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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23 0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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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二元人物
一隻贏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地往上爬,要往後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我在負責政治領導的時期,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欲罷不能的疲勞使我永久感覺一種無可形容的重壓。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蜜的」休息,以致于腦筋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一九三一年一月的共產黨四中全會開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員之後,我的精神狀態的確是「心中空無所有」的情形,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我不過三十六歲(雖然照陰曆的習慣我今年是三十八歲),但是,自己覺得已經非常地衰憊,絲毫青年壯年的興趣都沒有了。不但一般的政治問題懶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娛樂,甚至風景都是漠不相關的了。本來我從一九一九年就得了吐血病,一直沒有好好醫治的機會。肺結核的發展曾經在一九二六年走到非常危險的階段,那年幸而勉強醫好了。可是立即趕到武漢去,立即又是半年最忙碌緊張的工作。雖然現在肺癆的最危險期逃過了,而身體根本弄壞了,虛弱得簡直是一個廢人。從一九二○年直到一九三一年初,整整十年——除卻躺在床上不能行動神志昏瞀的幾天以外——我的腦筋從沒有得到休息的日子。在負責時期,神經的緊張自然是很厲害的,往往十天八天連續的不安眠,為著寫一篇政治論文或者報告。這繼續十幾年的不休息,也許是我精神疲勞和十分厲害的神經衰弱的原因,然而究竟我離衰老時期還很遠。這十幾年的辛勞,確實算起來,也不能說怎麼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頹喪殘廢的廢人了。我是多麼脆弱,多麼不禁磨練呵!
或者,這不盡是身體本來不強壯,所謂「先天不足」的原因罷。
我雖然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很貧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謂「衣租食稅」的紳士階級,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叔祖瞿庚韶,還在湖北布政使任上。他死的時候,正署理湖北巡撫。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雖然幾十年前就已經完全賣盡,而我小時候,卻靠著叔祖伯父的官俸過了好幾年十足的少爺生活。紳士的體面「必須」維持。我母親寧可自殺而求得我們兄弟繼續讀書的可能;而且我母親因為窮而自殺的時候,家裡往往沒有米煮飯的時候,我們還用著一個僕婦(積欠了她幾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有還清)。我們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
直到那樣的時候,為著要穿長衫,在母親死後,還剩下四十多元的裁縫債,要用殘餘的木器去抵帳。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是深深潛伏著表面不容易察覺罷——其實是始終沒脫掉的。
同時,我二十一、二歲,正當所謂人生觀形成的時期,理智方面是從托而斯泰式的無政府主義很快就轉到了馬克思主義。人生觀或是主義,這是一種思想方法——所謂思路;既然走上了這條道路,卻不是輕易就能改換的。而馬克思主義是什麼?是無產階級的宇宙觀和人生觀。這同我潛伏的紳士意識、中國式的士大夫意識、以及後來蛻變出來的小資產階級或者市儈式的意識,完全處于敵對的地位。沒落的中國紳士階級意識之中,有些這樣的成分:例如假惺惺的仁慈禮讓、避免鬥爭……以致寄生蟲式的隱士思想。(完全破產的紳士往往變成城市的波希美亞——高等游民,頹廢的、脆弱的、浪漫的,甚至狂妄的人物。說得實在些,是廢物。我想,這兩種意識在我內心裡不斷地鬥爭,也就侵蝕了我極大部分的精力。我得時時刻刻壓制自己紳士和游民式的情感,極勉強地用我所學到的馬克思主義的理智來創造新的情感、新的感覺方法。可是無產階級意識在我的內心裡是始終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的。)
當我出席政治會議,我就會「就事論事」,拋開我自己的「感覺」專就我所知道的那一點理論去推斷一個問題,決定一種政策等等。但是,我一直覺得這工作是「替別人做的」。我每次開會或者做文章的時候,都覺得很麻煩,總在急急于結束,好「回到自己那裡去」休息。我每每幻想著:我願意到隨便一個小市鎮去當一個教員,並不是為著發展什麼教育,只不過求得一口飽飯罷了。在餘的時候,讀讀自己所愛讀的書、文藝、小說、詩詞、歌曲之類,這不是很逍遙的嗎?
