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千慵一笑

                 

  风倾雪在行馆住下了,被‘拂尘手’所制,内力全失,体力比普通人还要不如,哪也去不了,最多能扶着侍女到屋外园子里散散步,昭华一得闲便过来看看她,而每晚,秋意亭处理完公事后便会到她房中小坐片刻,说说话。

  两人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妥协。

  这样的日子看似悠闲,个中滋味却如人饮水。

  这一日,风倾雪正在园中凉亭坐着,独对着一丛白牡丹。

  园中已开满春花,白的、红的、粉的、紫的、蓝的,黄的,团团簇簇,如云如海。

  “公主,将军送来这个。”远远的传来兰佩的声音。

  风倾雪闻声抬首一看,只见兰佩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满脸的欣喜之情的向她走来。

  “公主,将军怕你寂寞,特地买了这个给你解闷呢。”兰佩把小白兔捧到风倾雪面前,“看,好漂亮好可爱哦,公主喜欢吗?”

  谁知风倾雪却并不接过,只是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淡淡的道:“它高兴吗?”

  “什么?”兰佩一时反应不过来,“公主问将军吗?将军交给我时高兴呢,脸上还带着笑,说公主一直喜爱白色,这小白兔似一团白雪,定合公主心意呢。”

  “噢。”风倾雪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我不需要,放了它罢。”

  “公主不喜欢小白兔吗?”兰佩不解道。这小白兔小小的、白白的、一双眼睛似红宝石,说不出的漂亮可爱,连她见着都十分的欢喜,公主竟不中意?

  “不喜欢。”风倾雪回头再看一眼兰佩手中的小白兔,神色间却并不见厌恶,眼中反有一丝悲怜。

  “那这兔子……”兰佩不知如何处理。

  “放了它罢,何苦困着它。”风倾雪转头不再看。

  “放了它?那岂不会饿死?”兰佩想着这小东西若无人喂养岂不流落野外被人捕食或活活饿死。

  “你若出了这个行馆会饿死吗?”风倾雪忽看向她问道。

  “呃?”兰佩被那双明亮如冰的眼睛一看,心头一慌竟不知要如何回话。

  “你不会饿死,它也不会饿死。人有人的生存法则,动物有动物的生存法则,何须你替它操心。”风倾雪转头不再看她,而是抬首看向天空,“况且生与死谁能逃脱,这天地自有他的规则。”

  “哦,那……公主,我将它放生了?”兰佩虽一知半解,但依然顺着她的心意说道。

  “嗯。”风倾雪淡淡应道,手伸出栏杆,指点轻点花蕊,一只彩蝶翩然飞起。

  兰佩、菊簪侍候风倾雪已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倾泠公主极好侍候,没有公主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也不会盛气凌人的姬使或辱骂,总是静静的、淡淡的,随处一坐、随处一站便能呆上半天,也不说话,整个人便似沉入另一个世界,看着总觉得是一幅绝美的画,但无法插足,偏偏又叫人心生向往,好似拼死也想抓住她一片衣角。

                 

  “公主,将军叫送来这个。”

  第二日,风倾雪正在房中看书,只听得菊簪的声音传来,然后便见她兴冲冲的提着一只笼子过来,笼中是一只红鹦鹉。

  风倾雪从书中抬首,看了一眼笼中的红鹦鹉,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

  “公主,这东西可逗呢。”菊簪轻轻敲一下鸟笼,那红鹦鹉便满笼子飞起来,发出尖锐的叫声:“倾泠公主好!倾泠公主好!”

  “咯咯……”菊簪、兰佩看着不由咯咯笑起来。

  “难为它了。”风倾雪也浅浅一笑,放下手中的书走过来。

  “为了教它这句话,可费了一翻功夫呢。不过能得公主一笑,将军才不会觉得难为呢。”菊簪见风倾雪竟难得的展颜一笑,不由心喜,想着等下一定要告诉将军,公主笑了。

  风倾雪看着关在笼中,脚上拴着链子的鹦鹉,笑容慢慢收敛,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皱,然后转身走向窗边,推开窗,外面艳阳高照,射在她脸上,让那一张脸白得透明,美得不真实。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才道:“菊簪,跟将军讲,以后莫要送这些东西来了,我一点也不喜欢。”

  “啊?公主不喜欢?”菊簪一听不由傻了,公主刚才不是还笑了吗?怎么竟不喜欢呢?

  “对,我不喜欢。你直接把这话告诉将军吧。”风倾雪头也不回道。

  “喔。”菊簪垂下提着笼子的手。

  忽然觉得很泄气,又有几分为将军不值。费尽心思讨公主欢心,谁知公主却从不领情。唉!凭将军那样的人才,不知有多少女子愿花尽心思来讨他欢心,可他却独独为公主痴迷,而公主却……

  “公主,将军他……”菊簪觉得很应该为将军说几句话,他对公主的一片心意就是她们这些旁人都能感觉到。

  “我知道。”风倾雪却打断她,“你去吧。”

  “是,公主。”菊簪垂头提着鸟笼向将军复命去。

  房中留下兰佩,她看着依然立在窗边的风倾雪,窗外射进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便似从她身上发出的光芒一般,那么耀眼,与将军实是一对璧人,可为何……

                 

  晚间,风倾雪正在灯下写字,秋意亭来了,但她并没停下来,依旧写着,待写完一帖才收笔。

  秋意亭走过一看,她的字竟不似出自女子的手笔,完全无闺阁女子那种秀丽、婉约,而是一贴狂草,龙飞凤舞,笔力苍劲,但又潇洒飘逸,一个个字都仿若要破纸而飞。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溪云、一壶酒、一张琴。”

  秋意亭念着,这是东坡的《行香子》,他看着默然不语,他当然明白意思,只是不能成全。

  “菊簪今天告诉我说,你不喜欢那些小东西。”秋意亭放下手中字帖,看向风倾雪。

  风倾雪走回桌前坐下,刚才写这一帖字便似耗尽所有力气一般,现在全身发软,似随时会倒下。

  “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她神色淡淡的说着。

  “那你喜欢什么呢?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一定为你弄来。”秋意亭跟在她身后走过来,也在桌前坐下。她的笑容一日少似一日,当年大漠中那个灿然浅笑的风倾雪是何等的风华绝世!

  “呵……”风倾雪一声轻笑,隐带一份嘲意,“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帮我弄来吗?”

  话才说完,眼前便多了一样东西。

  首先入眼的是一弯洁白月牙,在灯下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芒,细看才知那是一约半寸长的、雕成新月状的白玉,再串以均匀的、绿豆大小的黑珍珠,长长的似一条项链,摊在秋意亭手中,便似一群黑星星拥着一弯白月亮。

  “我死后就帮你把天上的月亮摘下,现在先将就这个。”

  秋意亭为她戴上,却不是戴在脖颈,而是挂在额上,那一枚月牙落在她莹白如玉的额中上,长长的黑珍珠横过额际,那白与黑的搭配,衬着那一双幽深的眸子,神秘而美丽。

  “多好看!这东西是为你而存在的。”秋意亭轻轻赞叹道。

  而风倾雪的心神却还未回过神来,她没有漏掉刚才那一弯月牙背面的那几个小字“相系百年”!

  “倾泠。”秋意亭却不允许她走神,抬起她的脸,直直看着她的眼睛。

  她眼睛一碰那一双在这夜间依然发着若骄阳般灸热光芒的眼睛,马上被烫着一般移开,心口微痛。

  “倾泠,答应我,一生也不许取下来!”秋意亭却不肯放开她,眼睛依然追寻着她的眼睛。

  “意亭……”

  “就答应我这个好吗?”秋意亭深深的看着她。

  他一生要什么有什么,任何事与人在他眼中从来都是轻而易举便可获取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儿,却是他无法把握的。他要她带着这个,即算……即算终有一日,她不在他身边了,但她身上却永远有着他的存在!

  风倾雪看着那双眼睛,仿佛间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茫然间竟轻轻点头。

  秋意亭微微一笑,看着灯下的爱人,心慢慢变得火热,头轻轻俯下,只想离她更近些,近了……近了……他就要碰到她了,那一张如玉般的脸就在他的唇下了……忽然又不见了,如同千百次梦中一般,总是在最近的时候会消失。

  “倾泠。”秋意亭不依,轻轻扳过那移开的脸盘,移近自己。

  “意亭,不要做会后悔的事。”风倾雪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张脸,俊美如天上神祗,而自己却无力躲开,只有无助的闭上眼。

  “倾泠,我从来只做自己认定的事,不管对与错,只要做了就决不后悔!”秋意亭轻轻抚着她的脸,呓语一般的轻轻说道,“倾泠,我要你!”

  风倾雪睁开眼睛,那一贯漠然如冰的眼睛此时却是泪光盈盈。

  “倾泠,你莫哭。”秋意亭看着那一串泪珠滑过她脸际,不由自主的伸手接住,那泪便似珍珠一般落在他的手心。

  风倾雪止不住眼泪,也不想止住眼泪,就这样任泪水倾泄而下,滑过脸、滑过唇,最后全落于秋意亭手心。

  “意亭,你不要对我这样……你无须这样……我永远也还不了!”

  风倾雪的声音第一次不再漠然无情,那一双眼睛水光盈盈,含着深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何尝不知秋意亭的深情,她何尝不知秋意亭的绝世!可是她已无法接受,也无法回报!

  这一生,苦与痛她尝得多了,她曾不怨谁也不曾恨谁,便是让她终生孤苦无依,她也决不怨天忧人,她只会坦然受之。

  可是此刻,她却真的怨老天,怨老天的造化弄人,怨老天既赐下了一个秋意亭,为何又赐与一个秋意遥,既然给了她秋意遥,为何还要负一个秋意亭!

  明明她只要一个秋意遥即可!在威远侯府后园,只一眼,她的心便许给那个有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睛的男子,安王府那一场大火她毫不犹豫的烧掉倾泠公主所有的一切,让一个风倾雪重生,重生的风倾雪是为己、是为他而生的,却不是为秋意亭!老天已让她负一个水落云,现在……现在却是要再伤一个秋意亭!

  老天总是这般惩罚不听从他的安排的人吗?若当初她不诈死斩断那一份姻缘,安安份份的做倾泠公主,乖乖的等待着他的归期,那便不会有这么多人的伤心!或许母亲不会那般早去,意遥不至带病流落江湖,意亭不至受伤,他们兄弟之情不会割断!只因她违抗了老天定的姻缘,所以她才会有今日?

  这一刻,心为何会这般痛?这般苦?

  “倾泠……”秋意亭叹息般的轻唤着,那一双眼中有着他愿倾命而掬的东西!

  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玉容,他的心变得又软又痛,轻轻的将她搂入怀中,不由自主的吻向那张唇畔,终于靠近她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挣扎,只是无力的倚在他的怀中,脸上的泪却流得更凶了。

  “啊,倾泠……你这一刻的泪是为我而流!”

  秋意亭轻轻的唤着,轻轻的吻着,由唇畔移至脸颊,由脸颊移至眼睛,想要吻干她的眼泪,心头是酸酸的却带着一丝甜意。脑中有一个声音有轻轻的、反复的响着:得到她!得到她!只要得到她的人,她便不会离开了!她的心也是他的了!

  他毅然抱起怀中的娇躯走向床塌,将她轻轻放下,放下轻罗帐,手伸向她的衣带。

  风倾雪一抖,终于惊醒了,睁开眼一看,总算明了眼前的情况,她慌乱的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一手按住,她无力的倒回床塌。

  她转开脸不去看他,“意亭,莫要做错事。”

  “倾泠,我要你!你是我的妻子!”秋意亭却是决然无悔道,“不管是对与错,我今天要得到你!我决不后悔!”

  “即算我不愿意?”风倾雪纤手成拳。

  “任何人也无法阻止我!况且,倾泠,你心中难道真的没有我吗?你为谁而流泪?”

  衣物若蝴蝶一般飞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桌上的红烛,一阵风扫来熄灭了。

  倾泠,你知道我有多想要你啊?

  意亭,对不起!意遥……

                 

  “倾泠。”

  ……

  “倾泠。”

  秋意亭不死心的再次唤道,自那夜后,她便总是这般望着某处出神,对周围的一切似毫无感觉一般。

  “倾泠!”

  秋意亭抚上她的肩膀,终于,魂游天外的人元神归位,凝眸看向他。

  “倾泠,你在想什么?”秋意亭有丝无力的问道,对于她那不着边际的思绪,他总是抓不着。

  “我在想,我没见到意遥已经十天了。”风倾雪毫不隐瞒。

  “记得真清楚啊。”秋意亭却不动怒,“倾泠,你可恨我?”

  “不恨。”风倾雪摇摇头。

  “我夺你自由、令你与意遥分开、并且……强要了你,这些你都不怨不恨吗?”秋意亭以指尖抬起风倾雪的脸,直视那一双眼睛,想看清里面的情绪,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一泓平静的秋水。

  风倾雪抬手拨开秋意亭的手,但并未转头,依然看着他道:“为何要恨你?我不想来这、我不想与意遥分开、我不想与你……但我自己无法阻止这些,那便只能怪我自己无能,岂能移嫁他人。”

  “什么?”秋意亭听到这样的回答不由惊奇。

  她不似普通的女子那般幽怨、哀伤、哭泣……那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她本就不是普通的平凡女子。但竟认为所有的责任都在己身?竟有这样独特的思想?这个倾泠啊,果然是独一无二的!

  “弱者之所以是弱者,那都是因为他们爱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从不肯自己承担,总是为自己的懦弱无能找借口遮掩,逃避自己所有的过错。”风倾雪淡淡的道,“我之所以有今日,那是因为我自己的错估,恨你什么?你没有错。”

  “倾泠,那你是强者吗?”秋意亭看着她的目光亮如寒星。

  “我不是,”风倾雪再次摇头,“我不过是对自己的事,不管对与错都自己承担罢。”

  “倾泠,你是为我而生的。”秋意亭叹息着,同时心中却也生出一丝不安。

  “我不是为谁而生的。”风倾雪掉转头。

  生?她的出生是因为仇恨,一开始便是一个错!而她的人生呢?是否错了?火海中假死便是错误的开始吗?今日令三人皆痛的局面便是对她犯错的惩罚吗?可是无论对与错,她都不悔,她不悔自己的选择!

