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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和南京人
南京人对上海总是不太服气。尤其是在南京人出门旅行的时候,不得不从上海转飞机,转火车,心里顿时很不痛快。和大上海相比,古城南京简直成了蛮荒的乡村。你不得不在上海住上一夜,不得不麻烦上海的朋友,事先替你购买车票或者机票。南京也有机场,也有火车站,可是南京偏偏就有那么多不能直接到达的地方。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你会觉得距离南京三百公里外的上海,整个就是一个暴发户。你简直想不明白,上海凭什么那么阔。一百多年前,上海不过是一个比渔村略大些的小县城。它是南京的下属的下属的下属,上海的地方长官想拜谒南京官员,得拐好几道弯才行。可说变就变,现在的上海,牛气得差不多认不得外地人是什么人。
和上海相比,南京现在活脱儿是个破落户。想当年,东南重镇的这把交椅,毫无疑问地应该让给南京来坐。不用说什么十朝故都,也不用说什么扬州大都督府,就说这挨着近一些的清朝三百年间,东南数省的最高领导人两江总督大人,就一直呆在南京办公。南京不仅仅是省府的问题,它管辖的范围,至少也有几个省。如今,南京军区的这块大牌子虽然还在,整个华东六省一市的军事还归它管辖,但是毕竟是和平年代,东南的经济中心、政治中心、文化中心,显然已经不在南京。
南京当然不会甘于这样的现状。不甘心,也只能白搭。南京的衰败,几乎是无可阻挡的。想当年,南京是如何的阔绰。远的不说,仍然说清朝的三百年,说那三部和南京有关系的名著,第一部是孔尚任的《桃花扇》,下来一部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还有一部更了不得,这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没有什么地方比南京更适合作为作家的摇篮,三位作家不约而同地都记录了清代南京的繁华。
说白了,也很简单,东南数省南京人心里不平衡历来是北方的中央政府的经济命脉,要想获得很好的财政收入,东南数省的稳定繁荣十分重要。按照惯例,中央政府必定会派大员坐镇南京,然后通过南京,行使对东南数省的领导权。北方的中央政府既要保持对金陵王气的警惕,同时又不得不鼓励南方发展生产。和平时期总是要大大地长于动乱时期,因此历史上南京的繁华几乎是注定的。
近代对于南京最大的破坏,是1937年的日本兵攻入南京。大屠杀使得这座古城人口锐减。据资料统计,日本兵在南京抢劫财物,仅金银首饰就有1.42万两又6300件,古字画28400多件,古玩7300多件。最可笑的是,连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会长的家也被抢,这个汉奸家中的红木家具被劫一空,佛堂中供奉的祖宗牌位,也被糊涂的日本兵当做文物抢了去。繁华的商业街被烧了,明清两代留下来的古建筑也烧了。城陷之处,从城南的中华门,一路烧到了城北的下关江边。在这场劫难前的南京又是什么样子呢,让我们再看看一位叫做爱泼斯坦的美国人,是怎么描述当年他所亲眼见到的国民党的旧都南京的。
爱泼斯坦把南京比喻成为一座带普鲁士色彩的官府,比喻成为一个气度非凡的新首都。在这里,新的林阴大道,无情地切除了许多陈旧的房屋和商店,宏伟的建筑一个接着一个拔地而起。官员们的小汽车,沿着这些光亮的柏油路疾驶而过,官场上的政客一个个佩戴徽章,或者是长袍马褂,或者是时髦的翻毛皮领上衣,到处招摇,出席这样或那样的会议。威武的军官在武装带上挂着镶金边的匕首,无忧无虑的年轻飞行员们穿着皮夹克,而神气活现的商人则穿着美国品牌的衣服。旧都南京在战前更像是一座西方的城市,甚至是在战争的初期,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之下,这座城市也没有乱得失去分寸。
战争使得南京大大地伤了元气,抗战胜利以后,还都南京的国民党忙于内战,根本没有精力恢复南京的城市建设。不久,国民党又仓皇逃往台湾,北京成了中国的首都,一蹶不振的南京又一次成为破落户。南京失去了像战后东京、罗马和伦敦那样的发展机会,这些在战争中得到重创的城市,作为一国之都,作为一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很快就从废墟中喘过气来。而南京却好像是被人们遗忘了。
