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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28 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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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脏
整整一个上午,江阔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两天三夜的时间里连续死了三个人,在这座城市尚属首例,引起省厅的注意,压力下到局长的头上,进而重重地压到江阔天的头上。记者们听得风声,纷纷出动,公安局前是镜头和摄影机的阵营,几名警察满头大汗地阻止记者入内。江阔天像蚂蚁一样穿梭在公安局漂亮大楼的各个办公室,而我和老王则坐在楼下的职工餐厅里喝茶。
几天来被尸体和香气包围,只觉得头昏脑涨,偶尔这么坐下来放松一下,感觉十分舒服。我们透过巨大的玻璃墙朝外望去,只见车流如织,人潮汹涌——公安大楼坐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在这里,集中了市政府以及其下属的绝大多数部门,闪闪发亮的楼房和宽阔的花园,将人群衬托得越发渺小。在大楼对面,正对着大马路的,是一溜商业门面,装修得高档豪华,时尚气息逼人而来。那里进出的人不少,消费的却不多,毕竟能适应市中心商铺高价的消费者,在我们城市里还是凤毛麟角。多数人无非是闲来逛一逛,过一过干瘾,赞叹两声,让商品标价上越来越长的“0”来刺激自己赚钱的欲望,化为无穷动力。整座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热烈,欲望在燃烧,人群的脚步如此迅速,浮生恨短,太多愿望来不及实现,连刚刚学步的小孩子,也是匆匆而行,否则他们就赶不上父母辈的脚步,也就赶不上这条五彩斑斓的人类河流。
我们面对外面变幻的世界感叹了几句,喝一口茶,一股暖流顺食管而下,十分舒坦。我瞟一眼老王——早晨从尸体检验所匆匆赶来时,他眼睛里带着血丝,满面疲惫之色,现在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精神,面色也红润起来。捧着那杯茶慢悠悠地品着,我觉得有趣,正要和他说话,却见他面色一变,猛然站起来,滚烫的茶水荡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瞪大眼睛望着外面,张大嘴,似乎看见了什么让他吃惊的东西。我疑惑地朝他看的方向望去,却只看见人群密密地蠕动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你看见什么了?”我话音未落,他已经跑出了大厅,我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后一路狂奔。他一路拨开挡住去路的人们,招来无数的喝骂声,终于跑到公路对面,那里是一家“夜歌”服装店,简约主义风格的装修,里面几名销售小姐来回走动,间或走入一些女顾客。他在店门口转来转去,四处张望,看了许久,终于失望地停下来:“走了。”
“什么?”
“也许我看错了。”他若有所思,低着头,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朝公安大楼走去。我满腹疑问,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不断摇头,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听:“我一定是看错了。”
“你看见什么了?”我们在餐桌旁重新坐下,我直视着他,大声问道。
他喝了一口茶。那茶水在冰冷的空气中放了一小会,已经不再滚烫,只略微有些温度。
“我看见梁波了。”他说。说完这句话,一粒粒鸡皮疙瘩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
我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冒出了鸡皮疙瘩。
他看见梁波了?
梁波不是死了吗?
我正要说他看错了,却忽然想到了我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远看仿佛有些熟悉的脸,我当时并未放在心上,现在被老王这么一说,我才蓦然想到,那张脸,的确和梁波的十分相似。
我将这事一说出来,老王和我互相对望了一阵,不约而同地又倒了一杯热茶猛喝下去。
热茶浇到胃里,烫得我一哆嗦,可是身体还是觉得冷。如果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的确是梁波,那表示什么?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梁波赤身的尸体,苍白冰冷地躺在灯光下,一道长长的疤痕,正在腹部蠕虫样收缩……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见过梁波死后的尸体。
那么梁波的尸体,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停尸房内呢?
或者说,我们所看到的梁波,究竟是看到的复活后的尸体,还是根本就没有死去?
我想起昨天我看到梁波——姑且认为那是梁波——我看到他之后,不久就做了那个尸体复活的梦,也就是在那以后,江阔天才命人在停尸房安放了监视设备。
啊?
我不由直起了身子。
梁波的尸体的确是在停尸房!
