓄满内劲,每走一步,均默察周边动静。但走了一程,却见村中户户门窗大开,户内却无一人。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气寒风冷,厉风穿窗越户,凄凄惨惨,有如百鬼夜哭。粱萧纵然胆大,但一想到那凶人在侧,也觉心跳加剧。猛然间, (daxiabook.com)只听砰的一声大响,粱萧失声喝道:“是谁?”斜眼一瞥,却见一扇木门在风中咯吱摇晃,蓦然风势再紧,那门扇又砰的一声,打在框上。

粱萧松了口气,转眼间,却见那扇门一开一合之间,似有人影闪动,粱萧心头一凛,飞身纵起,穿门而入。但室内空空,并无一人。正觉奇怪,忽见地上有一道长长的人影,敢情是晨光初放,竟将人影自窗投入室内。

粱萧破窗而出,只见前方大街上一字站了六人,胸背相连,垂手而立。

粱萧见那六人均是元军装束,双眉一挑,叫道:“你们是谁的部下?”那六人均如痴了一般,动也不动。粱萧心中奇怪,走上前去,一拍最后那人肩头,只听噗的一声,六人如牌九一般,向前倾倒,叠在一起。粱萧大惊,细看时,只见那六名军士吐舌瞪眼,显已气绝多时了。

粱萧俯身细看,只见六人并非如村外元军一般,骨骼尽断,身上也无明显伤痕,只是最末一人断了右手小指,第五人则断了左手小指。粱萧看到第四人时,耗时良久,才发觉他左足小趾已断,第三人则断了右足小趾。第二人最奇,头发节节寸断,除此再无损伤。粱萧惊疑不定,再看第一人时,却见那人骨骼头发均然无损,他略一沉思,撕开那兵士的衣甲,果见那人胸口有一团漆黑拳印。

粱萧思索良久,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惊咦一声。他出声未毕,只听有人冷笑道:“瞧出来了么?”粱萧大骇,抬眼一瞧,只见丈外萧然立着一人,衣着懒散,气派潇洒。

粱萧瞠目道:“公羊先生。”略一迟疑,又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公羊羽冷哼一声,道:“此等无名小卒,杀之徒然污了手脚。”他上下打量粱萧,嘿然道:“你若想死,老夫倒乐意成全。”粱萧微微苦笑道:“萧千绝呢。”公羊羽淡然道:“他遇上故交,正亲热着呢。”

粱萧见公羊羽突然现身,委实诡异至极。又听他含糊其辞,更觉疑惑:“此处发生了什么事?”公羊羽瞧他一眼,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自身难保,还有心管别人的闲事?”粱萧面皮一热:“就算我罪该万死,云殊就没犯有过失么?”
公羊羽浓眉一蹙,目中寒光闪过。粱萧摆手道:“先生且慢动手,这六人与我同袍从军。所谓人死怨消,先生且容我将他们埋葬,再斗不晚。”说罢自顾自拔出剑来,就地挖了个坑,将六人掩埋。

公羊羽从旁瞧了片刻,冷声道:“他们死了有你埋葬,却不知你死了之后,又有谁埋?”

粱萧听得这话,想起自己从军以来,征战频繁,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千万将士在战场上倒下,变成一具具无名尸尸首。自己活到今日,实属万幸。

他一时心生凄凉,叹道:“人生百年,莫不有死,死后埋与不埋,又有什么分别?难道来年先生弃世之日,也能料到谁来埋葬自己么?”

公羊羽寻思自己抛弃妻子,身边再无亲人。恐怕百年之后,也落的个遗骨荒山,无人掩埋的结局,想到此处心中一惨,默然半响,道:“好,瞧你父亲面上,(大夏中文网)待你死后,老夫亲手让你入土为安。”
粱萧心中百味杂陈。他此来本想与公羊羽辩驳一番,但这一路行来,目睹战祸之惨,悔恨交加。他既觉自己罪孽深重,理论之心便荡然无存,只想着:“今日死与他手,也算莫大解脱,可惜爹爹的大仇未报,妈妈去向不明,我束手待毙,岂非天大的不孝?”

谁知公羊羽却被他一席话勾起生平憾事,沉思道:“天机宫我是不能回了,一子一女明有实无,百年之后,恐怕也无人为我添香祭奠。唉,粱文靖那孩子是好的,可惜死在劳怪物手里,这个仇我定要替他报的。不过他只得这一个儿子,倘若死了,岂不绝后?”(daxiabook.com)早先他听说粱萧攻宋之举,勃然大怒下,只想一杀了之,此时却又犹疑不决起来。
粱萧见他拈须沉吟,久久不语,正觉奇怪,忽听公羊羽缓缓道:“小子,你可知道这镇中六人是怎么死的?”粱萧略一迟疑,应声道:“是被人一拳震毙。但为何第二人断发,后面四人断了手指脚趾,却叫人想不明白。”

“这正是那人的厉害之处。若一拳将六人骨骼震散,原也不难。难得的是他拳劲所及,只伤指骨头发,并不波及其他肌骨。内力之妙,可谓随心所欲了。”

粱萧心头一凛:“可是萧千绝么?”公羊羽冷笑道:“萧老怪若要杀人,双掌所至,千军辟易,何必玩这些华活?这门武功出自天竺,梵文名为‘湿婆军荼利’,湿婆是婆罗门教破坏之神,军荼利则是‘瑜珈术’里对内力的称谓,也有蛇的意思,是以这内力便是‘破坏神之蛇’。此功大成之后,内劲有如千百毒蛇,游走于敌手体内,是伤筋碎骨,还是催赶断肠,全凭修炼者的心意。”

粱萧道:“这般看来,那人已然大成了。”公羊羽道:“不错。”粱萧双眉一挑道:“他叫什么名字?”公羊羽瞥他一眼,嘿笑道:“你这娃儿死到临头,问题却不少。”粱萧脸一热,扬声道:“谁叫先生老不动手,尽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公羊羽望着他,暗叹道:“我若一心杀你,何必废话。唉,但眼下老夫委实硬不起这个心肠,须得叫你惹我生气,再动手不迟。”当下试探道:“这人内功如此高明,你很佩服么?”

他心忖修炼这‘破坏神之蛇’的人乃是大奸大恶之徒,粱萧只消答个是字,自己必然大怒,立马就能取他性命。故而话一出口,便目不转睛的盯着粱萧双唇。

粱萧一皱眉,摇头道:“天下间让我佩服的不过四人,此人决不在内。”公羊羽大失所望,随口问道:“哦,是哪四人?”

“其中之一是位大和尚,他义气冲天,敢作敢当。粱萧佩服的人当中,他算第四。”

“你说的是九如和尚?”

“先生也认得他?”

公羊羽冷哼一声,答非所问道:“那么第二人呢?”却听粱萧道:“第二人却是了情道长。至于为何,也不消说了。”

公羊羽听了连连点头,笑道:“这个自然,她排第一对不对?”粱萧摇头道:“她排第三。”公羊羽面色一沉,心道:“我倒要瞧瞧谁排她前头。”

却听粱萧又道:“我第二佩服的是一位小姑娘。”公羊羽眉头大皱,心道:“一个小女娃儿,焉能与慧心比肩?”想着怒哼一声。

却听粱萧道:“这位小姑娘身患不治之症,却不自暴自弃,乐于助人,若无她相助,便无粱萧今日。”公羊羽听到这里,神色略缓,微微点头。只听粱萧又道:“至于粱萧最佩服的人,却是个大元的官儿。”公羊羽眼中精光一闪,劲透双手。

粱萧续道:“此人姓郭名守敬,他一心兴修水利,精研历法,成就千秋之功,遗惠百世之民,故而粱萧佩服的当中,他算第一。”

公羊羽听到此处,怒气渐平,点头道:“若真如你所说,此人无论在元在宋,均是叫人钦佩。”他嘴里如此说,但粱萧佩服者中竟无自己,心头总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粱萧道:“先生的武功才智粱萧都是极钦佩的,可惜先生抛妻弃子,不顾亲情,却又叫粱萧不太佩服了。”

公羊羽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若然因此杀了粱萧,岂不自显心虚,便将一腔怒火先生压下,冷笑道:“你小娃儿乳臭未干,又懂什么。”心中却想着:“这小子狡猾无比,莫非已瞧出老夫心思,装模作样,叫我寻不着把柄。”转念又想:“我何必自己动手,叫他乖乖自尽,岂不更好?”

他沉吟一会儿,忽道:“小子,你随我来。”说罢转身就走,粱萧只得举步跟上。

公羊羽来到村头一株苍松下,此时天光已白,四野亮堂。他一掌击在松树树干上,松针顿如下雨一般,簌簌而落。公羊羽大袖一扬,袖间似有无穷吸力,那千百松针顿时聚成一线,收入他大袖之中。

公羊羽收完松针,说道:“小子,我若出手杀你,未免胜之不武。石公山上,你我赌约未竟,而今不妨续上一续。”
粱萧双眉一挑,只见公羊羽大袖再挥,袖间松针嗖艘射在黄泥地上,少顷便摆成一个图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问道:“你认得么?”粱萧神色微变:“认得,这是天地玄黄阵,莫非宋军阵势,却是出自先生手笔。”

公羊羽淡然一笑,不置可否道:“你在石公山顶大放厥词,说什么‘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一芥’,想必也有点儿见识。如今我阵图之中,一枚松针便算一名兵士,你若破得此阵,我便饶你不死,你若败了,便自己抹脖子了帐。”

粱萧审视那阵势半晌,摇头道:“可惜我没有发松针的本事,如何与先生比斗?”公羊羽笑道:“这个不难,以你眼下修为,我说一说,你便会了。”

他心想粱萧难逃一死,无需藏私。便拈起一枚松针道:“我这法子叫做‘碧微箭’,以碧针为箭,内力为弓,将这松针射出便是。”他见粱萧神色疑惑,便道:“不明白么?我且问你。弓能射箭,却是因何?”

粱萧精于骑射,深明弓箭特性,便道:“弓背刚硬,弓弦柔韧。只消左手紧握弓背,右手拉开弓弦,便能将箭射出。”

“不错,一张弓里有刚有柔,你的内力可有刚柔之分?”

粱萧恍然道:“先生之意,是以刚劲为弧,柔劲为弦,松针为箭。”

 公羊羽颔首道:“你这混帐小子,心思却还不笨。”粱萧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这功夫和萧千绝的‘弓弦劲’倒有些相近。”

公羊羽两眼一翻,啐道:“放屁,什么叫有些相近?哼,碧微箭是碧微箭,跟弓弦劲全无关系。”说到这里,又哼一声,“就算有些关系,那也是萧老怪参的野狐禅,不算正道。他以身子为弓,我以气机为弓,上达天道,二者境界,相去不可以道里计。(daxiabook.com)老子说:‘天之道,其尤张弓欤,高者仰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又道:‘将欲翕之,必固张之。’碧微箭的诀窍便在于此,比之‘弓弦劲’那等狗屁功夫,高明一百倍也不止。”

公羊羽骂了一阵,一吐心中闷气,才又细说如何走脉,如何运劲。粱萧悟性本高,亦且华山之后,他历经阴阳龙战之劫,内力兼具阴阳刚柔。听罢公羊羽的话,拈起一枚松针,加以五成刚劲,五成柔劲,刚劲外张,柔劲内敛,倏忽二劲相交,只听‘噗’的一声,那枚松针应声飞出,插入泥里。

公羊羽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记清楚了,外刚内柔谓之出,外柔内刚谓之入。”

粱萧一点头,呼地一拳击上苍松树干上,松针簌簌而落,他这掌却与始才相反,柔劲外吐,刚劲内收,其势便似倒转长弓,弓背在内,弓弦在外,将箭反射回来一般。百余根松针被他掌力一引,顿然射将回来。粱萧袖袍一拢,尽皆收入袖底。

公羊羽悠悠道:“说起来,这道理也并非局限于松针伤人,来日若你内劲臻达化境,吹秋毫,射微尘,那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若有幸臻此境地,天下之间,怕也无人是你敌手了。”

粱萧听出他话中的遗憾之意,微微苦笑,劲分刚柔,松针自袖间射出,也排成一个阵形,似方非方,似圆非圆。
公羊羽目光一闪,冷笑道:“你也用这个?”

“‘天地玄黄阵’乃百阵之王,无破之法。除了以彼攻彼,再无良策。”

  公羊羽冷笑道:“算你小子有些见识。”一挥袖,地上松针如被风吹,玄天二十四阵运转开来:“立春阵”若殷雷滚滚;“雨水阵”如斜风吹雨;“惊蜇阵”蛟龙摆尾;“春分阵”自分阴阳;“立夏阵”奔腾似火;“芒种阵”锐如麦芒;“小暑”、“大暑”前后勾连;“小雪”、“大雪”左右彷徨;“霜降阵”若六合飞霜,无所不至;“寒露阵”似叶间露水,聚散无方。一时间,阵形依四时变化,分进合击。

粱萧也拂袖转动“玄天二十四阵”,(大夏中文网)但方位略有不同。“冬至阵”对上公羊羽的“夏至阵”,“秋分”对“春分”,“大雪”对“小暑”,“处暑”对“清明”,“寒露”对“谷雨”。玄天二十四阵合节气之变,自有阴阳生克,公羊羽阵法遭克,顿然凝滞。

粱萧再一拂袖,“成土阵”从正北出,“隐土阵”自东北来,“晨土阵”自东南出,“滔土阵”从西南来。一时后土九州九阵各依方位,纷纷杀出。

公羊羽冷笑一声,大袖轻挥,玄天阵散至两翼,九州九阵居中突出。所谓南火克西金,他以正南“深土阵”抵挡粱萧西方的“并土阵”;东木镇北水,以正东“信土阵”抵挡粱萧正北“成土阵”。其他七阵,也各依五行克制。其势便如白鹤展翅,缥缈间暗藏杀机。

粱萧识得这是“天地玄黄阵”中“玄黄九变”之一的“鹤翔之变”,当下双眉一挑,扬声道:“虎踞之形。”

他内劲到处,后土阵内收,玄天阵外突,形如一只踞地猛虎,与冲天白鹤遥相对峙。公羊羽深知攻不可久,斗得片刻,阵势内敛,变“X龙之势”。

X龙为龙生九子之一,幼时其形如龟,成年后脱掉外壳,化龙而去。这一变寓攻于守,后续变化甚多。粱萧即变为“凤X之势”,易守为攻。公羊羽立成“黄龙之变”,玄天后土二阵忽前忽后,势若神龙,不见首尾。粱萧阵变“玄龟之形”,任其来回冲击,不动如山。

两人虽以内力遥遥驾驭松针,斗的实则却是智谋。“玄黄九变”顷刻变完,两人又另创新阵,仿佛弈棋一般。“玄黄九变”好比定势布局,布局已毕,再随机应变,各出新意。只不过这比斗阵法,蕴含许多五行生克,八卦九宫之理,较之棋理却又繁复许多了。

公羊羽越斗越惊,心道:“这小子年纪轻轻,算学怎得如此了得。此阵他不过初涉,我却钻研多年,却占不得半点便宜。”殊不知粱萧也是穷思竭虑,不敢疏忽半分。初时他不过为求自保,后来渐得妙趣,于学问之专注,反倒胜过关切自身性命了。

二人均为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此番斗智,真可谓棋逢对手。初时变阵尚且疾如狂风,斗到艰深处,渐渐放缓,各各蹙眉苦思,过得一时半会儿,方才各出袖风,交换一轮变化,变到山穷水尽处,又才各自托腮客死。直到一方萌发灵感,重又变阵对付。

如此斗了两个时辰,胜负未分。忽听得西方山中传来一阵鹰唳,尖细悠长,久久不绝。公羊羽双眉一动,微有不耐之色。

那鹰唳响良久,仍不见歇。公羊羽倏地站起,一挥袖,两枚松针射向粱萧。粱萧沉浸于阵法之中,不防他突然出手,“膻中”、“神封”两穴一麻,顿被制住。

只听公羊羽笑道:“阵法呆会儿再斗不迟,那两个贼货斗得许久,也不知胜负如何,咱们先去瞧瞧热闹。”
粱萧被他提在手里,只觉耳边风响。眼前景物一闪而没。公羊羽起落如飞,转瞬奔出数十里路程。

到得一处山坳,公羊羽跃上一块巨石,笑道:“到啦!”说罢将粱萧放下。粱萧定睛望去,只见远处群山,翠嶂横空,云环雾绕,不见天色;近处则是一片芦苇荡,芦花摇曳,好似堆银积雪一般。荡边立着一黑一白两个人,黑衣的是萧千绝,白衣人则五旬年纪,鼻高目深,面白无须,嘴唇薄似刀削,白发一丝不乱,如佛佗般堆在头顶。

粱萧见那人怪模怪样,不类中土人士,又见他身边坐着一名元军兵士,毡帽已脱,黑发落至腰间。他这一瞧之下,只觉心中剧震,若非穴道被制,几乎立时便要大叫起来!  

敢情那元兵不是别人,竟是阿雪!  

梁萧惊骇之余,再一细看,却见她浑身僵直,愣在当场,就似一个石人。

那白袍人唇边横着一支血红长笛,鹰唳声正是林那笛中激发出来。

只见天空之中,七八只苍鹰,(大夏中文网)鹞子发出凄厉鸣叫,与两只秃鹫斗得羽毛乱飞。那两头秃鹫悍勇无比,一啄一抓,便有一只鹰鹞堕下。梁萧想起母亲曾经说少时养过两只秃鹫,想来便是这两只了。

随那白袍人笛声高起低伏,四面八方时有山鹰岩隼飞至,片刻间已不下数十只。团团围住那两只秃鹫,乱啄乱抓。

梁萧暗暗吃惊:“难不成这人竟能以笛子驱策鹰隼?”

只见那两头秃鹫渐渐寡不敌众,头翅中爪,身形摇晃,鸣声凄厉。银袍人笛声忽在一扬,数十只鹰隼,鹞子一拥而上,喙爪齐施。只见半天中血雨纷飞,那两只秃鹫转眼便被扯得七零八落。

萧千绝见状,八字眉向下一耸,怒哼一声。白袍人歇了笛声,扬声道:“萧老怪,你不是说这两只秃鹫长空无敌么?而今输了,还有什么话说?”说罢哈哈大笑,笑声中隐隐有咝咝异响。

梁萧听得耳熟,心道:“原来早先听到的怪笑声便是他的。”

萧千绝冷然道:“好,这一阵算我败了。说好了,先斗鸟儿,再比武功,贺陀罗,有本事的,这次便不要再逃。”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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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游卷            
第一章:石公山头

  一二七五年七月,宋度宗赵禥病故于临安。同年,贾似道立年仅四岁的赵?为帝,一手把持朝政,封锁前方讯息,一时间大宋朝野惶惶,风雨飘摇。伯颜得细作禀报,(daxiabook.com)心知时机成熟,率大军二十万,顺汉水而下。其间靳飞、云殊屡兴义军,但宋军将庸兵弱,义军纵然拼死作战,也是杯水车薪,不能济事。
当年冬天,元军渡过长江,夹江而进。大宋兵部尚书吕师夔,殿前指挥史范文虎等重臣大将纷纷投降,献媚取宠,丑态面出。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边邀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襄樊陷落,贾似道始终封锁消息,不料前方一败涂地,再也掩盖不住。消息传到临安,大宋举朝震惊,力邀贾似道亲征退敌。贾似道被逼无奈,命夏贵为副帅,统领水陆大军二十万,战船三千余艘,逆江西进,与元军交战于鲁港。
两军对决,十余万元军齐发喊,如江上惊雷,顺流而下。宋人陆上兵马虽弱,但精熟水战,逆流奋击。双方久站未决,夏贵心中发虚,忽趁众人不觉,掉船便逃。

这时候,贾似道搂着酒杯,正靠着爱妾香肩观战。他对军阵一窍不通,看见双方厮杀激烈,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乍见夏贵经过帅船,忙叫道:“胜了么?”夏贵嚷道: (daxiabook.com) “抵不住啦!”贾似道大惊,他本身是泼皮出身,此时再也不顾斯文,跳脚大骂道:“贼厮鸟,也不早说?”匆匆拉着爱妾,扑通一声,跳上早已备好的快船,咬着夏贵的屁股,一前一后,飞也似去了。

此时有人瞧见正副统领先后走脱,惊叫起来,前方宋军闻声,斗志烟消。军中将领纷纷逃走,一时间,宋军自向冲撞,乱作一团。元人趁势进击,(大夏中文网)宋军兵败如山,投降者十余万,粮草辎重尽皆失落。

鲁港败绩传到临安,大宋朝野怒不可赦。谢太后命贾似道革职拿办,流放循州。此时贾似道众叛亲离,束手就擒,押解中途为官差所杀。

这一战之后,江淮宋军斗志全无,或逃或降,鲜有抵抗。元军兵分三路,梁萧沿江南东进,不日抵达京口,忽得伯颜将令,命他返回扬州。

抵达扬州,伯颜召集诸将,集中中军大帐。伯颜神色阴沉,说道:“圣上有旨,命征宋大军暂停南下,准备西巡。”梁萧奇到:“为何西巡?不打大宋了么?”

阿术沉着脸道:“西北出乱子了!窝阔台得孙子,叶茂立得海都趁我大军南征,西北空虚,纠集西北诸王,在塔那思河边结盟,认为圣上施行‘汉法’,践踏了太祖遗训。诸大判王结集铁骑二十余万,以海都为首,越过阿尔泰山,直逼旧都和林。”

伯颜皱眉道:“海都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乃是圣上的劲敌,圣上如今犹豫难决,让人传话说:‘朕两度攻打大宋,两度无功而返,眼看伯颜此次便要成功,海都又来生事。若为南方沼泽之地,丢了北方大好基业,好比得了羊,丢了牛,得不偿失。’是以命我与宋廷议和,划江而治。”

阿术扬声道:“宋人连番惨败,军无战心,正是用兵之时!若与宋人议和,让他们缓过气来,来日攻打难上十倍。海都兵马虽众,但西北诸王其心不一。依我看,只需精兵数万,足可遏其锋芒,何必调动南征兵马?”
伯颜颔首道:“阿术,我与你念头一般!(大夏中文网)如今我前往大都,设法说服圣上。我不在军中,你代行主帅之责。”他顿了顿,又道:“粱萧。”粱萧应声而起,伯颜道:“我命你为水路兵马大总管,辅佐阿术,统领大军。”粱萧应了,伯颜又叮嘱一番,遣散众将,趁夜赶往大都。

是夜粱萧扎营瓜洲,营盘方定,闻报郭守敬求见,心中大喜,出帐相迎。二人久别重逢,握手寒暄一阵,郭守敬笑道:“粱大人,郭某此次特来辞行的。”粱萧问道:“要回大都么。”郭守敬道:“如今大军驻扎不前,我也不用再建水站,加之今年黄河水又涨得厉害,颇有泛滥之势,圣上召我返还,拟议疏河泄洪。”

粱萧叹道:“干戈未平,水患又起,这天下真是纷扰不息啊。”郭守敬也叹道:“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下的纷扰,总是无穷无尽的。”二人各怀心事,捧茶默然。阿雪立在一旁,见二人神色忽转沉重,心中奇怪:方才还有说有笑,怎又突然不高兴啦?  

郭守敬又道:“将军,郭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粱萧道:“郭大人无需客气。”

郭守敬扶案而起,叹道:“将军一身经天纬地之才,用于征战杀戮,不觉得可惜了么?”粱萧听得一愣,郭守敬望了望阿雪,口脣微张,欲言又止。粱萧摆手道:“此间并无外人,郭大人有话直说。”

郭守敬点了点头,正色道:“粱将军非同俗流,郭某也就不妨直言了。”他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望着帐外晴空,缓缓道:“圣上承父祖霸业,雄心勃勃,欲要包举四海,创立百世不易之功;粱将军韬略过人,战必胜,攻必克,功勋赫赫。只不过,有言说(daxiabook.com)得好:自古无百世之国。就算大元一统,又挨得过多少光阴呢?”他转过头来,目光如炬,“试问数百年后,煌煌史册,又以将军为何人呢?敬军百年之后,留与后世以何物呢?”

粱萧不意他突然说出这番话来,心中奇怪,说道:“常言道:人死万事空。身后之事,哪管得了许多?”郭守敬摇头道:“郭某以为,此言大大不妥,世上虽无千年之国,却有存留千年的物事,只看将军是否有志于此了?”

粱萧心头一动,脱口道:“莫非朝廷要重修历法?”郭守敬拍手笑道:“将军真乃解人。自祖冲之制《大明历》以来,历经数百年,未有多少改进,缘由有二:(大夏中文网)一则测量地域不广;二则数术上有不可逾越的难关。如今天下一统在望,大元疆域之广,必将远超汉唐。陛下有心于各地设立天文台,观测日月,重修一部新历。”他说到这里,但见粱萧侧耳倾听,知他动心,微微笑道,“将军数术之精独步当今,若能与郭某携手完成新历,当为天下黎民之辛,足可遗惠百世之人!”  
粱萧向日被困于“天圆地方”洞,便有推创新历,压倒前人之想。只是这等大事非一人之力能够完成。数年来他迭经变故,这念头却从未断过,反而一日比一日炽烈。听郭守敬一说,不由激动起来,起身踱了十数步,忽地黯然叹道:“可惜我军务缠身,难以他顾。”

郭守敬笑道:“这个不急!郭某想过了,此次测量北至钦察汗国,西至伊尔汗国,东至高丽,南至琼州。琼州等地隶属大宋。故而大宋未灭,此事无从谈起。这次返回大都,我便向圣上推举将军主持太史局,监修历法,只不过届时将军放得下手中赫赫兵权,滔天富贵吗?”粱萧冷笑道:“与编修历法相比,打仗算什么,富贵又算什么?”

郭守敬惊喜莫名,大笑道:“郭某果然没看错,粱将军正是我道中人!”粱萧道:“待军事告一段落,我便去大都回合大人。”郭守敬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粱萧一笑,也伸出手掌,两人击掌三次,相对大笑。

到了晚饭时分,阿雪整治了六样小菜,一壶果酒。粱萧与郭守敬把盏纵论,分外投机。说到兴起处,粱萧道:“若要改进《大明历》,需得在这五处下功夫:一为太阳盈缩;二为月行疾迟;三为黄赤道差;四为黄赤道内外度;五为白道交周……”他谈得兴起,郭守敬听得眉开眼笑。两人各以手指蘸取酒水,在桌上涂画天文算法,说到入神处,竟然忘了吃喝。阿雪忍不住提醒,二人这才作罢。

用过酒饭,两人兴致任浓,联床夜话,一宿未眠。到得次日,郭守敬告辞北还,粱萧前往相送,他望着郭守敬人马背影,心中惆怅不已:“郭大人心愿得偿,一举脱出军伍,潜心整治水利,编修历法。但我还得与这些宋军纠缠厮杀,端地叫人气闷。唉,只愿这一战之后,千秋万代,永无战争,容我与郭大人创建历法,图画山川,治理百艺,经营农桑,缔造出一个古今未有的辉煌盛世来。”他与郭守敬一席长谈,眼界陡开,所谋更为远大。但此时天下未定,天文、历法、水利机械俱是空谈,惆怅之余,又觉无可奈何。

宋德佑元年五月,宋廷得知元人西北危急,丞相陈宜中毅然斩杀元朝议和使节,上奏谢太后,誓言夺回两淮。谢太后凤颜大悦,命张世杰执掌三军帅印,(daxiabook.com)聚集舟舰万余艘,与靳飞合军一处,号称水路二十万,进围京口;李庭芝则帅步骑五万出扬州,进逼阿术。当此存亡之际,大宋一扫奸佞妖氛,精兵良将汇聚淮东,欲与元军决一死战。

宋人来势猛烈,京口守备土土哈连连告急。粱萧帅军渡江,进抵京口;同时元军诸将陆续汇集。宋元两军对峙于焦山,战舰数万,阻江断流。

尚未交战,宋军降将范文虎面见阿术道:“此去二十里有石公山,登山一望,宋军阵势当尽收眼底。”阿术大喜,携军中大将往石公山观敌。
石公山耸峙江畔,山高百仞,元军诸将登顶而望,只见大江阔远,烟水苍茫,金山,焦山双峰遥峙,宋军战船千万,于两山间不时往来,阵势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十船一队组成方阵,颇为紧密。
粱萧默察宋阵,忽道:“不妥。”阿术奇道:“如何不妥?”

只听粱萧娓娓道来:“宋军、摆了个奇特阵势,此阵名叫“天地玄黄阵”,十船一队,居中结成五阵,合以东南西北中五岳之位;五岳内外夹杂九阵,法于邹衍九州之数:晨土东南神州,深土正南州,滔土西南戎州……这十四阵相生相衍,结成后土之象。”

众人循其指点,果见宋阵中隐隐分作十四块,不由暗暗称奇。

粱萧佑指宋阵道:“后土阵外有玄天阵,又分化为二十四小阵,合以二十四节气数:立春雨水,惊蜇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他一边述说一边指出二十四阵方位。

“玄天阵合于周天节气,后土阵合于八方地理,本也不难把握,但若天地交泰,则变化无穷,难以应付。据我所知此阵早已失传,当初我也只得残简,不过残简中有言:此阵囊括天地,吞吐日月,御千万之兵如拈一芥,进退裕如,破无可破。”

阿术听得神色一变,还未说话,忽听有人哈哈笑道:“晦气晦气,大好江山却无人会赏,只得野狗一群,在此嚎东嚎西!”
众将一惊,回头瞧去,忽见光溜溜的大石上,坐着一个邋遢儒生,对着浩浩大江把酒临风意态潇洒。粱萧心中一喜,向那儒生拱手笑道:“公羊先生,许久不见,怎得见面便骂人呢?”

众将心中诧异:“粱萧怎认得他?山下有精兵四面把守,此人又是如何上来的?”

