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布局的诞生(上)
  川端康成先生在登载过《木谷实选集》(日本棋院刊)的月报上曾发表过“新布局青春”一文,他这样写道:“木谷实、吴清源创造新布局的时代,不仅是二人盖世天才的青春时代,实际上也是现代围棋的青春时代。新布局仿佛是一阵春风,她吹燃起青春独具的创造与冒险的热情之火,给棋界带来了绚丽灿烂的春天。虽然继木谷、吴之后,又涌现出了优秀的后来者,但是,可以想像,像新布局时代的木谷、吴那样旗帜鲜明地振兴棋坛、划时代的一代新人还未光临。当年,木谷、吴创造的新布局,是今日弈苑鲜花盛开的祥瑞。”

  对我来讲,如此不惜重笔的褒奖深感羞愧难当。然而,讲到新布局对现代围棋的进步起了巨大的作用,的确言之无误。


  然而,即使是称为新布局,也并非就是天降地涌、突然诞生的新事物。新布局问世的数年前,它的萌芽就已经屡屡显露头角了。如我在昭和六年四段的时候,就曾在三三投子;昭和七年升为五段后,也下过数局三连星的前驱——二连星棋。


  升为五段后,我执白增多。由于当时无贴子的规定,若仍然依照昔日的小目定式,白棋无论如何都落后于人。布局应以平分秋色为原则,所以,白棋亦要像黑棋一样谋求实利才行。


  我十分尊敬的本因坊秀荣名人的时局谱中,就屡屡见他执白于投于星位.我之所以形成一种捷足先登、尽快展开的棋风,理由就在于我对于小目布局的棋深感急不可待因而当时我打出的三三或星的布局,是以“一手占据角地、尽快向边展开”的想法为根据的,这种想法时我来讲已是理所当然的思路,可是,人们当时把由角上小目开始缔角看作是绝对正确的,所以我的新下法惹起了巨大的回响。


  这个时期的木谷实,布局上总是投子于低线位上。他见战绩无甚奏捷,便不断地改变为高线位投子。这就是他开始构思“重视势力之新布局”的摸索阶段。


  从昭和八年开始,我与木谷实进行了“十盘棋”的抗争,新布局的嫩芽就从那个时期开始更清晰地显露锋芒,那一次的十盘棋,并非是生死攸关的“擂争十盘棋”,而是在昭和八年我升为五段、与木谷实段位拉平之初,按照时事新报的计划而对局的。


  我四段之时,执黑几乎未败过,然而对木谷实却往往黑先也难以取胜。昭和七年春季升段大赛时,我执白首次胜了他。以后,终于能和他势均力敌地平摆对局了。后来我成为新进的五段、与他并驾齐驱时,所有的年轻棋手中只有本谷实与我可称为珠联壁合的名望淇士。十是,时事新报社视此良机便制定出十盘棋的计划。


  就在这次的对局中,我执黑打出了在当时极为罕见的对角星的布局;木谷实也态度明朗地改变为“重视中央势力超过角地”的打法。


  这次十盘棋的第六局,中途移到了日兴证券社长——远山元一先生的家里对弈,此局的第一天在日本棋院进行,第二天在原地继续下的中途,据说木谷实的后援者 ——远山先生差人告知:远山先生因伤风卧养,实在寂寞,最好请到家里来下棋。于是,我们仓皇将对局场搬到远山家里继续厮杀。当时,棋已过中盘,远山先生盘腿坐在床上观战,当然,他的眼前是两个一头扎进棋盘里苦思冥想的棋士。

  现在回想起来,远山先生观棋可真是逍遥自在。远山先生作为木谷实的后援者,常常以让九子来请木谷实教习。每次教习从早上10时开始,下一局要到傍晚6时左右才=完。木谷实下棋从不知偷闲耍滑,所以不断长考,毫不吝惜花费时间。但是作为对手并无那么复杂的思考内容,因而常常寂寞难堪。后来,远山先生时常骄做地自称是
“木谷教习下,磨炼十年功”的人。总之,这些往事都能使人想起木谷实那种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的耿直好学、质朴无华的性格。


  可惜,这次十盘棋因中途木谷实晋升为六段,与我的交手棋份出现了段位差,所以只下到第六局便以三胜三败而呜金收兵了。


  作为新布局构思的发祥地——信州的地狱谷温泉非常有名。当年我与木谷实在十盘棋第五局的中途曾一起去过那里。那次对局正是盛夏炎热之际,“去温泉避暑和休养一下吧!”我听从了木谷实这一劝诱,二人携手去了木谷夫人的娘家——地狱谷温泉。且不管出门时第五局还是打挂状态,反正新闻社那里曾有话在先,说过只要能及时将对局谱登报即可,因而并未来诉说不满。


  地狱谷距汤田中很近,沿长野铁道到上林站下车,再走三十分钟左右就进入谷地。那里有许多三宝鸟和猴子,是一个幽静的山林温泉胜地。我原打算舒适安闲地读读书。静养一下,所以出门时带上了《易经》和《中庸》两册书。


  就在温泉放松静养的第二天或第三天的早晨,我呼吸着新鲜空气,信步走进木谷实的房间,只见他正面对一个陌生人讲解围棋,一间才知道木谷计划写一本《布局与定式的统一》的书,正在向作家鸿原先生口述。我当时也很感兴趣,于是便在一旁坐下听他讲解。讲的内容主要是有关新布局的观点,初听给人一种难以理解的强烈印象,然而,越听越发觉得言之有理,顿时我想,回去之后我也马上用新布局的观点去奕他几局。


  木谷实的新布局观点,虽说一言难尽其意,但根据它的“重视向中央发展势力超过角地”来看,三连星是新布局的代表之一。提起现代的棋士,武宫正树九段的宇宙流可以说是最原本地继承和发展了新布局的观点。


  我从地狱谷回到家后,马上就在报知新闻主办的棋赛中,以莜原正美为对象尝试了一下新布局的滋味;木谷实也以前田陈尔为对象领略了它的锋芒。可惜,也许是还未得心应手的缘故,我们两都失败而归,不过,据说木谷的对手前田,被那种违反当时之常的新手一打,顿时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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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园寺公毅先生