因为在监视器安放好之后,我分明记得,江阔天在和我通话时,告诉我梁波的尸体也发生了变化。这说明,当时通过监视器可以看到梁波的尸体。
我将这一点告诉老王,他的脸色却变得更加可怕:“不是这样的。”他摘下被雾气氤氲得模糊一片的眼睛,用衣襟使劲擦拭着:“不是这样,我们都弄错了。”
我们弄错什么了?我疑惑地望着他,等待着下文。
他咽了口唾沫:“他们的尸体都放在停尸房里,我从那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尸体还是好好的,一点变化也没有——当然我做了点小实验——我在郭德昌的尸体上又划了一道十公分长的刀口……”
“什么?”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
“我只是想看看,那种伤口恢复的能力是否会一直保留在尸体上——如果一具尸体始终保持自我修复的能力,他还是一具尸体吗?”他望着我,困惑不解。
他说得对,那样的尸体,是否依然归于死亡,将成为一个大问题,也许,那是另一种存在形式?
那是多么可怕的存在形式!我不敢再想下去:“那么实验的结果如何?”
“我是昨天中午做的实验,到今天早晨,通过监视器观察,那道伤口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尸体的恢复能力有限,新的伤口已经不能恢复了。但是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的尸体虽然停放在停尸间里,但是实际上,还有一部分,并不在那里。”
“什么?但是我分明看到的是完整的尸体,没有任何分割。”
“你说得不错,表面上看上去是这样;不在停尸房的那一部分,是尸体的内脏。”
我呆住了,张大嘴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也跟我们合作过几次,应该知道,对于这种存有疑点的非正常死亡,我们是要进行彻底解剖的。他们两人的尸体,通过物理解剖没有发现他杀痕迹,所以我们取下了他们的内脏,进行进一步的分析。那些内脏在化验科,化验是一个周期较长的过程,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出全部结果,在这期间内,我一直没有去看过那些内脏,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有没有发生变化。”
他的话说得我冷汗直冒:“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的尸体能够发生变化,那么内脏也能发生同样的变化?”
他的额头也是亮晶晶的一片汗光:“是的。我是在想,在没有冰冻的情况下,这些内脏的变化,会达到什么程度……”
“别说了!”我赶紧阻止他。
他的想法太可怕了,但是又不能不说,他想得的确很有道理。谁都知道,一般运动在高温下都比在低温下运动要活跃得多,如果冰冻下的尸体能够发生那样的变化,那么在室温下的内脏,又当如何呢?虽然是泡在药水里,但是,谁知道会怎么样?
而在这个设想基础上引发的推论,则不仅仅是恐惧可以形容的,简直就是——毛骨悚然。假如那些内脏具有顽强的再生能力,会不会,在原有的内脏上,渐渐地长出一个完整的人来?例如我们看到的梁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些内脏生出来的?
如果内脏的确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这样一个梁波,是否还保留他原来的记忆和性格?这样的人,是否还能归入寻常的“人”的概念?
我越想越觉得恐惧,不知不觉间,紧紧地攥住了老王的手。我们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说道——“走!”
我和老王迅速赶到了法医检验所。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设想太过吓人,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回到这里。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公安大楼那样漂亮辉煌,法医检验所却这样陈旧破落,用的还是建国初期的旧房子,红土砖砌的墙壁,外墙虽然经过粉刷和修补,但是白色上仍旧透出红色的模糊字迹,是文化大革命的残余。据老王的解释,是因为这里的地下尸库构建得非常完美坚固,用了这么多年,依旧十分好使,弃之可惜,索性一直沿用下去。何况政府的其他机关是政府门脸,法医检验所却是个一般人都不愿意来参观的地方,美观与否,也就没有纳入市政府的形象计划。
我跟在老王身后,沿着弯曲的走廊一步步朝内走,心中忐忑不安。我不是特别胆大的人,但也决不胆小,法医检验所也来过几回,尸体更不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这次碰到的事情,实在超出常规太远,何况冬天惨淡的白昼,一点也不能给人任何倚仗,侵骨透髓的寒意,只有更增一丝阴森之气。老王每天出入这里,此时却也有点紧张,我很怀疑,如果这件事情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以后还有没有勇气独自面对尸体。
我们并没有直接去停尸房,而是去了安放监视器的老王的办公室,那里可以直接看到整个停尸房里的情况,停尸房里放着好一百多具尸体,都是死亡不久没有查出原因的。而在这整栋楼房下面,是一个全省最大的尸体库,陈放着很久以前的死刑犯、命案受害者等人的尸体,总共有好几百具——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吓退许多胆小的人。我们走在冰凉的地板上,皮鞋与地板砖扣击出清脆的声音,我不禁想,如果地下的尸体有知,听到这样的声音,会不会以为是阳间的人在敲门唤他们起来?