這種兩元化的人格,我自己早已發覺——到去年更是完完全全瞭解了,已經不能絲毫自欺的了;但是「八七」會議之後,我並沒有公開地說出來,四中全會之後也沒有說出來,在去年我還是決斷不下,以致延遲下來,隱忍著,甚至對之華(我的愛人)也只偶然露一點口風,往往還要加一番彌縫的話。沒有這樣的勇氣。
可是真相是始終要暴露的,「二元」之中總有「一元」要取得實際上的勝利。正因為我的政治上疲勞倦怠,內心的思想鬥爭不能再持續了。老實說,在四中全會之後,我早已成為十足的市儈——對於政治問題我竭力避免發表意見。中央怎麼說,我就怎麼說,認為我說錯了,我立刻承認錯誤,也沒有什麼心思去辯白。說我是機會主義就是機會主義好了,一切工作只要交代得過去就算了。我對於政治和黨的種種問題,真沒有興趣去注意和研究。只因為六年的「文字因緣」,對於現代文學以及文學史上的各種有趣的問題,有時候還有點興趣去思考一下,然而大半也是欣賞的分數居多,而研究分析的分數較少。而且體力的衰弱也不容許我多所思索了。
體力上的感覺是:每天只要用腦到兩三小時以上,就覺得十分疲勞,或者過分的畸形的興奮——無所謂的興奮,以致于不能睡覺,腦痛……冷汗。
唉,脆弱的人呵!所謂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需要這種東西嗎?!我想,假定我保存這多餘的生命若干時候,我另有拒絕用腦的一個方法,我只做些不用自出心裁的文字工作,「以度餘年」。但是,最後也是趁早結束了罷。
我和馬克思主義
當我開始我的社會生活的時候,正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的浪潮非常洶湧的時期。為著繼續深入地研究俄文和俄國文學,我剛好又不能不到世界第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去。我那時的思想是很紊亂的:十六、七歲開始讀了些老莊之類的子書,隨後是宋儒語錄,隨後是佛經、《大乘起星信論》——直到胡適之的《哲學史大綱》、梁漱溟的《印度哲學》,還有當時出版的一些科學理論、文藝評論。在到俄國之前,固然已經讀過倍倍爾的著作,《共產黨宣言》之類,極少幾本馬克思的書籍,然而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是根本說不上的。
而且,我很小的時候,就不知怎樣有一個古怪的想頭:為什麼每一個讀書人都要去「治國平天下」呢?個人找一種學問或是文藝研究一下不好嗎?所以我到俄國之後,雖然因為職務的關係,時常得讀些列寧他們的著作、論文、演講,可是這不過求得對於俄國革命和國際形勢的常識,並沒有認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種種主義,正是「治國平天下」的各種不同的脈案和藥方。
我根本不想做「王者之師」,不想做「諸葛亮」——這些事自然有別人去幹——我也就不去研究了。不過,我對於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的終極理想,卻比較有興趣。
記得當時懂得了馬克思主義的共產社會同樣是無階級、無政府、無國家的最自由的社會,我心上就很安慰了,因為這同我當初無政府主義、和平博愛世界的幻想沒有衝突了。所不同的是手段。馬克思主義告訴我要達到這樣的最終目的,客觀上無論如何也逃不了最尖銳的階級鬥爭,以致無產階級專政——也就是無產階級統治國家的一個階段。為著要消滅「國家」,一定要先組織一時期的新式國家;為著要實現最徹底的民權主義(也就是所謂的民權的社會),一定要先實行無產階級的民權。這表面上「自相矛盾」,而實際上很有道理的邏輯——馬克思主義所謂辯證法——使我很覺得有趣。我大致瞭解了這問題,就擱下了,專心去研究俄文,至少有大半年,我沒有功夫去管什麼主義不主義。
後來,莫斯科東方大學要我當翻譯,才沒的辦法又打起精神去看那一些書。誰知越到後來就越沒有功夫繼續研究文學,不久就喧賓奪主了。
