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晴-51

七月七日晴-51
2007-04-15 02:46:21 / 个人分类:心情

你说得好复杂,我听不太懂。」

  他浅笑。「简单的说,当这些髓鞘被破坏之后,神经讯号的传导就会变慢,甚至停止,然后出现不同症状,而这些症状是因人而异的,一般多发生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两倍,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为求保险起见,最好也去检查一下。」

  说完,他起身倒水,顺口间:「怎么?你认识的人有这方面的困扰吗?我唯一能给的建议,就是叫病人的亲友多陪陪他吧,目前为止,多发性硬化症的成因还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发出能根治的办法,干扰素算是目前经临床研究证实,可以延缓恶化的有效药物,也就是说——」他摇摇头,给了她一记「懂了吧」的眼神。

  「会……会死?!」是这样吗?她吓到了。  

  沈瀚宇点头。「失明、残废,甚至于死亡,都有可能。」

  「那……」她欲言又止,思忖着,她该说吗?见不到亲人最后一面,应该会很难过吧?

  他喝了口水,停下来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生在台湾的妹妹……」

  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锐的瓷器碎裂声,划过惶然跳动的心。他弯身去捡,怔忡抬眸。「晴?」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那天打扫时,听到太太在讲越洋电话,好像就是说硬化症,还有那个叫什么晴的女孩……」

  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红,艳色血河顺着掌心往下滑,汇成弯流,一滴、两滴……永恒
这是一个名为「回忆」的展览。

  一展出便造成轰动,掳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站在每一幅画前,每一个人都屏息着,被画中所流露的强烈情感震慑,没人舍得移目。

  从年幼时,杨桃树下捧着书本的沈静男孩和他怀申恬然安睡的女孩;到少年时,斜雨窗下并着肩,温柔俊秀的少年与纯情无邪的小小少女,没有人会怀疑,画中男女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有时,也看得见稍稍年长的妇人与男子穿梭其间,威严的面容,慈祥的眼神……像是一部成长记录片,记录着最幸福的年少时光。

  一名没没无闻的年轻画者,一夕之间备受瞩目,各大报艺文版争相报导,将其誉为最有潜力的明日之星。

  这是一个成功的画展,同时,也是最深情的画展。  

  在画展展出的第六天,一名男子伫立在某张画前,整整三个小时。

  画中,绘出男子的侧影,迎着光,模糊的轮廓隐约勾勒出绝俊容颜,半敛的眼眉,藏住深潭里的沉晦心事,身处阳光中,背景却是一片黑暗。矛盾,却也强烈。

  那张画名为「光与影」。

  画名之下的简介,只写了几行娟秀的字体——

  光与影  昼与夜  潺潺流光的轮替
  男与女  生与死  爱情天平的两端
  天堂  地狱  永不交集的  你和我

  男子沉然而立,良久、良久——

  没有人留意到,两颗清泪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

 
  病房的门轻轻开启,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来。

  「看护小姐,是你回来了吗?」

  来人一步步轻缓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轻晃了两下,锁不住焦距,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他压抑地转过身,用颤抖的双手,将带来的花插上。

  「我闻到野姜花的香味了。你终于买对一次花束,我很喜欢野姜花的香味哦!」她浅笑,下意识地伸手抚向胸前,触不到本该存在的东西,笑意一收,她惊慌地摸索。「看护小姐,麻烦你帮我找找看,我挂在身上的那条链子不晓得掉到哪里去了,那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

  他回眸,目光搜寻到落在枕边的炼坠,拾起放回她手中。

  她抚触着坠饰的轮廓,收进掌心,然后松了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这么宝贝这条链子,它看起来价值不高。其实你错了,它对我来说,意义等同于生命,因为这是我很重要的一个人送的,是他爱过我的见证。他长得很帅哦,如果你见过他,就不会老是问我,像齐先生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我不接受他了。生命中有了他,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对任何男人动心。  

  「可是,我把他赶走了。我说,我不需要他了;我说,我要重新开始;我说,他的存在会阻碍我得到幸福……其实,那些全都是骗他的,我只是想放他自由,失去他之后,我生命中已经没有幸福了……」

  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泪,挤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厉害吧,他一点都没有怀疑哦,亏他还那么了解我,有时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够成功瞒过他,而且一瞒就是三年,他要是知道一定会气死,呵呵!反正我也等不到这一天,他就算不原谅我也无所谓,可是……可是……我好想他……好想、好想再见他一面……」再也撑不住颤抖的笑容,她哽咽地说出口。

  「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时,我就会紧紧握着这条项链,感觉他还在我身边,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这样,我就有勇气继续撑下去……」

  他双手紧握住桌沿,怕自己会失控地冲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顿,就是紧紧拥抱到揉碎她。

  眨去眼角的泪光,她动手想将项链戴上,扣了几次没成功,她羞涩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烦你了,帮我把链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

  他吸了吸气,咽回喉间酸涩,二度帮她系上这条同心链。

  「呃,还有,我这么久没写信给我哥,他会担心,可不可以麻烦你写下我念的内容,用计算机印出来,不然他会认出笔迹。我不想再麻烦光彦了,我每次都做让他很为难的事情,这次要他帮我隐瞒我哥,我哥知道后,一定会揍掉他半条命,可惜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办法帮他说情了,真的对他感到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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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2

七月七日晴-52
2007-04-15 02:47:43 / 个人分类:心情

想说情也来不及了,在问出医院的地址后,他把齐光彦揍到必须去医院挂急诊的地步。

  「看护小姐,麻烦你扶我起来,我有点渴,想喝水。」

  他倒来半杯水,插上吸管,伸手扶她。正欲接过杯子的她一顿,怔然松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荡出清脆的玻璃碎裂声。

  「哥……?」

  他抿紧唇,咬牙不吭声。

  「哥,是你对不对?我感觉得出是你……」他的气息、还有被他碰触的感觉,她到死都不会忘记!  

  她迫切地探向身后贴靠的胸膛,顺着肩膀往上移,找到那张日夜思念的面容,她贪渴地抚摸着,以指掌记忆着深深爱恋的俊貌,然后牢牢搂住他的脖子,喊出声:「哥,我好想你!」  

  「你还有脸说,沈天晴,你这个大骗子!」沈瀚宇喑哑地低吼,用力回搂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随着泪痕,死命地纠缠。

  「来不及了!我说过,你要是欺骗我,我绝对不会原谅你,我们这笔帐有得算了!等你好起来,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你就给我走着瞧!」他眸中也有泪,说着狠话时,怀中的身躯却不舍得稍放。

  才离开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他果然不该离开她!十八岁时离开,让她受尽苦楚,二十七岁时离开她,竟然是躺在病床,连命都快没了,而她还可恶的打算连最后一面都不让他见!

  他就知道不该轻易相信她的保证,一辈子没当过童子军的人会有什么童子军人格?他真是笨得该死!

