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鼓琴瑟──《詩經》的婚姻詩

【文/徐信義(作者為台湾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

《詩經》,原來只稱為「詩」或「詩三百」,是華夏民族現存最早的詩歌總集;作品的時代,晚近學者普遍認為是約公元前?一世紀迄前六世紀之間。至於如何纂輯而成,論者說法不一,尚無定論。

《詩》三百零五篇,加笙詩則是三百?一篇。一般是依其特性分為風、雅、頌三類。前代學者對風、雅、頌的界定,以為「頌」是宗廟樂舞的詩,這是大家普遍接受的界說;至於風、雅,則意見不盡相同。筆者曾撰有〈說國風〉一文, 以為風、雅都是「詩歌」,「雅」是周王畿地區的詩歌;「風」是王畿以外地區的詩歌,或者如陸德明(556~627)《經典釋文》說的:「風者諸侯之詩。」

《詩經》中作品涵蓋的時間前後約有五個世紀,地區大約是今陜西、甘肅以東的黃河流域,以及漢水流域一帶。詩篇有的是歌頌祖宗的樂舞詩,有的歌頌周代列祖先王的功烈,有的則與歷史事件有關;最大部分則是與風俗、社會、人情相關的詩歌。


公元前二世紀(即西漢時期)的學者解詩,大抵是以「政治」或「政治教化」的觀點來解說;《詩經》成為政治、教化的典籍──這就是經學。大約到了?一世紀,歐陽修(1007~1072)著《詩本義》,逐漸擺脫經學的講法,開始從文章或文學的方式來解說詩篇。在此之後,以非經學或反對經學的方式解詩的學者愈來愈多。至於今日,學者大抵將《詩經》當文學作品來讀,但是也有人將《詩經》視為公元前?一世紀迄前六世紀的歷史、社會、語言、風俗等文化文獻,當作學術研究的材料;以經學方式說《詩經》的學者就不多了。

關於風俗、社會、人情相關的詩歌,為數極多;尤其是「國風」,牽涉到男女情感的詩篇相當多,因此使得朱熹(1130~1200)誤以為「風者,多出於里巷歌謠之作,男女相與詠歌,各道其情者也。」青年男女詠歌訴情,即是求偶。


自然界的生物,成長到某個階段,就會開始繁衍種族,發揮生殖的功能。人類自不例外,只是人類社會透過婚姻制度,來延續種族的命脈。儒家在五倫的關係中,特別重視「夫婦」一倫。《禮記.中庸》說:「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周易.序卦》說得更明白:「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有君臣,有君臣然後有上下,有上下然後禮義有所錯。」可以說將夫婦關係視為「人倫之始」。


人的一生中,從戀愛、求偶、婚約,然後成親過婚姻生活;有的中途離異,有的則是直到人生的盡頭而悼亡,都可以視為「婚姻」的一部分。吟詠這方面的詩,古今不知凡幾;在《詩經》裡,也有相當的數量。我們姑且稱這些與「婚姻」有關的詩為婚姻詩;看看兩千五百年前人的婚姻與現代人有何不同。


在介紹詩篇之前,有一件事需要說明:《詩經》的詩,除了「周頌」及部分「商頌」之外,大致每篇分數章,章句形式或每章相同或分組相同。這是音樂的關係。大抵一章就是一支曲子唱一遍。每章相同的就是重複的唱一支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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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期盼

《詩經》的第一篇是〈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鍾鼓樂之。


全詩五章(有人依文意分為三章或四章,不合樂曲形式,也不合押韻的規律),是一首男子渴望婚姻的詩。大約是春夏之交,在河邊,雄雎鳩關關的叫著,呼喚牠的伴侶,這是雎鳩交配季節。河裡參差的荇菜,正好可以摘采食用。青春的男子,想著那個窈窕淑女(妖嬌的美女),可以做為好配偶(逑,配偶。),可以一起過著琴瑟和諧、鐘鼓和鳴的快樂日子。他朝思暮想,醒著也想,睡著也想,只怕追求不到;躺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就是睡不著,就只是思想念著她。這句「輾轉反側」,把睡不著覺的神態,描寫得淋漓盡致,寫盡天下求偶男子的心情。