  “倾泠,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这一次你一定会喜欢的!”秋意亭扶她走向书桌,桌上放着一个长长的包裹,看那形状,她不由心头一跳,难道是……

“打开看看。”秋意亭道。

  风倾雪解开包裹,一具精致的瑶琴便露了出来。

  “这具‘沉音’虽不及‘倾泠月’天下第一的名号,但也是极佳之物,你试试看。”

  风倾雪指尖轻轻一挑,琴弦便发出沉沉清音,悠悠不绝。

  “好琴!”风倾雪不由赞道。

  “好久没听你弹琴了,自龙凤山庄那一曲天簌之后,世间便已无乐可赏!”秋意亭感叹道。

  风倾雪闻言抬首看向他,脸上不由浮现一丝浅浅笑意,一双眼睛也漾着盈盈水波,只是水波深处却似藏着什么。

  “意亭,你听过《五湖醉月》吗?”风倾雪坐下,素手轻拂,飘逸不带尘烟的琴音便传开来。

  “我现在才算真正听一曲《五湖醉月》!”秋意亭喃喃道,轻松坐下,任身与心沉入清雅的琴音之中。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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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拟把君身换我身

                 

  三月十九日。

  “公主,可要到园子里走走?”菊簪见风倾雪放下手中书便问道。

  “也好,把琴也带上吧。”风倾雪点头。

  “嗯。”

  菊簪唤来一名小丫环捧着琴,自己扶着风倾雪,走到园中,万紫千红,清香阵阵,微风拂面,赏心悦目。

  “公主,琴放哪?”菊簪扶风倾雪坐下问道。

  “放桃树下那张桌上吧。”风倾雪又站起身来向桃树走去,春风拂过,偶有落英纷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不由想起那一日,意遥以桃花为簪,与她挽发,桃花啊……

  “菊簪,你去做你的事吧,我想独坐一会儿。”风倾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挑着琴弦。

  “好,一会儿我就回来。”菊簪点头道,然后转身离去。

  有琴真好!风倾雪无言的轻笑,十指飞舞,一曲《倾泠月》便倾泻而出,清雅却又带着一种惑人的魔力。

  当一曲弹尽,再抬首时,发现兰佩领着一名青衣少女及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跟前,正想问何事,却听得那孩子似呢喃一般的叹道:“原来白天也可以看到月亮啊!”

  风倾雪闻言不由浅笑出声,“你说这个吗?”

  她指指额际那一枚玉月,这孩子看到的是这个吧。

  兰佩身后的青衣少女趁机上前行礼,“柳摇见过公主。”

  又从身后拉出一个小男孩,低声吩咐着:“快向公主行礼。”

  然后又禀告道:“公主,这是将军刚收的徒弟,将军特意吩咐要领来给公主看看。”

  可那孩子却呆呆的看着风倾雪,对柳摇的话似没听到一般。

  “徒弟?”风倾雪看着那个孩子,约五、六的模样,十分的瘦弱,不由心生怜爱,招手示意他到跟前来。

  那孩子似乎挺想亲近她,马上走到她面前,眼睛睁得圆圆的,直盯着她,鼻子还使劲的吸了吸气,看着他那怪模怪样的,风倾雪不觉好笑。

  “是个聪明的孩子。”风倾雪仔细的看看孩子,很瘦,肤色黄黄的,身量也不高,仿佛未曾吃饱过一般,但一双眼睛却特别的大,且特别的黑、特别的亮,如两泓流动的墨玉,深深幽幽的,还骨碌碌的转个不停,仿佛动一下,那小脑袋中已生了一堆的主意。意亭看中的是这双眼睛吧,里面有智慧之光!

  许是听到赞美,那孩子脸一下红了。

  “还害羞呢。”风倾雪指指他的脸蛋……

  “害羞?”柳摇不由上前看一眼,然后道:“听说他想抢将军的龙渊宝剑,给将军抓住了,也不知将军怎么想的,竟说要收他做徒弟。”语气中难掩那一份蔑视。

  “抢龙渊宝剑?”风倾雪笑笑,“勇气真不小呢。”

  这么小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是龙渊宝剑?也不过是一场机缘罢。

  看看他身上那半新不旧的衣服,不由道:“衣服太大了。”

  “哦,还没来得及做新的,等裁缝来了就给他量身做。”柳摇赶忙答道。

  “其实是他太瘦了,吃过很多苦吧?”风倾雪牵起那双瘦得皮包骨的小手,这么小的孩子,一双眼睛里却已盛满了世情,他的成长岁月又是怎样的?

  抬头,却望进那双大大的墨黑色的眼睛,依然骨碌碌的转着,但里面多了一层水光。

  “几岁了?叫什么?”风倾雪又问道。

  孩子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神情间竟似极为不好意思。

  “叫殷狂吧,七岁。”清朗的声音从后传来,秋意亭大步而来。

  “将军。”兰佩与柳摇行礼。

  秋意亭挥挥手,示意退下。

  “殷狂?”风倾雪喃喃念着。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兰佩、菊簪、殷狂都出自小山这首词中,可是后面那一句却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意亭,你何苦如此?

  “倾泠,你不是有个弟子塔瓦儿吗,我今天也收一个徒弟,二十年后,看看谁的弟子能为皇朝天下兵马大元帅!”秋意亭看一眼刚收的弟子殷狂道。

  “塔瓦儿可算不得我的弟子,”风倾雪摇摇头,“我不过赠给他几本书罢,成不成材完全靠他自己。”

  “得你的指点便是你的弟子,而能得你指点的人必不是庸才,我等着他们相遇的一天!”秋意亭回首看向她。

  “意亭,你喜欢的并不一定别人也中意,这天下兵马大元帅也许人家根本不希罕呢。”风倾雪叹一口气。

  “殷狂,你想不想当英雄?当天下第一的英雄?当天下兵马大元帅?”秋意亭却转向殷狂问道。

  而那孩子却似给问傻了,呆呆的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殷狂,你愿当天下第一的英雄吗?愿与塔瓦儿争夺天下兵马大元帅吗?”风倾雪也温柔的问他。

  “愿意!我要当天下第一的英雄!我要胜过塔瓦儿,夺得天下兵马大元帅!”不知为何,那孩子却回答了风倾雪。

  “好!这样的人才配成为我秋意亭的弟子!”秋意亭赞道。

  风倾雪移开目光,轻轻叹息,二十年后,蒙罗的那个塔瓦儿将要和这个孩子相争吗?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吗?

                 

  再回神,眼前已只有秋意亭一人,正折一枝桃花放在琴弦上。

  “意亭,你此次来杭州所为何事?”

  “倾泠,我以为你根本不想知道呢。”

  “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无故出现在这歌舞升平的杭州之地的。”风倾雪看着他。

  秋意亭一笑,目光深深的看着她,“倾雪,为何你总是如此了解?”

  风倾雪看着琴上那枝桃花不答。

  “我此次来杭是为安置安郡王的。”秋意亭也不在意。

  “安郡王?”风倾雪眉头一皱,忽然间明白了,“安泳犯事了吗?”

  “安亲王贪污受贿,削其亲王爵位,贬住杭州,永不可参政!这是皇上的旨意。”秋意亭淡淡陈述。

  “贪污受贿?我想不止这些吧?以他亲王的身份,受些贿赂,皇上要么视而不见,要么稍惩示警,但削爵位、贬杭州、永不参政,让他徒作一个挂着王爷名号的闲人,而且还派人来安置他,我想他一定还犯有其它事,所以皇上才如此难分重轻的处置他,若不是因为他是安王最后的了嗣,皇上怕不是早斩了他吧!”风倾雪拾起琴上那枝桃花,一瓣一瓣的扯着。

  “听说刑部很多案子都牵涉到他,但最重的一笔却是他买凶行刺宜亲王!”秋意亭看着她指间的落红道。

  “行刺宜亲王?好大的胆子!”风倾雪喃喃道,“安王英雄一世,定想不到自己仅有的两个儿子却是如此结果吧?”

  “我奉命为安郡王在杭州建一座王府,再过一、二十天即可完工,到时我即带你回京。”秋意亭握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扯那些花瓣。

  “这一座王府定是不同一般吧?”风倾雪却笑笑道,带着一份不捉摸的嘲弄。

  “不,这就是一座王府,皇上要他平平安安的在此度过余生,同样也要杭州平平静静的。”秋意亭道。

  “难怪皇上派你来,这两方的平静可就看你的了。”风倾雪站起身来,拂落一身的残红。

  “倾泠,你可想见他?”秋意亭问道,毕竟那是她的弟弟。

  “不必了,死人复活,别吓着了他。”

  风倾雪头也不回离去,兰佩已走来扶住她,立在满园春花之中,正是一幅“侍儿扶起娇无力”,看呆了身后的秋意亭。

                 

  四月初二晚。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好风如水。

  “二公子,进屋去吧。”鹿儿对坐在院中桃树下已一天的秋意遥道。

  “倾雪已离开二十天了。”秋意遥轻轻道。

  “公子,我们可以去找公主啊!”秋童道。

  秋意遥却不理他们,只是从袖中取出玉箫,抚着箫上那点点血痕,自倾雪走后,他便一直未曾碰过这支箫了,今夜,他忽然想吹箫,很想吹那曲《倾泠月》。

  “公子……”秋童直觉的想阻止他,但箫音已起。

  这一次的《倾泠月》不同于那一天与风倾雪同奏时的飘然出尘,而是哀伤缠绵,闻者销魂断肠!

  “哇!”吹到一半时,秋意遥忽然一口鲜血吐出,全染在箫上。

  “公子!”秋童马上去抽他手中的玉箫。

  箫还没抽出,秋意遥又是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瞬间,整支箫便已是通体血红!

  “公子!你干么吹这支曲子!你吐的血还不够吗!”秋童大声的说道,声音已带着哭意。

  “公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啊?!”鹿儿给吓傻了,哭着叫道,若公子有什么事,那公主怎么办?

  可是这一次,秋意遥的血竟似止不住一般,吐出的血染红了箫,染红了衣,好似要将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吐尽!

  “我没事,你们不要着急。”秋意遥安慰着他们,站起身来,却是眼前一黑,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感觉那么遥远,一切都那么寂静冷清,仿佛间还听到秋童嘶哑的叫声“公子!”。

  可是慢慢的都远去了,都听不到了,所有的感觉都消逝前,一张脸浮现在眼前。倾雪,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公主,你看这个,将军叫送来的!”菊簪喜哄哄的对风倾雪道。

  正在灯下看书的风倾雪闻言抬头扫了一眼,只见菊簪手中捧着一尊手掌大小的白玉观音像。

  “将军信佛了吗?叫你供着?”风倾雪淡淡的道。

  “才不是呢,公主,你仔细看看!”菊簪将玉像捧到风倾雪面前,让她好看清楚。

  “有什么好看的,观音像还不都一样,嗯?”风倾雪眼光落在玉像上,忽然征住了。

  “公主,这个好象你对不?”菊簪见风倾雪终于发现了,不由开心的笑道。

  “是有几分像,这从哪买来的?”风倾雪接过玉像,细细把摩,这玉像眉眼间与她果是有五、六分的相似。

  “不是买的,是请人雕的……”

  菊簪话还未说完,却听得“砰!”的一声,风倾雪手中的玉观音毫无预警的摔在地上,裂为三段。

  风倾雪只觉得胸口一阵锯心的痛,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软绵绵的倒向地上,无意识间,手一伸,撑在地上,才稳住了上半身,跌坐于地,而手却撑在那碎裂的玉观音上,碎玉锋利的边缘将她的手心割开一道口子,鲜红的血马上涌出,滴在白玉上。

  手心的痛却怎么也比不上心口的痛,那痛若一枚针,尖锐的、持续的往心的深处插入,痛得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全身一阵冰冷,额际已冒出密密的冷汗!

  “公主,你怎么啦?”兰佩与菊簪见她突然间脸色苍白如纸,眉心紧皱,眼神涣散,似毫无意识,又似忍着极大的痛苦,皆不由心中一慌,公主出什么事了?

  风倾雪抬起手掌,看着掌心的鲜血,看着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白玉上,却似元神出窍,恍若未见一般,毫无反应。

  “公主,你受伤了!”兰佩一见她手心的血不由颤声嚷道,“菊簪,快拿药来!”

  “哦。”菊簪马上起身去找药。

  “公主!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啊?”兰佩见风倾雪如此痴呆模样,不由害怕,都急得要哭出来了。

  “意遥。”风倾雪忽然轻若呓语一般吐出两个字。

  “什么遥啊?”兰佩一时没听清楚。

  “意遥。”风倾雪再次轻轻说道,然后涣散的眼神一下回复清明,看着兰佩轻轻的、一字一字的说着:“意-遥-出-事-了。”

  “谁?意遥是谁?”兰佩却不知道她在讲的是谁。

  “药来了!”菊簪急急跑回,手中拿着一个药瓶。

  “公主,你手受伤了,我们给你上药吧。”兰佩想扶起风倾雪,谁知风倾雪却推开她,自己一把站起来,然后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公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兰佩与菊簪一见忙拉着她。

  “我要去找意遥。”风倾雪手一挥便推开了她俩,拉开门。

  “公主,你不能出去!”

  兰佩与菊簪一急,马上一左一右拉住她。

  “放手!我要去找意遥!”风倾雪声音提高,脸上的神情又急又痛。

  心口的痛还在持续着,她知道,定是意遥出事了!她知道一定是的!今晚一定要见到意遥!一定要!

  “公主,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去吧?”兰佩见风倾雪那神情,一颗心不由吊起了,当初侍候公主的第一天,将军即吩咐过,决不能让公主走出园子一步,否则重罚!想到这,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走开!我要找意遥!”风倾雪手一挥又推开了她们,脚下坚定的往园门走去。

  “不能去呀!公主!否则将军会处罚我们的!”菊簪也急了,忙上前死命拉住她。

  “是呀!公主!你若走出这个园子,将军定会重罚我们的!”兰佩也上前死死抱住她,不让她移动半步。

  “那便带我去见将军!”风倾雪一声大喝,再也无法维持镇定,那心口的痛已开始泛滥全身,她再也无法处之平静,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意遥……意遥……你怎么啦?你决不能有事!

  “公……公主……”兰佩与菊簪皆吓了一跳,从没见过这样的公主,那身子颤抖得似风吹即倒,那脸上的神情痛苦非常,那眼中射出灼灼的、冷厉的光芒,似谁阻她道,她便要挥手毁之!这样的公主竟是比将军还要来得可怕!这真的是那个永远冷静优雅、镇定从容的公主吗?

  “不让我去找意遥,那么便带我去见将军!听到吗?!”风倾雪冷冷的逼视着她俩,脑中唯一一丝理智告诉自己,要先见到意亭,才能见到意遥,不要连累这两个无辜的人,秋意亭言出必行!

  “公主……我……我们……”兰佩哆哆嗦嗦,她已被风倾雪吓住了,眼前的公主不再是那个温和淡然的公主,此时的公主身上有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仿若龙庭震怒的王者!

  “倾泠,你怎么啦?”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然后便见秋意亭走进园子。

  “将军!”兰佩与菊簪一声欢呼,只觉得将军的声音有若仙音,将军的人有若菩萨,解救了她们一命!

  “意亭!”风倾雪向他奔过去。

  “倾泠,出什么事了吗?”秋意亭从未见过如此慌乱的风倾雪,从大漠相识以来,她永远都是云淡风清的模样,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撼她从容!

  “意亭,我要见意遥!”风倾雪急急的说道,眼中的光芒灼热而明亮。

  “这就是原因?”秋意亭心一沉,只为意遥,只有意遥才能让她心痛、焦锐吗?

