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钢轨上的爱情

结婚两年来,郁和许或的婚姻在一些细碎的小摩擦中度过,摩擦发生的时候许或离开家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安福路,只有这幢空荡荡的房子,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娘家。只我一人在时,便拉她一同上楼,像过去那样,一同坐在房间里说话。

  这些年,
许或变得很沉默,我们将窗打开着,面对面地抽烟。我仿佛还能听见母亲从二楼走廊路过的脚步声,还能听见父亲在院子里修剪君子兰的“咔嚓”声,可是立起身子打开门,走到窗边望下去,什么也没有。

  我拿自己为杂志社配的插图给许或看,想听听她的意见。可她却往往会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这个我不懂。”似乎早已彻底地从自己儿时的绘画梦里走出来,而最初那点少年灵光般的天分也在一年又一年的轮回里消磨殆尽。

  如今的许或有一只计算器,算起账来有条不紊。

  郁和许或住在Golden Rod后的屋子里,房间虽然不大,却很简洁温馨。许或将他们的合影粘在墙壁上,一张又一张。他们的床单是白色的,和过去郁屋子里的一样。他将头发扎成一束,永远露出清晰的额头、五官,走过来远远地叫一声:“眉。”

  我坐在他们的屋子里,看墙壁,看地毯,看相片,看床单,只是不看他。他也呆呆地坐着,说:“许或马上就回来。”

  许或回来看到我单独地和郁坐在屋子里的时候会有些沉默的不高兴,我能感觉得到,所以常常,如果她不在,我就只是到酒吧里要一小瓶酒,慢慢地喝着,偶尔搭理一些善意的搭讪,或者离开。Golden Rod里的乐队总是来了走,走了来,他们里面有一些好看的男人,也有一些不好看的女人。

  夜里,穿梭在店里的往往都是许或,她穿着各种鲜艳醒目的衣服在一张又一张桌子间来回应酬,和各种客人打招呼、寒暄、调笑。而郁只是坐在吧台里,听乐队表演,看客人们跳舞,或者将下巴搁在一支酒瓶上静静地睡着。我喜欢坐在Golden Rod里看许或,看郁,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偶尔在离开的时候,允许一个陌生男人送我回安福路,一起走进那幢空荡的房子。

我开始陆续地接到出差画图的任务,中部,西部,北部,这么地来回画着。许或说,十多年前谁都不会想到,最后走上以画为生的人会是眉。我更正她,我说:“应该是以画谋生。”

  给郁看画好的插图时,他也总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和许或一样,说:“这个我不懂。”可有意无意地,他又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指出里面的种种不足,譬如打光,构图,上色。我虚心地听着,享受着小时候听不到的建议和意见。我的头发总是长得很慢,它们赶不上郁的长发。郁说那是头发荒芜的表现,它们在尾根部打着小卷,最后开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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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Golden Rod里会来一个将头发剃成睫毛般长度的男人,他通常坐在离郁最近的地方,和他说话。有的时候,他打开自己面前的手提,看一张又一张图片。可郁从来不搭理他,却也不赶他走。我喜欢看手提里那些干净透明的图片,上面是各种男男、女女,横在铁路中央躺着,一脸绝然。

  他们身体的后方是张着凶狠眼睛疾驶而来的火车,眼看就要辗过这不伦的爱情。

  安福路上终于竖立起一幢又一幢商品房,马路被细心地拓宽,开始有不同的车辆开进开出,乐此不疲。静安寺的大佛涂上了金漆,寺庙整装一新,地铁在城市的心脏处像一条又一条的蛔虫来回穿梭。它们的白色身体扎入城市黑色的血管,游走得飞快,肚皮里是成千上万疲惫不堪的人们,相互靠着,不能动弹。有的时候,我会坐在静安公园门口的一辆老式有轨电车上喝汽水,这辆几十年前平凡驶过上海大街小巷的车子如今换上新的装扮变作一间狭小的饮料屋,立在马路一旁招揽生意。我远远地看静安寺,想起小时候拉着郁的衣角从安福路上转过来,然后偷偷地跟着烧香的人群钻过木栏栅,最后跑进殿堂看大佛的模样。那个时候,在我们心里都有各自忠守的虔诚。可是现在,那份虔诚消失不见。

