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死了
  聂无异死了。
  当关游看到聂无异的时候,他正在栅栏内安静地躺着,兀自睁大了一双呆滞的眼睛,手脚上的铁链依然层层地困住了他的自由。只是栅栏的门上已经没有上锁,只轻轻虚掩着——显然那是相思子进去查看过后留下的痕迹。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相思子说:“在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并不重要,他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关游的眼中凝聚着深深的悲哀。

  关游和聂无异、聂无常曾经是好朋友,那种可以把性命相托的好朋友,如果不是遇到相思子。
  在很多年前,他们都是一条街上的小乞儿。
  有一年冬天,天气前所未有的寒冷。大雪翻飞,朔风呼啸,已经断粮三日的他们终于在快放弃希望的时候要到了半个逐渐变得僵硬的馒头。
  而这甚至是连一个人都不够吃的食物,若是他们中的一个吃了这半个馒头,那么那个人可能会有机会活下去;若是三个人分着吃,这点只够塞牙缝的东西会让他们一起饿死。所以他们谁都想把生的机会让给别人。
  然而在退让之间,馒头掉到了地上,给一条同样饥饿的觅食的野狗给叼了过去——这一点点仅存的食物也没有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对视良久,忽然发疯似的开始扭打,撕咬起来,一直到他们都鼻青脸肿,筋疲力尽地躺倒在雪地上为止。
  聂无常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忽然他恶狠狠地说:“妈的,与其在这里自己人狗咬狗,还不如宰了那只野狗吃个痛快呢!”
  聂无异说:“据说狗肉还蛮好吃的!”
  于是这个计划就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赞同。
  他们不会忘记,当他们堵在那条野狗面前的时候,野狗因为感觉到了他们的深深的敌意而开始变得十分戒备,它低低地咆哮着,爪牙锋利。
  一边是长期饥饿的三个身量不足的小孩,一边是瘦骨嶙峋的一只负隅顽抗的野狗。
  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的狗特别凶恶,因此他们三人都挂了彩,其中聂无常伤得尤其严重,狗在他的腿上咬出了两个汩汩流血的齿痕,一直到后来没有消去。
  然而吃狗肉的时候却是非常快乐。
  后来,他们都成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但是到了每年的冬天,他们总要聚在一起,赤手空拳地去杀回一只野狗,然后大家一起烤了吃。
  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相思子的出现。
  数十家豪门巨富的财物被抢劫一空。
  数百万的军饷被劫夺殆尽。
  当所有的疑点都渐渐集中在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相思子身上时,大名鼎鼎的“神刀名捕”聂无异接受了缉拿相思子归案的任务。
  关游永远记得聂无异出发时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样子。
  他说:“我一定会捉住这个狡诈的女人的,你们等着我回来吃狗肉!”
  那时候是深秋,聂无异出发了。
  两个月后一个大雪翻飞的冬日,聂无异回来了,而且真的带回了他发誓要捉住的相思子。
  那时关游和聂无常正烤好了一只肥硕的野狗,香气四溢地等待着聂无异归来,但是先进来的竟然是相思子。
  她看了一眼流酥滴脆的狗肉,却掩住了口鼻,对着两个目瞪口呆的大男人说:“这狗肉原是腥膻之物,怎么咽得下去?我一闻着那味儿,便觉得浑身的不舒服。”
  看着她娇怯怯的模样,关游和聂无常竟然一点气都生不起来,反倒暗暗地有些自惭形秽。而这时,聂无异已经疾步走了进来,一把夺过那狗肉,扔出了门外,然后说:“既然是你闻着不舒服,我们以后便不再吃了。”
  当关游知道眼前这个美丽女人竟然就是相思子时,他的心沉了下去。
  聂无异无疑已经变成了这个绝美的俘虏的俘虏。
  非但如此,以后关游邀请聂无常偷着出去吃狗肉时,他竟然也百般推拒,决不前往。
  “难道你也怕她闻着不舒服?”关游问。
  聂无常不说话。
  关游却隐约觉得,又一颗心开始沦陷了。
  更为可怕的是,他逐渐意识到,多年的情谊就像冬日的坚冰,在阳光的照射下竟已有了开始瓦解的痕迹。
  终于不久后的一天晚上,聂无异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从此将与相思子退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
  然而没有人吃惊,这是聂无异唯一的退路了,趁着官府还没有发现他们的时候躲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谁都看得出聂无异宣布退隐时脸上的表情,就似乎他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关游只好希望他永远能够如此幸福。
  也是在那天晚上,关游却看到了聂无常阴骘得像要杀人的脸色。
