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男士的初恋---续

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辛一平问:“面孔记不住,背影倒记住了?”

吴云说:“那可不是一般的背影!”

“对呀!想象一下,是个慢镜头。”张敏竖起一根手指,歪着头,慢慢地说:“雨中的少女,青春的身段,优美的舞姿,请想象一下,想象一下,多美?”

王伟会意地点着头说:“不知怎么的,这幅画面经常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第一次约会几乎没说上话,可这倒成了最大的收获。哦不,不,还有别的收获,我看见她跑到那排房子的最后一个门,向我招了招手,就不见了。我不动地站在雨里,似乎在等,等她再出来向我招手。忽然我灵机一动,跑到那最后一个门,记住了上面的号码,又回到弄堂口看号码,这是她的地址,这也算个收获吧。”

“接着,就可以回家写情书了。”辛一平取笑说。

“哪能这么心急!况且,我不擅于写那东西。”王伟摇摇手:“回到家里,怎么也睡不着,在那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一闭上眼,尽是她的影子。最后想,得找吴敏商量商量。

“过了一个礼拜,找到吴敏,我问她,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跟杨钰直通信息。吴敏赶紧摇手,怪我心太急,她说:‘杨钰对你有意,这是肯定的,但她很怕,怕别人知道。’当时我有点奇怪,什么年代了,还怕这?我问为什么,吴敏说,女孩子有点怕是正常的,要我耐心点,杨钰说过,除非由她陪着,否则就不见面。就这样,我和杨钰约会,却都得由吴敏安排,由吴敏陪着。我想,还刚刚开始,而且是我在追她,当然该顺她的心。

“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不是看电影,就是去咖啡屋,每个月不过一两次。有一次看电影,我要吴敏让我坐在她们俩中间,杨钰没反对,我在心里暗暗叫好。那天真巧,无意中我碰到了她的手-----”

“什么无意之中,明明是有预谋的!”吴云插话。

辛一平也点头:“我看不是无意的。”

“天地良心!我可以发誓!”王伟有点发急。

李其源开口了:“我看是无意的,但,接下去呢?”

王伟拍了拍李其源的手臂:“我看,这里就数你最老实!”

张敏把脸凑近王伟说:“你没听出他说的重点是----接下去呢?”

“该来个慢镜头吧?”王伟用手指慢慢地推开张敏的额头,耵着他的眼睛说:“本来我正在说下去,被你打断了,情绪也没了!”

于是大家嚷嚷起来,王伟却只自管喝啤酒。于是大家又安静下来,用等待的眼光看着他。老三喝完啤酒,环视着大家问:“你们说什么啦?”

“没说什么!”

王伟笑了,象是在笑自己:“刚才,我好象什么都没听见,就是这样,当时也就是这样。我无意中碰到她的手,第一个反应就是捏住她的手指,她好象动了一动,但没抽回去,我小心地,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好象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握着手,一动不动。那时,电影的画面、声音、周围的一切,什么都没了!真的什么都没了!只有那种感觉,就是从手上传到心里的那种感觉,一种从来没那么好的感觉!

“就那样,我自以为我们俩肯定会好起来。所以,有一次,已经是春天了,在咖啡屋见面时,我提出由我送她回家。本来每次都是吴敏到她家去,叫她一起出来,再由吴敏送她回家。那天,我想时机到了,可以提出这个要求了。吴敏帮我说话,她没马上答应,最后勉强点了头。走到马路上,跟吴敏告别后,我们第一次象情侣那样,彼此靠得很近。一路上全是我在说话,关于去学校实习,关于毕业分配等等。她呢,好象在注意别的什么。虽然是晚上,但橱窗里的灯光还是很亮的,她提出要走小马路,说那里安静。我心想,吴敏说过,她怕别人知道这事,所以顺着她,一到小马路就拐弯。谁知道,刚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停住,喃喃地说,她姐姐家就住在前面。于是我们又往回走,回到大马路上。本来,按原来的走向,我们该向右拐,可是,她又停住,那表情就象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自管自转身就走,走得很快。我莫名其妙,赶紧追上去,她头也不回,大声叫着:‘别过来!别过来!’。她跑到15路电车站,正好赶上,挤在上车的人群中,就不见了。我事后猜想,一定是碰见她姐姐了。

