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你一定要复国。朱棣大肆杀戮已将天下正气扫荡一空了。我们表面降附,为的就是等待皇上大军过来时能够出一臂之力。
  皇上,你受过那么多苦,你不觉得屈辱吗?你就忍气吞声将江山送了吗?你就是要送,你也要想想我们。我们生活的希望端赖于你。
  皇上,你看看这么多鲜血吧,你就忍心让他们白流吗?
  ……
  朱允炆脑中混乱,刀子哐当掉了下去。隐忍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他还在迫他。
  早晨,幼蕾将干粮分给大家,看到朱允炆缠着布条的手腕,颤声道:大哥,你……朱允炆露出局促的笑,道:不小心而已,再也不会这样了。幼蕾心如明镜,只是怜惜地看着他。三人沉默地就餐。幼蕾道:我们应该赶路了。三人商议路线,决定沿海至温州,再至福建,穿江西、广西到贵州。英凤道:我想在沿途放下四色铁环,希望有人帮助我们。朱允炆默许了。虽然之前,他不想再打扰与麻烦旧臣。
  大家整顿一下,拿了行李,拜过赵云虎的坟墓,骑了马出发。

  4。旧部追随
  沿途也是险象环生,大道几乎都有官兵把守,小道也时有人游击。朱允炆学了些武术,足够防身,三人一路收拾小兵,也不算太吃力。这日进入温州境内,朱允炆的几个旧部依四色铁环指示,找了过来。给大家带了些银两和食物。那些人依然是匍匐在地,称朱允炆为皇,脸上均是复杂而不易分解的情绪。朱允炆谢过后,连连让这些人快走,以免露了风声,招来杀身之祸。三人亦饱餐了一顿。幼蕾拿了铁环道,这个东西这么灵么?英凤指点道:这有个机关,可以转出四种颜色。你看这绿色的,如果连着几个是同一方向摆的,就表明是我们行进的路线。红的指向表明有杀身之祸,必须勤王,黄色的是需要食物,蓝色的表明拥有者需要保护。我看咱们饿了这么多天,所以摆了黄色。幼蕾道:这个讲究真大,但他们怎么知道。英凤道:这些都是亲信,应天未破之前,程济大人就叫人做了,为的防身,他们每人也都有好几枚。遇到危险,就可以摆出蓝色急救。幼蕾道:这东西真好,我们真的不是很孤单。又朝向朱允炆,道:大哥,以后不许你胡思乱想,有这么多人拥戴你。朱允炆亦不说话,只是笑了下。
  吃饱饭,英凤因肚子隆起,欲去城中添置必要的物什,幼蕾保护她同去。朱允炆还是原地留下。
  到城门外,远远看到进出城门的百姓排成长队伍接受检查。英凤道:如何是好,锦衣卫的人是认识我的。幼蕾道:那姐姐还是回去吧,我进去看看。英凤拉了幼蕾的手,道,妹妹要小心。如情况不妙,就赶快回吧。
  幼蕾点头。到旁边草丛中换回女装,因上次夜探衙门,锦衣卫的人见过她男装。幼蕾排上队伍。一个个过去,脸上有疤痕的全被截下,女子但凡有几分姿色的也被截下。幼蕾惊出一身冷汗。看着前面的队伍越来越短,幼蕾彷徨无定。这时,一顶轿子过来,旁边仆人竟向幼蕾招手,幼蕾来不及细想,进入轿内,看到里面的人竟是禇家大公子士礼。士礼惊喜交加,道:傅姑娘,你怎的到了这里。幼蕾也觉自己运气实在太好,对这大公子不禁也绽出几朵笑靥,道:我过来探亲,公子如何又来了。士礼道:太巧了,我也是探亲,我母亲就是温州人氏。而且,我二弟最近也在温州办事。幼蕾心头一紧,想,他也来了么?遂问:他,做什么事。士礼笑道:姑娘不用紧张,二弟已经答应我,不再伤害你,他只是要抓一个朝廷疑犯。说话间,轿子已经进入城内。士礼问:姑娘亲戚住哪里,我可以送你过去。幼蕾忙谢道:不用了。很近,我自己走。士礼眼神殷切,道:好不容易碰到姑娘,能否请姑娘喝杯酒。幼蕾心想,如能将自己送出城更好。便道:午饭已经吃好,黄昏怎样?约哪里呢。士礼喜出望外,道:就到海涵楼吧。
  幼蕾遂去集市买了些杂物,因天气骤冷,又给朱允炆和英凤各买棉衣一件。一切料理停当,时间未到,又在人群里转悠,因经常行在偏僻山道,喧哗的人声在她听来不啻乐音。在街市上,那些着黑色劲装的锦衣卫总是会猝不及防撞入人群,人群纷纷避开。看大家脸上均是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幼蕾往海涵楼去。海涵楼有三层,气魄甚大,门前有一方池子,种了些荷花,如今花事已过,只有残枝颓叶。好在池里养了些鱼,五彩斑斓,优游快乐。幼蕾遂在边上看。
  楼上人在看她。禇士弘亦在此设宴,招待锦衣卫玩乐,一偏头,就在窗外发现了幼蕾。他眉头一簇:她怎可如此大摇大摆在此赏玩?她怎知为了他们,他费劲心思讨好锦衣卫。正待想办法将她支走,看一人走上去,同她说话,竟是他大哥士礼。
  士礼道:傅姑娘早到了么?看幼蕾身边大包小裹,道:买这么多东西。幼蕾道:姨母叫我出来采买。我见时间不够,先过来会你。士礼遂令仆人将东西带着,领了幼蕾进楼。幼蕾看他行走不便,也没有心机,上去扶住他。士礼心里一暖。
  是二楼单独的雅间,不大,但雅气干净,墙上挂了字画,南面有雕花圆窗,窗下有一琴,角落有兰花点缀,正中的方桌上已布满菜。士礼请她上桌。幼蕾便也不客气。两人碰过酒,士礼干掉一盅。幼蕾问士礼近况。士礼喟然道:我这个样子,还能怎样。也就是仗着父兄,混口饭吃。幼蕾道:公子,岂能这样想。士礼道:哎,活着没有尊严,所以,想回温州,随便蹉跎日子,也无人敢看不起我。士礼又饮了几杯,絮絮道:我的二弟几个月前已经完婚,夫人是内阁大学士的千金,可喜可贺啊!幼蕾心一滞,虽早料到此结果,但听人亲口说出,还是哆嗦了一下。士礼又道:我的三弟很快又要成婚,夫人也是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唯有我,只是家里一个累赘……士礼眼泪出来了……幼蕾看了亦心酸,劝慰道:你何须去羡慕他们,他们娶的不是夫人而是权势、地位而已,也许你反比他们幸运,可以找一个喜欢的人……士礼泪眼朦胧地对了幼蕾,道:傅姑娘,你,真好……我只是觉得没有权势与富贵,所有人都看不起你,这世界总是很势利。幼蕾轻笑道:是你生活的环境太势利了。公子,你不轻视你自己又有谁敢看不起你。士礼收了泪,喃喃道:姑娘,你,你能陪在我身边吗?幼蕾正欲回答,门突然开了。来者是禇士弘。眉间有一丝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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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蕾迅速意识到那个人是禇士弘。拼命挣扎。禇士弘却假意道:来了么,一直在找你,陆全,你将她带走。又对旁边锦衣卫指挥使叶炯颌首致意,道:下人多有打扰,可以继续!那个叫陆全的随从会意,迅速拖了幼蕾就走。
  幼蕾又气又急,只能道:放开——话未完,嘴里就被塞上了布条。听得周围人群又冒出唏嘘的声音,知道又有人被杀,心里难过,恨不得自己死去。陆全挤出人群,将幼蕾交给另一个人,低声吩咐几句,那人将幼蕾缚了眼,扔进轿子里。
  没过多久,轿子停下,幼蕾感觉被带入了室内。有人将她按在凳上,同时将她的手脚捆缚起来。幼蕾没有挣扎也没喊叫,她觉得心,迅速往下沉,沉入无边的黑暗。
  在恍惚与绝望中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解她手脚上的绳索,又解开眼前的布。一片阳光袭来,在刺眼的明亮中,幼蕾看到眼前的禇士弘。一时间空气凝重、肃杀,幼蕾盯了他,眼睛中有蔑视,她道:你杀了赵云虎。
  禇士弘眼中有一瞬的痛苦,但迅速回复:是。
  幼蕾冷冷一笑,道:你杀了我吧。你这个没人性的魔鬼。
  禇士弘的脸似被灼伤扭曲了一下,但又迅速回复平静。他说:随你怎么说。我只是提醒你,你那样贸然上去,除了送了你的命,救不了任何人。
  幼蕾又冷冷笑道:我就是想死。又想到那些惨死的无辜的人,而禇士弘明明知道是无辜却还让他们死去,就觉得难以忍受,这个人自己怎会喜欢过他。便别了脸,不再看他。
  禇士弘道:你和英凤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希望永远不要再遇见你们。
  幼蕾道:我也这样希望。
  禇士弘点头,声音干涩:好,恕不远送。
  幼蕾推门而走,甚至没有犹豫和顾盼,禇士弘听到门啪地关上,身子像抽空似的,他想,她恨透他了吧。
  按照锦衣卫的传信,他知道幼蕾又陷入了麻烦,赶至绍兴,被叶指挥领进一室,里头关着赵云虎和林英凤。叶指挥指着两位道:此人自称是你们府上的,你认一下。他瞄了一眼,半点没有犹豫,答不是。叶指挥哈哈笑,他感觉到赵云虎投过来的目光,不是仇恨,也不是鄙视,而是哀恳。他马上道,这位女子颇有姿色,能否,……说着,他上去摸了英凤的下巴,英凤眼里有仇恨,她呸地吐了他一脸唾沫。叶指挥道:这样性子的人,大人也要么?他答:我喜欢野马,有征服的快感。又笑。如此,英凤才保有不死。带走英凤时,他看到赵云虎的目光很平静。
  英凤带回后,先大骂,而后哭,再后陷入死寂的沉默。
  禇士弘亦任由她。有次,英凤突然在窗口叫他,他进去。英凤问:他,死了吗?