  还是在那天晚上,相思子有些幽怨地对他说:“其实我并不讨厌你吃狗肉,从来也不。”
  第二天凌晨,喝过了饯行的酒,聂无异和相思子准备出发了。可是一队官兵却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出现,领队的显然是几个成名江湖的高手,那几个人的名字关游到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一回忆起来心中还隐隐有些后怕。他们来捉拿聂无异和相思子,罪名是两人狼狈为奸做下数十宗巨案,诸如抢夺豪门和劫军饷。
  刀光剑影中,关游却拼命思考着一个问题:何以官兵会恰好在此时到来?然而浴血奋战的诸人都没有注意到聂无常阴骘的双眸中时隐时现的笑意。
  最后,他们终于合力将官兵打退。
  送别聂无异和相思子时,关游隐隐觉得,事情——好像还没有完。
  结果证明关游的预感是正确的。
  数十天后,一个特别特别冷的日子里。关游在数着院子里的梅花究竟开了几朵时,花间忽然多了一张憔悴的脸容。
  “无异兄?”关游似乎并不惊讶。
  聂无异笑了笑:“你好像知道我要回来?”
  “不,我不知道。”关游摇了摇头,“我只是知道,你既然回来了,就一定有回来的理由。”
  聂无异抬起头看关游,目光中充满感激,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关游也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
  “官府没有难为你和无常吗?”良久,他问了一句。
  “官府给了无常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们要求他务必在两个月之内抓住你们,至于我,他们可能还无暇顾及吧!”
  “……那就好。”
  关游看着他,说:“无异兄,你过得可好?”
  然而话一问出口,关游就后悔了。没有过得好的人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变得如此憔悴,尤其关游还记得,聂无异走的时候脸上装不住而溢出来的幸福。
  聂无异却有些答非所问:“我想——去投案自首。”
  “自首?”关游这回真的吃惊了,“为什么?你疯了吗?”
  “我没有疯,我身为一个捕快,却知法犯法,抢夺豪门,劫掠军饷,一共将近两千万两银子,我为什么不应该去自首?”
  关游愣住。
  但是聂无异却接着说:“而且,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关游看着聂无异,发现他越来越凌厉的眼神中,哀求之色也逐渐加浓,加深。关游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既是在威逼,又是在恳求,既带着绝望,又带着义无返顾。
  终于,关游点了点头,说:“是的,是你一个人做的。”
  聂无异肩头颤抖了一下,整个人松弛了下来,笑着对关游说:“谢谢你。”
  关游却透过那个笑容看到了深得再也隐藏不住的哀伤。他知道这句“谢谢你”的份量,然而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聂无异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得很是沉重,又异常的决绝。
  “无异兄。”关游叫住他。
  已经走到门口的聂无异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过身。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关游问。
  聂无异顿了好久,终于低低地说:“她说,她过不惯亡命天涯的日子。”
  “所以,你宁愿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用你的生命来换取她安逸的生活?”
  聂无异点了点头,沉默了半晌,忽然换了一种很愉快的口气说:“关兄,你看我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是不是应该做一件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情了?”
  “那么她呢?她知道你为了她如此牺牲吗?”
  “我很想说她不知道,但是这不是事实。”聂无异笑着说。
  “她没有阻拦你?”
  “我很想说她曾经千方百计地阻拦过我,但是这也不是事实。”聂无异还是在笑。
  “那么,”关游轻轻地问道:“你真的认为这样做值得吗?”
  “我很想说服自己自己这样做的确不值得,但是我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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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关游清楚地记得,聂无异的笑容终于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他的头微微地仰起,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不让什么东西流下来。
  或许,聂无异的心,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跳动。