“果然不出所料,几天以后,吴敏告诉我,那天杨钰看见大姐了,就在马路对面,她吓坏了,有点失礼,特来代致歉意。趁此机会,我向吴敏打听她的家庭情况。她告诉我,杨钰的祖父在解放前是银行襄理,是资产阶级,‘文革’期间全家遭殃。她有两个姐姐,都比她大十多岁,在那种年代,都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现在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小丫头身上,一定要让她出国。要是让家人发现她在谈恋爱,非把她锁起来不可!不过还好,吴敏说,杨钰的家人没提起这件事,也许是一场虚惊,她大姐没看见我们。但一连好几个星期,杨钰不愿出来见面。

“事情很不巧,正在那时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那是个周末,系领导突然找我谈,南京有个军事学院要人,选中了我,让我先去实习一个月,再作决定。领导征求我的意见,当时我真的难以决定,很自然地,我想到了杨钰,可一想到她,心里就更乱了。我答应下周一给领导回音。也不知怎么的,我对自己说,要找到杨钰,只要她一句话,她怎么说,就怎么定。于是先找吴敏,可一时找不到!实在没办法,我就写了封很短的信到她家,约她明天晚上七点见面。第二天,我从六点半一直等到八点半,那个急呀,急得就象浑身冒火似的,又不敢离开;我想,也许是家里有事缠着她,脱不了身,再等等,她一定会来的。过九点钟了,我实在不愿再等,但是,不见到她我又心不甘,当时就象发了狠劲,非得要见到她不可!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她的家门口。给我开门的是她母亲,我要求见杨钰,她象是早有预料似的,很客气地让我进去。客厅里没人,但听得见房间里面有女人在大声说话。她母亲叫了两声,房门开了,杨钰出现在房门口,一看见我,她呆住了,那样子,简直就好比挨了一棍似的!她的后面,又出现了两个女人,神秘兮兮地盯着我看。她母亲一边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一边叫杨钰过来,她还是呆着不动,母亲过去拉着她的手,坐到我对面,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然后推着另外两个女儿一起进房,关上了门,一切,都显得很得体。接着是一阵寂静,听得见她的呼吸声,有点急促,她始终没朝我看一眼,低着头。我能感觉得出这种气氛,刚才她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争执,而且,好象跟我有关。我小心地,轻轻地叫她,她不理我,固执地低着头。我再一次小心地,轻轻地叫她,她还是不理我。忽然,她用双手捂着脸,肩膀有点颤动,象是在哭,却没声音。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想,过一会再说,等她稍稍抬起头来,我就问:‘我的信,你看到了?’一听到这句话,她马上转过脸来,惊讶地看着我,说了一个字:‘信?’然后她睁大眼睛想了想,又用憎恨的眼光看着我,只见她嘴唇开始发抖,接着就哭出声来,我不知所措。这时,房里的三个女人正冲出来。杨钰握着拳头,捶着自己的腿,狠狠地对我发问:‘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她的两个姐姐急着把她往房里推,其中一个还回头大声叫我快走!我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算什么呀?她母亲走近我,用尽量委婉的口吻说:‘实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让一切都过去吧,到此为止吧,求求你’最后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听得清楚。说这话时,她母亲的眼光显得诚恳又坚定,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对着这种眼光,我就是有话要说,也说不出来,我想,我跟杨钰完了。我什么也不说,拔腿就走。”

一阵沉默以后,吴云问:“就这样完了?”

王伟耸耸肩,点点头。

吴云又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封信!”王伟摇了摇头,说:“不该写那封信。吴敏就这样怪我的。她说杨钰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信,是杨钰母亲拆的信,也许因为信的右下角有‘内详’两个字。那天晚上,她母亲和两个姐姐正在跟她谈,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谈恋爱,什么时候开始的等等,杨钰始终否认。真是天晓得!就在这当口,我闯了进去。难怪,她那么恨我。”

李其源说:“开头你就说到她憎恨的眼光,最后又说她恨你,你至今还耿耿于怀?”