我打了个寒噤。
老王瞟了我一眼:“没事不要多想。”
我点点头——他说得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够我们头疼的了,那些想象还是暂且压住的好。
走进老王办公室,打开空调,热乎乎的风吹在身上,总算驱散了点凉意。监视器已经关上了。得知沈浩的死讯,老王迅速赶往现场,又怕别人从窗口看见监视器里尸体的变化——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这样的变化如果让太多人知道,难免会引起恐慌——他关了监视器,将门锁好,这才出门。
打开监视器之后,停尸房里的情景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如果事先不知道这是监视器,我会以为是哪个电视台正在播放恐怖片。停尸房里的灯光分明很明亮,两名死者安详地睡在镜头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然而他们狰狞的表情和四周自然而然透出的冰冷阴寒之气,赋予这明亮的画面以最佳恐怖色彩。我凝视屏幕良久,忽然明白那些鬼片都拍错了,真正的恐怖不在于缥缈,而在于真实——如此清晰可辨、触手可及的真实,叫人如何不害怕?
从屏幕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郭德昌腹部的伤痕已经消失得毫无痕迹,黄白色的肚皮圆滑得如同被打磨过,但是在他的胸部,如老王所言,的确有一道十公分左右的伤口,鲜红地翻开着,那是老王做实验的结果,现在那伤口毫无动静,看来已经失去了恢复的能力。在另一张台上,是梁波的尸体,这具尸体应当比郭德昌要年轻,但是由于郭德昌本身已经变得年轻了,看起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多大差别,仿佛是同一年龄的人。梁波的尸体非常安静,伤口也早已消失,一副完整健壮的躯体横陈在我们眼前。
“他在这里!”我说。
老王点点头。
然而我又说了一句:“他在屏幕上。”这句话说出来之前,我的思想十分混乱,感到自己想到什么重要的疑点,却又无法集中归纳,随口一说,自己说的话,让我豁然一醒——他在屏幕上?难道这就是我发现的疑点?
正在思索之间,老王已经拉着我朝门外匆匆而走:“你说得没错,他在屏幕上,并不代表他一定在停尸房里——谁知道这样古怪的尸体身上会发生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他的话让我又是一惊,不错,他说得很对,谁知道屏幕上显示的是不是停尸房里真正的情形?也许那里已经……我缩了缩脖子,不允许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心头的那点疑惑,如同火苗一闪,在门外的冷风中自动熄灭了。
无论多么不情愿,我们还是必须再次来到停尸房。
停尸房门口站着三四个警察,他们人手一根烟、一杯热茶,在那里闲聊。这情景和我梦中所见极为相近,让我心中紧了一下。他们看见我和老王来,都热情地打招呼。我和老王干笑两声,叫他们先去烤烤火、休息休息,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几个小伙子在冷风中吹了一早晨,巴不得轻松一把,假意推辞了两下,便笑嘻嘻地跑到传达室烤火去了。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忽然有些后悔——也许应该叫他们留下来?少了四个年轻力壮的人,这里陡然冷清了许多,只剩下我和老王陪着一屋子的尸体,万一真有什么情况,只怕接应都来不及。
老王倒是比我要镇定,毕竟是和死尸打交道的,没有过多犹豫,便掏出钥匙“咔嗒”开了锁,这开锁的声音又让我回忆起那个梦。我暗暗祈祷,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
门开了。
停尸房特有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除此之外,就是寂静。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没有任何一具尸体站起来欢迎我们。