却听公羊羽淡然道:“我自骂野狗。哪里又骂人了?”众将听出嘲意,无不大怒。

粱萧心念一动,扬声道:“你是云殊的师父?”公羊羽瞥他一眼,道:“那又如何?”粱萧面色发白,点头叹道:“我明白了。”

公羊羽冷笑道:“你明白个屁。”他嘿嘿一笑,目视大江,举手拍打石块,长吟道:“天地本无际,南北竟谁分。楼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却似长江万里,忽有孤山两点,点破水晶盆。为借鞭霆力,驱去附昆仑。 望淮阴,兵冶处,俨然存。看来天意,止欠士雅与刘琨。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
阿术听得奇怪,强自收摄心神,低声问水军总管张弘范道:“他所唱的什么曲子?”张弘范颇通诗词,小声应道:“这曲子说的是:江山壮美,我要像祖逖刘琨一样驱除胡虏,像诸葛孔明一样北伐中原。”

阿术面色一沉,以汉话叫道:“足下是谁?”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你问我是谁?哈,我朝游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上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众亲兵早已忍耐不住,飞身欲扑,哪知方才举刀,便觉浑身一麻,动弹不得。诗句尚未念完,十余个亲兵早已张口怒目,犹如木塑泥雕,一个接一个定在当场。

公羊羽大袖一垂,笑道:“阿术,你道我是谁?”这诗是吕洞宾所作,公羊羽随口引来,本是以风流神仙自况,阿术不解其意,却觉眼前这般诡异之事从未见过,一时脊背生寒,喝到:“大伙儿当心,这酸丁会妖法!”

公羊羽呸了一声道:“分明是仙术,你却说是妖法。唉,人说鞑子蠢如牛马,果然不假,跟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无趣,无趣。”

阿术定了定神,沉声道:“闲话少说,足下到底有何贵干?”公羊羽笑嘻嘻道:“区区穷困潦倒,贵干是不敢当的。所干的不过是下九流的勾当。(大夏中文网)李太白曾有言: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我这次来,只想和你们那个鸟皇帝忽必烈天南地北,赌上一局?”

阿术只觉此人言辞古怪难懂,心忖道:“遇上这等大刺客,唯有走一步算一步,跟他多说话,拖延时间。”当即道,“好啊,足下要怎么赌?”

公羊羽拍手笑道:“果然是对牛弹琴!所谓天地赌一掷,当然是掷骰子了。赌注么,便是这天这地。不过赌徒有了,赌注有了,骰子也不能少!”说罢从身边提起一个布囊,随手一抖,布囊中咕咚滚出一颗人头来。

阿术看清那人容貌,脸色一变,失声道:“燕铁木儿!”公羊羽笑道:“敢情这家伙叫名儿。我瞧他在马上耀武扬威,便顺手牵来他这脑袋。”他嘻嘻一笑,指着人头道:“这算我第一个骰子吧。听说他是老什子马军万夫长,事以算作三点。”

燕铁木儿乃是元军万户,骁勇善战,如今却身首分离。一时间,众将均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阿术身为大将,自然不能示弱,冷冷一笑,扬声道:“万夫长是三点骰子,本帅想必就是六点了。”

公羊羽大指一翘,笑道:“果然是三军统帅,大有自知之明。可惜六点只有一个,掷不出六六大顺,至尊豹子。不过天幸还有三位总管。这姓粱的小兔崽子是兵马大总管,算为五点。陆军总管阿剌罕算四点,水军总管张弘范算四点,参议政事董义炳带兵不多,官品尚可,好歹也算四点,至于这个范文虎么,卖国求荣,败类中的败类,算一点都抬举他了,拿来做骰子,没来由脏了老子的手。”范文虎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面带怒容,内心却是窃喜不已。

此时日未中天,江水如带远景旷夷,本来十分写意。但这小小的石公山顶,气氛却凝如铅铁。公羊羽始终笑容不改,便如赴会清谈。但他越是谈笑风生,诸将便越觉喘不过气来。他们平日号令千军万马,手握无数人的性命,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但如这般身为鱼肉,任人宰割,却从未有过。

公羊羽手拈胡须,又笑道:“赌徒赌徒,非三即六。穷酸我方才手风不顺,只掷了个三点,敢问诸位,穷酸下一回掷个什么点数才好?”目光扫过诸将,竟无一人出列。

公羊羽冷冷一笑,正要讥讽,忽见粱萧足不点地般越众而出,挥手在一名亲兵背上拍落,那人四肢乱舞,穴道顿解。只见粱萧在人堆里左一穿,右一穿,身若蝶飞,掌如电闪,眨眼功夫,那十余亲兵前俯后合,手挥足舞,尽又活动开来。

粱萧身形一敛,淡然道:“公羊先生请了。”

公羊羽脸上青气一闪而过,口中却笑嘻嘻道:“五点么,还得很。”他右掌一扬,徐徐拍向粱萧胸际,粱萧但觉他掌风凝若实质,不能不接,谁料挥掌一挡,胸中便气血如沸,不由得倒退三步。后方一名亲兵不知好歹,抢上扶他,怎料指尖才碰上他背,便有巨力涌来,将他抛得飞出六丈,一个筋斗落下悬崖,一声凄厉惨呼,遥遥传至。

公羊羽不待粱萧站定,一闪身已到他头顶,大笑道:“小兔崽子,再接老子一掌!”粱萧哪敢再接,长剑出鞘,直奔公羊羽胸腹。公羊羽哼了一声,袖里青螭剑破空而出,剑如薄纸,曲直无方,宛如群蛇攒动,刺向粱萧周身要害。
顷刻间,二人剑如飞电乍起乍落拆了五招,出招虽快,剑身却无半点交接,看似各舞各的,实则无不是批亢捣虚的杀招。粱萧精进虽速,与公羊羽相较起来,仍是相形见绌,蝶迭经奇险。

公羊羽见他接下自己五记杀手,又觉吃惊,又是难过:“此子假以时日,如何不成一代宗师?可恨他助纣为虐,武功越强,越是祸害。若不将他铲除,不知还要害死多少宋人?”

他一念及此,心肠复转刚硬,长剑一疾,刺到粱萧面门。粱萧向后一纵,忽觉足下踏空,心头大惊:“糟糕,后面是悬崖了!”才要止住去势,公羊羽剑疾如风,扑面而来。

在众人惊呼声中,粱萧身形后仰,坠落悬崖,但他情急生智,忽觑着崖壁缝隙,奋力运剑刺入。只听“当啷”一声,粱萧一手招剑,,身子悬空, (daxiabook.com)随着浩荡江风,摇晃不已。公羊羽暂不追击,拈须笑道:“这招“猴子上吊”使得妙极!“粱萧自知难免一死,索性扬声道:“好啊,你使招“野狗吃屎”来刺我啊!”

他所在方位甚低,公羊羽心道:“若然刺他,必然俯身,形如野狗匍匐,岂非中了他言语。”正自犹疑间,忽听背后风响,众亲兵挥刀扑来。公羊羽转身一掌,扫翻四个,兵士们悚然止步。

却听阿术喝到:“后退者斩!”他军令如山,无人违抗,亲兵们纷纷拼死上前。

公羊羽笑道:“虾兵蟹将,一点都不算,若是掷出来,老子岂不大亏特亏,输之不及。”他软剑嗖得缩回袖间。阿术忽觉眼前一花,已被公羊羽抓住心口,擎在手里。

那公羊羽哈哈笑道:“你口口声声叫人送死,自个儿的本领却也稀松得很。”诸将眼见主帅被制,无不失色。

粱萧得了隙,一斗手,拔剑翻上悬崖,半空中沉喝一声,剑行涣剑道,宛若狂风吹雨,向公羊羽背后洒落。

公羊羽本是故意放他上来 ,见势笑道:“来得好。”抓住阿术背心,将他当作盾牌迎上粱萧的长剑。谁知粱萧剑势不止,唰唰唰一连六剑,剑身被他内力逼成弧形每一剑均贴着阿术的鼻脸腰身掠过。诸将瞧得惊心动魄,齐喊到:“粱萧,你疯了么?”粱萧只不做声,他剑法拿捏精微,看似挥剑乱刺,但决计不会伤着阿术,只是不时绕过阿术身子,刺向公羊羽。阿术知他心意,是以剑峰掠过额际,也是目不交睫,面色如常。

公羊羽瞧他二人一个超然自信,纵剑强攻;一个坦然受之,托以性命,以他生平自负心头也掠过一丝寒意,“元人有此将帅,无怪所向披靡。出剑者固然艺高胆大,但受剑之人任凭长剑加身,面色不改,更是了得。”

他想到此处,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念,(大夏中文网)将阿术拉在一旁,忽地伸指拈住粱萧剑尖,一压一弹,粱萧只觉一股热流从虎口直窜上来,半条手臂似被火烧灼一般,匆忙收剑后跃。

公羊羽朗声笑道:“泰山崩于前,猛虎摄于后,其色不变,你这鞑子元帅,定力倒也不错。好,粱萧,你我二人一个对一个,再赌一回,就赌这平章阿术的性命。你胜了,我饶他不死,你败了,需得自裁以谢。”

粱萧自知无法逼公羊羽放人,双眉一挑,道:“好!先生请说!”阿术心头一热,甚为感动。

公羊羽一时兴起,立下赌约,话以出口,又觉后悔:“今时不同往日,稍有不慎,大宋休矣。虽说当年我立下誓约,不问大宋兴亡,但毕竟是气话。文靖那小子说得不错:朝廷无能,百姓何辜?今日此时,老夫决不能肉感拈这些鞑子大将活着走下山去。”

他心意已决,微微笑道:“好,你便猜猜,我手里这平章阿术,是死的还是活的?”立下一愣,心道:“自然是活的。”

他正要出口,忽又惊悟:“不对,阿术的死活,尽皆操于他手,自己有输无赢。我猜活的,他掌力一吐,阿术没命,我非得自尽。我猜死的,公羊羽若让阿术活着,而我则非死不可。”想到此处,他不由怔在当场。

公羊羽暗笑道:“这小子却不肯上当。要么他答个活字,我便可大发利市,赚齐五六两点。”当即冷笑道:“小子,你还没想好么?我数到三,你再不猜出,便算是输。听好了,一……”粱萧脸色发白,仍没出声。

公羊羽笑道:“二!”正要数三,忽听有人冷冷道:“我猜是活的。”

那话声虽不响亮,但阴沉沉闷雷也似,震人耳鼓。公羊羽心头一凛,侧目望去,只见萧千绝黑衣飘飘,卓立在一块山石之上。
公羊羽脸色微变,哈哈笑道:“老怪物,怕是你猜错了。”他掌力未吐,背后一股腥风忽地猛压过来,公羊羽青螭剑反手刺出,顿听得虎吼如雷,就在他心神倏分的当儿,萧千绝晃身抢到,挥掌按在阿术肩头,一股内力透肩而入过,撞中公羊羽掌心。公羊羽前后受敌,应接不暇,手腕一热,竟被萧千绝内劲撞得脱手,欲要再抓,萧千绝已提着阿术飘退丈余,傲然到:“老穷酸,你说谁猜错了?”

公羊羽哼了一声,侧眼望去,只见那头黑虎三爪据地,龇牙怒啸,还有一爪不停刨土,爪上剑痕宛然,鲜血淋漓,不由暗生恼怒:“好畜生,坏我大事。”众将瞧这一人一兽凭空钻出,无不大奇。粱萧盯着萧千绝,握剑的手发起抖来。

此时间,一名亲兵掏出号角,呜呜吹了起来。山腰卫兵听到号声,纷纷呼喊,向山上拥来。

公羊羽目光闪动,哈哈笑道:“萧老怪,你可知你有样本事堪称天下第一,穷酸很是佩服。:”萧千绝冷笑一声,道:“什么本事?”公羊羽笑嘻嘻道:“ 你跟风吃屁的本事,确称的天下第一!不管老子身在何处,你总能闻风而来,不对不对,当是闻屁而来才是!”

萧千绝面肌微一牵动,冷笑道:“不敢当。你老穷酸也有一样本事,称得天下第一。”公羊羽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的本事可不止一样,不知你说的是哪样?”

“别的本事殊不足道,但你一见老子,便逃得不见踪影,这“逃之夭夭,屁滚尿流”的本事,萧某很是服气。“

公羊羽摇头晃脑,嘻嘻笑道:“这就是你老怪物的不对了。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人追女人,古已有之。区区一介君子,爱慕淑女,不好男色。哪受得了你苦苦相逼。”言下之意,萧千绝四下追逼自己,乃是出于断袖之癖。

众人愕然之余,纷纷望向萧千绝,,心道:“这老头儿冷眉冷眼,却有如此嗜好,真教人意想不到!”  

萧千绝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放屁,放屁!”公羊羽大袖捂鼻:“连放两屁,臭极臭极!”

说罢哈哈大笑,笑声冲天而起

山上众人中除了萧千绝和粱萧,无不耳鼓生痛,头晕心跳,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萧千绝听他笑得古怪,暗自留意,斜眼撇去,忽见宋军阵中飘起一面丝绸风筝,形似蜈蚣,长约十余丈,心中微觉讶异。

公羊羽忽一抬手,青螭剑嗡然刺到。萧千绝稍退半步,挥手反击。只见数丈之内两团人影呼呼乱转,指剑相击,铮铮连响,仿佛千百珍珠坠入玉盘,断难分先后缓急。

拥上山顶的士卒越来越多,粱萧心道:“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公羊羽纵然厉害,前有萧千绝,后有千军万马,要想脱身,怕也不易……转念间,忽道:“老王八,看剑。”合身而上,一剑刺向萧千绝,众将见状,无不惊喝。

粱萧却不理会,只是挥剑急攻。萧千绝斗到紧要处,忽遭袭击,顿被逼退三步。谁料公羊羽厉声道:“要你小狗多事。”转剑刺向粱萧。粱萧躲闪不及,眼见软剑穿心。

哪知萧千绝倏忽逼近,一掌劈来。公羊羽只好放过粱萧,回剑应付。粱萧缓过气来,挥剑又刺萧千绝,萧千绝怒道:“小畜生找死么?”嘴上虽硬,但一对二终究难敌,只得权且闪避。

公羊羽得暇,挺剑又刺粱萧,粱萧此次有防备,转瞬间二人换过两招,萧千绝纵身上前,正要出掌,不料公羊羽和粱萧双剑一分,齐齐刺来。

萧千绝连变数次身法,方才避开,抬眼一瞧,公羊羽和粱萧又斗在一处,顿时怒火上冲,双掌分击两人。两人只得调转剑锋,与他周旋。如此乍分乍合,好比三国英雄,转眼拆了百招,仍是难解难分。元军只怕伤着粱萧,虽然持刀弯弓,却也不敢乱动。

三人激斗之时,东北风正紧,宋军那面风筝借这风势,悠悠升起百仞之高,接近石公山顶。此时,山上军士越来越多 ,公羊羽情知再难成事,瞪了瞪粱萧,又瞪了瞪萧千绝,忽地一剑逼开粱萧,向萧千绝拍出一掌。萧千绝挥掌相接,二掌相交。

公羊羽哈哈笑道:“老怪物,老子先走一步了。”萧千绝一愣,厉喝一声,飞步抢上,却见公羊羽一个筋斗,已向崖外纵出,口中笑道:“不送不送,萧老怪,后会有期。”

他轻功本自超绝,再借上萧千绝掌力,这一纵不下十丈,但石公山高及万仞,任凭公羊羽厉害,这般跃下也难活命。众人只道他临死不屈,跳崖自尽,粱萧更觉心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江风呼啸,只见那面风筝定在半空,将一条粗大麻索绷得笔直。阳光洒过,绳索晶亮,似是抹过油脂。公羊羽右手倏扬,十丈白绫自袖间吐出,卷上绳索。那风筝微微一沉,便将他悬在空中。公羊羽将白绫分成两股,套在绳上,便若小孩儿玩滑梯一般,顺着百丈长索悠然滑落。

山上哗然而惊,羽箭乱如雨点,向公羊羽射到。公羊羽右手剑光飞旋,将来箭尽数圈落。只因绳索抹了油脂,他去势奇快,有如流星经天一般。顷刻间,羽箭再也够他不着。

江上两军奇景,人人手指天空,惊呼不绝。

阿术眉头紧锁,忽地夺过一张硬弓,取出火矢点燃 ,拉开弓弦,一箭射向绳索。那绳索涂满膏油,一点便燃,腾起一条火龙,顺风吞没风筝,风筝翻滚坠下。公羊羽骤失平衡,落向江心。

此时离江面尚有十丈之余,万人呼喊声中,忽见公羊羽一个筋斗,翻至绳索之上迎风展袖,衣衫鼓胀如球,坠落之势较那绳索还要缓慢几分。

阿术不由出声惊喝道:“好酸丁,恁地了得!”喝声中,绳索落江,公羊羽随之落下,蹋索而行,恍若凭虚御风,飘飘然落入宋军阵中,再也不见。

落下见公羊羽奇计脱险,心中稍安,掉头一瞧,却已不见萧千绝人影 ,急忙提剑追赶。但萧千绝骑虎而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追到山下,已不见人影。

落下正自失落,忽听一破落嗓子笑道:“你奶奶个熊,老子为啥不能站这里?”粱萧听得耳熟,侧目一瞧,只见中条五宝站在远处,四周围着一圈元军。(大夏中文网)胡老百大剌剌抱着膀子,正在说话。

胡老千接口笑道:“不错不错,这么大块地,是你家茅坑么?就算是你家茅坑,老子拉个屎也不成么?”五人一起哈哈大笑。

众元军听他胡拉乱扯,尽皆大怒,正想围攻,粱萧已上前道:“慢着。”元军认出他来,纷纷退后。

中条五宝见了粱萧,又惊又喜,纷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抢着说话。粱萧也觉欢喜,问道:“你们五个混帐,来这里做什么。”

只听胡老万道:“老子跟萧大爷来的。萧大爷走前面,老子落后面。不想这些人围住老子,硬说是奸细。”

粱萧眉头一皱,一个军士上前道:“将军,方才山上出事,这几人穿南人衣衫,故而我们才盘查,不料他们就动起手来。”

粱萧道:“他们不是奸细,你们散了吧。”众军士扶起地上同伴,行礼别过。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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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十一章 穷途末路

  次日,元军开始在距襄阳两千一百步处造设土台。此时,宋军也拆屋造弩,又造成一门“天罡破阵弩”,三弩齐发,威力更增。云殊见元军筑台,明白其意,但高台距襄阳已有数里之遥,云殊虽连换轻巧弩箭,也无法攻到。梁萧更以轻骑佯出,仗着马快,诱使“天罡破阵弩”发矢,试出其最远所达之处,画出白线,宋军过线,即举兵攻打,没过线,便用弓弩远远抵敌。

  相持三日工夫,土台筑成,高四丈,阔八丈。元人又在土台上建四丈木台,还差六丈便与襄阳外城齐平。然后扎马鲁丁将襄阳炮拆解,吊上土台,再行装好,此时,襄阳炮高过十丈,已然超出襄阳城墙。

  云殊远远观望,隐约猜到元军意图,告诉吕德。吕德惶恐万分,倾襄阳之兵攻打,梁萧挥军抵挡。两军喊杀之声直冲霄汉,但钦察军太过厉害,宋军虽有云殊、靳飞等人助阵,也难撼动梁萧阵势。云殊本欲挟“天罡破阵弩”出城攻敌,但这床弩威力极大,个子也极大,横竖都难通过城门。其构造又十分精巧,装设费时,若是拆解之后到城下装设,梁萧如那日般率精骑突上,必然毁掉此弩。

  双方厮杀之时,高台上准备已定。扎马鲁丁命人绞起襄阳炮,俯仰之势顷刻逆转。襄阳炮相对襄阳城,无异自上下击。元军将盛满火药、涂满油脂的木块放入网兜,举火点燃,发炮打出。那木块甚轻,在空中划过一道火光,掠过两千一百步,落向襄阳城头,到了谯楼上空。烈火遇油速燃,烧透重重厚纸,点燃木块中的火药,那木块顿若一只巨大爆竹,砰然炸裂,刹那间,谯楼便熊熊燃烧起来。

  吕德急命救火,但元军不断发炮,救之不及,反倒炸伤不少宋军。一个时辰不到,襄阳城头竟成一片火海,三门“天罡破阵弩”因深植城上,仓促间无法取下,竟被炸毁两门,还有一门虽为云殊冒死卸下,但也被炸坏枢纽,短期内难以修复。

  如此轰击数日,宋军伤亡惨重。此时第二门襄阳炮造成。梁萧命第一门炮继续压制城头宋军,令其无法重设天罡破阵弩,然后突至一千一百步之处,以钦察军护卫,强行筑起六丈土台,装上第二门石炮。

  这门石炮一旦立在此处,端地要命至极。百斤巨石直入襄阳城中,好似雷霆轰至。云殊等人屡屡出城,争夺“襄阳炮”,双方血战十余场,宋军始终不敌钦察铁骑,屡战屡败。

  梁萧见宋军如此顽强,要破襄阳,非用更厉害手段不可,即令匠人掏空巨大圆木,以火药夯实,燃烧后投入内城,威力之强,较宋人的“震天雷”还要厉害数倍,三亩之内,人物尽成齑粉。元军皆称“木霹雳”。

  如此攻打两昼夜。第三日清晨,一发“木霹雳”击中宋军火器库,穿破房顶,引爆了库中火器。襄阳城中顿时发出震耳巨响,百里皆闻,库房四周尽成瓦砾,火借风势,迅疾蔓延开来,城中火光熊熊,成了一片火海。

  这一把火足足烧了半个襄阳城,粮仓毁了大半,火器库更是荡然无存。万余百姓无家可归,露宿街头,号哭之声,震天动地。元军趁势自西南两面,进攻襄阳,宋军拼死抵挡,直待云殊修好一门天罡破阵弩,架设在西南方,才使元军无法登城。此时襄阳危讯传到郢州,张世杰屡次进援,均为阿术所败。襄阳城至此,已入绝境。

  梁萧使用如此手段,心中始终不安,忽听得城内百姓号哭,心中忐忑,下令不得以木霹雳轰击内城,只以巨石轰击城头。如此攻守苦战,襄阳城又撑了月余。

  

  寒冬渐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雪花悠悠,飘落襄樊之地,数夜间,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襄阳被焚之后,军民缺衣少食,无屋可住,立时冻死甚众。一些军民无法可想,开始煮食战死者尸体。

  梁萧久攻不下,心中疑惑不已。这一日,他登上“襄阳炮”顶端,窥看城中情形,忽见那般惨境,当真如遭雷击,目定口呆。他虽然放任怒火,一心攻破此城,擒杀云殊,但决料不到竟会造成如此结局。一时间,他站在炮顶,悔恨交迸,但又十分奇怪,不知为何到此境地,宋军仍然死守不降。茫茫然呆立良久,他下得炮台,驰马亲见伯颜,请求招降襄阳。

  伯颜听过梁萧述说,沉思片刻,召集众将入帐商议。刘整怀恨一箭之仇,声言要将襄阳城炸成齑粉,屠尽居民,才能甘心。多数将领久攻襄阳不下,饱受此城煎熬,也都想出一口恶气,听得刘整之言,纷纷点头。只有史天泽与阿里海牙沉着脸,不发一言。

  梁萧见众人纷纷赞同,心中气恼,扬声道:“是活人有用,还是死人有用呢?打碎一个瓷碗容易,要做一个可难了。毁掉一个襄阳容易,重建一个襄阳可就难了!”这道理原本平常,众将听了,顿生犹豫。

  刘整本也是意气之言,没有多少道理。但梁萧年少气盛,一番言语夹枪带棒,顿将他抵进了死巷子里,丝毫没有下台余地。他堂堂大将,战功赫赫,岂容一个小子蹲在头顶上拉屎,当下恼羞成怒,蓦地喝道:“你懂个什么?屠灭襄阳,其他城池尽皆胆落,自是无人胆敢撄我兵锋。你不过当了两天兵,立了点儿微功,就自以为是了吗?哼,老夫统率千军万马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梁萧冷笑道:“说清楚些,你统率的是宋人?还是元人?你能背叛大宋,就不许别人降元了么……”刻毒话还没说完,众人无不变色,伯颜厉声道:“梁萧。”梁萧一怔,暂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刘整腾身而起,脸色泛青,嘿然道:“好啊!我刘整阅人无数,头一遭遇上如此年少有为、口齿伶俐的后生!长江后浪推前浪,刘某是老了,不中用了,天下都是年轻人的啦!大元帅,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刘整回家种田去吧!”他这话笑里藏刀,颇是厉害,意思是:“要么我刘整走人,要么他梁萧完蛋,伯颜你任选其一!”

  伯颜也不答他,叫道:“那速。”他的亲兵那速应声而出。伯颜厉声道:“拿下梁萧,摘他的帽子,脱掉他铠甲,重责三百军棍,捆在辕门,示众一日。”

  那速应命,率众亲兵赶上,要拿梁萧。梁萧一手按腰,喝道:“谁敢过来?”众军知他骁勇绝伦,一时无人敢上。伯颜勃然变色,缓缓站起道:“你要违我军令么?”众人无不屏息,要知军中违令,只有死路一条。

  却听梁萧仍高叫道:“我没有错。”阿术见他如此硬抗,局面势必不可收拾,急道:“梁萧,元帅之令,违者格杀勿论。”梁萧仍道:“我没有错。”阿术道:“你口出狂言,以下犯上,不是错吗?既然从军,就是军令如山。土土哈明白,李庭明白,你不明白吗?”

  梁萧听出他暗示之事,自己生死是小,但土土哈、阿雪等人却身在军中,必受牵连。刹那间,他转了百十念头,双眉一弛,陡然失了方才气势。众军正要上前,梁萧咬牙道:“我自己来!”脱盔卸甲,走出帐外。

  众军一拥而上,将他按倒,片刻工夫,便听到杖击之声。伯颜听了片刻,忽地眉头一皱,叫道:“那速,不许手下留情,否则军法从事!”原来,那速知伯颜、阿术喜爱梁萧,故而手下留情,但伯颜乃是武学高手,一听便知虚实,那速听了这话,只得全力挥棍。

  阿术听得杖击声转沉,生怕打坏了梁萧,急道:“丞相,如今襄阳未下……”伯颜厉声道:“若非你一味娇纵,这小子哪敢如此放肆?”阿术被他一喝,唯有无奈坐下。

  刘整见伯颜如此,正好下台,反身坐了下来,细听声音,知道那速打得极狠,梁萧纵然骁勇,这三百棍挨下来,也绝无活了的道理。此人是阿术心腹爱将,战功显赫,若真的打死,只怕要跟阿术结怨。自己一个降将,在朝中无甚根基;阿术则是三代名将,东征西讨,震慑万里。他若怀恨在心,算计自己易如反掌。

  刘整老谋深算,城府甚深,当下捋须默数,待打到一百多棍时,方才缓缓站起,拱手笑道:“大元帅,梁将军终究年少,不通世务,难免气盛。如今大宋未灭,尚需他折冲杀将。说来刘整也有不是之处,还请元帅饶他这次。”

  伯颜见他求情,若不答应,反而叫他难堪,便道:“既然刘大人如此大度,我便不打他了,但示众一日,却断不可免。”命那速将梁萧缚在旗柱上示众,有意折辱梁萧,挫灭他傲气,心知梁萧心高气傲,让他示众比挨棍难受十倍,但若不如此,这愣头青不知天高地厚,只怕来日还会捅出大漏子,到时候,自己想不杀他都难了。

  刘整赚足面子,甚是得意,捋须笑道:“方才我确是说了气话,想来想去,当今之计,还是招降为妙。”众将皆想:“这老东西果是个老滑头,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时时不忘见风使舵。”

  史天泽此时方才开口,悠然笑道:“刘大人说得不错。自古攻城者下,攻心者上,不战而屈人之兵,方是兵家至道。如今襄阳人心动摇,正是招降之机。”他年纪最大,功劳也高,此话一说,众人无不点头。刘整一拂袖,冷笑道:“但刘某是万万不会去了。”

  伯颜沉吟片刻,皱眉道:“要取信吕德,非得有分量的大将不可,谁去?”史天泽眉头一皱,默然不语,阿术正要说话,阿里海牙却忽地起身道:“我去!”伯颜微微一怔,却听阿里海牙朗声道:“我见圣上时,圣上曾道:‘自古攻取江南的人,宋太祖的大将曹彬做得最好,他平复了江南,但很少杀人。你若能不杀人而夺取江南,就是我的曹彬了。’我时常念着这话,心里颇不是味儿。我们这些蒙古人,色目人,难道就不如那个汉人吗?”

  伯颜点头道:“圣上说得极是,但此行委实凶险!”阿里海牙道:“我知道。但若以我一人生死为赌注,救活一城性命,想也是了不起的功德。”他微微一笑,“更何况,我也不信,吕德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还敢对我怎地?”伯颜蹙额不语。阿里海牙笑道:“若元帅还不放心,阿里海牙请你派一人随我前往,定然保我无事。”

  伯颜道:“谁?”阿里海牙道:“梁萧!”伯颜奇道:“为何?”阿里海牙道:“当日我这条命是他历经生死,从宋人手上救下的。以梁萧之骁勇,就算是城头万箭齐发,也未必伤得了我。”

  伯颜道:“他还在受刑呢!”阿里海牙笑道:“那便请元帅高抬贵手了!”刘整暗暗捏了把冷汗,忖道:“乖乖不得了,几乎连阿里海牙也开罪了。” 伯颜失笑道:“阿里海牙,你是变着法给他求情啊!好吧,看在襄阳一城百姓份上,我放了他,让他随你去。”

  阿术道:“他挨了棒子,怕乘不得马!”伯颜摇头道:“这两棒伤不了他!阿里海牙你放他下来,陪你去襄阳。”他故意让阿里海牙去放梁萧,以让梁萧感其恩德,誓死护卫。

  阿里海牙乘马到了辕门之前,但见前方人潮涌动,许多士卒聚在旗杆附近,指指点点。走近一看,见梁萧被铁索吊于旗杆之上,双眼微闭,脸色十分难看,阿里海牙暗叹道:“元帅这招未免太狠了些,他乃带兵大将,如此受辱,日后焉能服众?”急命亲兵将人群攘开,传了伯颜旨意,放下梁萧。

  梁萧内力深厚,此等棍棒原也不惧,但受了如此侮辱,恨怒欲狂,此时听说伯颜接受劝降之策,心头方才舒展了些,但怨气依然难平。

 二人乘马径往襄阳城。土土哈等人听说事情如此凶险,都要跟来,尽被梁萧喝退。二人到了城墙下,只见城上张弓满矢,早已对准二人。

  阿里海牙吸了一口气,定一定神,高叫道:“元右丞阿里海牙求见吕德吕大人。”吕德见元军停下炮击,甚是意外,此刻正混在士卒中,观看究竟。听得这话,眉头大皱。云殊正要命人发矢,吕德挥手止住他,朗声道:“我便是,海牙大人,你是来劝降的吗?”阿里海牙道:“不错,如今襄阳城孤城独危,飞鸟断绝。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人竟相食,可说已是濒绝境,将军此时不降,更待何时呢?”

