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男士的初恋----作者:邓嗣源

办公室传来电话铃声,刚上班的辛一平匆匆进门,赶紧拿起听筒:“那一位?”

“辛校长,听得出我是谁?”

这声音很熟,噢!是王伟!辛一平心头一热:“队长!上次同学聚会你没来,好几年不见,想你哪!”

“当了校长,还不忘我这个队长,够朋友!”王伟说的是心里话。

“别提了,我这个副校长,日子不好过!”辛一平说的也是心里话:“怎么样,再搞次老同学聚会,这次到我学校来。”

“不谋而合,我就为这事找你。转眼就要跨进新世纪,你想想,一百年就这么过去了,真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真是啊!从师范大学毕业,八年了,一转眼的工夫!”辛一平说着笑了起来,昨天他还跟同事谈起:三十岁了,老啦!

“那就赶快定个日子,通知大家。最要紧的,是我们五个人,分手后还没聚过呢,这次一个都不能缺席!”王伟的声音愈说愈响。

“就等你这个队长发话呀!”辛一平明白,王伟指的是班级篮球队的五个人,大学三年级时,在全校班际联赛中,他们曾夺得冠军。除他们两人外,还有李其源、张敏、吴云。

“那好,我来通知他们三个,其他同学由你负责,定好日期,马上告诉我。”

“是!,队长。”辛一平说着,就听见耳机里传来一阵笑声。在笑声中,两个朋友互相道别。

挂好电话,辛一平翻开桌上的年历,没想多久,就在十月的一个周末,画上了圈。于是,几天以后,王伟给李其源、张敏、吴云通了电话,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

岁月的无情,使他们更加留恋无忧的青春,生活的磨难,使他们更加怀念久违的友谊,五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了。

辛一平在明净的大会议室摆上了一盘盘瓜果,还有一只照相机,在隔壁的小会议室又作了特殊的安排。令他高兴的是,这次来的老同学比前两次多。

沐浴在金秋阳光下的校园,显得更加明媚,弥漫着欢笑声的会议室里,就像课间休息的教室;虽然大家都已当了多年的老师,此刻却跟自己的学生一样,大声嚷嚷,手舞足蹈。随时都可以听到这样的话:“还记得我吗?”,“你发福啦!”,“我老了!”。女同学们则要多加两句:“你还这么苗条!”,“多好的头发,怎么剪了?”……。

小阿弟吴云最晚到场,一见到他,四个朋友涌了上去,五个人相互搂着肩膀,围成一圈,头顶着头,大吼一声:“从零开始!”,这是他们过去球队上场的仪式。面对这九年前熟悉的一幕,在场的人们禁不住拍出节奏不一的掌声,有的女同学,眼里闪出了泪花。

忘情的三个小时像瞬间一样逝去。拍完了最后一张集体照,老同学们意识到又该分手了,在没完没了的道别声中,一个个走出校门,若有隔世之感。

五位朋友留了下来。辛一平领着四人走到小会议室,一打开门,大家“哇”的叫了起来:围在沙发中的大茶几上摆开了一席酒菜。辛一平打开特地从电化教室搬来的音响,一曲由萨克斯管演奏的“在此等候”徐徐响起。这支大学时代就已熟悉的旋律,就像一股暖流淌过每个人的心田,大家无言相视,用眼睛说话:“在这乐曲声中,我们曾舒发过多少青春的激情和想象!”。

“谁说人生苦海无边,我道世间永存着美!”张敏忍不住开口,拿起酒瓶倒酒:“难得有今朝,举杯问君好。”

“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吴云趁兴接口。

张敏吃惊地看着吴云,似有什么疑问。

吴云笑着说:“好句子,是吗?陶渊明的诗,我可没这水平。”

张敏说:“不行,用你自己的句子来接。”

吴云略加思忖:“青春不复返,中年转眼到。”

大家瞧着张敏,似乎在催他接口,他凝神一想,说:“人生叹苦短,劝君惜分秒。”

一时无人开口,张敏指着王伟:“队长,你来接下去。”

“我?我可从没写过诗。”刚说完,王伟一拍脑袋说:“有了!----管它短不短,只顾往前跑!”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举杯满饮一口,接着坐下来边吃边谈。很自然地,大家回忆起大学时代的生活,最先的主题当然是篮球冠军的往日风采。

王伟说:“记得林若英那个女秀才吗?在校报上登过一篇文章,把我们五个描写成一群野兽。”

张敏说:“怎么不记得?可别说,此人有点才气,我对她虽敬而远之,但要说那篇文章,的确精彩,把五个人的特点描绘得淋漓尽致。”

王伟说:“说一平兄像只大象,稳重老练,一球到手,不用转身,鼻子一甩,球进了!”