一进门就可以看见郭德昌和梁波的尸体,和屏幕上看见的一模一样,看来他们的确一直在这里。
如果他们一直在这里,那么,我们看见的那个梁波,要么是眼花,要么,就是和内脏有关。
我希望是眼花。
老王也是如此希望。
为了让我们的希望得到证实,我们退出停尸房,将守卫的警察们叫回来。他们刚刚在传达室坐下,还没来得及让冻得发麻的双腿解冻,又被叫了来,不由个个露出苦脸。我和老王眼见他们在停尸房门口站好,这才放心地上楼,去化验科看内脏。
化验室在三楼,相对于一楼的阴冷清寒,这里倒是光线充足,只是人依旧不多,偶尔有两个人匆匆走过,带起一阵白风。老王带着我走到最里间的办公室,推开门进去,和里面坐着的穿白大褂的青年打了个招呼,互相介绍了一下,便提出要看内脏。
“看内脏?”那叫小李的青年笑了笑,“现在恐怕看不到。”
“怎么了?”老王和我一惊。
“你们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了。”小李一边笑一边带我们走进里间。那是一个宽大的实验室,充满着实验室特有的味道,到处都是试管和玻璃瓶,在正对着门口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台,上面放着两个托盘,用白布盖着两团东西。
“你们看。”小李走到实验台前,眼睛里露出兴奋的神情,紧紧盯着我们,笑着掀开那两块白布,仿佛掀开一道盛大的帷幕,好戏就要上演,而他是导演,正等着看我们这两个观众的反应。
两个奇怪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是两团圆乎乎的肉球,表面布满不规则的肉瘤。我第一个想法是,这是从谁肚子里切割出来的肿瘤,但是立即发现不对。
没有任何肿瘤的表面能如此光滑、如此干净,那些肉瘤也十分干净光滑,从表面上,看不到任何粗大的神经或血管。但是在富有弹性的皮肤——我用了皮肤这个词,是因为这两个肉球表面的状态,的确和人的皮肤无异——在皮肤下,隐约可以看见丰富的血管,如淡蓝色的树枝,若隐若现。
“这是什么?”
小李神秘地笑了笑,转头问老王:“王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老王脸色苍白、神情凝重,有好半天没有做声,过了一会,才慢慢道:“肉瘤?”
小李大笑起来:“当然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肉瘤?”
老王的神色越发凝重。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两个肉球,猛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难道是内脏?”
小李的笑声骤然止住:“你怎么猜到的?”
“真的是内脏?”我和老王同时道。
如果这是内脏,那么……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眼睛里看出,他和我想到了同一件事。
没错,我们的推断是正确的,内脏的确也具有尸体的愈合功能,只不过内脏的愈合表现和尸体不同,尸体要修复的是伤口受损的细胞,那种小范围的损伤,很快就愈合了;而内脏则是要从一堆心肝脾肺之中修复出一个完整的躯体,这种修复规模太大,因此表现得也就不那么明显,现在还只是修复出一个肉球。
接下来呢?肉球会发展成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我仿佛被那种想法击中了,蓦然叫了起来——“尸体!”
“什么?”小李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老王也有些奇怪,正要问,却见他脸色一变,也叫了一声:“尸体!”
我知道他一定也想到了。
我们想到的问题是,既然内脏上可以重新长出一个身体,那么,在楼下停尸房里的尸体,他们空空的体腔内,是不是也正在悄悄地滋生一套新的内脏?
老王在尸体上划的那道伤口,没有恢复,究竟是尸体的修复能力达到了尽头,还是那种恢复的能量,全部转移到了内脏的恢复上?