王伟一时不明白李其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他。

李其源似乎有点激动:“你为她想过吗?她心里有你,为了你,她担惊受怕,为了你,她瞒骗家人,为了跟你约会,她求吴敏帮忙,可是,你至今还说她恨你?”

王伟猛地拿起酒瓶,动作有点粗鲁,撬开瓶盖倒酒。他觉得心中有点隐隐作痛,看着杯中溢出的泡沫,想起自己开头说过的话:“十年一瞬间,就像这泡沫。”在心里对自己说:“泡沫会消失,创伤却抹不掉。”此刻,李其源又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他手按酒瓶、满脸闷气的样子,正想说些什么,扭转这气氛。李其源枪先说:“我的意思是----”

“很好!”王伟不让李其源说下去,伸出手按着他的肩膀,点头说:“你说得好,说得好。”连连说了几个“好”字以后,他似乎觉得心里轻松多了,面对大家笑着说:“让一切都过去吧,到此为止吧,求求你”,他学着那母亲的腔调,引来一阵笑声。 “其源,上场!”王伟没忘记队长的职责,大声地说。

面对耵着他的八只眼睛,李其源不知从何说起。

“高才生,你说话向来少而精,今天可不能啊!”王伟叮咛他。

“我的故事本来就很简单,几句话就行了。”

“简单?”张敏说:“也有个来龙去脉吧,当年,你帮我温课,有句话至今我还记得:要弄清楚知识的来龙去脉,说过吗?来龙去脉?”

“那是两回事。讲科技,不差毫厘,这我在行。讲故事,可长可短,也是我短处。”

“长短不论,只要精彩!”王伟说。

“虽然,他每年评上优秀教师,谈恋爱,可不优秀。”辛一平帮着李其源说话。

“一平,你是为自己打掩护吧,他行的!刚才有句话,就显出他的灵感了!”张敏斜眼看了看李其源。

“什么话?”李其源马上惊觉起来。

“王伟刚才说到,他碰到了杨钰的手指,你怎么问的?----‘接下去呢?’,是你问的吧?”

李其源说:“那这样吧,‘接下去呢’,你问我答,就象帮你温课,弄个来龙去脉?”

“正合我意!来,我先问你----”

“慢!这不好,让他自己讲。”王伟要阻止。

张敏对王伟使了个眼色,继续问:“她叫什么名字?”

“肖蓉。”

“什么时候认识的?”

“高中。”

张敏大笑起来:“一平,你还说他谈恋爱不优秀,人家高中就早恋啦!”

大家笑了,李其源也被引得忍不住笑:“好了,好了,变成说相声了,还是我自己讲吧。我说高中认识她,因为她是我同班同学的妹妹,他们父亲是高级干部,家里有很多书。因为我功课好,她哥哥似乎很看重我,知道我喜欢看书,常借书给我看,什么关于斯大林、赫罗晓夫的,他们家都有。高二时,我去过她家,所以那时就认识了,她上初一,还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后来,你们又重逢了,是偶然的吗?”张敏问。

“当然是偶然!世界上亿万个男人中的一个,跟亿万个女人中的一个相好,只能是偶然的罗!”李其源说。

张敏耸耸肩:“毕竟是高才生,一句话就证明了恋爱的偶然性。”