辛一平说:“说你队长是只猛虎,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张敏说:“其源兄像只猩猩,专在篮下摘果子,篮板王,一抓到球,死不放手,显出敦厚本色。小阿弟是只狐狸,一路运球从不失手,佯作左右环顾,冷不防一个传中。”

吴云对张敏说:“你是长颈鹿,摆动着两条长腿在外围转悠,就像在走台步,一有机会就是个三分球!”

于是,“五只野兽”相互摩仿,嘻笑一番。

辛一平想起了什么,说:“你们注意到没有?黄刚和林若英今天都来了,前两次聚会没见过他们。”

王伟说:“他们毕业后不久就分手了。”

吴云说:“当年,他们可是我们班上的第一对啊!挺惹人注目的。听说他们客客气气分的手。”

张敏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是聪明之举。”

吴云说:“你们发现吗?当初我们班上公开谈恋爱的有三对吧,一对都没成功。”

王伟说:“初恋么,爱情的演习,少有成功的。”

“说起初恋,你们在大学有过吗?谁有过?”张敏说着用眼光扫过每个人,见吴云嘴角露出的笑意有点不自然,指着他说:“吴云,坦白!”

“干吗盯住我,人人都有初恋。”吴云耸耸肩。

“听见了吗?他没否认!”张敏因这个新发现而兴奋起来,敲着桌面要大家注意:“听见了吗?我们的小阿弟在大学就追姑娘了,真想不到,居然把我们蒙在鼓里!”

吴云拣起一片香肠塞到张敏的嘴里,调皮地笑着。

辛一平催促大家吃菜,似乎不想让吴云陷入尴尬。

李其源嚼着一块黄瓜,对吴云点头微笑,似在赞赏。

王伟抹了抹嘴上的啤酒泡沫,像是准备看一场好戏。

张敏急急吞下口中的香肠,动情地说:“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我提议,每个人都讲讲自己的初恋。”说着,推了推王伟:“队长,叫大家上场!”

还没等王伟开口,就起了争论。过了一会儿,除了辛一平,居然都表同意。可不是,好朋友难得见面,趁着酒兴,一起咀嚼人生往事的滋味,也是一件乐事。

王伟显得很兴奋,叫大家举杯,随着“乓”的一声,他下令:“准备上场!”

为了谁先讲的问题,又争议一番。王伟拿起一块硬币说:“按年龄排序,不是最大的先讲,就是最小的先讲,扔硬币为准!”

辛一平轻轻拍了拍王伟的头:“不管怎样,你是老三,总是第三个讲。照我说,应该由队长带头!”

一阵笑声中,硬币在空中翻了几番,最后它说:小阿弟吴云先讲,随后依次是张敏、王伟、李其源,最后是辛一平。

吴云傻笑着,一时开不了口。

张敏在吴云面前竖起一双筷子,慢慢地平行移开:“大幕拉启,开场罗!”

“你们真的不知道?”吴云问。

“别磨蹭!快说是谁,是同班同学?”王伟催着。

“覃沁。”吴云的声音响不起来。

马上引起一阵噪动:“哦----”,“哈----”,“啧啧----”,谁都知道,覃沁是班上最娇小的漂亮女生,但也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女生,这小阿弟居然……

“她只比我大两岁,马克斯的夫人比他大四岁呢!”

