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聊斋志异》奇幻巨制《阴阳师》

 《阴阳师》是由当代日本著名作家梦枕貘创作的多卷本奇幻巨制,《阴阳师》系列第一卷在日本出版后,立即引起轰动。数年内这部热销400万册的小说不断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和舞台剧。日本漫画家冈野玲子还将《阴阳师》改编为漫画。2003 年10月,《阴阳师》电影第二集上映,迷倒无数影迷。小说《阴阳师》系列因其独具感官穿透力的文字,被誉为“日本的《聊斋志异》”,读者更是将其热评为“一部会咬人的小说”。

 该书主人公阴阳师安倍晴明飘逸恬淡又爱戏谑人间的性格,加上耿直敦厚的源博雅,一柔一刚,一邪一庄,令人无不痴迷。这对彼此信任、神情默契的搭档被作者刻画地有如柯南道尔笔下的神探福尔摩斯与华生医生。两人一搭一唱连袂破解了一桩桩不可思议的离奇事件,为人鬼解忧。小说文字优美流畅,充满速度感、画面感,从浓郁耽美到幻化离奇。阅读这部奇幻巨制,仿佛悠游于情致舒缓的异世界,万物消隐了彼此的界线。

目前,《阴阳师》小说中文版系列首批推出三卷,分别是《阴阳师》、《阴阳师:飞天卷》和《阴阳师:付丧神卷》。

  《阴阳师》 [日]梦枕貘 著 南海出版公司 2005年1月第1版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

  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

  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

  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声,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

  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

  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

  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琤琤纵纵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

  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着。

  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

  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曲子。”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琤琤———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琤琤———

  琤琤———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

  但是,也许是蝉丸的琵琶声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地重复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

  琤琤纵纵的、美得令人战栗的琵琶声。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某种内心升腾起来的东西。

  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

  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

  “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够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琤琤———

  琤琤———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低低的、野兽似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时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起来。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

  原来是罗城门上弹琵琶者在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

  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

  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

  “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

  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

  “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实际上,平安时代的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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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咒。”

  博雅打量着晴明。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

  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

  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身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琤琤———

  琤琤———

  琵琶声起。

  “走吧。”

  晴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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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有三个人聚齐了。

  地点是紫宸殿前,樱树之下。

  晴明是稍迟才现身的。


  一身白色狩衣,轻松自在,左手提一个系着带子的大酒瓶。右手虽提着灯,但看样子一路走来都没有点灯。足登黑色皮短靴。

  博雅已经站在樱树下面。

  他一副要投入战斗的打扮:正式的朝服,头戴有卷缨的朝冠。左边腰际挂着长刀,右手握弓。

  身后背着箭矢。

  “哎。”

  晴明打个招呼,博雅应了一声:

  “嗯。”

  博雅身边站着一个法师打扮的男子。

  一个小个子男人。

  他背上绑了一把琵琶。

  “这位是蝉丸法师———”

  博雅将法师介绍给晴明。

  蝉丸略一屈膝,行了个礼。

  “是晴明大人吗?”

  “在下正是阴阳寮的安倍晴明。”

  晴明语气恭谨,举止稳重。

  “有关蝉丸法师您的种种,已经从博雅那里听说过了。”

  他的言辞比和博雅在一起时要高雅得多。

  “有关晴明大人的事,我也听博雅大人说过。”

  小个子法师躬身致意。

  他的脖颈显得瘦削,像是鹤颈的样子。

  “我跟蝉丸法师说起半夜听见琵琶声的事,结果他也表示一定要听听。”

  博雅向晴明解释。

  晴明仔细看了看博雅,问他:

  “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打扮出门的吗?”