但是,我第一次在俄國不過兩年,真正用功研究馬克思主義的常識不過半年, 這是隨著東大課程上的需要看一些書。明天要譯經濟學上的那一段,今天晚上先看一道,作為預備。其它唯物史觀哲學等等也是如此。這絕不是有系統的研究。至於第二次我到俄國(一九二八年——一九三○年),那時當著共產黨的代表,每天開會,解決問題,忙個不了,更沒有功夫做有系統的學術上的研究。
馬克思主義的主要部分:唯物論的哲學。唯物史觀——階級鬥爭的理論,以及經濟政治學,我都沒有系統地研究過。資本論——我就根本沒有讀過,尤其對於經濟學我沒有興趣。我的一點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常識,差不多都是從報章雜志上的零星論文和列寧幾本小冊子上得來的。
可是,在一九二三年的中國,研究馬克思主義以至一般社會學的人,還少得很。因此,僅僅因此,我擔任了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之後,就逐漸地偷到所謂「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虛名。
其實,我對這些學問,的確只知道一點皮毛。當時我只是根據幾本外國文的書籍轉譯一下,編了一些講義。現在看起來,是十分幼稚、錯誤百出的東西。現在有許多新進的青年,許多比較有系統地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學者——而且國際的馬克思主義的學術水平也提高了許多。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誤會」,就是用馬克思主義來研究中國的現代社會,部分的是研究中國歷史的發端——也不得不由我來開始嘗試。五四以後的五年中間,記得只有陳獨秀、戴季陶、李漢俊幾個人寫過幾篇關于這個問題的論文,可是都是無關重要的。我回國之後,因為已經在黨內工作,雖然只有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卻不由我不開始這個嘗試:分析中國資本主義關係的發展程度,分析中國社會階級分化的性質,階級鬥爭的形勢,階級鬥爭和反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運動的關係等等。
從一九二三年到一九二七年,我在這方面的工作,自然,在全黨同志的督促,實際鬥爭的反映,以及國際的領導之下,逐漸有相當的進步。這決不是我一個人的工作,越到後來,我的參加越少。單就我的「成績」而論,現在所有的馬克思主義者都可明顯地看見,我在當時所做的理該上的錯誤,共產黨怎樣糾正了我的錯誤,以及我的理論之中包含著多麼混雜和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成分。
這些機會主義的成分發展起來,就形成錯誤的政治路線,以致于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不能不開除我的政治局委員。的確,到一九三○年,我雖然在國際上參加了兩年的政治工作,相當得到一些新的知識,受到一些政治上的鍛煉,但是,不但不進步,自己反而覺得退步了。中國的階級鬥爭早已進到了更高的階段,對於中國的社會關係和政治形勢,需要更深刻更複雜的分析,更明瞭的判斷,而我的那點知識絕對不夠,而且非無產階級的反布爾塞維克的意識就完全暴露了。
當時,我逐漸覺得許多問題,不但想不通,甚至不想動了。新的領導者發揮某些問題議論之後,我會感覺到鬆快,覺得這樣解決原是最適當不過的,我當初為什麼簡直想不通;但是——也有時候會覺得不瞭解。
此後,我勉強自己去想一切「治國平天下」的大問題的必要,已經沒有了!我在十二分疲勞和吐血症復發的期間,就不再去「獨立思索」了。一九三一年初,就開始我政治上以及政治思想上的消極時期,直到現在。從那時候起,我沒有自己的思想。(我以中央的思想為思想。)這並不是說我是一個很好的模範黨員,對於中央的理論政策都完全而深刻的瞭解。相反的,我正是一個最壞的黨員,早就值得開除的,因為我對中央的理論政策不加思索了。偶爾我也有對中央政策懷疑的時候,但是,立刻就停止懷疑了——因為懷疑也是一種思索;我既然不思索了——自然也就不懷疑。