在过去的多少年里,南京勉强维持的,是它的东南重镇的地位。对于这座古城来说,这其实是一个最恰当的位置。南京不适合做一个大一统的国家的首都,它的权力范围,比较适合的也只是东南数省。随着时间的推移,东南重镇的地位也将不复存在,时至今日,东南真正的重镇,已经毫无疑问的是上海了。
其实早在一百年前,十里洋场的上海,对南京的东南重镇形象,就已经露出了威胁的端倪。民国时期,南京虽然是首都,但是离它不远的上海的繁华,却毫不逊色,有过之无不及。上海的崛起几乎是无可阻挡的,南京服气也罢,不服气也罢,反正一句话,得乖乖地把东南的第一把交椅拱手让出去。南京的萎缩将不可避免,它对于东南数省的优越的领导地位已经丧失,对南京这样的城市,提过高的要求,已经没有现实意义。
对于南京人来说,需要迅速调整的,是那种不务实的传统心态。重新恢复东南重镇雄风的可能性,几乎已经不可能存在。时运已不再来,历史给予南京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南京人必须明白仅仅是等待机会已远远不够,必须靠自己去抓住机遇。
指望抱残守缺不对,一心想把南京建设为国际大都市,也不现实。有了上海,在全国的这盘大棋枰上,南京注定只能是大上海的一个陪衬。在长江三角洲,不可能需要那么多的国际大都市。换句话说,国际大都市成不了南京的救命稻草。南京的准确定位,应该是一个不断发展中的文化名城。它应该得到蓬勃发展的,是像上海那样的新型城市所不可能具备的优势。
南京应该成为一个温馨舒适的城市,应该把如何改善市民生活放在第一位。历史上的南京繁华,重要意义并不在于它是古都,也并不在于它曾作为处于领导地位的东南重镇,关键的一点还是在于这里的人民,曾经生活得很好,很富裕,有很好的精神生活。安居乐业,是老百姓的天堂,这才是南京发展的最佳方向。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向往着国际大都市。大,未必就一定是好事。大,必然会有大而无当的烦恼。国际化大都市不是过好日子的代名词。一个居住在国际大都市的穷人,并不会仅仅是因为他生活在那里,个人的价值就会像上涨的股票行情,突然那样看好起来。有一年,我去成都,一位朋友对我坦言,说成都是一个很适合居家的地方,问我在南京的感觉怎么样。
我怔住了,一下子不知应该怎么回答。
南京人口的来源,是个有趣的话题。先谈谈那些被迫迁出去的南京人。
朱元璋定都南京以后,为了净化城市人口,曾下令将城内部分元朝的遗民,举家迁往云南。前朝的遗民,对于新的统治者来说,都有些靠不住,靠不住就请他滚蛋。这种轰轰烈烈大规模的迁徙运动,颇有些像“文化大革命”中的干部下放和知青下乡,据说在云南的一些地方,至今还能找到这些带有南京口音,并能演奏祖先传下来的“江南丝竹”的老乡。算一算时间,已经六百年过去了,乡音不改,旧曲不忘,真不容易。
话题若转到南京人口的输入,可以说的就多了。哪朝哪代,都会有大量的人口流入南京,原因有各式各样。譬如流亡在南京的北方政府,注定要带来众多的北方人口。历史上的王谢子弟,考其先人,无疑是中原人士。否则也就不会有过江诸人,在新亭对泣这样的典故。流亡政府很自然地会把北方官僚阶层的生活场景带入南京,由于这些北方人到了南京以后,继续处于优越的领导地位,北方仕族的生活习惯,流行的语言方式,很快就会在南京的老百姓身上时髦起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南京人的语音中,在民俗中,能见到大量来自北方的东西。
西晋末年,因为北方战乱,渡江而来的汉族人民,究其人口总数,肯定远远地超过了北方的官僚。穷人永远是比富人多,这些穷人跟着当官的一起当了义民,大大地增加了南方的劳动力,为南方的经济发展起到了十分积极的作用。大量的南渡人口,一度甚至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结果流亡的北方政府,不得不考虑在南京的周围,建设所谓专供北方人口居住的“侨郡”。北方的流民在“侨郡”里定居,而这些“侨郡”仍以北方原来的郡县命名,于是我们在读旧书的时候,会发现在南京的周围,竟然有“南徐州”、“南东海”、“南兰陵”这些称呼。
由于当时的人并不会把南北同名的郡县混同起来,在写文章的时候,常常把“南”字有意无意地省掉,时间长了,结果就在历史上留下许多无聊的笔墨官司。譬如写《金瓶梅》的兰陵笑笑生,究竟是哪个兰陵,谁也说不清。
可以想象,早在一千六百多年以前,南京就不是什么地道的江南城市了。这个城市早就挤满了来自北方的难民,北方人在这里占山为王,反客为主,在南京这个舞台上唱着主角,推动着时代的潮流。这样的历史不断重复,客观上使得南京的人口成分呈现多元化趋向,其结果是提高了南京人口的素质,南方文化和北方文化在这里交流,碰撞出炫目的火花。