這是男子追求伴侶想結婚的心聲。而〈召南.摽有梅〉則是女子期望婚嫁的詩: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詩有三章,前後有程度上的區別。摽,落也。有,語詞。實,果實。以梅子成熟、零落的程度,比喻女子青春的消逝。梅子熟了、落了,應是夏日的情景。按《周禮.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女子有些兒年紀了,還沒成親,不免有些兒心急:樹上的梅子還留存?分之七,比喻年紀還不是很大,她說:「追求我的男子們,趁著好時機呀!」梅子還留?分之三,她急了,「追求我的男子們,就趁現今呀!」等到梅子落光了,可以用筐箕在地上取了,比喻已經過了婚嫁年紀,她說:「只要願意,我們馬上成親吧!」不必等婚姻六禮完備了。謂,馬瑞辰(1782~1853)《毛詩傳箋通釋》解釋為「會」的假借字,會,合也;聞一多(1899~1946)《詩經通義》解釋為「行」,就是走吧成親去。如依《周禮》,這應是「男女之無夫家者」,指過了適婚年齡(男三?,女二?)的人渴望成親。在古代,婚嫁是人生中極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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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

《詩經》中男女約會的詩很多,有貴族的,有平民的;姑且舉〈鄭風.溱洧〉詩為例: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芍藥。


詩有兩章,曲子比較長。大約是三月祓禊時的詩。祓禊在水邊舉行,以祓除不祥,也是男女相識、約會的時機。暮春時節,溱水、洧水的水充盈著,清瀏瀏的;男男女女佩戴著蘭花(蕑,蘭花),都聚在水邊行祓禊。(殷其,殷然,充實的樣子;盈,滿。)一個女生對男生說:「去看熱鬧吧!」男生說:「已經去過了。」(且,徂。)女生撒嬌說:「再去看看嘛,洧水那邊真的很快樂!」(洵,實。訏,樂。)然後,這個男生與女生,歡笑著去了,一起遊戲,還贈送勺藥花表達情意呢。(伊其,笑的樣子。將謔,相謔;謔,戲。)


相識了,相愛了,就有許多的思念;為了情人而喜、而怒、而哀、而樂,而「寤寐思服,輾轉反側」。不管是甚麼身分,一般青年男女的約會,總是希望走上婚姻之路。


有一首敘事詩〈衛風.氓〉,共六章,寫一女子由戀愛而結婚,結婚三年,被丈夫遺棄了;正好是可以看出一個婚姻的變質、破滅。該詩當然不足以為婚姻詩的代表,卻可以看出婚姻的部分情況。詩的第一、第二前兩章,淋漓盡致的表達了認識、相愛、結婚的歷程:


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送子涉淇,\r
至于頓丘。匪我愆期,子無良媒。將子無怒,秋以為期。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
載笑載言。爾卜爾筮,體無咎言。以爾車來,以我賄遷。


一個壯碩的男子,(氓,民。蚩蚩,壯碩的樣子。)來向一女子買絲,其實不是要買絲,他是藉機會來認識、追求。等到戀愛了,渴望相會。女子登上高高的城牆,眺望情人所在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復關指情人,以地代人);見了情人,就又說又笑,開心極了。(載…載…,又…又…)約會完畢,送情人回去,渡過淇水,一直送到頓邱。男子責問婚期,女生說:「不是我拖延婚期,你沒請人說媒呀!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就秋天吧。」又說:「你回去占卜占卜,是大吉大利,就駕車過來迎娶,把我的財物嫁粧帶走。」(體,指占卜所得的卦象。咎,不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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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

婚禮有繁複的過程,《儀禮.士昏禮》記載婚禮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昏禮即婚禮)納采是議親,納吉是定親,納徵是大聘。其中納徵需要「玄纁、束帛、儷皮」。(鄭注:「皮,鹿皮。」)從這裡可以看到的一些詩,其實是婚禮的詩,如〈周南.麟之趾〉:


麟之趾,振振公子。吁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吁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吁嗟麟兮。


詩有三章,是讚美公子的婚姻。趾(足)、定(額)、角,都是麟的一部分。麟,聞一多以為即是麇;婚禮納徵用麟為贄,這是一首納徵詩。麇,鹿之一種。


再看一首有疑義的詩,〈召南.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詩有三章。這首詩,〈毛詩序〉說:「惡無禮也。」鄭玄(127~200)箋:「無禮者,為不由媒妁,雁幣不至,劫脅以成昏。」他以為是吉士(獵人)強迫女子成親。歐陽修將「誘」解釋為「挑誘」之誘;從此這首詩就被視為男女相悅之詩,甚至有人說是在野外做愛成親的詩。其實,這個說法大有問題。因為這詩前兩章的前兩句是寫眼前的景象:除了樸樕,有死麇、死鹿,是他的獵物。後兩句是吉士的心聲:要去追求懷春的少女,要娶她。他的獵麇、鹿,就是要當做納徵的禮物,他要娶懷春的如玉之女;「白茅純束」就是束帛。第三章是寫吉士小心翼翼的,怕撼動了蔽膝(帨)發出聲音,使得大獵犬(尨)吠叫起來驚跑了獵物;麇、鹿跑了,納徵的儷皮就沒了。(舒,輕緩。脫脫,娧娧,舒遲的樣子。)