我的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知識,曾經在當時起過一些作用——好的壞的影響都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不用我自己來判斷——而到了現在,我已經在政治上死滅,不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宣傳者了。
同時要說我已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也是不確的。如果要同我談起一切種種政治問題,我除開根據我那一點一知半解的馬克思主義的方法來推論以外,卻又沒有什麼別的方法。事實上我這些推論又恐怕包含著許多機會主義,也就是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觀點在內,這是「亦未可知」的。
因此,我更不必狂然費力去思索:我的思路已經在青年時期走上了馬克思主義的初步,無從改變;同時,這思路卻同非馬克思主義的岐路交錯著,再自由任意地走去,不知會跑到什麼地方去。——而最主要的是我沒勇氣再跑了,我根本沒有精力在作政治的社會科學的思索了。
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
當我不得不負擔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領導的時候,正是中國革命進到了最巨大的轉變和震蕩的時代,這就是武漢時代結束之後。分析新的形勢,確定新的政策,在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階級鬥爭最複雜最劇烈的路線匯合分化轉變的時期,這是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當時,許多同志和我,多多少少都犯了政治上的錯誤;同時,更有許多以前的同志在這階級鬥爭進一步的關口,自覺或不自覺的離開了革命隊伍。在最初,我們在党的領導之下所決定的政策一般的是不正確的。武漢分裂以後,我們接著就決定賀葉的南昌暴動和兩湖廣東暴動(一九二七年),到十一月又決定廣州暴動。這些暴動本身並不是什麼盲動主義,因為都有相當的群眾基礎。固然,中國的一般革命形勢,從一九二七年三月底英美日帝國主義炮轟南京威脅國民黨反共以後,就已經開始低落;但是,接著而來的武漢政府中的奮鬥、分裂——直到廣州暴動的舉出蘇維埃旗幟,都還是革命勢力方面正當的挽回局勢的嘗試,結果,是失敗了——就是說沒有能夠把革命形勢重新轉變到高漲的陣容,必須另起爐灶。而我——這時期當然我應當負主要的責任——在一九二八年初,廣州暴動失敗之後,仍舊認為革命形勢一般的存在,而且繼續高漲,這就是盲動主義的路線了。
原本個別的盲動現象,我們和當時的中央從一九二七年十月起就表示反對;對於有些黨部不努力去領導和爭取群眾,反而孤注一擲,或者僅僅去暗殺豪紳之類的行動,我們總是加以糾正的。可是,因為當時整個路線錯誤,所以不管主觀上怎樣瞭解盲動主義現象不好,費力于枝枝節節的糾正,客觀上卻在領導著盲動主義的發展。
中國共產黨第六次大會糾正了這個錯誤,使政策走上了正確的道路。自然,武漢時代之後,我們所得到的中國革命之中的最重要的教訓:例如革命有一省或幾省先勝利的可能和前途,反帝國主義革命最密切的和土地革命聯繫著等——都是「六大」所采納的。蘇維埃革命的方針,就在「六大」更明確地規定下來。
但是以我個人而論,在那個時候,我的觀點之中不僅有過分估量革命形勢的發展,以致助長盲動主義的錯誤。對於中國農民階層的分析,認為富農還在革命戰線之內,認為不久的將來就可以在某些大城市取得暴動的勝利等觀點,也已經潛伏著或者有所表示。不過,同志們都沒有發覺這些觀點的錯誤,還沒有指出來。我自己當然更不會知道這些是錯誤的。直到一九二九年秋天,討論農民問題的時侯,才開始暴露我在農民問題上的錯誤。不幸得很,當時沒有更深刻更無情的揭發……。
此後,就來了立三路線的問題了。