这种想法让我全身冰凉,恨不得立即冲到停尸房内,剖开尸体看个究竟。
老王比我略微镇定一点,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注意力转到肉球之上,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李看来毕业不久,初生牛犊,对这种怪异状态,不仅不害怕,反而觉得喜悦,一直带着兴奋的心情等待和我们探讨。现在见我们如此表现,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也感染了我们的紧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别问东问西!”老王蓦然提高的音调吓了我和小李一跳,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法医也有发脾气的时候,看来他是真急了。
小李不敢再弄玄虚,老老实实将事情说了出来:“这个肉球,是郭德昌的内脏,是在两天前送过来的。送来之后,我立即进行常规处理,对部分脏器进行病理分析。”他指了指左边那个稍微大一点的肉球,侃侃而谈,“剩余的脏器,依照正常程序进行保存。过了大约半天,我发现那些内脏被切片的伤口已经完全长拢,仿佛从来没有被切过一样。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但是切片样本分明在那里,只是那些样本仿佛比我当初切的时候要大了一些,已经溢到盖玻片外面来了。我觉得有些奇怪,便将那些样本扔掉,重新切片。第二天再去看时,内脏上的切口又恢复了,并且长出了乳黄色的肉膜。肉膜长得很快,渐渐将内脏包围起来,形成一个肉球。到了昨天下午,玻璃瓶被这个肉球挤碎了,我便将它拿出来放到这个平台上。梁波的内脏也发生了一样的变化。”他说到这里,转身自柜子中取出几片薄薄的黄色物体,递给我们。
我们满怀疑惑地接过那些薄片,只觉得触手柔软而有硬度,仿佛人的皮肤,长方形的一条,按上去,隐隐有些弹性,似乎有些微小的脉动。
“这是那些脏器的病理切片,等我发现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小李人小胆大,说得轻描淡写,我和老王却大吃一惊,手一抖,将这些小薄片掉到了地下。我将手用力在裤子上蹭了又蹭,却始终摩挲不去那东西在手指间留下的奇异感觉,仿佛一个诡异的生命,正在那里微弱的、顽强地生长,带着无法消灭的韧性。
“这些切片当初都是玻璃质的。”小李真是个傻大胆,他俯身拾起那些小薄片,想要再递到我手中,被我连连拒绝。老王倒是接过去仔细地看,不愧是法医,我暗暗钦佩他,站在他身边,自他手里看着那些小东西。
“当我发现它们时,”小李继续说,“它们已经被这种膜给包围了,我曾经从肉球和这种薄片上采取了一小段纤维观察,发现和人的皮肤组织十分类似,只是还是有点不同。”
“什么不同?”
“不知道,一些形态上的差异,也许是因为物理外形的不同,导致了皮肤组织的差异,还要进一步观察。”
“不要再观察了,”老王脸色铁青,“烧掉,全部烧掉!”
小李惊鄂地望着他:“烧掉?为什么?这是多奇特的现象啊,也许是科学上一个重大的发现……”
“烧掉!”老王暴躁地道。
小李不敢再说什么,低着头,面有不忿之色。老王却不再理会他,将桌上的肉球连同那几片小薄片一起抄起,顺手扯下挂在墙上的一件白大褂,将这些东西包成一团,便要提着往外走。
“等等,”我说,“老王,这些是证物。”
老王听了这话,怔了证,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白色包裹,心有不甘地放到桌上,苦笑道:“我忘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
面对这些东西,我心里的震骇,不亚于老王。如果这些东西不烧掉,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它们会发展成什么样。然而,在法律上,我们的确不能随意处置它们。
小李在旁边看着我们,仍旧是一副倔犟的神情。其实我很欣赏他的这种精神,尤其是他的大胆,既然他已经见到了内脏的异变,那么整件事情也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倒不如坦诚以告,获得他的帮助。我用眼神征得老王同意,便缓缓将我们这几天遇到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起先还有点不以为然,然而随着我的讲述,他的神情越来越严肃,身体也站得笔直。等到我说完,他舒了一口长气:“原来如此,怪不得王老师坚持要烧掉这些东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个白布包裹,包裹放在桌上,已经自己散开,两个肉球慢慢地滚了出来。我们三个人沉默地望着它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有个疑问,”小李又道,“这些内脏虽然生长速度惊人,但是在两天内它们也只是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那个新的梁波是由内脏生出来的,似乎不大可能。”
他说的话让我和老王一惊——的确,我们一见到这些内脏,就几乎在心里认定了那个梁波是由内脏生长而成,却忽略了生长的速度。
依照生长的速度来看,区区一点内脏,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长成一个人的。
“除非,”我喃喃道,“除非是一具完整的尸体……”
天仿佛更冷了,我说完这句话,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似乎有点凉飕飕的风,不断地通过衣服的敞口灌入体内。
“不可能,”老王被我和小李的话惊呆了,“不可能是尸体,我们都看见了,尸体明明在下面……”他忽然停下来,眼睛大瞪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想到了什么?”我推了推他。他回过神来,望着我,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那具尸体欺骗了我们?”