  吕德沉声道:“我世受大宋国恩,委以守土之责,当战死沙场,与城偕亡,以报圣上之德。海牙大人,我不用箭射你,请回吧,只盼城破之时,大人看着今日之事,少杀几个百姓!吕某也就感激不尽了。”

  阿里海牙没料他一口回绝,眉头一皱,正想措辞再劝,忽听梁萧朗声道:“吕大人,你既然想死,死了最好!”城上众人俱是大怒,阿里海牙也是一惊,忖道:“不好,我当真不该叫他跟来,此番弄巧成拙了。”云殊正要放箭,吕德沉声道:“且慢,听他说什么,听完再射!”

  只听梁萧道:“你大约想的是死了之后名垂青史。没错,你死了名声大好,但这满城百姓死了,又能有什么呢?听不到妻子叫唤,没有了儿女怜惜,看不到父母慈容,不见了姊妹笑颜。千秋之后,只有一堆白骨罢了。”城头军民听得这话,无不动容,心底好生凄凉。

  吕德大怒,厉声喝道:“好贼子,我饶你一命。你却口出狂言,来乱我军心!”正要挥手让人放箭,却听梁萧冷笑道:“军心顶个屁用。不出十日,襄阳必破。你骂我是贼子,我看你才是大贼!别的贼不过借月黑风高,取金盗银,换取一时富贵;你却打着忠孝仁义之号,窃走这一城人的性命,换取你千秋百世的名声。”

  梁萧今日瞧见吃人惨状,心中后悔已极,但他当日在伏牛山立下重誓,若不灭宋,则是毁诺之举,是以此时襄阳城破与不破,在他心中已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正矛盾难解,忽听见吕德决意死守,忍不住出言相讥。阿里海牙却听得心惊肉跳,忖道:“罢了,他救我一命,大不了再还与他吧!”

  城上宋军听了这番言语,哗然一片。云殊忍不住叫道:“这人之语不可听信,吕大人,速速下令将他射杀,以免被他胡言乱语,动摇军心。”吕德却呆了呆,颓然收手,沉默半晌,扬声道:“海牙大人,元军被我襄樊二城阻了十年之久,劳师费力,死伤无数,哪个不是心怀怨毒?自成吉思汗以来,元人但逢抵挡,必然屠城。就算我肯降城,你能担保,其他元军不杀一个军民么?”

  阿里海牙闻言松了一口气,朗声道:“圣上说过,只要你们全城肯降,我们也就秋毫无犯。本有一份圣旨,但路上被你身边的白衣人掠走了,你不妨向他讨来看看!”吕德回望云殊。云殊道:“那圣旨我看过,鞑子皇帝确是写过些花言巧语,诱降大人!”吕德蹙眉沉吟。

  梁萧见他动心,抽出羽箭,叫道:“吕大人,你可知元人最恶毒的誓言是什么吗?”吕德一怔,道:“是折箭为誓!”

  梁萧将羽箭递给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点头道:“好!”举箭过顶,朗声道:“我阿里海牙对长生天立誓,只要吕大人投降,我以性命担保,不伤襄阳城任何一人。”说罢折箭两段,掷于地上。吕德微微动容,叹了口气,说道:“容吕某考虑一阵,三日之内,定给大人一个答复!”

  阿里海牙颔首,与梁萧策马返回,禀告伯颜。伯颜命众将准备攻城器械,若吕德三日后不降,便全力轰击,强行破城。

  当夜,襄阳城内,宋军将领争执不休,有人以为事到如今,非降不可,有人却是宁死不降,以求完名。吕德独上城楼,遥望南方,但见元军火光烛天,舰船弥江,心中说不出的苦涩。

  他自结发从军以来,与强敌苦战半生,自合州打到襄阳,转战数千里,死守十余年,虽知元军势大,难免有此一日,已抱了必死之心。但这日当真来了,却又不知所措。降是失节,不降则葬送了满城百姓性命。降与不降,两般念头在他心中交战不已。倏然间,数十年往事涌上心头,想及当年合州城下,与梁文靖携手退敌,击毙蒙古大汗,宴饮欢歌,何等扬眉吐气;而今时穷势迫,竟是生死两难。

  他仰望苍天,禁不住失声痛哭,心中叫道:“淮安啊淮安,你在哪里?大宋国主昏庸,奸臣当道,吕德空负杀敌之心,难酬报国之志,若有你在,哪会有今日之局?淮安啊,你在何处?可听得见吕德的叫唤么?”一时泪如雨下,湿透战袍。

  忽听有人道:“是吕大人么?”吕德急忙拭泪,但见云殊、靳飞远远走来。吕德站起身来,靳飞拱手一礼,说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吕德摇头不语。靳飞沉声道:“大人万不可被元人言语所惑。”云殊道:“正是,元人凶残无道,不可轻信。”

  靳飞摇头道:“此与凶残无干。常言说,‘生死事小,失节事大’。自古忠烈之士,无不名垂青史,投降失节者,皆是受尽唾骂。唐代张公巡死守雎阳,虽城破身死,但千秋之下,还有人祭拜,而又有几个降将,能得后人纪念呢?大人死守至今,于大宋功德无量,进一步,便是流芳百世;但若退一步,日后史书之上,也只得称您为二臣了。所谓为山九仞,不可功亏一篑啊。”
  吕德看他一眼,淡然道:“但筑就这座山,可得用满城百姓的尸骨来筑。”靳飞冷笑道:“但若大人退后一步,便是后方百姓尸积成山了。更何况,古人道‘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大人既然从军为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吕德见他目中精光灼灼,语气渐趋激烈,再见云殊紧攥剑柄,目光四下游离,心头顿时一跳。他也非等闲之辈,要么岂能与大元名将精骑苦战十载而不败落。瞧着二人神色,已然猜到几分。原来靳飞白日里察颜观色,看出吕德心旌动摇,是以故意来探他口风,若他说出半个降字,立时便要与云殊用强,胁持吕德,逼他死守。

  吕德心念数转,猛地站起,踱了几步,大声道:“靳飞兄说得是,吕某心意已决!尽忠报国,玉石俱焚,定与襄阳同存。只是,唉……”靳飞听他说到如此坚决,不由大喜道:“太守有什么为难处么?”

  吕德道:“如今缺衣少粮,攻守用具也将告罄。照此下去,襄阳城迟早被破,若是破了,与降了有何分别呢?我所以愁眉难舒,正是为此。”靳飞与云殊对视一眼,也自蹙眉发愁。但听吕德又道:“我守襄阳数年以来,唯有云公子和靳门主能通过元军封锁,嗯……”说到这儿,略有犹豫之色。

  靳飞慨然道:“此事义不容辞,我也有此念头。但求吕大人发信一封与郢州大将。我与殊儿即可出去,率领宋人水军,再以‘水禽鱼龙阵’运送粮草器械,进援襄阳。”吕德迟疑道:“云公子乃是我得力臂助,若是离开,如断吕某一臂。况且刘整依樊城列下水阵,汉江水道已遭元人把持,再想泅水出城,千难万难。”

  云殊道:“水禽鱼龙阵的变化精微,非我不能驾驭,嗯,不能走水道,便走陆上好了,我们可少带人手,趁夜出城。万请大人苦守月余,以待我练好阵势。”吕德又说些危险之言,靳飞固请出城,吕德这才答应。靳飞因形势危急,当夜便召集人手,与云殊、方澜一道,系绳于腰,垂出城外。

  吕德目视众人身影消失于黑夜之中,吁了口气,突地拜倒在地,涩声道:“云公子,时穷势迫,已是无法挽回,吕某思虑再三,终是狠不下心肠,葬送满城百姓。大宋安危,便交于你了。”虎目含泪,向着众人去处拜了三拜,蓦地站起身来,对发呆的亲兵道:“传我将令,封好府库,毁掉天罡破阵弩。号令三军,明日午时三刻,开门降城!”

  梁萧从帅帐返营,一路上胸口便似堵了什么,窒闷无比。百姓哀号声声在耳,一旦他闭上双眼,城中惨景便历历重现。叫人心惊。梁萧不禁寻思道:“大宋的城池成百上千,难道每攻一城,便有一战。唉,沙场之上,兵对兵,将对将,赌生赌死也就罢了。若然牵连无辜百姓,忒也叫人为难。兵法常说‘不战而屈人之兵’,但真有不战而胜、不伤百姓的战法么?”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焦躁之际,猛然生出一个念头:“我发誓灭宋,难道错了么……”但这念头只如火光一闪,又被掐灭,心道,“妈常说:大丈夫言出必践,不可自毁誓言,我折弓为誓,与阿里海牙折箭一般,皆是毒誓……”

  他心中烦闷,不愿回营与诸军相会,径自打马来到阿雪帐前,只听到帐内传来兰娅的声音,似乎在说一个故事。走进一看,只见阿雪趴在床上,大眼瞪圆,听得津津有味,见梁萧进来,笑道:“哥哥来得正好!兰娅姐姐在讲故事,叫什么一千一夜……”兰娅掩口笑道:“是一千零一夜。”

  阿雪笑道: “对,一千零一夜。”梁萧看她笑语如花,神色欢欣,心头略略一宽,说道:“兰娅,多谢你顾看她。”兰娅笑道:“你尽会假客气。”抚着阿雪的肩,道:“阿雪可爱得很,我很喜欢。”梁萧苦笑道:“可惜太笨,跟你沾染些聪明气儿,也是好的。”阿雪笑道:“是呀,我最爱听姐姐讲故事,姐姐千万陪着阿雪,说上一千零一个晚上。”

  兰娅一笑,笑容却有些勉强,柔声道:“可惜,姐姐只能给你说一个晚上啦。”阿雪一怔,不明其意,梁萧却露出讶色,问道:“兰娅,你要去哪里?”兰娅眉间一黯,叹道:“襄阳炮已成,城破在即,我不想看到三日后城破时的惨状,还是先走的好。”

  梁萧道:“三日后或许会降城也说不定。”兰娅深深看他一眼,淡然道:“你拿得定么?”梁萧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一时如坐针毡,忍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兰娅叹道:“破城必屠,向来是蒙军通例,当年兀烈旭大汗西征之时,攻破了报达城(按:蒙古对巴格达的称呼),屠杀了整整三天,直到城中再无壮年男子。老师每每说起那件事,都是泪下如雨,无比伤心。”她口气虽力持平静,眉眼却已微微泛红。

  梁萧心头一寒,说道:“你老师与蒙古人既有如此仇恨,为何还要设计回回炮,你们又为什么来这里?”

  兰娅叹道:“大元皇帝是天下蒙古人的共主,他对伊儿汗下了旨。老师倘若违背,那么马拉加的智慧之光将会永远熄灭。这次本该老师来的,但他年纪大了,走不了这么远的路程,爸爸和我才代替他来这里。”梁萧一时默然,兰娅凝视着他,正色道:“梁萧,襄阳炮是魔鬼的手臂,木霹雳是地狱的烈火。你已让魔鬼从烈火中复生,若还继续征战,将来即便死去,灵魂也难得安宁。”

  梁萧微觉生气,放声道:“兰娅,你诅咒我吗?”兰娅苦笑道:“你是了不起的聪明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话。老师已然年迈,就像高山顶上的积雪,一阵大风吹过,便会簌簌坠落。梁萧,你放下长枪和弓箭吧,随我去马拉加,你是当今伟大的数家中之最伟大者,定能继承我的老师,成为新的贤明者之王。”

  他两人对答均用回语,阿雪听不明白,只觉两人神色凝重,帐中空气便似凝固了一般,令人喘不过气来。她心儿突突直跳,低头捻着衣角,偷眼望去。只见梁萧额上青筋凸起,脸色阵红阵白,几次欲要开口,但却终究没吐出一个字。阿雪正觉奇怪,忽见兰娅翠眉轻挑,转头笑道:“阿雪,还要听故事吗?”阿雪连连点头。

  兰娅又说了两个极好听的故事。夜色渐沉,阿雪听着听着,竟然困上来,伏在她怀里睡去了。兰娅将她平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此时阿雪已然睡熟,脸上挂着笑意,似乎进入了《一千零一夜》里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兰娅与阿雪虽相交短暂,却已深深喜欢上她的纯真无邪。想到离别在即,心酸难言,低头在阿雪脸上亲了一口,泪水却再也忍不住,点点滴滴落在阿雪的脸上。阿雪咿唔一声,若有所觉,兰娅忙拭了泪,转出帐外。梁萧也钻出帐子,说道:“兰娅,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骑到扎马鲁丁营外,梁萧又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出声,正要掉转马头,忽听兰娅道:“梁萧!”梁萧回头一看,只见兰娅翻身下马,孑立于月华之中,神色凄楚。梁萧道:“有事么?”兰娅幽蓝的眸子闪闪发亮,静静地看着梁萧,缓缓道:“明天早上,我在东边官道上的亭子里等你,希望你变换主意。”梁萧心一沉,兰娅却转过头,飞也似奔入营中。

  梁萧目送她投入浓浓的夜色里,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父亲死时的惨景,一会儿又想到母亲临别时的眼神,一会儿想到花晓霜娇怯怯的身形,一会儿又想到柳莺莺的嫣然笑语。时光流转,月亮慢慢爬上中天,凉风徐来,梁萧悚然而惊,只觉眼角微微潮湿,他跨上战马,回望襄阳,心中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厌倦:“三日后若宋军不降,又当如何呢?但若刘整等人滥杀无辜,说不得,我只有统率钦察军,杀他个落花流水了。”

  他主意已定,略略宽解了些。打马转回百丈山大营,还未近前,便听人声鼎沸,梁萧情知出了大事,飞马入营。一个钦察骑兵看见他,迎上叫道:“将军,宋人闯营。”梁萧道:“人很多吗?”那钦察士兵道:“人不多,但身手厉害。土土哈他们生气得很,追上去啦!”梁萧心头一震,急道:“去了哪里?”钦察士兵手指东南方向。

  梁萧不及多问,拍马便走,追出不足二里,便见地上散着许多人马尸体,有元人,也有宋人,有的身中十数箭,如同刺猬;有人则扼住钦察兵的脖子,腹部却被弯刀戳穿,二人张口突目,僵死一处;还有人长矛刺穿马腹,将钦察兵连人带马穿在一处,钦察兵的长矛却将他钉在地上。双方死状惨烈无比,当是两军在此遭遇,恶战一场。

  梁萧心急如焚,驰马狂奔,忽见前方缓缓行来二百余骑,为首的正是土土哈。王可则怀抱一人,不时伸手抹泪。梁萧望得队伍中没有杨榷,顿时心往下沉。众人见了梁萧,拍马过来,一个个双眼红肿。梁萧瞧向王可怀中那人,人正是杨榷,面色惨灰,显已气绝多时了。

  梁萧只觉眼前一黑,脑子里空白一片,恍惚听得王可哽咽道:“梁大哥,又……又是那个贼子……”其实他便不说,梁萧也已瞧出来了,杨榷中的那一剑,乃是从“大有”位出手,绕过护心镜刺入“膻中穴”,正是“归藏剑”的手笔。

  土土哈将长矛重重一插,厉声道:“若不杀了那个使剑的宋狗,我土土哈誓不还乡。”李庭、囊古歹、王可各各目透寒芒,高叫道:“对,不报此仇,誓不还乡。”梁萧身为大将,不便在人前流露怯弱之态,挥一挥手,转身打马走在前面,但一边驰着马,眼泪却禁不住地流了下来。

  当夜不及准备后事,梁萧帐中灯火亮了一夜,众人围着杨榷尸身枯坐无语。直到次日午时,阿雪赶到,也伤心落泪一场,再见众人粒米未进,便张罗了一些稀粥,众人不忍相拒,各自用了。梁萧这时方想起兰娅昨夜所言,匆忙上马。本以为兰娅已然去了,谁知离长亭尚远,却见扎马鲁丁与兰娅兀自坐在亭中,路上歇了百余兵士,想必是为护送二人。

  梁萧略一犹疑,终究未能上前,下马退到路边,遥见兰娅神色焦虑,起身踱步,忽然间,扎马鲁丁站起身来,对她低声说话,兰娅转过身子,肩头颤抖不已。扎马鲁丁叹了口气,又拍拍她肩,说了几句什么,兰娅呆立一阵,终于伸袖抹眼,翻身上了一匹阿拉伯马,缓缓向北行去,但行了数步,又回头张望。如此反复十余次,直到消失在路端,再也不见了。

  梁萧上马眺望大路,只见尘烟未定,人影却无,一时心中空落落的。他与兰娅相交未久,但志趣相投,谈论算学,浑忘日月。而如今赵山、杨榷先后殒命,怨仇越来越深,终究无法如兰娅所说一般得到解脱。或许过不多久,他梁萧也会战死沙场,永沦幽冥。想到此处,梁萧心灰意冷,怏怏策马回营。

  第三日午时,襄阳城门洞开,吕德素衣白帽,徒步出城。伯颜得报,亲往受降,封吕德为襄樊大都督,随侍左右。

  消息传入宋境,大宋朝野愁云惨雾,哀声一片,时人作诗叹道:“吕将军在守襄阳,襄阳十年铁脊梁。望断援兵无消息,声声骂杀贾平章。”贾平章便是贾似道,说他没援襄阳不免失实,可吕德孤军奋战,死守十余载,宋廷却日益昏庸,将略不明,救兵始终难至,致使襄樊二城最终陷落。贾似道权奸乱国,实为襄樊沦陷之祸首,诗中不怪吕德降城,却怨贾似道祸国,足见世人心中自有公道了。

  襄樊之地,素被称为“天下之腰脊”,一肩挑南,一肩担北,北通河南,西抵巴蜀,南达湖广,东进江淮。自古南北相争,襄樊先受其兵。襄樊失陷,大宋边防被拦腰截断,江汉千里之地,暴露于元军兵锋之下。

  雪融冰消,天时渐暖,至元十一年匆匆来到,依照宋历,是为咸淳十年。年初,忽必烈传旨征讨大宋。不料三月间,史天泽夜巡军营,偶感风寒,竟然一病不起。他年过古稀,气血早衰,挨了两天一夜,便撒手而亡。伯颜率众将祭奠一番,安慰过史氏家人,方才告别。

  梁萧随众出了史府,心中恹恹不乐:“土土哈、李庭嚷着建功立业,但便如史天泽一般,又能如何呢?功名利禄,难道能带入泥土么?”正自寻思,忽听伯颜道: “梁萧。”梁萧抬眼一瞧,却见伯颜虎目含威,正盯着自己,忽道:“你随我来。”抖缰疾行,策马直奔城门,梁萧莫名所以,打马跟着。

  到得城外,只看四野荒芜,寥寥几个农夫,面目愁苦,在田间慢慢行走。襄樊十年大战,城内城外十室九空,万顷良田尽皆沦为战场。

  忽然间,只见一只野兔跳出灌木丛,撒腿狂奔,一只黄狼衔尾追出,猝然前爪按地,凌空扑至野兔头顶。只在此时,突生异响,一支鸣镝掠至,从黄狼颈上没入,透进野兔背脊。

  伯颜吐了口气,正要放下强弓,乍听半空传来清亮雁唳,侧身引弓,但见一队大雁,排成人字,向北方飞去。伯颜张弓良久,却没放箭,凝望雁阵远去,弛弦叹道:“梁萧,你射过大雕么?”梁萧摇头。伯颜长笑道:“怒马骋大漠,惊弓落猛禽,那才真正畅快。可惜,大宋未灭,难以北还!唉,却不知这一仗打到什么时候。”梁萧此时才知,伯颜方才引弓不发,却是生出思乡之意。顿时心口一热,道:“既然如此,不打仗最好。”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寻思道:“若不打仗,怎么报仇?”

  伯颜看他一眼,笑道:“梁萧,我上次下令打你,你还记恨我么?”他见梁萧拧眉不语,心知他尚怀芥蒂,便哈哈笑道:“算我不好吧,但你以下犯上,忒也过了些,当时情形若不打你,便只得砍你脑袋了。二者权衡取其轻,只得委屈你一些。”梁萧也知他说得不错,怒气消了些。伯颜忽地鞭指一座古庙道:“咱们去那里看看!”

  二人到那庙前,只见墙垣颓败,门前立着一方石碑,伯颜翻身下马,摒退左右,手抚碑顶,沉吟不语。梁萧见碑下有石龟驮负,上镌许多文字,斑驳脱落,似乎年代甚久了。

  伯颜忽以汉话道:“梁萧,你知这石碑来历么?”梁萧摇头。伯颜手指前方土庙道:“这是羊太傅庙,用来祭祀晋人羊牯。这羊牯是汉人中的名将,当年司马氏灭亡东吴,一统三国,都出自他的主意。可惜,这人想好消灭东吴的计谋,却没活到平定天下的一天,生前几度上表伐吴,都被皇帝回绝,他壮志难酬,每望南方都是落泪不止,故而这碑又叫‘堕泪碑’。”又看梁萧一眼,正色道:“梁萧,你可知天下为何会有战争?”梁萧一怔,如实道:“我不知道!”

  伯颜道:“说来也简单明白,只要数国并存,便免不得战争。”梁萧奇道:“数国并存?”伯颜含笑道:“想当年,我蒙古诸部纷争,千余年战火不息,直至太祖出世,凭天纵英明,武略神机,经历种种艰难困苦,始将蒙古人合并如一,令其再不厮斗。你也想必知晓,汉人斗得最狠的时候,俱是诸侯割据之时,上有春秋战国,下有三国两晋,唐代之后,朝代兴替更若走马一般,先是五代十国,后有宋辽交锋,再后来宋、金、夏、大理、吐蕃五国攻战,杀戮极惨。现如今,金、夏、大理、吐蕃虽灭,却有宋元争雄,可说四百年纷纭从未平息。”

  梁萧忍不住问道:“这么说,定要天下一统,才无战争么?”伯颜道:“这话说得对!自古以来,有识之士莫不想廓清海内,混一天下,唯有四海如一,方可致以太平。这羊牯堕泪,哭得非是一人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今日大宋仿佛当年东吴,一日不下,南北必然征战不息。既有战事,最先吃亏的,就是两国百姓了。”

  梁萧皱眉道:“为什么非得要打要杀?和和气气岂不更好?”伯颜摆手道:“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见过不吃绵羊的老虎么?我们厉害,可打汉人,汉人强了,不会打我们么?那汉将霍去病不是说过:‘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吗?大汉雄强了,北击匈奴;大唐昌盛了,征服突厥,攻打高丽;大宋太宗,不也打过契丹么?嘿,只怪他不自量力,打不过人家罢了。”

  梁萧沉吟道:“如此说,有国家之分,便有强弱,有强弱之别,便有战争!” 伯颜却不正面答他,话锋一转道:“听说你伙伴死了。”梁萧黯然点头。伯颜叹道:“你为人讲义气,那是很好,不过,一人性命与亿万苍生相较,孰轻孰重呢?” 梁萧一愕。伯颜踱了数步,倏地转过身子,扬声道:“所谓人生苦短,堂堂七尺男儿,当挽强弓,跨烈马,平定天下,千年之后尚有美名流传。若为一个人的生死,成日伤心满怀,唉声叹气,试问百年之后,谁还记得你梁萧呢?”他手指田中农夫道,“与这莽汉村夫,又有何分别?”

  梁萧从来胸无大志,行事只凭意气,未曾想过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听得这番言语,微觉茫然。伯颜眼中神采飞扬,朗声道:“最好的牛皮鼓,轻轻一碰,能发出雷一样的声音;最聪明的人,决不用我说太多道理!你流着成吉思汗的血,你的才干让世人妒忌。”他手臂一挥,冷笑道,“刘整区区降将,又算得了什么?”梁萧到底年少血热,听得这话,脱口道:“大元帅……”嗓子一哽,竟说不下去。

  伯颜摆手笑道:“明白就好,不必说出来。如今史天泽死了,我将他的兵马交与你统率,你敢接手么?”梁萧不假思索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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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十章 襄阳攻防

   梁萧冷笑道:“好,你随我来。”策马便走。兰娅虽觉不妥,但想自己挑衅在先,万无退缩之理,当即打马跟上。

  随梁萧来到一座大帐前,梁萧钻入帐内,兰娅略一迟疑,也随之进入,方才挑开帷幕,便听一个女子用汉话说道:“哥哥,你回来啦!”兰娅天生聪明,通晓多族语言,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脸上布满鞭痕的女孩儿从床上坐起来。

  梁萧支开两个色目女子,拉住她的手,笑道:“阿雪,这两天没来看你,好挂念呢。”话没说完,那个叫阿雪的女子已扑进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梁萧手忙脚乱,道:“怎么啦?怎么啦?”阿雪呜咽道:“白日里听到喊杀声,我担心死啦。”她哭到伤心处,梁萧也忍不住眼眶潮湿,叹道:“傻丫头,别哭了。”觑眼一看,但见兰娅呆立一旁,心头一惊:“只顾着阿雪,倒忘了她在旁边。”阿雪也抬起头,抹了泪,怪道:“哥哥,她是谁啊?”

  梁萧道:“她来和我比试数术。”阿雪露出惊奇之色,瞪着兰娅道:“你要跟哥哥比数术吗?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没人比得上的。”

  兰娅大不服气,冷笑道:“梁萧,你们家的人都会胡吹大气吗?”梁萧忍住气恼,道:“你懂汉人的计数法么?”兰娅冷笑道:“略知一二。”梁萧笑道:“了不起,连一二都知道。”

  他拔出宝剑,嗖嗖嗖在地上刻出三道算题。一道“七曜珠联算”,涉及天文;一道“大禹治水图”,涉及水利;第三题是道“鲁班树下问”,题为鲁班在一棵五围粗、六丈长的大树下发问,问如何砍伐这棵大树,才能做成最庞大的攻城云梯。这一题,涉及机关尺寸(按:相当于现今数学的极限问题)。

  这三题精微奥妙,繁复至极。兰娅看了数行,神色大变,蹲下身子,拣了一颗尖石,在地上画出方圆尖角,写下“12……5 7”等怪异符号,边想边算。但梁萧既知她身为回回星学者,数术造诣该当不凡,是以有意刁难,这三题俱是其难无比。兰娅第一题算了数步,便陷入苦思。

  梁萧看兰娅的计数方式十分古怪,与中土大是不同,但计算步骤简洁,却不似中土那般繁杂,不由微微点头:“这便是回回算法?果然有些门道。”心想若非与她翻脸,此时倒可诚心请教,一时大觉遗憾,叹了口气,自与阿雪说起这几日情形。阿雪听他说到粪泼钦察军,不觉哑然失笑;再听到宋元大战,又顿时紧张起来,死死握住他手;再听说他做了钦察军的首领,心中一时恍兮惚兮,就似做梦一般。

  兰娅埋头苦算了一个时辰,将第一题解了二十多步,再也无以为继,呆呆望着算题发愣。梁萧此时怒气已消,他少年时受尽难题之苦,见兰娅愁苦模样,顿生同情之念,低声问道:“算不出来了?”兰娅咬咬牙,低声道:“你……你专出这种解不出来的鬼题害人么?”

  梁萧笑笑,一手扶着阿雪,一手持剑,嗖嗖嗖一路解下,他知兰娅也非等闲之辈,故而化繁为简,只写紧要之处。顷刻间,解完第一题,又将第二题解出。兰娅看到精妙处,又惊又喜,眉飞眼动,连连点头。梁萧刚要解第三题,兰娅忙道:“别解啦!别解啦!”梁萧奇道:“怎么?你也算出来了吗?”兰娅脸一红道:“现在算不出来,我慢慢想,总会想出来。”

  梁萧听得这话,顿有知己之感,正色道:“好,若是算不出来,我再说给你听。”阿雪笑道:“哥哥这次怎不骂人了?阿雪算不出,可是要挨骂喔!”梁萧白她一眼,道:“我解上几步,人家就明白。你这顽石脑袋,就算我解一百遍,你不明白还是不明白。”阿雪撅嘴道:“阿雪本来就笨嘛!”梁萧瞪眼道:“笨就了不起么?”阿雪依在他肩头,嘻嘻直笑。

  兰娅见他兄妹情深,胸中一暖,叹了口气,道:“梁萧,我要回去啦,要么爸爸会担心的。”梁萧起身道:“我送你回去。”掉头对阿雪道:“乖乖地养伤,明天我还来看你。”阿雪点点头,眼中颇有不舍之意。

  梁萧与兰娅驰出大营,到了扎马鲁丁的营前,兰娅止住马匹,踌躇半晌,忽地鼓足勇气,问道:“梁萧大人,你是中土最伟大的算者吗?”梁萧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不过,比我厉害的,我也没见过。” 兰娅眼神一亮,笑道:“梁萧,你困得住我,却未必困得住我老师。”梁萧淡然道:“纳速拉丁吗?他在哪里?”兰娅道:“他在伊儿汗国的马拉加天文台,那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天文台,藏着数不清的图书,有最好的天文器具。老师每天都在那里,倾听天空中星星的声音。”她说到这儿,眉宇间透出崇敬之色。

  梁萧略一默然,沉声道:“兰娅,你若回伊儿汗国,请告诉纳速拉丁。说我在中土事了,会去马拉加向他讨教,看谁才是最伟大的星学者,谁才是真正的贤明者之王!”