  “哪里哪里。今晚是因为有客人在场。要是自己一个人的话,哪至于这么郑重。”

  博雅说到这里时,从清凉殿那边传过来低低的男声:

  “恋情未露……”

  一个苦恼的低语声。

  声音渐近,夜色下一个灰白的身影,绕过紫宸殿的西角,朦胧出现了。

  寒冷的夜风之中,比丝线还细小的雨滴,像雾水般弥漫一片。

  那人影似乎由飘浮在空中、没有落地的雨滴所凝成。

  “……人已知……”

  人影从橘树下款款而来。

  苍白的脸,对一切视而不见。

  身上穿的是白色的文官服,头戴有髻套的冠,腰挂仪仗用的宝刀,衣裾拖在地上。

  “是忠见大人吗……”

  晴明低声问。

  “晴明!”

  博雅望着晴明说道:

  “他这么出现在这里是有原因的。不要拦他吧……”

  晴明并没有打算用他的阴阳之法去做些什么。

  “本欲独自……暗相思……”

  白色的影子消失在紫宸殿前。

  人影仿佛慢慢溶入大气般,和那吟哦之声一起消失了。

  “好凄凉的声音啊。”

  蝉丸悄声自语。

  “那也算是一种鬼啦。”

  晴明说道。

  不久,有琵琶琴声传来。

  啪!晴明轻轻击一下掌。

  这时候,从昏暗的对面,静静地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身穿层叠的丽裳———所谓的十二单衣。

  拖曳着华衣,她走进了博雅手中提灯的光线之内。

  轻柔的紫藤色华衣。

  女子站在晴明跟前。

  白皙娇小的眼帘低垂着。

  “请这位蜜虫带我们走吧。”

  女子白净的手接过晴明的灯。

  灯火“噗”地点亮了。

  “蜜虫?”

  博雅不解。

  “怎么……你不是给经年的紫藤取了这个名字吗?”

  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惟一的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而已。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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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只好回去了。”

  博雅对晴明说道。

  童子吓得直哭,浑身发抖,加上没有灯火,可想而知,主仆两人都够狼狈的。


  “那是前天晚上的事?”

  “嗯。”

  “昨晚呢?”

  “说实话,昨晚也听见了琵琶声。”

  “去了吗?”

  “去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罗城门?”

  “嗯,自己去的。听了好一阵子琵琶,能弹到那种境界,已非人力所能为。我一说话,琵琶声又停了,灯火也灭了。但是,这次我有所准备,于是马上点燃灯火,登上城门……”

  “你上去了?上罗城门?”

  “对啦。”

  好一个勇往直前的家伙。

  城门上不是一般的昏暗,完全是漆黑一团。

  假定对方是人,在你拾级而上时,突然从上面给你一刀,那可受不了。

  “但是,结果我还是放弃了。”

  博雅又说道。

  “没上楼?”

  “对。上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人语声。”

  “人的声音?”

  “类似人的声音吧。像人或者动物的哭声,一种很恐怖的声音。”

  博雅接着说道:

  “我仰头望着黑暗的上方向上走,突然有样东西从上面掉到我脸上。”

  “什么东西?”

  “下楼之后仔细看看,才知道是人的眼珠子,已经腐烂了。大概是从哪个墓地弄来的吧。”

  博雅说,于是就没有心思再上去了。

  “勉强上楼,导致玄象被毁就没有意义了……”

  “那么,你要求我干什么呢?”

  晴明饶有只趣地问道。

  酒、香鱼已喝光、吃光了。

  “今天晚上陪着我。”

  “还去?”

  “去。”

  “圣上知道吗?”

  “不知道。这一切目前还都闷在我的肚子里。还嘱咐了童子绝不能向外说。”

  “噢。”

  “罗城门上的,应该不是人吧。”

  “如果不是人的话,会是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鬼吧。总之,不是人的话,就是你的事了。”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虽然目的是取回玄象,不过,我实在很想再次听到那琵琶演奏啊。”

  “我陪你去。”

  “好。”

  “得有一个条件,不知你……”

  “是什么?”

  “带上酒去。”

  “带酒?”