  「哥,你不要生气,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哦,你不要一回来就凶我,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的手足之情。」她软声低哝,鼻尖依恋地轻赠他颈肤。

  「少来!撒娇也没用了,谁稀罕跟一个把我要得团团转的人有手足之情!」说是这样说,双手仍是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游移。她瘦了好多,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他用力抱着,位于心脏的地方狠狠抽痛。

  稍稍松了手,他上下打量她。「来,让哥好好看看你。」

  「我现在……变得很丑吧?」怎么也没想到,分开这么久,一回来竟然让他看见她病得最憔悴的模样,他会不会很失望?本来还曾经在心中仿真过无数个见面时的可能性,她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迎接他,现在全毁了。

  「不会。」他声音沙哑地回答,五指轻轻梳顺她的发,他还看过她流着两管鼻水。头发都没长齐的样子,在他心目中,晴就是晴,从来就没有美丑之分。

  「可惜,我现在看不见你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三十岁的他,一定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脸上,低声说:「你可以感觉我。」

  纤细的手指开始在他脸上滑动,看不见之后,触感反而更加敏锐。「和我想的一样,还是那么帅,一定有更多女人被你迷倒了,对吧?」

  「我不知道。」那从来就不是他关心的重点。「想知道的话,自己争气点,赶快好起来,就可以亲眼看到我了。」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会。我会在你身边,看着你好起来。」

  可能吗?他也是医生,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种病是好不起来的……

  「哥,你知道吗?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后,我并不难过,只是担心而已,我担心你不能承受。光彦、心苹姊、还有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会伤心,不过那总会过去,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被病痛折磨,然后残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会让你崩溃,所以我歪让任何人告诉你,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没日没夜地记录着我们的过去,我交代他们,将这些画全留给你,日后你要是看到,就会明白,我掏尽生命中最后的光热,把毕生的感情都留给你,而这些足够支撑你熬过所有的悲伤……

  「我拚命地画、拚命地想你,不断和时间赛跑,争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见、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我手里都还拿着画笔,看见角落那幅画了吗?那是我画的最后一幅画,也是最舍不得与人分享的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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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3

「看见了。」树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与女人倚偎亲吻,女孩胸前,静静躺着双心项链,交融着吻与泪,凄伤却也甜蜜。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感纪录,在他新婚那一夜。

  「可惜的是……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我现在却连笔都握不牢了……」

  「例如——光与影,昼与夜,潺潺流光的轮替?」

  「你看到了?」

  「嗯。」他轻应。「我来替你补上,好吗?」

  「好。」

  得到她的许可,他拿起笔,凝思了一会儿,在一旁轻轻写下:

  偷  一晌贪欢
  换  一世情怀
  从此  南方北方
  地球的两端
  聚也相思  离也相思

  「天堂地狱,爱情天平的两端,永不交集的你和我」,不该是他们的结局,这,才是他要的。

  「你写了什么?」

  「不告诉你,这是惩罚。」

  「哥!」她抗议。

  「晴,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对不对?」

  她静默了下。他继续又道:「我们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兄妹又如何?有没有血缘又如何?我们之间亲密的从来就不是肉体,你那些画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些吗?那么,世俗的规范又有什么关系呢?看了你的画之后,我一直在回想你十五岁以前的日子,同样是你,同样是我,为什么要有差别?人类的生命是那么脆弱,这一次,我想放纵自己,只要我的心没变,你的心也没变,这样不就好了吗?」  

  「哥!」可以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一个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许多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仅剩的生命,为他燃烧最后的光热。

  轻轻地,她笑了,她想,这会是她这辈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弯,低声问:「哥,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打死我都不敢忘。」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她听到雨声,也闻到泥土的湿气。

  「没关系,很快就会停的。」

  「那,等雨停了,你不可以食言哦!」

  「放心,我这不就赶回来了吗?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感觉冰冰凉凉的雪花落在掌心里,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可惜这个时候,台湾看不到雪……」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日本、去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保证让你看到一大片皑皑白雪。」  

  「可是,我现在看不见了……」

  「你可以感觉。」

  「我的脚,没有知觉,不能走了……」

  「我可以抱你、背你、帮你推轮椅,办法多得是。」

  「我体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远。」

  「那就不要走远,等你累了,随时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体力比你好。」

  「我会抽筋、疼痛,像针刺一样难受。」

   「我帮你按摩,做物理治疗,别忘了,我是医生,懂得怎么照顾你。」  

  「我会拖累你……」

  「胡说,你只会给我快乐。」

  她说一句,他答一句,终于,她展颜笑了。

  「真的吗?那,哥,你快帮我祈祷,让雨早点停。」她已经等好多年了,这也许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没力气继续等下去了。  

  「好。」他轻道,喉间涌出的酸意,强自咽下。

  「哥,你窗户没关好是不是?雨水打进来了。」她摸了摸脸上的湿意,一颗、两颗,滴在她脸上。雨水,是温热的吗?

  「对不起,我立刻关上。」他忍住哽咽,胡乱抹去脸上的泪。

  「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着我,让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

  「好,你睡,我一步都不会走开。」他小心搂抱住她,轻轻拍抚。

  「嗯,你说的哦?不可以不见,不可以再让我找不到你了哦!」

  「谁会像你这么皮啊!从小到大,每次乱跑的都是你,要我满村子找人,把你拎回家。」不论过去、现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开过一步。

  「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么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闭上眼,声音逐渐模糊!「哥,我好像忘了告诉你一句话了……」

  「什么话?」

  「等我醒来……等我醒来后,一定告诉你……」

  「好,我等你。」他轻声承诺。

  微风吹动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页页随风翻飞,定在其中一张凌乱的字迹上——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风乍停,窗外纷飞细雨止息。

  二○○三年七月七日,天空,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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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54

补述
在那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沈天晴是否仍活着,成了众人心中解不开的谜。

  整整半年,刘心苹寻着丈夫的足迹与讯息,始终没有着落。

  直到隔年初春,她收到一封远方背来的消息,信中,只写了短短几行字:

  今生,我欠你。
  我与她,生死缠绵。

  没有称谓,没有署名,就像他们留下来的那幅画以及手稿。爱情至此,很多事反而不需要说得太清楚了。

  她循着信中邮戳的发信地,来到了屏东一处淳朴乡居,只找到一座新坟,上头,有他的名字,以及他挚爱了一辈子的那个女孩。

  她不晓得,埋葬在里头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绝望的心,死去的爱情?

  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知道,这不只是一座坟,同时也代表了他的重生,这一生,他们都爱得太苦太累太煎熬,至少,他们不需要再去顾忌世俗与道德的谴责,他和她,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她终于看清,有些爱情是超越生命的,在参与了这样一段爱情之后,她还有什么好拘泥的呢?许多事她已释怀,这份爱情从来就不属于她,一路走来,她战战兢兢,握紧了,怕捏碎;握松了,怕失去。她也倦了,不属于她的,就放掉吧,他们的解脱,同时也是她的。

  为他们点上三炷清香,同时,将沈天晴的手稿一张张地焚烧,凝视着火光一寸寸带走他们的深情。

  如果  我还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诉你——我爱你
  将我最后的  仅有的  二十四小时的美丽献给你
  等待来生  化为秋蝉  为你吟唱一个夏季的缠绵

  属于他们的。全还给他们吧!她还他们,相爱的自由。

  她相信,真正的爱情并不会随着生命的终止而消失,它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再度抽芽,茁壮。

  离去前,耳边传来蝉声唧唧,像是温柔凄美的情缠旋律,吟咏着不为人知的永恒爱情。

  秋蝉,秋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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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番外篇之一 盼雪

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想,雨停后要去哪里了。”

  “我想看雪。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雪呢……”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日本、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国家。”

  二ΟΟ三年的七月七日,她的二十七岁生日。

  雨停了,天空放晴了,她的愿望终于要实现……

  给亲爱的读者:

  套一句楼雨晴在后记说的话:“意外!这绝对是意外!”

  最初,《七月七日晴番外篇》只是作者的一时兴起,

  没想到写了之后越来越投入,自已哭得比读者还惨;  

  我们看了,也觉得这么优的东西,

  不跟所有喜爱楼雨晴的朋友分享,实在是良心不安!

  于是,我们将这个“意外”化为实质的惊喜,

  回馈给读者朋友,当作最好的新年礼物。

  在欣喜于新书《如果我们不曾相遇》上市的同时,

  也邀请你再一次重温《七月七日晴》浓郁的心酸与甜美。

  之一  盼雪

  壁炉的火光燃烧著,她偏头,侧耳聆听燃烧所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著听著,倒也听出乐趣来,唇畔勾起浅浅的、恬适的微笑。

  屋子的另一个角落,坐著她心之所系的那个人,他静静看著书,而她寻著生活中细微的小乐趣,不需交谈,也不需任何肢体接触,只要知道他与她就在同一个空间中,心就能感到踏实。

  这就是她所寻的幸福,很平凡,很简单。

  “笑什么?”柔沈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沈瀚宇倒掉冷却的茶水,重新注入他要的温度,放回掌心让她暖手,不忘轻声叮咛:“小心烫。”

  “有旋律。”她轻轻地回了他一句。

  “什么?”