  兰娅听得这话,芳心一震,急声道:“你说话当真?”梁萧微微笑道:“绝无虚言。”

  兰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而笑生双靥,就似一窝水银上荡起微微涟漪,喃喃说道:“真想你现在就去!”梁萧奇道:“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就不怕你的老师被我打败吗?”

  兰娅笑道:“老师不在乎输赢,只欢迎智者的来访。”她幽幽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神往之色,说道:“真想看你与他见面。最超卓的回回智慧与最博大的中土学问相逢,那会激起何种的火花呢?”梁萧掉过头,目视襄阳城璀璨的灯火,神色一黯,长叹道:“现在可不成啊!”

  兰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苦笑,转身策马入营,但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呆望着梁萧。梁萧道:“还有事么?”兰娅娇躯一颤,慌乱道:“没有啦,没有啦!”匆匆飞奔入营,双颊一阵阵发烫,思绪有如乱麻:“兰娅,你怎么啦?你不是将贞操和生命都托付给星星了吗?你怎么啦?”虽这么想,心儿却是时上时下,难以平复。

  次日,梁萧就任钦察军代统率,其后十余日,他一心操练士卒。其间梁萧不断揣摩将帅之法,还向土土哈讨教钦察语,以便统率诸军。

  兰娅自那日之后,每晚来到阿雪帐中,与梁萧研究数术。梁萧痴迷算学,从无藏私之心,兰娅但有所疑,无不应答。兰娅看他推演数术,妙想百出,更是骇服其能,暗叹中土数术之精,已有超越回回数术之势,但转念一想,老师纳速拉丁智慧如海,也未必就弱于此人。

  算术之余,梁萧忍不住向兰娅询问回回数术。终知回回数术源自西极之地一个名叫希腊的地方。千多年以前,那里有许多了不起的数术大家: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学、毕大哥拉司的代数学,秦勒司的天文学,伟大的阿基米德更是集英荟萃,洋洋大观。可是战争连绵不断,阿基米德被大秦人砍了头,希腊也在战火中灭亡了,宝贵的学问被认为是异端邪说,烧的烧,丢的丢,留下来的也不多了。

  这时候,回回人强大起来,他们为真主而战,讨伐大秦,兵锋到达希腊之地,一些散失的学问,由此落到回回学者手里。回回人钻研希腊学问,将其发扬光大,出现了许多伟大的贤哲,当代最伟大的贤哲纳速拉丁,便是回回学问的集大成者。

  兰娅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方才说道:“但这时候,蒙古人却强大起来,我们的阿拔斯王朝被旭烈兀汗灭亡。老师为将学问流传下去,在战乱中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不得不借炼金术和占星术讨好蒙古权贵,求得庇护。可是,旭烈兀大汗虽然尊重老师,为他修建了观星台,却不是让老师研究学问,而是让他用占星术来推断自己的祸福,也不想他制造最巧妙的星象仪,而是要他造出攻城利器,去征讨不服从自己的邦国。”她说到这里,眼眶微微泛红,叹道,“其实别人觉得老师地位尊贵,却不知道,老师的心里很苦。”

  梁萧想起天机宫创立之艰,深感戚然,继而心头又涌起一阵狂喜,要知这六年之间,他穷尽中土数术,已是学无可学,此刻忽然知晓中土之外,尚有如此精深博大的算学,如何不喜。当下向兰娅讨教。兰娅欣然答应,但回回数术自有其独特的计数法,梁萧要学回人最精深的学问,先得自回文学起。他纵是聪明,但学习别族言语,也难一蹴而就,唯有循序渐进。

  这日,兰娅教算之时,用回文在沙盘上写下“金字塔笔算”,又写了一题“尼罗河田亩丈量”,前题是求胡夫金字塔的土石方(按:相当于立体几何),后题是求尼罗河边开垦田亩的大小。这两题都出自希腊人欧几里得司的《几何原本》。兰娅让梁萧译出后解答。

  梁萧若以中土算法解题,原本容易,但通译却十分艰难,兼之要用希腊算法解答,更觉头痛。希腊算法迥异中土。中土算法颇是冗杂,但希腊算法却力求简洁优美,论理缜密。用兰娅的话说:“中土的数术,就像零珠片玉,让人看来眼花缭乱;希腊的数术却是串好的明珠项链,虽然未必如中土的漂亮,但颗颗都能放在最适当的地方。”她说来容易,梁萧却花了十多天工夫,方才把握希腊算学的诀窍。以他聪明绝顶,尚且如此艰难,若是换了他人,只怕艰难更甚了。

  梁萧连估带猜,将“金字塔笔算”算出,吃惊道:“这尖塔庞大无比,却是用来做什么?”兰娅道:“是埃及法老的陵墓。”便将埃及的风土人情一一说了。

  阿雪在旁瞧得气闷,突听兰娅说出这般趣事,好不欢喜。兰娅稍一停顿,她便连声催问道:“还有呢?还有呢?”待得兰娅说完,梁萧想象异域风物,不由叹道:“费千万人之功,修一人之坟。这些埃及法老,与我们中土的秦始皇差不多了!”

  阿雪笑道:“哥哥,等你打完仗,报了仇,我们去埃及好吗?去兰娅姐姐说的金字塔,还有那个立在海边的大灯塔(按:即法洛斯灯塔,古代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曾矗立于埃及亚历山大港,十三世纪被毁)!”

  梁萧笑道:“好是好,可去了钦察,又去埃及,等咱们走到金字塔下,都成老头老太婆啦!”阿雪笑而不语,心道:“若能跟哥哥这样走一辈子,阿雪也没白活了!”

  兰娅瞧着阿雪,忽用回回语道:“梁萧,你妹子真可爱,但她身上的鞭痕怎么回事呢?”她这问题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说出来。梁萧苦笑一下,也以回回语作答,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阿雪听他二人叽里咕噜说话,只当二人研讨算学,也不疑有他。

  兰娅听了,沉吟道:“她是女孩儿家,身上满是伤痕,将来可不好看。”她这话戳中梁萧心底痛处,梁萧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兰娅翠眉微挑,笑了笑,说道: “我这里有个药方,若配好了药涂抹几个月,再难看的伤疤也能去掉。”梁萧惊喜交迸,搓着手道:“兰娅,兰娅,这,这……”想要恳求,却又有些难以开口。兰娅抿嘴一笑,找来纸笔,将药方写出,忽又皱眉道:“这配方是老师以前炼金时得到的,用料十分昂贵,若非富有无比,很难配齐,我去求求阿爸,看能否筹措到足够的钱财。”

  梁萧细看药方,尽是赤金美玉、宝石珍珠、豹胎灵芝等物,不禁哑然,但他生性骄傲,不肯轻易受人恩惠,便道:“得了这帖药方,我已极承你的情了,至于药物,我自己想法配齐便是。”

  兰娅打量他一眼,将信将疑,欲待再劝,忽听帐外马蹄声响,阿术的亲兵钻进来。梁萧丢了沙盘,道:“有战事吗?”亲兵道:“今夜阿里海牙大人突袭浮桥,让你去看。”梁萧颔首起身,兰娅说道:“我也去!”

  三人驰马赶到江边,早有小舟在岸边接引,待弃舟登上战船,领军大将都在船上,隐见伯颜面色凝重,目视前方。此时天上黑云重重,将星月裹在其中,丝毫光亮也难脱出。突然间,远处战船上传来低微的号令声,但听哗哗水响,两百名元军死士抱着大革囊,跳进水里,静静地向着襄樊二城间的浮桥漂去。

  梁萧识得这革囊叫做“浑脱”,也叫“囫囵脱”,是以独特手法,将羊皮整个儿脱下来。这样脱下的羊皮,只有六个孔:羊脖子、四蹄和尾巴;缝好之后,可装酒盛水。这种“浑脱”,蒙古骑兵远征时必然随身携带,平时装水酒,遇上大河激流,便吹胀了捆在一起,结成羊皮筏子泅渡。当年,成吉思汗的大军便是人手两个 “浑脱”,扫南荡北,无可阻挡,灭了无数国家;元皇帝忽必烈征讨大理国时,也是凭借“浑脱”横渡湍急无比的澜沧江,突袭大理。

  这次突袭,每个元军死士身下都有三个“浑脱”,两个充气,中间一个装满火油。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便悄然绕过宋军设下的横江铁索。

  元军战船上,人人屏息。眼见宋军警戒船只也无所觉,革囊离浮桥不及二十丈,许多元军发出低低的欢呼声。便在这时,忽听桥畔铃铛大作。伯颜低喝道:“糟糕!”其他将领无不色变。

  霎时间,元军死士发觉自己陷在一大片鱼网之中,进退不得,网上生了无数倒钩,鱼网两端还挂满铃铛,一旦牵扯,顿时响个不停。

  城上闻讯,两岸火光大起,宋军将士看见元军在鱼网中挣扎,无不大笑,继而乱箭齐发。顷刻间,两百来人死伤惨重。但这次所选的死士极是悍勇,虽到如此不利境地,仍有五十多人冒着矢石,拼命越过鱼网,爬上浮桥,纷纷拔出佩刀,刺破装油的“浑脱”,将火油倾在桥上,然后打燃油纸包里的火折,浮桥上烈火大起。

  忽而襄樊城门大开,百十宋军自两侧冲上浮桥,一拨举枪舞刀,来斗元人,另一拨则提着木桶救火。

  元军也分为三拨,一队元军迎上宋军,举刀相敌,他们身手敏捷剽悍,顷刻间将宋人砍死十人;另一队死士则张开革囊,阻挡弓箭;剩下一队则解下背上大锤,奋力敲打支撑浮桥的木桩,片刻间便敲倒数根,只听轰隆一声,浮桥塌了一段。

  此时江风陡起,桥上火势大张,烧得毕毕剥剥,元军水师欢呼之声更响。刘整趁势进击,襄樊二城也将炮石打下,声声巨响,响彻夜空。

  忽然间,火光之中,一道白影掠众而出,冲到浮桥之上,剑光霍霍,刺倒数名死士。梁萧识得正是云殊,不觉怒从心起。其他将领也认了出来,阿术叫道:“好家伙,又是他!”

  云殊一把剑有若风扫落叶,两个来回,数十名元军死士非死即伤。宋军飞身上前,从江中打水灭火,重新立起木桩,其他损坏之处,也寻木板换过。刘整见此情形,情知今日难以讨好,只得勒兵退却。

  云殊血染衣襟,返回城头,吕德迎上笑道:“多亏云公子神机妙算,料到元人有此一着,设下这个鱼网阵,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哈哈,果真是漂着来,兜着走!”

  云殊拱手道:“太守说笑了。元人这个革囊偷袭的法子无声无息,防不胜防。不过算他们晦气,家师当年曾对我提及此法,且道防御之妙,莫过金钩鱼网阵。云殊不过是听从教诲罢了!”他说到这里,眉间一黯,叹道,“家师学究天人,那‘水禽鱼龙阵’也是得他所传。这六年间,他传授我许多攻战之策。初时云殊不知深意,还嫌耽搁学武,不肯用功。如今才知,他老人家早料得今日之局,是以费尽心血教授于我,以助太守成功。”

  吕德骇然道:“令师谋虑如此深远,真乃高人!但他为何不亲自前来?若能得他襄助,哪有元人猖狂的时候。”云殊苦笑道:“这个么?云殊就不知了。”

  吕德叹了口气,沉吟道:“云公子你屡立大功,吕某想荐你做统制,你意下如何?”云殊摇头道:“家师有言,不得为大宋官吏。云殊不敢违背,做一区区幕僚,也就心满意足了。”吕德听他口气决绝,只得作罢。

  浮桥上火光渐熄,襄樊二城重归静寂。伯颜听着江水哗哗作响,阴沉沉不发一言,良久方道:“谁能毁掉这座浮桥,我有重赏!”

  船上一静,众将面面相觑。忽听梁萧道:“此话当真?”伯颜一愣,回顾他道:“难道你有法子?”梁萧道:“我方才想到一个法子,虽然颇耗人力物力,但却能不损一兵一卒,毁掉浮桥,还让他再也重建不了。”

  伯颜道:“耗费人力不打紧。人累了还能喘气,人死却不能复生了。只要你能办到,凡我力所能及,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梁萧一点头,道:“好,首要么,便是截断汉江,蓄水上流。”众人闻言,无不吃惊。

  史天泽皱眉道:“梁将军是想蓄水冲垮浮桥么?那可难了。一则宋人造桥时,将数丈巨木锤入水底,颇是坚固;二则汉水舒缓,江面宽阔,不易蓄起毁桥的水势。最难的是,如此大河,怎生才能横江截流?”他身为老臣宿将,思虑周详,何况久带水军,深悉水性,这番话说得人人点头。

  梁萧摇头道:“我非要用水冲桥,不过借助其势罢了!”众人一愣,伯颜问道:“如何借势?”梁萧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我先得勘察水势,再行相告!”又对伯颜道,“大元帅,但不知江心石台是谁人修筑?”

  伯颜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梁萧道:“能在湍流中筑起那等石台,当有拦江截流的本事。”伯颜道:“那人尚在大都,不在此地。”

  梁萧微一皱眉,却听兰娅说道:“我略知水利,可来帮你!”梁萧喜道:“得你相助,胜过千军万马了。”兰娅不料他当着众人如此夸赞自己,羞不可抑,面红耳热,低下头去。

  伯颜想了想,道:“此事太过费力。若不成功,怎么办?”梁萧随口道:“砍我脑袋便是。”众人尽是一惊,梁萧此言一出,无疑立下军令状。

  阿术口唇微张,待要说话,伯颜已道:“好。军中无戏言,若不成功,我不会留情。从今往后,军中士卒工匠,随你调动!你要多长时日?”梁萧掐指算道:“两月足够了。”伯颜一怔,朗声道:“好,两月之内,我听你消息。”当下反身,头也不回,径直上岸去了。

  众将纷纷拿眼觑着梁萧,多是幸灾乐祸。他们对伯颜破格擢升此人,早已不满,眼见梁萧好大喜功,揽了如此活计,都是窃喜:“截江断流,两月时光怎生足够?这小子求功心切,活该受死!”阿术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也拂袖而去。

  阿里海牙与梁萧一道上岸,两人默不作声,并肩走了一程。过了半晌,阿里海牙忍不住问道:“梁萧,你究竟有几分把握?”梁萧道:“七八分!”阿里海牙诧道:“我当你把握十足,才敢放此大言!”梁萧笑道:“天下间哪有十全之事。”阿里海牙一呆,点头道:“说得也是。若要我帮忙,只管开口。”梁萧谢过,径自返回钦察营。

  次日,梁萧制成波动仪,与兰娅去汉水边勘测,丈量江宽水深。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后,两人寻到适合筑坝之地。当日返回大营,梁萧沉思一夜,画出水库图稿与各类机械式样,再与兰娅商议定夺。

  他二人一是东土不世出的奇才,一是西域大宗师的弟子;如今东西合璧,齐心合力,确有滋生造化之能。商议了两日,便将堤坝图纸定稿,兰娅召集工匠,按图制作机械,改造舰船。

  梁萧不慌不忙,白日里依然操练兵马,夜晚学习回回数术,然后才听兰娅述说工程情形。兰娅想他立下军令状,心中焦急万分,但梁萧嘱她不得在阿雪前提及军令状之事,她也不便多说,但教授回回数术之时,总是心不在焉,时时算错题目。偏偏梁萧眼贼,一瞧便知,少不得皮里阳秋,揶揄她几句,只弄得兰娅哭笑不得。

  光阴如箭,一过十日。这一日,梁萧在营中操练骑兵,命众军为马球之戏。马球戏本是汉人贵族闲时游戏,最考赛者骑术。蒙古人学会后,作为骑兵练兵之法,做马球一个,球门六个,骑者分队比斗,在马上各持彩杖,打球入门多者为胜。这球戏本是两队对垒,梁萧却有意考较众军阵形,仅设球门四个,将两千多人分为三百七十余队,一队六人,以六花之阵,争打三个马球。

  梁萧站上帅台,发出号令。校场上烟尘陡起,两千多人围着三个绯红马球争夺起来,每六人一队,各据阵势,不敢稍乱。阵势一被冲乱,便算是输。一时间,只见校场上三百多队人马穿梭去来,各自变化阵势,围追堵截,抽射阻挡,捉对儿争抢。其情形便如时人所言:“半空彩杖翻残月,一点绯球迸落星,翠柳小亭喧鼓吹,玉鞭骄马蹙雷霆。”说来潇洒无比,但那毕竟是十数人的游戏,此地却有两千人争夺,马术精绝固不可少,但若不能将六花阵变化出奇,也绝难夺魁,是以拼斗智巧之功,则远胜于比斗骑术之妙了。

  梁萧远远观望。但见三点马球在四个门中进出无端,迅疾非常。若是寻常人,决难记住刹那间进球多少,但梁萧心算之强独步天下,马球来来去去虽然杂乱无序,他也看得清楚,算得明白,不曾漏掉一个。故而这虽是天下无双的练兵之法,但这天下间也只怕唯有梁萧能用。如不然,各队自记得本队进球多少,看球者一旦漏算,定会惹来埋怨,本是好事,却变成恶行了。

  不一会儿,两百余队人马均被冲散认输,退到一旁。尚有一百来队在场中鏖战。梁萧记得分明,土土哈、李庭两队进球最多,几乎不相上下,囊古歹、杨榷、王可三人所在队伍次之。只因这五人追随梁萧已久,于六花阵领悟颇深,故而阵势变化远较钦察军士厉害。又过三刻工夫,场上只剩下十队。梁萧命取走一球,只留两球争抢。

  片刻之间,其他五队各被土土哈五人队伍冲散。此时算来,土土哈一队进球最多,李庭则少进三球。片时间,囊古歹、杨榷、王可三队陆续溃散,场面变成土土哈与李庭二队相决。梁萧再命拿走一个球,场上只留一个马球。

  土土哈一队算上土土哈,便有三名百夫长,骑术精湛。李庭一队虽是寻常军士,但李庭机智善变,指挥得当,阵形变化多端,极难冲溃。一时间,两队各据所长,斗得难分高下,你来我往,将一点马球抽打得如飞箭一般。

  这时候,钦察士卒见两队迟迟不分胜负,好生无聊。练兵之时,梁萧严厉无比,其余时间则任其简慢:钦察军士无聊之余,有的开始下注,赌斗两队输赢,有的则喝水唱歌,拉屎撒尿。场中乱哄哄一片。

  梁萧注目良久,见土土哈虽略胜一筹,李庭也非易与,不觉微微点头,甚感欣慰:“不枉我费了许多苦心,这二人若再多多锤炼,来日必能独当一面,成为大将之才。”想到这里,忽有所觉,侧目看去,只见伯颜、阿术带着亲兵,骑着马,悄然立在远处观看。二人身后跟着一名汉人文官,约摸三旬年纪,黑须及胸,面目清癯,一双眸子注视场上,闪闪发亮。

  梁萧站起身来,马鞭凌空一振,一声脆鸣,响彻全场。李庭与土土哈退到一边;再一振鞭,钦察军纷纷放下手中事情,便是拉屎的也不及揩屁股,提起裤子就翻身上马,齐往帅台前狂奔。梁萧第三鞭振罢,钦察军尽集于台下,各依队列,一丝不乱。

  伯颜等人驰马而入,梁萧上前迎接。伯颜淡淡一笑,道:“好一场马球戏,真是精彩!”他目视众军,道:“方才乱哄哄的,都到齐了吗?”梁萧闻言举目一瞧,咦了一声,诧道:“怎少了两个?”一名百夫长出列道:“歹勿老肚子坏了,薛斯陀陪他去看大夫,方才与我说过。我还不及禀告,你就召兵啦!”梁萧点头道: “你去瞧他有无大碍?我呆会儿就去看望他。”那百夫长领命,匆匆去了。

  伯颜讶然道:“梁萧,你没点兵,怎就知道缺了人?”梁萧正要说话,那汉人文官忽而哈哈笑道:“莫不是‘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月半,除百零五便得知’。”

  梁萧心头微动,拱手笑道:“敢问先生大名?”阿术笑道:“这位是郭守敬郭大人,为朝廷都水少监,是汉人里少有的聪明人。此次他奉旨南来,建造大军水站。”梁萧知道元军多达二十万人,不仅粮草运载艰难,饮水亦然,若是饮用不洁之水,疫病流行,人畜一死便是成千上万,损失不可估量。故而建立水站颇是艰巨,非得精通水利不可。

  阿术扬鞭转身,向钦察军叫道:“你们去吧!”哪知众军纹丝不动,阿术眉头一皱,正欲说话,却见梁萧挥鞭一振,笑道:“散了吧!”众军方才一哄而散,呼喝而去。阿术一愣,猛地给了梁萧一拳,笑骂道:“好你个梁萧,把这群狼崽子教得恁地乖了?连我的话也不听。”梁萧笑道:“他们听我的,我听你的便成!”阿术在他肩头一拍,哈哈大笑。

  伯颜一哂,对郭守敬道:“郭大人,方才那首诗有何含义?”

  郭守敬笑道:“这诗是一道算题口诀。此题名为‘物不知数’,又叫‘孙子算题’,乃是汉人兵圣孙武子所留。算题有云:‘物不知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此物几何?’方才那首诗么?便是解题秘诀,依此解答,最后得知此物为二十三。”

  阿术道:“郭大人,你文绉绉的我也不懂。但孙武子的大名我却是听过的。只不过,这题目和点兵有什么干系?”

  郭守敬看了梁萧一眼,笑道:“梁将军,我班门弄斧啦!”

  梁萧笑道:“哪里话!”

  郭守敬续道:“这题既是孙武遗法,自也暗合兵法。说起来,这本是极巧妙的计数法,只要兵卒按三三、五五、七七的阵势排列,便能反推兵员总数。汉代名将韩信,唐太宗李世民各位也必知晓的,这二人用兵所向无敌,却也俱是此道高手。故而这点兵术又称‘韩信点兵’或是‘秦王暗点兵’,所谓暗点兵,便是无论多少兵马,只须按阵排列,大将默察阵势,瞬息间便知数目。”说到这里,他目视梁萧,喟然道:“道理说来不难,但运用起来,却是难之又难。若非心算出神入化,决难一眼看出。自唐太宗与李靖之后,这点儿兵奇术几乎失传,近代只听说岳飞通晓,但也只是传闻。岳武穆冤死狱中,未有兵法传世,这法子也就再无人用了。不料郭某有生之年,竟在梁将军处,复见孙子妙术!”

  伯颜神色肃然,点了点头,对梁萧道:“你将这法子写个章程,送到我那里,传于全军,让各路大将也都知道。所谓兵贵神速,这点兵之法很是有用。”梁萧应了。郭守敬心道:“恐怕别的大将便是知晓法子,也不能用好。”

  众人一边说话,一边进帐入座。梁萧奉上马奶子酒,伯颜喝了一口,说道:“你早先不是问我谁筑江心石台吗?”梁萧目光一转,望着郭守敬,笑道:“想必就是郭大人了!”

  伯颜叹道:“军中无戏言,你小子胆大包天,当着众将给我立军令状,不要命了吗?天幸郭大人及时赶到了。”梁萧又是一笑,道:“当真凑巧。”

  郭守敬皱眉道:“梁将军只要了两月期限。如今算来,只得一个半月不到了,将军可有准备?”梁萧道:“这我也不十分清楚,都是兰娅在办。”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伯颜皱眉道:“到时可是砍你脑袋,与兰娅可没干系。”梁萧轻轻摇头,正色道:“我信得过兰娅。”

  阿术有些不愉:“她一个女人!也可信么?”梁萧眼望远方,淡淡地道:“她是女人,但也是纳速拉丁的学生。”

  伯颜、阿术听得这话,面色均是一沉。未及斥责,郭守敬已笑道:“如今见了梁将军了!大元帅军务繁忙,请回帐吧!”伯颜听他说话,心中狐疑,只得起身。梁萧送他出帐,忽地低声道:“谢了。”伯颜冷哼一声,也不答话,翻身上马,与阿术出了辕门。

  二人驰出一程,阿术笑道:“你俩倒是同出一门。你口是心非,明里公事公办,暗里却对这师侄照顾得紧。嘿,以修建水站为名,用数十匹快马,昼夜兼程,从大都将郭大人接到军中。这小子么?嘴里不说,心里却也明白得紧。”伯颜蹙眉半晌,叹道:“阿术,这孩子才华盖世,你我都比不上;但他锋芒太露,我怕他遭人嫉恨。”

  阿术冷笑道:“谁要动他,先得过我这关。”伯颜摇头道:“若他两月之限破不了浮桥,谁都救不了他!”阿术笑道:“你放心,我知他脾气。他眼珠子在头顶上没错,但从不吹牛。”伯颜闭口不言,回顾钦察大营,长长叹了口气。

  梁萧命人请兰娅入营,将水库图纸传与郭守敬。郭守敬细看了半晌,忽地吐了口气,慢慢将图纸放下,兰娅慌道:“郭大人,难道不成么?”郭守敬摇头笑道:“哪里,这图尽善尽美,想必就是你的老师纳速拉丁,也未必挑得出毛病。我叹的是,我这趟是白来啦!做不了什么事情。”

  兰娅喜道:“太好啦,我日夜担心,就怕不成。”她瞥了梁萧一眼,嗔道,“他偏沉得住气,只说没事没事,真真急死人啦!”郭守敬含笑道:“梁将军胸有成竹,自然不惧。”

  梁萧摆手笑道:“不惧倒是说谎,但与其担惊受怕,莫如放手一试。兰娅是回回星学者,水利之术在我之上。如今更有郭先生这等水利大家襄助,相信不出一月光景,便能成功了。”郭守敬笑道:“梁大人过谦了,郭某尽力而为便是。”梁萧笑了笑,告辞出门,自行处理军务去了,留下他二人详为磋商。

  

  半月时光匆匆而过。郭守敬与兰娅指挥五千工匠,在汉水沿岸的不同地方建造十艘奇形巨舰,八艘宽阔,下与上平;两艘狭长,上有巨型机械。

  梁萧得知巨舰将要完工,将军务托于阿术,亲至汉水边上,与郭守敬指挥架设龙骨,装设各类机关,然后在十艘巨舰下挖掘巨坑,令巨舰逐步悬空,下方设立长短木桩,而后逐步拆除木桩,令其直落入坑,与地面相平,再将挖出的数千万斤泥土分作三层,推入巨舰的上层船舱之中。

  兰娅则率人沿江竖起木栅栏,于短短三日之内,发动近万士卒,以圆木机关,将土石从两岸山上顺着山势滚落,抵达木栅栏前。郭守敬则傍着栅栏,以这些土石垒筑江堤。

  土石装妥,梁萧率人在巨舰前各掘粗短沟渠一条,斜通入汉江,江水自短渠进入深坑,巨舰顿时漂浮起来。士卒们顺水推舟,八艘宽阔巨舰先后斜驶入江,到达筑坝之地,此处较之他处,甚为狭窄,梁萧早在江面设了八个浮标,以分明地点。

  接近浮标,郭守敬放锚停住巨舰。兰娅则指挥水军,转动机械,舱底活动木板退开,江水灌入,八艘巨舰携着土石,自浮标上方沉入江中,四上四下,高达十余丈,横断江水,构成堤坝根基。另两艘狭长巨舰,置于堤坝两岸,梁萧令挖出笔直沟渠,通入江中,与郭守敬各率一艘长舰,横行入水,一左一右沉于基座之上,彼此相距仅有十丈,甲板高出水面数丈。至此,两舰之间,江水渐趋湍急。

  此时,兰娅率众填塞十条沟渠,补好长堤罅隙。梁萧则与郭守敬分立长舰两端,以二十根巨大铁索,将十丈方圆、灌满大石的木笼吊入两舰之间。顷刻间江水受阻,上流暴涨十余丈,水位越过巨笼,湍急无伦。幸有江堤拦住江水,令其不至溃决。

  城头宋人见元军终日忙碌,只觉不妙,但如何不妙却说不上来。直到大坝合龙,方知元军要截断汉水,一时无不惊疑。吕德道:“元人截流何用?若要淹城么?该是截下流,令江水倒灌襄樊,但襄樊城门离水甚高,汉水江宽水平,淹城难比登天;若放水冲我浮桥么?到得浮桥之处,水势已缓,冲掉桥板或有道理,冲毁桥桩绝无可能。”云殊但觉有理,便道:“为免大水冲走桥板,太守不妨增派人畜,驮负重物,压住浮桥。”吕德大喜,以为此计足以万全。

  梁萧筑坝已成,号令元军,将百根削尖圆木推入水中,每根圆木用牛皮索绑了数块百斤大石,以至于圆木无法浮上江面,唯有在水底浮沉。而后圆木纷纷顺流而下,抵达木笼巨闸,欲出不得,来回冲撞。梁萧令众军绞起木笼,开闸放水。猛然间,百根巨木随着咆哮江水鱼贯而出,而后渐次散开,潜伏在惊涛骇浪之中,直往下游冲去。

  此时宋军拉着牛马,奉命在浮桥上镇守,远望见大水涌来,有心气气元人,纷纷脱了衣衫,迎着江水,只叫痛快。谁知木桥剧震,水下忽然传来声声闷响,似有木柱崩塌。没等众人还过神来,百根支撑浮桥的木桩已倒了一半,浮桥訇然崩塌,宋人纷纷落水。