  “我想一边喝酒,一边听那琵琶演奏。”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略一沉吟,看着晴明喃喃道:

  “行吧。”

  “走吧!”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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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可能的话,最好能听到老法师自然的、真心实意的弹奏。

  这个耿直的人从拿定这个主意的那天晚上起,每晚都往老法师那边跑。

  躲在蝉丸的草庵附近,每个晚上都充满期待地等:今晚会弹吗?今晚会弹吗?


  一等就是三年。

  宫中值班之时脱不开身,除此之外,他的热情在三年里丝毫未减。

  如此美丽动人的月夜该弹了吧?虫鸣之夜不正适合弹奏《流泉》吗?这样的夜晚总令人遐想,充满期待。

  那是在第三年的八月十五之夜,一个月色朦胧、微风吹拂的夜晚。

  袅袅的琴声终于传来了。

  那是隐隐约约的、只听过片段的《流泉》。

  这回真是听了个够。

  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老法师兴之所至,边弹边唱起来:

  逢坂关上风势急,长夜漫漫莫奈何。

  博雅闻之泪下,哀思绵绵。

  ———《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过了一会儿,老法师自言自语道:

  “唉,今晚实在好兴致呢。莫非这世上已无知情识趣之人?今夜若有略懂琵琶之道者来访就好了。正可以聊个通宵达旦呢……”

  听了这话,博雅不由得迈步上前:

  “这样的人正在这里啊。”

  这位耿直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一定是被欢喜和紧张弄得脸颊发红,但仍然彬彬有礼。

  “您是哪一位?”

  “您可能不记得了。———我曾让人来请您去京城,名叫源博雅。”

  “哦,是那时候的……”

  蝉丸还记得博雅。

  “刚才您弹的是《流泉》吧?”

  博雅问道。

  “您很懂音乐啊。”

  听见蝉丸既惊且喜的声音,博雅简直是心花怒放。

  之后,老法师应博雅所愿,在博雅面前毫无保留地弹奏了秘曲《啄木》……

  听着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博雅回想起那个晚上的事。

  此刻听见的,是更胜于《流泉》和《啄木》的妙曲。

  那不可思议的旋律令人哀戚已极。

  博雅不禁心神恍惚。

  他久久地倾听着头顶的昏暗之中传来的琵琶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

  “请问在罗城门上弹琵琶的是哪一位?琵琶的音色分明来自前天晚上宫中失窃的玄象。我今天晚上在清凉殿上听见这声音,为它所吸引,来到这里。这琵琶是皇上的心爱之物……”

  刚说到这里,琵琶声戛然中止,周遭一片死寂。

  童子手中的灯火突然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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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玄象声音的晚上,博雅正在清凉殿值班。

  此时的情况,《今昔物语集》有记载。

  其人深通管弦,常为玄象失窃之事叹息。当日万籁俱寂,博雅于清凉殿上,遥听南面方位传来玄象之音。


  警醒后再倾听,发现的确是玄象的熟悉的声音。

  起初,博雅心想:难道是壬生忠见的怨灵因和歌比赛的事,怨恨村上天皇,于是偷走玄象,在南边的朱雀门一带弹奏?

  又想:这是否幻听?再侧耳倾听,果然是琵琶的声音,绝对是玄象的音色,错不了的。博雅“深通管弦”,没有理由听错。

  深感诧异的博雅没有告诉其他人,只带着一个小童,身穿直衣,套上沓靴就往外走。

  从卫门府的武士值班室出来,循着琴声向南面走。

  来到朱雀门。

  但是,琵琶声听来仍在前方。

  于是,博雅从朱雀大道往南走。

  ———如果不是朱雀门,该是前面的物见楼一带?