“对,对,对,情人眼里无年龄!”张敏说,引起一阵友好的哄笑。

“那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她本不是我们班的,班级调整后才来,还记得吗?当然,大班上课经常见面,注意过她,就觉得女生中她最好看。同班后,接触机会多了。直到有一天。”吴云的眼光朝向左上方,仿佛那里显现着往日的一幕一幕,他的情绪开始上来了:“那一刻,至今难忘。是傍晚,班里开会。她靠窗坐着,在跟一位女生讲悄悄话。我正对着窗外的夕阳,她那侧影,背着柔和的光线,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盯住她看。突然觉得有一种冲动,一种想亲近她的冲动……”。

不知是谁带的头,大家用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嘴里轻轻哼着:“嗨,嗨,嗨”,就像他们当年投篮得分时欢叫的那样。这些正当而立之年,体验过世态炎凉的男子汉,此刻却像喝了一杯人生美酒,脸上发出红光。

王伟说:“好样的,吴云,开了个好头。大家听着,都要像吴云这样,不要不好意思,拣最精彩的讲!小阿弟!”他朝吴云点点头。

“那以后,每次上课,我心里总要折腾一番。既想靠近她坐着,又怕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发现。记得有一天,是六月初,却有点像夏天的味道。我坐在她的前排。课间,她显得有点烦躁,怪老师讲得不清楚,我回过身去,见她拿着一把扇子,我说了句:‘心静自然凉’。她笑笑,下意识地拔弄着扇子,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微微点头,似乎这让她凉快了些。我忽然灵机一动,拿过扇子,在上面画了几根飘起的柳条,一只小船,下面加几条曲线表示水波。还写了首诗:涟漪推轻舟,柳边似有风,摇扇欲取凉,凉意在扇中。”

“妙哉!妙哉!凉意在扇中,爱意在诗中!”张敏拍起手来。

“想不到小阿弟是个风流才子!”辛一平说。

“不不,这贵冠,该由张敏领受。”吴云忙说。

“谁说的?大学里我可没追过姑娘。”张敏摇着手说。

“接下去就轮到你了,别插嘴!”王伟对张敏说,对吴云示意继续讲下去。

“她接过扇子一看,吃惊似地叫了一声,马上又用扇子捂着嘴,接着轻轻拍手,也许是表示赞赏。我暗暗高兴,上课时还开了小差。下课了,她拿扇子在我肩上拍了两下,说声谢了!走了几步,又回头朝我笑笑。”

“秋香对唐伯虎有三笑,大概就是这种笑。”张敏又插嘴,见王伟朝他看,赶紧说:“插嘴好,添加些气氛!”

王伟伸出手来,跟张敏对拍一掌:“好吧,但要适可而止。”

吴云接着说:“还记得我们最后一场篮球决赛吗?那天来了好多女生,她也来了。休息时,女生为我们送毛巾,她朝我走来,一面递毛巾一面说:‘给!四肢发达的小诗人’。这是句玩笑话,可我当时傻乎乎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她在注意我!’。她像是从我眼中看到了什么,脸色尴尬起来,扭头就走。那以后的几天里,她的目光似乎总在避着我。有时我觉得她像是在看我,等转过头去,她又避开了。人处在那样的情境,总显得特别敏感,心里七上八下的,那一阵子,我常常会一动不动地坐着,想得发呆。一会儿想,她大概已经看出我的心思,有意躲着;一会儿又想,她是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却又怕被人发现,就像我一样;也许,有一天我们会一起回忆这种矛盾心里。总之,胡思乱想,有点神经质。

“天气渐渐热了,我想在夜自修教室占个好位子,最后一排靠窗的。那天一吃好晚饭我就匆匆赶去,到那里一看,巧了,她正坐在那位子上。我正犹豫呢,可她一看见我就要我坐下,我当然求之不得。刚坐下,她就说:‘女同学都说你脑子好’。原来,她遇到难题了,有求于我。正开始讨论问题,胡婷婷来了,就是白白胖胖的那位女生,她们俩很要好,进进出出常在一起。