历史总是重复,北方少数民族此起彼伏,不断地把汉人像撵鸭子似地由北往南赶。
历史上有案可查的,南京人口的大迁入,也许还是要算明朝初年。朱元璋把大量的元遗民撵走以后,又从全国各地调入大量新的人口入京。在新的人口中,最多的是手工业匠户,史料记载这些匠户达到了四万五千户,平均每户以五口计算,仅这一项,人口就有二十万。这些能工巧匠被调往南京的目的非常简单,就是让他们使南京迅速繁荣起来。当时全国的匠户也不过只有二十万人,朱元璋为了繁荣南京,把全国五分之一的建设人才都找来了。
这还不算,干活的人有了,还得把那些有钱的富户请到京城来。农民起义领袖出身的朱元璋,有意把全国各地的富户召到南京来。他既然当了皇帝,有钱人便不敢不听他的话。大约一万五千户富豪被逼入京,他们分别来自江苏、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四川等省。
流动的人口是形成一座城市最重要的条件。南京的人口流动,似乎又要比别的城市更频繁。不妨想象一下,在明朝初年,南京仿佛有些像80年代初刚刚起步的深圳,其场景是多么火爆壮观。作为外来户的能工巧匠们,在这里大显身手,筑高楼、砌高墙,从他们勤劳的手底下,竖起一座座华丽的亭台楼阁。而同样是作为外来户的富豪们,干不了别的什么正经事,便只有成为典型的消费阶级,在这里醉生梦死、灯红酒绿地过日子。
有着古老历史的金陵古城,一下子爆发出了新的活力来,到处一派繁荣景象。南京的人口,经历了一次次大换血,这种大规模的换血,这种动辄脱胎换骨,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了南京这座城市的一大特色。
这意味着,南京从来就是一座变化中的城市。
这意味着,不断的变化,已经成为这座悠久城市传统中的一部分。
南京人只是个大致的说法,是个大概,那意思就是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
纯粹的南京人只能从理论上去探讨,对于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活生生的南京人就是你,就是你周围的人。南京人就是那些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活动的人流。不在乎你的祖籍是否在这里,也不在乎你是否在这里出生长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在这个城市里生存的若干年,充分地呼吸过了这里的空气,喝了这个城市的水,吃了在这个城市里买的米,那么,你就是南京人,南京人就是你。南京人就是那些上下班时匆匆从街上走过的男男女女,是那些站在电话亭里回呼机的小伙子,是那些站在路口吃羊肉串的年轻姑娘。南京人就是你天天耳闻目睹的那些人。
南京人从来就是一个广泛的概念,广泛难免挂一漏万。南京人的特点是宽容,南京从来就是一个宽容的城市。事实上,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很少去思索自己究竟是不是南京人。调查表明,很多被问到自己是不是南京人的人,在一怔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祖籍,人们都习惯于用祖籍来回答问题,于是绝大多数人都会告诉你,自己不是南京人。有关部门对171位南京居民进行抽样调查,结果只有一成的人,自称祖籍是南京。近一半的人认为自己不是南京人,虽然他们就出生在这个城市里面。
南京人对自己是不是南京人这样的话题,无所谓,不像上海人那样,动辄说“阿拉上海人”如何如何。南京人缺少上海人那样的凝聚力,上海人口的组成,远比南京人口组成更复杂,但是上海人天生有一种整体感,天生有一种自己是上海人的认同感。南京人从来不排外,上海人常常使用 “外地人”、“乡下人”这些带有鄙视语调的词,这些排斥别人突出自己的词里面,充分体现了一种优越感。
南京人没有这种优越感。历史和现实也不经常赋予南京人这种优越感。南京人有时候也想天真地做一做抖抖自己威风的事,譬如针对“京派”、“海派”,提出一个“宁派”的概念来,但这种说法更多的是像自说自话,不仅别的地方人不会这么认同,就是南京人自己也不会认同。南京人散漫惯了,结不了帮也成不了派,思想一向不统一。南京人是很难概括的,因为南京人的秉性向来让人捉摸不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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