  “也是在那天晚上,你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关游对着面前的相思子说,“你让我去救聂无异。”
  “不,我是在哀求你。”
  关游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说,你之所以不阻拦他,是因为你知道,你越是阻拦他,他就会越不顾一切地去做。”
  “你得承认我说的是对的,而且当时,你确实同意我的说法。”
  “是的。”关游点了点头,“然后你又说,其实你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当初不过是想利用他来逃避罪责罢了。但是他的痴情却打动了你,所以你只是想让他死心,却并不想让他死。”
  “于是你相信了——而且你也知道,官兵从他身上搜不出赃物,他是必死无疑的。”
  “而我知道现在才明白,一个人的心若是死了,活着其实一点意义都没有,还不如就死了。”
  相思子忽然笑了,笑容灿若春花:“其实这个道理我在那时候就已经明白了。”
  “所以你求我去救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哦?”
  “你想让我沦为你们的同伙,把我变成跟你栓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而在此之前,你和聂无常早已经取得默契了,不是吗?”
  “我得承认,聂无常真的经不起诱惑。”相思子道,“你若是他,我就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了。”
  “我若是他,你就不会一心想把我变成你的同伙了——毕竟,象他那样的人,一个便已足够了。”
  “关游果然是关游。”
  “但是你毕竟是成功了。”
  相思子笑了笑:“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在你和聂无异宣布退隐江湖的那天晚上,聂无常正是得了你的指使前去官府通风报信,因为你知道倘若当时你们被官府抓住了,聂无异势必会为你承担所有的过错,但是偏偏那一次你们竟然没有成功。”
  “也是那天晚上,我终于见识到‘月狼’关游的真正实力。”
  “后来救聂无异时聂无常忽然临阵倒戈,再后来我越狱出逃时天牢内竟然戒备松懈,全是你一手安排的,而聂无常只是你手中的一个棋子,对不对?”
  “只有一件事在我的预算之外,就是聂无常竟然出于嫉妒,自作主张挑断了你的脚筋。”
  “而聂无异,刚刚逃脱囚车,却又落入了你精心设计的牢笼。”
  “他不是棋子,他是一个筹码——用来得到你的筹码,因为我知道一旦你有机会逃出天牢,就一定会来找他。事实上,这十几年来,你一边休养生息,一边从来也没有放弃过找他。”
  关游冷笑了一下,说:“几个月前,我终于在你这里得到了他的消息!”
  关游打开栅栏的门,向尸体“走”了过去。
  聂无异很安静地躺着,似乎已经再也没有了痛苦。
  关游于是从竹椅上伏下身去,轻轻捋起聂无异腿上那污秽而且破烂不堪的裤管。
  相思子问道:“你要干什么?”
  关游没有说话,但是尸体却很快有了动静。
  那条腿飞快地缩了回去!
  同时,尸体上的铁链忽然碎成了一段段,寒光一闪,聂无异的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刀,飞快地向关游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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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无异曾经是“神刀名捕”。
  这自然是说,他使刀的技术已然臻至化境,更何况,关游此时距他只有几十寸之遥。关游似乎只有坐以待毙。
  聂无异冷冷一笑,游动的刀锋象一条灵动的冰冷的蛇,狠狠地向关游噬去。
  忽然“刷”地一声响,聂无异面前的关游的身影蓦地模糊起来,但——刀,已经收势不住。
  “扑”的一声,那是锋利的刀尖啮咬着血肉的闷响,聂无异经不住狂喜起来。
  然而——事情总是有“然而”,因为聂无异要杀的不是别人,而是曾经身经百战的“月狼”关游,所以当聂无异想拔刀的时候,却发现刀已经拔不出来了。
  于是聂无异终于看清楚了——竹椅已经转了一个面,刀锋透过坚强而柔韧的柱子插在了关游的背上,晕开了一大片血迹,但很明显却不足以致命。
  然后聂无异就听到了那把刀断裂的声音。
  关游却在这声音里缓缓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沉痛。他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所以当他沙哑的嗓子在空旷的洞里孤零零的响起来的时候,聂无异大大地吓了一跳。
  关游说:“你一定要杀了我么?难道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仇恨了么?”
  聂无异咬了咬牙,冷冷地回答:“是的。”
  “而我们曾经是兄弟,那时候我常常想,为了你们我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聂无异冰冷的眼眸闪过一丝温情,但是却转瞬即逝:“那么现在该是你付出的时候了。”
  “我可以死,但是在我死之前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
  聂无异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
  “二十几年的兄弟,十几年的死敌,命运真是奇妙阿!”关游收敛了苦涩的笑意:“聂兄,我只是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谁?”
  “聂无异!”
  “聂无异”忽然大笑起来:“关游,你果然厉害,你怎知我不是聂无异?”
  “因为如果你是聂无异的话,刚才在那一刀之下我就绝对没有活命的机会,”关游凝视着“聂无异”,缓缓说:“同样,无常兄,如果刚才你用的是剑的话,我逃生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
  聂无常阴沉地说:“看来我的一念之差让我错过了一个最好的机会。”
  关游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聂无常在说什么,径自说道:“无常兄,你还记不记得那一个冬天的事?”
  在相思子来到他们中间之前,他们的生命里似乎只有那一个冬天。
  关游继续说道:“那一个冬天,我们都快饿疯甚至饿死了,然后我们合力杀了一只野狗,美美地吃了一顿。从此以后,每个有狗肉吃的冬天都特别温暖,温暖得甚至都不象冬天。”
  聂无常脸色渐渐缓和,他轻轻地说:“虽然事实上每年冬天都下很大很大的雪,而且好像一年下得比一年大。”
  关游说:“吃完狗肉之后,我回味了三天三夜,终于逐渐悟出一个道理。”
  “哦?什么道理?”
  “狗肉永远比冷馒头好吃。”
  聂无常脸上的笑意一闪,说:“这个我同意。”
  “所以兄弟永远比女人重要,更何况是一个永远不会为你付出真心的女人。”
  聂无常忽然恼怒起来:“可是她并不是冷馒头,你在侮辱她!”
  关游接下去问道:“无常兄,还有一件事你记得吗?”
  “什么事?”
  “你、我还有无异兄三个人里面,你是最爱干净的一个,要饭的时候,我们都随随便便往地上一坐,而你却总要把地上的灰尘掸了又掸,还有你绝对不穿沾了油渍的衣服,也绝对不吃掉在地上的食物。如果当时有人敢嘲笑你小叫化子还要摆架子的话,你就一定会跟他大打一架。”
  “所以我那时候挨饿受伤的次数总是比你们多。”
  “可是,”关游轻轻说,“这几个月来,你穿着污秽不堪的衣服,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只是为了帮她牵制住我——因为这是能不暴露你真实身份的最好途径!”
  “不要说了!”
  关游却还是继续说道:“每次我面对着你与你交谈时,你总是目光呆滞,可是我一转身,却总觉得有如芒刺在背,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还有,不知何时,你有了一个习惯性动作,当我看向你时,你总情不自禁把自己的腿往后缩,这让我想起来,在那一个冬天里那条野狗在你腿上留下的不能磨灭的印记。”
  聂无常终于忍不住了,他暴喝一声,一拳打到了关游的鼻子上,鲜血就顺着鼻管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
  但是聂无异似乎也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因为下一秒,他就已经捂着肚子痛苦的蹲在地上。
  然而他马上就站了起来,揪住了关游的领子使劲往外一拽,关游就被他从竹椅上拽了下来,两人都跌到在地上,滚成一团。