  禇士弘答是。英凤眼一闭,死寂。
  禇士弘起身欲走。英凤道:我的心也死,但是,我总得活下去,为了他。禇士弘道:我会放你走的。英凤道:我不恨你。禇士弘道:我们各为其主而已。英凤掩面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简单的生活都得不到。
  这次行刑,幼蕾居然敢这样跳上来救人,若非他眼睛快,幼蕾恐怕也死定了,他知道这会加深叶大人的怀疑,他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即便如此,幼蕾未必了解他。在她的心里,他是没有人性的魔鬼。难道不是吗?他自嘲地笑了,他何曾生有人的感情,若有感情,他的头恐怕已经掉过几次了。
  幼蕾在禇士弘随从的带领下,出了门,门外有一匹马,马上坐的果然是英凤。英凤形销骨立,脸面愁惨,幼蕾一阵心痛,低低唤了“姐姐”,英凤回转身,看到幼蕾,脸上有由衷的惊喜,她喃喃道:你真的来了。下了马,与幼蕾抱头痛哭。也不知过多久,幼蕾道:我们走吧。两人共乘一骑。幼蕾在前头御马,英凤抱了她,幼蕾感到英凤的身体轻得没有分量。幼蕾道:禇士弘让你吃苦了?英凤道:没有。你不要怪他。幼蕾奇怪英凤怎还替他说话,道:他杀了赵大哥,就是今天行刑的。英凤惨然一笑,道:我知道。我也想随了去,但是,我答应了云虎,我要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养大。幼蕾惊异道:你,你有啦!英凤此时才有些笑容,她摸了肚子,道:云虎,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日后带了孩子来祭拜你。
  各自心痛。马到集市,幼蕾远远看到云虎等一干人正枭首示众。怕英凤伤心,掉头,绕了路,往山上奔。
  到了山洞,幼蕾与朱允炆说明情况,三人又哭。英凤身体虚脱,朱允炆照料她。幼蕾则返回。至夜半,她将赵云虎的首级取回。夭夭也一并牵回。
  到山里,三人将之就地埋葬。空气中围绕着愁云惨雾。幼蕾安慰英凤,服侍她睡了。出了洞门,看朱允炆抱膝坐在石头上,面色凝重。幼蕾走过去,道:夜深露重,大哥,你休息吧。朱允炆抬头看幼蕾,突然道:我是不是太自私?
  幼蕾疑惑。朱允炆道:这一路为了我死了太多人,其实死的人应该是我。如果我死了,四叔就不会再滥杀无辜了。所有人都可以安稳地生活。
  幼蕾道:大哥,与你没有关系,又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这么残忍?明明知道都是无辜。
  朱允炆道:小兄弟,你和英凤一起走吧。我,我自会有办法活下去。
  幼蕾道:大哥,切莫再这样说了。我都说过很多遍了,我一定不会丢下你。
  朱允炆眼中有凄凉的苦笑。他让幼蕾先去休息。夜色黑而稠,谁知道光明在哪里呢?朱允炆从怀中掏出匕首,对准了静脉。一死了之,会解脱很多人的痛苦吧。他闭了眼,手上的力气用足了些,当刀割破皮肤时,血清凉如水一般包围住他,在恍惚中,原先混沌的声音,突然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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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衙门前已万籁俱寂。只一道清寒的月影投射在地上。幼蕾将马系在稍远的林中。拍了马背,道:夭夭,一定要保佑我顺利找到英凤姐姐和赵大哥。
  幼蕾绕衙门走一圈,找了个隐蔽处窜进去。里面人影杳杳,只几处房露出灯光。幼蕾不敢随意乱动,知道这不是禇府。等一阵,有巡逻的衙役提灯走过来,幼蕾一时心跳加速,看周围并未有其他人,幼蕾稍心定。待那人走到她身前一尺左右,她迅速一脚踹过去,那人闷哼一声,欲叫嚷,幼蕾已捂住他的嘴,同时将刀横在他咽喉。
  幼蕾将之拖到花丛中,道:老实一点,告诉我实话,我就放了你。要说慌,马上就……用刀在其脖子上轻轻比画了一下。衙役呜呜叫,连连点头。幼蕾道:日间被你们抓的人在哪里?一男一女,在山头捕获的。那人道:他,他们自称是禇大人的手下,有令牌为证,我们,没有将他们怎样,只是将他们软禁了。
  幼蕾心稍安,又道:他们在哪个房间。衙役道:就,就在隔壁那个院子。幼蕾道:好,那你带我去。衙役哆嗦道:饶了我吧,姑奶奶,就算杀了我我也不敢,那边有锦衣卫看守,没他们命令谁也不能进的。
  幼蕾也不为难他,将他捆缚在树边,又在嘴中塞了些花草。而后悄悄向隔壁院子挪移。但是那个院子,院门口就有两人看守。远远望去,又似有重重人影在里头走动。幼蕾放弃了直闯的念头,思忖:我现在就算闯进去,也救不出他们,赵大哥把禇士弘搬出来,那伙人肯定会去求证,一时半刻,料想不会伤害他们,我不如回去找朱大哥,再行商量。念此,准备退出,园中却大乱,灯火通明,喧声震天,众人举了灯,搜罗开来。幼蕾想刚才那人估计已被发现,如今只有想办法逃了。幼蕾窜到假山后,借助假山之势跃至围墙,此时行踪败露。众人迅速追来,有人搭了箭,嗖嗖往上射,幼蕾因没有长剑,无法扫掉密如雨丝的箭,腾挪转移间,身中两箭,一箭在右臂,一箭在背部。幼蕾忍痛用尽全力飞奔,到林中,上了马,在马耳低低道:夭夭,送我去朱大哥那。瞬间,就失去知觉。