  我知道自己变得无所谓。刚开始,半夜里突然醒来发现睡在身边的竟然不过是个陌生男人时,我会像一只夜猫张着狡诘的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他的鼻子、眉毛、眼睑、嘴,每一寸皮肤,然后给自己寻找各种理由来开脱罪责,最后告诉自己,我不是一个滥情的女人。可渐渐到后来,我只是懒洋洋地躺在一边,或是要求对方将自己紧紧抱住,只求在噩梦醒来的时候得到平复的勇气。

  我将身体和思想分得很开,像一具有血有肉的躯体成天和游离在外的魂灵相互较劲。

  因为新天地的名声鹊起,茂名路上的Golden Rod渐渐地显得有些冷清。很多常来的客人转去拥有一汪太平湖的新天地。我知道,更多的人不过是去那里寻找逐渐在城市里消失的景色,他们点一杯咖啡或者克罗娜,坐在老房子门口,默默地不说话,沉浸在各种回忆里。一天,我对许或说,不如把Golden Rod搬来安福路吧,开一个幽静的小餐馆,或者接一些派对来办。她犹豫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酒吧变作空荡荡的店堂后,才点头同意,可是郁却说什么都不愿意。他站在镜子前剪自己的头发,一刀一刀。

  “那是一个家,不是餐馆。”他说。可是许或并不搭理他,执意和我筹划起空房子的改建工作,我从银行里动用了父母留下来的那笔钱,那也原本属于郁。

  安福路上又开进来一个工程队,他们的冲击钻像战场上的机关枪那样,“嗒嗒嗒,嗒嗒嗒”日夜地响。老宅的二楼除了我和郁的屋子外,全都被打通,成为一个party最好的舞池,和阳台连通。在那儿,看得到院子里的风景,是整幢房子里最好的采光点。我们从“林深处”批来常青的草皮,让工人们凿掉院子里的水门汀铺上去,新种的草皮上偶尔会开出一两朵野花,没有名字的野花。我伸手将它们拔掉,开始想念秋麒麟草。自从六年前“林深处”那个卖秋麒麟草的摊主消失不见后,许或耳坠上一直带着的两朵纯金色小花耳钉,是唯一能够令我念见到它的地方。

  因为铺上了一小块草皮,院子显得更加局促。我只能将君子兰搬进屋子,放在客厅和二楼的转角处。可是君子兰太多了,怎么塞也塞不下。最后,我只能留下几盆,而将其他的全都送去了“林深处”,贱卖给熟识的老板。我知道,这些君子兰花是父亲对尹兰的思念,可这些年,它们无时无刻地不再折磨着我的母亲,而今又调转着来和我拉锯。

  郁站在变成Golden Rod的家门口,看我远远地从安福路口上转进来,手里除了失落,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搬了出去,卖给别人,又将一些滑稽的东西搬进来,装点一切。

  “你们为什么不停下来?”他将手插在口袋里,板着脸问道。他的头发已经剪短,理得很干净,像还在读书时那样。我伸手将Golden Rod的霓虹招牌打开,拉他走进院子,指着草皮上放的小桌子:“郁,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这里吃蛋糕吗?以后会有很多的人坐在这里吃蛋糕。”

  可他只是呆呆地站在身后看着,不说话。这是秋天,常青草皮上看不出季节的颜色。我们的生日就要来临。

  十七岁后,每年我的生日只会收到一通简单的问候电话,郁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眉,生日快乐。后来是一条简单的短信,不差一字地:眉,生日快乐。我们保持着良好的距离,彼此竭力地不去干扰对方。

  我们的过去被寄存在商场的储物柜里,密码条已经丢失。

  许或对这幢房子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里里外外地,她打点着一切。我一直都很佩服许或的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就像当年她放弃绘画主攻文化课那样,就像后来她肄业随着郁经营酒吧那样,她总能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好。哪怕那不过是一种逃避或者放弃。

  新开张的Golden Rod只营业到夜晚十一点,通常它包给客人开各种派对:生日的,聚会的,喜庆的。来这儿的人都很开心,哪怕聚聚散散的,却从来没有眼泪。

  白天不出去画画的时候,我便呆在自己的屋子里,从窗口往下看。院子里零星地坐着一两个客人,看见我,善意地打招呼。可我从来不下去和他们玩作一堆,只是微笑地看着,那是属于别人的快乐。