    昭和六年的入夏前,木谷实来访,邀我一起去拜访西园寺公毅先生。那时我们在西获洼濑越先生的别墅里刚刚安顿下来,对日本的生活大部习惯了。

    西园寺公毅先生在西园寺家族中论辈是当时第一银行总经理西园寺龟二郎先生的哥哥。因他办实业失败,以后便在丰岛区龙野川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他信仰日莲宗,身边常有许多信徒云集。虽说是日莲宗,但先生倡导的宗教却稍有不同,据说是一种神灵的信仰,其内容如凭借意志力—即在佛教上解释为“法,’的力量来治病等,念诵的是独特的“南无妙法莲华经”。另外,遇到有关事业或政治的求问时,也进行类似请教神谕那样的仪式。

    当时,政友会的望月圭介先生、主管丹那隧道的三土忠造铁道大臣等,作为信徒也经常出入公毅先生的府邸。总之,其信徒在政、财界里为数众多,木谷实也是他的信徒之一。公毅先生作为业余围棋爱好者非常高强。


    后来这位西园寺先生对升段大赛中成绩超群的我很感兴趣,便吩咐木谷偕我同去见他。当我间木谷:“为何事而去求教呀?”木谷说:“为了让你身体更结实,棋艺更高强而去嘛!”不过最初我还是谢绝了他,没想到没几天他又邀我。就那样反复劝了我两、三次,后来,于入秋之前,我终于同意他带我去求教。

    一到先生的家,首先学着念诵了“南无妙法莲华经”。虽说念的什么全然不解其意。但据说是伟人之言,所以与木谷实一起认真地念完了经。因为公毅先生有句宗旨:"魂宿腹中”,所以要求大家铭刻肺腹一般地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

    从那以后,我和木谷实一起频繁地往来于西园寺先生的府邪。有棋赛的日子,我去先生的家求教已成为固定日程,木谷实就注在西园寺先生家的附近,所以,每当我去求教,总是在先生的家碰见他。

    棋士升段大赛每天下午五时左右暂停,我便用一个小时左右去西园寺先生的家求教。每次去都立即将那天的对局谱摆出来请先生看,与木谷实共同研究的同时也征求先生的意见,当时,我们二人正在热烈地探讨着“新布局”。所以可以说,和木谷实共同搞新布局的研究主要是在先生家里进行的。另外,我还常常被先生叫去吃晚饭。饭后常与先生下将棋。可惜我的将棋非常拙劣,总是不能胜他。

    另外,还请先生为我诊察身体健康状况。就在供着许多佛像、经常祈祷的房间的角落里,我在终年铺垫着的被褥上躺下,请先生为我诊察身体。当时,先生找到我身体里不好的地方后,口中念念有词,呛喝着以其意志来给我治疗。“这样就好啦。明天的比赛肯定能胜”被先生这样一念叨,顿时便不可思议地觉得我必胜无疑了似的。

    据说西园寺先生年轻时曾留学美国,对西欧文化非常熟悉。后来由某个时期开始,被东洋哲学深深吸引,因而就信仰了日莲宗。先生的信仰是在日莲宗里掺入了许多儒教思想,对儒教怀有浓厚的兴趣。这样,一直到昭和九年(1934)先生去世为止,我成为先生家的常客,先生对我也十分宠爱。之所以对我如此眷顾,我想可能是由于我有汉学素养,幼年曾修过“大学”等,对儒教的教义深有领会吧。有幸与西园寺公毅先生结识,无疑成为我和木谷实亲密交往的良缘契机,并且成为我对宗教深感兴趣的入门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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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棋士升段大赛

    昭和五年(1930),十六岁的我终于参加了盼望已久的棋士升段的大赛。那年春季的升段大赛,我的成绩为七胜一败获三等;秋季大赛时的成绩为八战全胜获一等。因而晋升为四段。


    接着,昭和六年的棋士升段大赛中,春季成绩为六胜二败;秋季成绩为八战全胜。昭和七年,春季为八战全胜;秋季为七胜一败。因而又晋升为五段。

    现在回顾起来,来日之后我最热心学棋的时期,是从初抵日本的昭和四年开始到昭和七年为止。尤其是在黑棋上对本因坊秀策、白棋上对本因坊秀荣名人的对局谱如饥似渴地研究了一番。那以后,为了学习宗教而过多地占用了时间,因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钻研棋艺了。


    到那时为止,我执黑棋为多,以坚实的秀策流为主体,战绩辉煌。可以说那是我高歌“黑先无敌”的时代。昭和六年、七年里,我在“成绩上位者选拔战”中连续优胜。特别是在昭和七年时事新报社主办的“擂台战”中,如入无人之境,连斩十八将落马,在棋士升段大赛中又首次执白战胜了木谷实。这是我的棋手生涯中胜率最高的时期。现将我来日后到昭和八年的成绩统计如下。其中昭和七年的胜率几乎达到了九成。


    昭和三年(十四局)九胜三败(打挂二局)
    昭和四年(二十一局)十二胜七败二平
    昭和五年(三十九局)三十一胜六败二平
    昭和六年(四十二局)三十五胜五败一平(打挂一局)
    昭和七年(五十局)四十四胜五败一平
    昭和八年(三十六局)二十五胜九败三平


    我们一家来日半年后,便由麻布谷叮迁居到东中野,在那里又住了一年左右。在我于升段大赛中不断获得好成绩的时候,深承濑越先生的眷顾,在西获洼他的地产内,另为我们建了一栋别墅,于是我们又搬到那里安居下来,这个别墅是二层小楼,房间有六个,我们一。家居住真是舒适宽敞。后来大哥尽早地赶回北京,将三个妹妹也接到了东京,全家终于得以团圆。二哥吴炎因为要继续在南开大学读书,所以只好一人独自留在天津。这个时期,大哥在早稻田大学的围棋部里作为主将非常活跃;而我不管去哪儿家里都不放心,只允许我跟随哥哥一起去玩。