一九二九年底,我還在莫斯科的時侯,就聽說立三和忠發的政策有許多不妥當的地方。同時,莫斯科中國勞動大學(前稱孫中山大學)的學生中間發生非常劇烈的鬥爭。我向來沒有知人之明,只想彌縫緩和這些鬥爭,覺得互相攻訐批評的許多同志都是好的,聽他們所說的事情卻往往有些非常出奇,似乎都是故意誇大事實,奉為“打倒”對方的理由。因此,我就站在調和的立場。這使得那裡的黨部認為我恰好是機會主義和異己分子的庇護者。結果,撤銷了我的中國共產黨駐莫斯科代表的職務,準備回國。自然,在回國任務之中,最主要的是糾正立三的錯誤,消滅莫斯科中國同志的派別觀念對於國內同志的影響。
但是,事實上我什麼也沒做到。立三的錯誤在那時——一九三○年夏天——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半托洛茨基的路線,派別觀念也使得黨內到處壓抑莫斯科回國的新幹部。而我回來召集的三中全會,以及中央一切處置,都只是零零碎碎地糾正了立三的一些顯而易見的錯誤。既沒有指出立三的路線錯誤,更沒有在組織上和一切計劃及實際工作上保證國際路線的執行。實際上我的確沒有認出立三路線和國際路線的根本不同。
老實說,立三路線是我的許多錯誤觀點——有人說是瞿秋白主義——邏輯的發展。立三的錯誤政策可以說是一種失敗主義。他表面上認為中國全國的革命勝利的局面已經到來,這會推動全世界的成功,其實是覺得自己沒有把握和發展蘇維埃革命在幾個縣區的勝利,革命前途不是立即向大城市發展而取得全國勝利以至全世界的勝利,就是迅速的敗亡,所以要孤注一擲地拼命。這是用左傾空談來掩蓋右傾機會主義的實質。因此在組織上,在實際上,在土地革命的理論上,在工會運動的方針上,在青年運動和青年組織等等各種問題上……無往而不錯。我在當時卻辨別不出來。事後我曾說,假定「六大」之後,留在中國直接領導的不是立三而是我,那麼,在實際上我也會走到這樣的錯誤路線,不過不至於象立三這樣魯莽,也可以說,不會有立三那樣的勇氣。我當然間接地負著立三路線的責任。
於是四中全會後,就決定了開除立三的中央委員,開除我的政治局委員。我呢,象上面已經說過的,正感謝這一開除,使我卸除了千均萬擔。我第二次回國是一九三○年八月中旬,到一九三一年一月七日,我就離開了中央政治領導機關。這期間只有半年不到的時間。可是這半年時間對於我幾乎比五十年還長!人的精力已經完全用盡了似的,我請了長假休息醫病——事實上從此脫離了政治舞臺。
再想回頭來幹一些別的事情,例如文藝的譯著等,已經覺得太遲了。從一九二○年到一九三○年,整整十年我離開了「自己的家」——我所願意幹的俄國文學的研究——到這時候方回來,不但田園荒蕪,而且自己的力氣也已經衰憊了。自然,有可能還是幹一干,「以度餘年」的。可是接著就是大病,時發時止,耗費了三年的光陰。一九三四年一月,為著在上海養病的不可能,又跑到瑞金——到瑞金已是二月五日了——擔任了人民委員的消閑職務。可是,既然在蘇維埃中央擔負了一部分的工作,雖然不用出席黨的中央會議,不必參與一切政策的最初議論和決定,然而要完全不問政治又辦不到了。我就在敷衍塞責、厭倦著政治卻又不得不略微問一問政治的狀態中間,過了一年。
最後這四年中間,我似乎記得還做了幾次政治問題上的錯誤。但是現在我連內容都記不清楚了,大概總是我的老機會主義發作罷了。我自己不願意有什麼和中央不同的政見。我總是立刻「放棄」這些錯誤的見解,其實我連想也沒有仔細想,不過覺得爭辯起來太麻煩了,既然無關緊要,就算了吧。
我的政治生命其實早已結束了。
最後這四年,還能說我繼續在為馬克思主義奮鬥,為蘇維埃奮鬥,為站著黨的正確路線奮鬥嗎?例行公事辦了些,說「奮鬥」是太恭維了。以前幾年的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的責任,都決不應當因此而減輕的;相反,在共產黨的觀點上來看,這個責任倒是更加加重了。歷史的事實是抹煞不了的,我願意受歷史的最公平的裁判 !
(一九三五‧五‧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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