  城头宋将目瞪口呆。千算万算,没料梁萧辛苦蓄水,竟是要借强劲水势带动圆木,避开渔网阵,自下方摧毁浮桥木桩。还没想到对策,梁萧再度蓄水,放水,第二轮圆木悄然掩至。这一下,浮桥木桩尽被撞毁。只剩了上方桥板,被湍急江水一裹,打着旋儿流往下游。

  十余万元军欢呼不禁,声遏浮云。伯颜与众将站于闸旁,观看至此,难忍心头狂喜,扬声道:“梁萧,你做得很好!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众将目视梁萧,心中又是忐忑,又觉妒忌,生怕他又要加官晋爵,若让这毛头小子跟自家平起平坐,那可是难受万分了。

  梁萧从怀里摸出一张素笺,递与伯颜道:“这方子上的药材,元帅能为我配上半年份么?”众将一听,均觉惊奇。伯颜接过素笺,扫了一眼,甚感纳闷:“此事你私下求我,我随手便能办好,何必当作赏赐?”眉头一皱,又问道,“就这样么?”梁萧道:“就这样了。”伯颜暗暗一叹。转身让亲兵交于医官,火速配制。梁萧想到阿雪便可消除身上疤痕,恢复往日冰肌雪肤,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欢喜。

  伯颜目光如电,扫视诸将,朗声道:“如今浮桥已破,二城断绝。樊城城墙低小,兵力孤弱,只要樊城一破,襄阳便成孤城,不日可下。除梁萧之外,众将各归其位,立时统军进逼樊城。”

  众军听命,纷纷散去。伯颜对扎马鲁丁道:“‘回回炮’做好了吗?”扎马鲁丁道:“已做完两具,两日后便可使用。”伯颜长笑道:“长生天保佑我大元呢!赏你二百两黄金。你率人将炮运至樊城,轰击城墙,给我打他个粉碎。”扎马鲁丁应命,匆匆去了。

  伯颜掉过头,对梁萧笑道:“我猜,宋军没了浮桥,吕德必调水师救援樊城,虽然缓了些,但也不好对付。你有法子吗?”梁萧沉吟道:“若要舰船运转,就得撤去鱼网,否则船可划不动。”伯颜会意道:“好,我派三千人,轮番砍削树木,若还不够,再与你五千人畜。记住了,务必断绝两城互援。” 梁萧答应。

  不多时,号炮声响,诸军开始逼近樊城。伯颜下了堤坝,飞身上马,亲临指挥。

  十余日后,范文虎率步骑十万逼近百丈山,他素来胆小怯战,本就无意进援,来此也是做个样子,以便给朝廷一个交代。当下就于五十里外扎营观望。没料梁萧早已探得消息,径率钦察军乘夜奔袭。范文虎此时营盘未定,一冲即溃。钦察军人马纵横,将十万宋军杀得血流成河。范文虎约束败兵,仓皇退往郢城。

  梁萧度其形势,决意乘胜追击,命土土哈率五百人回守百丈山,自率千余钦察精骑,人携从马两匹,负箭五十袋,三日两夜,不离鞍,不解甲,翻山越岭,反复掩杀。宋人只觉钦察人神出鬼没,捉摸不定,十万人被千余骑兵屡冲屡溃,几乎全军覆没,范文虎着农夫衣衫,藏匿于山中,方才逃过一命,宋人逃返郢州者,百不足一。郢州守军见其惨状,无不胆寒。

  梁萧率军追至郢城脚下,宋军上下闭门弯弓,严阵以待。梁萧见状,示以疲惫,掉马回师。宋将张世杰观其阵势,但觉有机可乘,开城掩杀,但惧其骁勇,特派出四千精骑,两千自后追赶,两千包插两翼。

  梁萧见势向北窜逃,宋军紧追不舍,钦察军几度反身欲战,皆是寡不敌众,渐有溃乱之象。直到远离郢城的平坦之地,宋军终于赶上,一击之下,钦察军分成四队,四散奔逃。
宋人分军追杀,阵势顿散。此时间,梁萧忽地反身吹起号角,钦察将士于狂奔之际纷纷换过从马,忽从四面反击,六花阵转动,箭矢有若斜风吹雨一般,刹那之间,四千宋骑被冲得一塌糊涂,人马尸首满山遍野都是。

  张世杰在城头遥遥见得,惊骇不已,急率大军出援。谁料钦察军全然不知疲惫,梁萧长鞭一指,回师便冲援军,狂奔之际,随着梁萧号令,钦察军六个小六花阵结一个中六花阵,六个中六花阵结一个大六花阵,六个大六花阵聚成一个六花巨阵,六花巨阵则结成“青锋之象”,如一把锋利绝伦的长剑,直透宋人中军,势若摧枯拉朽,出入于无人之境。宋人全军溃散,张世杰只率得三千残部逃回郢州。

  梁萧挥鞭收兵,但见五十袋箭将尽,钦察军人马貌似雄强,实已疲敝不堪,难以再战,当下回归百丈山大营。张世杰虽是当世名将,但方才两阵吃亏太甚,眼睁睁看他人困马乏,缓缓离去,竟也不敢再派一兵一卒。

  经此一战,宋军丧师五万,“黄毛鬼”之威震慑大宋。江汉一带,能止小儿夜啼。

  宋将夏贵得知范文虎的步骑军遭遇如此惨败,一日数惊,看到张弘范水师来攻,未发一箭,便掉转船头,逃回郢城,再一看范文虎惨状,心中大是庆幸。

  半月后,元军终于突入樊城。至此,宋元两国相持六年之后,樊城陷落,襄阳城彻底沦为孤城。

  同月,元廷下旨,以梁萧战功卓著,领钦察军总管。伯颜将新征的四千蒙古精骑并入钦察军,钦察军增至七千,兵力之强,一时无两。

  伯颜休整一月,重又进逼襄阳。他命刘整率元军水师溯流而上,依樊城列阵,逼近襄阳水门,命阿术围南,阿里海牙围西,自率大军围北,将个襄阳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伯颜深知襄阳城池坚厚,兵精粮足,便有回回炮,也不易攻克。与众将商议之后,欲不战而屈人之兵,围而不攻,派刘整招降吕德。

  刘整本为宋军降将,与吕德乃是故旧。谁知他单骑到了城下,方才喊话,城头便乱箭射下,刘整肩上中箭,狼狈逃回。元军将领无不大怒,刘整更是赌咒发誓,破城之后,定要屠尽襄阳。

  伯颜见不能招降,发军十万,四面进逼襄阳。他亲率大军于北面架起回回炮,命梁萧率钦察军守卫炮台,以防宋军凭精骑攻取,然后自率两万兵马,以巨型云梯列阵于后,拟城头宋军中炮溃乱登城。

  伯颜发出号令,扎马鲁丁启动回回炮。襄阳城高大坚厚,远胜樊城,扎马鲁丁连发三炮,都只击中城墙,但力道雄浑,整个襄阳城都为之撼动。扎马鲁丁见状,将回回炮拆解,前移百步,以较小石块打出,终于一炮打到城上,砸死两名宋军。宋人好生惊惶,齐齐喊叫。回回炮又发十炮,皆打上城楼,宋军死伤甚众,顿时溃乱。伯颜大喜,重赏扎马鲁丁,而后指挥步军,以千头牯牛拖拽二十架巨大云梯,上载一千弩手,越过回回炮,逼近襄阳。

  便在此时,襄阳城墙两端,忽地升起两个奇形怪状的物事,高约十丈,宽二十来丈,时起时伏,形如一对比翼齐飞的苍鹰,俯瞰城下。

  扎马鲁丁正命人绞动回回炮,乍见城头出现如此怪物,一怔之间,那对怪物已然齐齐轰响,只见两枚百斤巨矢,一左一右,直奔回回炮而来。绞索力士见状,无不惊呼溃逃。梁萧急令钦察军闪避,方才发令,便听巨响轰鸣,泥土飞溅。待得烟尘落定,两门“回回炮”已被击成粉碎。扎马鲁丁被碎石击伤,头破血流,昏倒在地。

  伯颜终于明白过来,这对怪物乃是两张前所未见的巨大床弩,震惊之余,发出收兵之号,却已迟了。云殊指挥宋军填弩再发,这次用上了火矢,一次十发,一发十斤,嗖嗖嗖轮番发射。顷刻间,只见二十架云梯相继粉碎燃烧,弓弩手带着浑身烈焰,惨叫跌落,非死即伤。近千头牯牛遇火而惊,不听约束,拖着云梯残骸,反冲元军阵势。元军虽是精兵强将,也难以抵挡,阵脚大乱。云殊趁机发令,那两门巨弩八方转动,将元朝大军击得死伤枕藉,人人只顾狂奔逃命。

  梁萧急率钦察军前突,以强弓射杀冲阵牛群,以图稳住阵势。云殊看得真切,命人将床弩升高,瞄准钦察军。只听数声弩响,十余名钦察军人仰马翻,血肉模糊。宋军屡败于这支无敌铁骑,恨之入骨,见其吃亏,狂喜无比,齐声叫道:“天罡——破阵!天罡——破阵!”声若雷霆,响彻碧空。

  喊叫声中,云殊又发数矢,专打钦察军。钦察骑兵虽然马快,但裹在败军之中,难以机动闪避,顿时伤亡惨重。梁萧眼看大势已去,急令收兵,谁料呼啸声起,一发巨矢来势若电,直奔他面门。梁萧身手奇快,于间不容发之际,弃马滚落,马匹却惨嘶一声,被那石箭截成两段,将梁萧压在身下,此时数头疯牛口吐白沫,狂冲而至,转眼便要将梁萧踩在蹄下。

  土土哈见状,连珠箭出,射死当先的四头牯牛。梁萧得了暇,钻出死马之下,额角却被矢尖划破,鲜血长流,双眼迷糊一片,蒙眬中只见牛角晃动,一头疯牛猛冲过来,当下闪身一掌,内劲透入牛头,那头牯牛哀嚎倒地。此时囊古歹牵马赶至,梁萧翻身上马,连声呼喊,约束钦察军后撤。

  吕德见钦察骑兵溃败,欣喜欲狂,亲率大军突出城外,五千精骑居中,两千弩手在右,靳飞、方澜率南方豪杰挟刀盾在左,三翼人马跟在元人败军之后,拼命追杀。一时间,元人血流遍野,溃势一发不可收拾。伯颜连杀数名逃卒,依然挡不住败北之势。

  宋军一气追出两千步,城头矢石方才无法打到。但元军死伤无数,已不成军,只想如何逃过矢石,故而斗志全无,任凭宋军砍杀。襄阳城头十万军民齐声发喊,以助军威。伯颜自统军以来,从未遭逢如此大败,惊怒之余,竟不知如何应付。阿里海牙从西面救援,史天泽也统率水军,向陆上发炮,皆被城头巨弩打得溃不成军,宋军存心为樊城守军报仇,以倾城之兵自三门杀出,仗着城头神弩,人人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此时间,梁萧奔出两千步之外,见无矢石打到,勒马转身,放声清啸。这一啸宛若一阵长风吹过战场,虽在喊杀声中,也是清清楚楚。钦察军纪律森严,听得叫声,立时不再溃逃,转动马匹结阵。虽然未必就是六人,但六花阵也并非非六人不可,便是三五人数,也自有相应变化。此时仿佛当日马球乱战,众军于极混乱之间,既要稳住阵势,不被冲散,又要进击对手。

  梁萧的练兵妙法此时大显奇能,只挤一桶羊奶工夫,幸存的钦察军分六部集结,由梁萧、土土哈、囊古歹、李庭、王可、杨榷各自率领。宋军从城头看去,就仿佛六朵大花,在战场上绽放开来。

  吕德急令众军死命拦截,不让六阵合一。梁萧再发长啸,六阵转动,成“回雪之形”,阵势飘忽不定,聚散无方,来回冲击宋军阵势,顷刻间便冲透阻隔,结成一军。

  吕德见其人数只剩两千,转命大军围歼。梁萧长鞭凌空数振,诸军会意,各自演化,转眼阵成十字,变成“南斗之形”,故意让宋军围住,待其合围之时,钦察大军倏忽化作“旋风之形”,以梁萧为轴,挥矛张弓,如旋风般在重围中狂飚起来,近万宋军瞬息溃乱。吕德见势不妙,急命退军,宋军四散,尽往来路奔逃。

  梁萧对那两张床弩十分忌惮,不敢追击,长鞭再挥,钦察军阵势又变,变做“长虹之阵”,阵成弧形,弧顶在前,两翼居后,不疾不徐逐出二百多步,倏尔矢石飞至,落在阵前。梁萧勒马扬鞭,众军齐齐驻足,异常整齐。

  梁萧忖度巨矢再难打至,驻马眺望,只见前方城下,元军人马尸横遍野,旌旗四处散落,云梯残骸青烟缕缕,仍在燃烧不绝。还有许多士卒肢残臂断,躺在地上,发出凄厉呻吟。

  梁萧见此惨状,心如刀割,当即亲率三百精锐,以快马驰出,强行冲透宋军阵势,突到城下,将幸存伤者援上马背。云殊暗叫一声“来得好”,令旗一挥,发出矢石,但梁萧此次已有防备,凭着骑术精绝,阵势神妙,人马聚聚散散,变化莫测,云殊发矢数十,竟未中一人,反倒误伤了好些宋军,只得无奈停住。

  直到此时,元军阵势始才当真稳住。伯颜不敢再战,收束败兵,缓缓向北撤入大营。宋人军威大振,欢呼声便如山呼海啸一般。吕德更是眉开眼笑,命人连夜潜出城外,通报宋廷,坚定朝野援救襄阳之心,当夜则摆下酒宴,犒劳诸军。

  却说那两张无敌巨弩,乃是“穷儒”公羊羽参照古今弩炮,设计而出,不类寻常弩炮。此弩不但势大力强,举世无双,还能凭借机栝急速升降,八方转动,瞄射精准异常,遍及远近八方;而且填装炮石也很便捷,一发打出,第二发立时装上。因其一发至多三十六矢,暗合三十六天罡之数,故名“天罡破阵弩”,实是当世守城的不二利器。

  当日云殊入城之后,便画出图样,请吕德派遣工匠建造。虽是早已起造,但因构造繁复,装设费力,吕德心中存疑,不大重视,故而始终拖着未能完工。直到“回回炮”攻破樊城,吕德无奈之下,方才抱着一试之心,加派人手,协助云殊昼夜赶工,终在十日前造成两张,装在城头。临交战时,吕德故意引而不发,借苦肉计将元军引到城下,再将“天罡破阵弩”升起,先碎“回回炮”,再攻元军战阵,果真是弩如其名,一发破阵,若非钦察军力挽狂澜,元人损失,只怕还要惨重。

  元军惨败回营。伯颜火速召集大将,商议对策。扎马鲁丁带着伤,与兰娅一同来向伯颜请罪。伯颜摇头道: “这不怪你,全怪我冒失轻进,方有今日之败。”反而赏了扎马鲁丁百两黄金,命他下去养伤歇息,却让兰娅留下,问道:“回回炮能打得更远么?”兰娅道:“老师设计器具,一旦想得妥当,无法改进。我和父亲的本事,难以让它再远。况且我们从下往上发炮,那床弩却是自上下击,本就占了很大的便宜。”

  史天泽被这番话勾起往事,叹道:“当年蒙哥大汗攻合州,也是被宋军强弩打伤,不治驾崩。但那张‘破山弩’也远没今日这弩厉害。这两张弩只需在城头放着,任是谁人,也难抢进了。”刘整也道:“宋军弩机自来犀利。当年宋太祖破南唐时,曾以强弩贯穿象腹,击破南唐象阵;宋辽澶渊之战时,寇准指挥宋军,以千步强弩将契丹名将萧天佐击杀于军阵之中,迫使辽人退兵。但无论如何,都没这张怪弩可怖,要破此弩,非得有更强的石炮不可。”

  众将心有余悸,你一言,我一语,闲话说了许多,主意却拿不出一个。眼看伯颜浓眉紧锁,面色越见阴沉,郭守敬沉吟良久,忽地起身道:“大元帅,为何不见梁萧将军?”伯颜道:“钦察军首当其冲,伤亡惨重,梁萧也受了伤,我让他回营休整去了。”郭守敬道:“梁将军长于巧思,不妨召他来问,或有法子。”伯颜想起梁萧攻破浮桥之事,点了点头,命人传召。

  梁萧入帐,听众人说了,思索片刻,道:“今日我就近看过,回回炮所以强大,在于炮身架设合理,齿轮铁链转动省力。兰娅给我的回回书中,有希腊数家阿吉米德传下来的杠杆术和齿轮术。阿吉米德曾道,只要巧妙运用支撑之地,杠杆越长,力量越大;至于齿轮、偏心轮、连杆、转轴互动之妙,阿氏也有精妙论述。我看只须加长炮身,增以连杆齿轮,定能让石炮打得更远。”

  兰娅恍然道:“我只想回回炮是打仗的,却从没想过竟来自阿吉米德的学问。但若增加齿轮,就需得改造大炮式样了!”伯颜听有了法子,内心喜不自禁,面上却兀自阴沉,命梁萧于两月之内造出石炮,兰娅、郭守敬、扎马鲁丁共为辅佐。

  当夜扎马鲁丁将“回回炮”图纸奉上。四人磋商两日,重画图纸,命名为“襄阳炮”,让工匠制造。

  石炮造毕,梁萧在百丈山试炮,投射百斤石块,比前炮远了二百步,但仍不及“天罡破阵弩”。众人商量之后,重造更大之炮。此番造好,需得一百多人方能绞动八个曲柄,不想才一绞动,精铁铸就的铁链便无法承受,纷纷断裂。众人一时愕然,郭守敬苦笑道:“人力有时而穷,物力亦然。”扎马鲁丁很是丧气,道:“老师造那么大,就只能那么大,想大也大不了。”众人想到限期,均是发愁。

  梁萧默不作声,在地上计算一阵,忽道:“若在襄阳城前筑台,可从台上发炮,只须高台有襄阳城一半高,就能打到一千六百步。”兰娅道:“石炮重数十万斤,若是太高,怎么弄上去?就算你聪明,借机关弄上去,也还在那张弩的射程之内,台没筑起,就被打垮啦!”

  梁萧不作声,放了十斤左右石头到炮上发射,竟打到了一千八百多步。扎马鲁丁皱眉道:“石块太小,砸不了人。”梁萧心头一动,忽道:“若不是石块呢?”扎马鲁丁诧道:“不用石块用什么?”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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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九章 汉水惊涛

  阿术本已上马出发,忽见梁萧率众突围,收束败军,心中惊喜万分,他深信梁萧之能,当下翻身落马,重返帅台。此时间宋军战船前后相属,已然逆流而上。元军大将张弘范率艨艟斗舰,奋力阻截;水师统帅刘整则于两岸列阵,发动炮弩,攻击宋军两翼。一时间汉水之上炮声雷动,火矢如蝗,较之陆上争锋,别有一番景象。

  宋军舰船约有千艘,也非巨舰坚船,倒有许多小船轻舟,分明是从打渔船只改来;大船则吃水颇深,装满辎重。乍眼瞧来,这支船队丝毫不类水师,照理说一击便溃,但其所列水阵却很奇特,先似张翅凫鸭,又变摇尾鲤鱼,时而成方,时而像圆,进退攻拒之间变化多端。张弘范几度麾军进击,宋人总是任他前锋突入,然后两翼一合,将十余条战船裹入阵内,后续船只却被阻隔在外;而后宋人轻舟快船举火开弓,在阵内一通剿杀,将陷阵战船顷刻瓦解。一时间,这支宋人水师仿佛庞然巨鲸,不断张口摇舌,蚕食元人水师,逼近十条拦江铁索。

  便在此时,宋人阵中一名白衣男子令旗忽举,只见一魁伟壮汉向左,一白发老者向右,各率数十杂衣汉子,手持巨斧,乘轻舟突出水阵,彼此掩护,冒着元人矢石,钻到铁索之下,挥起斧头猛力砍斫。但听金铁交鸣,火花乱溅。眨眼工夫,十条铁索尽皆断裂,汉水之上再无阻隔,宋军水师齐声欢呼,全速冲上,襄樊水师也趁势顺流而下,里应外合夹击元军。

  阿术见势不妙,急命张弘范回军上流,抵挡襄樊水师。又令中流炮台发射大炮强弩,欲要先破宋军水阵。

  这江心炮台与横江铁索同是元军去年所建。伯颜占据襄樊以南后,为阻隔宋人水上救援,命元军于岘山上拖拽数十万斤巨石,沉于汉水江心,筑起一丈高台,上置九张弩机,八门巨炮。又在台前沉巨石七块,列巨索十条,形成庞然水阵,便是宋军凭借巨舰鲸船,不惧炮石,也难冲到台前。伯颜如此安排,可说万无一失。宋军水师之强,本在元军之上,但自去年开始,屡屡被这阵势所阻,难以进援襄樊。

  台上驻守元军得到阿术号令,立时扳动弩炮。一时巨矢与大石齐飞,宋军前锋舰船无不粉碎,元军见状,欢呼声震天动地。

  梁萧整顿败兵,令其扼守要津,以防城内宋军出援。忽听江上喊声震天,不知发生何事,他料得吕德经此一战,决不敢再度出击,便吩咐百夫长各领本军,自己却与杨榷驰马前往帅台,向阿术禀告战况,顺道观看水军战况。

  梁萧赶到之时,正遇江心炮台发威,宋军战船所向披靡。梁萧上台见过阿术,阿术听得战报,微一苦笑,拍拍他肩,颔首道:“我知道啦,多亏有你……”但此时战况激烈,不容他多说,忽见宋军前部凹陷回去,水师阵势变化成一字,好似水蛇游动,蛇口大张,时开时合,变化无端。不仅两岸元军炮石难以轰至,前方炮台也不易打到。梁萧细细一观,讶然道:“水禽鱼龙阵。”阿术一愣,对他道:“你认得这阵势?”

  梁萧颔首道:“此阵义理合于五行,阵形则依照水鸟蛇鱼模样,前锋变化尤其奥妙,便似鱼口蛇吻,水禽嘴喙,逐部吞噬对方兵马,再以阵腹设精兵歼灭。向日我在《五行诠兵》中见过此阵变化,可没有真见人用过。记得书中有注:‘此阵变化舒缓,不利陆战飙行,适于逆水鏖兵’。”这番话包容中土先哲大智大慧,阿术不通数术,自难全然明白,但听梁萧所说的阵形变化与眼前相较丝毫不差,不觉喜道:“如此可有破它之法?”

  梁萧观看元军阵势,摇头道:“此阵前锋变化莫测,不可正面与它争斗,唯有迂回敌后,方有破阵之机。但如今水师退至上游,难以顺流迂回。不过幸有江心石台,足可抵挡。”话音未落,忽见二十艘快船飞出宋军水阵,瞬息散成扇形,飞快冲往石台,似欲要强行登台,元军岂容他们得逞,炮石乱飞,瞬间击沉两艘。

  片刻工夫,二十艘快船毁了大半,梁萧忽觉不对,皱眉道:“好家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么?”阿术不明这话典故,闻言讶道:“什么意思。”梁萧指着快船之后,道:“你看那里!”

  阿术定睛细看,只见一艘艨艟大船,上带一张投石机,悄然蹑在快船之后,趁着快船吸引元人目光,向石台飞快进逼。艨艟之上,一人身着白衣,手持竹篙从舱后抢了出来,正是方才挥军变阵的白衣男子。此人身法若电,蓦地腾起五尺来高,跃向弩机,落足瞬间,五名宋军同时扳动机栝,白衣人顿如离弦之箭射向江心石台。就当此时,梁萧猛地认清他的面容,怒叫道:“是他!”敢情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云殊。

  云殊借弩炮之力,掠空而出。元军不料他使出此招,惊奇万分,顿时齐齐发喊。元军战船守在台旁,众军引弓待发,本是防备宋人快船登台,此时见状,乱箭如雨,激射云殊。

  云殊身在空中,舞动竹篙,结成一张三丈方圆的大盾,密密层层,将箭矢荡落江中。但弩炮之力终究太弱,云殊虽用上自身纵跃之力,仍难及远,被这箭矢一扰,势子倏缓,离江心石台尚有五丈来远,便无以为继,落向江心。要知此处水流被巨石一阻,变得湍急无匹,人一落水,立时会被卷往下游。宋军眼见功败垂成,无不失声惊叫,元军则欢呼四起,声震大江。

  就在落水刹那,云殊手中竹篙忽地平平伸出,加上手臂之长,不长不短,前端正好顶在石台边缘。瞬息间,云殊内劲迸发,波的一声,竹篙受力弯转;云殊借篙身弹力,倏地一个筋斗,再度翻身跃起,凌空一晃,已到石台上方,人未落地,嗖嗖两篙,便搠翻两名元军。台上除了发炮军士,尚有两个十人队守卫,见状纷纷抡刀舞矛,来斗云殊。

  云殊大喝一声,挥篙迎上,势若虎入羊群,虽是一支竹子,到了他手却无异长枪大戟,直杀得一身白衣尽成血红。不到一盏茶工夫,石台元军死了大半。宋军再无炮石威胁,以“水蛇阵”溯流而上。

  张弘范见状,急催舰船来抢炮台,箭矢纷纷向台上攒射。不料台上巨矢大石成堆,本是用来发射弩炮,这时却成云殊壁障。云殊躲入其后,一旦有人登台,便冲出杀戮。如此反复数次,宋军水师已进到石台之前,襄阳水师也挥军纵击,元军腹背受敌,顿时陷入苦战。

  阿术没料到宋人中竟有如此人物,心中惊诧。到此之时,石台陷落,除拼死拦截,已全无它法。他令旗挥处,金鼓雷鸣,以助水师军威。这时间,忽听杨榷惊叫道:“梁大哥!”阿术微微一怔,顺着杨榷目光看去,但见梁萧跨着战马,沿江疾驰,阿术诧道:“他要做什么?”杨榷道:“那个白衣人是我们仇人,他设计截杀粮队,害死我们兄弟!”