  不知道是谁的拳头在谁的眼眶上留下青紫的印痕,也不知道是谁的身体被击中发出沉闷 的响声,象两只冲动的兽,尽情地扑击,搏斗,直到——
  两个人都筋疲力尽,再也挥不出拳头,终于他们喘着粗气躺到了地上。
  聂无异掉过头来看着躺在身边的关游,叹了一口气说:“真象那一个冬天阿!”
  关游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笑着说:“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呢!”
  听到这句话,聂无常忽然就沉默了起来,关游也因此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过了很长时间,聂无常终于很艰难地说道:“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哥在哪里,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关游的眉头却舒展开来:“至少我们还有一个人可以问。”
  “你说——相思子?”
  但是他们突然发现,之前跟他们在一起的相思子早已不见了。
  然而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更糟糕的是,他们接下来发现,这个溶洞往外的唯一通道不知何时已经被一扇石门堵住了。他们现在已经成了笼里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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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天悠悠醒来,那一觉睡得似乎旷日持久,醒来之后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原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此时应该是傍晚了吧,暖暖的夕阳从窗棂里透过来,洒了一屋,顺便把一个无比曼妙的影子投射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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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花开的声音
  月在中天。
  谷中有淡淡的雾气,月色的笼罩似乎使雾略微粘稠了几分。而薄雾中,却是关游和聂无常一生仅见的奇丽的景象。
  触目是大片大片的碧绿,粘稠得好像流动了起来。而在绿色的枝头,挂着一个个如丝如缕的嫩红色花萼衬着的洁白花苞,芳香郁郁,直浸入人的每一个毛孔里。
  一身火红的相思子就亭亭站在那一片田田的绿色中,留给人一个浮想联翩的背影。听到了石壁开启的声音,她转过身,分花拂叶,向关游和聂无常走了过来。
  她站在他们面前,但是她飘忽的眼神,却似乎并不停留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她定定地看了一阵子,突然说:“知道嘛?我忽然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关游和聂无常都没有说话。
  “从前江湖上有一个很神秘的组织,叫做玄色宫。玄色宫的宫主是一个无比美丽的女人,同时她的武功深不可测,一身独门内功‘玄天神功’再过三年时间就将臻至化境。而此时,随着实力的上升,这个原本与世无争的组织的野心逐渐扩大,妄图称霸江湖,于是就制造了不少杀孽。宫主一方面着手布署蚕食武林的计划,一方面日以继夜地修炼神功。这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除了武学之外基本上空白的生命中。”
  相思子停顿了一下,眼中出现了一种无比怜惜的神色,然后接着说:“结果,她沦陷了。”
  “尽管很多人劝她说,很可能这个男人的出现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可是宫主什么都听不进去。然而,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尽管宫主对那个男人千依百顺,那个男人对她却总是若即若离。宫主于是十分痛苦,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那个男的说,如果宫主愿意放弃杀戮,愿意放弃武林至尊,那么他就可以陪她白头偕老,在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宫主犹疑了,这虽然是自己期待了千遍万遍的梦想,可是她真的不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
  “那个男的对她的犹豫很失望,但是并没有勉强她,只是选择了离开。在离开前的那天晚上,他留给她一包花种,并许下一个承诺,若哪一天她看到了花开,描绘出了那花的样子,那么他无论在天涯海角都会回到她身边,永远守护她。”
  “她带着非常虔诚的希望把花种播了下去,然后静静地等着它们发芽,抽枝,开花。这段时间是漫长的,她也终于体会到了男人离去后的刻骨寂寞,于是只好借更加勤奋的修炼‘玄天神功’来排遣,以至于短时间内神功就有了新的突破。于是称霸江湖的进程又加快了一步。”
  “突然有一天,那播下去的花种已经绿叶田田,枝蔓亭亭,并且结出了花苞。她兴奋得忘乎所以,以为很快就能得到自己想望已久的幸福。但是第二天早上,她起来跑去看那些花的时候,竟然发现那还没有开放的花已经蔫了,委顿在枝头。她沮丧无比,这种心情促使她又在江湖上掀起了一场血腥。她强忍着又等了两年,结果年年如此,她开始怀疑这只是那个男人设下的一个骗局,不禁勃然大怒,开始发誓要杀了他。”
  “又一年后,花种结出花苞的那天晚上,她的‘玄天神功’终于修至最高境界。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带着一种非常惋惜的神色说,我留下花种,原本是想让你减少杀念,没想到效果却适得其反,现在是我该谢罪的时候了。宫主一看见他,就觉得所有的怨恨都没有了,她原谅了他。她象一只温顺的小猫,跟着他来到那片神秘的花圃面前,充满了一个女人的喜悦。那里一个个花苞迎风招展,释放着无休无止的馥郁的浓香。男人藏在袖中的短剑,却在最甜蜜的时刻插入了毫无防备的宫主的胸膛,然后一掌拍碎了自己的天灵盖。鲜血混合着泪水渗近了脚下的土地,被花根吸收了。弥留之际的宫主和那个男人都感到了无比的恬静,因为他们听到了头顶上的花朵绽放的声音。那满圃的花,竟然真的开了!”
  “而那种花,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做‘恒谢花’。”
  相思子慢慢转过身去,说:“也就是你们眼前的花,我在这里等了几年,从来没有看到它们开过。”
  然后她又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得像是一把刀,她盯着关游缓缓说:“所以今晚我想见证一下这个传说,是否有情人的血泪的浇灌,真的能让它们开放。”

