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后宫里的另一派力量中坚了。

  自古以来,后宫里的斗争总是激烈而血腥的,带着脂粉气的残酷,虽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暗藏杀机。每个进宫的女子,若不想糊里糊涂地被杀掉,就必得学会怎样防人,或者先下手杀人,自己防还不够,还得联群结党,让大家帮忙防着大家,尽管这联盟未必可信,甚至往往那只与自己相握的手也就是倒戈相向时暗刺的刀。可是多一双眼睛,总是好的。

 娜木钟的高明之处,便是她懂得如何撑开更多的眼睛,替自己看,替自己防。就像这会儿,如此秘密的商议,她却并没有摒退丫环侍从,而是聚集了心腹手下一块儿打商量,集思广益,正像是一次真正的会议那样。

  娜木钟和大妃哲哲一样,同属于部落联姻的信物代用品。她的父亲额齐格诺颜,是蒙古阿霸垓部落的郡主,因为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将她宠得无法无天,残暴任性。早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因为听说八哥学说话需要剪舌头,便异想天开用剪舌头的办法让哑巴说话,特命手下找来十几个哑巴供她做实验。

  嫁给皇太极后,她刁蛮的个性丝毫没有改变,反而因为丈夫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她的脾气和派头也越来越大,汉史中文虽然未必精通,汉臣中土的享受却谙熟于心,麟趾宫里所有的摆设都来自江南,满堂的硬木家俱,成套的官窑瓷器,一桌一几、一杯一盏俱精致华丽,布置得像明宫里的贵妃殿一般。香案上蹲着李清照“瑞脑销金兽”的宋代琉金镂花香炉,柜子里放着“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朝鲜国进贡水晶酒具,衣架上挂着“昨夜乱山昏,来时衣上云”、“湘衣为上襦,紫衣为下裙”的百蝶穿花满绣湖锦杭绸衫袄裤褂,首饰匣里藏着“头上金步摇”、“耳中明月铛”、“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的各式钗环护甲胭脂水粉,色色样样,俱有来历。

  有一次,为着在画上看到的一套绘着“沉鱼、落雁、羞花、闭月”四美女的湘骨四季扇子,娜木钟疯了一样立逼着礼部即日办来,逼得小校满天下搜罗,只差没有上吊。礼部的人怨声载道,说光替妃子弄玩物都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精神替汗王管理礼乐。

  然而这些话传到大汗耳中,皇太极非但不责怪她,反而很喜欢她唯我独尊飞扬跋扈的个性,说这才是天生的贵妃,若是生在贫门小户那只好委屈了,但是既然嫁给了他,要求再越份也是应该的。不过是玩物儿罢了,如果连女人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他又怎能称得上古往今来的第一汗王?反正又不是要不起,就尽量满足她好了。并当真封了她为贵妃,赐住麟趾宫。

  从此娜木钟更加被纵上了天,在盛京城里,除了皇太极外,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账也不买,仗着父亲的威力、丈夫的宠爱,连中宫大妃哲哲对她也要退让三分。

  当她听说皇太极带回来一个女人,而且那女人曾经试图行刺时,她立刻就明白一定是皇太极看上了那女人,但同时也想出了一个对策:自己完全有理由以热爱丈夫为名将那女人私自处死。

  于是,就在刚才,她故意披头散发,泪涕交流,哭哭啼啼地闯进太医院去,口口声声要同那“察哈尔没教化的女贼”拼命。

  太医们看到她来,本来都做出笑脸来客客气气地接着,可是看到她扑向还昏迷不醒的绮蕾时,却忽然乍起胆子来,团团将她围住,大喊大叫,又跪着求她不要,说是皇上有命,如果绮蕾出了意外,他们几个都要陪葬呢。

  娜木钟呆住了,这才切实掂量出绮蕾在皇太极心中的地位。这个命悬一线的察哈尔女子,还昏睡在这里没有出手呢,皇太极已经这样看重她;如果她醒过来归顺了大汗,还不得被捧上天去?那时候,自己还有什么地位?