  幼蕾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山洞中。身下是薄薄的干草,身上盖了衣服,周围起了火,朱允炆正在火上用陶罐烧水。听到动静,朱允炆忙转过身,脸绽喜色,道:小兄弟,你,醒了?幼蕾道:大哥,我怎么了?朱允炆道:是我们的马送你回来的。真是一匹好马。你当时失血过多休克了。我给你上了些金创药。找了这个山洞,藏身。小兄弟,真的很担心你,以后,再不能让你独自出去了。幼蕾摇头,道:大哥,我不碍事。眉头簇紧,道:英凤和赵大哥被锦衣卫囚禁起来了。不过,暂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赵大哥还保存着当时在都督府的令牌,说是都督府的人,那些人不敢拿他怎样。朱允炆道:那你呢?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幼蕾道:我进去打探消息,行踪败露了。朱允炆黯然道:小兄弟,真的对不起你们。你们本来不必为我出生入死的。幼蕾甜甜笑道:大哥又见外了。如果我有事,我相信大哥也会为我不顾性命的。
  朱允炆无语。倒了水,坐在幼蕾身边,扶了她喝。幼蕾要自己来,朱允炆道:我是你大哥。幼蕾只得听了朱允炆的话,想起背后和肩上的伤口均由他包扎,脸上微微泛起红晕,但心里并没有芥蒂。
  朱允炆又道:报告小师傅,我用你教的剑法捕到一只野鸡,刚才已经烤过,小师傅吃一点吧。还有,我们的马,我已经喂了干粮。绝对没有虐待我们的英雄。幼蕾亦开玩笑道:嗯,徒儿做得不错。
  两人遂在山洞住下。幼蕾趁养伤其间,又教朱允炆剑术,朱允炆非常刻苦,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上,除此,他又担负起打猎、做饭的活计。幼蕾见他如此,亦很有感触。有时也让他歇歇,朱允炆道:我只想早日练成剑,可以不用拖累你们。这几年,为我牺牲的人太多了,我心里时时不安。
  十来天后,幼蕾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幼蕾提出下山探察英凤他们的消息。朱允炆道:要去,一起去,可以互相照应。幼蕾竭力劝他留下,说:大哥的行迹已经败露,出去的话,反而危险。而且,英凤他们拼了命就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你又出点事,我如何对得起他们。朱允炆深深叹气,只得继续留守。

  3。云虎之死
  幼蕾男子打扮,骑了夭夭,径去府衙。
  进入闹市的时候,只见人头攒动,把中间一块场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幼蕾问旁边人是什么事,旁人告诉她今天要杀头。问是杀谁,那人说,多了,有十几个。说是朝廷要犯。幼蕾心头一凛,把马牵到别处,就往里挤。终于挤到了前面,眼前的场景却使她大吃一惊,禇士弘和一四十开外长脸男人坐于侧边太师椅上,中央是府衙的主事,他的前方各廊柱捆缚了十来个人,那些人里竟有赵云虎。幼蕾看了禇士弘没有表情的脸,再看了赵云虎颓丧的背影,心如刀绞,对禇士弘不禁咬牙切齿起来,这个人,怎可以如此不念旧情,他明明可以救下他的。幼蕾心里又急又恨,一时六神无主。这时,主事已经在宣念罪行。
  怎么办?怎么办?是眼睁睁看着赵大哥死吗?绝不能,那怎样办。幼蕾头大如鼓,这时,一人已经拖上去了,嘴已经被封住了,但仍可听到他惊恐的声音,幼蕾不敢看。转了身,这时,人群集体发出“啊”的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是惊奇。幼蕾的心顿了一下,她知道一条生命已经结束了。幼蕾的心哆嗦起来,这些全是无辜的人,如果,他们不来此地打扰,他们会妄自送掉性命吗?幼蕾只觉得再也无法容忍,她心一横,猛地跳到台上,但是正要豁了性命解救那些人时,发现有个人影比她更快,一把抓了她,紧紧缚住了她的双臂,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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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岸边,两人哇哇大吐水,看河中,马还在挣扎,朱允炆道:我去助它一臂之力。幼蕾迟疑道:很危险。朱允炆含笑拍了幼蕾的肩头,还是下河。朱允炆走得很慢,一步步够过去,水从他的膝盖一路往上漫,没到胸前的时候,朱允炆够到了马,但马以为恶意,撞了他一下,朱允炆脚下不稳,头忽没了下去。幼蕾惊呼一声,焦急万分,看周围,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幼蕾无可奈何,只能叫:大哥,大哥——同时,自己下水。所幸水中的朱允炆又沉着地站住了,他握到了缰绳,又用手温柔地摸了马的棕毛,道:别怕,我是来救你的。马似乎是挣扎无力,也任由他拉。水中因有浮力,拉起来也不费事。到靠岸处,幼蕾过来接应,大家合力将马拖上岸。
  马吃了大量水,已经奄奄一息。幼蕾拍马的肚子,强迫它吐水,马吐了水,很安静地躺着。太阳甚好,幼蕾将包袱中的衣物拿出来晾晒,两人亦靠了马背晾晒自己。深秋的天气,远望过去,视野里一片褐黄。刚刚收割过的田野,依然留存着未运尽的金黄色的稻茬,小径上的杂草和树木一律染上了黄色,他们隐身的河边,有几簇芦苇已经白了头,以各种姿势向河诉说着情意。仰起头,天空瓦蓝如玉,澄澈如洗。
  朱允炆道:真美。
  幼蕾嗯一声。又道:大哥,刚才很危险,真让人担心。
  朱允炆朝向幼蕾,眼中有欣慰,他摇头道:没有事的,小兄弟,我们救活了一匹马。
  幼蕾抚摩了马的棕毛,道:嗯,我代马向大哥说声谢谢。
  朱允炆笑意更深,道:英凤他们会找来吗?