  刚搬来安福路的那天,许或给客厅里的老式立钟上好发条,调整时间。她满意地看着这个笨重衰老的家伙,对自己说:“有些感觉。”

  许或很明白,人们开始喜欢怀旧,都是因为感觉。傍晚六点的时候,立钟突然发出久违了的“当——当——当”声,一共六下。那个时候,我正坐在写字台前画画,身体却像是被什么穿过,骨头咯咯作响,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我。楼下出来的钟声像是老人的喘息声在房子里四处漫荡,我机械地开门,跑出去,发现郁也正呆呆地站在二楼楼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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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的后背在微微颤抖着,
他低头看向客厅里的许或,不说话。许或抬头不解地看着我们:“郁,眉。”她轻声叫道。

  郁回过头来,看见我正站在他身后,钟声敲完最后一下,剩下一片寂静。我的手有些发抖,觉得周身寒冷,我们的脸都僵持着,表情抽搐。许或顺着楼梯快步地走上来,边走边问:“郁,眉,你们没事吧?”她走到郁的身边,用双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地摇着,像要摇醒一个沉睡人。我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步一步走出去,走下楼,拨掉老式立钟的开关,我说:“许或,这钟坏了。”

  郁拨开许或的手,在二楼的走廊上来回走,他焦躁地看着这幢面目全非的房子:“你们怎么把这变成这样?”然后忿忿地离开,一整夜都没回来。

  那个夜里,我看到许或抱着枕头靠在郁的床上,她的眼睛空洞洞地流出眼泪。房间的墙壁上,如以前一般干净。白天,许或想粘一些合影上去,却被郁粗暴地撕掉。他说不喜欢这间屋子改变任何的模样。许或愣愣地看着郁,看着一地的碎片。

  此刻,地板上的相片碎片还在,它们在微弱的风息中相互摩擦。我看见郁的笑脸,看见许或的笑脸,裂成一张张碎片。我走到楼下,将立钟底座下用来上发条的铁棍藏起来。

  立钟开始呈现出六点,永远的六点。

  大部分时间里,郁都显得很友好,他会到楼下帮许或做这做那,甚至替她挽起披肩的长发,我站在楼梯口,呆呆地看着,那种浸润生活的幸福对我而言是一种慢性毒药,每天我看一些,心就会腐烂一点,一天又一天。

  郁开始摆出一副哥哥的模样要我好好地找个寄托,我站在院子里,一手撑着桌子一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你是不是想赶紧过二人世界呀?”我将眼睛笑成弯弯的一条线,这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假笑,可我不得不这么做。许或从客厅里走出来,双手环绕在郁的身体上,探出脑袋对我说:“就是呀!所以你要赶快嫁掉,找个好男人嫁掉!”郁将手搭上许或的手背,将她揽进怀里,笑笑地接话:“嗯!”

  这时,我便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如何做动作了,常常我只是僵硬地看着他们,笑容凝固。我像是一个深陷沼泽的迷路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许或将郁拉上去,也许我是成功了,因为郁看上去已经完全从六年前的冬天走出来。我应该替他高兴么,还是为自己难过?

  可我从没想过,事实和现象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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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在Golden Rod的水晶婚派对上,我又见到了那个叫做马朝的男人。他和过去一样,看上去斯文,体面,只是鼻子上架了付无框的树脂镜片。他搂着妻子和朋友一起走进Golden Rod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因为许或正站在院子里指使服务生摆放碗碟。

  她穿着一条大红色的薄羊毛连衣裙,站在青绿的草地上,头发是大卷,轻轻地散落腰际,正想转身向客人打招呼,却也一下子呆滞僵立在那里。马朝的妻子看见她,热络地打招呼:“呀,许或,这么多年没见啦!”我站在窗口,看见这一切后,立刻转身跑去郁的房间。

  他正靠在写字台前,将抽屉里的小纸片们拿出来,一张一张,写满了念书时候的梦想与规划。“你这是做什么?”看我慌张的神色,他将手里的纸片重新放回抽屉里,一边上锁一边问道。抽屉里有一把崭新的油画刀,那是郁十七岁那年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站定下来,随口说:“郁,我想看看你过去画的画。”

  楼下客厅里传来客人们愉快的嬉笑声,许或收好自己的情绪,热情地招待着。

  郁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他看一眼白色的床单,脸部细微地抽动了一下,眼睛里是模糊的恍然,俯下身去,从床底下拖出一叠画,揭开画布,然后推到窗台下。