    提起我来日当初,由于语言不通,地理不熟,日本的习惯亦不懂,因而经常晕头转向。其中最使我吃惊的是日本的“神舆”。在中国,与这种神舆相似的是在送葬时静静地抬着走的殡轿。由于我还不懂得日本传统的祭祀习俗,见到那些气势勇猛的人们担着神舆,还以为是既大肆铺张又兴高采烈地举行出殡仪式呢!这到底在为谁举行葬礼啊!当时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有一次,我们兄弟俩去拜访赤坂的井上一郎先生的家,归途中迷了路。井上一郎是濑越先生门下中最早的弟子,与桥本字太郎和我都亲如兄弟。大哥为了找到归途,拼命地走,可是南辕北辙,越走越远。当时若是在派出所间一下路就好了,可是那时在日本,总把我们中国人说成是“支那人”,大哥害怕被人蔑视,尽量避免去派出所问路。后来,无暇思顾得失,不得已还是去派出所打听,这才终于平安无事地回到家。这说明当时日本人对中国人及朝鲜人的蔑视己达到根深蒂固的程度了。我自身并未因此而留下多少不愉快的回忆。不过,据大哥说,对朝鲜人的蔑视最凶,即便是坐电车,日本人一上来,朝鲜人必须马上给他们让座。

    住在谷叮的那阵子,母亲因不懂日语,几乎从不外出,最初的两个月里,每顿饭都到附近的中国菜馆去吃。那时,一到天色将晚,在关闭套窗的时刻,都有卖豆腐的在门前走过。每当听到那划破沉闷空气的喇叭声,都勾起了母亲的思乡之念,这似乎更使她增添了几分孤寂的心情。


    记得在东中野住的时候,承蒙濑越先生的关照,常常叫桥本字太郎给我们送“甘纳豆”(类似中国的豆鼓)来吃。那时,我们的日语都是连蒙带猜的,说不通的地方大多采用笔谈。有一次,桥本字太郎在我家一起吃完晚饭,他本想以笔代口致谢,写了“御驰走样”四字(日本饭后客套语)。我和哥哥看了之后都以为是“出去散步”的意思,于是马上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桥本顿时惊讶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啦?我们看着他惊讶的样子,商面相觑,更是吃惊。总之,“驰走”二字,在中国只能理解为外出的意思,在日本却大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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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棋作战

    我刚刚来到日本的时候,在年轻棋土中木谷实四段以其出类拔萃的技艺而十分突出。别的棋士一听到他那“怪童”的名字,都畏惧三分。在震惊天下以本因坊秀哉名人和雁金准一八段的决斗为开场的日本棋院对棋正社——“院社对抗战”时,木谷实四段继名人秀哉后出场,将棋正社的雁金准一八段、小野田干代太郎六段、高部道平六段三棋士,各各连续击败三回,独自一人单枪匹马便使对抗战胜利结束,成为力拔干钧的实力者。


    后来我在时事新报主办的“擂台战”中,遇到了木谷实四段,首次与他对局。面对这个强敌对手,若用一般的手段去打,毫无取胜的把握。经过再三的考虑之后,决心采用模拟棋的对策与他一试。因我是黑先,所以我想第1手打在天元上,以后便模拟白棋走下去。从天元开始打,然后模拟下去的战术,必然逼得对方要尽快在中央挑起战火来,因此,于此时抓住战机,充分发挥天元一子的作用,把握住中央的胜负变化使之于己有利——这就是我的作战方法。白棋若不尽快地接近中央布子,就总是被对方模拟,棋势也会越发显而易见是对黑棋十分有利——这就是我对局前研究出的结论。

    在对局的前两天,我将这一想法告诉了登门来访的桥本宇太郎,“这可真有意思。一定试试也很好!”经他这么一劝,我更觉得干劲倍增了。


    对局一开始,我第1手打天元,其后便仿照白棋一手一手地模拟。顿时,木谷实显得张皇失措,如坐针毡。他反复长考,总是迟迟不愿落子。而我只是模拟便罢,所以毫不多占时间。后来,实在忍耐不住的木谷,几次离席与“责任记者”三谷水平先生去商量。后来据三谷回顾,木谷当时曾抱怨说:“这样不停地模拟下去,棋就没法下了。”作为责任记者的三谷,因我并无违反规则,所以也不能劝说我停止模拟,为了安慰木谷,三谷曾苦口婆心地费了好大的劲儿。


    我模拟到第62手,于第63手开始变化。那时候我的作战初获成功,黑棋棋势一目了然,非常好下,可惜我于中盘略有松懈,被木谷实在124手走了一个妙手,结果以三目之差败北。


    对局结束时已是更深入静,连末班电车也没了。于是我和木谷实在棋院过夜,我们谈棋话志直至黎明。那时可以说是我初次与他结识。总之,我来日后两年之间,常常是执黑也不能胜他。到我的段位追上了他,与他平起平坐之时,已花去了将近四年的时间。这期间里他是我的第一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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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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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之初

 

    1928年10月23日,我们一行乘坐天津出港的大贩商船“长安丸”抵达日本,在神户港上陆。那时我刚满十四岁。

    我们先在京都的吉田操子先生家滞留数日,又乘列车一路驶向东京。到了东京,屈指一算,已是从神户上陆以来的第五天了。当天,我们被迎到赤坂的“三叶葵饭店”,好不容易挨到“来日致词”与“记者会见”等仪式进行完毕,才得以卸除鞍马之劳。

    翌日,桥本宇太郎特来迎接并送我们到濑越先生盛情安排好了的“麻布区谷叮六十一番地”,在一个借宿宅里暂时安顿下来,这个我们最早在谷叮的家,离当时在溜池的日本棋院很近,乘市立电车只有两站路,慢慢地溜达也很快就到。谷叮六十一番地”,对于不会讲日语的我来说,为了迷路时能在派出所打听,不得不死死地背熟了。即使是现在,提起那个地名来,仍然是倍感亲切的日语。

    在这个谷叮六十一番地,我作为濑越先生的弟子迈出了日本棋士生活的第一步,作为在日本修业的条件,由大仓副总裁发给我生活费,如若两年时间的修业毫无出息,生活费就会到期停发。我们一家好不容易才有一次机会来到日本,就那么一事无成、简简单单地回国可不成,虽说我身为少年,但还是想到了有必要做些精神准备。