  幼蕾道:马狂奔的时候,我情急之下,将我的簪子、珠花扔了下去。英凤姐姐很聪明,会找来的。
  朱允炆看幼蕾发上,果然空空如也,道:小兄弟,下次我给你买好多发饰。幼蕾笑道:好啊,不许耍赖啊。
  两人说笑间,马呜呜叫了出来。马已经醒来,正试图站起来。幼蕾拿出驯小雪的手段,忙过去为马按摩,跟它耳语,朱允炆取了块干粮,喂马。马似通人性,看他俩对它如此之好,眼神温顺了,还用嘴摩擦着朱允炆的手。
  两人一马在芦苇河畔等待赵云虎夫妇,期间,幼蕾又传授了一些口诀和要领给朱允炆。一直等到中午,尚未见他们人影。幼蕾焦急道:难道出事了么?朱允炆道:小兄弟,你出去看看,我在这等你。幼蕾看空空的四围,要有人来追捕,无所隐遁,道:这不行。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遂牵了马往前走。一路上,幼蕾又做了些记号。
  也不知走多远,路途愈发荒凉,杂草丛生,乱石嶙峋。两人掰开前面缠绕的藤蔓植物,钻到一桥上,出了桥,迎面一座大山耸立眼前,山上树木葱郁,似是个隐身的地方。两人又披荆斩棘快步向山上行去。山上除了鸟兽和深邃的林子,一无倚靠。朱允炆催幼蕾快去查看。幼蕾只得将其安顿在几块大青石边,吩咐他一有人声,迅速藏到石背后。临走,又将剑交给朱允炆,自己只携了匕首。朱允炆安慰道:我没事,快去吧。幼蕾遂牵了马走下山去。
  幼蕾怕马伤未愈,不敢骑,只是牵了走。到山下,幼蕾发现马在拱自己的身子,又刨蹄又撅尾的,眼里有种殷勤之意,幼蕾拍马道:马儿,马儿,你是要驮我吗?马引颈长鸣,似是同意。幼蕾抚摩马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夭夭,怎么样?因为你的毛色很鲜亮,桃之夭夭,听说过没有?就是说像桃花一样灿烂。嗯,今天,急着去找英凤姐姐,所以,只能麻烦你啦,找到后,我给你好吃的。马用嘴舔幼蕾的手,似是听懂了她的话。幼蕾跨上去,马就摇了尾巴,慢慢跑起来。
  一路返回,花了两个时辰,赶到原先交战的小山下,却人踪杳然。幼蕾只得进入村庄打听情况。
  村子似乎颇不平静,有人呼天抢地,有人关紧屋门,有聚众议论……幼蕾下了马,到一坐在门槛哀哀哭泣的女人旁边,问:大婶,出什么事了。女人抹了泪道:我家男人被抓去了!幼蕾道:为什么被抓?大婶道:说是要抓嫌犯,挨家挨户搜,但凡看不顺眼,就抓走。我家男人一直安分守己,为什么要抓他啊!幼蕾安慰道:大婶莫要着急,也许过几天就会放人。女人道:抓进去就难说了,就算没什么事,也要费钱,没几锭银子出不来。家里穷成这样,哪里去筹钱啊。说着又哭。幼蕾掏出几块碎银,道:我就剩这一点,大婶拿去吧,或许能有点帮助。女人惊讶道:这怎么可以。幼蕾把银子放到女人手中,说:大婶,我还想询问一事。听说上午山那边有官兵,是怎么回事啊。女人道: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疑犯跑到山上了,但是那些人本事又很大,官兵抓不到,后来锦衣卫去了……幼蕾心提到嗓子眼,急切道:那疑犯有无抓到?女人道:这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抓了,也逃了几个,所以官府挨家挨户搜,就是可怜我们无辜的老百姓。幼蕾站起,若有所思,而后道:大婶,太伤心会伤身子,不如,想点办法,把你夫君保出来。女人唯唯称谢。
  幼蕾到一河边,在自己脸上抹了些淤泥,急速赶往县府。此时,她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英凤和赵云虎可能已经被抓去了。然锦衣卫又如何来了呢?难道大哥的行踪败露了?此后,每步路,恐怕都艰险异常。又想,往常都是禇士弘管此事。怎么轮到锦衣卫?他出什么事了吗?心情焦躁。
  到府衙门口,看很多人站成长龙,正挨个接受审问。幼蕾未看到英凤和赵云虎。想,他们恐怕已被押入大牢。应找个衙役问问。便躲到旁边,静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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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允炆额头涔涔冒冷汗。幼蕾掏了手绢给他拭汗,道:大哥,还行吗?朱允炆点头道:不碍事,一会就好。英凤和赵云虎也聚拢来,关切地询问。朱允炆道:我没事,就是连累大家了,明天还要赶路,大家先休息吧。幼蕾道:我看以后会很危险,大家要小心。英凤道:听那言语,官府只知捉拿毁容的人,大哥摘了面具,就是正常人,问题应该不大,只是刚才跟几个官兵交了手,认出了我俩,会有些麻烦。幼蕾道:我们把女装换过来,赵大哥也扮个女装,只要出了绍兴,就好了。英凤拍手称好,赵云虎嘟囔道:我一个大男人,扮女人会露馅的。英凤横他一眼:叫你怎样就怎样,还不是为了你好。否则,就你容易认出,再说,你又生得不魁梧,眉细,唇薄,扮女相或许还好看呢。就拉了赵云虎,拎了包袱往树从中去。
  过一阵,赵云虎和英凤出来了。赵穿了英凤的服装,很紧,绷在身上,袖子和腿也显得短簇簇的,幼蕾和朱允炆不禁哈哈大笑,赵云虎很局促地望向英凤,英凤道:怎么,大家夸你好看呢。又取了粉扑往赵云虎脸上抹粉,又在他唇上涂了红红胭脂。英凤左看又看,满意了,推给幼蕾他们看,幼蕾勉强止住笑,道:蛮好看的。朱允炆道:我口占一诗,来说说赵兄弟的美貌: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杨妃自出群。马上琵琶催去急,阿蛮空恨艳阳春。赵云虎亦没办法,任由众人评说。幼蕾也去树林换了女装出来。英凤打了个哈欠,道:我们要睡了,你们也想办法将就一下。说着挨到赵云虎肩上,赵云虎亦将头垂靠在英凤头上,两人如交颈鸳鸯。朱允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幼蕾,道:大哥的肩膀也可以借给你。幼蕾脸一阵热,站起身,道:大哥,你若也睡不着,我现在就教你武功。朱允炆答好,两人遂往山中去,是座小山,树木亦很稀疏,杂草与乱石却多,显见荒凉很久。好不容易找到一开阔地,幼蕾先就教他一些基本功,再一招招教与他。幼蕾使一招“雨落湘江”,身子如飞鸟凌空,剑俯身向下,斜刺下去,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数点。朱允炆道:你的剑法我好像见过。沉思片刻,道:我有一个熟人亦是使过这一招。幼蕾道:我的剑法也是很偶然学到的,我至今不知师傅是谁。朱允炆道:也许只是凑巧吧。遂打开架势按样学起来。他学得很认真,屡次摔倒在地,眉头不皱就爬起来了;剑拿得不顺,屡屡划了自己的皮肤,他亦不当一回事。幼蕾暗自点头,亦很敬佩。指点起来,也很认真。
  学到晨曦发亮,幼蕾道:大哥,歇歇吧。朱允炆答声好,收了剑。又指着幼蕾背后,道:你看,那一丛山木槿都开了。幼蕾回转身,脸色突然变了,穿过枝杈,她看到山下围满了官兵。幼蕾挥手让朱允炆过来。朱允炆看到如此情景,道:快去跟赵兄弟商量。
  两人回到原地,英凤他们已醒,赵云虎正在掏干粮。幼蕾把情形告诉他们,英凤走到山边,看到东边有人包围,再转至西边,也有,正是从各个方向将他们包围起来。
  四人忙商议。此间,赵云虎武艺最精,也跟着禇士弘实战过,经验亦最丰富。他道:我看我先下去,冲散一部分人群,如能擒王更好,英凤和傅姑娘,你们护卫大哥,趁他们忙乱的空挡,杀出来。总之,很危险,大家要小心了。众人亦无办法,只得如此。
  赵云虎先摸将下去,其余三人尾随其后。山不高,能够屏障的东西也少,山下官兵已看到他们的踪影,挥着武器奔过来,赵云虎跳上一树,又从此树梢跃至彼树梢,连续几次,迅速到了山下,看准有一指挥模样的骑了马在队伍后头,一个空翻,跃到马上,手紧紧勒住了指挥,马受惊,狂奔起来,众人一看,不知如何是好,一部分人追逐马去,一部分人目瞪口呆,另有人往山头望去,幼蕾他们已稍稍藏好,那些人未看到人影,也往回撤,突然,赵云虎跨的马又往回奔来,那些随从见状,一呼噜全涌上去。整个场面几近失控。
  幼蕾三人便悄悄撤下来,混到人群中,有些兵士突然回头看两貌美如花的姑娘和一男子,很惊讶,道:你们是谁。幼蕾道:路过此间,不知官爷们有事。兵士只知道缉拿四个男子,其中一个有疤痕,如今见是两女一男也很奇怪,但有几个兵垂涎英凤和幼蕾的美色,涎着脸,竟是上来要摸英凤她们的脸,英凤手中暗握刀把,只要敢碰到,就断对方一手,朱允炆突然挡到英凤身前,道:都是我的妻室,求官爷饶过。一兵道:你这小子,艳福不浅,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服侍,就留一个给本官吧。英凤早就忍耐不住,上去就两个巴掌,将那兵打得口吐鲜血,其余围观的兵士亮了武器就上来。英凤冷冷道:要送死的上来吧,刀起刀落间,迅速有几人挨了刀锋,倒地上哭丧。幼蕾护了朱允炆,看有人趋前侵犯,才挥剑自卫。虽然对方武艺平平,无奈人多,两个姑娘激战一个时辰后,亦自有些不支。