  “哔哔剥剥的,像不像一只顽皮的精灵在火光中跳跃舞蹈?哥,你听,它还有规律的节奏哦——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呀行呀行,呀静呀静……像不像你以前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

  沈瀚宇停顿了三秒,才领悟她指的是壁炉的声响。

  像吗?

  他跟著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什么旋律都串连不起来,却不忍戳破她的想像。

  双目失明,再加上行动不便,她能做的事已经很有限了,但她似乎并不困扰,随时随地都能自得其乐,或许是不想造成他的负担,也或许她真的适应愉快,充分享受平凡中的温馨。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值得你笑得那么甜?”他占据她身旁的沙发空位,同时将她搂进胸怀的空位。

  那么小的生活琐事,她却像发现天大秘密,露出那么愉悦的笑意。

  “那是你跟我记忆中最珍贵的一部份啊!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你常常抱著我,哼这首太湖船,特别是睡前,还有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找不到任何比这更美的旋律。”也或许她念念不忘的,并不是歌曲本身,而是那种被人哄著宠著的感觉,让她始终忘不掉那道动人的音律,从此拿命去眷著、恋著声音的主人。

  这,就是让她唇角挂著温柔甜笑的原因。

  沈瀚宇眸光热了。因为失去目视的权利,所以她没能见到他眼中浓得几乎揉痛心扉的爱恋。  

  沈天晴放下茶杯,双臂缠抱而去,寻著温暖的角落,安心栖憩。“好久没听你唱这首歌了,你还记得怎么唱吗?”

  “那么久的事,都快忘得差不多了。”心中长年以来的缺口填平了,他收拢双臂,怀抱中的充实,令他幸福得想叹息。

  曾经,那段属于他与她的过去,被他刻意地压抑与遗忘,久了,几乎要以为自己真的忘了。

  “试试看好不好?我想听。”

  他张口正要说什么,门铃声传来。

  “我去看看。”沈瀚宇放开她,起身应门。

  耳边传来对话声,哥的态度仍是一贯的温淡有礼,她隐约认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最初来到瑞士时,他毫不犹豫地舍市区而在这不知名的小城镇落脚,虽然偏远了点,但是环境幽静,适合她养病。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也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带她远离尘嚣了。

  他们的隔壁,住著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以及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巧的是,他们也是台湾人。

  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刚来时,哥怕有时他要出门,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得做必要性的敦亲睦邻,好有个照应。

  前头谈话到了一个段落,沈瀚宇回到她身边。

  “什么事吗?”

  “隔壁姓方的夫妇多烤了些糕饼,要他们的女儿拿些过来给我们。”

  “那饼呢?”她伸手要,沈瀚宇挑了块她偏爱的口味放到她手中。

  尝了口,是薰衣草饼干。

  她轻笑。“从三餐到点心都关照到了,想得真周全。他们应该是看你一个大男人照顾我很辛苦吧!”  

  “嗯哼。”他淡哼一声。

  “怎么了?哥,你不高兴吗?”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还是灵敏地察觉到了。

  “你告诉他们,我们是兄妹?”他声音有些闷。

  她恍悟,扬唇笑问:“哥,方小姐漂亮吗?”

  “非常漂亮,你有什么意见?”他凉凉哼道。

  “那真是恭喜你了。齐哥说得没错,你女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一样。”  

  “沈天晴,你皮在痒吗?”既然知道方家夫妇的意图,她为何还要说?  

  最初,方家人当他们是对小夫妻,也就不会有太多心思。她知不知道她这一说,他会有多麻烦?

  以前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还能不当一回事吗?

  人情债好还,感情债却难还,这点没人会比他更清楚了。

  “我们本来就是兄妹啊,这样说有什么不对?”

  “……”他张口,无法应对,胸口翻搅著难言的沉闷。

  “哥——”她撒娇地伸手,寻著他的所在位置靠去,他满心不情愿,双手还是自动自发地圈搂住她。

  她将吃了一口的饼干递去,他张口,帮她解决她吃不完的另一半。

  “我想睡了,你还没唱歌给我听哦!”

  “你几岁了?还要听安眠曲!”心情还是有点不爽。

  “因为是你啊,独一无二的你。”

  三言两语,抚平他内心的郁结。

  他懂了。

  在她眼中,他就是他,独一无二的沈瀚宇,不管别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附加身分是情侣、夫妻,抑或兄妹都改变不了什么,那已不再困扰她。

  她看起来,适应得比他更快。

  他轻叹,垂眸凝视她的眼神放柔。“太久没唱了,走音别怪我。”

  “不会。”

  他柔抚著她,轻轻哼唱,那是最温柔怜惜的旋律。

  她温存倚偎,细细聆听,心湖荡开最柔软的情潮。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一首民谣,简单串起的旋律,却代表了他与她,永不褪色的纯净情感。

  “哥,你说,明天会下雪吗?”

  “应该会吧!”将她泛凉的小手收拢在掌中,他颊畔摩挲著她的发顶心。  

  “那,明天早上如果下雪了,你要记得叫醒我哦!”

  “会的,你安心睡。”

  “嗯。”她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怀抱之中不再传来一丁点声响,她的表情太安详,静得恍如……死去。

  他屏息,将手贴上她胸口,感觉到浅浅的律动,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几乎每夜,他都要重复著同样的动作,才能确定她是真的安好地睡著,没有离他而去。

  最初的那几夜,他几乎夜夜惊醒,醒来后就只能看著她沉睡的面容,再也无法睡去。后来,她发现了,便拉来他的手贴在胸前,感受它的跳动,让他可以放心地睡。

  而她,会将头枕在他的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

  “因为我只要听著你的心跳声,就会走不开。”她是这么说的。

  他相信她,真的,他相信,只要他的心脏努力跳著,她就走不开。

  下雪了。

  一早醒来,天际飘下片片雪花,她就一直待在窗边玩雪,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

  “把窗户关上,小心感冒。”厨房中熬煮浓汤的沈瀚宇回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道。

  “再一下下。”伸手承接细雪,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入掌心,果然和她想像的一样。


  她这句话已经说第五遍了。

  沈瀚宇关掉炉火,索性自己过来关窗,将轮椅推回屋内,不让她再去玩窗台上厚厚的积雪。

  伸手拂去她发上的雪花,掌下触到的肌肤被冻得一片冰凉,他将小手包覆在掌中搓暖,再绕回厨房盛了热汤过来。

  “哥,我们等一下可不可以出去?”她仰脸,口吻满是期待。

  “先喝完这碗汤再说。”舀了一匙,稍稍吹凉递到她嘴边。

  “我自己喝。”

  “好,那你小心烫。”将碗放进她手中,他回房确认资料及证件是否齐全,今天她得回医院复诊。

  等他出来时,她已经喝完汤,乖巧地在一旁等待。

  “可以了吗?”她侧耳,听到他出房门的脚步声。

  谁不晓得她想去玩雪。

  “再等一下。”他将由房中顺手带出来的围巾往她脖子上绕,再帮她穿上手套、毛帽、大衣,由头到脚审视一遍,确保她没有一丝受寒的可能性。  

  “我快被你包成小企鹅了。”她喃喃嘟囔。

  “少啰嗦!”

  做完定期追踪检查与治疗,沈瀚宇在外头和医生讨论完病况,回病房的途中,脑中一直重复医生说过的话……

  “状况比之前更不乐观,她最近抽筋、疼痛的次数应该增加了吧?”