  相思子整个人突然飞起,衣袂轻飘舞出一团红雾,然后红雾开始旋转,幻化,似乎成了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像。
  红雾中,有数颗红点激射而出!本来是红点,可是速度太快了,就仿佛是一条条红色的丝线,缠缠绵绵地绕成一张网,将关游裹在了里面。
  这是相思子的成名绝技“漫天相思”。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够躲得过这销魂蚀骨的一招。
  相思,谁躲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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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游在那一刻,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似乎是一腔豪情都化成了绕指柔肠,只想被那张网密密地裹住,哪怕死了,也不愿意出来。是真?是幻?
  尽管这种感觉只持续了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瞬,但是在高手对决的时候,一瞬间即是生死。
  关游想要躲避,似乎已经晚了。
  诸般过往都化为一声轻叹,此时的关游,心底却悠悠浮起一张眉儿眼儿清清秀秀的笑脸。

  忽然有个人从斜刺里冲出来,义无返顾地挡在了关游面前,迎上了那一天的相思。
  “扑扑”声四起,那是红豆没入血肉的闷响,也可能是暗夜里那刻骨的相思嗫咬着灵魂的声音。
  浑身浴血的人沉沉摔下,倒在了地上。

  聂无常!那个人竟然是聂无常!
  相思子忽然呆住了。
  她走到聂无常身边,轻轻地伏下身,看着这个男人。
  聂无常虚弱地抬起头,迎上了她默默询问的目光,他忽然笑了笑,说:“要印证那个传说,就让我们一起印证吧!”
  他费劲地抓起一直贴身收藏着的剑,缓缓地轻轻地向前刺出,刺进了那个自己曾经留连的怀抱,刺进了那个最美丽的胸膛。