  这时,赵云虎的马又奔将过来,身边还自跟了匹枣红马。赵云虎冲进包围圈,把人散一半,跟英凤他们道:快上马。幼蕾拉了朱允炆迅速跃上枣红马,英凤在边上护卫,但马不知怎地被谁砍到屁股,一吃紧,刺溜一下,载了幼蕾和朱允炆就飞跃出去。朱允炆连忙拉了缰绳,幼蕾紧紧伏靠在朱允炆背上,即便如此,身子依然摇摆不定。马像疯了一样,迅速地将人群甩在后头,跃过广袤的稻田,又跃过村庄,突然到一河边,纵身就跳下去。
  幼蕾和朱允炆还未来得反应,已经双双落水。好在水面不深,朱允炆挣扎着站了起来,水到他脖下,他又去找幼蕾,幼蕾正在水中挣扎。朱允炆手够到幼蕾,幼蕾迅速拉了他,两人时隐时没,好不容易到了浅滩,都能露出头来。两人看对方落汤鸡模样,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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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拾行李的时候,幼蕾看到那件绣着玉兰花的紫色罗衣与白色的百褶裙,踌躇良久,她还是将之放进了包袱。一日凌晨,她留了信,与朱允炆、英凤、赵云虎,偷偷跑出了家。她和英凤皆着男装,四人扮成商人,骑上预先准备好的马,开始了新的旅途。
  离开故土的时候,幼蕾往回看,一股酸涩的气体往上冒,眼泪终于出来了,她不知道眼泪是为什么而流。是为故土,还是为曾经的一段感情?往事依依,如在梦里。
  朱允炆和其他人都看着幼蕾流泪,无语。对于他们来说,嘉兴这段日子,亦是他们生命中最美丽的日子。朱允炆在幼蕾的眼泪中似真似幻地感觉了午后阳光落在眉睫上的灿烂,清晨露珠在草叶上的斑斓,午夜幽幽的箫声穿行在诗一般美好的梦中。朱允炆眼眶亦自潮湿。

  2。亡命天涯
  开始的行程还算平静。人多了,亦都是年轻人,大家以兄弟姐妹相称,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白天在僻静的山道赶路,晚上,有时住客栈,有时就在荒山破庙中度过。常常是赵云虎和英凤找了隐蔽的场所卿卿我我,幼蕾和朱允炆随便聊些话题。有时远远能听着英凤他们的恩爱声,幼蕾会有几分不自然,而朱允炆会饶有兴趣地观察她。幼蕾看朱允炆盯了她看,会更不好意思,嘟了嘴说:你好讨厌。自然在朱允炆耳里,这话无疑更像你真好。幼蕾便会起来,出去打些野味,拔些野菜。朱允炆就老实地在附近找石子、树枝生火,这样的日子,不似逃亡,反有了居家的意味。朱允炆很满足,他没有太多奢望,只要幼蕾、英凤他们健康快乐的在他面前就好。两人烤起野味不久,英凤他们会寻香而来,幼蕾就会笑骂他们不劳而获,赵云虎看到昔日皇上亲自给他们做饭会很不安,英凤则当仁不让,取了东西吃,白赵云虎一眼道:咳,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也是为他们制造机会。
  几日后,到绍兴府境内的一个小山村,天色已晚,大家决计去老乡家借助一宿。在村东一家敲响了门。半晌,门开了,露出一个老汉的脑袋:找谁?
  赵云虎道:我们是嘉兴的客商,路过贵村,看天色已晚,想借住一宿。老汉打量着众位,似很犹豫。里边传出一个苍凉的声音,谁啊。跟着走出一个老妪。幼蕾又言辞恳切地复述了一遍,同时掏出几两银子递给她,老妪攥了银子,脸绽笑容,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客官那就请进吧。
  老妪点了灯,将四人引至一偏房。房内陈设很简陋,仅一桌四凳。周围还撂了些农具和肥料。屋里隐隐流窜着一股臭烘烘的气息。老妪道:客官将就一下吧,没有其他房间了。待会我让老头子弄些稻草铺一下,给你们打个地铺。
  幼蕾谢过老妪,又道:不知能否给我们拿些吃的,随便什么都可以,我们已经一天未吃东西。老妪道:尚有一些红薯,我给四位客官拿过来。大家又谢了老妪。
  英凤四处找寻臭气的来源,发现偏房旁边就是一茅房,英凤捂了鼻子,指着茅房。幼蕾道:将就些吧,好歹晚上起夜方便些。英凤作了个鬼脸。这时,老汉将稻草抱进来了,一边铺一边偷偷转头看他们。大家也没有在意。老妪又将红薯端来。嘱咐他们早早休息,就关门走了。
  众人吃了红薯,闲谈一阵,便睡觉。因连日奔波,众人很快入睡。
  夜半,赵云虎被尿憋醒。他怕惊动大家,悄悄起身。开了门出去。忽然看到对面的房间还亮了灯,隐隐有细碎的声音传来。赵云虎生性比较警惕,悄悄潜伏过去,蹲在窗下倾听。一听吓一跳。原来老夫妇俩正在争论要不要去报官。听那意思,官府似刚贴出告示,凡是脸上有刀疤、烧伤或其他毁容情况者一律要报官,隐瞒不报者死罪。老头道:其中有个人,就是毁了容的。老婆子道:收了人家的银子,把人抓了不厚道,明天一早让他们早早走,谁也看不到。老汉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被发现了,咱们的命还要不要。还是不要冒险的好。老婆子又辩解,难解难分。后来,老婆子也沉默了。老汉穿了衣服,道:我去去就来。
  赵云虎看老汉出了门,赶忙回去,将众人叫醒,把刚才听到的话这般说了一下。幼蕾道:大哥,你将面具摘下来吧,一定是有人认出你了,把你的样子描绘了一下,朝廷正四处通缉。朱允炆摘了面具。英凤道:现在怎么办?赵云虎道:还说什么,逃吧。四人会意,赵云虎先到老妪的房下刺探,见没问题,英凤先出到门口,看门外也无人,挥手后,幼蕾和朱允炆便轻手轻脚出来。四人怕马惹出声响,也不牵了,找那荒僻地就奔去。穿过稻田,又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一条河矗立眼前,众人正不知怎么办时,听得有隐隐的喧嚣声,大家回头,看到不远处有火光呈现。怎么办呢?河上没有船,除了赵云虎,其余人均不识水性,小林又没有藏身之地,真的是绝人之路。众人急得团团转,火光却越近了。大家看过去,约有七八个人。赵云虎道:硬打硬,碰吧。傅姑娘,你找个地方跟大哥躲躲,我和英凤应战。幼蕾道:对方人多,怎么可以?英凤一拍胸脯,豪气干云道:怕什么,再多几个也不怕,手还正痒了。甩了手,跟了赵云虎就冲出去。幼蕾亦无法,拉了朱允炆,往林中跑,找了处树枝粗壮、草木多的地方藏起来。幼蕾通过树叉远远看过去,看见英凤他们已与官兵纠缠在一起。形势似乎还比较乐观。对方确实只是几个有些蛮力的小兵而已。看一阵,幼蕾就放下心来。回过头,发现朱允炆亦伸长了脖子看,眉头簇着。幼蕾笑道:应该没事。大哥,你放心吧。朱允炆脸有愧疚,道:小兄弟,我连累你们了。幼蕾道:哪里话呢,我们四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朱允炆道:小兄弟,你就教我一些防身的本领吧。幼蕾惊讶道:哦,大哥要学吗?学武功可要吃很多苦的。朱允炆道:我还能怕苦?小兄弟,看你们为我出生入死,我心里很惭愧。其实我的生命应该由我自己来保护才好,如果可能,我也希望能保护大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只惊惶逃窜的老鼠。幼蕾重重点头,道:好的。我一有空就教你。朱允炆作揖,叫一声小师傅。幼蕾笑道:不要折杀我了。又回头看英凤他们,已经露出胜利的迹象,官兵多负伤跑了。过一会,英凤他们跑了回来。幼蕾向他们挥手。赵云虎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赶快跑。遂又往东跑。跑一阵,幼蕾发现朱允炆落在后头,脸色煞白,遂跑到他身边,拉了他的手,带了他跑。朱允炆朝她笑了下,咬了牙,继续跑。大家爬上附近的一座小山,听了一下,没有人声,就坐在地上,歇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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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蕾又沉吟了一阵,吞吐道:只是,我自己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他叫我名字的时候,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明知道是假的,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仿佛心就很软,我真的很痛恨自己。明明不可能,也很讨厌他,但是就是还会有牵念。不过,大哥,现在我真的很高兴,我可以摆脱自己的幻想。我会忘掉这个人。
