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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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子

那年春天


一 学会残忍

那年春天校园的樱花树开得格外烂漫

而就在之前的那一季寒冬，一个漫天飞雪的黄昏，在北方古城一个僻远的街角
我和我的女朋友分手了
我看着她的眼泪好像烛泪一样悄无声息的滑落脸颊，没入如雪般洁白的围巾中去

那一刻脑海中闪过很多奇怪的念头
比如女孩子的脸蛋儿的确与男孩子不同
像我这样粗糙的脸皮只能让泪水泛滥的一塌糊涂
那天她的面容很肃穆，肃穆得看不出悲喜
只记得她的脸蛋儿在雪白的衬托下分外晶莹可爱
还有那条围巾，是去年冬季远在另一个城市的我寄给她做圣诞礼物的
我还记得她收到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她说男孩子送围巾给女孩子的意思是想把她的心思拴住
在那个电话结束的时候我第一次听见她对我说她爱我

脑海里闪过这么多的念头，让我忘了去想她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又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眸里充满了悲伤，却没有愤怒
记不得她到底在那里哭了多久
也记不得我后来又说的那些语无伦次的安慰的话
最后她说了一声再见，背转身，慢慢的，慢慢的，在漫下更紧的雪幕中一点点远去

就在那背影变得模糊我也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
古城的路灯蓦的亮了
昏暗化作光明
之前是何等压抑沉重忧郁难耐的昏暗，那一刻又是何等欣喜振奋幸福温馨的光明
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在光明中重新赫然醒目的背影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的深深印象
以及那个被我称作女朋友的，我生命中第一个爱上我的女孩给我留下的最后的美丽感觉
我背转身，微笑着离去
身后洁白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只只残忍的脚印

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是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爱情
感谢上帝他给予这爱情一个美丽的结局
含蓄而唯美，如同绝响
于是那一天我发誓我不会辜负上苍对我的厚爱
在新的明天去创造新的开始
于是寒冬过去，春回大地
我在万物复苏的低吟声中坐着列车回到上海
而那年春天，校园的樱花树开得格外烂漫

花开花谢的时候，我很少去留意去捕捉那些令人感伤的瞬间
可是雨田坚持说樱花的魅力在于花落时的凄美
于是那年春天我们隔着校园汹涌的车流
看那些樱花花瓣大片大片的在风中飘舞，然后落入尘土变得零落残破，污秽不堪
你不觉得很残忍吗？雨田问我。
美丽的东西都是残忍的，即便是一时的幸福，也逃不过残酷悲哀的结局。我淡淡地说。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雨田有诗人的职业病。
花开花谢，岁岁枯荣。逃不出这个轮回，就永远避免不了残酷的命运。
你不觉得那些让花去迎接同样残酷命运的春泥更加残忍和卑劣吗？
雨田痴痴的望着我的眼眸，好像试图把我看透的样子。
他突然笑了，他说，心宇，你一定是个很残忍的人。

残忍吗？
我回想起那个冬夜的幅幅画面，想起我对她的决绝，想到我不曾有的一滴眼泪一丝悲伤
或许吧
我想起多年前就爱上的一部电影中的一句对白：
想要不被人拒绝，就要学会先拒绝别人。
那部电影就是《东邪西毒》


《东邪西毒》。
我在被问及最喜爱的电影的时候如是回答。
当时感到一双眼睛在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向我投来注意的目光
在后来的攀谈中我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叫雷雨田。

很喜欢王家卫吗？他走过来这样问。
还可以吧。我微笑着回答。
哦。他似乎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还看过他的什么电影吗？
恩……《重庆森林》。
不错的作品。还有吗？他显然还不死心。
抱歉，我看的电影不多。
他摆摆手。为什么最喜欢呢？
说不上来。我随便应道。
他于是不再探讨下去，他笑笑说，我也很喜欢《东邪西毒》，喜欢它的对白。
我觉得我们会谈得来的，他说。
是吗？不见得吧。
你看那个叫许辉的男生，他这种类型和我就完全不同，我们谈不来的。

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雷雨田说的那个男生。
他正在和社长说话，说话的声音很大很响，时时发出嘹亮的笑声，有点没心没肺的感觉。
他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是和我的含蓄微笑不同的一种很灿烂的笑容
眼神和表情都没有掺杂什么心机，但是全身上下有一股很强的激情仿佛会随时破体而出
用时尚女生的评判标准来说，他是一个樱木花道式的男孩，单细胞动物，或者说神经很粗
我知道这种人很容易和别人成为朋友，但是正如雷雨田说的我们是谈不来的
我从很多年之前就已经决定成为与其相反的另一种人了，很多年以前……