  本来一个哲哲公主加上一个庄妃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什么绮蕾与她争宠,而且,出现的方式是这样特别,人们对待她的态度又这样隆重,一切都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恍惚有雷声隐隐自天际而来,即将横扫一切,而自己既然已经听到了雷声,难道还不采取措施,就这样束手以待,静等着暴雨洗劫吗?

  不,跟了皇太极这么多年,她知道什么是防患于未然,什么是先下手为强。她不是那种静等着雨来了才想到避雨的人,她要做决定阴晴的大法师,只有她才可以呼风唤雨,如果她不要,天上就一滴水珠儿也不可以落下来。

  她看着巴特玛:“你有没有去看过那个绮蕾?样子也不怎么的,瘦得跟个鬼似的,不明白大汗看上她哪一点了。”

  巴特玛还在为了传闻惊魂未定:“我听说他要刺杀大汗呢,剑尖只差一寸就命中心脏,好险哪,要不是睿亲王见机得快,只怕现在……”她打了个哆嗦,说不下去了。由于她的出身不甚显赫,在后宫里,她虽然因其秀美温柔颇得皇太极欢心,却一向没有自己的声音,便是偶尔说上几句,也不过拾人牙慧,只当没说一样。

  娜木钟不满地瞅着她:“嘘,说什么呢?大汗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个绮蕾,刚才我去的时候,看她还在昏迷,不知醒得过来醒不过来,怎么想个方儿让她就此死了才好。”

  “那……我们来拜天怎么样?”巴特玛踌蹰地说。她一生中没有做过什么主张,更是从来没有想出过任何有建设性的高见,在她简单的头脑里,从来就只习惯于依赖,要么依赖某个人,要么依赖某尊佛。后宫里派系众多,但是真正有实力的,却只是哲哲大妃与娜木钟贵妃这两位后宫头领,因为同宗同部,她很自然地归顺到娜木钟这边来,一切以她马首是瞻。如今娜木钟既然问到自己的意见,说明人已不足以依赖,那么自然就只有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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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说了等于没说的建议提出来,气得娜木钟狠狠瞪她一眼:“拜天?拜天有什么用?我们得靠自己。”

  巴特玛立刻糊涂了,憨憨地问:“怎么靠?”

  娜木钟神秘地一笑:“想办法,在大夫的药里加几味东西。”

 “下毒?!”巴特玛福至心灵,竟然一点即通,却又被自己难得的颖悟吓得惊叫起来,“那会被发现的!”

  “嘘,谁说我要下毒来着?”娜木钟轻蔑地看着巴特玛,“说你笨,还真是笨。我会像你一样笨,想出那样的笨办法来吗?”

  一口一个笨,骂得巴特玛有些晕头转向,也有些堵气。毕竟,在地位上她与娜木钟是平等的,都是皇太极的侧福晋,而且以皇太极对她们的宠爱来看,似乎也不分彼此,并没有因为她的出身略逊而轻视于她,还不是一样赐住衍庆宫,封为淑妃,与娜木钟平起平坐?那么,娜木钟有什么道理总是当她侍女一样地呼喝羞辱呢?而且,又当着这么多丫环的面。但是她向来不会吵嘴,所以尽管心里不满,表面上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些气恼地低下了头。

  倒是她的丫环剪秋替她接了话头,打了圆场:“我们娘娘就是胆小心慈,再听不得这些生呀死呀的。其实,贵妃娘娘只不过提了句药,何尝说过什么下毒的话儿来着?”

  娜木钟被提了醒儿,自觉过分,扳着那丫头的脸笑起来:“好乖巧丫头,当初分房时怎么不是我挑了你呢?伴夏和你一般儿大,又一起进的宫,当初看她长相也还机灵,不承想绣花枕头一包草,口齿心思连一半儿也不及你。”

  剪秋忙双腿一屈施个半礼,笑嘻嘻答:“多谢娘娘夸奖。伴夏姐姐调胭脂的功夫,我们可是一丝半毫也及不上的,一样的凤仙花,她淘澄出来的就是比我们弄的又红艳又耐久,颜色也均匀。”

  任她两人议论褒贬,伴夏站在一旁,竟像是没听见一样,娜木钟恨得戳她一指,笑骂道:“你看她这副木鱼样子,怎么敲都不知道疼的,好像说的不是她。四宫大丫环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哪个不是四只眼睛两张嘴?只有我这个,竟是个泥人儿。”说着转向巴特玛,趁势缓和了语气,回到主题,循循善诱地问:“你说,如果那个绮蕾死了,大汗怎么才会发现是我们做的?”