    刚到日本时,我一直穿着中国式的礼服“马褂”,以那种打扮出席各种正式的场合。一周之后,在床次竹次郎先生家受到招待时,喜多文子先生对我说:“即然已经到了日本, 总是穿那种服装就不太合适了。”于是,她赠给我一套和服。从那以后,每逢棋赛的时候,我都喜欢穿上和服出场。

    喜多文子先生是日本“能乐”喜多流派的掌门——喜多六平太先生的夫人,是女流棋士的一代先驱、。在战前相当严厉的升段制度下,她凭真才实力晋升为四段;战后被赠授为六段。从那时起,她就拥有许多年轻有望的女流棋士作为弟子。她是濑越先生夫妻的大媒人;后来也拜托她作了我们夫妻的月老。总之,深承她象母亲一样多方眷顾,给我们以极大的帮助。

    来日后首先遇到的问题是,日本棋院究竟要授我几段?“当时与现在不同,段位具有绝对的权威,所有的棋士无疑都是根据双方的段位来决定交手棋份,对局费和教习费也因此而不同。所以,接受几段事关重大,濑越先生极力坚持说我完全具有三段的实力,然而大多数的棋士则认为顶多授予初段。于是决定假设我同格于三段,立即进行正式的“段位认定”的“试验时局”.

    12月1日起“试验对局”开拘,首先遇到的对手是那一年春季棋士升段大赛时获得“一等”的蔽原正美四段。那时日本棋院规定四段以下的低段者的限用时间各为八小时,采用一日终局制。不过,那次棋赛考虑到我不习惯限时制,因而决定采用不限时制。无论如何这是来日后的第一战,又充满了国际比赛的浓烈气氛,因此,我非常紧张。彼原也磨刀霍霍,施展出浑身解数。双方竭尽全力来战,最后下完这一局时,整整用了三天。因这是场重大比赛,对局室决走选用整洁如新的日本棋院的“妇人室”。在这个平时不常用的房间里边,放置着镜台和床,能够为妇女提供住宿的方便。据说这是根据留学美国的大仓先生的指示而造的,当时在日本也是寥寥无几的房间。这盘棋我执黑,幸运地取得中盘胜。

    接着,第二局是同秀哉名人的让二子局。这次的对局应该说是正式“试验”了。秀哉名人身材非常瘦小,体重不至“三十五公斤。然而他一旦盘前落座,立即显出其身材比别的棋士都大上一圈,这次和彼原四段的对局场地一样,仍然选在棋院的妇人室,不过,代替上次公证的濑越先生的是桥本字太郎,他守在棋院,寸步不离地时刻注视着局势的发展。

    这次对局前,“要是输了怎么办?”大哥与母亲都异常担心。不过,因我来日不久,并不像日本的棋士那样被名人的权威带来的压迫感所束缚,因而能够手脚放松、心情平静地对局。暂停的时候,以木谷实先生为首的许多年轻棋士,曾络绎不绝地来观局面。可以猜度,这盘棋已成为当时年轻棋手们极为注目的一局。最后我以四目胜而终局。总之,这是一局自认为下得不错、又使别人心悦诚服的一盘棋。局后,承蒙名入给了我以如此的评论:黑棋态势极其庄重坚实,成功地将优势保持到了最后,布武堂堂,未给白棋以可乘之隙。此二子局可作为快心之杰作。”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终局后,名人的评论一结束,桥本字太郎便带我到面馆去吃面,那顿面条真是香喷喷的,令人终生回味。

    说起名人的威压感来,有这样一段回忆:在我被正式授予三段之后,马上又与名人下了盘让三子局,可是这次我被他的威严所压倒,一时陷入了大苦战之中。

    这次对局已计划在时事新报的新年版上刊用。当时,我对日本的交手棋份还不清楚,以为是让二子,所以开局时只摆了两粒黑子。“三子!” 名人口中重重冒出了一句。他表情冷漠无情,语气斩钉截铁。我一开始就被他这一句震住了,因而总是迟迟不敢落子。后来,心情慢慢地放松开来。然而已是对局的第三天了,况且局面也到了胜败不明的地步。最后,我将所有的子都治孤活净,终于获得了十一目胜的战绩。记得在对局的第二天休息时,“三子局要是输了。你就给我回国去”我被濑越先生这样叱责了一顿,当时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总之,在我同秀哉名人的二子局获胜之后,接着又与村岛四段黑先五目胜,被正式地承认为三段。

    在我定为三段之后,由于担心我的身体不佳,喜多文子先生为我介绍了杏云堂医院的佐佐木医生,请他为我检查了身体。检查的结论:“胸部有自然痊愈的结核病痕迹。为了避免旧病复发,最好在一年之内不要参加棋士的白刃决胜负式的升段大赛。”因此,在第二年即昭和四年,我只参加杂志《棋道》和时事新报主办的“新闻棋”的对局,战绩是十二胜七败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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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赴日(下)
 

    到了1927年,我执白胜了刘隶怀,名副其实地坐上了北京棋士的第一把交椅。那一年夏天,井上孝平五段来京游访时,让我二子对奔,结果我大胜。再以黑先连下三局,取得一胜一败一打挂(即暂停)的成绩。当时,四段以上的职业棋士能允许对方先手开局的几乎没有。所以,那真是非同小可的决断。井上五段让我先手开局之事,可谓伯乐之卓见,后来他自己也常常对此引以为自豪。井上五段回日本后,称我有“胜过传闻之才能”,再次向日本棋界转告了他的看法。

    那个时期,我们全家仍旧继续依靠变卖东西度日。为了二哥能继续上学和照顾全家,大哥毅然决定中途退学。当我能执黑迎战井上五段之事传开后,便成为促使母亲及哥哥决心前往那陌生土地的主要因素了。

    当时我自己的心情是这样:因一切都由母亲和哥哥来商定,所以我对赴日无任何担心,只要顺从决定便可。到了1927年的秋天,我赴日的一切条件都成熟了,这样,我们也越来越坚定了东渡的决心。等到赴日之事真的决定下来,即刻便收到了濑越先生发给我的正式邀请书。那封书信我至今在家中镜框中珍藏着。它以绝妙的言辞,写出了一篇显示执笔人的文采与卓识的名文,简直难以想象是出自于棋士之手。若译为现代语,文面如下:

    谨启,前几日,通过山崎氏收到了你的来函,谢谢!我虽未有与你直接见面的机会,但过去从岩本氏那里听说你年纪虽幼,但棋力高强。这次,我又看了你与井上氏对弈的三局棋谱,更加敬服你的非凡器量。若是敝人的健康与时间允许的话,我真想去拜访贵地,与你亲切切磋棋艺。然而事情可能不允许,我深感遗憾。

    我急切盼望你身体强健,完成大礼后,到日本留学,从而共同不断地研究。愿你能在不久的将来荣升为名人。我的拙劣之作一、二册已寄。到了山崎氏那里,在你来日之前,若肯为我研究一下,我将感到十分荣幸。你和刘氏下的二局棋谱,加上我妄下雌黄式的评论,己在《棋道》六月号上登载,同时综述贵国棋界现状的文章也冒昧登载于上。因此,务必请你谅解!

    搁笔之时,谨拜托你向贵国的棋伯诸贤们转达我的问候。遥祝你身体健康! 濑越宪作谨具5月16日

    1928年,秉承濑越先生之意,其高徒桥本字太郎四段到北京专程来访。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正式考察我的棋力,以及就赴日之际有关琐碎的事项代替山崎有民先生来磋商,我和桥本字大郎以黑先弈了两局,皆以六目和四目获胜。

    这样,在众人的尽力相帮之下,根据母亲“寻求新天地。开辟新生活”的决断,我们终于决定于1928年10月里启程东渡。家族之中,暂且由母亲和大哥吴浣陪我去日本。

    我们的生命安全由望月圭介先生担保;围棋修业的安排是让我作濑越先生的门生;另外,生活费是以留学费为名,暂由大仓先生以二年为一期限,每月支付给我二百元。因二哥吴炎要继续上学,决定将他寄托到舅父家去住;三个妹妹也分别寄托到亲戚家里。只等我们在日本生活安定之后,便来迎接他们去日本。当时,依杨子安之意,还是说我们此行不过是暂时的二年契约罢了,劝我们过两年后,毫不客气地回来即可。母亲从来都是老实厚道的性格,最怕干出头露面的事情。然而,在关系到一家人生死存亡的重大方针定夺之际,却变成了一个有斩钉截铁之决断力的人。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如此,母亲对日本的事情还是两眼一抹黑,以“棋士”作为一种职业到底如何?在当时谁也闹不清的情况下,竟放心大胆地将一家的命运都押注到儿子的才能上,毅然地同意了迁徒到日本去谋生,这需要下多么大的决心才行啊!

    记得我的赴日之事决定之时,北京正值靳云鹏将军维持治安。这位将军听说了我的事后,答应在我东渡之日,送我一千元作为饯别。可是,由于他和蒋介石的国民军反复交战,当我们即将动身赴日之际,他正在河南省展开着激烈的战斗。靳将军原来是个大烟鬼,由于战场上连续三天出现了十万火急的局面,他便不顾一切地跑到前线去指挥作战,不知不觉地将吸大烟的事忘到了脑后了。枪炮声中,有个多嘴的部下想了起来便问他:“将军,您不吸烟也行啦?!”没想到,这一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将军突然又犯起了烟瘾,痛得他满地打滚。于是乎,吃了个大败仗,逃回北京城。结果,本来答应送我的一千元饯行费,后来折了一半降为五百元。不过,虽然是五百元,也是一大笔钱。这钱在赴日之后给我们的生活帮了大忙。另外,据桥本字太郎说,因为与我下了“试验棋”,他还得到了靳云鹏将军的“谢礼”三百元。那个时代,若是每月有一百元,便可悠闲度日了。所以,桥本字太郎追述往事时说,那三百元真是有了大用场。

    这样,渡海赴日的日期决定后,大哥和我便经常去山崎先生的家,跟他那美丽的夫人学习日语,以便做些准备。1928年10月18日,我们一行,承蒙山崎有民先生作向导,从北京去天津,再从天津塘沽港上船,一路顺风地向日本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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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赴日(上)

     在北京,有三个很早就建造起来的美丽的公园,即北海公园、中山公园和南海公园。一时北海公园和中山公园的一部分曾对游人开放过。北海公园里的“漪澜堂”、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都是设有棋席的馆子。北京的棋迷们全喜欢到这两处馆子来以棋会友,聚乐消遣。在那里,时常有些阔绰富有的棋迷自愿提供赏金和奖品,自命不凡的棋士都可自由参加,为夺赏金而争高低。

   段棋瑞将军倒台后,我成为那两个棋席的常客,并且是连战连胜,赚了许多赏金和奖品。有一天,<<北京晨报》登载了我抱着大批奖品的照片及报导,于是,围棋神童出现啦!棗我的名声大振,顿时传遍了整个北京城。

   那时,我们在大陆也常常听说台湾有个很有成就的林家,昔日在福州曾与吴家一起作过盐商,于后来迁到台湾去的。林家掌门的弟弟林熊祥来到北京,得知我的事情后,不知何意,非要让我与日本强手对上几局不可。他带着我来到北京的“日本人俱乐部”一试锋芒。 “日本人俱乐部”也想试试这个“神童”到底有多厉害,因而早就预备好了棋盘、棋子,静等着我的出场。

   对局是以我的先手开始的。记得对手是个有职业初段左右棋力的人。由于我在布局时上了两手骗着的当,几乎要全盘崩溃,不得已陷入苦战之中。不过,中盘以后,我拼命地吃掉了对方近四十目左右的棋,用尽心机实现了逆转,终于获得了六目的胜利。

   这时,观众中有一位先生名叫山崎有民,就是他将“北京有个围棋天才少年”一一我的存在,告诉了獭越宪作先生。看来,这就是我被日本了解的引线。

   山崎有民先生在北京经营美术商品,与獭越宪作先生很熟。他热情地劝我赴日留学。有关徙居日本之事,他作为我们一家的代言人,和濑越先生之间书信往来多达五十多封,就连在日本的生活保证等细节条件,也由他那个窗口来作决定。他对我们的帮助真是无微不至、不遗余力,是我们永世难忘的恩人之一。