  “意亭,意遥出事了!我现在……马上……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风倾雪惶恐无比,那声音甚至带着一丝隐忍的哭意。

  心头的痛已快痛得麻木了,脑子中仿若要山崩地裂,各种声音都在响起,如雷击,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她却还能听到意遥隐隐的呼唤声“倾……雪……倾……雪”,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可不能!唯一支撑着她意志的是,决不能在见到意遥前倒下!

  “不行!倾泠,我说过,今生不许你们再相见!”秋意亭冷声说道,眼中却闪过一丝痛,倾泠,要如何你才能忘了他?要如何你心中才会有我?

  “哇!”

  仿若有柄利剑刺入心口,一阵穿心的巨痛传来,风倾雪口一张,一口鲜血吐出。

  “倾泠!”秋意亭一急,马上上前扶住她,而心头却已生一股寒意,瞬间传至四肢。竟是如此吗?

  “我要见意遥!”风倾雪定定的看着秋意亭,语气坚定而绝然!嘴角还留着一丝血迹,因着血的渲染,那唇畔异样的艳红,那一张白玉似的脸盘绝艳无伦也……冷绝若寒冰!

  “不行!”秋意亭依然只两字,可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

  风倾雪不再说话,两人眼睛对视着,似彼此都在衡量着什么,气氛紧张而冷然!

  “倾泠,回去吧。”良久后,秋意亭终于开口,并伸出手来拭去风倾雪唇边的血迹。

  “意亭……”

  忽然有一人匆匆奔来。

  “将军,有一个叫秋童的人一定要见你和公主,侍卫不放,他便打进来了,现已抓住了他,请将军示下,如何处置?”来人是随侍在昭华身边的四剑之一灵云剑。

  “秋童?”秋意亭眉头一皱,他来何事?难道意遥……心不由一沉。

  “秋童来了?一定……一定是意遥出事了!”风倾雪身子一软,几乎站立不住,秋意亭手一伸抱住了她。

  “倾泠,你先回去休息吧。”秋意亭看着她茫然无主的神色,心中不由又痛又怜。

  “不!意亭,我要去见秋童!”风倾雪一把拉住他的手,恳求道。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握他的手,却是在此种情况下,秋意亭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这双手啊,现在冰冷冰冷的,若千年寒冰!

  “好。”秋意亭终于点头,然后吩咐灵云剑,“把人带到大堂!”

  “是!”灵云剑离去。

  “秋童……意遥……”风倾雪紧紧的抓住手,却不知道抓着的是秋意亭的手。

  秋意亭看着被她抓得发痛的手,看着她手心流出的血,看着她茫然失神的模样,心中一阵紧缩的抽痛,倾泠,何时你也能如此在意我?何时你也能为我如此心痛失神?

                 

  睁开眼睛,一室昏黄的灯光,然后是映入眼中的是一双担忧的褐色大眼睛。

  “公子,你总算醒来了!”鹿儿叫道,而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流出来了。

  “嗯。”秋意遥坐起身,发现自己在床上,一身血衣已换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的矮几上,倾雪的‘倾泠月’因为主人不在,已静置很久了,轻轻抚上,却依然纤尘不染,这都是鹿儿每天擦拭的功劳。

  “公子,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身后传来鹿儿担忧的声音。公子竟没有发现秋童不见了吗?那就更好。

  “倾尽泠水接天月,镜花如幻空意遥!”秋意遥喃喃念着,这是他们的批语,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是一场镜花水月?永远只是一场幻梦吗?

  身体有着从未有过的疲倦,而神思竟是恍恍惚惚的,想着先前吐出的血,忽然觉得很冷,不由自主的抱住胳膊,却看到了那双手,修长而苍白,甚至可看到青蓝色的血管,那血管中可还有血?

  手碰到了袖中一张纸条,那是师父最后给他的,但直到今日他都未曾打开看,如果那是预示他今后的命运的话,那他更不想看,知道了或许会畏手畏脚的,茫然无知反倒了无畏惧,潇洒生,自在死。

  死?其实二十四年前他就应该死了的。

  记忆最初最深便是那如血一般的残阳、鲜血染红的大地、满地的残刀断枪、堆积如山的尸骨、刮得人肌肤生生作痛的烈风以及风中那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腥味、腐味、臭味!

  有一双手艰难的、费力的、颤抖的解去他身上所有的衣服,让他赤裸而又干凈的立于寒天血海中,那双手用尽最后一丝力将衣服扔向半空,然后狂风一卷,转眼无踪!那双手终于无力的垂下,不再动弹,风却卷起那最后一缕微弱的声音灌进他耳中:孩子,愿老天怜你!

  最后是铁骑踏破大地的雷击,如黑云一般漫延、席卷……

  当他长大后,总想好好回忆一下,总想知道那一双手是谁的?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你无法奢望一个二岁的孩子在经过十年、二十年后能对他二岁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他无法想起自己是谁、无法想起自己是古卢人还是皇朝人、无法想起父是谁、母是谁!

  那一双手脱去他所有的衣物,让他赤裸如新生的婴儿,重生于那个血染的战场,希望无论是古卢还是皇朝,都能饶恕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是那一双手唯一能保护他的办法!即算他或许会冻死于寒天冷风中!

  战场血泊中的那个孤儿活下来了,却不是一个新生儿,而是带着那一天的残阳、血海、尸山、腥风以及那沾血带肉的刀枪活下来!

  他活着并长大了,可他不知道要为何而活!

  哥哥选择为国为民而活,做一个举世无双的英雄,活得耀眼而潇洒!

  可他却无法如哥哥那般!不要说上战场,便是走进刀林剑阵的教场,那漫天的血、那如山的尸便扑天盖地的向他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看到那富丽堂皇的高楼,仿佛间能看到地底那累累白骨!那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却是从如海一般的鲜血中浮出!

  他只有埋进那书堆、药香中,在那里,才能闻不到血腥味,才能守住那一点点白与黑,以及那微微的绿!

他喜欢白色,固执的爱用一切白色的东西,只因为这白色是世间最干凈的颜色,就如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很希望下一场大雪,希望那茫茫的白能遮盖住那漫天遍野的血……遮住那一天所有的一切!只可惜那一天没有下雪,所以什么也没能遮住,所以他什么都看得清楚!

  师父说他拥有一双苍老而疲倦的眼睛。

  是的,在那一场血战中,二岁的他便已看尽世间的惨烈与残酷!比起那些,世间所有万事万物都已不能引他动分毫,都是那般的无足轻重!他只是淡然无波的看着人世的沉浮,麻木无味的迎接生命中注定的一切,无所畏惧的等着地狱之门开启的那一天、等着那尸山血海重将他淹没的那一天!

  只是那一个清凉的早上,那个凈若雪莲的女子带着一身的清辉与淡香直直闯入他那若枯井一般的眼中、心底,若寒星一般的眼睛瞬间照亮那死寂的心房,也用那寒光将那早已毫无知感的心狠狠刺了一下,让他的心尖锐的痛着。可片刻后,那个人却又用世间最温柔的琴声在他的心房轻轻的抚慰,若三月间清新、轻柔的春风,拂去记忆中所有的污血、所有的腐尸,拂去那笼罩在他身上二十多年的血腥,若一股清凉的冰泉流过,让他的心剎那间便甜蜜起来。

  那一刻,似乎才知道活着是什么滋味!而要到今日,他才知道他为什么活了下来!

  他活着便是为着那一天,为着与她相遇、为着与她相知、为着与她相爱、更为着与她相守!

  这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倾雪,你便是这世间我唯一仅有的!

  抬手轻轻抚着琴弦,仿若那一双素手也在同抚着。

  哥哥是绝不会放弃倾雪的,自小即知,哥哥对于想要的一切,从来都是放手一搏的!再怎么等待也是无用的!

  这最后一次,便让自己任性一回吧,为自己,为倾雪,自私任性一回吧!只是,老天爷可还给他机会?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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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天若有情天亦老

                 

  大堂中,秋童正趴坐在一张椅上,身上有两处伤口流着血,但都不深,想来那些侍卫也知他是威远侯府的人,不敢下手太重,而地上还躺卧着一些侍卫,无一例外,全受了或重或轻的伤。

  “秋童!”风倾雪一进大堂就看到秋童,马上唤道,想奔过去,却被秋意亭拉住了。

  “公主……大公子……”秋童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站立的两人。

  “秋童,你受伤了,你……意遥……意遥……你来……怎么啦?”风倾雪语无伦次的问道。

  秋童忍着痛站起身来,从袖中掏出那支玉箫,那一支原本是通体莹雪一般的白玉箫,此时已是通体血红,灯光下闪耀着勾魂摄魄的异芒。玉箫上已染尽了秋意遥的鲜血!

  “公主,大公子,你们去看看二公子吧。”秋童将血红的玉箫递向两人,语带哭音,眼中闪着哀求的神色,“他……他……这次吐了很多……很多血,我怕……我怕他……”语气哽噎,已说不下去了。

  秋意亭看着那支血红的玉箫,眼中闪过动容,但很快便消逝,面容若古井无波。

  当风倾雪看到那一支已变为血红的玉箫时,她努力维持的镇定、从容在这一刻全部瓦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惨白,眼中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色!

  她伸出手接过玉箫,当手触到玉箫时,一剎那,巨痛传来,从手传至心脏,剧烈的痛让她无法承受,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已跌倒于地,啪的一声,玉箫未能抓住掉落于地。

  “倾泠!”

  秋意亭赶忙奔过来扶住她。

  她却仿若未曾听到一般,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地上的血玉箫。秋意亭想将她抱起,却只觉得从她身上传来一股大力,将他震开!

  “倾泠!你怎么啦?”秋意亭不死心,再次抱住她。

  风倾雪拨开他的手,伸出手捡起地上的血玉箫,玉箫在她手中颤抖着。

  “倾泠!”秋意亭摇晃着她,看到那血玉箫没有感觉那是骗人的,但他更不许她忽视他!

  “我要走了。”风倾雪转头看向他,声音木然,眼睛空洞无神,似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却只是坚定着心中一直存在的想法。

  “倾泠,我决不许你离开的!从我带你回来那天起,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你离开!”秋意亭决然无情的答道。

  “不许是吗?”风倾雪看着他,机械似的反问着,然后眼神慢慢的变化,原来的木然、空洞褪去,转变为凄切、绝望、哀婉与悲厉!

  忽然间,秋意亭想起来了,他看过这双眼睛,在五年前他就看过这双眼睛了!那一天,在威远侯府的门口,有人从他手中夺走坐骑,那个人就拥有这种眼神!原来她就是那个人,原来在五年前他就已见过她,却是生生任她从身边溜走!不!这一次决不!

  “你不许是吗?”风倾雪站起身来,看着他,那一眼象冰一样冷又象剑一样利,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似掉在冰窟里,又冷又痛!

  “二十多年的手足之情在你心中竟是这般薄弱吗?你竟是这般恨他吗?人的心真是这般善变吗?”

  “意亭,人人称赞你为皇朝第一人,我也一直认为如此,在我所认识的所有人中,无论人品、武功、才智、胸襟,我一直认为你是最出色的!你莫要让我看低你!”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你明白,等你明白我永不可能和你回去,等你放开你的手,只因为……只因为我不想伤到你,不想你带着恨与怨,只想要你永远是大漠初遇时那个意气风发、耀如朗日的皇朝第一人!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来,若意遥……那便是我之错,是我自负可掌握一切的错!”

  “倾泠,意遥的事,我自会派人处理!而你……无论你如何看!无论你如何说!我是……决不会让你离开!倾泠,你说你不想伤我,那你便不能离开!”秋意亭深吸着气道,眼神是坚定且绝然!只是最后一句却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哀婉。

  “我要去的,我一定要见意遥!”风倾雪低首看着手中的血玉箫,眼神一瞬间变得温柔。

  “你如何去?现在的你手无缚鸡之力,你是无法走出这个行馆的。”秋意亭盯着她,看她凝视血玉箫的那种神情,让他又妒又恨,又痛又苦!

  “意亭,你那天不是送来琴吗,我一身的内力都是靠琴修来的,有了琴我就可以恢复功力的,你的‘拂尘手’确实很厉害,但奈何我不得,我现在要走,谁也不能阻,包括你!”风倾雪站直身子,直往门口走去。

  “皇姐你要去哪?”闻讯赶来的昭华拦住了她。

  “昭华,你让开!”风倾雪有丝疲倦的看着眼前的弟弟。

  “不行!皇姐,我要带你回宫!”昭华却不答应,他很喜爱这位皇姐,同样的他也很喜爱秋意亭,他不希望她离开,他不希望意亭哥伤心一辈子!

  “任何人都不得挡我!”风倾雪脸色一冷,语音带着冰雪之寒。

  “皇姐,我今天决不让你走!意亭哥……”昭华还要再说,风倾雪却不管他,拨开他的身子往门口走去,才移动一步,人影晃动,已有人拦住她去路,正是大内四剑,而门外,隐约可见那些侍卫。

  风倾雪看着眼前的人,知道今天要走出去决不那么容易。

  “请公主留步。”四人依然恭敬的道。

  风倾雪回首看向秋意亭,淡淡一笑,不复往日的云淡风轻,而是带着一丝沉重哀痛,“意亭,你当年不是很好奇我一曲琴音夺乐家堡无法英魂吗,那一曲就是你曾听过并夸为天下第一曲的《倾泠月》,今天你要不要一试勾魂夺魄的《倾泠月》?”

  话音一落,她也不待秋意亭答话,玉箫近唇,箫音划空而起,低回婉转,哀伤幽怨,若游子天涯漂泊的无依凄苦,若知己长亭分别的黯然伤神,若老母痛失爱子的凄惨绝望,若情人丧失爱侣的心碎悲切……

  一时间,整个大堂都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大堂中的人,从侍卫、秋童、昭华,最后到四剑客,一个个脸上的神情皆是悲痛莫名,忧伤不已,有的痴卧在地上,有的呆坐于椅上,有的扶门而立,而那握剑的已垂下了手,完全为箫声所摄,完全沉入那一片凄惨之中……

  箫音还在持续着,时高时低,高昂处震人耳膜,若英雄最后的悲怆长啸,低回处欲断还续,若幽魂最后的凄然回望……

  当箫音终于终止时,大堂中的人全是泪流满面,神魂痴迷,还沉浸于那悲惨凄迷的世界,不能自拨!

  却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一动也不动若山岳般高大静然!这世上除秋意亭外,还能有谁有这般坚强的意志,可不受风倾雪绝世箫音所惑?!

  “不愧为意亭!你是第一个能不为《倾泠月》所惑的人!”风倾雪抚着手中的玉箫,调整呼吸,抬首看向面无表情的秋意亭。

  “《倾泠月》果是厉害!”秋意亭松开袖中紧握的拳,移目看一圈大堂中失魂落魄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回风倾雪,“连内力深厚的大内四剑都无法抵挡,若在你功力全盛时,或许连我也无法幸免。”

  “可是,倾泠,你只是以哀伤之情夺他们斗志,毫无任何伤人之意,况且你现在的功力最多恢复六成,这对我来讲根本构不成威胁的。”秋意亭看着她有些疲倦的神色,心中不由暗暗担忧。

  “我知道,可是我今天一定要离开!”风倾雪微微抬起手中的玉箫,“意亭,你现在是否要亲自阻止我?”