  “……没有。”他一次都没有看到!

  她定时吃药,乖乖接受治疗,他一直以为,她病情稳定许多了……

  医生了然地笑笑。“或许是不想让你担心吧!”

  一记重击敲进心坎。是啊,这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因为知道,当她被病痛折磨时,他会比她更痛,所以她会自己躲起来,不让他看见,只把最美的笑容留给他。

  “令妹很坚强,我从没见过患了硬化症的病人,还能笑得这么开心满足。”

  “……她是骗子。”他却笨得老是被她骗倒。

  “好吧,那我们建议最好让这个骗子入院接受完整治疗,不能在拖了。”

  已经……这么糟糕了吗?他却一点也不知情……

  心绪恍惚地回到病房,没看到她的人,转而问一旁收拾点滴空瓶的护士∶“她人呢?”

  护士指了指长廊尽头。“说是想去看雪,要你回来时到外面找她。”

  沈瀚宇二话不说,快步往外走。

  尽头的那一端,她沉静的身影静候著,他的心柔软了,步伐不自觉放慢,无声走近她。

  她双手伸向屋檐外承接雪花,似有若无地哼吟著他不熟悉的旋律。

  “你在哼哼唉唉的念什么经?”

  他回来了。沈天晴欣喜地笑开,将手伸向声音的发源处。“等你好久了。你和那个老古董都说了什么?真多话可聊。”

  什么老古董,里昂医生只是不理会她的抗议,多扎了她一针而已,她就记恨到现在。

  他目光定在她完美得毫无破绽的笑颜上,决定不说破。“也没什么,就随便聊聊,他说你是他见过最合作的病人,如果你可以不要再叫他老古董会更好。”

  愉快的笑声轻轻逸出。“我也喜欢他,但是如果他能够不要每次见到我就说服我住院的话,我会更喜欢他。”

  他沉默了下。“为什么不住院?”

  她笑容僵了僵,旋即又若无其事地指著外头的雪景。“哥,现在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举目望去,是不是一片白皑皑的,有没有很漂亮?”  

  “嗯,很漂亮,我现在看到的,是白色的树、白色的屋宇、白色的世界。”  

  “呵,我就知道。”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像是也亲眼看到了一般。“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带我来看雪吗?”

  他没说话,她静了下,冒出一句∶“哥,我唱歌给你听。”

  她柔柔哼唱,片片段段柔婉旋律飘出唇畔,飘进他来不及关闭的酸楚心扉。

  说了再见是否就能不再想念 说了抱歉是否就能理解了一切

  眼泪代替你亲吻我的脸 我的世界忽然冰天白雪

  五指之间还残留你的昨天 一片一片怎么拼贴完全

  七月七日晴 忽然下起了大雪 不敢睁开眼 希望是我的幻觉

  我站在地球边 眼睁睁看著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七月七日晴 黑夜忽然变白天 我失去知觉 看见相爱的极限

  我望著地平线 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好凄凉的旋律。”那年,她就是抱著这样的心情与他分离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唱这首歌给你听吗?”

  他拉回视线,将她随风轻扬的长发拨到耳后,指掌轻抚她略略冰凉的脸蛋,低应了声∶“嗯。”  

  “你不在的那几年,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想起你,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七月七日真的不再下雨,我会要你陪我来看雪。”

  因为,这首歌唱出她的心境,她藏在心底,无法宣之于口的酸楚心情……

  沈瀚宇深深凝视著她。她,看见相爱的极限了吗?

  他与她,冰天雪地之下的爱情极限……

  “为什么不住院?”他又问了一次。

  这回,她没再企图扯开话题,沉默了好久好久——

  “哥,我想回家了。”

  他眸光一荡,清楚她指的,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累了,我好想家,好想爸妈。哥,我们回家了,好不好?”

  沈瀚宇鼻头一酸,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好,回家,回我们的家。”

  今天,是他们在瑞士的最后一晚,天一亮,他们就要搭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台湾。

  半夜醒来,发现怀抱一片空虚,他坐起身,冷风由窗口灌进房内,他转头看去,沈天晴跌坐在地面上,抱膝缩成一团,下唇咬得死白。

  外头气温低得冻人,她却不合常理地流了一身冷汗。

  他下了床,取出医院配给的药剂帮她注射,动作沉稳、冷静。

  “……哥?”她吓了一跳。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帮她的双脚按摩,舒缓疼痛。

  “……你早就知道了?”她感觉出异样。他是几时发现?又是怎么发现的?她一直以为她隐藏得很好……

  他还是不说话。

  “哥?”沈天晴心慌地摸索他的所在位置。

  他蓦地张手用力抱紧她,闷声道∶“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她任他抱著,紧得有点疼,但她无意挣开。

  过了许久,她低低问了出口。“哥,你其实很清楚,我为什么不住院的,对不对?”

  他身子一颤,抿紧了唇不愿意回答,假装这样也可以不去面对。

  沈天晴无声叹息。

  她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日子太珍贵,她不想把光阴浪费在医院及无谓的治疗上,她要把握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所以,她要回家,那个他与她共同成长的地方,她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在那里,最甜美的回忆也在那里,回到她最熟悉的土地上,身边伴著她最眷恋的人,她这一生就没有遗憾了……

  你懂我,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一定懂的,对吗?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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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番外篇之二 归来

之二  归来

  在一个下著毛毛细雨的午后,他们回到了家。

  左邻右舍都是看著他们长大的,心疼病痛缠身的小晴瘦骨憔悴,直嚷著要帮她补一补。

  一整晚,聒聒絮絮说著他们兄妹俩小时候的趣事,直到夜深了才放他们回来。

  好温馨啊,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了。

  浪迹天涯,一身疲惫之后,才发现还是家里最温暖。

  他们说好要找一天到父母坟前上炷香,告诉他们不肖儿女的归来,顺便整理多年未曾看顾,已经杂草丛生的墓园。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坐在伴他们度过童年时光的杨桃树下,听著由小听到大的虫鸣蛙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这样依偎著到天亮。  

  她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睡著的,生病之后,人容易疲倦,无法撑太久,常常聊著聊著,就昏睡在他怀中。真正让她清醒过来的,是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咬紧牙关,不敢有任何动作,先轻喊沈瀚宇两声,确认不在他视线范围内,这才卷曲起身子,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痛,好痛,浑身像有数万根细针在扎,这样的痛苦,她三两天就要承受一回,她已经很习惯了,真的,她说服自己要习惯,别让哥看到,那会比杀了他更痛苦,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她强忍著痛楚,忍得满头大汗,痛到知觉几乎麻痹。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渐渐回笼,她掌心贴向胸口,感觉到微弱的律动,她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凭著触觉摸索判断她应该是在房间。她一路摸到床头,摸到一对老公公和老婆婆的陶偶,这是哥的房间。

  她露出浅笑,拿起陶偶抱在怀中轻抚。这是她送哥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在他上台北读书之前;在那之后,她就不曾再快乐过。他的离去,同时也带走了她生命中的欢笑。

  “醒了?”沈瀚宇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放下陶偶,伸手让他抱到轮椅上,他顺手梳理起她的长发。  

  “剪了好不好?”她偏头问。

  “好好的干么要剪?”修长十指穿梭在秀发之间。“辫子还是马尾?”

  “马尾。”她回道,又接续∶“省得你麻烦啊。”

  “居然跟我客气起来了,沈小姐。”梳完发,接著推她进浴室,打湿毛巾帮她擦脸。“不准剪,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我自己来。”

  沈瀚宇帮她挤好牙膏。“有事叫我一声。”

  他顺手整理起房间。许多年没回来了,灰尘堆积如山,许多地方都要打扫。

  沈天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是多沉重的负担,他一个大男人,要打理她的日常起居,洗衣煮饭样样都要自己来,而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因为他说,她是他唯一的快乐……

  但是,真的值得吗?为了这短暂的快乐,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发什么呆?我煮了稀饭,吃完之后,我陪你四处去逛逛,这么久没回来,你想先去哪里?”