   在我十二岁那一年的夏天,岩本熏六段、杉丁四段一行来北京访问。那时我第一次被介绍给日本的职业棋士,并和他们下了几盘棋。结果与岩本熏六段让三子下了两局全胜)二子一局输二目;与小杉丁四段让二子一局胜。因此,我的实力被大大地证实了。

   那时的成绩传报到日本后,有关催我赴日的事便骤然间具体化了。只因我自己还是个孩子,交涉的经过等等一概不得知,详细的经过也毫不了解。算来,有关我迁徙日本之事,从提起到实现大约花了两年的时间。

   日本方面,对我来日之事最热心奔走的人是濑越先生。他踏破铁鞋,向犬养木堂先生、望月圭介先生、大仓喜七郎先生等财、政界有钱有势的后援者周旋游说。最后的结果是,由日本国内发出指令,委托犬养先生的女婿棗驻北京的芳泽公使来全权交涉办理。于是,芳泽公使便找到当时刚刚从“北京政府的国务次官”宝座上退职不久的杨子安来商谈此事。

   杨子安先生是湖北人,文章与书法都十分出色,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但他与吴家并无交往,只是认作我的义父,以便承蒙他照应。在中国,与官府的老人结识,或是受到未曾交往的长辈的关照时而结成义父子关系的例子很多。虽称为义父,但在户籍上并无变化,仅仅是以亲戚的形式给予关照罢了。这并不像日本的习俗那样事关重大。

   日本方面决定:由大仓财阀的公子当时为日本棋院的副总裁大仓喜七郎男爵来作保,以两年为限,每月发给我二百元的生活费,并在两年之内彻底考察我的才能深浅。总之,事情终于这样地谈妥了。不过,从杨子安的内心来看,对我渡海赴日之事曾抱以消极的态度。也可能他对我的身体虚弱,以及对日中关系越发险恶的将来十分担忧,因而他也曾考虑过让我作为学者立身于世。因此,杨子安向日方答复时提出:“清源尚是幼童,身体亦非健壮,希望再等两年,让他完成了象韶之仪再去。”芳泽公使觉得此话有理,便欣然同意了。所谓的象韶之仪,是指虚岁十五时举行的成人仪式。然而,据说濑越先生误认为那就是结婚仪式,担心事情要糟,便急忙向山崎有民先生打听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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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祺瑞大总统

    正当我们一家的头上降临了“父亲病笃”这一厄运之时,段棋瑞和张作霖这些亲日的奉天派军阀与吴佩莩为首的亲美英的直隶派军阀的战争,以北京为舞台反复不休地展开了。因而每次军阀开战,我们都不得不到天津去,在英租界外公的别墅避难,不过,第二次直奉战争的结果是奉天派取得了政权,段棋瑞当上了临时政府的大总统,北京才暂时得以风平浪静…


    段祺瑞这位将军对围棋非常喜好,常常允许北京的围棋高手出入他的公馆,当时在中国,虽然没有像日本那样的以下棋为职业的职业棋士,但有几位棋士可以说是近乎于半职业的。这些棋士大多以担当秘书或顾问为名受聘,出入于权贵者的府邸。他们有时也与来客弈棋,有时也接受有钱的棋迷的赏金,以此来谋生。

    在段棋瑞将军公馆常常出入的棋士中,有当时人称第一棋士的顾水如。就是这位顾水如,将当时年幼棋高,初有名气的我介绍给了段棋瑞将军。从那时起,我每月以学费为名领取一百元的补贴,往来于将军的公馆。那时,我家因父亲去世收入全无,对亲戚又难有过多的指望,所以一直是靠变卖家产勉强度日,佣人也大多辞退了,即使是这样,仍然难以糊口,哥哥甚至忍痛将父亲留下的碑贴拓本也拿出变卖。因此,对全家来讲,我每月百元的学费补贴,便成为支撑全家生计的主要收入了。


    顾水如为何将我介绍给段棋瑞将军,至今尚且不晓。我想,可能是由于李律阁为我开了尊口。而顾水如恰巧就在北京李律阁开的赛马场担当着顾问的差事。李律阁是我姨母婆家的大老板,所以我称他为姨父。他很会做买卖,是个大富翁。他的兄弟之中有一位名叫李择一的人,曾被安福派政权委以重任,从日本长崎的三菱造船厂买进了两艘军舰。他还曾在为解决满秒事变后的塘沽协定时,以中方代表的身份作过公证,李氏家族曾经为段棋瑞和张作霖等亲日派的北洋军阀提供过相当数量的资金。段棋瑞将军于1918年招待过方圆社的广濑平治郎先生和岩本熏先生,那时的资金主要是仰仗了王克敏和李律阁。我这位姨父还是打麻将的名人,有关他的故事我至今难以忘怀。

    记得有一天早晨,我有事来到姨父家。恰巧姨父夜出晨归,刚刚进门不久。众人见姨父满面春风,喜气洋洋的,一问才知道昨夜与张作霖及其部下打了桌麻将,整整输了五十万元。据姨父说,原来去时就打算好了输那么多的,结果输的不多不少,正好是预定的金额。只见姨父十分得意他说:“这比赢五十万元要难得多噗!不简单吧!”五十万元)目当于现在的数十亿日元的巨额,我觉得姨父的话真是气量太宏大了!我也同众人一样被惊得膛目结舌。日后一问,确实有这么一笔帐:输给张作霖的那五十万元,以位于北京郊外的数万公顷的广阔农田“南苑”来作抵代,白白地出让了。无疑,输给张作霖的五十万元,是手法体面的一种贿赂而已。类似这种事情当时在中国到处皆是,司空见惯。