  阿术皱眉道:“原来如此。”说话之间,梁萧打马驰出百丈之遥,忽地一个转身,策马直上江岸高坡。众人正不知其意,却见他蓦地勒马,旋身从坡上俯冲而下,到了江边,纵缰挥鞭,座下钦察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后足猛地一撑,腾空跃起,掠过江岸元军头顶,飞落汉江。

  要知自古名马不出“大宛”、“月食”。而这两国都在钦察一带。《史记正义》有云:“外国称天下有三众,中国为人众,大秦为宝众,月食为马众。”故而汗血马、胭脂马等绝世名驹无不出自钦察。梁萧这马虽不说万里挑一,也是千中之选,神骏非凡,何况借了俯冲之势,霎时间便越过十丈江水,落在一艘元军战船上,那船被这猛力一顶,几乎翻转,船上水军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梁萧马不停蹄,倏又纵缰跃上别艘战船。一时之间,他以宋元战船为落足之地,策马飞纵,如履平地,片刻间逼近江心石台。宋元水师见状,惊喜各异,发声齐喊。

  云殊正与元军激斗,竹篙挥处,将两名元军穿颈刺成一串,忽听得呼声震响,掉头一望,眼前一黑,一匹战马腾空压来;云殊急急扭身,一篙洞穿马腹,那战马悲鸣一声,落似流星。

  梁萧用手在马背一撑,离鞍而起,手提长枪,向云殊凌空扑到,云殊挥篙疾刺,梁萧翻身让过,手中花枪抖出,霎时间挽出几个枪花,挑开竹篙,扑地刺向云殊。

  云殊见来人枪法殊妙,心头一凛,定睛细看,不由惊怒交迸,大喝道:“好恶贼!是你?”横篙挡住一枪,随即还以颜色。二人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一时各逞本事,在石台上激斗起来。

  张弘范见云殊遇上对手,也不顾梁萧死活,急令元军放箭,夺回石台。台上二人只得回身闪避。阿术急传号令,令张弘范不得放箭。张弘范心头诧异,只得奉命。那二人看箭矢一停,又扑上拼斗,但见篙影重重,枪花乱舞,进退之际,迅若疾电,宋元两军看得眼花缭乱,纷纷发喊,各为己方助威。

  斗了二三十合,云殊竹篙长大,石台狭小,施展不易;梁萧花枪灵动,招数上虽占上风,但他内伤未愈,劲力大打折扣,一时间二人势成僵持,难分高下。

  云殊抢占江心石台之后,靳飞代他指挥诸军,但“水禽鱼龙阵”唯有云殊深明其变。幸得已演练妥当,靳飞依葫芦画瓢,也能勉力应付,但被元军顺流冲突几次,阵脚有些乱了。方澜忙乘轻舟冲近石台,远远叫道:“殊儿快回来,你师兄顶不住啦。”

  云殊闻言一惊,疾刺数篙,逼退梁萧,倏忽抓住竹篙一端,腾空而起,将篙着地一撑,竹篙向下弯转,嗡的一声,云殊借竹篙弹力,飞出十丈之遥,落在方澜船上。梁萧没有此等用具,无法弹射,眼睁睁看着云殊乘船转入宋军阵中,念头一转,反身要用炮弩对付,哪知云殊早用内劲将弩炮机纽一一震毁,仓促之间无法修复。

  云殊返回本军,擂鼓变阵。宋军船队前锋分作两股,变成“双头鳌阵”,绕过江心石台,向上进逼。梁萧几度想要冲上宋军船只,但方澜早有防备,命人以弓弩攒射。梁萧冲突数次,皆是难以靠近,但觉内腑隐隐作痛,口中发甜,情知内伤发作,只得蜷回矢石堆后,阵阵喘息。

  宋人鼓噪声如雷霆震响,绕过石台,两军合一,变为“犀象阵”,前锋锐利,两翼坚实。其变化精微之处,犹若白犀渡水,不留痕迹,堪称“水禽鱼龙阵”最凌厉的变化。元军被此阵势一冲,顿时溃乱,宋军逆冲上二里水路,与襄樊水军会师一处,二军合一,声势倍增。

  吕德在城头看见,大喜过望,发出号令,乘胜进击,要将这支元军水师一举歼灭,彻底破解南面之围。霎时间,只听鼓声大起,宋人反客为主,从上流冲击而下,元军抵挡不住,顿向下游败退。

  阿术见势危急,命刘整从两岸发炮轰击,但收效甚微,当即让人飞报伯颜。伯颜闻讯,自与阿里海牙率军从陆上两面攻襄阳,又传令史天泽,率上游水军顺流邀击宋军,以此牵制襄樊水师,逼其回援。

  吕德见状,令宋军谨守陆上城池,并沿向水城墙架起弩炮,两面轰击史天泽的水师,并在两城之间的浮桥上列阵,以弩炮攻敌。此战中,宋军用上元军闻风丧胆的 “飞火枪”与“震天雷”。“飞火枪”于火枪中装药点火,远射十余丈,能贯穿精铁铠甲;“震天雷”则以铁罐装满火药,点火抛出。半亩之内人畜尽为齑粉。只听爆炸声声,响彻江上,几十万宋元水陆大军舍生忘死,在襄樊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

  史天泽的水军被宋人三面阻击,舰船被震天雷击中,顷刻粉碎。史天泽迫不得已,回军上游。襄樊水军再无后顾之忧,顺流急攻,张弘范所部一败涂地,四面溃散。

  眼看元军败局已定,忽听江心炮台发一声响,一枚巨矢飞落宋军水阵,击沉一艘舰船。元军精神陡振,掉头看来,却见梁萧奋起气力,挽住一张弩机,又发出一枚巨矢,打穿一艘宋船。

  原来,梁萧趁双方大战之机,审视炮弩损毁情形。云殊虽摧毁枢纽,却不及损伤其他。梁萧对机械极具心得,当下拾起刀剑砍削钉铆,修好一门弩炮,重新填矢发炮。张弘范见状,急遣数十名元军乘船直抵台上,协助梁萧。

  云殊见状故伎重施,变动阵法,想要抢上石台。梁萧故作不知,放他近前,然后发动弩炮,将舰船击得粉碎,云殊等人纷纷落水。梁萧再命发炮,云殊匆忙钻入水中,却被一发炮石砸中背脊,顿时口吐鲜血。方澜急率数只舰船拼死抢上,将他救起。云殊伤得不轻,只好返回阵中,梁萧见他死里逃生,连叫可惜。

  此时,张弘范重新收束败军,卷土重来。宋元水军横江大战斗得甚是激烈。梁萧修好所有弩炮,指挥发炮,霎时间,十七张炮弩一齐发射,大显神威,宋军战舰瓦解无算。元军振奋莫名,石台上每发一轮炮矢,众军士无不应声呼喊,以壮声势。吕德见势不妙,令水军退回上游。张弘范追至襄樊二城之下,始才恨恨收兵。

  这一场恶战,从早上杀到日落西山,双方水攻陆战,均是胜而复败,几度逆转。元军损失之惨,自围困襄樊以来,从未有之。合蚩蛮的钦察骑兵与张弘范的汉人水军,并称元军水陆双雄,今日均遭惨败。钦察军三大千夫长更同时殒于襄阳城下。宋人也损失非轻,但云殊截断拦江铁索,以千船冲透重围,将无数衣甲粮草、攻守用具送入襄樊,可谓得失相抵。是以算将起来,还是元军败了。

  自伯颜执掌元军帅印以来,襄樊宋军连战皆北,士气低落。今日总算出了口恶气。眼看张弘范退却,襄阳城头一片欢腾。吕德甲不及解,迎出城外,看见靳飞,一把挽住,大笑道:“好啊,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盼来啦!你是谁的部下,如此了得!”靳飞拱手作礼,道:“我们并非正式官军,只是李庭芝大人招募的义军。”吕德不觉一怔,皱眉道:“无怪你们队里还有打鱼船只。唉!范文虎、夏贵精甲十万,战舰数千,屡次进援,也无尺寸之功。上次来援时,一战不利便望风而逃,害得我兵前后受敌,被阿术杀了个片甲不留。丧师辱国,莫过于此!”他叹了口气,又问道:“后方情势如何?”靳飞未及回答,忽听云殊冷笑道:“后方情形,有词为证。”吕德奇道:“说来听听。”

  云殊冷哼一声,扬声道:“襄樊四载弄干戈,不见渔歌,不见樵歌。试问如今事如何?金也消磨,谷也消磨。《拓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这首词道尽后方权贵不顾前线危亡,兀自醉生梦死、贪欢买笑的无耻情状。待得云殊吟罢,浮桥之上落针可闻,吕德以下,宋军将士无不露出悲愤绝望的神情。

  靳飞见势不妙,怒道:“云殊,这歪词不过是穷酸文人的牢骚话,何足为凭?怎可拿到这里扰乱军心?”云殊轻哼一声,别过头去。

  吕德摇头叹道:“罢了,此等事本也不问可知,阁下无须怨怪。”说到这里,目视群豪道:“你们以数千人之力,成数十万之功,可惊可感,可敬可佩,襄樊父老感激不尽。众位豪杰请受吕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靳飞大惊,抢上一步扶住,道:“大人万勿如此,大人死守襄樊,以区区二城,力挡元人二十万之众,才令人敬佩不已。”吕德也是做做样子,料知对方势必搀扶。当下趁势站起,哈哈大笑,传令设下庆功酒宴。此次义军带来衣甲米粮甚多,城中百姓无不欢喜,城中放起花火,欢腾一片。

  

  此时间,钦察大营却是哭声震天。元军用宋军尸首换回合蚩蛮等人遗体。两千多条钦察汉子抱着同胞狼藉的尸体,哭得跟小孩儿一般。梁萧心生凄凉,看不下去,出了钦察营,想起阿雪,正要去阿里海牙营中探望,忽有阿术亲兵赶来,传他前往帅帐。

  梁萧乘马到了中军大帐前,见有十余个喇嘛盘膝坐在帐前空地,手转圆筒,口诵经文,数十盏灯燃着古怪油脂,发出异样香味。梁萧以前也见过这等仪仗,知道他们在超度亡灵,不禁寻思道:“人死后真有亡灵么?倘若爹爹、三狗儿在天有灵,能听到我说话、看到我打仗么?”但想鬼神之事终是虚妄,黯然叹了口气,步入帐中。

  帅帐甚大,燃了两支牛脂巨烛,仍嫌昏暗。帐内众人皆是盘膝而坐,一眼望去均是重臣大将。众人见梁萧进来,无不侧目。梁萧行过礼,伯颜点头道:“你坐到兰娅火者后面去。”梁萧转眼看去,方见兰娅坐左侧最末,在她侧方坐着个蓝眼珠、黑胡须的胡人老者,白布裹头,长袍雪白。兰娅见他看来,神色冷淡。梁萧也不作声,盘膝坐下。

  众人默然不语,帐中气氛甚是沉重。过得半晌,伯颜方才缓道:“如今铁索断了,援军入城,襄樊城的翅膀也硬了,你们就没话说了吗?”阿术出列道:“全是我指挥无方,请元帅责罚。”伯颜冷哼道:“张弘范输了是应当!对方摆了个奇特阵子,你没见过,无法破解。但钦察军呢?那群蓝眼珠的猢狲,都被你娇宠成什么样子啦?脖子里撑着根牛骨头,弯不下来了?那个合蚩蛮,堂堂千夫长,竟也被牛油蒙了心眼,想都不想,就直冲襄阳。若是襄阳城这样好打,咱们干吗要费这么多力气围困?他以为他是谁,是成吉思汗吗?”

  阿术大汗淋漓,话不敢说。史天泽起身出列道:“大元帅,容我说几句。钦察军虽然骄横,也不失为一个长处。对手每每遇上那种气势,自然三军气夺,不战而溃;阿术大人顺着他们,也是不想让这支骑军堕了这股子剽悍之气。”伯颜略一沉吟,颔首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阿术,你起来吧!”阿术这才坐回原位。伯颜道:“汉人的兵法说:‘骄兵必败’,虽说不是百无一失,但也很有道理。士兵可以骄傲,但将军须得冷静。士兵冲锋杀敌,必得有不可一世的干劲,但将军却要仔细思量,于乱局中寻觅战胜敌人的机会。”阿术点头称是。伯颜又道:“如今钦察军还剩多少?”

  阿术道:“据梁萧百夫长清点,有两千二百三十六人。”伯颜道:“如今大军聚集,你麾下兵马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分心了。俗话说,一个人杀牛时顾不着纺羊毛!今日之败便是这样,若你亲自率领,哪里会输呢?嗯,你可有适合人选,带领这帮猢狲么?”阿术欲言又止。伯颜目视众将,又问道:“谁能带领他们?”帐内一时悄然无声。

  史天泽忽地咳嗽一声,道:“钦察军居功自傲,素来排外。莫说色目将领,便是寻常的蒙古将领,也不能让他们服帖。除非大元帅和阿术大人这等蒙古英杰,功勋盖世,方能从容驾驭。”阿术接口道:“那可未必,这群骑军虽然骄傲,但佩服强者,很讲义气。若是有人既能凭本事折服他们,又对他们有救命之恩,驾驭起来也是如臂使指,十分容易。”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将目光投向梁萧。阿术腾地站起,扬声道:“我推举梁萧百夫长担任钦察军统帅。”梁萧闻言一惊,帐内更是一片哗然。大将军阿剌罕高叫道:“怎么成呢?他刚来一个月。”刘整也道:“他资历太少,今日虽立下大功,但做一军统帅,却还不够。”史天泽也沉吟道:“不错,他年纪太少,难以持重。”一时间除了阿术、阿里海牙之外,几乎人人都说不可。缘由甚是简单,众将身经百战,功劳无数,方有今日地位。梁萧不过初来乍到,论及资历,给他们提鞋也不配,怎能做元军最精锐的骑兵统帅?如此一来,岂不是鱼跃龙门,与这些重臣名将平起平坐了。自然谁也不会甘心。

  阿术待帐中喧哗稍稍平复,冷笑道:“那好啊!你们都说不可。我问你们,谁能以六骑人马,冲破三千钦察军的重围呢?谁能在钦察军溃败之际将其重新振作呢?谁能认出今日宋人水师的阵法呢?”他说到这里,看了兰娅一眼,微微笑道:“谁又能在百步之外,射断一串明珠的金线呢?”兰娅瞥了梁萧一眼,素白的面颊上露出气恼之色。

  帐内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阿术朗声道:“若有人自忖做到其中两条,我便收回先时之言。”但听帐内仍无声息。阿术目光炯炯,环顾众人道:“汉人有一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要打败宋人,就该不拘成法。功劳都是往日立下的,你们身经百战,今天不也吃败仗吗?我担任万夫长时,跟他差不多年纪,我立下的功劳比你们少吗?”

  众将一时默然,伯颜浓眉拧起,忽道:“阿术说得对!我赞同他的意思!”一转眼,朗声道:“梁萧听令!”梁萧长身而起。伯颜道:“我命你暂代钦察军万夫长之职,若率领有方,战功够大,我便启奏圣上,正式命你为钦察军统帅。”梁萧性情执拗,众人既然群起反对,反而激起他的傲气,当下一拱手,大剌剌应了。

  吩咐梁萧就座,伯颜又道:“如今宋人又添战力,我军不宜久战,诸位可有破城的法子?”阿里海牙道:“莫若待‘回回炮’造成,再行强攻。”伯颜目光一转,对那蓝眼老者道:“扎马鲁丁,大炮还要造几天?”扎马鲁丁道:“这我不太清楚,我的老师、贤明者之王、火者纳速拉丁画出这个图纸之后,也没有制造过,但据他说,这是最可怕的攻城石炮,射得最远,力量最大,无论多坚固的城墙也能摧毁。”伯颜喜道:“你有十足的把握吗?”扎马鲁丁摇头道:“这件武器还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它的威力,只在老师的口中有所描述。”伯颜拿捏不定,蹙眉不言。

  梁萧微微冷笑,忽地站起身来,扬声道:“我不相信世间有这么厉害的石炮,任何机械都有破解之法。与其建造从未有过的武器,不如思量绝妙的计谋。”伯颜双眉一展,沉声道:“你说!”梁萧道:“今天我在石台上观望襄樊二城,发觉我们攻打一座城的时候,实则是与两座城的兵将作战。”史天泽接口道:“你是说两城间的浮桥吗?”

  梁萧道:“不错,两城宋军通过浮桥相互救援。常言说得好:杀得死一头猛虎,打不倒两头病牛。”伯颜颔首道:“你初来乍到,便能看出攻城的关键,很不容易。这个道理大家也都明白,曾派水军攻过几次,但宋军防守严密,没能得手。”梁萧道:“水军不能靠近,就不能派水鬼偷袭么?”史天泽皱眉道:“说得容易,但有多少人能泅那么远,又不被宋人发觉?”阿里海牙略一沉吟,忽道:“这么一说,我却想起一个法子。大元帅,你记得当年圣上征讨大理时,渡过澜沧江的情形吗?”伯颜笑道:“你是说革囊跨江么?我明白了!你和刘整试试吧。”梁萧听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伯颜又交代些整军经武之事,方命各人下去。梁萧乘马回营,才出辕门,便听有人道:“梁萧站住。”梁萧回头一看,却见兰娅驰着马,怒冲冲奔来。梁萧大皱眉头。兰娅在他身前勒住马,神色气恼,大声道:“你凭什么瞧不起人呢?”梁萧奇道:“我怎么瞧不起人?”兰娅怒道:“你瞧不起我的老师纳速拉丁设计的‘回回炮’。”梁萧淡然道:“我说话直了些,但想来也没甚了不起。”兰娅柳眉倒立,涨红了脸,娇叱道:“好呀,你瞧不起我的老师,我要跟你比赛。”梁萧哈哈笑道:“比什么,比骑马打仗吗?”兰娅轻哼一声,道:“那是你厉害!我打不过你,但我问你,你会欧几里得司几何学吗?会占星学吗?会水利学吗?会机关术吗?会用沙盘推演幻方吗?”

  梁萧听得微微皱眉,除了水利学和机关术,其他均没听过,迟疑一下,问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兰娅冷笑道:“你不知道了吧?这都是老师顶精通的学问。以你的无知,根本不知他的伟大。纳速拉丁卓绝的智慧像飓风般传遍全世界,而你,不过是元朝皇帝的一个奴才罢了。”

  纳速拉丁是当世最伟大的伊斯兰贤哲,兰娅对其尊重备至,决不容人轻慢,气愤之下口不择言,这番话说得十分辱人。梁萧只觉一股热血冲上面颊,左手握紧。兰娅见他面红如血,目光凌厉,心中微觉害怕,但事关老师的尊严,决不肯退缩,大声道:“你除了打仗杀人,欺负女人,还会干什么呢?好啊,你拿弓箭射啊,我不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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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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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八章 六花妙术

  梁萧观望之际,阿术与阿里海牙拍马赶上,阿里海牙挥鞭遥指道:“这便是襄樊二城了。”梁萧道:“区区两座城池,怎地老是攻打不下?”阿术道:“自宋人大将岳飞收复襄阳以来,这一百三十年中,宋人苦心经营襄樊。窝阔台大汗时,名将孟拱重兵守卫江汉,更倾一国之力,多次扩充襄阳,莫说城池坚厚,举世罕见,且兵精粮足,攻守武器多达四十四库。据伯颜元帅和史天泽推断,若是无法攻破城墙,仅是襄阳便能支撑二十余年,凭借寻常攻城之法,根本无法攻克。”

  梁萧道:“如此说来,双方只能相互耗着了?”阿里海牙叹道:“那也差不多了。如今之法只有断绝二城外援,消耗它储备的粮草武器,早年我军筑城于鹿门山,又在灌子山立下栅栏,去年大举进击,击败宋人后,筑实心台于汉水中流,沉七块巨石入水,列成水阵,在万山、百丈山、虎头山、岘山一线筑一字城,又于汉水西边筑新城。如今襄樊二城南北东西、水上陆上都已绝援了。”他说到这里,对阿术道,“我路上听说宋军进援襄樊?”阿术点点头。阿里海牙笑道:“多半被你杀得个片甲不留吧!”阿术淡然道:“那范文虎是贾似道的女婿么?”

  阿里海牙道:“是啊!”阿术冷笑道:“他和那个夏贵,仗没开打就逃了,真比耗子还伶俐。干吗不派张世杰和李庭芝来?害我白白出兵一场,却没用武之地。”阿里海牙笑道:“若非这群饭桶,咱们哪能轻易围困襄阳?”阿术默然一阵,说道:“说得不错,宋人是一年不如一年。当年在合州,我还遇上几个有血性的,如今跟这些饭桶打仗,真是伤人志气。”言下大有寂寞之意。

  不一阵,众人驰入元军大营。阿里海牙将梁萧安置在自家帐中,叫来最好的大夫,又寻了两个随军女子,服侍阿雪上药更衣。阿雪肌肤迸裂,血浆和衣衫凝在一起,脱不下来,只有以剪刀绞碎,用热水一块一块化掉干硬的血块,水一沾上伤口,阿雪顿时发出惨叫。梁萧忍着心酸,抱住她细声安慰,阿雪怕他担心,咬牙含泪,拼死忍耐,那两名色目女子看她浑身惨状,也是流泪,双手颤抖不已,更增阿雪痛苦。梁萧只得自己动手拆衣敷药,心里将云殊等人恨到无以复加。

  不一阵,土土哈等人赶了回来,觑见阿雪如此模样,惊怒交迸,纷纷大骂。梁萧不愿众人扰着阿雪,将他们赶出帐外,沉着脸道:“让你们在大营治伤,怎么违我号令?”众人一呆,土土哈拭了泪,道:“伯颜元帅答应了的。”梁萧道:“这次就罢,下次若再违令。”他用手一比,沉声道,“不管是谁,定斩不饶。”众人齐声答应。梁萧方才颔首道:“你们都有伤在身,全去休息,伤好之前,不许乱动。”众人只得散去,土土哈恋恋不舍,几步一回头,直往这边张望。

  次日,梁萧托人将赵山骨灰带回华阴。自己终日守在阿雪身边,照看她的伤势。治病的大夫是御医出身,久在军旅,对皮肉之伤极是在行,用药颇准。六七天工夫,阿雪渐趋清醒,伤口也开始结痂,只是浑身筋骨疼痛,难以起床。梁萧便费尽心思,编些故事笑话,说给她听,逗得阿雪合不拢嘴,当真忘了伤痛,只觉若能够永远如此,便是挨上再多的鞭子也是不怕。

  转眼又过月余,这天哨兵传令,说伯颜召见。梁萧随哨兵前往元帅大帐。掀帐入内,却见伯颜负着双手,正看着墙上的地图,听梁萧进来,也不回头。梁萧呆了半晌,渐觉不耐,欲要退出,忽听伯颜哈哈大笑,转身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个急性子?”

  两人久别重逢,四眼相对,心情复杂难明。梁萧想到此人便是萧千绝的弟子,不免怨恨,可想到他是母亲的师兄,又没来由生出些暖意。

  伯颜瞧出他的心意,岔开话题,指着墙上的地图道,“梁萧,你知道这是什么?”梁萧答道:“大宋的山河地理图。”伯颜微微一笑,手指襄樊之地,说道:“若是襄樊一破,我大军便能顺着汉水,趋入大江,横渡江南,进略鄂州,而后舟楫百万,顺流而东,横扫大宋,直取临安。”他手指顺着江水而动,停在临安之上,长叹道:“亏得你救回阿里海牙。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若是少了他,便是断了我一条臂膀,日后攻灭大宋,可就艰难多了!”他说罢踱了两步,负手望天,面色忽明忽暗,似乎遇上十分难断之事,良久方才转过头来,注视梁萧道:“阿术爱你骁勇,荐你去他手下钦察营做百夫长,如今我权且答应下来。你好自为之。记住了,做好将军可比练好武功更不容易!”说着取下白玉扳指,递给他道,“日后有什么为难事,还来寻我,只要不违军纪国法,我仍是帮你。”

  梁萧心口发烫,双手接下。伯颜询问了一下他同伴伤势,但觉再无别事吩咐,便命他回去,即刻搬入钦察营。梁萧返回驻地,将伯颜之令与阿雪说了,让她留在阿里海牙帐中养伤。阿雪心中好生不愿,但知军令如山,违抗不得。也不好多说。当夜,梁萧搬入钦察大营,就任百夫长之职。

  钦察营是元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来自成吉思汗之孙拔都所建的钦察汗国,中有钦察、阿速、斡罗斯、匈牙利等色目人,也有少许混血后的蒙古人,金发碧眼,杂处一营,一个个人强马壮,剽悍异常。梁萧在汉人中算是高挑个儿,但到了营中,也只算寻常。

  阿术的祖父速不台曾与哲别、拔都两度西征,扬威绝域。是以钦察营的军士都很敬畏阿术,但却瞧不起汉人。一则因为言语不通,二则依大元律令,色目人低于蒙古人,却高过汉人,他们地位不如蒙古人,总想在汉人身上找回面子,便是遇上史天泽这等名将重臣,也从不下马行礼。加之作战骁勇,冠于三军,凭着功劳更是横行霸道,从不将汉军放在眼里。

  梁萧一副汉人模样,却被派到这钦察营里,而且一来便是百夫长的身份,钦察士兵气急败坏,暗地里商议要与他为难。

  到得次日,梁萧照例出帐点兵,号角吹了三响,竟无一人来报。他不明缘由,心中吃惊:“他们竟不听我号令?若是要行军法,这百来个家伙都得砍脑袋,但如此一来,我这百夫长岂不是成了光杆?”这时间,其他队伍将士出完早操,都来看热闹,围着梁萧指指点点,嘻嘻直笑,并用番话叽里咕噜叫嚷。梁萧孤零零站在场地中间,进退不得,尴尬无比,但对方言语又无法听懂,不知何以至此。默然半晌,只得权且忍住怒气,一言不发,返回帐中。

  钦察将领立马将此事禀报阿术,大说梁萧坏话。阿术将梁萧放在如此地方,存心是要挫他傲气,闻言只是一笑置之,忖道:“看这小子怎生处置?”谁知到了第二日,梁萧竟未出帐召兵,那群钦察士兵本也不打算出操,只乐得大睡懒觉,让其他队伍的军士好生羡慕。钦察将领却甚是不满,又到阿术帐下,说梁萧没用,不能带兵。阿术听说梁萧竟不露脸,也觉诧异,思虑再三,让众将领下去,道是梁萧明日再无动静,自己定有主张。众将听令,欢喜去了。

  到了第三日晨练时分,蒙古大营号角响起,各部人马纷纷出帐。但梁萧营中仍无动静,众军士早已得了消息,铁了心赶走梁萧,人人趴在床上,自顾蒙头大睡。其他队伍将领也纷纷派出探子窥伺,只待晨练一过,便去禀报阿术,让他换将。

  第二通号令即将吹罢,众探子大为高兴,只待三声号罢,便去禀报。忽然间,便听得马蹄声响,二十来匹骏马虎虎突突冲入营中,梁萧一马当先,手提一串带链的三爪铁钩,铁链末端,兜系在六匹战马颈上,每匹马负着两个木桶,用盖子封好,不知装着何物。他身后五人,也俱是手挽铁钩。众探子还没明白怎生回事,便见梁萧掷出铁钩,勾牢一顶帐篷,其他五人如法炮制,手中铁链纷纷抛出,将营中二十余顶帐篷尽数勾牢。

  这时间,梁萧马鞭一挥,六人齐齐抽打马匹。众马吃痛,四面狂奔。瞬息间,二十余顶帐篷拔地而起。睡得正酣的钦察士兵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个揉着眼睛,懵懂而起,四面顾望,不明所以。忽见骏马冲至,梁萧揭开一个大木桶,顿时奇臭冲天,桶中竟是人畜屎尿。众军士还没还过神,粪便就兜头兜脸泼将过来,秽物溅得四处都是,其中还有蛆虫蠕动。另外五人如法炮制,一眨眼的工夫,钦察士兵无一幸免。众军尚自发呆,梁萧头也不回,带众飞驰而去,留下这一百来人,或坐或站,一身粪便,傻在当场。其他钦察军士得知消息,纷纷来看,更让这些军士羞得无地自容,对这梁萧端地恨入骨髓。

  这一来,钦察将士无不惊怒。他们远在异乡,人地生疏,彼此间极其团结,以防外族人欺辱。一人受辱,无异于辱及全军,大怒之下,纷纷提了枪矛,乘着骏马来寻梁萧,不料寻遍全营,也没见他人影,却将一个元军大营,闹得沸沸扬扬,乃至惊动伯颜。伯颜命阿术即刻处置,不可扰乱军心。

  钦察将领群情激愤,到阿术帐中,要求严惩梁萧。阿术也没料到梁萧竟用出这种法子,心下颇是恼怒,后悔没有听阿里海牙之言,一心要挫灭梁萧的锐气。但他乃当世名将,也不推诿,便将用人不当之罪,揽在自己头上。钦察将领对阿术极是敬重,见他如此说,当下再无言语,只是请求撤走梁萧。

  但阿术却别有念头:“这梁萧不像偷了鸡就逃的黄鼠狼。罢了,且看看他有无后招。”一念及此,嘴上答应,骨子里却隐忍不发。钦察将领们得他应允,怒意稍减,暗地里却谋划,定要弄死梁萧,以报被辱之仇。

  次日清晨,梁萧队里百名钦察士兵早早起来,乘马备箭,排好阵势,以防梁萧故伎重施。顷刻间,三通号角吹起,梁萧仍未现身,众人心神一懈,纷纷大骂梁萧胆小鬼、狗屎。正骂得痛快,忽听马蹄声响,雾气中出现六骑人马,倏忽驰近,只见梁萧与土土哈并辔而行,梁萧斜提花枪,土土哈手挽大刀,身后囊古歹四人,也是各持枪矛,英姿飒爽。

  众军士不料他还敢前来,俱是一呆,继而还过神来,仗着有钦察将领撑腰,纷纷破口大骂。梁萧听不懂番话,向土土哈问道:“他们说什么?”土土哈乃是钦察人,通晓钦察言语,听得分明,便道:“都是极难听的骂人话。”梁萧点头道:“代我告诉他们:‘今日他们起得正是时候,若不想吃屎喝尿,日后也要早早起来。’”土土哈皱眉道:“梁萧,如此当真行么?这些人可是十分蛮横!”梁萧微微一笑,道:“你只管说了便是。”

  土土哈无法,便依言说了。众人听他说出自家言语,无不惊奇,待听清楚,先时一呆,继而大怒。一个金发汉子出列叫道:“梁萧狗屎,我们不会听你指挥。你侮辱我们,我要跟你分个死活。”梁萧听土土哈一说,抽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笑道:“好臭啊,好臭。”那人问土土哈道:“他说什么?”土土哈道:“他说你好臭。”众人听得这句,顿想起昨日狼狈之事,虽在汉水里泡了半日,身上臭气仍是难消,一时怒火上冲,纷纷擎起长矛。

  金发汉子对土土哈叫道:“你是钦察人么?我不杀你,你让开些。”他一指梁萧,喝道,“你这汉狗,有什么能耐做我们百夫长?你是阿术大人派来的,我不杀你,我跟你比斗,谁输了,谁自尽。”梁萧笑道:“凭你么?还不够我塞牙缝呢!”他一指众人,道:“不用客气,你们全都上吧!”

  众人听罢土土哈翻译,又惊又怒。金发汉子叫道:“狂妄汉狗,你少瞧不起人,我一人跟你打,不用弓箭,就能胜你。”梁萧笑道:“好呀,我也不用弓箭。”说着驰马上前,那金发汉子也挺矛而出。

  此时钦察营兵士都知梁萧来了,也不晨练了,乘马提矛,将他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几个钦察将领更是吩咐诸军,要让这汉狗有来无回。但见金发汉子挑战,众人纷纷拇指向下,嗬嗬叫道:“契尔尼老,杀死他!杀死他!”