我的童年的记忆是从父母的争吵开始的
直到长大很久以后我还时常在梦里梦到这样的情景：
父亲和母亲又在吵架，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
母亲脸上挂着泪，一边说一边在不停的啜泣
父亲就是一个劲儿的抽烟，有时还摔东西
一个婴儿坐在地上放声得哭着，但是没有人理睬
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这些情景，一次又一次的不断出现
有一段时间这使我对黑夜和梦境充满了厌恶和恐惧
直到后来我明白了那些梦境出现的原因才慢慢的习惯不再为此感到惊慌

我记得那些等待父亲回来的日子里
母亲总是一边说话一边哄着我睡觉
那些话是关于父亲的
可是我小的时候还不明白那话里的含义
后来才渐渐明白了父母吵架的原因

父亲是个会计师，为人太老实了，单位里的人都公认他是最实在最有人缘的
而父亲也确实在这种舆论下做到了有求必应，有忙必帮
可是家庭的烦恼也正因此而来
有人找父亲帮忙，尽管没有空或者不方便
父亲还是不忍拒绝答应下来，想办法尽量给人办好
有人找父亲借钱，尽管不富裕，父亲还是每次都大方的把积蓄借给人家
甚至荒唐到连个借据也不写一张
母亲每次都催着父亲去要钱，父亲这时候都会很不情愿：
你说我当初那么痛快的借给了人家，还没有过一年呢，现在去要人家会怎么想？
母亲急了：
可当初人家说就借半年的，你又不留字据，再过一年人家谁还记得还你啊！
我当时不是寻思着都是一个单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立个字据太见外了吗？
一个单位的怎么了？欠了钱还不是照样不还你？人家就是欺负你心眼太实了！
行了行了，我去要行了吧？你就别烦我了……
那你还不快去啊，家里钱都快被你借出去了！

结果父亲到人家家里坐了半天，人家客客气气的沏茶倒水弄得父亲不好意思提了
好不容易拐弯抹角的把来意说明，人家脸色立马变了：
老吴，我几时借过你钱了？
结果父亲唯唯诺诺的空手而归，他跟母亲说，兴许是我记错了。
记错了？除了他还有谁！谁叫你当初不立字据，现在人家不认了吧？你说怎么办啊！
看着急红了眼的母亲，父亲低声说，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算了？二千块钱啊！家里攒个钱容易吗？你不去那我去他家问他要！
父亲急忙拦住母亲，别去！影响多不好啊，说不定真是我记错了呢……
你记错了？好！那咱们今晚就说个清楚，你当初到底借给谁了？弄不清楚咱没完……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看得次数多了也渐渐得明白和习惯了，有时眼中只看到他们争执的表情和面孔
却听不到那些大同小异的争执的内容了
看着他们争执的样子让我感到非常悲哀
特别是看到他们面对前来劝架的邻居们时又装作一派和睦并且把缘由嫁祸给无辜的我时的样子
我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悲伤，我为父母活成这个样子感到无比悲伤
于是从那时开始我就对自己说，我以后一定不要成为那样的庸人
我要学会在事情开始的时候做出正确地分析然后只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去做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学会了在拒绝别人的时候要做到铁石心肠绝对的残忍

想起来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高中的几年上下学的路上我都会绕一点远路经过火车站前的一条街
那里游荡着各种各样的乞丐，小贩，流浪艺人
有一次我面对着一个残废了腿瘫坐在墙角面黄肌瘦脏兮兮的小男孩
他大概有十二三的年纪，比我小不了几岁
他伸着一只小手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望着我，可能是因为对路人的毫无反应已经麻木了
他都忘了自己该说的那些可怜的套话，只用他那黑黑的瞳仁一瞬不瞬的凝望着我
我那天在那里伫立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最后还是走开了
我走的时候不但没有留下一丝施舍，甚至没有为他生出一丝怜悯
更没有因为自己的毫无同情感到有半点羞愧与不安
在这些如同城市的丑陋陈设的人群中来来回回行走了三年
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把他们当作是这个城市黑暗的一面构成的必不可少的风景
并且已经不觉得他们有什么丑陋和可恶，就如同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可怜和悲哀一样
我真的已经习惯残忍也足够残忍了