    这个包括赛马场在内的广阔农田“南苑”于1942年被日军接收去了。被接收时恰巧我从日本回到北京,在李律阁的家里亲眼看到了这一幕情景。虽说我是偶然在场,但似乎我与此事深深有缘。那一年,我因有关“红十会”的宗教事务回国探访,因而有时也抽空上李律阁家串门。当时我和李律阁及王克敏正在畅谈以前邀请日本棋士来的趣事,大家谈笑风生,兴致勃勃。突然,一群日本军官鱼贯而入,将李律阁叫到二楼上去密谈。过了一会,只见李律阁绷着脸从楼上跟跄下来。我立即感到:可能是要被接收了。果然,事实证明我的直感是对的。


    书归正传,话说段棋瑞有个习惯,每逢星期日,六点左右便步出内室,与他私聘的棋士下棋;或是观看棋士之间的时局;然后请大家共进早餐。从我家到段将军的公馆,坐人力车也要一小时以上,所以一到星期日,必须摸着黑爬起来赶路。

    段将军行棋如飞,直感力强,其棋力完全具有日本业余段级水平。不过,因他自尊心强人一倍,输棋便恼,那些私聘的棋士人人皆知。伴君如伴虎,为了尽量不败他的兴致,必须设法让他赢棋。将军的下法大体定型,布局时,双方相互围空,接近中盘,觉得双方的围空基本完成了,便猛然打入对方的阵势中,只求活小块便罢。将军称这是“花园里面建小舍”。毫无疑问,对方因手下留情,既不能把打入的子吃掉,又不敢在将军的宝地上动土。当然,“常胜将军”是他了。


    我只有一次作为将军的对手。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况且谁也没告诉我不能赢将军,因此,我根本不懂要讲什么客气。对局是让我二子,将军平时就蛮横无理,盛气凌入,所以,对局时也满不在乎地对我使用无理着,我也毫不旁骛地拼命追杀白棋,顾不上对将军察言观色,终于将盘上的白棋大部吃掉。据说当时旁观的棋士及随从们都为我捏了把汗。而我由于只顾下棋,对此竟毫无察觉,后来,将军无奈,投棋认输,拂袖而去,一整天再没露面。都怪我的“失敬”,被顾水如训了一通不说,就连照例有的美味早餐也未能混上。可怜那天大家都只好自认倒霉,饿着肚子回家。据说,1918年岩本熏来华时与将军对弈,因他也是未满十七岁的少年,和我一样地“失敬”,大概事后也被广濑先生训斥了一顿。


    从那以后,将军再也不指名让我和他下棋了,尽管如此,一到月底,我去求取百元的补贴时,将军仍然照旧知数发给。我想这一点可真是不错。


    记得战后我应邀去过台湾,听到这样一个关于段将军下棋的故事。将军有个儿子叫段宏业,此人棋术非常高强。某一天,父亲吩咐要见他,于是他急忙乘火车长途跋涉赶到北京将军的公馆。将军见到儿子,二话没说,先和他下了盘 棋。结果儿子毫不客气地赢了老子,于是将军恼火了:“你小子除了下棋没别的能耐,马上给我滚回去!”就这样.儿子是他自己叫来的,他竟不屑一顾地立刻将他哄了回去了。


    我就是这样经常去这位将军的公馆下棋,然而未到一年的光景,他便倒台了。因此,我也因此失业,全家不得不再次饱尝生活的辛酸。几年前,注在天津的二哥来日探访,我们阔别了四十四年再次重逢。当畅谈起过去的事情时,记得哥哥曾这样说过:“段棋瑞在中国,因他镇压抗日运动成为日本侵略者的走狗,罪恶昭彰,臭名远扬。不过,他也于了一件好事,就是援助过吴清源,使他的天才得以发挥,结果在日中友好中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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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之死

    1925年,父亲不幸患了开放性肺结核病,由于病情急剧恶化、吐血不止,两个月后便成为不归之人了。死时年仅三十三岁,我当时只有十一岁。


    父亲临终的前几天,将我们三个男孩召集至病榻前,吩咐将遗物分赠给我们——给长子浣以习字用的拓本;给次子炎以小说;给三子我以围棋棋谱。这些都是父亲遗言的代替物。特别是习字的拓本与小说,全都是父亲生前非常喜爱的东西,曾经满满地收藏在很大的行李箱中。后来,大哥作了官,二哥成了文学家,我跻身棋士。所以,我们兄弟三人都是遵循父亲期待过的道路而笃行进益的。


    父亲弥留之际,还发生了一些事,其中我至今还清楚地记着,母亲为了使父亲免遭一死,曾经向神乞求并许过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因父亲刚刚三十三岁,正是年轻有为之年,而且,上有老母、下有妻小,若撇下全家而去的话,对母亲来说日子可太难熬了。于是,母亲为了使父亲多活几年,向神乞求并许.愿道:“让三个男孩的寿命各缩减五年,将那十几年赐给他爹吧!”接着,母亲为了请神能“听”到她的祈祷,向诸神苦苦地哀求过、然而,得到的神谕却是“前世因缘,无可奈何”。


    结果,母亲白白地祈祷了许久也未能如愿以偿。却说父亲死后,母亲对神许下的“孩子们的寿命各缩减五年”之约言,又必须要解除、撤回,因此,按照道教的方法,在黄纸上写好”解愿书”,由王先生在父亲灵前烧掉。王先生是父亲的道友,是特为我们主持殡葬仪式的人。据说,那天晚上,王先生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王先生坐上一辆漂亮的马车,被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膝陇之中,他看见我的父亲由一些穿着华丽纸衣的纸入陪伴着站在那里。那些纸衣和纸人都是和父亲的遗体一同火葬了的。据说,父亲告诉王先生:“因自身仍处修行之中,所以,于我灵前烧了解愿书也无济于事。”并将解愿方法和如何在黄纸上写文章等事教给了他。王先生生怕忘了那篇文章,于梦中突然惊醒,提紧了一颗“火枣”。火枣并非现实存在的食物,据道教解释,吃了它就不会忘事。


    王先生起床后,马上将“父亲教他写的”文章提笔誊写到黄纸上。他本来是个不善作文章的人,可是那一天写的文章却相当出色,简直就像出自父亲之手一样。我记得是以“祖母、家慈在……”这样作开头语的。后来,据说是将此托梦书按照梦中“父亲指教”的那样,在灶王爷的神像前烧了。这样,母亲终于得以“解愿”。