  “倾泠,你虽恢复了几成功力,但你身上的‘拂尘手’并未完全解开,你若再强行运功,你会受伤的,重则丧命,轻则你所有的修为会全部化为乌有!”秋意亭看着她坚定的神情,心口一阵痉挛,竟然这样的义无返顾吗?

  “死吗?”风倾雪惨然一笑,笑得哀艳无比,“意亭,你还不明白吗?若意遥死了,我绝不独存!”

  这话若雷击一般,将秋意亭击得四分五裂、神魂溃散!一瞬间,脚下似裂开一个大洞,黑压压的张着大口,要将他吞噬!凄冷的寒风四面刮来,在他的周身肆虐、狂啸,要将他卷至黑洞!

  秋意亭张口想说什么,却发现根本无法出声,喉咙似堵着什么,吸气间便是撕裂的痛,一直痛至心口!手紧紧的抓住龙渊宝剑,剑鞘烙得手心阵阵刺痛,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剑鞘已给他抓碎了,他握住的是剑刃,因此才会这般钻心的痛!

  仿若过了一百年那么久,两人都不说话,中间只有窒息的沉默。

  “倾泠。”终于,秋意亭说话了,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藏的哀痛,“你是我的人,你已是我的人!而他就是这般重要吗?重要到让你不顾一切?重要到让你舍弃性命?重要到……”他无法再说,无法说出最后的一问:重要到你对我双手奉上的心不屑一顾吗?倾泠!

  “意亭,你听我为你独奏的《倾泠月》!”风倾雪闭上眼,不去看那一张脸,不去看那一双闪着悲切与绝望的眼睛。

  意亭,今生我只能负你!在倾泠公主冲进大火的那一刻,我便舍弃了一切!包括你!

  箫音再次响起,清幽婉约,温柔缠绵,却带着一丝绝望的哀怨与寂寞!

  风倾雪睁开眼睛,灿若夜空闪亮的寒星,定定的看着秋意亭,眼中含着晶莹的泪珠,最后终于一滴一滴落下,滴落在血红的玉箫上,然后奇迹发生了,那通体已化为血色的玉箫,被泪水一洗,竟恢复原色,但见泪珠滴过之处,玉箫之上的血色马上散去,露出一点雪色!泪还在流,泪还在滴,而那玉箫竟似吸收了所有的泪水,然后褪去所有的血色,那一管玉箫便在风倾雪手中由血玉化为白玉!

  秋意亭看着风倾雪,看着那一双盈满泪珠、清亮异常的眼睛,看着她腮边滴落的那寂寞的清泪,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为她拭去腮边那似已流尽千年的泪,想伸手为她掬起那一串珍珠……

  可是一瞬间,风倾雪却不见了,他慌忙转身寻找,却发现她还在吹箫,背身而立,抬首望月,孤独的吹着箫,那般的柔弱无依,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为她披一件外衣,想告诉她,他一直在她身后陪着她……

  可是转眼间,她却忽然不见了,他慌忙转身寻找,却发现她还在吹箫,湖心小舟上,她临水而立,迎风而吹,那般的哀伤幽怨,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来,想为她采一朵萍花,想告诉她,他一直在寻找她……

  可是忽然狂风大起,她随风而逝,他慌忙转身寻找,却发现她还在吹箫,百花丛中,清香盈身,她边舞边吹,却是孤影徘徊,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想挽住她的手,告诉她,他愿与她共舞至沧海桑田……

  可是百花的另一头却走来了一个人影,近了……近了……可以看见了……是意遥!只见他对她轻轻一笑,然后伸出手来,她终于不再寂寞的吹箫,而是仰头对他灿颜一笑,伸出素手,他们的手握在一块了,然后他们飘然而去!

  他大惊!他大喊:倾泠!倾泠!

  她似乎听到了,回头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毫不犹豫的转身,与意遥一起消失在花海之中!

  他想去追,却一脚踏空,他在往下坠……往下坠……下面是无垠的黑暗,黑暗马上将他包围、吞噬……他将永远无法摆脱,永远再也见不到倾泠!

  不……秋意亭仰天长啸!他绝不要被黑暗吞噬!他是皇朝第一将秋意亭!他是天下第一的英雄!无人可打败他,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败他!他是永远的强者!这样的他才可与倾泠并肩!这样的他才有资格拥有倾泠!

  秋意亭冷汗淋漓的看着风倾雪,终于摆脱箫音的控制,走出幻境。深深吸气,平息紊乱的气息,回复平静。

  “倾泠,你不要再吹了,再吹对我已无用,反会害你自己!”秋意亭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不由焦急如焚。

  风倾雪却不理会,依然吹着,只是箫音忽然转为尖锐、森冷、惨厉,隐带着杀伐之意,仿若遥远的地狱传来,不顾一切的要向前冲去,要去夺魂杀魄,要去摧毁一切!

  秋意亭一边运功抵抗,一边却心急如焚的看着风倾雪这无异于自杀举动的最后一击,“倾泠!不要再吹了!倾泠!求你不要再吹了!”

  一种绝望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想去阻止她,他却无法移动半步,在他的身前有一堵气墙,排山倒海的向他压来,倾泠……难道你要与我同归于尽吗?若真如此,我决无……

  正在这危急时刻,忽然一缕清柔平和的琴音传来,细细柔柔,若远在千里之外,却又似近在耳旁,不高不低,辗转传入大堂,轻轻绕着他们。

  在听到琴音的那一剎那,风倾雪全身一震,然后手一软,玉箫离唇,那如同鬼啸一般凄厉的箫音终于止了,那一堵气墙终于消失了,而她的人却是无力的倒向地面。

  “倾泠!”秋意亭飞奔而去,手一揽,抱住了她软若无骨的身子。

  “意遥!是意遥!”风倾雪喃喃呢语,意遥来了!意遥他没事?!

  “倾泠,你心中只有他,毫无一丝我吗?你说不愿伤我,可这……是什么?!”秋意亭哀痛至极的看着她,这一刻啊,他终于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意亭……”风倾雪看着一脸痛楚的秋意亭,心又被刺了一下,那痛又开始了!不!不行!风倾雪断然转开头!

  琴音忽然止了,然后墙外飞进一个白衣人,轻盈的落在院中。

  “意遥!”风倾雪一见不由惊喜交加,直往院中奔去。

  而秋意亭也走出来,面对终须面对的!

  落在院中的正是秋意遥。

  “大哥。”秋意遥唤着秋意亭。

  “倾雪。”然后他再转向风倾雪,那样温柔的唤着,两人目光相缠,再也不移开,就这样旁若无人的相互看着,仿佛一切都在这一眼中说尽,那样的心意相通,让人莫名的妒忌。

  意遥,你没事太好了!

  倾雪,我来接你!

  “意遥,我说过你不要来!”秋意亭冷冷的说道。

  “大哥,我还是来了。”秋意遥转头看向秋意,目光一片平静与坦然。

  “意遥。”风倾雪喃喃的轻唤着,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此时她的眼中只有他,这个天地间只有他!

  “倾雪,我没有听你的话,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秋意遥向风倾雪走近,这个人儿啊,便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突然秋意亭人如闪电般插入他们中间,将他们隔开。

  这时院外又跃进一个人,正是怀中还抱着琴的鹿儿。

  鹿儿一见风倾雪不由惊喜交加的唤着:“公主!鹿儿以为见不到你了!”话没说完,眼中的泪已流出。

  风倾雪只是爱怜的拍拍她,然后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意遥,现在离去不晚!”秋意亭说道,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的平静。

  “大哥,你知道我不会离去的。”秋意遥依然平静如水。

  “既然如此……”秋意亭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龙渊宝剑,“那就问过我手中的龙渊宝剑,我只认同强者,强者才可以拥有倾泠!”

  “大哥,从小到大,你都是骄傲而优秀的,习惯于掌控一切,可这天地之广之深却有许许多多是渺小如你我无法掌控的,有许多的东西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更何况是倾泠,无人能决定她的归属,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她属于她自己,属于这个天地!”

  “当年因为我的犹豫,我已经错过一次了,这一次我不再放过,不论生与死,决不会放弃她!”秋意遥的声音永远都是平静温和的,只是此刻眉宇间却带着从未有过的执着与坚定,那所有的淡然无情,这一刻都消失无影!

  倾泠闻言叹息,意遥,这世间只有你才了解我,只有你才是如此知我怜我惜我重我!只有你啊!

  秋意亭看向风倾雪,那样的眼光是从未有过的,象一根柔情纺织的长绳,要将人缚住一般。

  “倾泠,从生到‘死’,我错过你很多次,好不容易这次抓住了,我决不容许你再从我身边走开!我只要我所要的!”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落下,若鼓声一般落在人心头!

  风倾雪看着他们,这一刻心欢、心慰、心酸、心痛……全涌上心头,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秋意亭拨出了龙渊宝剑,在如银霜的月下,龙渊宝剑发出森森冷光,而秋意遥抽出风倾雪手中的白玉箫,伸指轻轻一弹,箫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公主,你快阻止他们呀!”鹿儿急道。

  “没用的。”风倾雪淡淡的道,但声音中却无法掩藏那一丝悲哀,“意亭只信服强者,他决不甘心,没有这一场决斗,他决不放弃!”

  况且,他们真的能箫剑相刺吗?他们真的能斩断那二十多年的兄弟之情吗?自己会看错他们吗?

  龙渊剑划起万千的雪芒,白玉箫卷起漫天的清影,秋意亭与秋意遥的人在他们飞身相迎时便已看不到了,剑光划破箫影,箫影吞噬剑光,它们时而交织、时而纠缠、时而彼此撕裂……但却没有箫剑相交的断金碎玉之声,只是当雪芒或清影扫过时,便会传来刺人耳膜响声,院子里的假山已被削平,树木被拦腰砍断,玉栏、石阶皆断裂或化为碎沫……

  大堂中本在哭泣的人都清醒了,一个个走到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院中,一个个屏住呼吸紧张的看着,却不敢靠近半步,院中有着凌厉的劲风与透骨的寒意!

  仅有风倾雪,依然站在院中,纹丝不动的注视着,连衣角也未翻起一片,若一座白玉雕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雪芒与清影消失时,众人终于能看清了。

  秋意亭与秋意遥相对而立,秋意亭的剑停在秋意遥颈前一寸处,而秋意遥的白玉箫停在秋意亭胸前一寸处,他们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注视着对方,眼中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最后他们彼此一笑,只是笑得悲哀而苦涩,还夹着一丝莫名的感动。

  鹿儿走近风倾雪,喃喃道:“幸好没事,若……”

  “我葬他们。”风倾雪道,语气平淡无波。

  鹿儿一听却是一颤,她有很多时候听不懂公主的一些话是何意,可此时她却听懂了我葬他们!是以她葬他们!若他们死了,公主岂能独存?她会以自己葬他们!

  风倾雪看着对峙的两人,忽然想到了母亲的话:泠儿,你决不要象娘!你决不要做娘第二!

  娘,我真的不是你!所以决不会象你!而他们,自己没看错,确是世间磊落绝世的男儿!但我只要一个!

  “意亭,你们无需再比,无论胜与负、生与死,我都永不会和你回京!我决不再做倾泠公主,我只是风倾雪!”风倾雪走近两人,伸手拨开剑与箫。

  “为什么?”秋意亭沉痛无比的看着她。

  倾泠,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我对你的心与他一样!这一生,从未对谁如此倾尽所有的心血!为什么你心中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你要游遍五湖四海,你要自在无拘,我都可以给你,甚至可以更好!可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无声的吶喊着,万箭穿心也不会这般痛吧?!

  为什么?风倾雪看着秋意亭,心一瞬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痛得无法说出话来,因为那一双眼睛啊,燃烧着疯狂执着的烈火,要焚烧一切也自焚一切的熊熊烈焰!那种要毁天灭地的痛与恨!

  “意亭,你听这一曲吧,相信你会明白。”风倾雪从鹿儿那取过琴,回眸看一眼秋意遥,然后纤手一拂,琴音先起,箫音随后续起,正是那一曲只有他们俩人才可合奏的的《倾泠月》。

  秋意亭看着他们,他曾听风倾雪独自以琴弹奏过,也曾听秋意遥独自以箫吹奏过,那自都是妙绝天下的绝世之音,但他从未听过琴与箫的合奏。此刻,他听着这世音最美最美的音乐,他知道了,这完美无缺的合奏就是他们心心相映的见证,无需言语,便能心意相通,那随意的回眸一瞥,便是万缕情丝萦缠……

  他闭上眼睛,这绝世无双的天簌之音啊,之于他却是刺心的剑,割肠的刀!

  倾泠,这就是你的意思吗?你不爱我,你爱的是意遥!与你心灵相通相依的永远只能是意遥!你永远也无法爱上我!只因这世上曾有过一个秋意遥!所以你永远不可能和我在一起!即算我费尽心思讨你欢心,用尽手段得到你人,却依然无法留住你是吗?

  你就是想借这一曲《倾泠月》告诉我吗?让我彻底死心!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亲口说出绝言?是不忍?还是不屑?我在你心中,可有一丝丝地位?你眼中可曾看进我?倾泠……倾泠……

  至最后,琴与箫便化为两缕清风,飘逸洒脱,在这庭院飞旋一圈,然后逸出高墙,飞向天空,越过高山,飘过大海……他们时而缠绕相依,时而分而相戏,摘星掬月,弄霞舞虹,踏云逐日,无拘无束的一直往前飞去……

                 

  一曲完毕。

  秋意亭看着眼前的两人,他们都看着手中的琴与箫,可是他却能明明白白的感觉到他们之间那浓不可分的情意!

  这一刻啊,他但愿天崩地裂!他但愿化尘化灰!便是地狱之门大开,他也不怕!那样便不必承受这焚心的剧痛,也不必承受往后那无尽的孤寂与凄凉!

  龙渊宝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剑光,敛入鞘中。

  秋意亭最后看一眼倾泠,心痛而绝望的看一眼,看一眼心中唯一的至爱!倾泠……倾泠……

  猛然转身离去,将轻功提至极限,要快快离去,否则多呆一刻,多看一眼,必不能下定决心!必会心痛而死!

  远远的传来他的吟啸声:“不及黄泉不相见,任尔人间飞百年。

  奈何桥畔轮回转,定携素手至桑田!“

  声音凄切悲绝,让人闻之心痛落泪!

                 

  院中,风倾雪与秋意遥对视一眼,都闪过一丝痛楚!

  伤了这个人也等于在自己心上划了一刀,从今尔后,只要那个人痛,他们便也会痛!但即算会痛,他们也决不再分开!长相思、摧心肝!他们再也承受不了那种天高路远魂飞苦!再也不愿承受那万里关山阻的生离死别!

  “哇!”秋意遥忽然口一张便是大口的鲜血吐出,地上、衣襟马上一遍鲜红,触目惊心!

  “意遥!”风倾雪一把抱住他,那鲜血若寒冰一般将她笼罩,她只觉得身冷、心冷!