至於親迎,有〈召南.鵲巢〉:


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
維鵲有巢,維鳩方之。之子于歸,百兩將之。
維鵲有巢,維鳩盈之。之子于歸,百兩成之。


詩有三章。每章的前二句都是說鳩鳥居住在鵲鳥的巢。(方,有也。盈,一般解釋為滿,似可以解釋為營。)由鳩住鵲巢,聯想到女子嫁到夫家,經營夫家。詩中的女子(子)于歸,送嫁與迎娶都有百輛(兩)車乘,應不是里巷男女的詩。毛《傳》說:「諸侯之子嫁於諸侯,送、御皆百乘。」(御,迓,迎也。將,送也。)送、迎都有百輛車乘,真是壯觀。第三章的「成之」是指成其嘉禮(婚禮)。


能與所愛的人締結佳偶,是多麼喜樂的事。〈齊.東方之日〉則表現了婚禮次晨的驚喜:


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詩有兩章。兩章意思一樣,只是換了字而已。東方之日或月,只是方便押韻,其實都是指天色亮了。天色亮了,新郎倌看到新娘子,忍不住驚呼:「美麗的女子呀,在我房間裡呢!在我房間裡,睡在我的床上呢!」姝,美色貌。履,本來是鞋履,引為踩踏之意。即,應是「藉」的假借,就是「蓆」。發,應是「笰、(艸發)」的假借,即是粗簟、粗竹蓆。


《詩經》中詠歌女子于歸的詩,不止這幾首,如〈召南.何彼襛矣〉、〈衛風.碩人〉的第三、第四章,也是描述公侯女子于歸的華麗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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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生活剪影

婚後的生活不再浪漫。柴、米、油、鹽,灑掃、應對,采蘋采蘩,年節祭祀;家務經理,既繁且雜,全然不是戀愛時的甜蜜。采〈氓〉詩的第五章:


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這就是婚姻生活:「靡室勞矣」是家務的繁多,沒有哪個房間不必辛勞的清理。早起晚睡,忙得沒日沒夜的,「靡有朝矣」連休息時間都沒有。如果老公又不體諒、幫忙,他「言既遂矣」(遂,完成),達成「娶老婆」的願望,逐漸不似戀愛時的溫柔體貼,甚且是「至于暴矣」;就算回娘家哭訴,兄弟也只是笑笑,無能為力。(咥其,笑的樣子。)仔細想想,自己真是可悲呀!(靜,審也。)這個女子遇人不淑,令人同情。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這個樣子;世上總有許多恩愛夫妻。如〈鄭.女曰雞鳴〉這首詩: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鴈。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詩有三章,是恩愛夫妻的對話。第一章:妻子說:「雞啼了。」老公說:「天還沒大亮。」「你起來看看夜色,啟明星都那麼亮了。出去走走,可以射獵一些鳧、鴈。」(將翱將翔,又翱又翔;翱翔即遨遊、徜徉。弋,射。)第二章,妻子說:「你射中了,我為你做成菜餚。做成菜餚,可以下酒。跟你白頭偕老,像琴瑟和鳴,真是好極了。」(宜,餚。靜,美好。)第三章是丈夫感激妻子的柔順、溫婉,「我要送妳佩玉呀!」(問,餽送。報,報答。)多幸福的婚姻。


然而,許多人在婚後露出本性,有許多教人不滿意的狀況。如〈齊.雞鳴〉:


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詩有三章,是妻子叫丈夫起床、上朝,丈夫卻賴床的詩。詩也是對答的方式。前兩章的前兩句是妻子說的,後兩句是丈夫說的。妻子說:「雞已經啼了,大家也都上朝了。」丈夫睡得迷迷糊糊的,隨便應一下,說:「唔,不是雞啼,是蒼蠅之聲。」(匪,非。)第二章:妻子說:「東方天色明了,朝上人已昌盛了。」丈夫說:「不是天亮,是月光。」他就是要賴床睡懶覺,不想起來上班。第三章,妻子說:「好吧,蟲聲薨薨──我其實也高興和你一起睡覺。只是朝會就要散了,希望你不會因為不上朝而被人討厭。」(甘,樂意、願意。庶,庶幾,表示希望的語氣。)這真是有趣的夫妻對話。


人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家裡不出門,尤其是男人。古代的男子有時要行役到遠方,或出征到遠方,夫妻就得分離。如〈王.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無飢渴。