  “都在这儿了。”他面向我说道。

  深秋午后的阳光从开着的窗子里打进来,照在郁的后背上,显出一圈金黄,他的脸背光,我看不清。我走过去,蹲下来,开始一张一张地看。时间过得很慢,楼下依然欢腾。我偷偷地瞄郁一眼,再看画一眼,心不在焉。

  郁靠着窗,回避我的目光,他将脸转向窗外,那里传来哄闹声,有人起哄说:“老马最疼老婆了,快点,让马夫人说说!”随后是一阵应和的笑声和催促声。

  原本这样的场景、笑声、起哄声在很多婚庆纪念派对上都能听到,可是今天,那底下传来的每一声都让人害怕,不由自主地害怕。郁悠悠地靠在窗边,将视线放下去,他看不清水晶婚夫妻的脸,他们就站在窗下,面对着亲朋。他就像一个偷窥者,安静地听着,也随着楼下的各种话题轻轻地笑着。时不时地,还会回头来看我一眼,可如果我们的目光撞上了,他又立刻回避,按着自己的手指来回拨动着。

  当楼下的妻子说自己的丈夫为了怕她身体有负担,在十三年前主动去结扎的时候,我从地上猛地抬起头,站起来,愣愣地看着郁的侧脸。可他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现,还在饶有兴趣地听着。察觉到我站起来的时候,不解地转过脸来,问:“怎么?看完了?”

  我点点头,脑子里混沌一片。

  郁蹲下身子将画叠好,盖上画布再推回到床下。我坐到写字桌边,从书架上取下他的画册,翻看起来:“郁,你为什么不再画了?”我竭力让自己的问话显得不那么唐突,我和郁之间的生疏已经容不得任何的唐突。

  他靠在窗口面向着我,并不回答,只是掏出一支烟来说:“我出去抽个烟。”便想从我身边绕开走过,在金黄色的阳光里,我看到他细长手指上的戒指,银白色闪亮的。许或也有一只,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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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儿抽吧,我也要一根。”我伸出手去拦他,直觉告诉我,楼下的那场派对里会有蠢蠢欲动的危机。

  他看看我,嘴角露出一丝轻易捕捉不到的微笑,似乎是习惯性地伸出手来按我的头顶,像个长辈般地训教道:“小姑娘,抽烟不好!”

  这是小时候郁常做的动作,一连串的,看我一眼,然后学着长辈的模样老成地按住我的头顶,有板有眼地教训。那个时候我们走很长的一段路去美校学画,只有彼此作伴。这个细微末节的动作就像一根细小的导火线,只要稍加不注意,便会蔓延触及到最深处的地方,不可收拾。我又露出一个假笑,拨开他的手臂,说:“尔他夏公主长大了。”

  郁收回自己的手,站在原地,我们相互看着,突然间谁都不再说话。那些被我压到最深处的画面、动作、语言、场景一下子从失压的心底冒出来,重重地在我胸口的各个角落互相撞击,我的心脏又开始如同一只软弱的橡胶球在顽皮小孩的手里被反复揉捏,紧蹙的疼痛漫步全身。

  “我想画的都已经画完。”他突然俯身下来吻我,像七年前那样,嘴唇是温热的,轻轻地沾湿我的脸颊、鼻子、嘴。我僵硬着,没有回避也没有阻挡,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那上面闻不到一丝松节油的气味。当感觉到他的舌头试探进来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侧过脸去,紧握拳头地坐在椅子上微微颤抖。“我在干什么啊!”他抬起身子面朝房门口快步地走出去,下楼,脚步声里有逃亡的慌乱。

  等我想起必须拦住郁的理由时,刚才那个还触手可及的男人已经走到了楼下。我起身飞快地追出去,却看到他正站在改成弯拱圆弧的客厅门口,笔直地,和院子里的马朝对看着。院子里的许或瘫坐在凳子上,头发散着,亲和地随着风来回移动,似乎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马朝惶惶不安地看着郁,可郁停顿了很久,还是没有搭理他们。他只是从人群中走过,径直出门。

  派对继续上演。

  我伸手想停住趴在地板上不停擦地的许或,可她不理睬我,只是微怒地甩动肩膀:“不要跟我说话!”她抬起胳膊擦了一下汗,再将卷曲的刘海拨到耳根后,继续狠狠地擦地板。郁已经有整整三天没有回来。