  “检查药渣啊。只要一查药渣,那么用过什么药不就都知道了。如果太医说没开过,那就很明显是你下的药嘛。”这回巴特玛聪明了一回,没有理会娜木钟话里的那个“我们”,却把范围指定在“你”上,意图把自己撇清。

  娜木钟看出了她的用意,不由笑了一笑,继续问:“那如果药中根本没有毒药,而且所有的药物都是太医方子里的,那又怎么样呢?”

  “那当然就查不出来了。”巴特玛很肯定地说,但转念想了一想,却又糊涂起来,“可是,如果是那样,绮蕾又怎么会死呢?”

  又一次证实了巴特玛的笨,娜木钟却不再斥骂,而是以聪明人对待弱智动物特有的那种温和口吻很耐心地解释:“很简单,中草药讲究君臣相济,用量是很固定的,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如果哪一味药搁得多了或者少了,都会引起反效果……”

  巴特玛还是不明白,被剪秋附着耳朵说了一句,才大悟过来:“啊,你的意思是——想加大药量。”

  娜木钟胜利地笑了:“这回你说对了。”

  巴特玛却又糊涂起来:“可是……药渣仍然会查出来的呀。”

  “查出来那又怎样?”娜木钟将手一挥,更加耐心地解释:“药方是太医开的,药量是太医抓的,药汤是太医煎的,就算查了出来,他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们做的手脚?况且,用药过量致人死命,太医根本不敢以这个理由上报大汗,因为那摆明了就是他们的责任。他们只会说,那个绮蕾失血过多,创伤正中心脉,回天无力,再顺带将睿亲王箭术大加夸奖,说他箭法如神,中招之人绝无生还之礼,那么大汗还有理由治他们死罪吗?如果治了他们死罪,岂非不给睿亲王面子?”

  这一次,巴特玛总算彻底明白了过来:“原来你是想让太医们替你顶罪开脱,又把睿亲王拉进来做后盾。如果大汗治太医死罪,就等于在责怪睿亲王不该杀死绮蕾,换言之,就是不该救他。那么,他就是连自己也反对了。所以,他不可能治罪那些太医。可是……你算准太医一定会那样说吗?”

  “一定会的。”娜木钟胸有成竹地笑着,“这套瞒天过海的把戏连我们娘儿们都懂得,他们这些混江湖的哪里会不懂,比我们还精着呢,还怕没人教他们?所以,只要你把握好时机把药放下去,我算准这一条妙计是绝对出不了纰漏的。”

  巴特玛大惊:“我?你要我放药?”

  “当然是你。”娜木钟理直气壮地看着巴特玛,“我上午已经去过太医院,同那些太医们撕破了脸,难道还再去一次不成?他们一定会防着我。你也是大汗的妃子,替大汗看看刺客是天经地义的,你去,谁也说不出一句闲话来。不是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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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多尔衮将绮蕾接进了睿亲王府

晨。太医院的朱漆大门紧闭着,两只狮头吊环黄澄澄地发着威。

  太阳刚刚探过宫墙,将一对狮头照得须发皆张,栩栩如生。一双纤纤酥手已经叩响了那门环。

  门内有人应声:“谁?”


“太医,娘娘来了,还不开门吗?”是小丫环娇软的回答。

  “娘娘?”门里的太医们立刻惊惶起来,“那位姑奶奶又做什么来了?”

  门“呀”一声开了,药童赶出来,先跪下来行个大礼:“给娘娘请安。”

  巴特玛将手一扬:“起来吧,带我去看看那个刺客。”

  门内以傅胤祖为首的众太医们随着也迎了出来,看到巴特玛,都舒了一口气,只听说娘娘来了,还以为是麟趾宫那位刁蛮的贵妃娘娘娜木钟呢,原来是这位好脾气的淑妃娘娘,那可是好对付得多了,于是都堆下笑脸来迎着说:“哟,太医院烧了高香,怎么敢劳动娘娘贵足踏贱地来的?”