  手中被塞来碗和筷子,沈瀚宇不时往她碗里加菜。

  “我想去溪边,小时候你常抓大肚鱼给我的那条小溪。”

  “好啊,不过现在可能没大肚鱼可抓了。”时代进步,天然环境也被破坏得差不多,就连纯朴的乡间都无法避免。

  “是哦……”她失望低喃。那么珍贵的回忆,一样一样地自指缝间消逝,留也留不住。

  沈瀚宇不忍见她眼底的落寞,刻意换上轻快的口气。“对了,刚刚阿婶有来帮我打扫家里,还告诉我说,下个礼拜她家大毛的儿子满月了,要请我们去喝满月酒。大毛你还记得吗?那个大你两岁,老是把你欺负得哭哭啼啼跑回来向我告状的小男生。”

  “记得啊,他好粗鲁,每次都捉弄我,我起码发过一千三百五十次的誓言,说在也不要理他了。没想到他都结婚了,不晓得他现在还会不会扯女生的辫子,拿水泼人家……”

  他轻笑。“要是现在还这么糟糕,可见他一点都没长进。”

  “对啊,我要去笑他,向她老婆抖出他以前的恶形恶状。”

  “你不要太缺德了,破坏人家的姻缘,当心遭报应。”

  “没关系,如果有报应会去找你的。”

  “关我什么事?”

  “我是你妹耶,你不帮我扛谁扛?”

  “你好样的,沈天晴!自己干缺德事,还要把我扯下水。”

  她吐吐舌。“活该,谁叫你是我哥。”

  说说笑笑中,他们吃完早餐。

  他带她逛过每一个创造他们童年记忆的地方,回想每一个地方发生过的每一件事,夜里就依偎在树底下,透过他的眼睛,去看今晚的星空有多明亮,直到在他怀中睡著。

  有他如果出门,她会点一盏小灯,在星光灿亮的庭院静候他的归来;归来后的他,总会记得为她带上一束野姜花,让那代表幸福的香气飘进她每一夜的梦中。

  较空闲的时候,他会枕在她腿上看书,而她以极龟速的进度,认真地织著一条以鹅黄色为底色的围巾。

  她说要替他打一条围巾,还特地去向阿婶讨教织法。

  他说,以她这种速度,等她打好都夏天了。

  她却笑笑地回答他∶“没关系啊,我可以把我的温暖储存起来,明年你就不怕冷了。”

  她看不见,只能凭触觉,太繁复的织法她应付不来,每每她织著、织著,织到累了、睡著了,他轻轻拿开她抓在手中的半成品,对著睡梦中的她笑叹∶“傻瓜,我不需要围巾,你就是我的温暖。”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条围巾织得有多可笑,真要将它围在脖子上出门,那可需要十足的勇气啊!

  但是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喜欢在回家时,远远就看见沉静等候的身影,很朴实的居家生活,就像世上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愉快。

  他们很像夫妻了,真的很像。

  大毛请满月酒的那一天,他们一起去了。

  沈天晴私底下悄悄问他∶“大毛的老婆漂不漂亮?”

  他也小声在她耳边回道∶“还不错,不过比起你还差一大截就是了。”

  她笑著轻捶了他一记。他要是被赶出去,她绝对不要帮他求情。

  她和大毛聊了一下,私下无人时,他意外地告诉她一件她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

  “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过你。”

  “啊?”她惊楞地微张著嘴,完全无法接受。开、开玩笑的吧?她没忘记他多爱捉弄她,可以说是从小被他欺负到大的耶!后来她觉得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开始学会反击,他会喜欢一个像泼妇一样和他打架的女生?

  “干么惊讶成这样?小时后拙嘛,不知道怎么表达好感,只好用捉弄的手段来引起你的注意啊,不然我真要卯起来打,还会打输你吗?”

  这样说也对啦,他是常常被她K得很惨,却不会真正还手对她造成伤害,想想他还满窝囊的。

  “你活该啦,照你这种追女孩子的方式,有人会买帐才怪。”

  “我也不想啊,谁叫你老是满口哥哥长哥哥短的,我听得不是滋味嘛,不跟你作对一下就浑身不对劲。你记不记淂?有一阵子你还成天嚷著要嫁给你哥哥,我不服气地告诉你∶‘兄妹才不能结婚,不要做白日梦了!’那时你哭得多惨啊!我妈以为我又欺负你,把我拎回家K得满头包。”

  “记得。”她微微一笑。好像就是她三、四岁那年吧!

  “现在想想,阿宇对你呵护备至,我却老是在找你碴,难怪你满心只有他,甩都不甩我。是我呆,用了最笨的方法,才会暗恋了大把年岁却没半点成效。那年你母亲去世,阿宇回来奔丧,我妈骂了他两句,其实那时她就料到阿宇会带你走了,害我连表白都来不及,足足呕血呕了三天三夜,捶心肝恨得要死。我妈看穿我的心意,叫我别再妄想,因为她是亲眼看著阿宇出生的,你妈就只怀孕过那么一次,可能是怕阿宇孤单才会又领养了你。你和他感情那么好,在一起是早晚的事,所以我才会慢慢死心,放下对你的感情,由衷祝福你们。”

  “是吗?”大家都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是啊,你们很相配,都这么多年了,你和他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在一起的定义是什么?”

  “当然是结婚、生子!”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结婚、能生子吗?”

  大毛被问住了。

  “其实,我们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每天早上醒来,知道他就在身边,能够碰触到他,和他说说话,感觉他的存在,这样就够了,没有人规定爱情必得经历结婚、生子,甚至两性亲密,我不这么想,哥也是。”

  “……我就不信阿宇不想,真爱一个人哪会不渴望,除非他性无能。”声音很小,但她听见了。

  “大毛先生,你很无礼哦!”

  前头轻咳了两声,沈瀚宇抱著今天的小主角,站在三公尺处。“大毛,阿婶要你过去帮忙招呼客人。”

  “我马上去。小晴,回头再聊。”

  她摆摆手。“你去忙吧!”

  待他走后,沈瀚宇随后走来。“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气氛似乎不错,他不扯你辫子了吗?”

  “他敢!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父债子还。”

  “那你机会来了。”沈瀚宇将抱来玩的小娃娃塞到她怀抱。

  “哇,你真的把小肉票绑架来啦?”她想摸娃娃粉嫩的脸蛋,结果只摸到一摊口水。

  “是啊,你下手可以狠一点没关系,我帮你把风。”

  “呵呵!”她笑得好开心,揉揉娃娃头上稀疏的毛发,在拍拍他的小屁股,只拍到一团厚厚的纸尿布。不识人心险恶的小娃娃当她在跟他玩,大方赏她一记无“齿”的笑容,附赠一摊有如黄河奔流的口水,软软地扑倒向她,竟然好死不死地啾了她香唇一口,以一岁稚龄失去了纯纯的处男之吻。

沈瀚宇瞪眼。这小色鬼简直——简直幸福得可恨!

  她楞了下,讶然失笑。“这么小就懂得偷香,长大肯定前途无量。”

  “我来,你别抱了。”他很闷!

  她听出异样,偏头问∶“哥,你心情不好?”

  “哪有?好得不得了。”

  明明就火爆得很。她会意地笑了,轻喊:“哥,你蹲下来,我告诉你——”

  “干么?”

  摸索到他的所在位置,两手贴在他颊边,轻轻地迎上他的唇。

  没有更火热的激缠,也没有更多情欲的表达,只是烙上她的温度,而后,退开。

  沈瀚宇愕然,什么都还来不及感受,唇上温软的触觉便已移开,但,光是这样,就已经足够震动他整个灵魂了!