  许或像往常一样,每天清早开门,等服务生来摆放好餐桌餐具,厨师到位,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夜里她只是反复地在二楼的舞池里擦着地板,来回奔走,像一休那样。她不说郁,吃饭的时候不说,看电视的时候不说,她只是呆呆地一个人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茫然地看着满屋子的桌椅。

  白天,偶尔来我们这里用午餐的,也有附近的新客人,他们来到Golden Rod,盘算着也要在什么地方用一幢老房子,开一间这样的餐馆,有家的亲切。可这个时候,许或不会像往常那般友好地和他们搭话,说一些自己的经验,她只是坐在院子里,面朝着大门等待熟悉身影的回来。

  我想问她那个孩子的事,可她却总是不搭理我,一个人忙进忙出地,停不下来。从她的神情里,我知道七年前,她并没有过一个孩子。

  “是又怎样!”许或突然从地板上跳起来,将手里的抹布丢在水桶里,浑浊的水花溅出来,落在地板上。她的腰上系着围裙,头发蓬松地扎着,夹在耳朵根的头发在剧烈的晃动中弹出,垂下。

  “那天马朝真的强奸了我!他说你听话,你听话,我就让郁从替补名单上回去……” 她的鼻翼显出浅红色,慢慢地抽动,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鹳鸟,扑扇着翅膀,难以抑制。

  她怒气冲冲地拎着脏水跑下楼,走进厨房,“哗”地倒进水池子里,打开水龙头洗手,然后“呜呜”地靠在水池子边哭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原本温婉的许或如此骤怒,从厨房里走出来,她站在楼下,对我大喊:“他还是爱你,我拉不住,一点都拉不住!我只能想尽办法地让他留在我身边……”随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哈哈大笑。

  这样的笑声像是阴冷冬天里的北风,以最快的速度冻僵我的身体,我听不清她说的话,也不愿听清,可我的心底是高兴的吗?这种细微的高兴里有不被允许的爱情,还有对许或的伤害,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知道。

  我站在二楼的舞池里,看着阳台外的茫茫夜色,汽车来来回回地驶过,不再宁静。厨房里是“哗啦,哗啦”流水的声音,它们一头撞死在不锈钢的水池子里,粉身碎骨。

  第二天,她拎起一袋行李说:“我回家了。”

  一个星期后,当郁满身酒气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胡渣四处横生。我正坐在他的房间里,看他一路踉跄地走进来。

  “你——在?许或她人——呢?”郁迷迷糊糊地问。

  我站起来看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疾步走出门去。他跟在我身后,不停地扯我的袖子:“眉!等等!我问你话呢!”

  我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气味,郁的手掌温热。可我依旧没有回话,只是径直下楼朝厨房走去,他跟在身后,重重地倒卧在客厅里,像吸完鸦片的躯壳不停地抽搐着。我从厨房里走出来,端一盆水。他突然从地板上坐起来,像许或那样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这个世界充满谎言!”他张开双臂,面朝客厅的天花板,像个神经病那般,在地上跺脚,随后捶胸顿足。我走上前去,利索地将水从摇晃的脑袋上倒下去,水“哗”地一声吞没所有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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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像是站在一幕瀑布的底下,
闭起眼睛,愣愣地享受。清水顺着他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客厅里发出“嘀——嘀”的响声,还有沉沉的呼吸声。没过一会儿,他又瘫倒在水里,将脸贴在上面,不停地喘粗气。我看到地板上的水滩被他的呼吸吹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涡,“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欺骗我?”他躺在那里,蜷缩起身体,轻声地说。

  我走到他的身边,坐下,伸手摸他的脸,脸上的胡渣微刺着我的手心,传来酒后的体温。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又很陌生,仿佛是在梦里伸手出去。我们的过去像是被人生硬地从储物柜里拖出来,展示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七年前,我和郁曾经那样真切地相互依靠,如果不是父母的谎言,我们会自然地成长,心无杂念;如果不是谎言的揭穿,我们会牢牢地守在一起,一生一世。七年前的郁,体温是微凉的,每一次画完画后,他便要抱着我坐在还没成型的《告别》前,用自己的脸摩娑我,他将胡子刮得很干净,脸上也没有成熟后的茬青色,那时候的一切都和现在完全不同。