  尽管她说她不喜欢他,要忘了他,但是他还是知道她爱他。他心里流窜了一股自己都难以明白的情绪,嫉妒,还是酸楚,还是失落,或者兼而有之。他看了柳条在水面点出的圈圈涟漪,他原本要安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爱她,又无法去爱她,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痛恨自己的命运。
  朱允炆起得很早,他穿衣出去,想打扫庭除。刚步出院子,就看到幼蕾母女在摘蔬菜,同时说着闲话。也许是天热,她们也睡不着觉。朱允炆正要上前打招呼,忽听傅夫人道:昨晚,让你考虑的事怎么样?钱老爷和王老爷,你相中哪一家?幼蕾不语。朱允炆知道偷听她们话不好,想退回房间。刚返到门口,听得幼蕾回道:娘,你把我许给胡大哥吧。
  朱允炆一愣,脚步便没有挪动。
  傅夫人沉吟道:履痕人很好,你爹也夸奖他文才学识俱佳,娘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去应试,求取功名,如果他能取一个功名,娘就答应你。而且,娘一直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高堂是否健在,家里都还有其他哪些亲属,他家做什么营生?你说他做生意,然而娘实在看不出来。傅夫人抬头扫了一眼朱允炆的房间,压低声音道:娘也是为你好,你要跟了履痕,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娘也不会糊里糊涂把你嫁出去。
  朱允炆闪身回自己的房间。苦笑了一下,傅夫人说的的确在理,他一个人什么都不是,也不可能会是什么。他不能给她的女儿任何东西,自然也不能给傅家什么东西,也许真的到了他走的时候。这个幸福平静的小家,不能因为他而起风波。他也实在不能再叨扰他们。
  朱允炆坐在窗前,冥思苦想,直到幼蕾来敲门,叫去吃早饭。
  四个人坐着喝粥。朱允炆心里又生了惶惑,虽然他们对他很好,但是他自己的确是个外人,他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感觉。于是,他放下碗筷,鼓足勇气,说:傅大人、傅夫人,谢谢你们这些日子的款待,履痕多有打扰,在外游历的时间够长,履痕想回去看看爹娘。
  幼蕾皱眉,道:大哥,你说什么呢!
  傅年山也道:不妨,再多住几日好了,我们也可切磋诗艺。
  朱允炆露出笑容,站起,道:真的很感激。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聚,请受履痕一拜。傅年山连忙阻止,说:你救过小女的命,是我家的恩人,不可如此。朱允炆还是坚持拜了。
  幼蕾站起,放下碗筷,对朱允炆道:你过来。便将他拉了出去。
  幼蕾怕母亲偷听,一直将朱允炆带到柳塘,才焦虑道:大哥,你知道你说了什么吗?你不是不想复仇,只想过过平静的日子么?
  朱允炆竭力淡然道:小兄弟,你知道我的身份,我不想连累你们全家。而且,我,一直住在你家,不是很好。又笑道:没关系的,小兄弟,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大哥会小心地活着。在遇见小兄弟之前,大哥也好端端活了五年,没有事的。
  幼蕾直视朱允炆的眼睛,说:如果你觉得在我家呆得不自在,我会说服爹娘,让你,娶了我。
  朱允炆苦笑:是同情还是可怜?
  幼蕾一愣,道:大哥,不喜欢我么?
  朱允炆直接道:很喜欢。但是你的心不在我这里,纵然给了我,我也不能这么自私。,我一无所有,甚至没有户籍,活在世上,只是苟延残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别说幸福,就是最粗朴的日子也无法给予你。可是你却可以活得很好。你家很温暖很快乐,你也完全可以找到给你幸福的人。而且如果我破坏了你这样的家庭,我一辈子不安心。
  幼蕾若有所思道:大哥要去哪里?
  朱允炆道:我,也不知去哪,就去贵州吧,将太祖的画轴秘密给破了,然后,找个地方隐居,能活多久就多久。生命其实也很无趣。但我却必须活下去。
  幼蕾点头,淡淡道:好。我跟你去。
  万万不可。朱允炆连忙阻止,小兄弟,你爹你娘会怪我的。而且小兄弟对我够好了,大哥不想看你再跟着我吃苦,被人追杀,天天有性命之虞。
  大哥,这你不用管,我愿意。幼蕾神情很坚毅。
  朱允炆急道:你怎么这么倔强呢,现在人人避我不及,你干吗要自讨苦吃。
  幼蕾目光清澈,低低道:大哥,其实,其实我的心已经给了你,我已经不会再嫁给其他任何人了。大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现在就是我的亲人,除了爹娘以外最亲近的人,我不会让大哥孤苦无依,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弃你,我不会。
  朱允炆心底一热,一股暖烘烘的液体便夺眶而出,他一把抱住幼蕾。哽咽说不出话。
  够了,有人如此对他,他的人生已经值了,哪怕现在就死去。
  两人去向英凤夫妇辞行,朱允炆希望英凤他们能够在此平静地生活。然而英凤和赵云虎竭力要跟随。英凤道:主公千万不要陷我于不忠不孝,我答应我爹的。赵云虎道:我也答应大人的,要保护傅姑娘。争执之下,没有办法,四人同行。大家说好,破开画轴秘密后,四人找个地方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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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阵,沅沅靠近了他,用手搁到了他的胸上,并不安分地游移。士弘内心挣扎了一下,回过身,把她拥在了怀里。他开始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吻她的颈脖,沅沅热烈地回应,她的手自如地解他的衣服。士弘亦将手移到了她光滑的肌肤上,稍一用力,沅沅薄薄的衣服便应声而碎……那一刻,士弘心底的爱情仿佛已经隔夜,被新鲜的肉体冲刷成遥远而淡漠的影子。
  事毕。沅沅缠绕进士弘的胸膛,眼睛朦胧而充满幸福。发泄之后的士弘却有些沉默,像完成了一桩任务,他不再亏欠她。沅沅用手抚摩他的脸,柔声道:我爱你。士弘未回应。沅沅又道:你会爱我的,我感觉到了。我,很快乐。
  三天后,士弘接受任务,协助叶指挥追查建文帝。士弘辞别沅沅,带上几名亲信,出发了。

  第六章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

  1。寄人篱下
  禇士弘走后,赵云虎夫妇便赁屋而住。朱允炆为不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仍然寄居在傅家。傅年山夫妇对朱允炆还是很客气,朱允炆也竭力帮助傅家做些杂事,但是此种情形在英凤走后就有些尴尬起来,他问自己:如此呆在傅家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在傅家白吃白住?他们会怎样看他?尽管在嘉兴过上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但是他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他随时可以为这个与他有恩的无辜家庭带来最深重的灾难,念及此,他萌生了离意。
  但是去哪里呢?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合法的户籍,没有土地,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做买卖,他靠什么谋生?原来拥有一切的他一旦失去便什么都不会有,包括一个最卑贱的身份。他只能像一只仓皇的老鼠,躲在黑暗的角落中。成天担心被人捕杀了去。