  老天爷必竟从不优容人不是吗?他要带走意遥是吗?即算他们经历千劫万难,历尽了生与死考验,老天爷也不允许他们在一起是吗?对于违抗他的人最严厉的惩罚便是在她眼前将幸福一丝丝抹去、收回吗?

  不!决不!舍弃家园、舍弃亲人、舍弃身份地位、舍弃了所有的一切荣华荣耀……甚至以伤到最不愿伤害的意亭为代价才换得的东西,决不许人收回!上天,我要赢此生!我只要此生!

  “倾雪,我不会死的,为你,我舍不得死。”秋意遥轻轻说道,从掌心源源传来一股暖流。看着眼前这张悲伤而又坚定的脸,倾雪,我心爱的倾雪,我怎么肯死,我怎么肯离你而去?在我们好不容易可以在一起时!在我好不容易知道活着的滋味、好不容易知道为何而活时!

  “意遥……”风倾雪喃喃而唤。

  “倾雪,我们可以走了,从今尔后我们可以自由的飞了,五湖四海,你我同醉!”秋意遥轻轻许下诺言。

  “嗯,上天入地,我不舍你!”风倾雪点点头,微微一笑,眼中却流出了泪,但是笑得幸福。

  无论他能活多久,一个时辰、一天或一年又或几十年,她只知道从今尔后,他们永远在一起!身在一起,心在一起,灵魂在一起!永不孤寂!有此一刻即够了,她已获得幸福,她无惧也无憾!

  上天可以夺去人的幸福,但这一刻的幸福感觉,只要灵魂不死便永不可灭!

  “我们走吧。”秋意遥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同时飞身而起,飞过墙头,飞向天空,那里正升起一轮旭日。

  “公主,等等我啊!”鹿儿急忙抱起琴飞身追赶而去。

  “公子,等等我啊!”秋童猛然回神,急忙追去。

  而其它的人依然如痴如醉,依然未能回过神来,目光遥送那两道白影。

  从廊柱后走出一个小小身影,他走到院中捡起从秋意遥袖中掉落的那一张纸条,细细的收好,眼中却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悲伤与哀凉!

  很久以后,这个孩子终于看懂了这一张纸条上的四行字:玉箫吹断心头血,残魂萦绕天边月。

  龙渊剑出九州晏,难挽雪中冰心莲。

  舍身拋命弃金谷,但求白云归五湖。

  镜花水月终易碎,魂散天涯悲沉醉。

  那一天,一种无力与哀痛将孩子紧紧缠住,也在那一天,孩子将一个很普通的银手镯套在了一个小女孩手上。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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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一缕琴音似有若无的在耳边萦绕。

  方灵灵自梦中醒来,追逐着那一缕琴,想知道那琴音是在梦中还是梦外,凝神细细的听,终于听得清楚,琴音虽弱,但确实在梦外。

  她推推身边的江白,“江白,醒醒,你听,这琴音……”

  江白迷糊的醒来,却不肯睁眼,“好困,什么琴音?”

  “醒来呀!”方灵灵在江白赤裸的胳膊上狠狠掐一下。

  “哎哟!你下手别这么重行不?我可是你老公!”江白一声痛呼,清醒过来。

  “你快听啊!这琴音……是不是倾雪姐姐啊?”方灵灵却不理他,凝神听着。

  “嗯。”江白静下心神细细听着,终于听到那一缕琴音。

  “呀,加入箫音了!”方灵灵又叫道,“肯定是倾雪姐姐与秋意遥!”

  她不由跳下床,想往门外走去。

  “别去!”江白却拉住了她。

  “是倾雪姐姐和秋意遥啊,你难道不想见他们?”方灵灵要挣开他的手,无奈江白抓得死紧的。

  “不要去了,见不到他们的。”江白有丝黯然的说道,“你难道没听出来吗,这是《梅花落》,他们是在向我们告别!”

  “告别?”方灵灵傻傻的反问道,“就这样告别?他们不见我们了吗?”

  “不会了,这就是他们的告别方式!”江白拉方灵灵坐下,将她搂入怀中“好好听吧,也许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方灵灵与江白静静的相依在床头,听着那一缕清音幽幽传来,对他们作最后的道别。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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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护花吟


  我叫殷狂,当然这是后来的名字。

  我本来叫小刺子,是杭州城的一名小乞丐。若不是当年我一时失眼、失手才至使我今日的不幸,我本来会是一名快乐的小乞丐,从东偷到西,从南乞到北,从小乞丐长成大乞丐,然后成为德高望重的老乞丐,与野猫野鼠争食,与野狗野兔共枕,以北风为被,以破庙为家,就此度过快乐逍遥的一生!


  只是不幸的是因为我碰到了一个人,而因此改写了我的一生。


  那一天,我因为饿昏了头,看到眼前晃着一块碧油油的东西,以为是一棵青菜,便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想抓来充充饥,但不幸的是我扑了个空,而且还被人抓住了,抓得我那鸡爪似的手骨头都快断了,因为实在很痛,所以我放声大叫,这并不丢脸对不对?


  这声大叫解了我的痛,但却并没有救下我,我还是在人家手中。不过那痛也让我神智回了几分,因此我看清原来那碧油油的东西哪是什么青菜啊,而是一块玉,一块系在宝剑之上的碧玉,而那宝剑,虽在剑鞘中,但我却能感觉到那丝丝寒意似要冲破剑鞘而向我缠来,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老天爷,我保证,要是知道这不是什么青菜,打死我我也不会去抢的!


  但是我醒得太晚了,唉!人家肯定把我当成抢剑的贼人了,虽然我本来只是想当抢青菜的贼人。但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吗?留待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所以我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抬头看向抓住我的人,希望这人能够大发慈悲放了我。


  可是一抬头,我便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似有强光刺眼一般,让我眼睛不由自主的一眯,但我明明记得那一天是阴天啊。


  “将军,这小偷儿交给我等处理就行了。”


  耳边听得有人这样说道,我马上清醒过来,意识到危机迫近,所以我的眼睛马上配合的流出眼泪,“大叔,您饶了我吧?我以为是一颗青菜,我不是要抢您的宝剑,大叔,您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声音绝对比猿啼还要悲切,表情绝对比窦娥还冤屈。不过我也没说谎啊,要是看清了,我才不会浪费力气来抢这中看不中用的宝剑呢!


  “你叫什么?”那个抓住我的人问道,声音并不大,但却有一种威严,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听他的话。


  “小刺子。”我老老实实的答道,并趁机把眼前这人看了个清楚。


  一看之下,我不由张大了嘴,想我小刺子长这么大(虽然当时只是七岁),这杭州城哪处没混过,什么人没见过,但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特别是一双眼睛,光芒四射,仿若天上的太阳一般,看我一眼,我便要心虚的一抖。而且衣饰华贵,神情中自带着一种凛然不可犯的尊贵。


  “你多大了?你爹娘呢?”声音依旧不大,但多了一丝温和。


  这让我感觉鼻子有点酸,但我小刺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哪会为这么一点小事儿哭鼻子,所以我脸一扭,“好象七岁了,爹娘不知道,也许死了。”


  “喔。”那人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眼睛盯着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让我心头毛毛的。


  “将军,要将这偷儿如何处理?”有一个侍从模样的男子走近他。


  “我收你做徒弟吧。”那将军云淡风轻的发下话来,当场噎住了一些人,包括我在内。


  “将……将军,这合适吗?”那个侍从结巴的说道。


  什么嘛,瞧不起本大爷吗?哼,大爷我还不愿意呢!


  “我不要做你的徒弟!”当下我马上喊出,喊出后有一丝丝后悔,我应该先骗到一顿吃喝再说才是,唉,又要饿到什么时候才能有吃的呢?


  “把他带回去,给他洗刷一下。”那将军却根本不理会他人及我的强烈抗议,而是淡淡一说,就等于铁打的事实一般,不允许人反抗。


  然后他把我丢给了那个侍从,自己往前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也领去给公主看看。”说完后就大步而去,头也不回一下了。


  “是,将军。”那个侍从紧紧抓住我,喃喃回答,似犹自不敢相信一般。


  等到那将军的影儿也不见了时,他才低下头看着我,象审视一条野狗一样的审视了一翻,然后拖着我往另一边走去,口中犹自喃喃轻语,“真不知你这小偷儿前辈子修了什么福,今生竟能入秋将军的法眼,成为他的弟子,以后的飞黄腾达、荣华富贵看来是享之不尽了!”


  可是我并不想要什么飞黄腾达的,我只是想要吃一顿饭而已啊!


  


  那个侍从领着我回到了一座象皇宫一样漂亮的房子,嗯,那时我还没见过皇宫,只是平常听那些老乞丐形容某富豪家时就用这个词,所以我借用一下。


  那侍从把我丢给了两名仆妇,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很有些蛮力的仆妇便向我走来,为什么我会知道有蛮力呢,那是因为途中我两次企图逃走,全被她们抓回来了,抓我的力气比那个将军抓我还要大,当然就更痛了,所以我记忆犹深!


  后来我实在饿得没啥力气了,便任她们摆布,整个洗刷过程昏昏沉沉的,我大概是昏睡过去了,最后是饭菜的香味把我从天堂召回。


  醒来便发现眼前摆着几碟小菜,还有一碗白米饭,还有一盘包子,我狼吞虎咽一翻后,总算有空也有力气打量一下自己以及周围的环境,发现换了一身干凈的且惊人华丽的衣服,虽不大合身,但却是比我以前穿过的任何衣服都要好百倍!我暗暗心喜,等我出去后这身衣服也可以让我饱餐半月。


  再看看周围,哦,刚才太忙着吃,没注意到,原来屋子里还站着一个人青衣少女,大概十五、六岁,模样儿长得还挺清秀的,见我看向她,便笑一笑,那笑的成份取笑偏多,没法,刚才的吃象实在没啥形象可讲。


  “吃饱了吧?”那少女问道。


  我没说话,以一个饱嗝回答她。


  “咯咯……”她似再也忍不住了,咯咯的笑出声来,虽不能说笑得倾国倾城的,但也是笑靥如花的,所以我饱餐后再饮饮这秀色茶。


  “好了,我领你去见公主吧。”那少女笑够后过来牵起我,那小手软软的,一走近来还香香的,这对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我来说,真有一瞬间的熏熏然了。


  “姐姐,你领我去哪?”我甜甜的唤着,那少女领着我七穿八拐的,看得我眼花缭乱的,对我以后的逃亡计划实在不便,因此便出声相问。


  “领你去见公主。”那少女答道,然后看我一眼,“呆会儿见了公主可别没规矩,记得乖一点。”


  “公主?”我有丝疑惑,是不是那说书先生口里的“公主”?皇帝的女儿吗?


  “对,倾泠公主。”那少女似不愿多说。


  “噢。”我点点头,懒得再研究那个公主,我在思考如何骗到眼前这个人,让她带我出去。


  可还没考虑好,那少女已把我领到一个园子里,那时候还是三月,所以园子里开满了白李红桃,一派春光明媚。


  “柳摇,将军又派你来传什么话吗?”刚进了园子便见一个绿衣的少女走来,笑吟吟的看着我们。


  “兰佩姐姐,将军说要带这个人来见公主,麻烦你通报一声。”领着我的少女答道,原来她叫柳摇。


  “哦,兔子、鹦鹉不送了,改送活人吗?”那叫兰佩的笑谑道。


  “不是啦,这是将军收的徒弟,将军特别吩咐说要领给公主看看的。”柳摇道。


  只有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兔子、鹦鹉的,那些对我来说只是一些可以填饱我肚子的食物而已。


  “哦,徒弟?”兰佩细细打量着我,似乎很是惊讶。


  “是的,公主现在干么?可方便?”柳摇问道。


  “跟我来吧,公主正在园子里弹琴呢。”兰佩走在前头,我与柳摇跟着。


  刚转一个弯便听得隐隐的琴音,兰佩与柳摇不由自主的放轻脚步,而我也不知怎么的竟也不敢弄出声音,跟着她们轻手轻脚的向前走着。


  再穿过一个假山,琴音便清晰了,放眼望去,这园子里的花更多了,白的、红的、蓝的、紫的一片片、一团团,如在花海之中,也许我被琴音所惑,也许为眼前美景所吸,感觉有些不知身在何方了。


  忽然前面的兰佩停住了脚步,柳摇与我不由跟着停下。


  抬眼望去,一丈前的桃花树下坐着一白衣女子,正低首凝神抚琴,那清雅脱俗的琴音便由她奏出,园中偶有风吹过,便会飘飘荡荡落下无数的花瓣。可那时我却生出一种感觉,这些落花仿佛都是为这个白衣人而舞,为她的琴音而倾落。


  当一曲完毕时,白衣人终于抬首看向我们。


  那一刻,我只觉得我是见着了世间最美!这园中的万紫千红在她面前是那般俗艳无光,若白云与尘埃之别!


  那样的一张脸,我至今日也找不着语言来形容,也无法以笔墨绘出!若说那厚着脸皮要当我师父的将军是九天之上那一轮灸热的骄阳,灿烂夺目,让人瞬间为之失神,那么眼前的人便是云层之后那一抹淡月,柔和清逸,让人一见为之失魂!


  以至我当时便傻傻的脱口而道:“原来白天也可以看到月亮啊!”


  我这话让她绽颜微笑,一笑间若春风拂过,园中本已失色的百花瞬间明媚起来!那一笑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笑,此后很长的岁月里我都未见过能有谁的笑比得上她的,直到十五年后我才再见到可与之媲美的一笑!


  “你说这个吗?”白衣女子指指她的额头。


  我此时才发现她额中坠着一枚若月牙状的白玉,再串以黑珍珠,横过雪玉一般的额际,隐入黑发之中。她以为我是在说那枚玉月,其实我是在感叹她的美丽!


  “公主,这是将军新收的徒弟,将军吩咐要领来给您瞧瞧。”柳摇赶快上前禀告,并推推我,低声说道:“快给公主行礼。”


  我被推到那位公主面前,但我并不行礼,一是因为不懂,二是因为我还在呆看着。


  “徒弟吗?”公主也并不怪我无礼,只是手一伸。


  我猜那意思大概是要我上前去,有可以亲近美人的机会,我怎可放过,这一点我从小就知道了。


  因此我马上走近她身前,靠得很近,近得我可闻到她身上的淡淡幽香,那香可与柳摇的不同,很淡、很清、很雅,却闻过了还想闻,只盼着这香能永在鼻端,因此我便使劲的吸鼻子。


  公主好笑的看看我,似明白我的意图,但却未有责备,而是细细的看着我,那目光当然不是在审视一条狗,那目光与那将军相同,仿佛在我身体里看到了某种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是个聪明的孩子。”公主伸出手轻轻抚着我的脸,那一刻我只觉得血气上升,脸噌的一下红了。唉!这样的美人,连个七岁的孩子也无法抗拒啊!