  看样子不是忠见的怨灵,而是盗窃玄象的人爬上了物见楼,在那里弹奏琵琶。

  可是,当抵达物见楼时,琵琶的声音依旧从南方传来。琵琶声仍和在清凉殿上听见的一样大小,实在是不可思议。难以想像是世间之人在弹奏。童子脸色变得煞白。

  然后往南、再往南,一直走下去,不知不觉中,博雅来到了罗城门前。

  这是日本最大的一座门。有九间七尺 高,在昏暗的天色下,黑沉沉地巍然耸立着。

  不知何时起,四周飘起纷纷如雾的细雨。

  琵琶声从城门上传来。

  上面昏暗不可辨。

  站在城门下仰望,童子手中的灯光,只隐隐约约映出城门的轮廓。自二层起,昏暗就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这昏暗之中,琵琶声不绝如缕。

  “回去吧。”

  童子恳求道。但博雅却是个耿直的汉子,既然已来到此地,就没有扭头逃走的道理。

  而且,那琵琶声多么美妙啊。

  是迄今没有听过的曲子,它的旋律深深打动了博雅。

  琤琤———

  琵琶悄吟。

  琤琤———

  琤琤———

  哀艳的音色。

  如泣如诉。

  “世上真的有隐没未闻的秘曲呢……”

  博雅心中深深感动。

  去年八月,博雅亲耳听到了琵琶秘曲《流泉》、《啄木》。

  他是听一位名叫蝉丸的盲老法师弹奏的。

  是博雅与之交往了三年,才终于得以听到的曲子。

  那时候,在逢坂关上,有一位失明的老法师建庵居住。老者原是式部卿宫里的杂役。

  老法师就是蝉丸。

  据说他是演奏琵琶的高人,连今天已无人能演奏的秘曲《流泉》、《啄木》都懂。

  在吹笛子弹琵琶方面,博雅被认为是无所不晓的人,听了这种说法,博雅按捺不住想听这位法师弹奏琵琶。

  博雅甚至派人到逢坂的蝉丸处,对蝉丸说:

  “此处如此不堪,莫如进京。”

  意思就是说:“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呢?上京城来住如何?”然而,蝉丸幽幽地弹起琵琶,以吟唱代答:

  世上走一遭,宫蒿何须分。

  “这世上好歹是能够活下去的,美丽的宫殿、简陋的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最终不也都得消失无踪吗?”

  法师随着琵琶声吟哦的,大体就是这样的意思。

  听了这些,博雅更加不可自拔。

  “真的是个风雅之人啊。”

  他热切盼望听蝉丸弹奏琵琶。

  老法师并非长生不老之人,连自己也是不知哪天就要死掉的。若老法师一死,秘曲《流泉》与《啄木》恐怕从此就隐没无闻了。太想听这两首曲子了。无论如何都要听听。想尽办法也要听。

  博雅走火入魔了。

  可是,如果去见他,直接要求他“请弹给我听”的话,这样的做法令人不快,纵使弹奏了,其中用了几分心思在里面,也还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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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一天起,忠见就没有了食欲,回家后一直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

  “据说最后是咬断舌头而死的。”

  似乎无论多么想吃东西,食物也无从入口了。


  “看上去温文尔雅的,骨子里却是极执著的家伙。”

  晴明嘟哝道。

  “真是难以置信。赛诗输了,竟然食不下咽。”

  博雅由衷地叹息,喝了一口酒。

  此刻,两人都是自斟自饮了。

  往自己的空杯里倒酒的同时,博雅看着晴明说:

  “哎,据说出来了。”

  “出来?”

  “忠见的怨灵跑到清凉殿上去了!”

  “噢。”

  晴明的嘴角露出笑意。

  “说是已有好几个值夜的人看见了。脸色刷白的忠见嘴里念着‘恋情’,在织丝般的夜雨中,哀哀欲绝地由清凉殿踱回紫宸殿方向……”

  “很有意思呀。”

  “你就别当有趣了,晴明。这事有十来天了。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一害怕,可能就要宣布迁居了。”

  晴明也少有地严肃起来,对博雅所说的话频频点头,嘴里连连说“对呀对呀”。

  “好,你说吧。博雅……”

  晴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说什么?”