  郁侧躺在水滩里微微地睁开眼睛,眼白上布满了红丝,他的瞳孔显得黯淡,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将手挪开,从回忆里努力地走出来,手指垂在地板上,将一些水珠从一边激起,溅到另一边。

  “郁,许或她是爱你,才会骗你。爸爸妈妈也是。”我一字一句地说着。可他似乎没有在听,不动,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郁。”我伸手推他,他还是睁着眼睛不吱声,只是慢慢地从水滩里坐起来,短发粘湿。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来摸我的脸,在水的背后我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温热,一点一点地升高。突然手心里用出蛮力,使劲地捏住我的脸,眼珠一动不动地狠狠看着。

  “为什么他们要骗我?为什么你是我的妹妹?为什么!”

  我的脸被手掌死死地盖住,眼睛变形,愣得有些惊慌失措,说不出话来,手臂只是机械地支撑着地板,微微颤抖。忽然,他站立起来,俯身将我拦腰抱起,像横拎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那般,蛮横地上楼。我看到自己的双臂垂下来,呆滞地听着沉沉的脚步声敲击这幢空房子的地板、楼梯、走廊,身后的每一个脚步都留下一个水印,然后溅开来一两滴水珠,落在地板上尸骨无存。

  那个夜里,我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冷冰冰地裹在白色的床单里,无法回应郁的每一个亲吻和每一次抽动。我呆滞地看着他,看他俯在我的身体上,丧失理智地埋下头去,肆意亲吻。他的头发有些湿粘的刺人,胡子拉杂,嘴唇滚烫地在我冰凉的身体上来回游动。我不反抗,也不回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一动不动。偶然间,他抬起头来,看到我冰冷的眼睛。他的神色里有半醉半醒的恍惚,我想不出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俯在我身体上的这个男人又是谁?

  突然,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来蒙住我的眼睛,猛地将身体刺探进来。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刹那间完全停止,周身的血液像是眼泪一点一点地围绕心脏流滴着,经不起任何触碰。我知道这个男人不愿看我的眼睛。他不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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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泪从他的手指缝里流出来,就这么顺着温热的手指一直流下去,像蜿蜒的河流。他感觉到了,停下来,挪开自己的手,看到我直愣愣淌眼泪的眼睛,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重重地倒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呼吸,嘴唇滚烫。我在水光里望着天花板,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我的眼泪似乎是在自由做主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顺着脸颊,变成一条冰凉彻骨的河流。他将脸死死地埋在我的头发里,一动不动。我的发梢慢慢变得湿润起来,我感觉到他的眼泪顺着我的发梢、脖子、肩膀,一路流淌下去,冷却下去,从滚烫到冰冷。我们赤身裸体地叠加在一起哭泣,可我真的想不出来,为什么我们要哭。我蜷缩在自己搭建起来的空白城堡里,对外界的一切决不流连。

  我僵硬地推开压在身体上的男人,不说话也不回头,赤身裸体地从床上下去,走出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内衣裤,进浴室洗澡。走廊里是空荡荡的风,秋末最后的暖意在此刻荡然无存。

  当热水“哗”地打湿在身体上,感觉体内的冰冷在霎那间开始融化。我任由着滚烫的热水从天而降,它们顺着僵冷的皮肤一直滑下去,整个浴室热气腾腾。

  我趴在水龙头上大哭,开始一边哭一边叫,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一股脑地倾泻出来。我应该憎恨自己的哥哥么?他在酒醉后,强奸了自己的亲妹妹。

  当浴缸里的水渐渐地满起来后,我关掉水龙头,呆滞地躺在里面,想就这么睡去,永远都不要醒来。我不愿去想刚才的一切,不敢。我就像那些躺在钢轨的男男女女,绝然地等待着身后呼啸而过的火车辗过自己的身体、爱情、欲望。那些都是不被允许的不伦,所有拥有如此爱情的两人便是那两条冰寒的钢轨,哪怕一路可以相伴地延伸下去,却永远都不会有交和的一天。我和郁,年复一年地忍受沉重车轮擦着火星从身体上碾过,是轰隆的噪音,震碎一切,一切的奢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浴缸里的水开始冷却,我的皮肤紧缩起来,冒出无数的鸡皮疙瘩。我伸手扯下一条浴巾从水里站起来,裹住自己,走到浴镜前,擦掉水蒸气。镜子里是一张煞白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听到走廊那边的房间里传来郁的吼叫声,伴随着一阵又一阵书本、杯子、凳子散落倒地的声响,还有油画布撕裂的声音。