  “呵,还害羞呢。”公主轻轻一笑,放开了我。


  “还害羞?”我听到身后柳摇开口,走过来看我一眼,明显带着一种蔑视,“听说他是想抢将军的龙渊宝剑,被将军抓住了,也不知将军怎么想的,竟说要收他为徒。”


  “想抢龙渊宝剑?”公主看着我又笑了,不带轻视,反带着一丝赞赏,“勇气不小呢。”


  唉!老天冤枉,我实没想去抢什么龙渊宝剑的,我不过一时饿昏了头,眼花了将剑上的碧玉错看成了可以吃的青菜而已。可我实在不好意思说明。


  “衣服太大了。”公主忽然说道。


  确实,那衣服挂在我身上便似麻袋套在竹杆上。


  “还未来得及给他做新的,明天就请人给他缝制。”柳摇赶忙说道。


  “是他人太瘦了,吃过太多苦吧?”公主却温柔的道,看着我的目光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爱怜。


  我眼框有点热,但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嘛,何况怎能在美人面前示弱,所以我扬扬头,以示我的不在意。


  “你叫什么?多大了?”公主又问道。


  我刚想答我叫小刺儿,忽然间却不好意思说了,只觉得那样的名字实不堪入她耳目,正犹豫着,背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叫殷狂吧,七岁。”


  “将军!”只听得柳摇她们唤道,回头一看,不正是那要做我师父的人吗?


  “殷狂?”公主轻轻念着,看一眼那个将军,然后转头,微微叹一口气。


  “你以后就叫殷狂,我是你的师父——秋意亭!”那将军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我,向我朗声宣布,如同万军主帅下达命令一般,威严无比,让人不能、不敢违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的名字出自小山词: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那一天,我有了一个影响我一生的师父,一个号称皇朝第一人的人!


  那一天,我也见到了那个倾泠公主,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那个让师父痴恋一生,也牵念一生的人!


  秋意亭,哦,不,是我师父,宣布后也不管我答不答应,便转头看向公主,转身的一瞬间,不可错辩的,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一缕柔情,原本严肃对着我的师父,在转向公主时却是柔情万分!


  “倾泠,你不是有个弟子塔瓦儿吗,我今天也收一个徒弟,二十年后,看看谁的弟子能为皇朝天下兵马大元帅!”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塔瓦儿这个名字,这个作为我终身对手的人,在我七岁时第一次进驻我的脑海。


  “塔瓦儿可算不得我的弟子,”公主摇摇头,“我不过赠给他几本书罢,成不成材完全靠他自己。”


  “得你的指点便是你的弟子,而能得你指点的人必不是庸才,我等着他们相遇的一天!”师父说道。


  “意亭,你喜欢的并不一定别人也中意,这天下兵马大元帅也许人家根本不希罕呢。”公主却如此说道。


  “殷狂,你想不想当英雄?当天下第一的英雄?当天下兵马大元帅?”师父转向我问道。


  殷狂?对这个新名字,我一时未能反映过来,因此半晌未能回答我的师父。


  “殷狂,你愿当天下第一的英雄吗?愿与塔瓦儿争夺天下兵马大元帅吗?”公主也看向我问道。


  在她的目光中,我感觉到一种激厉,这个人,她并不是希望我去跟什么塔瓦儿争什么天下大元帅的,她只是希望我成材,希望我是英雄!那样的目光无法让人拒绝!


  “愿意!我要当天下第一的英雄!我要胜过塔瓦儿,夺得天下兵马大元帅!”我脱口而出,郑重承诺。


  话说出后自己都吓了一跳,那是我说的吗?我昏头了吗?


  “好!这样的人才配成为我秋意亭的弟子!”师父赞道。


  公主还在看着我,那样的目光仿若催眠一般,我一点也不后悔说出那样的话,我但愿能永远沉醉于她的眼中。


  可惜,公主只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便移开目光,叹息一般轻轻说道:“只有竞争才能变得更强!”


  那时我并不懂那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许多年后,当我置身其中时,我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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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打消了做一个快乐的乞丐加偷儿的念头。那一天起,我名叫殷狂,身份是皇朝第一人秋意亭的弟子,未来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很多年后,我总在想,若那天我没有遇到师父,我会怎么样?


  也许还在街头乞讨,也许躲在某个破庙,也许某天偷窍失手被人打死了,也许还没来得及被打死便饿死了……但那些也许都没成真,真正的是:我丰衣足食,有一个最优秀的师父,后来还有了一堆亲人,学习了文治武功,成为了一代人杰!


  所以,在我心中,我一直是很感激、敬重并爱戴我的师父!虽然我从不说。


  我成为了秋意亭的弟子,并在那行馆中住下,锦衣玉食还有人服侍,日子过得要多舒服便有多舒服。


  唯一不好的地方是我的师父每天逼我识字读书,而且第二天他还会查功课,若不能达到他的要求,那惩罚……我现在想来还觉得头皮发麻!而且他还不许我私自去见那美丽的公主,只许他自己每天往那边跑,有时他心情不错时会带我一块去饱饱眼福,但这种机会少之又少!


  每次见到公主,她不是看书便是在弹琴,或者练字,安安静静的,见着了师父和我,也不过随口几句话语,随意的几抹微笑,不冷不热,整个人都是清清淡淡的。


  但我却极爱呆在她身边,看着她做任何事,她不理我,我也觉得十分的自在与舒心。似乎只要看着她,人就会变得格外的宁静,不管多少的烦闷、忧愁与不快,见着了她便全会消失无踪,整个人都是轻松无忧的。


  而师父,在有限的几次我与他同去时,他喜欢用目光追逐着公主,看着公主的每一个动作与表情,眼中总是溢满深情。


  公主总似当身旁无人一般,自在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甚至有时候我们明明呆在她身边,她却可以看着天空或看着园中某丛花出神,一看便是一、二个时辰,甚至更久,那时候,师父就静静的看着她,眼中似喜似悲。


  公主偶尔回神看向我们,每当她看向师父时,那双清澈又幽深如碧潭的眼睛就会变得更深,目光复杂,那时候的我不太明白,很多年后,我再想起那样的目光时,总为师父感到一种安慰、一种悲哀、一种无奈!何所谓道是无情却有情?


  


  那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十来天,四月份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本已睡着了,忽然隐隐听得大堂那边传来一声长啸声,把我吵醒了,不由披衣而起,提着一盏灯笼,往大堂而去。


  当我走进大堂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但见堂中师父与公主隔着一段距离对立着,彼此眼神都是十分的复杂,失望、悲痛、凄哀等等交织在一起,而周围,地上倒着许多的人,有侍卫、有一个娃娃脸的陌生男子、有那个高高在上的昭华太子,还有那号称大内四剑的四位高手,全倒坐或倒卧于地上,而眼中还在流着眼泪。


  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当时我也没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的心神全给公主手中那支玉箫吸引住了,那是一支血红血红的玉箫,似以一个人所有的鲜血融筑而成,散发着绝艳而凄切的光芒,仿若能将人的心魂吸进去一般,让人心惊、心震、心痛且……心寒!


  那一天,我听到了很多,也看到了很多,我想我记忆力不大好吧,每次回想起那一天,心头便是一片痛楚,其它的却只是模糊的一片,偶尔能闪过一、两个鲜明的片段。


  “倾泠,你无法走出这个行馆的,你虽以琴音导回部分功力,但‘拂尘手’霸道非常,你无法解开,若再强行运功必受重伤。”我听到师父说话,声音沉重且带着伤痛。


  “意亭,你莫要阻我,今天我必要出这行馆!”公主却也回答得毫无转还的余地。


  “倾泠,那个人就是如此重要?让你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不要?”师父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的凄厉。


  公主看着手中的血玉箫,惨然一笑,却依然美得倾国倾城,她看着师父道,“意亭,若他死了,我绝不独存!”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但说出的话却是那般绝然!


  我看到师父脸色变得惨白惨白的,仿若有人在他胸口刺入了至命一刀一般,眼中闪着悲痛、绝望而疯狂的光芒!


  “那么重要吗?你难道忘了,你是我的人,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师父的声音也很轻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但我分明感觉到一种暴风雨来前的令人窒息的平静,我看到师父紧紧的握住龙渊宝剑,那本来很稳定的手在剧烈的颤抖着!


  “意亭,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公主还在笑,却笑得凄哀无比。


  “我只要留下你,其它不必明白!”师父眼中只有她,并没有发现我进来了。


  公主似乎不想再说,而是抬手举起了玉箫,对师父说:“意亭,你听我为你独奏的《倾泠月》!”


  然后箫音便响起了,那么的清幽、那么的深沉、那么的孤寂与哀怨……然后……公主的眼中流出晶莹若水晶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箫上,而在泪流出的那一杀那,我不知为何,立刻用手死死的堵住了耳朵,接着,我亲眼看着奇迹发生,那原本血红的玉箫,在泪滴过之后,便一点一点的褪去血色,变为雪一样的白色,公主所有的泪水,都融入了那一支玉箫,可那奇迹似乎只有我一人发现。


  师父并没有堵住耳朵,依然毅立于堂中,只是他的眼中、他脸上的神情不再平静,在公主泪落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师父眼中闪过心痛、闪过无助、闪过悲哀……然后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焦急,而他的眼睛却似失神一般的望向某处,仿佛心神已飘远了,飘到遥远的地方……然后孤独、绝望的神情布满了师父的脸,他全身都在颤抖着,似全力与什么对抗着、拉扯着……最后,师父仰天长啸,那啸声是那般的激烈,任我如何抚紧耳朵,依然尖锐的传入耳中。


  师父长啸后,他似从什么中脱身而出,神色回复正常,我不由放下堵住耳朵的手,刚放下,那尖锐的箫音便传入耳中,刺头我耳痛、头痛、全身都痛,痛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一刻,我觉得害怕,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那一刻,我只希望有人能来,能打破眼前这一切,不由自主的我向老天爷祈求着。


  或许老天爷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忽然间,只听得一缕琴音传来,由远而近,由小而大,近了,近了……仿若已在门外了。


  在琴音响起的那一剎那,箫音止了,我的疼痛也消了,大堂中的两人同时转头并向堂外看去。


  然后琴音止了,然后我看到一个白衣人从墙头飞过,飘然落在院中。


  师父与公主同时走至院中,我也悄悄跟着走出,也许他们太过专心,所以未发现我,也许他们发现了但无心来管我。


  一出大堂便看到了院中那个白衣人,我本来以为我的师父是世间最出色的男子了,即算是那个昭华太子我也认为比不上我的师父,可是院中的这名白衣男子,我一望间竟忘了所有的害怕,只能呆呆的看着,世间竟能有如些飘逸出尘的人吗?


  那男子年纪和师父差不多,一身白衣,不染纤尘,神态间从容优雅,一双眼睛澄澈而明亮,温柔若一湖秋水,也如秋水一般深不可测。看着这个人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人好干凈啊!是的,这人与师父是不同的,师父是耀眼的灸日,而这人却是一朵高洁的白云!


  “意遥!”


  我听到公主这样唤着这个白衣男子,声音中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惊喜。


  她在看这名白衣男子,这一杀那她眼中只有这名白衣男子,当我看到那样的目光时,心中忽然觉得很酸、很苦、很痛!我是为我的师父而难过!


  公主在看我师父时,总是目光复杂难懂,仿若人世间所有的感情都包含在其中,但看这个人时却是明凈无瑕的,里面只有一种情绪,很多年后,当有人用这种目光看我时,我才明白,那是全然的爱意!一种至死不渝的爱!


  “大哥。”那名叫意遥的男子看着我的师父,这样唤道。


  他是师父的弟弟吗?


  “倾雪。”然后他再转向公主,那样温柔的唤着,目光再也不移开。


  他们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对视着,仿佛一切都在这一眼中说尽,那样的心意相通,让人莫名的妒忌。


  “意遥,我说过你不要来!”师父开口说话了,声音冷厉如寒冰。


  “大哥,我还是来了。”白衣男子看着师父,目光一片平静与坦然。


  那时我不由有一丝敬佩这个人了,因为当时的我是很怕师父的目光的,一直到我十二岁时,我才能那样坦然无畏的回视师父。


  “意遥。”我听见公主这样喃喃的轻唤着,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倾雪,我没有听你的话,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那话中的深情便是七岁的我也能感受到了。


  他也向前走近,但未能走到公主身边,师父便若一道闪电一般插入他们之间。


  而同时院外又跃进一个人,一个约二十左右、长得极为美丽的蓝衣少女,怀中还抱着一张古琴。


  师父仿若未曾见到一般,眼睛只看着白衣男子。


  那蓝衣少女落地后却是一把奔向公主,惊喜交加的唤着:“公主!鹿儿以为见不到你了!”话没说完,眼中的泪已流出。


  公主却只是爱怜的拍拍她,然后全神贯注的看着面前的两人。


  “意遥,现在离去不晚!”我听到师父对那白衣男子说道,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的平静。


  “大哥,你知道我不会离去的。”白衣男子依然平静如水。


  “既然如此……”师父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龙渊宝剑,“那就问过我手中的龙渊宝剑,我只认同强者,强者才可以拥有倾泠!”


  后来他们还说了很多的话,我都记不大清了,只是有几句却让我记忆至今。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这一次我不再放过,不论生与死都决不再放手!”白衣男子的声音总是淡然而又温和,可语音间的坚定却是不容置疑的!


  师父看向公主,那样的眼光,让人觉得似被什么缚住一般,不敢动弹,“倾泠,我错过你很多次,好不容易这次抓住了,我决不容许你再从我身边走开!”


  师父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落下,若鼓击在人心头,耳边仿若还能听到那悠悠长长的回音一般。


  平日平静淡然的公主,在今夜,在听到那两个人的话时,那脸上闪过的情绪或许比她一生加起来还多,是那么感怀、欢喜又悲伤、哀痛!


  我看到师父拨出了龙渊宝剑,在夜色中,在淡淡的星辉中,龙渊宝剑发出冷厉的寒光,而白衣男子也接过了公主手中的白玉箫,伸指轻轻一弹,箫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再后来,我看不见师父与白衣男子了,我只见到万千雪芒与漫天的清影,它们交织、纠缠、撕裂……当雪芒或清影扫过时,院子里的假山被削平,树木拦腰折断,玉栏、石阶裂为碎石或化为碎沫……


  大堂中本在哭泣的人都清醒了,一个个走到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院中,却不敢靠近半步,院中有着凌厉的劲风与透骨的寒意……只有公主,依然站在院中,纹丝不动的注视着,连衣角也未翻起一片,若一座白玉雕像。


  我躲在堂前的廊柱之后,紧紧的抱住柱子,而那个蓝衣少女就在我身前,抱着琴紧张的看着院中,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她很担心吧?


  当雪芒与清影消失时,我终于能看清了,师父与白衣男子对立着,师父的剑停在白衣男子颈前一寸处,而白衣男子的白玉箫停在师父胸前一寸处,他们一动也不动,静静的注视着对方,眼中闪过各种复杂的情绪,我弄不明白,最后他们彼此一笑,只是笑得悲哀而苦涩,还夹着一丝感动。


  我听到那个蓝衣少妇走近公主道:“幸好没事,若……”


  她话没说完,公主便接道:“我葬他们。”


  声音平淡无波,可那一刻我却听懂了她的意思,“我葬他们”,若那剑与箫皆前进一寸,那么公主必以她的血、她的躯来葬他们!