  世间狂热的情欲激缠都变得没有意义,远远不如这一瞬间的美好……

  那一天,她被大毛灌了两杯酒,微醺地睡去。

  躺在她身边,他久久无法合眼。

  半撑起肘,侧身凝视她的睡颜,指掌眷眷恋恋,怜惜地来回轻抚著她的脸,为这一刻美好得心口发痛的幸福,轻声喟叹。

  “哥——”

  他指尖一顿。“吵醒你了吗?”

  她摇头。“哥,你会想……那种事情吗?”

  他楞了楞,才领悟她指的“那种事情”是什么。

  “怎么突然这样问?”

  “今天无意间和大毛谈起的,我在想,也许你会觉得遗憾……”

  “你管他胡说八道了什么,我们这样很好!”

  “是吗?”她喃喃道,疲累地垂下眼睑。

  许久、许久,她即将沉入梦乡之际,温温的、柔浅的触感落在唇际,不知来自何处的遥远声浪飘进梦中——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有遗憾,你懂吗?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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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晴番外篇之三 永别

之三  永别

  自从生病之后,沈天晴的体力直走下坡,常常一不留神就陷入昏睡。随著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她的生命也在流逝当中,健康状态每下愈况,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

  为了不让哥担心,她总是强撑著不让自己失去意识,她知道她每昏睡一次,哥就要提心吊胆一次,怕她这一回再也醒不过来……

  抽筋、疼痛的次数愈来愈频繁,想拿个东西,手指头也动得不甚顺畅,吃东西时,逐渐感到吞咽困难,最后就连多说几句话都快耗去她所有的精力,她心知肚明,她快撑到极限了。  

  伪装成了极艰难的一件事,她渐渐力不从心,漏洞百出,哥或许早就发现了……

  昨晚,又不小心睡著了,醒来后是在房里,她摸索到床头的陶偶娃娃,指尖顿了顿,再移到左方。  

  她感到口干舌燥,记得水杯好像是在这个地方……

  她碰触到杯子了,手指却不受控制,握不紧杯缘,掌心一阵空虚,然后传来玻璃碎裂声。

  哥——没听到吧?

  她心急地摸索地面,身体失去平衡,跌了下去,她一心只想在他发觉前收拾好地上的碎片。

  指尖有刺痛传来,也许是割伤了,但是伤口应该不大,她不怎么觉得痛,这种小伤口血不会流太多的——

  突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扣住她,身子一阵腾空,她又回到床上。“哥?”

  “嗯。”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也不晓得来多久了。

  一张面纸压上她带伤的指尖。“以后叫我一声就好。”

  “被你发现啦?”她吐吐舌,故作轻快地说∶“小时候打破碗盘都会被妈妈骂呢,可惜你比妈妈精明,想逃避责罚都不行。好吧,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只能打三下,不准讨价还价。”

  他不吭声,沉默地帮她止血、上药、缠上纱布,倒了杯水放在她手中,然后才回头清理地面的碎玻璃。

  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扯出虚弱的笑。“哥,我肚子饿了。”

  将碎玻璃以报纸包好丢入垃圾桶,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想吃什么?”

  “嗯……土地公庙前卖的红豆饼好了。”

  “很远。”声音听不出情绪。

  “人家想吃嘛!”

  他眸光深沉地盯视她数秒。“好,我马上回来。”

  听到关门声,她抽干了力气,整个人虚脱地倒回床铺。

头好昏,天地像在眼前旋转,要命的痛楚又在此时造访,她隐隐抽搐,颤抖的手探向床头,如同每一回先碰触到老公公陶偶,胸口一暖,她有了撑下去的力量,移向右边的止痛药……

  止痛药早她一步被拿起,取出标准的剂量与水杯让她吞服。

  她惊吓得动弹不得。“哥……”

  他还是闷不吭声,不发一语地替她按摩痉挛的双腿。  

  一滴、两滴,温热的水气掉在她腿上。

  “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哭……”她怜惜地轻抚他微湿的面颊,他好像——又瘦了些。

  “我没事。”沈瀚宇僵硬地回了句,第三滴、第四滴水气,无声滴落。

  “哥!”好痛,心好痛,远超过病体的痛,她最在乎的人在为她落泪……

  “我说我没事!你都没事了,我该死的怎么会有事!”他挫败低吼,声音一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搂住他,沈瀚宇将脸埋进她肩头,颤抖著,相拥。

  窗外细雨流光轻泄,窃不去,情痴几许。

  左肩,一片湿热。

  能够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

  她的生命,装在一只沙漏中,剩下多少,几乎可以估计,但是她还有太多牵挂,哥的样子让她好担心,他已经连著好几夜不睡,呆呆地看著她到天亮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就像她刻意掩饰的病痛,其实彼此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

  她怕万一她走了,哥会受不了的,他一定会疯掉。

  她去了大毛家一趟。哪一天她不在了,她希望能有人帮她看著他,走过这一段。

  大毛送她回来时,在门外惊呼∶“哇咧——你哥疯啦?”

  “怎么了?”她不解地询问。

  “啧啧!”大毛不敢恭维地摇摇头。“你家活像遭小偷,里里外外每个角落都被翻过一遍了,有够惨。”

  怎么会这样?正欲发问,沈瀚宇已经发现门口的她,一声暴吼轰来。“你跑到哪里去了!”  

  哥从没用那么火爆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她一楞一楞地解释∶“我去大毛家——”

  “去大毛家?!你现在什么身体你会不知道吗?就算要去,为什么不能等我回来,一个人到处乱跑是存心想自杀是不是?”

  “我、我有打电话叫大毛来接我……”

  “小晴送到家,我先回去了!”大毛立刻脚底抹油,以免卷入战场。

  别怪他不讲义气,没人会头壳坏掉去惹一个抓狂中的男人。

  “哥,你冷静点听我说——”

  “你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行动不便,又看不见,难道不知道我会担心吗?你晓不晓得我回来看不到你,心里有多恐惧?也许你突然病发,也许你被送进医院,也许你迷了路,找不到方向回家,也许你又偷偷躲起来,自己忍受病痛不让我知道,也许……也许还有太多可能性会让我失去你,只要想到这些,我还冷静得下来吗?我几乎翻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在找你,找你可能留给我的只字片语……”他一口气吼出满腔的怒火,压抑在怒火下的,是极端的恐惧。  

  说穿了,他只是害怕,害怕失去她。

  她懂了,眸底泛起泪光,试图靠近他。“哥,我没事——”

  “你走开!反正你没有我也可以,你什么都不需要跟我说,病发时也可以自己坚强地熬过去,我只是多余的,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他手一挥,不让她靠近。

  她很清楚,他不是气她,而是气自己无法为她分担丝毫苦痛,气自己的无能为力,还要让她强颜欢笑地在他面前苦撑……

  “不是的,哥,你很重要——”她伸手,再度被他挥开,她突然一阵晕眩,失去平衡感,由轮椅上跌落,他赶紧接住,心脏差点停掉。

  “晴,你别吓——”

  她一仰首,吻住他的唇。

  他闭上眼,心痛地搂紧她,相贴的唇畔尝到咸涩的水气,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泪。

  “这样,就不怕了吧?”将自己揉入他怀中,以实质的体温安抚他惶惧的心,低喃:“下次我去哪里一定会告诉你,让你陪著,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每次都骗我。”信用破产的小骗子。

“这次不会,我发誓。”他情绪逐渐平定下来,她放下心,窝进他胸怀,声音渐弱。“我可能又要再睡一下了,两个小时后叫我,晚上我们还要一起看星星,别让我睡太久。”

  “嗯。”他轻应,温柔地抱她回房,舍不得离开她,也跟著在一旁躺下,陪她小睡一会儿。

  “晴,醒醒。”

  声音温柔的呼唤,催促她由睡梦中挣脱,睁开眼时,有一瞬间茫然得不知身在何方。

  “清醒了没有?你不是说要陪我看星星?”