  我穿好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身体蜷缩起来躺上床,可还是觉得冷。

  后半夜的时候,郁的房间里渐渐平息下来。

  第二天一早,许或冲到我的房间,用力地推搡着:“眉!眉!”她将头发柔顺地挽好,一脸新妆,像是想通了一切,就要重新开始那般,手指却冰冷僵硬地抓住我的胳膊:“郁不见了。”

  郁的屋子里一片狼藉,许或的行李还靠在墙角边。地上散落着书柜上的各种书本、字典、画册,床底下的油画被拖出来划得面目全非。抽屉翻倒在地上,里面的小纸片被从窗口进来的风吹散,飞得到处都是。有一张飞去许或的脚边,上面写着:1994年8月29日 爱上眉。

  许或弯腰将纸片捡起来,揉在手心里。她压住呼吸,竭力地控制住情绪,冷静地走过来抓我的手臂,说:“浴室反锁了。”

  我走到浴室门口,伸手去转扭球,可是门纹丝不动。“郁,你在里面吗?”我轻轻地问道,像从没发生过什么那样。

  许或转身跑出去,到我房间里四处找备用钥匙,她将屋子翻得乱七八糟再跑回来狠狠地扯我的肩膀,问:“钥匙呢?”我停下轻轻敲门的手,恍然大悟般地奔向房间,从镜子背后拿出一串钥匙,然后摇摇晃晃地站到浴室门口一把一把颤抖地试着,不是,不是,不是。

  “嗒——”,我手掌里的扭球开始转动起来。

  门慢慢地打开,将浴室的一切一寸一寸地显现出来,我闭起眼睛,不敢看,心又像是一片沸腾的沼泽,冒出无数的恐惧气泡。突然,我听到身边的尖叫声,许或冲到浴缸边拼命地撩着里面的水,像是站在河边搭救溺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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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安静地躺在浴缸里,身体在水里舒展开来,他的手腕上有一道干净的口子,将浴缸里的水染红。我睁开眼睛,靠在浴室门口呆呆地看着,浴镜上很干净,一点水气也没有。水池台上是一把锋利的油画刀,底下压着一张画,上面是一对背着画板的孩子,女孩子紧紧地拉住男孩子的衣角,寸步不离。画面上炭笔的粉末还是崭新的,随着从浴室门口窜进来的风散成一片。

  这是郁在搁笔七年后的画,他的最后一幅画。

  许或走到水池台边,将画揉作一团,她转身向我扑来,发疯似地抽我的脸,扯我的头发,然后蹲在地板上号啕大哭。哭声越来越小后,她站起来用变了调的嗓音趴在我的肩膀上,反复地轻喃:“你害死他,你害死他。”

  我呆呆地站着看浴缸里的郁,想开口叫他,可他沉在水里紧闭双眼,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想告诉他,我不恨他,我爱他。我也不怨谁,这是命,在它面前,我们不得不臣服。可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我看见夜晚的霓虹灯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各种颜色。城市里下起毛毛细雨,天气预报说,秋天很快就要过去。

  我将自己的身体裹在衬衣里,双臂交叉在胸口,寒冷地走着,和身边的每一个人擦肩而过。细小的雨丝打在脸上,不刺痛却冰冷,我哭不出眼泪,面对郁的尸体,一滴眼泪也没有。街边巨大的电影广告牌像一张张画布那般笔挺地拉着,我站在那些头像底下,抬起头呆呆地看。雨水直奔而来,像一把把利剑刺入眼里。我低下头,它们又变作透明的液体从眼眶里流出来,这算是眼泪么?