詩有兩章,抒發傍晚時妻子對行役丈夫的懷念。兩章意思差不多,藉著傍晚時牛、羊、雞都回來了,對比丈夫卻還沒回來,表達思念之情。詩是妻子的口吻,說:「老公行役在外,不知何時是歸期?何時才能回來呀?雞都已經回到雞塒。太陽下山了,羊、牛也下山回來了。老公行役,教人怎能不思念?」(塒,牆垣挖空讓雞棲息的牆洞。)第二章:「老公行役,不知回來是哪日哪月?何時才能回來相會呀?雞都已經回到杙桀。太陽下山了,羊、牛也下山回來了。老公行役,難道不飢不渴?」(佸,相會。桀,給雞棲息的小木樁。括,至。飢渴,隱約指性的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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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滿的婚姻

每個人結婚都希望相依相持,白首偕老。不過,夫妻兩人原先的生活環境不同,個性未必相合,價值觀不一定相近,若不能互相體諒、尊重,就未必能夠廝守一輩子。古時,女性較為弱勢,在不完滿的婚姻中,常是受害的一方。


前面提到的〈氓〉,第一、二章寫相識、戀愛的美好,第五章寫家事的辛勞、老公的施暴以及兄弟的不支持。第三章說:


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
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是對失敗婚姻生活的感慨。〈氓〉詩每章?句,前兩句一組,中四句一組,末四句一組。前兩句提起,引出其後的八句。本章說她在離去的路上看到桑樹;想起未凋落時,桑葉肥美潤澤,桑葚好吃,吃多了會醉;藉此感嘆:「唉鳩鳥呀,不要吃桑葚,會醉呀。唉,女人呀,不要耽溺著男人哪。男人耽溺著女人,還能解脫;女人耽溺著男人,沒法子解脫呀!」(耽,沉溺。說,同「脫」,或用原字,指有理可說。)第四章:


桑之落矣,其黃而隕。自我徂爾,三歲食貧。淇水湯湯,漸車帷裳。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桑葉枯黃了、凋零了。想起婚姻:「嫁到你家,三年了,過著貧困的生活。」(徂,往。)車子渡過水勢湯湯的淇水,車帷浸溼了。「我這個女人沒有差錯呀,你這個男人所做所為卻變了。男人呀真是太壞了,不能專情、變心了。」(爽,差錯。罔極,不良、不好,罵人的話語。德,心。)第六章:


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
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表達了對這段婚姻的絕望。「當初你說:『及爾偕老』,這偕老的話教人怨歎!淇水有涯岸,溼地有界限。當年的歡樂,說說笑笑真和樂。當初你的誓言是那般赤誠,怎麼不回想一下?不回想當初你的誓言──唉,算了吧!」(總角,年少時的髮型,借為年少時。宴,樂。晏晏,和樂的樣子。已焉哉,表示絕望的話語;已,止。)


〈氓〉詩從相識、結婚,到婚姻結束,有開端有結尾,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至於〈邶.谷風〉這詩,則是女子離異時的心境: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德音莫違,及爾同死。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昏,如兄如弟。
涇以渭濁,湜湜其止。宴爾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
不我能慉(愛也),反以我為讎。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爾新昏,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來塈。


詩有六章,每章都是一今一昔或一你一我錯雜,大抵兩句或四句一組。詩是女性的口吻。第一章,從眼前寫起:谷風習習,又陰又雨,想起夫妻應同心協力,不該生氣的。可是他對我,就像採蘿蔔、大頭菜卻不要可吃的根部。「講過的話不可違背呀,當初你說『不能同日生,願與你同日死』。」(下體,指葑菲可食的根部。德音,話語,指尊長或女子的話。)第二章,我在路上慢慢走,心情五味交雜,糟透了。你送我離去,只送到門內,真絕情哪。──誰說荼是苦的?我覺得像飴糖般甘美。你又結婚了,恩愛如兄弟。(有違,交錯、雜亂的樣子。畿,門內。宴爾,安樂的樣子。)第三章,涇水流入了渭水而渾濁了,它原是清澈的呀。你正在新婚的快樂中,不屑與我相處了。「不要去我築的魚梁,不要打開我設的魚笱!」唉,自己都不被接納了,哪還擔心我離去後的事情。(湜湜,水清澈的樣子。以,與。逝,往。發,打開。梁,攔水捕魚的水堰。笱,捕魚的竹機關簍子。)第四章仍就眼前的川水說話:到水深的地方,坐筏簰、舟船渡過去;水淺的話就游泳過去,要因時制宜呀!當初家裡有甚麼?甚麼都沒有,都要辛苦去求取;親戚一有喪事,也要趕緊去幫助。本章描述自己振興家業的辛勞。(方,筏、簰。)第四章抱怨家道既成,反被離棄。現在竟不愛我了,以我為仇人。既推卻我的好意,我的好意好像賣不出去的貨。以前家裡真窮困,天天擔憂活不下去,我跟你一起度過了;現在家境好了,可以過好日子了,卻將我比成毒害。(德,恩德、好意。育恐育鞫,聞一多以為「育」是「有」的形近訛誤,「有恐有鞫」即是「又恐又鞫」;「鞫」是「懼」的假借。顛覆,困頓。)第五章也是以對比的方式來表達。