  “也该说出来了吧———你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的吗?”

  “你知道了?”

  “写在你脸上啦。因为你是个好人。”

  晴明带几分取笑地说道。

  博雅却认真起来了。

  “是这样,晴明———”

  他说话的腔调为之一变。

  “五天前的晚上,圣上心爱的玄象失窃了……”

  “呵呵。”

  晴明手持酒杯,身子向前探出。

  所谓玄象,是一把琵琶的名字。

  虽说是乐器,但若是名贵的宝物,就会为它取一个固定的名字。

  玄象原是醍醐天皇的秘藏品,是从大唐传来的。

  《胡琴教录下》有记载:“紫檀直甲,琴腹以盐地三合。”

  “到底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如何偷走的,一点眉目都没有。”

  “的确伤脑筋。”

  晴明嘴上是这么说,却丝毫看不出他有什么为难的表示。

  博雅似乎有些线索。

  “前天晚上,我听到了那玄象弹出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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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有了名字,就是我这个人不在世上了吗?”

  “不,你还存在。只是博雅消失了。”

  “可博雅就是我啊。如果博雅消失了,岂不是我也消失了?”


  晴明轻轻摇摇头,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即便是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可用名字来束缚。”

  “噢?”

  “比方说,男人觉得女人可爱,女人也觉得男人可爱。给这种心情取一个名字,下了咒的话,就叫做‘相恋’……”

  “哦。”

  虽然点了头,但博雅依然是一脸困惑的神色。

  “可是,即使没有‘相恋’这个名字,男人还是觉得女人可爱,女人还是觉得男人可爱吧……”

  博雅又加了一句: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晴明随即答道:

  “二者又有所不同。”

  他呷一口酒。

  “还是不明白。”

  “那就换个说法吧。”

  “嗯。”

  “请看院子。”

  晴明指指侧门外的庭院。

  长着紫藤的庭院。

  “有棵紫藤对吧?”

  “没错。”

  “我给它取了一个‘蜜虫’的名字。”

  “取名字?”

  “就是给它下了咒。”

  “下了咒又怎样?”

  “它就痴痴地等待我回来了。”

  “你说什么?”

  “所以它还有一串迟开的花在等着。”

  “这家伙说话莫名其妙。”

  博雅仍是无法理解。

  “看来还非得用男人女人来说明不可了。”

  晴明说着,看看博雅。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博雅有点急了。

  “假定有女人迷恋上你了,你通过咒,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给她。”

  “怎么给她?”

  “你只须手指着月亮说:‘可爱的姑娘,我把月亮送给你。’”

  “什么?!”

  “如果那姑娘答‘好’,那么月亮就是她的了。”

  “那就是咒吗?”

  “是咒最根本的东西。”

  “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必弄明白。高野的和尚认为,就当有那么一句真言,把这世上的一切都下了咒……”

  博雅一副绝望地放弃的样子。

  “哎,晴明,你在高野整整一个月,就跟和尚谈这些?”

  “哦,是的。实际上也就是二十天吧。”

  “我是弄不懂咒的了。”

  博雅举杯欲饮。

  “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晴明问道。

  “算不上是趣事———忠见在十天前去世了。”

  “那个咏‘恋情’的壬生忠见?”

  “正是。他是气息衰竭而死的。”

  “还是不吃不喝?”

  “可以算是饿死的。”

  博雅叹息。

  “是今年的三月份?”

  “嗯。”

  两人连连点头叹惋不止的,是三月里在大内清凉殿举行和歌比赛的事。

  歌人们分列左右,定题目后吟咏和歌,左右两组各出一首,然后放在一起评比优劣,就是这样一种和歌比赛。

  晴明所说的“恋情”,是当时壬生忠见所作和歌的起首句。

  恋情未露人已知,本欲独自暗相思。

  这是忠见所作的和歌。

  当时,与忠见一较高下的是平兼盛。

  深情隐现眉宇间,他人已知我相思。②

  这是兼盛所作的和歌。

  担任裁判的藤原实赖认为两首和歌难分高下,一时难住了。见此情景,村上天皇口中也喃喃有词,回味着诗句。天皇低吟的是“深情”句。

  就在藤原实赖宣布兼盛胜的一刻,“惨也!”忠见低低喊叫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此事宫中议论了好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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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

  “就是去谈了一些有关咒的事情。”

  “谈了些什么?”