那三年之间我从来没翻过什么错误，相反我知道做一个怎样的学生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老师会喜欢
我在学生会主席的位子上连任两届作出了很多让老师夸赞同学嫉妒的光辉业绩
但是也有很多的人在说我的坏话，他们在心底否定了我的做法
但我清楚他们只是因为做不到我这样优秀而心胸狭隘地予我以抨击
我不在乎，我唯一感到难过的是我很多朋友离开了我
他们说我能够那么决绝的与我最好的朋友一刀两断，也就永远不会把他们当作永远的朋友
与其被人舍弃被人伤害，不如在那之前先舍弃别人伤害别人

我知道他们这一句是重复了那年春天我和剑分手时说出的话
高三第二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剑失恋了
那时候我已经辞掉了主席的职位开始专心为高考刻苦复习努力拼搏
而那年春天剑的心思完全无法集中在复习上
他总是拉着我在校园里四处的游荡，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
他跟我讲哪里哪里是他们曾经缠绵过的地方，在哪一处的花前月下他们曾经说过怎样的甜蜜情话
他告诉我他心里有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无助，他是多么渴望她能再度回到他的身边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只能默默地听着，心里盘算着那些没做完的试题要熬到几点才能完成任务

就这样在浪费了三个晚上之后，我觉得他的话实在大同小异有些无病呻吟
而他对于我劝慰他想开一些忘了那个女孩把心思放到学习上的忠告完全置之度外
依旧是在失恋的阴影中痛苦沉沦，自伤自弃
我明白要好好想象做个抉择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不能和他一起随着他的泰坦尼克沉沦
我在思考清楚之后写了一封绝交书递给了他，那以后谁都知道我和剑分手了
那一对最亲密最优秀最让人羡慕的好朋友一刀两断了，而背叛了友情的人是我

我习惯了别人的流言蜚语，做主席的经历中我的死心眼惹恼过很多认为做人应该圆滑些的人
反而是剑分手时对我说的话一直刺在我的心头让我时时感到心痛
他说，这一年多来你管着学生会，我负责体育部
我从来就没做过一件让你为难的事情，提过一个让你为难的要求
我知道你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也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个原则
如果我是你，照你的原则，我也会决定和我这样拖累人的朋友分开的
我不怪你，使我太奢侈了，奢侈到相要你为我们的友情牺牲自己的原则
可是……可是你这个样子你就一定会快乐吗？
你真的就那么确信你这样严守着原则只为自己考虑最后到达的地方一定就会是快乐和幸福吗？

剑的这句话就像一句诅咒一样让我困扰了很久
但是当我想起那些曾经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恐惧的噩梦
想到父母在梦里如同在现实中一样的不断争吵
想到他们这么多年令人烦腻厌恶的争吵的根源就是父亲那浅薄庸俗的每个人都会信守的处世哲学
我终于摆脱困扰，决定继续按照自己的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谁都要成功比谁都要好

于是我考上了上海的一所著名高校，独自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面对着一群陌生的人和陌生的文化
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并且决定要把我的大学生活过的比谁都要充实比谁都要丰富精彩
半年之后我在一个冬日的黄昏和陪伴了我三年的女朋友分了手
我如同当初清楚怎样追上她以及后来怎样能让她一直死心塌地的爱我一样的清楚
怎样才能让她对我彻底失去爱情并且发誓要永远忘记我同时开始自己新的爱情新的生活
我就这样在坚守着自己的信仰在生活，可能有人认为我错了
但是这世间的哪一个人
从圣贤一般的主席到蝼蚁一般的的乞丐，从正直不阿的警察到恶贯满盈的罪犯
谁不是在坚持着自己认为的正确的事情去做并且努力的活着而且活得更好？

我们都是在各行其是，这世间没有对错。
我在面对着那个邮局前的樱花树，看着漫天飘落的花瓣回忆往事的时候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但是身边的雨田并没有感到诧异，他只是用他那向来深邃莫测的眼神注视了我的侧脸好久
然后笑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可能他不明白我是想到了什么才说出了这样的话,可能他在注视我的时候就明白了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时常静静的想这个问题
现在很多人认为我是个喜欢沉默不爱说话的人,很多被我冷酷的拒绝的人认为我是个不懂人情的傻笔
剑说我是个过于执著但会悲哀的人,那个离开我的女孩写信给我说我实在是一个很残忍的人
残忍?我比较赞同这个评语
可能是吧,有时是在对他人残忍的拒绝和伤害,有时是在对自己残忍的束缚和克制
总之在幻想自己达到自己想达到的地方之前我只能坚守着这些原则残忍下去

幻灭了那么多纷乱的想法,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烦乱的情绪好不容易趋向平静了
但是剑的话又突然在耳边响起:


你真的就那么确信你这样严守着原则只为自己考虑最后到达的地方一定就会是快乐和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