  他无路可去。除了复仇。然而他不忍心。
  朱允炆站在窗前,看着沉沉的夜色,有风进来,缓解了日间留存的炎炎酷暑,同时捎进一股浓郁的紫藤香气。香气袭人,朱允炆睡不着,已经连着几日迷失在香气中了。紫藤花注定要成为他生命中一个温馨的意象,然而,任何温馨的字眼与他都只将是昙花一现。他的生命要么孤独、卑贱,要么血腥、冷酷,没有中间地带,他不愿意这样,然而谁让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
  走还是不走。他日日都在权衡。
  他真的留恋。因为有小兄弟。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对小兄弟拥有了一份特殊的情谊。他信赖她、依恋她、也爱她。在与她携手看日出的时候,在与她观察昆虫习性的时候,在与她一起分糕点给孩子们的时候,在与她一起救助陌生人的时候,他感到内在有一种无比宁静而充实的感觉,他也看到另一个被压抑隐藏的自己在冉冉上升。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她说爱,他怕唐突了她,在他们的世界里,一切晶莹剔透,也完满自足,他们无须去说爱,而爱却一直在围绕他们。亲情一样的爱,像流水潺潺,彼此理解、彼此尊重、彼此友爱,这真的够好了。他愿意永远当她是他的小兄弟,他也愿意永远听到她叫他大哥。这样已经够好,对于他这样卑微的生命而言。
  但是他感到自己亦有了痛苦。碎裂的痛苦。那日,看到小兄弟在别人的怀抱中,他难以想象自己的心竟像撕扯一般的绞痛。小兄弟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一块,原来自己竟比自己所要想到的更爱她,是男女之爱。他强烈地想获得她,拥有她。这样的感觉以前没有过,即使是对江蓝。江蓝是主动的,他并未经历情感的波动便轻松地拥有她,就像他可以轻松拥有别的女人一样。她们于他并没有心灵上的碰撞,然而小兄弟不一样,她给予他新的体验,让他明白他想要什么。
  跟小兄弟在一起是自然而舒服的,他真的很留恋。然而,面对自己的心,他无法给予她,她当他是大哥,她有意中人,而且自己也给不起,他能带给她什么,流亡逃难,食不果腹,衣不蔽寒?他的身份注定他不能获得幸福,也不能爱。所以,他必须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情感压下去,在心的最深处,让自己都遗忘,他要笑着对她说:大哥愿意永远做你的大哥。大哥会一直祝福你。只要你幸福就是大哥最大的幸福。
  是这样的。只要她幸福。所以,他会竭力想打破她和禇士弘之间的坚冰。那个他嫉妒的人,他必须宽宏,因为他似乎能给小兄弟幸福。他拥有权势和财富,而且他似乎爱她。但是他没有料到,他会放弃了小兄弟,不,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到轻松,而是愤怒。他是要玩弄她么?他亲眼看过他吻过她。他不能给她什么,凭什么不负责任地玷染她?他看了他骑马远去的背影,有一刻他想冲上去揍他一顿。
  之后,他一直在观察小兄弟的反应,他一直琢磨着该怎样安慰她。然而小兄弟并没有特别的表情,跟以前一样,说笑自然,但这更添了他的担忧。
  他决定找她谈谈。
  幼蕾约他去看英凤。行到柳塘,他说等等。便拐到了柳塘。幼蕾跟着。他在草地上坐下。幼蕾说:大哥,有事么?他点头。幼蕾便也在他身旁坐下。
  他看了水面,道:为什么要压抑,如果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
  幼蕾默不作声,过一会,清清亮亮地说:我不想哭。
  他疑惑地看她,她眼里并没有什么阴翳。他不明白,问:他辜负你你不恨么?
  幼蕾抱了自己的膝,头埋在上头,似乎在想什么。过一会,她说:大哥,我跟你说,其实我也很矛盾。不是对他,而是对我自己。我其实不喜欢他这个人,他完全跟我不一样,他性情冷酷,害了很多人,对我也不真诚。我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跟他纠缠在一起,我真的不想跟他再有牵扯,他能离去,娶妻,我很高兴,我想不需要多久,我们便会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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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沅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转过头去,发现士弘已经不在。吟雪听得声响,推门进来。沅沅问:姑爷呢?吟雪道:已经起床很长时间了。他吩咐我不要吵醒你,说让你多睡会。沅沅心里一甜,想他心里还有我。遂让吟雪梳妆。
  刚打扮完毕,士弘就进屋了。吟雪退出。沅沅低了头,有一瞬间,不敢抬头望他。士弘亦是心情复杂,昨夜借酒醉,逃过了独自面对的时候,然而再怎样逃,总是要面对的。昨日,行大礼时,他如木偶,受人摆布。对于一生中最大的事他没有喜悦。酒醉后,幼蕾的笑靥、幼蕾的嗔怒,幼蕾的娇羞摇曳在他心头。他在她的包围中不停沉落,如果是小蕾该多好。他想。
  但不是。永远不可能是。他和幼蕾永远分开了。这条线就是这场婚礼,像天然的屏障,阻隔住了他们。在一瞬间,士弘想到了和幼蕾在一起的时光。零碎、短暂、热烈而伤感,像一出蹩脚的戏,终于到了曲终人散。士弘闭上了眼睛,胸中疼痛如蹦溅的火花。
  此刻面对了沅沅,面对他的妻,属于小蕾的那个位子被另一个人占据了,他只有把一份感情埋葬起来,只能用心去守护一块爱的墓地。
  士弘展出笑颜,说:爹娘还要我们去敬茶。
  沅沅抬起头,看到士弘的脸极其憔悴。她心疼道: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他笑了,说,没有以后了,结婚只有一次。
  沅沅亦笑了,她拉住了他的手,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她是第一次那么近得靠近他,她听到了他的心跳,闻到了浓烈的男性气息。她喉咙发出一个低沉声音:抱紧我。士弘用手环了他。沅沅仰起鲜红的樱唇,呢哝道:亲我。士弘犹豫了下,在她额上覆下一吻。沅沅抬头,说:你不喜欢我吗?士弘摇头。沅沅道:那你为什么……脸红了,道:你还在想着傅姑娘。士弘遽然转身,冷冷道:时候不早了。便跨步出去了。
  沅沅眼中汪出委屈的泪水,她咬了咬嘴唇,跟上去。
  在人前,两人装得很恩爱,士弘会很体贴地帮沅沅免掉很多俗礼,亦会挽着她的手,柔情脉脉地看她,吃饭的时候会夹菜给她,但是到了晚上,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沅沅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已经是第三天了。三朝白天依礼回了娘家,母亲看她精神似不好,含糊地问她那方面的事情。沅沅害羞,只垂头不语。她亦不敢说,期望着前几天,士弘是身体不好,并不是嫌弃她。
  这日晚上,沅沅用玫瑰花水沐浴过,在房间等士弘。天气不好,有雨淅沥淅沥。沅沅等得无聊,唤吟雪去看士弘做什么。吟雪回来答,姑爷在书阁看书。沅沅听了,委屈与气愤一齐涌来,她知道他还在躲避她。遂起身往书阁去。
  士弘真的在看书,而且看得很认真。沅沅进去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沅沅亦不说话,站在他面前。脸上怒气未消。过一会,士弘从书上抬起头,看到沅沅,也不惊讶,淡然道:你来了。
  沅沅道:你真在看书吗?
  士弘无辜道:你看到了。
  沅沅冷哼道:你,还像个夫君吗?新婚大醉,昨日称要与同僚叙旧,今日看书,明日、后日,你再找什么借口?
  士弘眉毛一扬,你是想怎么?
  沅沅脸一红,又鼓了气道:不是我想什么,你应该做什么?
  你要我怎么做呢?士弘揶揄。沅沅脸开始烧,但还是道:回去吧。
  士弘放了书,向沅沅走过来。到她面前,突然抱了她,撕她衣服。沅沅惊呼一声,挣扎。士弘放了她,说:你不是要这个么?
  沅沅恨恨道:卑鄙!返身走。沅沅走出去的时候,眼泪全部涌出来。她心如刀割,这个人,终究是不爱她的。她吸了鼻子,又鼓起胸膛,为自己打劲。我一定要让他爱我!
  大哥士礼经过。叫住了流泪的弟媳。他狐疑道:弟妹,你,怎么了?