  “比如,到底何谓‘咒’之类的问题。”

  “‘咒’难道不就是‘咒’吗?”

  “这倒也是。只是关于咒究竟为何,我突然想到了一种答案。”

  “你想到了什么?”

  博雅追问。

  “这个嘛,比如,所谓咒,可能就是名。”

  “什么名?”

  “哎,别逗啦,博雅。一起喝上一杯重逢的酒好啦。”

  晴明微笑着说。

  “虽然不是为酒而来,可酒我却是来者不拒。”

  “好,上酒!”

  晴明拍拍手掌。

  廊下随即传来裙裾窸窣之声,一个女子手托食案出现了。

  食案上是装酒的细口瓶和杯子。

  她先将食案放在博雅面前,退下,又送来一个食案,摆在晴明面前。

  然后,女子往博雅的杯子里斟满酒。

  博雅举杯让她斟酒,眼睛却一直盯着她看。

  同是狩衣加直贯的打扮,却不是刚才那名女子。同样年约二十,丰满的唇和白净的脖颈,有一种诱人的风情。

  “怎么啦?”

  晴明问注视着女子的博雅。

  “她不是刚才那个女人。”

  博雅这么一说,那女子微笑着行了个礼。

  接着,女子给晴明的杯子斟满酒。

  “是人吗?”

  博雅直统统地问道。

  他问的是,这女人是否晴明所驱使的式神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要试一下?”

  晴明说道。

  “试?”

  “今天晚上你就金屋藏娇吧……”

  “别取笑我啦,无聊!”

  博雅回道。

  “那就喝酒吧。”

  “喝!”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再往空杯子里斟酒。

  博雅望着她,嘴里嘟嘟哝哝自言自语:

  “永远都弄不清楚。”

  博雅叹口气。

  “什么事弄不清楚?”

  “我还在琢磨你屋里究竟有几个真正的人。每次来看见的都是新面孔。”

  “咳,你算了吧。”

  晴明边答话边向碟子里的烤鱼伸出筷子。

  “是香鱼吗?”

  “早上有人来卖的时候买的。是鸭川河的香鱼。”

  是长得很好、个头颇大的香鱼。

  用筷子夹取鼓起的鱼身时,扯开的鱼身中间升腾起一股热气。

  侧面的门打开着,看得见院子。

  女子退出。

  仿佛专等此刻似的,博雅重拾旧话题。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关于咒的问题。”

  “你是说……”

  晴明边喝酒边说话。

  “你就直截了当说好啦。”

  “这么说吧,你认为世上最短的咒是怎样的?”

  “最短的咒?”

  博雅略一思索,说道:

  “别让我想来想去的了,晴明,告诉我吧。”

  “哦,世上最短的咒,就是‘名’。”

  “名?”

  “对。”

  晴明点点头。

  “就像你是晴明、我是博雅这类的‘名’?”

  “正是。像山、海、树、草、虫子等,这样的名字也是咒的一种。”

  “我不明白。”

  “所谓咒,简而言之,就是束缚。”

  “……”

  “你知道,名字正是束缚事物根本形貌的一种东西。”

  “……”

  “假设世上有无法命名的东西,那它就什么也不是了。不妨说是不存在吧。”

  “你的话很难懂。”

  “以你老兄的名字‘博雅’为例,你和我虽然同样是人,可你是受了‘博雅’这咒所束缚的人,我则是受‘晴明’这咒所束缚的人……”

  不过,博雅还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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