    其实,灶王爷并不是司掌寿命的神,可能是请他向专管寿命的神转达乞求吧,专管寿命的神是“北斗星君”。在父亲弥留之际,信奉道教的父亲的亲朋道友们曾聚于香案之前,向北斗星君祈祷过“延长父亲的寿命”。据说,众人祈祷的结果是得到了这样的神谕:“将洗脸盆盛满水,一周之后请看水面!”一周过后,哥哥俯身观看水面时,说是看见了一匹倒卧着的马的影子。可是,我也凑近脸盆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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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教导

    父亲为了让我们三个男孩接受文官考试,很早就为我们聘请了家庭教师,不让我们上小学,对我们施行了严格的单独教育。学习的内容与过去只为进京赶考的科举考试的内容完全相同。从最初步开始,尽是些三字经、于字文、大学、中庸、唐诗选、古文选、左传这样的书,都是必须死记硬背的。


    到四岁,我也与二位兄长一起被按在书桌前坐下,从早到晚,每天勤学苦读。父亲对我们的教育非常严厉,若是每天叫背的书背不下来,手就会挨板子打。到了深夜,书背不下来不让睡觉。记得母亲为此常常心疼地劝父亲说:“已经晚了,别让他们背了行不行?”可是,父亲还是不肯罢休。甚至本应是休息的星期日,由于父亲布置的课程有耽误的部分,必须补课,因而实际上我们连星期日都不得休息。不管怎样说,我最年幼,可是读书的份量与二兄毫无两样,何况我身体虚弱,可真是岁月难熬。那阵子,我胸肺有疾,每日都吐痰不止,不过好歹自然地全愈了。父亲这种刻板的教育方法,日复一日地持续到我七岁半为止。


    我七岁时,不知刮的是哪阵风,父亲信了道教。于是,只见他每日往来悟善社,盘腿打坐。看来父亲像是对尽职官署感到绝望,经亲戚的入教劝说而动了真心。父亲生就是个好着迷的性格,热衷于书法时,立即买来千大堆字贴摹本;迷上了小说时,书库里顿时增添了一大批小说。这次也同样,没多久就成为道教的虔诚信徒。


    后来,父亲终于觉察到在这种前途难测的混乱时代里,强制地对孩子们施行仿古式教育恐怕是毫无意义了。于是,辞去了汉学教师,给我的长兄聘请了英语、数学家庭教师,责令他为考中学做好准备。至于我,即便什么也不学,父亲也不管不问了。这件事可以说是父亲性好着迷的缘故,才造成了如此突然的大转变。现在回想起来,若无父亲的这次大转变,我肯定不会作为棋士来到日本的。


    父亲自从往来悟善社后,每天回到家也要在下午三点和晚十点,各盘腿打坐一小时,另外,从那时开始,时常与孩子们一起玩军棋。官署那里,即便去上班也无甚要紧的工作,所以父亲那阵子想去就去,想不去就在家里玩。特别是父亲钻研起军棋来,并且编排出许多新的玩法。当时他编的新玩法曾照成相片登载在《北京晨报》的画报刊物上,因而博得了许多读者的喜爱。后来不知不觉中,父亲也教孩子们玩起围棋来了。并且,当父亲了解到兄弟当中我学棋最快,便渐渐地着重对我一个人用力施教。

    父亲首先教我们掌握了围棋规则,然后将收藏已久的围棋书翻腾出来,让我们每天摆棋书中的棋谱。当我觉得围棋非常有趣的时候,自己便主动地想学棋了。那时,父亲腾出更多的时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守着,指点我研究棋谱。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恩议,我对于围棋的记性特别好,只要是摆过一次的定式,再复杂也能记住不忘。那阵子,我每天从早上九点起开始摆棋谱,直摆到夜里十二点左右。由于学棋过于着迷,惹得母亲心疼起来,有几次竟狠心地把棋盘藏了起来。


    父亲起初既让我看中国的对局谱,同时还让我学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日本棋谱。后来,又为我订购了由日本方圆社发行的月刊杂志《围棋新报》的合订本。那书一到手,我便如饥似渴地捧住不放了。《围棋新报》合订本分为三册,合计有六百局的对局谱,并附带有村懒秀甫的简单评论。合订本是相当沉重的书,尤其是第二册、第三册最重。因为我每天只手擎书学摆棋谱,所以,左右两手支撑重量最吃力的中指,现在仍然是弯曲着的。


    然而,父亲仅仅是将大量的棋谱给我看,并未像现在的先生那样热心细致地教过我。只是有时他自己先看看棋谱的解释,然后让我猜测下一手走在哪。或在学摆日本的棋谱时,将日文的解释译成易懂的语言来教我;再就是实战对局时,除了父亲自己作我的对手外,还让他的棋友也来当我的对手。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只要一学起棋来,从来都是忘我痴迷、不知疲倦。从学棋开始到第二年我九岁时,便可与父亲势均力敌地平摆了。父亲的棋并不那么高超,可能比过去的业余初段还稍微弱些。


    到我十岁时,父亲为了让我们见见世面,开始带我们兄弟三人到当时北京唯一的“棋会所”——“海丰轩”去下棋。其实那里与日本的“棋会所”不同,问面上是个小吃店,店的里面才是个下棋的场所。当时北京的围棋迷们云集那里,并时常下赌博棋。客人从赌金中抽出一成作为入席费付与店家。父亲好像也是那里的常客织一。另外,当时北京有名的棋手如顾水如、汗云峰、刘隶怀等常常出入于此,父亲请他们与我弈棋,记得首次对局好像是让五子左右,不过当时的胜败都已忘记。


    顺便一提,中国的棋盘与日本的不同,大都是用布制做,比日本的稍微大一点儿,另外,棋子的底部是平的,形状像是将一个小球切去三分之一,可以想象成一个小馒头的样子。因此,说起下棋时的“投子”,实际上是将棋子摆于盘上,或是将棋子推放到某一点上,并不像日本的棋石落盘时能发出“啪”、“啪”的那种惬意的声音。另外,中国最上等的棋子是云南石,棋盒属紫檀木的最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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