“这是我第一次挨她这么近,可以闻到她头发的香味,看到她翻开书页的动作,长长的手指,指甲有点发亮,她耳垂上有个小孔,眉毛浓浓的,这些细节,直到我睡在床上了,还清清楚楚地就在眼前,好像她仍在身边一样。什么叫做温甜?我这才第一次体验到。就在那时,我开始有心要向她表白。第二天,我最先赶到教室,接着胡婷婷来了,覃沁过了一会才来。那天我脑子比较清醒,我们中间又隔开一个人,还能专心看书。大概是第五天吧,我在教室里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她们人,我的心荡了起来,再等了半小时,我开始烦躁了,这情绪愈来愈强烈,再也坐不下去。突然想,她们也许到别的教室去了,于是我冲出去,一口气跑了好几个教室找她们。也怪,平时跑这点路真是小意思,可那天我居然会觉得心跳很快,气喘吁吁,没有力气。等我回到教室,看到她们己经坐在那里。可那一夜,受折腾了,那种烦躁的情绪一涌上来,真是很难熬!甚至到了半夜,我还想,跑到女生宿舍去叫她出来!似乎,不见到她,我就无法平静下来。人有时会失去理智,我就差那么一点了。我真的下决心,要向她表白,要她天天跟我在一起,要不,简直无法过日子了。可怎么说呢?为这个,我想了两天两夜,最后写了张纸条,就两句话:‘做我的女朋友吧。五分钟后我在门外等你’。我选了个周末的晚上给她,那时临近考试,周末也不回家。那晚走进教室,一坐到她的旁边,我的心就乱了,乱极了。好不容易定下神来,心想看一会书再说,可就是看不进去。好几次到口袋去掏那张纸条,总掏不出来,就像有千斤重似的。她大概看出什么,问我是不是病了。她的柔声细语触动了我,我突然站起来,很快地拿出纸条给她,抱起书本就往外走。我在教室外不停地来回走着,好像一停下来我就会爆炸似的。还不到五分钟,只见胡婷婷朝我走来,一种不祥之感让我的双脚僵住了。她说覃沁要她来对我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再也不听她还要讲什么,拔腿就奔。到了大草坪,我扔掉书本,扑倒在地,先是觉得胸口胀胀的,后来又酸酸的,最后有点痛。什么叫痛苦,又是第一次,尝到了,真是从未有过的。我翻身仰天,看那夜空,真黑、真静、无色、无声、更是无情!我觉得特别孤独。我在草地上翻过来、翻过去,胡思乱想,到后来,突然感到心中空空的,好像一切都失去了。最美好的,离我而去,留下的,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哭了,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真的哭了。”

吴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像是要调整下情绪,张敏在他嘴里塞了块香肠。大家都拣菜,咀嚼着。

张敏搂着吴云的肩膀说:“要是当时覃沁看到这一切,也许你的生活篇章要改写了。”

“她看到了。”吴云说:“第二天早饭后我在洗碗,胡婷婷出现在我的旁边。她叫我一起去温课,我摇摇头。她劝我:事情已经讲清了,就让它过去吧。我还是摇摇头,正要走开,忽听她说:‘她哭了’。我一时不明白,她却走了,临走时说在小花园等我。我急不可耐地去见她,像是看到一丝希望。她告诉我,昨天夜里,覃沁因为担心,一直跟着我,等我回宿舍以后才回去。半夜还听到她的哭泣声。胡婷婷说,看得出来,覃沁喜欢我,但别想得太多,她哭,也许是出于同情。覃沁的男朋友是个医生,他们青梅竹马,已有多年,劝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一起去温课。她说了好多,一句话,就是要我死心。她是为我好,于是就跟她一起去教室。覃沁看到我,勉强地笑了笑,而后就闷头看书,一句话也不说。我坐了一会,实在难熬,走了。那几天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校园南边有片小树林,我整天待在那里,就好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抚慰心里的创伤。有时,看书看不下去,我就数树木,你们猜,那里有多少棵树?三百多!有时,我会想着做诗,大声地念出来。”

“太好了,也给我们念念!”张敏来劲了。

起先吴云拼命摇头,但终于拗不过大家,轻轻地念了四句:“漫步在长满野草的小径,徘徊在透着阳光的树丛,世间的一切已离得很远,陪伴我的是揪心的酸痛。”念完,吴云自己笑了:“听来觉得很傻吧。”

“那里!我很感动!”老三王伟说着,装出满脸愁苦的样子。

“我觉得心里隐隐作痛。”老四张敏有意用沙哑的声音说。

“老三老四,不三不四。”辛一平也笑了起来。
在信的人,凡事都能。  马可福音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