“或者叫命运,什么是命运?凡是说不出原因的,就是命运。命运安排我见到了她的哥哥。高中毕业五年多,虽然我们住得很近,但就是没再见面。那是开学不久,在书店里碰到了他,他非常高兴,一定要我去他家,说有好书给我看。不过说实话,我不大想去他那个家。我总以为,我们这种人跟他们之间的落差太大,我家只有一间半,他家有五间房,而且都很大,有一间专做书房,五、六口大书橱摆满了书,特别是他父母,是那种想跟他们打招呼也不给你机会的人。不过,毕竟是多年不见,他又十分热情,所以也就去了。还好,他父母不在家。我们谈了很多,临走还带了几本书。天色有点暗了,楼梯上黑洞洞的。忽然,下面冲上来一个人,跟我撞了个满怀,几本书全掉了。只听到一阵笑声,原来是个女的。她哥哥开了楼梯走廊的灯,我一时认不出她,她却认得我,叫出我的名字,笑容可掬地说:‘很高兴又见到你’。再看一看,是肖蓉,她似乎长高了一倍,人也瘦了,脸也小了。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去公园的‘英语角’,正在人群中听别人用英语对话,背后有人挤过来,回头一看,巧了,正是她!回家时,我们一起走,因为住得很近。她告诉我,哥哥从不带同学去家里,除了我;而且好几次跟她说起我,所以,她叫得出我的名字。她说我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子。我问她什么样子?她说:‘大智若愚’。我懵了,我像她说的那样?”

王伟往后斜了斜身子,似乎离远一点可以看得更清楚,慢慢摇头说:“我看不像。”

“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这说明她崇拜你!”吴云说。

李其源听了这话,想了想,点点头:“有点道理。后来,我们俩每周日上午都去‘英语角’。说实在的,一开始,我还真的没想得那么多。直到有一天,她打乱了我的心理坐标。比喻不当。我是说,每个人都想保持一个平衡的心理,就像坐标,X等于几,Y就等于几,遇到一个刺激,就有个反应去应对。生活经验积累多了,就愈能够把握自己。正像我们老师常说的,苦乐同根,祸福相随,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心理。”

“从心理学讲到人生哲学,还是讲你的坐标吧。”吴云挥了挥手。

“是啊,她让你乱了坐标,怎么回事?”王伟催着说。

“是这么回事,那一天,忽然一场倾盆大雨,‘英语角’的人群都跑散了。我和肖蓉躲进茶室,她问我:想喝饮料?我就要了两杯饮料,她说要薯片!于是我又去买薯片,她一面看着我走来走去,一面发笑,觉得很开心。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也笑了。谁知道,她咯咯咯的,笑得更响。我不知她笑什么,但她笑的样子,很好看。大概我看着她时,显得有点傻乎乎,那笑容一下子就没了。她低着头喝饮料,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我,学英语,是为了出国?我摇摇头,说是,为了更多地得到国外的信息资料。她显得更加好奇。我说,我爱好科技,但知识面广而不深,不适宜搞研究,只想当个教师,为青少年做些科技普及。我还有个理想,要为青少年设计个最先进最现代的科技馆。学英语就为了这个理想。我问她是不是为出国?她点头。我问她为什么要出国?她不回答,然后转过脸去,说:‘我可没什么理想’。忽然,又转过脸来,调皮地对我说:‘有理想,为了解放全人类!’我知道这不是心里话,她又加了一句:‘不出国门,怎么解放全人类?’说完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我也跟着笑。过一会,她换了个语气,说:‘在国外多收集信息资料,帮你设计科技馆,好不好?’”

“噢,这话里有文章哪!”张敏急忙插话。

“是啊,就像白梅对张敏说,要当导演助理。”王伟笑着说。

“你听出这句话的意思了?”吴云问李其源。

“只是有点意外。我赶紧说,好,好,下面的话就结结巴巴,自己也忘了说过些什么。”李其源不自然地笑了笑。

“对这个刺激,你反应不过来,呵呵,坐标乱了。”辛一平也笑了。

李其源说:“可笑的在后面呢!等雨停了,我们一起乘车回家。车太挤了,我只顾着用尽力气护她上车,自己反倒被人挤下车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车门一关,开走了!我下意识地跟着车跑,一抬头,就看见她在车上对我伸着手,喊着,显得非常着急,我仔细听,好象是‘下一站,下一站’。于是我拔腿就奔!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追到下一站,赶上这辆车。”
在信的人,凡事都能。  马可福音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