  这金发汉子契尔尼老本是斡罗斯人,在这百人之中最是骁勇,本指望做这百夫长,谁料竟被梁萧夺去,失望之余顿生怨恨。此时听得众人一叫,胆气顿粗,叱咤一声,夹马而出,长矛直刺梁萧面门。

  梁萧也不纵马,挥枪一格,契尔尼老手臂酸麻,长矛顿时偏出,心头一惊:“这汉狗人小,气力却是好大。”念头还没转完,梁萧长枪陡至,契尔尼老急忙低头,头盔却被梁萧挑在枪尖。契尔尼老匆匆挥矛横扫,梁萧随手抓住,契尔尼老顿觉长矛好似铸在铁里,进退不得,若梁萧迎面一枪刺来,自家无可抵挡,惊惶间猛力回夺。谁知梁萧顺势放手,契尔尼老用力过猛,几乎堕马,急忙双腿夹马,想要稳住,梁萧却挥枪而出,枪尖挂着的铁盔打在他头上,这一下用上了真力,契尔尼老只觉眼前一花,跌下马来。梁萧不待他落地,一枪刺出,挑他腰带,将他挂在枪尖上。

  契尔尼老输得如此容易,钦察军士一片哗然。李庭笑弯了腰,叫道:“梁大哥哪是在比斗,分明是在耍猴。”王可也大笑道:“是呀,还是一只金丝猴。”众人哈哈大笑,他们几个经过这些日子养伤,大都痊愈,便是王可,也伤口结痂,好了九成。

  契尔尼老挣扎难下,众目睽睽下无地自容,忽地拔出腰刀,往颈上抹去。梁萧长枪一抖,将他挑在半空,契尔尼老手舞足蹈,腰刀顿失准头,梁萧横枪一扫,将他腰刀打飞,枪杆顺势在他腹下一托,用力恰到好处,将他挑回马上。

  契尔尼老不及转念,顺势跨上马背,双手抱住骏马脖子,不禁傻了眼,梁萧笑道:“你服输吗?”土土哈通译过去,契尔尼老怒道:“我输了,你干吗不让我自杀?”梁萧摇头道:“你除了跟长官作对,就会自杀吗?”他唾了一口,冷笑道:“能赢不能输,算什么男人?只是没用的懦夫!”契尔尼老被他骂得面红如血,无言以对。梁萧枪尖一指那群钦察军士,喝道:“你们很了不起吗?都上来吧!”众军士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上。梁萧大喝道:“你们不来,我可来了。”将马一纵,疾驰而出,长枪势若飘风,杀入人群。当头一人见梁萧冲至,方要举矛,梁萧枪尖倏抖,他两眼顿时发花,不知该挡向哪里,梁萧趁势一枪突出,将他头盔刺落,反手之间,枪杆扫中他太阳穴,将他打落马下。

  一时之间,梁萧驰马奔突,上下起落,好似马背上一羽鸿毛;一支花枪更是左盘右旋,如蛟龙行云,又如腾蛇乘雾,东西飘忽,专刺军士头盔,刺落之后,再将其打昏落马。钦察军士惊怒交迸,奋起反击,刹那间两方枪来矛去,斗得难解难分。

  梁萧存心技压三军,使出浑身解数,来去倏忽,枪法若电,两盏茶的工夫,便将百来人击落八成。但钦察军士极是坚韧骁勇,虽遇如此强敌,也毫不退却,呼喝大叫,前后围堵,左右进击,丝毫不乱方寸。

  梁萧心中暗赞,也动了好胜之念,发声长啸,一朵枪花使得其大如斗,飘来荡去,所向无有一合之将。片刻间便把众人打落得十七八人。还剩二人,惊骇万分,拼命抵挡。

  梁萧挥枪扫落一人,另一人从后挥矛刺来,梁萧头也不回,身子略偏,攥矛于手,大喝一声,把他从马上提了起来,振臂一抡,那人顿时腾起六丈来高,飞星掷丸一般落向地面,但觉耳边呼啸生风,当真心胆欲裂,哇哇惨叫。梁萧将人掷出,便已驰马狂奔,抢在那人落地瞬间,手臂一举,将他后心稳稳拿住,举在头顶,策马一旋,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土土哈等人彩声大起,钦察诸军却是人人张口结舌,失了言语。

  梁萧经过这番激战,马力已乏,见场上无主之马四处乱走,便纵身换了一匹,枪指四面钦察军士,冷笑道:“你们也要来吗?”钦察人见他公然搦战,一片哗然。一名褐头发、蓝眼珠的千夫长出列喝道:“你这汉狗,以为有点能耐,就能逞英雄吗?”他用蒙古话说出,梁萧听得懂,冷笑道:“我手下士兵不服管教,自当教训,关你什么事?若没有狐狸施展诡计,猎狗敢在人前撒野吗?”那人大怒,喝道:“我是千夫长,你只是百夫长,你敢这样与我说话?”

  梁萧道:“汉人有种说法,大将带兵,皇帝的命令也未必服从。既是打仗,生死都挂在弓弦上。你的话对,我自然听从你;若是不对,便是忽必烈皇帝的话,我也未必听从,要么打起仗来,这一百来人不服我管束,遇上敌人只有送死。”那人冷笑道:“钦察军从亦得勒河打到汉江边上,从未输过。哼,就算没有将军,同样天下无敌。你这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钦差士兵举起长矛,齐声呼叫:“对,汉狗百夫长,我们不稀罕!”梁萧哑然失笑,道:“天下无敌?好厉害啊!你敢与我赌斗吗?”那人道:“怎么不敢?”说着持矛跃马,便要上前。

  梁萧道:“单打独斗不算本事。你们人多吗?你们这些人,我们就六个人,大家不放箭,各凭刀枪上的本事。若我冲不出钦察营,就凭你们处置,要是冲出去,又当如何?”钦察军闻言,又惊又怒,无不大声嚷叫。那千夫长厉声道:“好!赌斗便赌斗,你们六个若能冲出大营,你要做百夫长,随你好了!不过刀枪不长眼,说好了,你们的死活,与我们无干!”

  梁萧笑道:“好,一言为定。”将长枪一举,土土哈五人聚到身边。其时四面钦察军围得密密层层,其势不下三千,各由一千夫长带领,众军勒马齐呼,发出“嗬嗬”咆哮,好似风吹浪起,声势逼人。

  刹那间,三名千夫长马鞭一挥,众军大呼,策马冲来,梁萧觑眼一观,骤喝道:“西南来风,垂天之形。”六人马匹倏忽转动,顿成一个具体而微的奇特阵势,向西南方冲出。梁萧在前,土土哈,囊古歹分在左右,李庭三人平列于后,舞刀弄枪,似一把钢锥,刹那间刺透重围。

  那千夫长急忙喝令围堵西南,忽听梁萧喝道:“西方之水,青锋之象。”六人阵势倏变,梁萧与土土哈各据前后,李庭四人并行中央,化作前后锐利,居中厚实的纺锤模样,向西冲突,突出数丈,梁萧喝道:“小畜北,大壮南,龙蟠之阵。”刹那间,阵势化作龙蛇之形,蜿蜒曲折,佯往北冲,实往南突,东顾西驰,舒卷开阖,刹那间连变数阵,冲出二十多丈。梁萧忽又叫道:“东北之雷。”他话一出口,其他五人应声而动,化作“黑虎之势”,忽然转身,犹若猛虎下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东北方强行冲突,所到之处,钦察军人仰马翻,无人能抗。

  一时之间,只听梁萧呼喝不绝,六人阵势跟着变化无端,虎骤龙奔,八方去来,便如水银泻地,端地无孔不入。眨眼之间,竟将不可一世的钦察骑兵冲得七零八落,首尾难以相顾。三个千夫长连发号令,也是莫可阻挡,心中骇然至极。他们虽然驰骋大漠,精熟野战,却哪知汉人用兵之妙。梁萧所用阵势,正是唐代兵法大家李靖所创的“六花阵”,这路阵法脱胎于武侯八阵,但精微奥妙远远过之,以六人一队,各持武器,变化无穷,实为对付塞外铁骑的不二之法。当年李靖曾凭此阵以少胜多,在阴山之下大破突厥铁骑二十余万,生擒颉利可汗,从此以后,突厥人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与大唐相抗。

  要知古今阵法,均不离数术。梁萧算学精深,超迈前人。云殊劫粮后,他痛定思痛,开始揣摩用兵之法,想的是日后不让任何一人有所损伤。土土哈五人伤势稍好,他便将其叫出,算上自己恰好六人,正合六花之数,命众人操练六花阵。演练之时,他细加推演,对阵法多有改进,令其威力倍增。

  那日校场受辱之后,梁萧隐忍不发,让土土哈潜入钦察营暗地打探,明白众军不肯前来的缘由,心知若要折服这群家伙,难免有场恶斗;一边寻觅僻静之地,加紧操演阵势,一边激怒众军,与己赌斗,存心以此六花妙术,折服三军。此时施展开来,果然所向披靡,便是钦察精兵,也是莫可抵御。

  厮斗片刻,梁萧变了十六种阵形,渐渐逼近辕门,忽见西南、西北各有一处阵势露出破绽,当下疾喝“长鲸之阵”。六人策马,势若鲸奔,向“归妹”位冲突,众将疾疾麾军兜截,梁萧其意却在他处,猛然率众斜插西南,阵成“鲲鹏之变”。一时鱼龙化鹏,扶摇而上九天,呼啸之间,便将前方军阵剖成两片,自“无妄”位穿出一个大口子,逸出千军之外。身后的钦察骑兵收马不及,前推后攘,左右相撞,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六人驰出辕门,想到初试锋芒,竟然大获全胜,一个个意气奋扬,勒马长笑,梁萧扬声叫道:“胜负已分!你们先说的话,算不算数?”

  钦察诸军好容易勒住马匹,收束阵形,心中骇然无比。这一阵,梁萧六人无一伤损,钦察人却伤损极多,但土土哈五人听从梁萧之令,并未刻意伤人,故而诸军多是皮肉轻伤,无甚大碍,落马军士迅疾爬起,翻身上马,数千双眼睛都落在三个将官身上,直待他们号令。一时间,校场上静悄悄一片,只闻风吹大旗,猎猎作响。

  三个千夫长面面相觑,此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答了,二十载军威毁于一旦,不答,失信违诺,也是军中大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朗朗笑道:“既然说过,当然要算数,何况别说是百夫长,便是千夫长也当得了!”三人听得声音,齐齐下马,叫道:“阿术大人。”

  梁萧见阿术面带笑意,携着亲兵迤逦而来,也下马行礼道:“阿术大人,实无其他法子,不用这雷霆手段,梁萧难以在此立足。”阿术下马,两手扶起他,笑道: “说起来,这钦察军人强马骏,打仗一等一的厉害,仅以一兵一将的本事,便是太祖手下的怯薛歹军也未必稳占上风。只因长年来未逢敌手,故而骄横得紧,谁也不放在眼里。我让你来,也没料你能立足!本就是考一考你的本事,谁知你竟以六个人突破三千钦察军。嘿,我做了半生大将,却也看走眼啦!”

  梁萧道:“大人说过了,我先拿话僵住这几位,让他们不能用箭。若真上战场,弓矢交加,只怕一合的工夫,我们六个都成了刺猬!”阿术颔首道:“你胜而不骄,很好。不过实情确是如此,钦察骑兵最强并非枪矛,而是弓箭。”他目视三个千夫长,道:“你们三个,还有话说么?”

  三人对望一眼,那褐发千夫长道:“若论冲锋陷阵,我们输得没话说,但阿术大人说了,我们最强的是弓箭,我想看一下梁萧的箭术。”阿术骂道:“你们是石头脑袋吗?”梁萧笑道:“无妨,请借弓箭一用。”众将正要解弓,阿术道:“用我的。”自马上取下一张描金硬弓。梁萧接过,眼看百步之外,有两个在江堤上打水说笑的白衣胡女,一人面带纱巾,一人则裸着面,头上带着串耀眼明珠。

  梁萧笑道:“看我射散左边那人头顶明珠。”众人闻言皆是一惊。阿术皱眉道:“射中人怎么得了?”梁萧道:“射落一根头发,砍我梁萧脑袋。”阿术不及多说,梁萧已驰马斜走,突地挟矢弯弧,白羽箭闪电掠出。那胡女正与同伴说笑,忽地头顶风起,不知所以,嗡地一声,一支羽箭嵌在不远处的栅栏上,便在此时,她髻上明珠四散滚落,滴滴答答落入江中,敢情梁萧箭锋锐利,妙到毫巅地擦过二珠之间,将串珠的金丝截为两段,明珠断线,自然纷散,众军见状,先是一呆,继而彩声雷动。

  那女子正自惊诧,闻声回过头来。阿术看清她模样,眉头大皱。却听那三名千夫长齐声叫道:“阿术大人我们都服啦!就让他做万夫长也够啦。”阿术笑道:“服了吗?嗯,做万夫长可不成,千夫长也不能做。他初来乍到,没有战功,做这个百夫长么,乃是因为救了右丞大人,已很勉强了!”众人听说梁萧救过阿里海牙,顿时一派肃然。那褐发将官道:“没想到汉人之中,竟有如此人物!”阿术摇头道:“他不是寻常汉人,他有蒙古血统。”诸将听得,更添敬意,望着梁萧,目光已然不同往时了。

  这时间,忽见那胡女拿着羽箭,气冲冲赶上来,她体态高挑丰腴,肌肤胜雪,眉长眼大,眸子蓝如海水,青灰色的头发结成辫子,自耳畔落下,缠在雪白修长的颈项上。一众钦察人见得,齐齐咽了口唾沫,心道:“哪来的漂亮妞儿,以前怎没见过?”那胡女走近,指着箭上的标记,用蒙古话道:“阿术大人,是你拿箭射我吗?”阿术哈哈一笑,正想将罪过揽到自己头上,梁萧却道:“不干他事,是我射的。”

  胡女翠羽也似的眉毛微微一扬,高声道:“你为什么用箭射我?”梁萧道:“又没射着你,你干吗生气?”胡女冷笑道:“你将爸爸给我的夜明珠射落水里!再说,你就知道你一定不会射偏么?你说蒙古话,是蒙古人吗?我听说,蒙古人都是高傲的雄鹰,为什么雄鹰不去对付凶狠的苍狼,却来抓拿我这弱小的鸽子呢?”她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梁萧虽然能言善辩,竟也无言以对。

  阿术眼见形势尴尬,赔笑道:“兰娅,你别说啦,我赔你夜明珠好么。你住你爸爸的帐篷吗?待会儿我派人送过来。”兰娅将箭扔到地上,冷笑道:“你送的我不稀罕,我就喜欢爸爸给的珠子。”阿术笑道:“别拧气,我亲自送过来,火者还好吗?”兰娅听他问候父亲,怒气稍解,道:“爸爸很好!不劳你过问了。”说罢与另一个胡女转身去了。

  一个钦察将领吞着唾沫问道:“阿术大人,这妞儿哪来的?生得不错!”阿术神色一肃,沉声道:“你们这群坏蛋,不要乱打主意。她是回回星学者扎马鲁丁的女儿,是幸福的毛拉、贤明者之王纳速拉丁所钟爱的学生,伊儿汗国唯一的女贤哲。八岁时她向真主神立誓,终身不嫁,将贞操献给天上的星星,并得到伊儿汗旭烈兀大王的赞许。你们这些粗人,就知道打仗杀人,哼,给人家提鞋也不配!”

  众人听说她终身不嫁,连道可惜。梁萧寻思道:“回回星学者么?天机宫数术笔记似乎提过,说是回回人中顶厉害的大数家,还隐约提到,他们的计数算法与中土数术大不相同,但如何不同,却没说明。嗯,那个纳速拉丁竟被称为贤明者之王,真是胡吹大气。”他方才被兰娅骂得哑口无言,本就气闷,想到这里,更是老大不服。

  阿术掉头勉励梁萧一番,忽听有战报传来,匆匆驰马去了。那些钦察人与梁萧不打不相识,又知他有蒙古血缘,轻蔑之意尽去,对他青眼有加,拉进帐里喝酒。大伙儿一同喝了两碗酒,直比亲兄弟还亲了。土土哈父亲是钦察的蒙古人,母亲却是斡罗斯人,故而会说钦察言语,到了这里,当真如鱼得水,跟众人抱成一团,大唱斡罗斯的牧歌,跳起家乡的舞蹈,囊古歹等人看得有趣,也加入进去,一起胡闹。

  梁萧端了碗酒,将契尔尼老叫到身边,让人翻译,夸他矛法不错。契尔尼老是他手下败将,原本窘迫,但听梁萧一夸,却又说不出的高兴。二人喝了两碗烧酒,前嫌尽消。

  众人正说得投机,忽听战鼓雷动,钦察军将士神色一变,纷纷丢了酒碗,飞奔而出,一边奔跑,一边穿戴衣甲、提矛携弓,飞也似跨上战马。第一通鼓尚未结束,众军各依所属,呼啦啦汇聚一处,行止快得不可思议,与喝酒时荒诞无稽的样子判若两人。梁萧也约束兵众,且将土土哈五人混合四个钦察战士,结成一个十人队,由土土哈担任十夫长。

  瞬息间,钦察军集结已毕,飞驰出营。正往点将台奔走,忽听鼓声稍歇,号角声陡起,一长二短。那褐发千夫长阿速人合蚩蛮将手一挥,众军勒马止步。合蚩蛮叫道:“听号令,是命水军出战!宋人先从水道进攻了!”钦察军共有三翼军,一翼千人,每翼设一长,皆归阿术节制。合蚩蛮在千夫长中资历最老,战功最大,故而平日都由他发号施令。

  合蚩蛮略加推测,挥鞭一指,叫道:“我们去西南边,以防城里的宋人从陆上出援。”诸军疾往西驰。还未越过前方山冈。便听襄阳城炮声大作,但见城门大开,宋军步骑千人冲突而出,一字城的元人汉军当先迎上,阵势还未对圆,双方便已动手,一时乱矢如雨,血流满地。

  襄阳城头轰鸣不断,巨弩大炮呼啸,向元军阵地泻落,元军前锋死伤惨重,向后稍撤。宋人步兵趁势冲上,一队持着藤牌短刀,滚地来斩敌骑马腿,一队举着神臂弓,向元军步兵激射。元军步骑顿有纷乱之象。城头又是一声炮响,宋人马军突入元军阵中,弯弓舞枪,来回冲突,只两个回合,元军顿时溃乱。

  合蚩蛮立马冈上,遥遥观望,笑道:“宋人很卖力,汉军不成啦,我们上吧!”众军正要驰马奔出,梁萧叫道:“慢着。”合蚩蛮道:“怎么?”梁萧道:“等宋人伏兵出来。”合蚩蛮皱眉道:“什么意思?”梁萧道:“我方才估算过了,两军交战之地,仍为城头强弓大弩覆盖。宋军却引而不发,派兵马与我激战,分明是故意装出模样,吸引我精骑驰援,然后佯败入城。而我步骑则暴露于弩炮之下,到时宋人炮弩齐发,便是再强的骑兵,也要被冲乱阵脚,然后他精锐突出杀我个措手不及,若我所料不差,宋人后方还有精兵潜伏。”

  合蚩蛮一皱眉,还没说话,忽听一骑传令兵飞驰而来,叫道:“阿术大人有令,命你按兵不动,待会儿城内宋军伏兵攻出,立时冲上,截断他们归路,歼灭于城下。”合蚩蛮望着梁萧,心道:“奇怪,他竟与阿术大人想得一般。”传令兵话音未落,两支汉人骑兵赶到,从左右两方向宋军冲至。来回一绞,宋军顿时溃败,向城内退却。元军未及挥军进击,宋军早已炮弩大动,轰隆之声震响耳鼓。顷刻间,炮石雨点般向汉人骑兵落下,元军顿被断成两截;只听城中号炮激响,四千宋骑如狂风飙出,驰入元军阵中,大肆杀戮。

  元军抵挡不住,向后退却,宋军得势,准拟一鼓作气,将这四翼元军冲垮,一时势如破竹,紧追不舍。此时间,城内又奔出两千名弓弩手,成鹰翅之状,由左右两翼,配合骑兵阵势,向元军激射,元军进退不得,左右难遁,顿时人马杂沓,死伤惨重。

  梁萧看到此时,叫道:“时候到啦!”合蚩蛮道:“阿术大人还没说话。”梁萧道:“机会不待人。宋人本就胆怯,突袭得手,难免见好就收,我看它阵势,非要穷追猛打。”经过先前赌斗,合蚩蛮对他颇是信服,立时号令三军。

  钦察军将士早已等得不耐,闻声而动,从山冈之上突驰而下。此时阿术的传令兵迎面赶来,叫钦察军进击,忽见其已然出击,甚是惊诧。合蚩蛮不及听令,率军疾若飞电,迂回到襄阳城前。此时汉军溃乱,死伤惨重,宋人骑兵正拟后撤,两千弓弩手方才发完一矢,也欲再度抽箭上弩,掩护骑军返城,不料钦察军来得突兀,仓皇之际,不知如何抵挡,争先恐后往城内跑去。

  合蚩蛮马鞭倏指,三翼钦察军于狂奔之中,分作三股,一股剿杀弩手,一部断绝骑兵归路,还有一支由合蚩蛮亲自率领,冲入宋军骑兵之中。但见马如龙飞,矢如雨下,钦察铁骑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扫过襄阳城下,元朝汉军趁机反击,四面截杀,两炷香工夫,五千宋军溃不成军,几乎死伤殆尽。

  合蚩蛮酣战片刻,遥见败军后撤,襄阳城门未及关闭,大觉有机可乘。他素来骄横,自恃本部马匹骏极,快不可言,一时兴起,长鞭挥出,欲要趁胜挥军,闪电般直捣襄阳,立下天大功劳。

  梁萧正率手下百人围歼宋军残敌,见状骇呼道:“去不得。”但呼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合蚩蛮哪里听到。他一马当先,与其他二名千夫长各领兵马,飞骑逼近襄阳城下。这时间,只听一声巨响,城头巨弩大石铺天盖地砸下,以雷霆之势将合蚩蛮等人一时淹没。

  梁萧大惊失色,飞身下马,仗着身法轻功,行险钻入炮石之间,但见合蚩蛮一行血肉模糊,连人带马,早已成了团团肉饼,分不出彼此。

  梁萧见无活人,只得退出,在炮石间穿梭不定。守城宋军早有准备,炮石密集,似是无休无止,饶是他轻功厉害,步法绝世,让过大石巨木,也未能躲开较小石块,背上重重挨了一击,这下足有七八百斤之沉。梁萧一个踉跄,消去大部力道,喉头阵阵发甜,闪身躲过一块百斤巨石,跌跌撞撞奔到大队之中,方才跃上马匹,待得脱出弩炮之下,他再也忍耐不住,伏着马背,一腔鲜血脱口而出。

  这一合,钦察军损失异常惨重,三名千夫长尽死于城下,同时还有三百人丧命,留下十来个百夫长,一般大小,各自号令,诸军群龙无首,乱哄哄一团。襄阳太守吕德乃大宋名将,深明韬略,看出其中便宜,不顾精锐连丧,又遣三千铁骑驰出城门,一千骑阻隔汉军,令其无法相救,两千骑直冲钦察军,存心要将这支元军精锐一举击溃,挫灭元人锐气。

  钦察军创建以来,从无败绩,胜时固然越战越勇,兵锋极锐。但所谓刚不可久,锋锐易折,这支不败之师一旦遇上挫折,反而缺少坚韧不拔之气。何况他们以同胞之谊治军,极为重情,合蚩蛮等人一死,个个都失了理智,当下也不依战法,蜂拥而出,凭着骑射精熟,各自为战,与宋人拼命。此举大违兵家之道,正中宋人下怀。宋将见机,密集阵形,乘势冲突,将钦察军分割开来,令其前后左右不能相顾,然后分兵纵击,大肆屠戮。平日钦察人目高于顶,欺人太甚,各路汉军对这支色目骑军甚是憎恶,看其大败亏输,心中暗喜,纷纷消极应战,并无丝毫援救之意。

  

  阿术担负襄樊南面防御,指挥水陆两军,此时水战遇上厉害对手,难以分身别顾。忽听传令兵报,遥遥一看,但见陆上稳操胜券之局倏忽逆转,惊骇欲绝,也顾不得水上,当即下了帅台,让传令兵火速召集骑兵,打算亲自来救。但只这片刻之间,钦察军十停中已去了二停。

  便在此时,忽见宋军阵势骚动。一队钦察人马冲透宋军重围,约有百骑之众,却是凝而未散,阵势井然,在宋军阵中来回扫荡,当头之人正是梁萧。他受了内伤,本将军务交于土土哈打理,突见宋军杀来,己方兵马失控,急忙驰马而出,大声呼叫,在乱军中竭力约束部众。他手下百人近日来连番遭折辱,已不如其他队伍那般骄横,加之土土哈等五人及契尔尼老全力相助,这一百来人终究没有溃乱。

  梁萧观敌破绽,当强击弱。一待稳住军心,便与土土哈五人结成“六花阵”,以阵法为枢纽,带动百人队,批亢捣虚,反复冲敌阵势。并让土土哈、囊古歹、契尔尼老以钦察语呼叫同伴,加入己阵。

  钦察军士一时愤激,乱了阵势,此时死伤惨重,方才恍然大悟,心知若不齐心协力,必败无疑,当即纷纷加入梁萧队中。梁萧冲杀之间,大呼小叫随意指点,派与各人位置,伤与未伤各居所职,无有不当。幸存的百夫长也趁机收束自家军士。只四五个来回,梁萧竟于极其混乱之中,将一支分崩离析的溃败之军重新凝聚,两千多人呼喝长啸,皆以他马首是瞻。

  钦察军何等厉害,方才一盘散沙,自是容易欺负,此时有了首领,其心如一,无不以一敌十,他们从未遭受如此败绩,怒火中烧,听从梁萧号令,左冲右突,拼死冲杀。梁萧观敌阵势,见宋军兵马走动,似欲斜插两胁,便命钦察军两翼散开,挡住宋军突袭;又令土土哈率本部精锐,趁时飞骑突阵,直透对方心腹,以劲弓锐箭,连毙宋军数名大将。三千宋军群龙无首,顿时土崩瓦解,被钦察军来回驰突,杀得尸横遍野。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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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七章 折弓为誓

  二人行了一程,陷入林莽之中,天上暮色渐浓,残照如血,映着草色烟光,分外凄迷。苦于天色暗淡,地上踪迹渐趋模糊,山路若有若无。梁萧扎了一支火把,走在狭窄山路上,想着阿雪生死未卜,心头便如压了一块万斤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酸涩难当,若非史富通瞧着,恨不得伏在路边,大哭一场。史富通懵懂前行,忽地一个收足不及,撞在梁萧身上,忙道:“好兄弟,前面没路了么……”话未说完,却被梁萧一把捂住嘴,继而又见他将火把踩灭。忽然间,便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停在数丈开外,只听一个南方口音道:“黄老五,方才我明明见了火光,这会儿怎就没有啦?”黄老五道:“我也瞧见啦,他奶奶的,莫非是鬼点灯?” 前一人呸了一声,道:“晦气?什么鬼点灯了,这荒山野岭的,真叫出个鬼来,老子看你怎么应付?”黄老五笑道:“若来个美丽女鬼,我黄老五也笑纳了。”打个哈哈,又叹道:“我说杨湖,这次兄弟们出去,竟弄得死伤惨重,委实出人意料。”

  那杨湖长叹道:“原本云公子神机妙算,歼灭这支粮队该当不费吹灰之力。没料到头一遭出手,便遇上这等硬爪子。”黄老五叹道:“我当云公子拳剑无敌,却没料到鞑子区区一支粮队里竟也有此人物。如今想来,若非文千张在前面挡了一刀,我黄老五十九完蛋。你说,若是每支粮队都有如此高手,那可如何是好?”