  哪怕是比这个块一百倍的速度,相思子也能躲得开的,可是她没有躲。
  在那一霎,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某个寒冬的晚上,那个懵懂的年轻人初见自己时的惊艳和迷恋;想起风波险恶的江湖中,一直有个人默默地陪在自己身边;想起幽暗的山洞里,自己使尽手段去诱惑另外一个人时,有一双忧伤的眼睛,从肮脏蓬乱的头发中探出来,既迫切地想看到她的成功,又痛苦地诅咒着让她失败。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啊!
  猛然醒来时,剑锋已经到了胸口。
  两串珍珠般的泪水从相思子美丽的脸颊缓缓流下,混合着鲜血流到了‘恒谢花’的根部,缓缓渗了进去。相思子带着满足的笑容,轻轻地偎着聂无常倒下。

  “你听见了吗?”
  “什么?”
  “那花开的声音……”

  关游也惊呆了,但是一阵更为浓郁的香气将他唤醒,他愕然抬头,发现满谷的‘恒谢花’真的开了。
  嫩红色花萼或舒或卷,白玉一样的花瓣层层叠叠,花美如斯!果然是有情人的血泪摧毁了那个痴情女子的诅咒么?
  但是关游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她,纠缠了自己那么多年,甚至成为了自己的一个恶梦,然而醒来时,却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变了。
  难道自己,竟然也是在乎她的么?

  “你还是喜欢她的,对不对?”背后有个清凌凌的声音问道。
  关游回头,看见情天站在月光下有些朦胧的雾里。面对着情天逼视的眼眸,关游说不出话来。
  情天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相思子尸体面前,幽幽地说:“师父,你终于可以瞑目了。”

  一座小小的新坟前,有两个人,一个是情天,一个是关游。
  情天抬眼看看关游,又垂下眼皮,而关游却只是沉默着。
  突然情天抬起头,用细白的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唇,盯着关游说:“我平生素有两大遗憾:一、我头发不够多;二、我睫毛不够长。现在我的遗憾又多了一个:我碰到的男人不够好!”
  说完,她就转过身,飞快地跑了。
  关游并没有出声阻拦。
  于是她跑了一段路之后,又突然停下来,对着关游喊道:“我师父说,若你侥幸不死,若你还想找到聂无异,就到相思谷下,往南走五十里处的山坳里的一个小茅屋!还有,她所有的财物,都放在山洞里的那张琉璃床下面,你把它还给官府,就可以洗脱你的罪名了!还有就是,你以后永远也不要来找我!”
  她的影子就这样消逝不见了。
  “若我侥幸不死?难道你一开始就已经打算玉石俱焚,一开始就已经只给自己留下了一条不归路?你这又是何苦?”关游喃喃自语,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石门开启之前聂无常在几颗红豆间划出的那个“死”字,眼眶渐渐润湿。
  等关游抬起头时,发现天已经亮了。
  而不久前开放得如火如荼的‘恒谢花’,却已经枯萎在了枝头。绝美的花瓣蔫下来,竟也有一种楚楚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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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我要的幸福
  关游找到聂无异,是在冬日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
  从相思谷底往南走,越走人烟越是稀疏,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山坳里,他发现了那个小茅屋。
  屋前有袅袅的炊烟升起,烟雾中带着一丝酒香和非常熟悉的烤肉香。一条小溪迂回穿过山坳,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关游觉得自己差不多要醉了。

  茅屋的门口,有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背对着关游,正在拨弄着火堆上烤得油汪汪的一只野狗,看上去已经差不多就可以吃了。火堆旁边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是温的恰到火候的酒。酒是竹叶青,关游和聂无异都最爱喝的一种。
  “聂兄?”关游轻轻呼到。
  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关游觉得自己的嗓子忽然变得有些生涩。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啊,在一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是不是足以把他变成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了?
  关游觉得有些不敢面对了。
  听到呼声,那人慢慢转过身子来。
  关游不禁愣住。