以前,我收藏美好的食物,可以過冬;你現在新婚快樂,是將我拿來度過窮困的日子。你對我粗暴,對我怒斥,給我那麼多的勞苦。你也不想想以前我的種種好處,現在就只是對我怨怒。(旨,美。御,禦。洸,粗暴。潰,發怒。詒,遺,給予。肄,勞。塈,王念孫〔1744~1832〕讀為「愾」,怒也;「伊余來塈」,言「維余是怒」。馬瑞辰將「塈」解為「愛」;兩句就變成:「你也不想一想從前種種,好好的將我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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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思念

人間的婚姻,有完滿的,有不完滿的。不完滿的可能離異;而不離異的也未必都完滿。完滿的或未離異的,有的可以偕老白頭,共度晚年;有的卻中道亡故,拋下伴侶先走了。


喪偶之痛,與喪親無異。在《詩經》有追念亡者的詩,表達了「悼亡」的情懷。如〈邶.綠衣〉:


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詩有四章,第一、二章是說看到亡妻的各式衣裳,非常悲苦,「心中的憂愁,甚麼時候才能消失呀!」(維,為。已,止。亡,無。)第三、四章是看到妻子所處治的絲,為我做的清涼的絺、綌衣物,就想起了她:「我想念她,她能規勸我的行為,使我沒有過失。」「我想念她,她是我最中意的人!」(古人,故人,指亡者。訧,通「尤」,過失。淒其,清涼的樣子。絺、綌是葛做的衣服,清涼透氣。)


這是睹物思人的詩。又如〈唐.葛生〉: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詩有五章,是悼亡詩。句子形式有兩種:前三章一式,後兩章一式。可是詩意的表達,前三章並不相同。第一、二章,都是存者來到墓前,看到墳墓上蔓延的葛草覆蓋了楚木、棘上,感嘆他所愛的人已不在世間,「能與誰在一起呢?只有一人獨處!」(處,安居。域,塋域,墳墓。息,安息。旦讀為坦,安也,與「息」同。)「予美亡此」的「美」何所指?鄭玄說:「亡,無也。言所美之人無於此,謂其君子。」以為美是丈夫。陳奐(1786~1863)《詩毛氏傳疏》:「婦人稱夫為美。」如此,則是妻子悼念亡夫之詩。第三章是看到家中的角枕、錦衾還是如此燦爛光彩,而「我的美人已不在這兒,我能與誰在一起呢?只有一人獨居!」(旦,讀為「坦」,安也;「獨旦」猶「獨息」。)第四、五章感嘆夏天長日漫漫,冬天則長夜漫漫,一個人寂寞孤單,「我死了以後,要跟他在一塊兒!」(百歲,死亡。「歸于其居」的「居」與末章的「穴」,都指墓穴。)這樣的情感真是非常動人,這是多麼動人的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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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人類的生活環境不斷的變化,物質生活也日漸改善,可是人心是否古今不同呢?情感是否古今相異呢?人間的婚姻是否今勝於古呢?我們看看兩千五百年前的婚姻,不論是男女相識、相戀,進而論及婚嫁、成親、過日子,與今天有何不同?交往的動機,熱戀時的心情,新婚的喜悅,應是古今一理。


我們常說:「人心不古。」我們也常責備男子成家立業後,與當初一起奮鬥的元配離婚。我們羨慕白首偕老的恩愛夫妻,也敬佩為亡者守節的義夫貞婦。這些婚姻生活的模式,今人不讓古人,古人也不讓今人;都是本於人情。


《詩經》蘊藏了豐富的文獻資料,是研究西周以迄東周中期的重要材料。本文僅從文學與文化的角度來窺探當時有關婚姻的篇章,發現人類文明再怎麼進步,人類的情感並沒有多大的差異。可是我們從一些婚姻詩中看出:當時的人對女性並不很尊重。性別歧視造成一些生活上的不幸、婚姻的不幸,這是我們可以從中學到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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