  沅沅抹了眼睛,笑道:哦,没事,不小心吹进了沙子。说着匆匆跑开。士礼经过书阁,瞥见士弘在读书。遂折回走进去。
  你,怎么不去陪弟妹,刚才,我看到她哭了。士礼道。
  士弘淡淡道:不用你管。
  士礼道:我是不该说你,但是刚新婚,就惹弟妹哭是不应该的。你就不知怜香惜玉。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弟妹多好看啊,我看,也就上次的傅姑娘可以跟她媲美,其余,放眼整个京城,一人也找不出。
  士弘合了书,起身。士礼道:二弟,那个傅姑娘你有音信吗?不知她还在不在应天。现在去那个酒家,却再也碰不到她。
  士弘道:不知。从他身边绕过。
  士弘穿过庭院,雨丝细细地落到他头上,又想起雨中与幼蕾的拥吻,那时候他跟她说要去提亲,只娶她一个,结果还是骗了她。胸前隐隐作痛。又对自己说,怎能这样无时不刻地想她,应该忘了她,否则沅沅同她一样都是牺牲品。沅沅并没有错,他怎能折磨她。又郁郁地想,对沅沅好,心里又觉得背叛。自己身心分离,真的痛苦。
  到房间。吟雪道:小姐已经睡了。士弘点头,让吟雪走。到里间,床前帘缦果是拉上了。士弘在桌前坐了会,喝了些酒,心情焦躁。拖了一阵,他撩开帘子,沅沅正看着他,原来她一刻不曾睡着。
  他心里跳了下。故意道:我惊醒你了。
  沅沅脸色没表情,道:没有。
  士弘脱了外衣,躺下来。闭眼。自然睡不着,沅沅身上有一股幽香,直缠绕在他周围。他侧过身,努力要挥掉花香的引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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禇士弘又谢。退到门口。皇上突然又召:听说你这次回嘉兴,抓了名疑犯。
  禇士弘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他何以知晓,难道有人监视不成?便道:正是。臣想细审的时候,被其同党截走了。
  皇上道:爱卿看彼疑犯与吕大人所藏之人相符否?
  禇士弘道:不符。证人言所逃之人毁过容,而臣所捉之人,面皮白净。皇上若有所思。又挥手让其退下。
  禇士弘出宫门,一抚脸,又是密密的汗。心里又冒出极不愉快的感觉。人如入囚笼,比之朱允炆似更不如。好在刚才将锦衣卫牵扯进去了,下步计划便是逐步退出此事,让锦衣卫一手承揽。
  想到吕、李大人的惨死和即将要死在他手里的更多人,禇士弘内心翻涌,似有泔水泛出。这类感觉年轻时是不会有的,那时,恨不得皇上天天召见自己,委派任务。恨不得将一腔心肝全部献出。及至现在,目睹太多尸体,看到风光后头的血腥,锦衣玉食后的污秽,高宅大院下的禁锢,忽然,也不知是哪一天,感觉自己的身与心似乎都卖出去了。自己活着,如同行尸走肉。或者说如同走狗,而且走狗的命运无非是烹。
  禇士弘望向深宫后的苍碧与朱红,不知多少人死在这里,或冤屈、或角斗,或构陷,或误杀……百曲回肠的宫殿,只有一个人可以敞开了衣袖,罩在上头。而整个国家不也如此,多少百姓匍匐于地?
  为什么要听,要服从?为什么这么多血要流?有个问题猝不及妨地摔到禇士弘脑中。他悚然一惊,迅速抑制住了此念头。

  这一个月来,禇士弘陷于婚事准备与建文遗臣的捕杀中。因了皇上一时气愤,朝廷所剩无几的遗臣或降职或下狱或被杀戮。一时朝廷又弥漫了血腥的味道。
  禇士弘又在这期屠杀中充任了刽子手。其他臣子见他的眼光都不免悚惧,见他除忙不迭的奉承外,就是早早避开。禇士弘不似以前有膨胀的虚荣感,在血腥前他变得沉重。有时候,甚至能梦到李大人、吕大人等狂笑着向他扑来。又能梦到幼蕾清冷的眼光注视着他,极不屑。他欲解释,幼蕾却跑开了。又梦到那个瘦长的建文帝,其人影飘忽,如鬼魅……
  禇士弘在重重压力下,生了场大病。其间,他魂魄似不在。听不到任何人对他说话。在他世界里,他遭受着拷问、遗弃、羞辱以及炙烧。他觉得自己站在汪洋的火里,而没有任何人愿意拉他出来。在熊熊的火里,母亲、小蕾的脸面逐渐模糊……
  待他有意识醒来,已经过了八月八的婚期。他远在嘉兴的母亲来了,就坐在床头。母亲看他醒来,连忙抱住他,涕泪交流。他揩着母亲的泪,那泪暖乎了他,他不是被所有人遗弃,他说:我没事。
  母亲说:你快把我吓死了。大夫都诊不出你什么病。你爹都要把你的亲退了。你的大妈们都幸灾乐祸,这日子不好过……菩萨保佑,你终是醒了。
  禇士弘调理了一阵,身体渐有恢复。父亲过来与之商量婚事。父亲道:你的病我跟苏阁老说过,也提了退亲的想法。但是苏阁老的回话是沅沅执意要与你成亲。我看婚事过几天就办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禇士弘颓然道:便这样吧。
  5日后,8月16日,亦是一个大吉的日子,禇士弘与苏沅沅结为百年之好。那是一次相当热闹的婚礼。女方的陪嫁排出了几里之长,男方的仪仗队亦是轰轰烈烈。出席宴席的达官贵人几乎汇集了京城所有的官吏。锣鼓喧天,鞭炮声声,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入夜。沅沅在洞房静等。她偷偷揭了喜帕,看到两枝熊熊燃烧的红烛。红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的脸如花般娇艳。她等这个日子等了很久。只有那一刻,与士弘拜了天地后,她的心才安顿下来。
  从士弘悔约逃至嘉兴,到看到士弘与傅姑娘的私情,到自杀,到提亲,再至士弘突如其来的病,最后到现在的大婚,一切迅疾得如在梦中,事情以急转直下的姿态提前给了她欢乐的果实。唯一有点不塌实的是,她不能肯定是否拥有他的心。然而,心的获得是迟早的事。她相信。
  火焰轻摇,窗外有细风进来,微微一束,缠绕着她的心情。她端坐在牙床上,身后是光滑如锻的锦被,雕栏的床上贴了硕大的喜字。粉红的帘缦松松的斜倚着,落下一地风情。沅沅的心扑扑跳了。男女之事,出嫁前夜,母亲略略提了些,但她亦不明白,只模糊觉得是很害羞的一刻,但是又是幸福的。对于自己的所爱,理应把自己的一切交出去。她是期待的。
  外面的喧嚣犹在耳,夜色却已深,从窗,可斜看硕大的满月。月色辉煌,是最美丽的夜晚。
  亦不知等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她的心迅速提到了嗓子眼,把喜帕垂下。
  来人跌跌撞撞进来了。丫鬟吟雪扶起,道:姑爷,小心。应该是士弘,随着一股酒气,沅沅感觉士弘倒在了她身边。吟雪过来拍打:姑爷,姑爷……但士弘不作声。沅沅也急了,道:吟雪,姑爷怎了。吟雪道:姑爷,好像醉了,睡过去了……沅沅一急,将喜帕揭了。看士弘着红色新郎装,头带花帽,身体却斜趴在床上,眼睛紧闭,脸色惨白。沅沅恨道:讨厌。唤了吟雪,将士弘衣服脱了,搬到床上。士弘睡得极熟,不一会就发出鼾声。
  沅沅将吟雪支走后,坐在床沿,看熟睡中的士弘,线条柔和,眼睛弯弯的,似在笑,嘴微嘟,像赌气的小孩。沅沅心中涌起母性的柔情,自己脱了外衣,在他旁边躺下。想来想,拿了他的一支胳膊作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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