  我想那蓝衣少女也听懂了吧,因为我看到她身体明显的一颤。


  公主向他们走去,口中说了些什么,声音太低,我听不到,然后只见公主从蓝衣少女手中取过琴,席地而坐,也不管一身洁白的衣裳,抬首看一眼白衣男子,然后那两人便旁若无人的吹弹起来。


  那是一支世间最美的曲子,所有的人都为之痴迷,为之沉醉,所有的人都忘了己身一切的悲欢忧乐,忘记了身在何方,忘记了人世间所有的牵挂与依恋,只是无忧的沉入其中,任时间流逝。


  当曲子完了时,东方已吐出淡淡鱼肚白,天快亮了,朝阳快要升起了。


  朝阳是快要升了,可原本若朗日一般的师父,却在这一曲中褪尽了所有的光芒,那般的黯然,那一个挺拨于院中的身影,在那一刻竟是那般的单薄与脆弱!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那样的师父,那一刻我深切的感觉到他的悲伤与绝望!


  是的,能奏出那样的曲子的俩人,那种密不可分已在那一曲中说尽,不论是天涯海角还是沧海桑田,那俩个人都是永不会分开了,不是身体,而是那两颗心,那两个灵魂,时间、空间、生与死都不能分开他们!


  可他们的那种生死相缠的爱对于师父来说却是刺心割肠的利刃!被自己最最心爱与亲近的人这样的凌迟,那样的痛苦又是何等的深切!或许师父那一刻但愿能死吧,死便可免除那种钻心的剧痛!以及往后无尽的凄凉与寂寞!


  龙渊宝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光芒,敛入鞘中。


  师父身影若一道流星一般划过墙头,消失无影,只有他凄切、悲绝的长啸声远远传来:“不及黄泉不相见,任尔人间飞百年。


  奈何桥畔轮回转,定携素手至桑田!“


  当师父的长啸声传来时,我看到白衣男子与公主眼中同时闪过一丝痛,那样的痛会刻在他们的心上吧?


  然后那白衣男子口一张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地上、他的衣上瞬间便为鲜血染红。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有那么多的血!人竟能吐出那么多的血!那血竟是那样的绝艳且凄美!


  公主上前抱住了他,眼中、脸上是一种彻骨的痛。


  白衣男子却并不在意,只是说了一句话,很轻很柔,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会死的,为你,我舍不得死!”


  那一刻,我的泪终于止不住了,泪眼迷朦中,我看见公主挽着白衣男子的手,他们转过身,他们要离去了。


  白衣男子转身的瞬间,袖中掉落一张纸条,他看到了,但却没有捡,而是看着公主,轻轻的说:“倾雪,现在起,我们可以自由的飞了,以后五湖四海,你我同醉!”


  那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的话,那一句话,不论过了多少年,在我的脑中却鲜明如昨日。


  公主也看着他,然后笑了,但眼中却流出了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泪,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公主。那一刻的公主是最美丽的!因为她的笑是幸福的!


  很多年后,我长大了,我也很想找这么一个会流着泪对我轻轻一笑的女子!


  公主与白衣男子手挽着手象仙人一般飞过墙头,飞向天空,那里有一轮旭日等着他们。


  蓝衣少女从地上抱起琴,也飞走了,那个娃娃脸的男子也跟着飞走了。


  而所有的人似在梦中一般,痴痴呆呆。而我走到院中,捡起了白衣男子掉落在地上的那张纸条,藏了起来。


  当年的我,识字不多,未能看明白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后来,当我终于看懂时,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心痛,我的痛为师父、为公主、为那白衣男子。


  后来,我知道了,那白衣男子是师父的弟弟——秋意遥,而公主,倾泠公主,曾经是师父的妻子。


  那一天,傍晚的时候,师父回来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师父,所有的伤与痛他都藏起来了。


  师父很快便处理完了事,然后带着我回到了京城。


  京城,住着皇帝的地方,师父的家在这儿,以后也是我的家了。

  回到京城,我住进了一座比那杭州的“皇宫”还要漂亮的府弟里,当师父领着我走进那个大门时,我被那威严的气热吓住了,更被府中的富贵华丽迷花了眼,象个傻子一般东瞅瞅西瞧瞧,任师父牵着我走。


  后来我见到了师父的父亲——威远侯,还有他的母亲以及那些姨奶奶们。


  我依礼向他们行跪拜大礼(这些是师父早教好的),也许因为侯府很久都没有过孩子了,那些奶奶们对我似乎极为喜爱,亲亲热热的唤我狂儿。只有威远侯,那双眼睛紧紧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半晌后才说了句:“这小子眼睛贼溜溜的,可正可邪!”


  我就这样在留在了威远侯府,锦衣玉食,被人尊称为小公子,一大堆的丫环仆役侍候着,比起以前的日子真是天壤之别。而且凭着我从小训练出来的聪明机灵,侯府上上下下全被我哄得对我掏心掏肺的,一个个把我宠着爱着,那样的日子真的是很幸福的。


  威远侯府极大,里面亭台楼阁、回廊水榭,曲曲折折,就是花园都有许多个,一个月后我才弄明白了,我住的是德意园,听说以前住着的是二公子——秋意遥,也就是师父的弟弟,那一天见着的白衣男子,而师父住在德思园,威远侯夫妇住在德明园,而那些姨奶奶们也每人住着一个园子。


  在德思园旁边还有一个德馨园,一直空着并未住人,但每天依旧会有仆人进去打扫整理,后来我才知道,当年倾泠公主嫁进侯府时,住的就是德馨园,里面的每一件对象都是当年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动。


  回到京城的师父似乎恢复了正常,依然是那个全身都似发着光的皇朝第一将,依然是我眼中高大傲然的师父。


  他每天都很忙碌,但不管多忙,每天他都会抽出两个时辰来教导我,从天文到地理,从兵法到刀剑,全由他亲自教导,侯爷曾说那样太辛苦了,要请个先生教我习文,但师父拒绝了,他要手把手的教我。


  除却金銮殿,师父到哪都会带着我,从侯府到兵部、从兵部到军营、从军营到教场,总会有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


  师父说,他要把他所有的全教给我,而要成材必要亲眼看、亲身实贱体会才行,温室里只能陪养出娇兰,野外才能长出苍松劲竹!


  所以他通宵教我看兵部的文书,狂风大雨中教我看士兵练阵,烈日下教我和士兵一起练刀射箭,他从没有当我是一个孩子,在他眼中,我或许是一个大人,一个可以接收他所有的一切的男人!


  那么忙碌的师父似乎早已忘了杭州,忘了公主,忘了所有的悲与痛。


  但是偶尔,在没有任何外人的时候,在我静静的练字看书时,一旁的师父会望着某处出神,我会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深刻的痛!我知道,师父没有忘记。


  偶尔,他会执一金杯在手,仰头望月,口中会轻轻呢喃: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这里有三个人的名字,全是师父取的,兰佩、菊簪曾是杭州侍候公主的两名丫环,殷狂便是在杭州收的我了。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但师父却从不醉酒,他总是保持着他的清醒与理智,这世间能让他沉醉、让他悲凉、让他断肠的只有那个风华绝代的倾泠公主!


  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师父每年的八月都会离开京城,带着我。


  骑一匹马,毫无目的的任马儿狂奔十天,然后停下来,找一处客店住下,然后在那儿找到最近最高的山,爬上山顶,俯视着山下的城镇,每天早上爬上去,晚上爬下来,如此反复,爬上十天,十天后他会带我回京,在路上消磨十天,那样回到京城时便已是九月。


  那个时候的师父总是沉默的,极少说话,而我只要静静的跟着他就行。


  偶尔,我能听到师父会轻轻的说着: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切,或许便能看一眼她。


  在最后离去的时候,师父总会在山上找一块大石,龙渊宝剑会在石上飞掠而过,石硝四溅,当龙渊剑归鞘时,师父看也不看的掉头离去,不曾回头。而我总会看一眼那块石头,每一次石上都会刻着同样的一句话:奈何桥畔轮回转,定携素手至桑田!


  


  我十岁时,侯府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是一位老人,但整个侯府的人却全是小心翼翼的侍侯着。


  那一天我正在书房练字,师傅在旁看书,那位老人就这样走了进来,身后一大群的侍丛,但都没有进来,只是守在门外。


  而师父一见到那位老人便马上站起身来迎上去,低声唤了一句,便让老人坐在首位,自己却不再坐下。


  而我依然坐在书桌前写字,师父竟也不唤我也不叫我出去。


  “意亭,我是为你的婚事而来的。”我听到那老人这样说道,“安沣公主温婉沉静且知书达礼,我想赐你们成婚。”


  “意亭知道,但已无心。”师父平淡的答道。


  “意亭,你至今不娶,可有为你父亲想过,侯府现仅存你一线血脉,你有传后的义务。”老人看着师父,目光有着淡淡的婉惜。


  “意亭无心。”师父却只说这一句话。


  老人不再劝他,只是看着他,眼中有着怜、有着叹还有着内疚。


  “意亭,有今日或许是我之错。”老人忽然叹息一声。


  “不,这一切与他人无关,只是意亭已无心。”师父却是摇摇头,仿佛要摇走眼中的那一丝痛。


  “唉!”老人长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然后移目房中,看到我在练字,便问道:“这就是你收的徒弟吗?”


  “是。”师父答道,并唤过我,“狂儿,过来。”


  我依言走过去,向老人行礼。


  老人招招手让我到他身边,细细的把我看了一翻,然后对师父道:“这孩子极为灵慧,想来也是你看中他的原因,既然他也无父无母,不如你收他作儿子,以继秋氏香火。”


  师父一征,似未料到老人有此一说。


  而老人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而是站起身来,朗声而道:“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民,现朕将他赐与你为子,你领旨吧。”


  那一刻,那个老人是那般高大,全身忽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尊贵威严!


  “是。”师父点头应道,并身子一矮似要跪下。


  但老人挥挥手止住了他,然后招招手,走进一名侍丛,手中捧着一卷画轴。


  老人取过伸手抚摸了一下,然后递给了师父。


  师父卷开看了一眼,即脸色一变,眼放亮光,一双手也在微微的抖着,然后向老人跪下,“臣谢恩!”


  “用不着谢我,每年我都画一幅,御书房多的是。”老人淡淡的说道。


  那是什么呢?竟能让师父激动如此!我纳闷着。


  而这个老人原来就是皇上,本来以为如神一般遥不可及的皇上,原来跟普通的老人也没什么两样。嗯,好吧,我修正一下,这皇上除了比普通的老人稍微好看一些外,还有一双眼睛不似普通的老人所有,那般的明亮且闪着一种智慧的光芒,仿若世间万事万物都能被他看透。


  到了晚上,我知道皇上给师父的是什么了,原来那是一幅公主的画像,那一幅画像从那一晚起便挂在德馨园中,而德馨园每晚的灯光都会熄得很晚,有时甚至通宵亮着。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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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侯府举行了仪式,师父正式收我为子,而我的名字也改为秋殷狂,录入秋氏家谱中,而皇上也派人送来了贺礼,是一对翡翠如意。


  于是我一下子成了侯府的世子,并有了父亲、爷爷、奶奶、姨奶奶等一堆的亲人。


  除了师父他们每人都给了我礼物。


  爷爷给了我一支生了锈的铁箭,说那二十多年前,在与古卢国作战时被敌军射中了肩膀,而留下了这支古卢国的箭,并因为那一战而封为大将军,他要我替他保管下去,作为传家之宝一代代传下去。


  奶奶则给了我一只银手镯,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花纹或图案,不过是由银子打成的一个圈而已,随便到街上一逛便可看到一大堆,花上二两银子便可买到一个,但奶奶说,这是爷爷当年拿到第一笔军响时买给她的,所以她传给我,给我以后娶媳妇的。


  而那些姨奶奶们则给了我一堆金的、玉的、玛瑙的、珍珠的、珊瑚的,各式各样都有,什么金刀、玉弓的看得我眼花缭乱,但因为这些都比不上那两个传家宝来得珍贵,因此我也就没细细看了,只是一一笑纳,想着以后当不成侯府世子时,拿着这些去典当,也可丰衣足食一辈子了,而那铁箭、银镯的就可以给我陪葬了。


  而师父,只给了我一句话:我所有的以后都是你的。


  是的,师父,在我心中我还是习惯称他为师父,既是师,也是父!


  


  皇朝是盛大的,富裕而繁华,总是有不少邻国窥视着,总想分一口肥肉,所以边疆总会传来动乱,而师父总是哪儿动乱他就领铁骑踏平,在他的身后,总会有我的影子。


  那些年,我总跟着他,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看着他平南池,灭齐桑,破万嗤,收山尢,龙渊剑总是带着眩目的光芒划破敌军的营帐与城墙,在漫天的血光与火影中会有师父高大、挺拨如山的身影,挥手间便是一座城池的瓦解,谈笑间便是一个王国的颠覆。


  而我,总是在师父的身后,仰视着他的背影,那么的高……而寂寞!


  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我慢慢长大,战场真的是一个可以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


  爷爷每次见到我时,总会说:狂小子越来越象你了!


  我会列嘴一笑,然后奶奶们就会说:不象,亭儿正经八百的,这狂小子邪邪的。


  是的,我象师父,但又不完全象他,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愿望。


  我要我的事业象我的师父,那样的光芒万丈,那样的无人可攀!但我的爱情绝不要象我师父!


  


  我十三岁时,那一年的八月,我未能跟随师父出京,因为我受伤了,与齐桑的那一场大战中,我虽砍死了不少桑人,但我自己也被人砍了三刀,所以我留在了家里养伤,而师父一个人上路了。


  一个月后,师父回来了,并带回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子。


  听到消息时,我还躺在床上,我心想,难道师父这次又捡到了什么乞丐偷儿不成,就如我一样?


  所以我躺不下去了,反正我本就好了,躺着不过是想逃过晨昏定省的请安大礼。


  我马上一步三跳的跑去德思园,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但在德思园却扑了个空,侍候师父的秋雩告诉我,师父带那女孩到德馨园去了。


  什么?竟让那女孩住进只有公主可住的德馨园吗?我更加好奇了。


  一进德馨园,就看到师父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正指着园中一株桂花说些什么。师父脸上的那种欣慰、欢喜,眼中的那种温柔、怜爱是我从未曾见过了,我简直有些妒忌这个女孩了。


  “爹。”我唤着。


  听到我的叫唤声,师父转过身来,看看我,微微一笑,语气温和,“狂儿,来见见妹妹。”


  妹妹?我抬眼看向那个女孩子,发现她也在看我,一眼我即明白师父为何对她如此了,因为她长得极象公主!


  “狂儿,这就是你的妹妹——秋泠水,以后要好好照顾她。”师父向我郑重的吩咐着,然后转身无比爱怜的对女孩道:“泠儿,这个以后就是你的哥哥——秋殷狂,以后要好好照顾他。”


  师父的话真是怪,到底谁照顾谁呀?