“什么?”他的意思我大致明白,然而这似乎不太可能,那具尸体一直被监视器监视着……啊?难道是那样?我蓦然盯住老王。
“你想到了?”老王问。
我点点头。
我想到了,老王说得对,说不定真的是尸体骗过了我们。
“不是有监视器吗?”小李听我这样说,疑惑地问,“你在医院里就已经看到了梁波,而在那之后,监视器也显示尸体并没有离开停尸房啊?”
小李的这个问题,我和老王之前在公安大楼里就已经想到了,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我们认为,绝对不可能是尸体离开了停尸房,由此才想到了内脏之上。但是小李对内脏生长速度的疑问,又让我们否决了这种可能。
经过一个循环,我们的思考焦点,仍旧回到了尸体之上。
不错,我在医院里看到梁波之后,后来安装的监视器里仍旧显示了梁波的尸体;老王看到梁波的之前和之后,监视器里的尸体也没有什么超出我们想象的变化。
但是,我们两人都忽略了一点——就在我们两人看到梁波的当时,就在那个时候,监视器并没有监视尸体。
我看到梁波时,监视器还未安装;老王看到梁波时,监视器已经关了。
也就是说,在我们看到梁波的时候,“恰好”是尸体没有被监视器监视的时候。
那具尸体,其实并不是一直都被监视器监视着的。
在监视器不起作用的那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尸体做了些什么。
一具尸体能做什么?
我们互相看了看,不自觉地靠拢一点。小李心有不甘地道:“门口不是有人守着吗?”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苦笑着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尸体能够活动,谁知道它还有什么其他特异功能?”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老王说。
我们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静静地看着我们:“他们的尸体,都是在死亡后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的,既然尸体有自我愈合的能力,那么,”他看着我们,似乎透过我们,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也许是过去的某个时候,也许是将来,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迷惘了,“也许那些尸体,原本就不是完整的,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尸体,是它们恢复之后的样子。”
老王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我和小李都听懂了。既然尸体具有愈合的能力,那么,如果在我们发现之前,尸体并不是完整的,也许在人死后和被我们发现的这段时间里,残缺的尸体又恢复成完整的了。
依照这个思路,如果尸体原本是断为两截,那么,世界上就会出现两个梁波;如果是断为四截,就是四个梁波;如果是八个……我实在不敢再往下想去,一时之间,仿佛整个天地间,都充斥满了无数个梁波,他们从半具尸体、一根指头或者一片内脏上,像植物一样生长,渐渐成为人形,混迹于人类世界。
那是种什么情形?
真的会有这样恐怖的事情发生吗?我渐渐产生了怀疑——事情太过离奇,已经让我无法接受了。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喘气的声音。
事情忽然具有了无穷多的可能性。
也许是尸体复活了,也许是尸体的其他部分复活了,也或许,我和老王看到的梁波,并不是同一部分的尸体生成的……
我被这无穷的组合弄得头晕目眩,叹了一口气。老王和小李也显然被弄得十分迷惑,我们互相望望,决定不再多想。
事情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我原本是要查一宗人命案,但是进行到这里,谁是凶手似乎已经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死者将会如何?
我们还会遇到什么?
“这些内脏怎么办?”小李望着不久前还被他引为重大发现的东西,既恐惧又犯愁。
“你注意看着,”老王道,又叹了口气,“其实看着大概也没多大意义。”
“怎么说?”我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消极。
他苦笑一下:“你想啊,如果这些东西真的能长出人来,如果那个梁波的确是这种东西长出来的,或者说他就是尸体复活的,他随便砍下一根手指头就能重新长个人出来,我们守着一堆内脏、一具尸体,有什么含义?”
小李听了他的话,略微思索一阵,仍旧将那些东西好好地保存:“我尽力吧,守得住多少是多少。”他看看我,“如果能将你们说的那个梁波找到,就更好了。”
“你说得对,”我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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