  原来那真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高大,健壮,丑陋的一个麻脸妇人。
  关游正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麻脸妇人却笑了笑,说话了:“你来找无异?”
  关游点了点头。
  “小女子锦瑟,无异正是外子。”
  如果刚看到这个麻脸妇人时关游只是震惊,那么听到这句话后关游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游了。锦瑟?如此美丽的一个名字?还是聂无异的妻子?
  幸好那个妇人自己接着往下说:“无异出去猎些野物准备过冬,很快就回来,这位兄弟你快坐下来,喝口酒解解乏,这地方还挺不好找的不是?”
  关游只有赶紧掩饰住自己惊愕的表情,聚集起看上去最最真诚的笑容:“多谢嫂夫人!聂兄有一个如此贤惠的妻子,实在是三生之幸啊!”
  锦瑟笑笑说:“你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肯定在想,无异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一个丑女?”
  关游赶紧解释说:“非也,嫂夫人虽然容貌有异于常人,但是也自成风趣,更何况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别有一种美丽。最难得的是嫂夫人还有如此一手好厨艺,多少男人都梦寐以求……”
  锦瑟笑得更是灿烂:“我既这么贤惠,长的也美丽,还有男人梦寐以求的好厨艺,那不如……你要了我吧!”
  关游再次愣住。
  这时有个声音远远传来:“不行,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允许!”
  关游眼前一花,面前已经多了一个剑眉星目,风神俊朗的男子,肩上还扛着几只正在冒着热血的山鸡,野鸭。
  聂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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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到微酣的时候,午后的阳光也缓缓地减了热度,仿佛由恋人的热吻逐渐变成了轻抚。但是关游和聂无异的额角还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或许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吧!”沉默了许久后,聂无异忽然说。
  虽然过了那么多年,虽然身旁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但是聂无异眉间的伤感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那个让他交付了整个青春的女人啊,竟与自己生命里最亲的人共赴黄泉了,怎能不让人黯然销魂呢?
  锦瑟在一边默默不语,只是悄悄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了聂无异的手。聂无异回过神来,望向她,两人相视浅浅一笑。
  那一笑,让关游觉得自己的存在显得特别的多余。
  这何尝不是锦瑟吸引人的地方呢?一个聪明得恰到好处的女人,是最能引起男人的怜爱的。更何况,关游突然发现,锦瑟原来有一口雪白的牙齿,还真是应了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别有一种美丽。
  于是他朝聂无异释然一笑:“但是至少他们得到了安宁,也认清了自己的归宿,谁能说他们不幸福呢?可能真是应了那个古老的传说,只要有情人的血泪的滋润,‘恒谢花’就会绽开,而有情人也会得到永久的幸福。”
  锦瑟沉思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把‘恒谢花’的样子和有关它的故事说给我听听。”
  关游点点头,开始叙说那个鲜为人知的凄美故事,那舒张的红萼,那层叠的雪色花瓣,那沁人的浓香还有那辉煌瞬间熄灭的伤感。
  锦瑟听得像是痴了。
  过了半晌,她才突然喊道:“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关游和聂无异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到底明白了什么。
  锦瑟盯着他们俩,缓缓说道:“这个‘恒谢花’,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昙花。”

  “昙花原产于天竺,往往开在盛夏,花白如玉,芳香袭人,十分罕见。此花还有一奇特之处,就是它从来不在阳光下开花。子夜时怒放,而花时也只有短短的一个半时辰,开完之后,这朵花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玄色宫宫主倾心的那个男人之所以留给她昙花的花种,实在是用心良苦。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爱花的人会喜欢血腥和杀戮?花是天地之精华,更何况是造化独钟的昙花!他希望宫主能够怀着等待花开的心情,而淡化了她本不应有的戾气。之所以选择了昙花,是因为他算准了花开之晚,正是宫主修炼的‘玄天神功’精进之时。然而难得宫主痴心如许,竟然没能体会到他的深意,反而移恨世人,再造杀戮。他苦等三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只好与宫主双双赴死,也算是情义两全,实乃大丈夫所为!”
  “相思子——也就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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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身后斜阳立数峰。
  三人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说什么好呢?一个用血泪浇灌了的传说,竟然只是以讹传讹的一个误会。
  但是这个误会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如果这只是一个误会,那么相思子和聂无常的死是不是有意义?如果她不是选择了如此惨烈的方式,那么她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的幸福其实早已经被自己牢牢攥在手里却还在那里寻寻觅觅?
  聂无异看看天空,忽然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道:“我的锦瑟大人,你怎么总是懂这么多东西呢?”
  丑陋的麻脸妇人启齿一笑,笑得风情万种,说:“我天生对花花草草比较感兴趣,我想,我曾爷爷很可能就是那位‘名满天下花满楼’的花满楼吧?”
  聂无异扯了扯嘴角,颇为不屑地说:“我的鼻子好像经常有毛病,可是我也没觉得自己跟楚留香沾亲带故啊?”
  两人又相视一笑,然后目光就胶着在对方身上,不再挪开了。
  一旁的关游忽然觉得,他喝的满嘴的竹叶青转眼之间就成了镇江老陈醋,而原本香喷喷的狗肉霎时变得比甘蔗渣还难吃。
  于是他只好起身告辞。