  我坐上一辆没有标识的公共汽车,看着玻璃窗里映出自己的脸,城市的脸,它们交叠在一起,模糊地,闪过,闪过,车厢里是素不相识的人。我闭起眼睛,不知道车子要将我送去哪里,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捏着郁给我的手机,牢牢地捏着,间歇着打电话给他,可是关机,永远都是关机。

  我的手背红肿着,那是许或在早晨留下的痕迹。她叫来一辆救护车,带着郁的尸体,心存一线希望地朝医院开去。我没有跟在他们身后,也没有追着救护车奔跑,我只是留在原地,脱去衣服,钻进浴缸,将脸沉下去,埋入水面。我睁开眼,在满池子的血水里看干净的浴室,一点死过人的痕迹都没有。血水从我的嘴角慢慢渗进来,带着一点点腥而甜腻的味道。

  没过多久,许或打来电话,她在那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郁,死,了。”

  我走回到浴室,将浴缸的塞子拔出来,血水旋转着身体流走,最后发出一记绝望的打嗝声、一阵呜咽,流淌干净。

  郁火化后,许或坚持要将他送回东北老家埋葬。她将Golden Rod结束,站在我们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服务生将桌椅撤走,冬天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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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二楼屋子的窗口看她,
我知道她能感觉得到我的目光,只是并不把头抬起来,就那么在院子里站着,将自己缩在一件薄绒大衣里,脸上没有妆痕。一些熟客敲门想进来吃饭,她摆摆手,对他们说:“结业了。”

  在阳光里,我看到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开始凝结,极细的几条,滚着暗紫色的小血珠汇成一股,像一只年轻的蜥蜴,慢慢就要冬眠。我将郁的房间收拾干净,一切都恢复原状。许或走上楼来,站在门口看我,然后慢慢地走过来,说:“我要走了。”

  我拉她坐下来:“许或,你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近看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下去,脸色浅黄,眼白充血,曲卷的长发未经打理,随意地伸展着,最后被一根黑色的皮筋扣在一起,垂在身后。她的嘴唇裂开了无数的口子,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喝过一口水。

  我知道,许或哭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

  “你为什么不哭呢?”她坐下来,坐到我身边,伸出手来摸我的眼睛:“眉,你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我低下头来看自己手背上的蜥蜴,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盘腿坐上来,让我靠在肩膀上,问:“你还记得那天吗?我去找马朝的那天。你就这么安静地让我靠在肩膀上,轻轻地安抚我。当时我想,能够认识你们兄妹真好。”

  我将自己的身体从肩膀上收回来,平躺在郁的床上,望着天花板,问:“许或,过去我们常常这样子关起门来说话的,是不是?”她侧过身子来,也抬头看天花板,努力地一边回忆一边回答:“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对你妈妈说来替你补习功课。”突然,她笑出声来,随即收住,只保持微笑的姿势。

  许或说,当年她只是害怕郁不再理她,又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找他,才会在自己母亲面前撒了谎。她没有想到郁会如此动怒地去找马朝,更没有想到他会因为这样而被退学,但她也主动退学来陪他了,以为郁会慢慢地好起来,可是没有。

  说这些的时候,她牢牢地抓着我的手臂,我感觉到皮肤下的血液被蛮横地阻止。突然,她将视线从天花板上收下来,说:“有的时候,我真的恨你。”说完便从床上下地,平稳地一步一步走出房门,下楼,出客厅,然后关上沉沉的铁门。我听见一阵电线“兹拉”的声音,她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将Golden Rod的招牌敲碎。我闭上眼,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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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走到安福路上,将门口招牌的碎片扫干净,然后走回二楼,拉起郁房间里的窗帘,将所有的门锁好,最后离开。我背着装好速写本的布袋子,走去静安寺换乘地铁,从黄浦江底下穿过。我要个找个安静的地方将郁没完成的画画完,那张被揉得模糊一片的画纸平铺粘在速写本的第一页,那就是故事的开始。我想起“林深处”那个摊主的话,决心去海岛看看,看看是否还要找到那些金黄色的小花,我要将它们送回来种在院子里,像我和郁都不曾离开那样。

  越过黄浦江,从地铁里上来,城市开始下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雪片卷着一路的疲惫落到地面上,变成一片一片粘稠的白色。

  我蜷缩在新湖明珠线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两旁的景色被速度忽略,雪片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疤。窗玻璃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气。郁给我的手机还贴身藏在大衣里,我要带着它,寸步不离。

  机场大厅空旷且安静,广播小姐的声音像冬天里最后的温软轻风吹遍每一个角落。玻璃墙外,是一架又一架等待起飞的白色巨鸟,它们的身体下有来不及清扫的冬雪。广播小姐轻轻地说,请乘客们安心等待。我走到ic电话前,给许或打电话,关机。移动公司的秘书小姐问:“您想对机主说什么?”我想了想,说:“我走了,可我还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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