  “星星?有吗?”她忘记了,最近记忆力愈来愈差,有时早上说过的话,晚上就不记得了,可是却常常想起小时候的事,真奇怪。

  “我刚刚梦见妈妈了,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陪她……好奇怪,妈妈不是在煮饭吗?她早上去买菜时还问我要吃什么……”

  “闭嘴,不要再说了!”沈瀚宇一阵心惊,严厉斥喝。

  梦见往生的亲人,这代表什么?他不迷信,却忍不住心头发寒。

  “都说你是小笨蛋了,既然你连晚餐都睡掉了,现在当然是半夜,不黑黑暗暗难道还要有十个太阳等你射?乖,闭上眼睛再睡一下天就亮了。”

  “那你陪我睡?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我会怕……”

  “不会,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他搂紧了她,想安抚的,分不清是她还是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哥会一直陪著你,不要怕……”

  沈天晴的思路时而清楚、时而混乱,清楚时,会如往常般陪著他说说笑笑;混乱时,总是分不清楚过去现在。他看在眼里,心痛得难以言喻。

  他想送她去医院,但她坚持不去,她要待在她最熟悉的地方,如果把她丢到陌生的环境里,她找不到路回家,会害怕。

  这两天,她老是说梦见爸妈,他每听一次就不寒而栗,厉声斥责她不许胡说。

  夜里,他再也不敢合眼,深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忘了呼吸,他必须时时刻刻提醒她睁开眼……

  这天清晨她醒来,表情一片空白。  

  “哥,我昨晚又梦见爸妈了。”

  心一沉,他低斥:“我不是叫你——”

  她恍若未闻。“他们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平静。他们的样子没变,一点都没有老,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祥,她说她不会再打我骂我了,然后还问我,要不要过来陪他们……哥,我好想爸妈,好想去陪他们,可是、可是那里没有你,我舍不得你,我怕你想我的时候,会找不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别去,留下来陪我!”沈瀚宇紧紧地抱住她,不敢松手片刻。

  “可以吗?”她表情一片茫然。

  “可以!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就可以!”

  她眨了眨眼。“哥,你知不知道,黄泉路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很黑、很暗?可不可以带手电筒去?你知道我一向怕黑、怕孤单的,如果没有人陪,我一定会吓哭……”自从那年父母相继离世,她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开始,她就怕极了黑暗,怕极了被抛舍下来的孤单。

  “晴,你想要我陪你吗?我说过,我再也不会让你找不到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哪里都陪你去。”  

  要吗?

  她偏头思考。“我也答应过你,以后去哪里都会让你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要不要你陪……”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想好再告诉我。”他微微松手,抱她起身梳头。“来,我们去吃早餐,吃完去大毛家串串门子,你好几天没去了,大毛的儿子很想你。”

  “好。”她甜甜笑了。

  小小毛很黏她,于是大毛就说,既然他们和他儿子那么投缘,干脆收了当干儿子,反正他们不结婚,将来也好有个儿子孝顺他们。

  她笑著附议,和哥一起包了个大红包给干儿子。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大毛是怕没人给她送终,要儿子为她戴孝……  

  一整天,她精神特别好,好到不可思议,赖著他说了一堆话,像个刚发现说话乐趣的小娃娃,聒聒絮絮讲个不停。

  她抱干儿子,陪他玩了一个小时;又和他到溪边去,要他抱著她,踩踩水花。经过田间小路,嚷著要吃杨桃,他爬上去摘了一颗。

她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精神好得出乎寻常,他心底隐隐有股不安,怎么也不愿往回光返照的方向去想,宁可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傍晚回家时,她还一路嚷著晚餐要吃他煮的海鲜拉面,谁知一进了家门,她就像颗泄了气的皮球,倒了下去。

  “晴!”他心惊,立刻抱她回房。“你休息,不要说话。”

  “哥……哥……我胸口好闷,快不能呼吸了……”她揪著他胸前的衣服,慌急地攀附。

  “别怕,哥在这里。”贴上她的唇,想将氧气渡入她口中,也将生命力分送给她,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将生命分给她,只要让他活到她生命最后一天就好!

  心急地取出床头的药,和著水想让她服下,但是她根本吞不下去,难受地又呕了出来,不管他试多少次都一样,

  “晴,你乖,吃了药就会好一点……”他没有办法,将药丸含在嘴里,嚼碎了强迫送进她口中,再用水强灌进去。

  她还是吐,痛苦得直流泪。“哥,我好难受,我可不可以不要吃了……”

  见她这个样子,他实在不忍心让她再受更多的折磨。  

  “好,晴不想吃,那就不要吃了。”

  她伸手,攀住他肩头。“哥,你抱抱我……”

  他小心地想移开身体的重量,哑声道:“我会压痛你。”  

  “没有关系……”紧搂住他的腰,肢体亲匿相贴,怎么也不肯放。“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老是躲著要你找,但是都会被你找到……”

  “知道你有多皮了就好!”他将头埋在她肩上,闷声道。

  “但是这一次,我可能会躲很久很久,久到让你找不到……”她轻喘了两下。“哥,我想过了,我死了以后,你就回去找大嫂,不要陪我。”

  “你——”他抬头瞪住她。

  她根本早就打算好了,却故意挑在这种时刻来告诉他。

  “你……不是怕黑、怕孤单吗?”他轻道,声音颤抖。

  她摇头。“没关系,我有爸爸,有妈妈,他们会陪我,那不是好地方,你不要去。”

  “晴……”他说不出话来。

  “我已经自私地占住你半年了,这半年……我很快乐,你已经给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这是我……从来都不敢奢望的……够了,该把你还给心苹姊了,她还在等你……她好爱、好爱你,你不能忘记……”

  心苹爱他,那她呢?她为什么不说说她自己?“你……不要我吗?”

  她想要啊,可是要不起。“对不起,哥,我太想爸妈了,我要先去陪他们……”

  “不许!”他大吼。“你去陪他们,那我怎么办?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我、我……”她哽咽得难以成言,泪水汹涌滑落。“你还有心苹姊。”

  “我不要,我只要你,晴,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当一辈子兄妹又怎样?不能肌肤相亲又怎样?无法结婚生子又怎样?我还是只要你,你听到了没有——”

  他吼得好大声,吼得她耳膜生疼。

  眨了眨眼,淡淡光束穿过角膜。“奇怪……哥,我好像看见你了……”

  他微震,说不出地一阵寒栗。  

  她伸手,抚上他清俊憔悴的面容,心,好痛、好痛,他的泪水,一颗颗落入她掌心。

  “哥,你不要哭,我死了以后,还是不会忘记你的……”她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抚触他的脸庞,以指掌记忆。“我好久、好久没看见你了,你长得很帅哦,我好怕会忘记你的模样……”

  “那就趁现在好好看著我,牢牢记住我的样子,我们谁都不要忘记谁。”他深深地凝视著她,以便储存日后思念的依据。

  “嗯。”这张脸,她要牢牢记住,永生永世不忘。“哥,你可不可以吻我,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他俯身,心碎地吮住她的唇,辗转吻出一世的爱恋,一世的辛酸,一世的相思情愁……  

  她满足了,很满足,他的吻告诉她,他的心情与她一样,这一生她爱过,也被人如此爱著,不该有遗憾。

  虽然,他从没对她说过他爱她。

  “哥,你答应我,一定要回去找大嫂,只要把我放在心里偷偷想念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他不语,只是不断地吻著她滑过颊畔、耳际、颈间的泪痕。

  “天色……好像暗了,哥,我又看不见了……”她用力地眨眼。“哥,你去开灯,我怕黑……”

  “好!我立刻去,你不要怕!”他用了最快的速度打开屋里屋外所有的电灯开关,再回到她身边,牢牢地、颤抖地紧抱住她。

  “好像……真的很晚了。”她放弃寻找光明,疲倦地垂下眼皮。“哥,我想睡了,你唱歌给我听……”

  “好……”他强忍哽咽,努力由发酸的喉头逸出声来,哼出她最爱的那首太湖船。

  山清水明幽静静,湖心飘来风一阵……

  走音了!