  杨湖冷笑道:“高手这等不值钱么?那厮来头可不寻常。楚姑娘和云公子似乎都认得他。”两人议论着往来路转回,梁萧和史富通屏息蹑在后面。山道崎岖,雾气洇湿。走了几十步。忽听黄老五又道:“不过,虽然死伤不少兄弟,也终究值得。没想到这次误打误闯,竟然拿住鞑子老大一个官儿。我说,那个阿什么牙的是个啥官儿?”杨湖道:“鞑子的规矩谁知道呢?但听云公子说,除了伯颜、史天泽、阿术,就数这阿里海牙官最大,方才还自他身上搜出鞑子皇帝的圣旨。云公子说,拿住此人,比击破一百队粮草还管用,如今想必正在拷问,若能让他说出鞑子的攻宋方略,可就大妙了。”

  黄老五道:“他妈的,揍死这厮才叫痛快。还有那个女扮男装的娘儿们,必是那狗鞑子一伙,依老子所见,活该把她剖腹挖心,祭奠死去的兄弟。”梁萧听到这里,不由得双拳紧握,身子发起抖来。却听杨湖又道:“可惜云公子心软,说不该如此对付女流。可众兄弟心里有气,难免给她些苦头吃。我出来的时候,沈二爷已将她吊在大厅里,他两个兄弟都死在那鞑子剑下,孤月岭三个寨主去了两个,沈二爷自然不免怒火攻心,嚷着要抽那娘儿们一顿鞭子出气。他是这里的地主,云公子强龙不压地头蛇,自然拗他不过。嘿,我瞧他寻得那根柳条鞭子比胳膊还粗,蘸了水可是厉害得很,也不知那娘儿们细皮嫩肉的,挨得住几鞭。哈哈,只怕这会儿已经皮开肉绽,筋骨寸断呢,哈哈……”黄老五也觉快意,跟着大笑。

  梁萧浑身紧绷,牙关咬得隐隐作痛。再走几步,遥见前方灯火飘忽,忽听有人嚷道:“黄老五、杨湖,有动静么?”黄老五笑道:“有个屁,老子说是鬼点灯,姓杨的还不信!”那人道:“今天刚出了事,鞑子一定四处搜捕,咱们也小心些。”杨湖笑道:“再怎么搜,也搜不到这地儿,再说这孤月岭四面悬空,就这陨星峡上的铁索可通。嘿,这就叫做‘孤月岭,陨星峡,鬼神到此也害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哈哈……” 杨湖也哈哈大笑。二人笑了一半,忽地戛然而止。对面那人但觉奇怪,正要张口,忽见二人往两侧软倒,一道黑影倏地抢到,那人一个“你”字尚未出口,梁萧已扣住他的脖子,但听一声微响,那人颈项断折,软软倒下。

  梁萧下手不容情,瞬息间连毙三人。史富通见他得手,方才冲出,忽觉足下一空,身子顿往下坠,未及惊叫,梁萧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史富通战战兢兢往下一瞧,但见黑漆漆几不见底,竟是一处深谷,不由惊道:“妈呀!”再定睛细看,却见身侧一条二十来丈的铁索桥,铁索黝黑,共有八条,左右各一,作为护栏,下方则有六条,桥上竟无半张桥板。

  却听梁萧冷然道:“还要过去么?”史富通好生为难,心里却算计道:“这厮武功高强,未必就会失手,我这绝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随着他终是多一线生机。”主意打定,叹道,“罢,咱性命左右在你身上,就陪你死啦!”梁萧听他如此一说,真有些哭笑不得,见史富通迈步便要上桥,便道:“且慢。”史富通道:“怎么?”梁萧道:“你仔细瞧瞧脚下。”史富通借着星月微光一瞧,只见铁索上每隔数尺,便悬着一个铃铛,顿时一只脚僵在半空,不敢落下。却听梁萧道:“对面定然有人防守,我们一上桥,那边必然发问,若是应对不周,断了铁索,正好跌成一对肉饼。”

  史富通抹去额上冷汗,道:“好兄弟,天幸你眼利。”梁萧沉吟道:“你跟这黄老五体形相似,换上他的衣衫!”史富通恍然道:“要乔装改扮么?”梁萧颔首道:“你还不笨。”说着换上杨湖的衣衫。史富通犹豫一下,也换过衣衫。梁萧将其他三人尸体藏好,挽着史富通上了铁索,果然一脚踏上,铃声大作,只是对崖并无声息。

  史富通走了一段,但觉前方动静全无,深感怪异,正埋怨梁萧算计有误,忽听迎面有人高声叫道:“是谁?”史富通转念间心中大骂,敢情此时二人正在铁索桥中段,应对不周,对方将铁索一断,二人进退不得,必然堕下深谷。

  梁萧学着杨湖的嗓子,闷声道:“黄老五肚痛得厉害,老子扶他回来看看。”史富通也忒乖巧,立时哼哼两声。这些日子他早晚都在无病呻吟,故而这两声虽是随口哼来,却哼得地道,叫人听不出破绽。

  对面火光一亮,只见桥上立着一条精瘦汉子,左右不下十人,张弓搭箭指定二人。梁萧假意挽着扶手,低头垂目,让他看不清面目,史富通则蜷成一团,便似肚痛得站不起来。那汉子见二人服色无误,挥手让撤了弓箭,笑骂道:“黄老五你个龟孙子,吃多了狗肉么?”他说话之时,梁萧扶着史富通,几步逼近桥头,却听那汉子又笑道:“黄老五,老子会按摩,给你揉揉,包管你龟孙子屁响如雷,一泻千里……”方要上前,借着火光,忽地看清梁萧面目,顿时脸色大变,正要发号施令,梁萧长剑疾出,那人应剑倒地,其他人无不大惊,还没叫出,梁萧倏地放开史富通,抢过桥头,刺倒当先二人,转身挥剑,三支火把顿时熄灭,桥头漆黑一片。史富通只听闷哼声、低号声、倒地声不绝于耳。片刻工夫,忽地手臂一紧,心头大骇,但听梁萧道:“过来。”

  史富通松了一口气,走过桥头,梁萧燃起一支火把,史富通低头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但见地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俱是伤在咽喉,难怪很少人能够出声。

  二人快步上山,其间又有三道岗哨,但远不及陨星峡防守严密,人手也少,均被梁萧闪电施袭,一一制住。走了半里路程,忽见前方灯火大明,一座松木搭建的高大房屋矗在眼前,尚未走近,便听见鞭打之声及女子惨叫。梁萧听得是阿雪的声音,一时心如滴血,转身将弓箭交给史富通,涩声道:“你在外面接应,我叫声‘放 ’,你便放箭!但记着边跑边射,不可留在原地。”

  史富通早已腿软,闻言自是求之不得,低头钻进一旁的林子。梁萧手按宝剑,吸了一口气,进入屋内。此时屋中灯火通明,群豪或站或坐,围成一圈,是以梁萧入内,也无人留意。堂中地上放着炭火皮鞭,阿里海牙被绑在向门的柱子上,满身鞭伤火炙,口角流血,下巴已然脱位,唯有眼神兀自倔强。阿雪则被缚着双手,披头散发吊在堂中,浑身衣衫破碎,垂着头,早已昏厥过去。

  那持鞭的粗矮汉子抓起一桶冷水,正要泼醒她再打,云殊忽地一皱眉,扬声道:“沈利,你也打够了吧!她不过一个女子,你就算杀了她,又有何用?”沈利怒哼道:“什么话?我两个兄弟都坏在她同伙手里。哼,打她算是便宜她了,便是剐了她,也难消老子心头之恨。”众人恨透梁萧,纷纷叫道:“对,剖腹挖心,祭我师弟。” “还是剐啦,大伙儿烤着吃了吧!”这些人尽是江湖上的粗人,亦侠亦匪,杀人剐人的勾当干得多了,只觉对待恶人,无论男女,都该如此。

  云殊忍不住腾地站起,怒道:“岂有此理……”靳飞抬手将他按住,沉声道:“这女子为虎作伥,死不足惜。云殊你无须再说,若你看不下去,大可回房歇息。”云殊急道:“师兄,杀人不过头点地……”靳飞瞪眼道:“住嘴!”云殊知他意在笼络人心,是以偏袒沈利,只气得大喘了两口气,重重坐下。楚婉在他旁边,小声道:“云公子,若要杀她剐她,我也不敢看啦,你送我回去歇息好么?”云殊一愣,忽见楚婉双颊生晕,流露几分羞涩,心中一慌,急忙回过头去。

  原来,楚婉心中挂念云殊,与梁萧分手之后,并不回庄,径直至神鹰门。恰逢云殊要来北方,她一缕痴念不绝,也巴巴地跟来,哪知云殊心中已有柳莺莺,明知她一腔情意,却也故作不知。方澜伤势未愈,倚在虎皮椅上,此时听得清楚,笑道:“殊儿,你就送楚姑娘回房休息,这些事肮脏了些,不好看的。”云殊心中大悔: “早知如此,不若一剑刺死了这女子,省得让她多受痛苦!”想着长叹一声,摇头道,“人是我抓的,求诸位兄台瞧她弱质女流,给她一个痛快。”沈利见他松口,扬声道:“好!我沈老二素来敬佩云公子人品武功。今天就听你一言,给她个痛快,拿刀来。”说着,他从喽啰手中接过一把单刀,迎风一舞,方要动手,忽地半空里精芒一闪,沈利眼前一花,竟被那道精芒刺透肩胛,生生钉在地上,口中发出凄厉惨叫。群豪哗然而惊,定睛瞧去,那精芒却是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再循来路一望,只见梁萧面色如铁,双拳紧握,大步走来。

  他来得突兀至极,众人均感错愕。云殊当先还过神来,拔剑站起。梁萧却不正眼瞧他,直直盯着阿雪,双目血红,神色间颇有癫狂之意。

  群豪纷纷还过神来,怒吼声此起彼落。却见梁萧步履如飞,逼近人群,一名披头散发的高壮汉子跳将出来,厉声叫道:“兀那贼子,恁地张狂么?”左臂一挥,扫向梁萧。此人姓董名亮,江西人氏,自幼从异人处学得一身铁臂功,绰号“铁三尺横扫千军”,便是说他臂长三尺,坚若精钢,上阵之时双臂挥舞,便能断人刀剑,折人筋骨,猛不可当,双臂之下伤过许多好手。此时他有意显威,这一扫既快且狠,声势惊人。

  云殊见董亮贸然出手,心道不好,未及喝止,早见梁萧右手抬起,两人手臂缠在一起,只听咔嚓一声响,便如木柴折断一般。董亮左臂向上弯折,眼耳口鼻顿时挤成一团。但他忒也豪气,手臂虽折,却咬牙不吭一声,右臂抡起,又要挥出。忽觉梁萧手上内劲如潮压来,顿时百骸欲散,一口鲜血涌到嘴里。云殊本欲上前,但见同伴被制,微感迟疑,忽听梁萧大声喝道:“残杀民夫,算什么豪杰?”内劲一吐,董亮双膝发软,如软泥般瘫在地上。

  梁萧将董亮一甩,继续前行,他一招废了“铁三尺横扫千军”,群豪神为之慑,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忽听咿呀呀两声怪叫,一刀一枪,向梁萧左右袭来。梁萧不闪不避,直待刀枪攻来,双手忽地交错,群豪没瞧清他用何手法,便听两声惨叫,使枪者刺中用刀者小腹,使刀者却砍在使枪者肩头,鲜血四溅,触目惊心。

  梁萧双手一分,左手拔出长枪,右手起下刀来,但那使枪者乃是“枪挑东南”龙入海的弟子,姓洪名照,颇有乃师之风,肩头虽受重伤,仍是死攥着枪柄不放。众人见状齐齐发喊,手持兵刃向梁萧扑来,梁萧双眉一挑,大喝一声:“拦道偷袭,是什么好汉?”右臂猝然发力,将杨照连人带枪拽得腾空而起,扫向群豪。群豪投鼠忌器,顿时向后退却。

  梁萧逼退群豪,忽听云殊长啸一声,纵身掠来,两眼倏地瞪圆,厉声道:“凌虐女子,你也算英雄吗?”云殊任人鞭笞阿雪,本有心病,闻言心神微乱,蓦地失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忽见梁萧手臂一振,将洪照掷来。云殊眼见来势猛恶,匆忙收剑接住,只此停滞,梁萧右手钢刀飞出,将阿雪腕上绳索凌空斩断,自屋梁上堕了下来。

  众人一呼而上。梁萧一声厉喝,直如平地惊雷,震得群雄耳中嗡鸣,忽见梁萧双掌倏抬,劲气排空,身前两人口血飞溅,腾空而起。众人伸手欲接,却觉来如山岳坍塌,顿时东倒西歪。梁萧身形忽闪,抢到阿雪身下,左手将她接住,右手前探,已自沈利肩上拔出剑来。

  由厅门至阿雪被绑处,约有十丈,间隔二十余人,梁萧却来如疾电奔雷,于重围之中将人救下。群豪无不羞恼。忽听梁萧长啸一声,复又杀入人群。他此刻心性大变,出剑狠毒绝伦,一时只听惨叫四起。云殊虽欲上前,但厅小人多,群豪反成梁萧屏障。云殊施展不开,惊怒叫:“散开,全都散开。”

  众人闻声四散,梁萧趁机背起阿雪往门外冲出。云殊当先追赶,不料梁萧“十方步”展动,倏忽一个转身绕开云殊,又钻进厅内,和随后抢出的群豪撞在一起。这一下直如虎入羊群,杀得惨叫连连,直冲到阿里海牙身前,叮叮当当,将他身上铁索尽数斩断。众人不料他声东击西,引开云殊,本意却是直指阿里海牙,一时均感错愕。云殊却不惊反喜,心道:“你带着两人,走得了吗?”

  梁萧将阿里海牙下巴归位,挑起沈利落下的单刀,递给阿里海牙,高叫道:“还能战么?”阿里海牙虽处困顿,威风不减,傲然道:“怎么不能!”梁萧道:“好,你往东,我往西。”阿里海牙武艺本自不俗,只是遇上云殊这等高手才无法子,当下舞起单刀,向西冲去,梁萧却向东走。

  众人都已听到梁萧说话,不敢近他,皆去围堵阿里海牙,三招两式便将阿里海牙逼入绝境,但因他还未说出元军虚实,故而只想生擒没出杀手,如此倒让他苦撑了几招;谁知梁萧佯往东突,忽地转身,展步又向西奔,从背后偷袭群豪。群豪被伤了两人,惊惶中只能转身对付梁萧;阿里海牙趁机逃走,此时云殊赶到,梁萧又往东逃,群豪又转身去赶阿里海牙。梁萧却又摆脱云殊,从后偷袭。

  一时之间,大厅中形势变得异常古怪,群豪擒拿阿里海溃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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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破城卷            
第六章 车马辚辚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聚集。赵四得知梁萧也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点兵校场。但见场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誓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阿雪,无须再送!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太过平静,心中隐隐不安:“这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锣鼓响起,梁萧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只见史富通身着铁甲,骑着战马,一阵风驰到苑外,耀武扬威,数点兵马。囊古歹自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者,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年事已长的同袍,十个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约摸四旬年纪,玉面黑须,眉长眼大,一袭白狐领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促马上前,在梁萧耳边低声道:“这便是史格了。”
  却见那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一匝,朗声道:“但凡自古名将,多是出生行伍。战场之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贵,但若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的大军汇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地坐下,大声叫道:“这史格让人好不生气。想我土土哈从军,是要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再携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土土哈被你一说,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土土哈。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烫,若不骑马开弓,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紧啦!” 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梁萧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愿,也无法子,只得默不作声,倒下睡了。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待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去跟百夫长交代,忽有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俱各惊奇。梁萧定睛看去,却见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着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列,正欲提醒,梁萧却看得分明,一言不发,劈手揪住“他”,也不顾那士兵挣扎,拖到一边角落,压着嗓子道:“阿雪,你弄什么鬼?”
  阿雪眼睛一红,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回家去。”说罢转身便走,谁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嘤嘤啜泣起来,梁萧心道:“不论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梁萧一愣,忍不住回头道: “我怎么不算数了?”阿雪呜咽道:“哥哥说的,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道:“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又怎么着?”阿雪哭道:“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呜呜,阿雪……阿雪不要留在这里……阿雪要跟着哥哥……”
  梁萧被她这番话说得僵住,心中又是恼怒又是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说道:“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大眼瞪着梁萧,道: “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从军,哥哥不答应,让我不开心,就是说话不算数,哥哥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这死丫头笨头笨脑,怎地会琢磨出这么一番话来。糟糕,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在揣摩,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里千巧百灵,此时却除了两眼圆瞪,说不出一个字来。而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就这么对望半晌,远处传来号角之声,那是大军集合的号令。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个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烂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计谋得逞,顿时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皆是诧异。
    李庭儿蓦然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哎哟,这不是……”话未说完,便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老子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处置。”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兵士却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但见这十夫长满身杀气,也都不敢吱声。
  号角三响,爆竹响起,驱祟辟邪。两千兵马裹着应征民夫,向东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爹爹,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孱弱者纷纷坠下泪来。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但见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心生惆怅,想起少时学的一首诗,叹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囊古歹听得,皱眉道:“梁萧,这诗可不吉利。”梁萧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赵三狗却奇道:“怎么不吉利?”囊古歹有意显摆学问,笑道:“这是汉人诗圣杜甫的名篇,最后几句是这么说的: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几句甚是浅显,土土哈等人都听得明白,纷纷骂道:“明知不吉利,你还念出来!懂几首屁诗就了不起了么?”囊古歹被溅了一脸口水星子,大是狼狈。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境内。在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汇合,兵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余日后,进抵蔡州,此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晋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召集众军聚合。
  众人到了军帐之前,但见史格负手而立,不言不语,面色阴沉,皆感事有不妙,心头好生纳闷,过了好半晌,却听史格道:“本帅见过家父了,家父以为,这支新军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后方粮草不久将至,到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辈,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但见梁萧盘膝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画,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囊古歹看着地上字符,奇道:“梁萧,你在算术?”梁萧笑道:“你也会?”囊古歹道:“会一点,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梁萧道:“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之数,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奇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的。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道:“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
  梁萧道:“此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梁萧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马,倒要省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里,就烂在哪里!况且使用牛马,还须得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还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据以上种种,经我运算,便是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要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若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处。其实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粮于敌’,即是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方为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是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 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但突袭却非得极精锐之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定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了。”
    土土哈听到这里,忍不住嚷道:“梁萧慢来,你究竟是替谁打仗?怎么尽替宋人着想?”梁萧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穷极无聊,算算罢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动道:“梁萧,但若你当将军,对手可就吃亏啦。”梁萧摇头道:“这一招对成吉思汗没用。”土土哈凛然道:“不错,太祖之时,牛马随军而出,可说无粮可断。”梁萧道:“听我妈说,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战牧两不误,但他们能用这种法子一统北方,横扫西方,却很难征服南方。因为南方为水泽之地,无法放牧,必须携带粮草,更要用到舟楫。”
  帐中静了一阵,土土哈叹道:“梁萧你真聪明,换了土土哈,万万想不出这等道理。”梁萧摇头道:“我听一个姓明的老头儿说过,大将军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不靠蛮力,要用心思。你们想做大将,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厉害,但汉人的兵法也不简单,我听那明老头说过一些,左右闲着,我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坐直身子,倾听梁萧说话。阿雪没什么兴致,升了火,将发放的两块牛肉抹了盐,用铁叉串着烤炙,待众人说完,分而食之。
  众人滞留蔡州,白日里习武练箭,晚上便听梁萧讲解兵法。当日逃亡路上,明归曾与梁萧多言兵法,梁萧便转述给六人,但他心思跳脱灵动,从不一味依照书本,多提自家见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领悟最多。土土哈喜爱野战;李庭则偏喜排兵布阵,长于算计。
  史格远离战场,甚不得志,日日与侍妾歌女厮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里,颇为瞧他不起。过了二十来天,大军粮草运到,约有三十万石,史格将人马分为三十拨,一拨百人,先后出发押送。自己则率人殿后。梁萧一队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锋的意思,让土土哈好生欢喜,不料夜里来了消息,这一拨的百夫长竟是史富通。众人闻讯,泄气至极,纷纷扯着嗓子骂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对梁萧等人百般挑剔,呼来唤去,动辄打骂;梁萧却一反常态,笑脸相迎,扶他上马下马,百依百顺。只是好景不长,才过了午饭时分,史富通忽地模样大变,跟在梁萧身后摇头摆尾,乖巧至极,倒似梁萧一变做了百夫长,他则成了十夫长一般。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皆觉惊奇,不知梁萧用了什么法子。而史富通死缠着梁萧,睡觉也要跟着,大家无暇询问。到了第二天,众人好容易抽了个空子,悄悄询问,梁萧笑道:“说来简单,他叫我扶他上马,我就扶他上马,只不过趁机在他‘足阳明胃经’上做了点手脚,让他胸闷厌食,吃不下饭,然后告诉他,我会医术,看出他命不久矣,并将诸般症状说出。这家伙一听,当真魂不附体。我又说,只要你听话,我就想法救你,要么你自求多福!”众人无不大笑,土土哈道: “这法子虽好,但怕时日一长,史富通难免发觉上当。”
  梁萧道:“我自有变通。昨晚胡乱捏了两颗药丸子给他吃了,借把脉看病的时候,解了胃经,却在他小肠经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厌食了,但又开始乱拉肚子;我决意一天给他来个调调,明天是督脉,后天是任脉,再后天是奇经八脉。嘿,不着急,一条一条慢慢来……他这会儿拉稀去了,出来之后,你们不许笑破我的好事。”话才说完,便看到史富通脸色青白、提着裤带从山坡后面转出来,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着脸拉着梁萧,诉说病情,刚说两句,猛地面红耳赤,又捂着肚子向山坡后飞奔。众人张嘴要笑,梁萧瞪视过来,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无人处,放声大笑。
  停停走走,过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忽而背痛,忽而腰酸。这里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时怀疑梁萧弄诡,沿途连寻了几个大夫,但人人都觉脉象不对,可就是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吃药针灸,均不见效,反倒梁萧每次给他“看病”后,总要好上一些。但过不多久,一种难受消失,别种难受又生。史富通贪恋富贵,十分怕死,但觉周身不适,真当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于梁萧之手,当即对他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更无丝毫违拗。
  这一日,押粮大军进入伏牛山区,距离襄樊不远,忽见右方出现两百来人的车仗。梁萧看见,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会一声?” 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粮草上,听他这声叫唤,不觉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着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涩声道:“好兄弟,你瞧着办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阳啦。唉,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转告万户爷一声,说我史富通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挨到最末一时,对史家可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是以请他善待我家里四个婆娘。好兄弟,我给你说,除却家里四个,史某还有六个外室,二十顷地都在她们名下,我这一走,定被那六个贱人趁机占了。你代我给万户爷说,务必……务必要回来给我两个孤苦的孩儿呀……”想着阳世繁华就要从此别过,他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众军见他垂死之人却哭得中气十足,皆觉诧异。
  这时,对面派来一骑人马,驰到近前,问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来问,你们是押运粮草的么?”史富通一惊,放开梁萧,嚷嚷道: “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来,扶我下来。”众人见他忽又生龙活虎,俱是惊奇。哪知史富通由两个民夫一扶,又显出娇弱之状,说道:“大人在哪儿?小人史格万户手下史富通。”
    那传令兵见他怪模怪样,讶道:“你是这里的头儿?”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长。”那人将信将疑,道:“那好,我告诉海牙大人。”说罢驰马而去。片刻工夫,那队人马奔来。当头一人身着紫缎便服,头戴紫貂皮帽,鼻梁高高隆起,一双褐黄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寻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类。
  那人得手下指点,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长?”史富通有气无力地道:“小将史 富通见过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无法成礼,还望将军见谅。”阿里海牙讶然道:“既然生病,就该换人带兵,怎能强自支撑?你个人生死事小,失了粮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顿时哑口无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声,顾视众军,见梁萧与土土哈气宇轩昂,容貌不凡,心头一喜,马鞭遥指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梁萧与土土哈对视一眼,走上前来。阿里海牙道:“你们担任什么职务?”土土哈道:“我是寻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长。” 阿里海牙点头,对梁萧道:“我命你暂代百夫长。”又对土土哈道:“十夫长之位,由你担任。”二人只得应了。阿里海牙又问史富通道:“史格为何分军押运?” 史富通傻了眼。原来,史格深信兵书“愚兵易驭”之法,决不将用兵之道告知属下,史富通自也无从知晓。惶恐之际,两眼望着梁萧,满是乞求之意。梁萧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热渐至,粮队牲畜又多,合兵押运一旦滋生疫病,就会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队,前后调开,一队害病,也不至于危及其他队伍。”史富通一听有理,忙道:“对对,万户爷就是这么说的。”阿里海牙颔首道:“不愧是名将之子,思虑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梁萧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势弱,遭人各个击破么?但想来此处临近襄阳,大军一呼万应,谅宋人也没此胆略,敢在十余万大军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才问话,百夫长答不上来,这个十夫长却侃侃而谈;我说利弊,他却将不利之处一口道出。”他打量梁萧,心道:“看他服色,不过是寻常军士,怎地却有如此见识?”当下也不露声色,淡然道:“说得不错,但凡事得防微杜渐,倘若真有人行劫,又当如何处置。”目光炯炯,凝视梁萧。
  梁萧笑道:“区区一介兵士,又会什么处置?大不了少分十拨,二百人一拨,队伍也不离如此之远,前后相顾。每队设传令兵,一遇险情,便前后呼应,以一字长蛇阵应对,击我首则尾应,击我尾则首应,击我中段么,那可算他倒霉,首尾皆至,杀他个落花流水罢了。”阿里海牙瞧了梁萧半晌,忽地点头道: “你到襄阳,可来我营中相见。”史富通雷震一惊,望着梁萧,目中隐有妒色。
  梁萧笑而不语,心道:“我没事见你干吗?”阿里海牙又道:“襄阳乃是两国交界,我军近了,宋军也近了。你们与我合军一处,彼此照应。”他见梁萧不答话,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长,听到了么?”梁萧道:“全听大人号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轻闲。”
  阿里海牙满意颔首,率领这支人马,穿过山侧所辟道路,前往襄阳。史富通方才遭梁萧抢了风头,突然间来了精神,寻个机会,乘马挤到阿里海牙身边,大献殷勤道:“小人早听万户爷说过,海牙大人与阿术大人乃是伯颜元帅帐中双璧,本来宋军也有几个厉害角色,如李庭芝、吕德,当年曾与宪宗皇帝和圣上交锋,也算是当世名将,可从没在您与阿术大人手上讨得好去!”
  阿里海牙虽然不好逢迎,但听得这话,也觉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术大人?阿术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阳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来。我所立功劳甚是微薄。不过说起来,李庭芝和吕德也只是靠着坚城深池,负隅顽抗。以圣上之英明,当年屡攻宋人不下,只因不习水战,而非这两人有多厉害。如今圣上拾遗补缺,大力振作水师,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岂是这两人能够抵挡?”说到这里,颇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叹道:“小人长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了!唉,圣上神明英睿,圣意如龙,实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后若有不明之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维吾尔农夫,出身低微,凭的是自己苦学成才。他获取功名之后,也喜他人与己一般好学多问,当下颔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处,就是精进之先兆。只要勤奋好学,深思自强,定有出头之日。唔,先时你不是生病么,如今似乎好了许多。”说着露出关切之色。史富通叹道:“我这病时好时坏,梁萧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皱眉道:“是么,我认识几个军中大夫,医术不错,到了军营,让他们给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几乎要下马叩拜。阿里海牙拦住他,安慰两句,回顾梁萧,见他远远跟着,笑道:“他叫梁萧么?年纪虽轻,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史富通听得这话,心头好不嫉妒,嘴里却笑道:“他本事大,脾气也大,不易与人相处。”阿里海牙皱眉道:“听你一说,我也觉得此人骄傲太甚,寻常将领只怕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万户爷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语。
  梁萧虽落得甚远,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语倒是听得大半,暗自冷笑:“这厮胡乱搬弄是非!哼,明天轮到足少阴肾经了,你小子备好两缸清水,边喝边拉好了!”又听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为何大驾到此,不在襄阳与宋军鏖战。”阿里海牙道:“我方从大都返回,只因圣上登基以前,两度征宋,皆无功而返,故而对南征之事始终存疑。朝中大臣也各执一词,争论激烈。伯颜元帅和阿术大人无暇分身,命我回朝禀报襄阳战况,坚定圣上南征之意。唉,几经周折,万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话头,更是极力吹捧,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阿里海牙听到得意处,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谈笑间,众人绕过山脚,顺着蒙古大军开辟的大道行进。走了一程,忽见前方一块山石,将道路阻了大半,人马虽可绕行,但车辆却难以经过。阿里海牙皱眉道: “莫不是下雨,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向梁萧道,“你派几个人来将石头移开。”梁萧皱了皱眉,招呼众人搬运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说也有万斤之巨,梁萧与土土哈合手,也无法撼动。其他汉人军士都来帮忙,梁萧喊起号子,着大家齐心协力,将那石头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这时间,忽听传来鞭打声,一个村姑伴着一名童子,一前一后,挥鞭赶着二十来条牛,迎面向队伍走来。那童子挽着双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声唱道:“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声音稚嫩清脆,一边唱着,离队伍也越发近了。
  阿里海牙通晓汉人文字,不由忖道:“没料到这小小童子,也会诗歌?”维吾尔族嗜好音乐,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听这童儿唱得合音符节,不觉微微点头,却听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肤白腻,眉目如画,虽是布衣荆钗,不失窈窕之态,轻启朱唇,婉转歌道:“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众军见她人才秀丽,歌声圆润,耳听目视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群顷刻已到军前,众人虽觉二人来得出奇,但童子女流,并不放在心上。
  梁萧将石头推到坡上,寻了块较小石头卡在下面停住,缓过一口气,掉头一看,但觉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转念间眉头大皱,厉声喝道:“你们两个做什么?”那两人认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俩不是别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却是云殊的小书童风眠。二人一见梁萧,面上皆有惊惶之色。众人见梁萧与之争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梁萧,你说些什么?”梁萧见了那童风眠,顿时想到云殊,当真分外眼红,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厉声道:“小屁孩儿,你乔装打扮,在此干吗?”那小书童风眠眼珠一转,笑道:“自然是放牛啊!这里不是叫伏牛山么?”梁萧骂道:“放牛?放屁还差不多。”
  话音未落,忽听对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梁萧听得耳熟,举目一看,但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负背,一手卷书,足下似缓而疾,行云流水般走来,不是别人,正是云殊。
  梁萧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数转,忽见风眠、楚婉分别拿出火折子,在几头牛尾上晃两晃,牛尾上所系爆竹顿时点着,噼啪震响,二十多头大牯牛受此惊吓,第一个念头便是向前狂奔乱突,摆脱危机。刹那之间,牛群拥入军阵,众军措手不及,人仰马翻,粮队牛马也受了惊扰,纷纷挣扎乱动。梁萧、土土哈因推动大石,弓箭皆在马上,此时变起仓促,连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睁睁看一群疯牛将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二人点火之时,云殊一声长笑,笑声冲天而起,只见两边坡上林中,人头耸动,倏忽现出数百之众。云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斓古剑,剑锋下指,朗声唱道:“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众人齐声应和:“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歌声中,纷纷提着弓箭长矛,铁锤刀枪,从两面山坡呼啸而下。
  云殊一剑当先,光影纵横,残肢断臂好似落叶纷飞,鲜血四溅,便如雨下,溅在他白衣之上,艳若片片桃花。他几个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马前,见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领,凌空一爪,劈头落下。
  阿里海牙久经战场,见势身子一偏,倏忽钻入马腹之下,还未定神,眼前忽地出现一张嫩脸,却是那放牛的牧童。阿里海牙不及抵挡,便被小书童风眠拿住心头穴道,捉在手里。眼见不远处史富通满地乱爬,忙叫道:“快来救我。”然史富通此时心惊胆战,只想如何逃命,哪还管什么“海牙大人”。
  风眠将阿里海牙自马镫上拖下,嘻嘻笑道:“公子,逮住啦!”云殊双足在马鞍上一点,道:“你抓好他。”也不停留,飞身纵起,刷刷三剑,又刺死三名色目亲兵。
  伏兵来得突兀,梁萧等人都在坡上,首当其冲,唯有转身抵挡。一个使鬼头刀的壮汉直奔梁萧,一个瘦长汉子则挺枪直刺土土哈,李庭等人也各自遇上对手。
  梁萧微微侧身,那使刀汉子手中一轻,鬼头刀已被夺过。梁萧反手回刀卷来。汉子不料这寻常军士竟有如此武功,大惊之下躲闪不及,不料梁萧刀在半途,突地偏转刀锋,一刀横拍在他太阳穴上,壮汉遭此重击,闷哼倒地。此时间,忽听土土哈一声大喝,梁萧回头看去,但见他将长枪夹在腋下,神力迸发,将瘦汉凌空举了起来。这大力一抛,那瘦汉握不住枪杆,向后飞出。但他武功娴熟,一个筋斗翻身落下,犹未立稳,土土哈已飞身抢至,长枪不及掉头,着地横扫。他天生神力,这一扫何止数百斤力道,汉子小腿中棒,惨号倒地。
  土土哈与梁萧轻易胜出,赵山五人却陷入苦战。要知这次来的都是南武林的好手,而五人不过习了数月武艺,纵得高手指点,也难大成。更何况赤手空拳与这些好手交锋,顿然不敌。梁萧见状,一起一落掩上前来,手中鬼头刀游走如龙,将一干豪杰杀得连连后退,但梁萧与他们并无冤仇,故而始终不出杀手,但对手仗着人多,一退又上,拼死纠缠。
冬冤家,我有心将你打,却一个心儿怕;要不打,只恨你这冤家羞人煞;罢罢罢,低眉红了脸儿帕,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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