  聂无异把关游送到了山口,斯时已经是晚霞满天。
  聂无异抱抱拳说:“关兄慢走!”
  关游却飞快的“走”了,还恨不得自己能长一双翅膀飞起来。
  临别时,聂无异说:“你知道吗?当初我脱困后去找相思子,但是她毫不留情地把我赶走了,我恨了她很久很久,一直到锦瑟的出现……现在想想,也许她之所以这样做,何尝不是为我好呢?”
  轻轻叹了一声之后,聂无异掉头往回走,才走出几步远,他又转过头来,对着关游笑道:“关兄,有空记得来找我喝酒!”
  聂无异,这才是关游最初认识的聂无异啊!那个曾经笑容满面的豪迈少年,那个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对未知的将来充满着向往的聂无异。
  关游不禁对那个麻脸的丑陋妇人肃然起敬。

  长生店换了个女老板,似乎已经是四五个月前的事情了。
  女老板清清秀秀的,眉目间灵气逼人。可是美中不足的是,她老寒着一张漂亮的小脸儿,足以把所有想上前搭讪的男人的色心吓退。偶有几个不怕死的凑上前去,还没开口呢,一个冷冰冰的“滚”字就扔过来了,再不退的话,估计手里的抹布也要招呼过来啦。
  可是奇怪的是,饶是女老板凶成这样,长生店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据知情人说,那个女老板不就是以前那个吝啬老头的干女儿嘛,奇怪的是,以前虽然嚣张了点,可也是有说有笑的,现在怎么换了个人似的?莫非是还没有从丧父之痛中恢复过来?说得一堆大男人无限唏嘘,于是又怀着无比怜惜的心情纷纷掏出了买酒钱。
  也有比较心细的,发现闲下来时,女老板总是呆呆地望着门口,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敢情,是在期待着什么人的出现?

  终于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女老板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然而也只是亮了那么一瞬,光彩熄灭之后,她的神色间反而忽然变得更加冰冷。
  先是有些刺耳的竹椅刮擦地面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膜,然后一个低沉的男声轻轻地说:“买酒。”
  一向伶俐的女老板在那时候显得有些呆滞,好像想了一会儿之后,才冷冰冰地说:“没有!”
  长生店一向不缺酒啊,来的也不像是个没钱的主,难道女老板跟他有仇么?不然为什么生意来了也不做?
  那个脸上写满沧桑的坐在竹椅里的男人微微一笑,这一笑竟然使他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光彩,好像眉宇间忽然就少了十年的风尘。
  然后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他径直行向女老板,直直地看着女老板冰冷的眼眸,低低说了一句话。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听了这句话之后,女老板脸上的坚冰竟然象在三月春阳下一般开始融化,嘴角缓缓向上扯起,居然就扯出了一个笑容——那一笑的风情,真个花似伊,柳似伊,说不完道不尽的美丽。

  数多年后,长生店里的酒客一直还沉醉在女老板的那个笑容里,一边回忆一边津津乐道着一个话题,在那个彩霞满天的傍晚,那个男人到底对女老板说了一句什么话?
  酒客从黑头发到白头发,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个话题却依然经久不衰。

  而那句话,却已经在情天每每想起来就面红心跳的回忆里出现了一千次一万次了。
  那天,关游看着她,低低说:“长生店似乎缺一个男老板呢!不如我就牺牲一下自己吧!”

  (十)后来
  后来,关游就成了长生店的老板。他和老板娘每年中都有一段日子会离开长生店,去一个叫做相思谷的地方,给故人上几柱香,然后静静地守候着满谷的花开。
  后来的后来,他们有了个孩子,那孩子继承了关游的坚忍卓绝,也沿袭了情天的山川灵秀。在他们俩都老的不太想动的时候,这个孩子就捎上几柱长香,向着相思谷出发了。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然后子又有孙,孙又有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他们有的混迹在市井,有的谋生于江湖,有的伐樵在山中,可是他们都不会忘记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个规矩,所以他们总能在最美丽的地方听到最美丽的花开的声音。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曾经的沧海已经成了桑田,曾经满山满谷的相思叶化为微尘或是靡粉,曾经在暗夜里悄悄盛放的花朵消逝了它最后的清香,曾经的痴恋纠缠灰飞烟灭成一个传说,甚至连传说也不可闻。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老人家也不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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