  她嘟嚷:“哥,你认真点唱,都唱得零零落落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重唱。”

  “山清水明幽静静、山清水明幽静静……”下一句是什么?他记不起来了,泪水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变得好遥远,远得难以捕捉,但是她没有忘记叮咛:“吃晚饭时要记得叫我,别让我又睡过头了……”

  她记得,她记得她还要吃他做的海鲜拉面……

  那一晚,他唱了整夜的太湖船,唱到声音都哑了,但是她没再醒来过,也没吃到他为她做的海鲜拉面。

  沈天晴去世后,沈瀚宇沉默镇定地打理后事等事宜,所有清楚他们感情有多深厚的邻居反而感到不安,就因为他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合常理,甚至从法事、头七到下葬,一滴泪都没掉。

  小小毛被肃穆气氛吓得哇哇大哭,他伸手抱来,站在灵堂前轻喃:“不要哭,好好看著干妈,我们都不要忘记她。”

  造坟时,他吩咐刻碑师傅将他的名字并列其中。

  这……好好的活人,没事把名字也刻上去,多触楣头啊,他该不会……想做什么傻事吧?

  “阿宇,你要看开一点啊……”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如此劝他。

  他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

  从他死后,沈家屋宅的灯光在也没关过,白天黑夜,每个角落灯火通明。

  “晴怕黑。”他总是不让人关灯,只说了这一句。

  为她煮的海鲜拉面,已经放到冷掉了,没人去动一口。

  处理完后事,他全身的力气也抽干了,茫然看著空荡荡得屋子,走遍每一个角落,找不到穿梭其间的娇声笑语,他苦苦地笑叹:“这一次,你藏得真好,还真的难倒我了……”  

  回到房中,抚触每一个她用过的物品,那条鹅黄色的围巾还静静躺在床头,只织了三分之二,再也等不到女主人将它完成。

  太多回忆不堪负荷,他闭了下眼,匆匆转身,不经意撞到床头柜,他听到一阵瓷器碎裂声。

  他回头,地上面目全非的,是晴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却只碎了老婆婆陶偶,巧合得让人毛骨悚然。

  碎了吗?

  是啊,陶偶碎了,承诺碎了,执著了一辈子的爱情,也碎了。

  随著碎裂的陶偶,里头五颜六色的纸鹤也散了一地。他弯身一一拾起,没想到陶偶底部挖空的缺口会塞了东西,是晴吗?  

  上面有小小的编号,既然有编号,表示有时序性。

  他找到编号1的纸鹤拆开观看。

  “听说,折了一千只纸鹤就可以许愿,不晓得真的假的,我想试试看。”

  晴的字迹赫然跃入眼底,稍稍青嫩的笔迹,约莫是十五、六岁时。她将她的心事,句句藏在老婆婆陶偶中。

  “哥,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我希望你早点回来。”

  “哥,是不是我的愿望太奢侈了?那不然你只要回来看看我就好。”

  “哥,你去哪里了?”

  “哥,我找不到你。”  

  “哥,妈妈今天又发脾气了,我好怕。”

  “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我做噩梦了,睡不著,想听你唱太湖船。”

  “哥,我怕黑,怕孤单,你不要丢下我。”

  “哥,我想你。”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哥,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哥,今天好累,去医院照顾爸爸,如果你在就好了,好想好想你。”

哥,我好想好想好想你……”

  ……

  他一张拆过一张,无法停止地看著。

  “你走后的第385天……

  “我终于明白,那痛到不能呼吸的想念意味著什么……”

  他呼吸一顿,颤抖的双手找著第386天的纸鹤,又慌,又急……

  “原来,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理由……我爱你。”

  当纸鹤内的句子完整呈现眼前,刺痛了眼,再也关不住的泪水疯狂决堤——

  “原来,只是爱你啊……我好笨,居然现在才领悟。

  “哥,我还有机会,把这句话告诉你吗?”

  他心急地抹著泪,深怕错过她的一言一语。

  “如果,我真的这样告诉你,你又会作何回应呢?

  “哥,我好想知道。”

  他会怎么回应?

  “我会说……我会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他懊恼地顿了顿,喑哑地逸出声来。“我也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但是晴,你还听得到吗?

  他哑了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接下来她又写了些什么,他再也看不见,只是捧著所有已拆、未拆的纸鹤,拼了命地狂泄泪水,任情绪崩溃。

  直到指尖碰触到掺杂在各色纸鹤之中,色泽较新的纸笺。

  这会是她特地留给他的吗?她想告诉他什么?!

  他恍恍惚惚地摊开——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纸鹤里的字句,请你记住我爱你的心,为我保重,带著我爱你的心意,好好地过日子,只要偶尔上坟时,记得为我带上一束野姜花,轻轻诉说深藏的思念,这样就可以了。

  珍重,哥,我爱你。

  笔划重叠,字体凌乱扭曲,他可以肯定,那是她后来才补上的。

  一直到死前,她都还不放心他……

  他闭上眼,想止住不听话的泪水,却徒劳无功。

  抬头寻找天空最亮的星子,想像那是她爱笑的眼、撒娇的眸,回忆与她依偎在星空下的每一段时光,他可以假设,她没离去;他可以假设,怀抱不曾空虚;他可以假设,每一颗星光,都是她温柔的呢喃;他可以——

  滑坐地面,他痛苦地将脸埋入膝上。

  今晚,没有星光。

  “咦?阿宇,进来啊,站在门口做什么?”抱著儿子正要出门散步的大毛见到他,连忙出声招呼。

  他摇头。“不了。丧家不方便进别人的家门。”

  “都什么交情了,你是我儿子的干爹耶,还介意那些吗?快进来。”

  他还是摇头。“有件事麻烦你们,说完我就走。”

  “什么事你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人世,请把我和晴葬在一起。”

  “啊?”大毛呆了呆。“阿宇,你别想不开!你知道小晴那天来找我做什么吗?就是你大发脾气的那天!她告诉我,她死后,你一定会崩溃,她要我们帮她看著你,陪你熬过来,还要我转告你,叫你好好走完该走的路。她那么不放心你,你要是做傻事,小晴会很伤心……”

  “我不会让她伤心。”他没多解释什么。“总之,麻烦你们了。”

  没等大毛再多劝什么,他转身离开,一阵风迎面吹来,带著寒意。他拉拢外套,春天的风,竟然也会刺骨。

  经过邮局,他取出外套口袋中预先写好的信投入邮筒。

  今生,我欠你。

  我与她,生死缠绵。

  他在心中低喃,看著收件人署名“刘心苹”的信件由手中滑开。  

  转身时,看见对面的花店,他买了束野姜花,步行来到甫建好的新坟。

  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静静地伴著她,任时光流逝。

  在最后一抹夕阳隐入地平线之前,他取出一份文件,在她坟前燃烧。文件在火光包围中,隐约看得见残余字体,包括医院诊断书、Multiple Sclerosis,对应中文名称——多发性硬化症,以及,沈瀚宇。

  晴,等我。

  他无声地,轻轻说著。

  【全书完】
爱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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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看的时候,哭得不能自已,很伤心,很伤心
贴的时候,我都不敢再看,怕眼泪忍不住
爱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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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总是不能明白生死离别是什么东西,看生死恋的时候完全无动于衷,长大了才知道原来人真的会死去,不管你愿不愿意;原来不是哭碎了心就能挽回什么的
哭死我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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