  不过……秋泠水?泠儿?我再细细看看这位秋泠水妹妹,猛然间明白了!


  看看她的那张脸,看看那双眼睛就能明白了!


  她那张脸是公主的,但那双眼睛却是师父的,原来她是公主的女儿,她是公主与师父的女儿!


  “泠妹妹好!”我亲亲热热的唤着,准备好好进入哥哥这个角色。


  可这位妹妹却似并未接收到我的热情一般,只是淡淡的扫了我一眼,然后就埋首师父怀中,即不应我,也不叫我。


  但她亲近师父,却惹得师父一阵欢快的大笑,“泠儿害羞吗?”


  害羞?我可不这样认为,那丫头不过是懒得理人罢。


  唉,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无礼,看来以后得好好教导她,什么叫尊长。


  不过那一眼也让我发现了,她虽然有一双师父的眼睛,顾盼间都是光芒四溢,但师父的光是热的,而她的光是冷的。


  


  这个秋泠水的到来夺走了侯府所有人的注意,也夺走了本来快要淹死我的宠爱,所有的人,从爷爷奶奶到丫环仆人,一个个都围着她转,一个个口中念叨的总是二小姐。


  小丫头打个喷嚏,马上就会有人嚷道:呀!二小姐生病了,快请大夫。


  然后就会见到一群人奔出府门,然后就会有一群的大夫被拖进府里。再过一会儿,就会看到名震天下的秋大将军飞檐走壁而归,快若闪电一般飞进德馨园。


  小丫头皱个眉头,马上就有人嚷着:二小姐不喜欢吗?我马上重去做。


  然后厨房就会乱成一堆,都在抢着给二小姐做可口的。


  小丫头难得的展眉笑笑,马上就有人嚷着:二小姐喜欢这花吗?我再去摘。


  然后侯府的花园便要惨遭荼毒,一大群的人都在摘花,你说那花园还能无恙吗?


  当然,我一直保持大度,不妒忌也不与她计较,做一个贴心的好哥哥,每天晨昏定省的问候一声:泠妹妹,今天干些什么呀?泠妹妹,今天过得可好?而且看那丫头浑身上下没一样首饰,哪象个侯府小姐嘛,所以我便非常慷慨的把奶奶传给我的用来娶媳妇的银镯送给她戴。


  而这个秋泠水却还似不领情一般,不管他人如何热心热肠的待她,她却总是淡淡的扫一眼,淡淡的点点头,淡淡的答一句,总是一付不干卿事的模样,这一点倒是有点象公主,但她却比公主还要冷几分。至少公主待人总是淡而有礼的,而这丫头却总是一付懒懒的、爱理不理的死样子。


  而其中最为宠爱最为夸张的应该是我们伟大的父亲了。


  师父自她来后,便是坐同食、夜同寝,除了上朝,到哪都带着她,恨不能把她拴在衣带上,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上怕摔了!


  而且还亲自喂她吃饭、为她穿衣。


  只可惜他每次喂饭的结果是那些烫啊菜啊饭啊的全喂给了她的衣裳吃了,而给她穿衣时却连个外衣、中衣、里衣都分不清,最后他只好颓然的放弃,让侍女接手。


  而每当这个时候,冷冷的秋泠水都会伸出手来,然后师父就会满脸感动与欣喜的蹲下身来将她抱起,秋泠水就会用那小小的手在他颈后轻轻的拍两下,以示安慰,那模样就象安慰一条忠厚的小狗一样,我甚至能听到她心中在轻轻的说道:乖,虽然你做的不好,但尽力了,所以我还是谢谢你!


  唉!可怜的师父!


  想想秋大将军名震天下,破城灭国、挥剑斩人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哪个提起他不是又敬又畏的,在人们心中他等于无所不能的神一般!可是在这个小小的女孩面前他却如折了爪的狮子,温驯而无害!


  


  师父从未把我当成孩子,同样的,我也从不敢把秋泠水当成一个孩子,注意,我说的是不敢!


  那种比大人还要沉静稳重的模样,看起来象个德高望重的八十岁老太太,你敢犯吗?


  那样的一双流光四溢的眼睛,随随便便的扫你一眼,感觉便是心底里的话全给她看个一清二楚了,你说一个孩子能有这样的本领吗?


  所以我把她当成大人来看,小心翼翼的、保持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我总是好奇着师父是如何会见到公主?既然见到了公主,他又如何能放手?而公主如何又肯将秋泠水交给他?


  每每想到这我便懊悔得要死,当初便是死也应该跟着去才是!可是这永远成了秘密,师父从不提,也决不会告诉我。


  也曾想过去问这个泠妹妹,但结果是我才开了个头“泠妹妹,你想不想你娘?”便被她一眼冻僵,三天不敢跟她说话!这丫头生气时与师父一模一样,不用开口,那双眼睛只看你一眼,便自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


  而自从秋泠水来了以后,每年的八月,师父便不再出京,而是全家都守在德馨园,赏桂花,观月亮,品月饼,热热闹闹的过中秋节。


  而侯府的客人也多起来了,有一来就喜欢住在德馨园的皇上,有一会儿象三十岁的大人一会儿象三岁的小孩的昭华太子,还有那个总是一脸温和亲切笑容的宜亲王,他们全是冲着秋泠水来的。


  总是喜欢哄着她:泠儿乖,叫外公。


  泠儿乖,叫舅舅。


  泠儿乖,叫叔外公。


  泠儿,乖,你喜欢什么,外公给你找来,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给你摘下。


  泠儿,笑一笑,等舅舅当皇上后就封你做公主。


  泠儿,吹支曲子给叔外公听,叔外公以后替你选好女婿。


  可惜这丫头不好哄,你千求百恳的她最多看你一眼,给你面子的话,会冲你浅浅一笑,不过这已经让那三人高兴得不得了。一个承诺着要架天梯摘星星挖月亮,一个马上会叫父皇快快退位,一个就会把整个京城的王孙公子全部念叨一遍。


  这丫头虽百无一用处的,但是吹得一手好笛子,手中常握着一支竹笛,不过只是一支普通的绿竹笛,也许因为有些年了,青中泛着淡淡的黄。不过她虽吹得好笛,那也要视她心情而定,有时吹出的是天簌,有时吹出的却比鬼啸还难听,让人听着心烦意燥,坐立不安,只得逃得远远的,可等你离得远了后,那笛音又清清雅雅的传来。


  后来我总结到,这丫头吹笛只吹给自己听,而不吹给别人听的。


  


  秋泠水慢慢长大,那模样便更象公主了,我想整个侯府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是公主与师父的孩子吧,因此才会格外的疼爱她。


  灵羲三十七年,我十五岁了,这一年的六月,师父被封为“威武王”,而秋泠水被封为“沉音郡主”,我又升格为小王子了。


  京城中本有许多谣言,说秋泠水是师父的私生女,但皇上一道圣旨下来,封住所有人的口,连皇上都不在意,闲杂人等免开尊口!


  圣旨颁下的那一天,整个侯府,哦是王府,都沉浸在一片欢天喜地中,大红灯笼高高挂,艳艳彩缎满园绕,随处可见欢声笑语,京城的王公贵族们齐齐来贺,王府也大摆宴席,真可谓是全城同庆了!


  可是师父虽然也是开心的,但却无十分。


  晚上,前院的欢庆还未结束,师父却抱起秋泠水回到了德馨园,我悄悄的尾随着。


  比起前院的喧闹,德馨园格外的寂静,师父牵着小丫头在园中来回走着,有时会抬首看看空中的那一轮皓月,很久后,我才听到他轻轻叹一口气:“无卿同享,便是送我全天下,终是有憾!”


  而秋泠水那丫头,我也是第一次从她眼中看到一种感动,一种叫温情的东西。她伸出手来,师父一把抱起她,她紧紧抱住师父脖子,头埋在他胸前,似在安慰着他,又似从他身上吸取安慰。


  “泠儿,幸好我还有你。”师父抱着她喃喃轻语。


  泠儿……有时候我在想,师父这样唤着她时,是否潜意识的也在唤着另一个人?


  “泠儿,你想你娘吗?”


  “我知道你想的……因为……我也很想!”


  我又悄悄离开了,只有这呢喃声跟着我一路回来。


  


  灵羲三十八年,我与师父同伐西芾,同年凯旋而归。


  灵羲三十九年,我的爷爷——威远侯过逝。


  同年,与蒙罗接边的利葛犯界,蒙罗有古卢残余势力与之接应,连失四城,但并未惊动师父,蒙罗又升起了一颗闪亮的星星——蒙原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便铲残党、驱利葛、收失城!


  灵羲四十年,我的奶奶——威远侯夫人过逝。


  灵羲四十一年,我与师父同伐采蜚,同年凯旋而归。


  灵羲四十三年四月,青凌帝驾崩,太子昭华即位。


  同年,青凌帝驾崩半月后,我的师父——皇朝威武王失踪!龙渊宝剑与帅印全出现在皇宫御书房中。


  但昭华帝并未追究此事,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威武王为国尽忠尽力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了”便就此作罢。


  止华元年,昭华帝将龙渊宝剑赐给了我,封我为“龙渊将军”,威武王之女“沉音郡主”封为“沉音公主”,并赐婚“龙渊将军”与“沉音公主”!


  威武王府一下空旷了,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沉音时师父说过的话:泠儿,这个是你的哥哥,以后要好好照顾他。狂儿,这个是你的妹妹,以后要好好照顾她。


  师父是否早已知道会有今日呢?是的,以后我与沉音将相依为命,她照顾我,我照顾她!


  对于师父的离去,沉音的反映是一贯的冷淡,似无关己事一般,但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我已能摸清这丫头的心事了,她有三分难过、三分欢喜、三分淡然,还有一分惘然。


  而师父,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民间有传闻,说他在东海,也有的说他在大漠,还有说在天山、在南丹……


  我知道师父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他去找公主了,也许他一个人天涯海角飘零,但无论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师父无后顾之忧!


  而我,师父曾说过,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所以师父的事业、师父的家、师父的龙渊宝剑全由我继承了,我会好好守护皇朝,我会建一翻丰功伟业!还有沉音,第一次见面时师父就吩咐过要好好照顾她,所以我会好好照顾她,既为师父,也为自己!


  


  止华三年,师父离开的第三年,清明节那一天,我与沉音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回途中,我打发所有的侍卫仆从先行回府,留下我与沉音一人一骑,缓缓而行。


  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沉音静静的看着前方,却并未冷着脸,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浅浅笑意。而我便看着沉音,十五岁的沉音,那眉那眼无处不佳,已经长成一位倾世美人了,常常让我看着看着便呆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我又看呆了。


  快要进城门时,我不禁唤了一句:“泠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喜欢唤她泠儿了。


  她转头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在那双流星一般闪亮的眼眸注视下,我只觉得心跳加速,很多年都没红过的脸又微微发热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叫你一声。”我不自在的说道,心中再加一句:我只是想你看着我!


  “狂小子、邪小子啥时又变成傻小子了?”沉音开口取笑着我。


  “唉,痴狂沉醉,皆为卿故。”我轻轻一叹。


  沉音闻言却是绽颜一笑,一瞬间,天地间所有的明媚都集于她一身!继倾泠公主后,我终于又见到了可与她一笑相媲的倾国倾城之笑!


  我正痴看着,身后忽地传来马蹄声,由远而近,很快便到跟前,那是一匹全黑的骏马,马上的骑士也是全黑的劲装,系着墨黑的披风,高高扬起,如雄鹰的翅膀!


  那骑士如风般驰来,正要越过我们之际,忽然他猛的勒住马儿,马儿受惊,长长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若人般立起,但黑衣骑士却骑术了得,并未摔下来,反而制住马儿。


  黑骑士目光炯炯的看着沉音,似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半晌后他开口问道:“你和风倾雪如何称呼?”声音低沉浑厚。


  “她是我娘。”沉音静静的回答,看着黑骑士,目光带着一种深思。


  “你叫什么名?”黑骑士再问道。


  “我叫秋泠水。”沉音答道,平日对人极为冷淡的泠儿此时竟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我感觉到一种危机。


  “秋泠水!”黑骑士点点头,“我要娶你!我叫塔瓦儿,皇上赐我汉名蒙原鹰,记住啦!”


  说完后便纵马而去,临去前扫我一眼,那一眼让我感到一种血沸腾的灸热及刀狠厉的冰冷!而我也看清了那一张脸,极为年轻且英俊,五官深刻若大理石雕成,且刀功完美!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终生对手塔瓦儿,但震惊整个皇朝的名字是蒙原鹰!


  再看看沉音,她还在注视着黑骑士离去的方向,而那一贯冷冷的目光此时竟是温的!


  “塔瓦儿?蒙原鹰?”沉音轻轻念道。平日里跟她说上十数次话的人她也未必能记住,但这个蒙原鹰却让她记住了!


  一瞬间,我忽然下定了决心,师父,我决不做你第二!


  “泠儿。”我轻松的唤着她,脸上也笑意盈盈。


  沉音回头看我,目光疑惑。


  “泠儿。”我又唤一声,依然笑容满脸,似捡到金元宝一般。


  沉音还是看着我,她此时弄不明白我在想什么,因此扬扬手中的竹笛。


  记得上次她这样向我扬笛的结果是,请我听了支曲子,然后我在花园里昏睡了一天,睡本来也没什么,问题是被太阳暴晒一日感觉就不那么美好了。哦,忘了说一声了,作为倾泠公主与威武王的女儿,这丫头的武功只有“深不可测”四个字可以形容!


  因此我马上说道:“泠儿,跟你说一件事。”


  沉音收回竹笛,扬扬眉,示意我有话快说。


  “泠儿,我决定今天就采花!”话未说完,我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射出,毫无防备的泠儿便栽下马背,我伸手一接,话音落完时,她正在我怀中。


  我伸手抚着她如玉的脸颊,靠近那樱唇,呢喃着:“泠儿,你是我守护了十年的花儿,我怎么可能让别人采回家去,我会一辈子让你在我的守护中!”


  我看见那白玉一般的脸颊浮起淡淡的脂胭,艳如朝霞。


  我志得意满的一笑,泠儿也并非毫无感觉对不?


  师父,我的事业一定像你那般辉煌,但我的爱情也一样完美!而且我还有一个终生对手蒙原鹰,我将不会寂寞!


  我抱紧怀中的娇躯不再进城,而往城外奔去,去实行我的“采花”计划!


  完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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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洞庭镜花
此岸风吹了... 彼岸人说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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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看两遍~
两只虫虫 两只虫虫 跑得快 跑得快 一只不吃肉肉 一只不吃菜菜 真奇怪 真奇怪

◢██◣◢  这位同学,你的灵魂现在比大西洋还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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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zitrone100 于 2007-1-3 05:12 发表
好看!看两遍~

是吗?~~偶也要看!~~嫩以后看到好看的就回复撒~~~~偶就看嫩说好看的

ps 不过,嫩也要早点呼呼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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