  巴特玛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谁敢对太医院不敬?敢说他一辈子不生病么?”又命身后的丫环们,“怎么见了太医爷爷都不知道请安?没规矩。”丫环们早已得了娜木钟的令,此刻便都笑嘻嘻过来,拉着太医的袖子问长问短,又东瞅瞅西摸摸,拿起这样放下那样,没半分安静。一时间,庄重严肃的太医院忽然热闹起来,叽叽喳喳,仿佛飞了一群麻雀儿进来,闹得一干循规蹈矩的老太医啼笑皆非,面红耳赤,只管拱了袖子说:“姑娘们有话说话,千万别拉拉扯扯的,动坏了东西可不是玩的。”

  巴特玛乘乱走向药炉旁,趁人不备,混抓了几把药塞进吊子里,唯恐不够量,药不死人,又被娜木钟奚落自己笨,因此两只手都不肯闲着,药下得又多又杂,还待再抓,却看药童已经挣脱丫环纠缠正朝这边走过来,赶紧袖起手,装作好奇的样子,对着火炉打量半天,问:“这样小火,可煮得烂这些草根子么?”

  药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滚小火煎,已经煎了好一阵子,现在只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玛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随后走进内室,剪秋早快走几步撩开帘子来,向里面一努嘴儿。巴特玛定神看去,果然见炕上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察哈尔刺客吗?就是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女子亲手把短剑刺进大汗的胸膛?看她昏沉沉地睡在这里,两颊的肉都陷下去,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走,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行凶的刺客,怎能相信她竟会有刺杀的勇气和力气?

  凭心而论,巴特玛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后宫里,谁能够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不做一点违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强凌弱,不同仇敌忾,不联群结党,那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后宫最大的美德是贤惠,什么是贤惠?就是联的群最众,结的党最强。要么自己够强大,振臂一挥呼朋唤友;要么自知势弱,便想方设法去靠近一个远比自己强大的势力。巴特玛的依靠,是娜木钟。原因很简单,哲哲比她强,可是哲哲有大玉儿这个亲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会视她为亲信;娜木钟也比她强,而娜木钟却不会防着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时候会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许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钟替她想到了;她争不来的,娜木钟替她争来了。就像她独居的衍庆宫,就是娜木钟替她积极争取到的,从而使她在待遇上与哲哲,大玉儿,娜木钟站在了同一高度,成为诸妃仰羡众人瞩目的后宫四妃之一。那么,如今娜木钟有令,要她在绮蕾的药中做一点手脚,她又怎么能拒绝呢?

  可是,下药那会儿还只是执行一个命令,是个机械的动作,这会儿亲眼看到绮蕾了,才忽然意识到那动作的实质是杀人。杀人?巴特玛忽然恐慌起来,心虚起来,失去了刚才的勇气。这里躺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是个虽然命悬一线却毕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亲手割断她的生命之缆吗?

  这就像很多武士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取人头颅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让一个人平坦坦毫无抵抗地躺在他面前,他却绝没有勇气亲手将刀剑刺进那人的胸膛。毕竟,战斗和杀人是两个概念。武士不等于刽子手,淑妃既挂了一个贤“淑”的名儿,又怎可能视人命如草芥呢?

  门帘儿又是一挑,傅太医亲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参汤过来了,恭敬地说:“这两天太医院里没闲着炖人参,娘娘即来了,赶早不如赶巧,就先尝个尖儿吧。”

  巴特玛正想得出神,倒被吓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着笑道:“怪道太医院天天往宫里报说人参不够呢,敢情都被尝了尖儿了。”

  傅太医立即叫起撞天屈来,又要急又要笑,胀红了脸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这颗头还能在颈子上么?这是娘娘怜贫体下,一大早儿辛苦赶来,眼下刚入秋,早晚天气凉,学生怕娘娘体弱,若是在太医院里染了风寒,可叫我们心里怎么过得去呢?这才特意盛了参汤给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没话可说了。”

  旁边几位太医也都笑着附和:“真真说的一点儿没错,平常人来了可给谁敬过参汤呢?就是麟趾宫那位前头儿来过,也还没这么着呢。”

  一番话说得巴特玛得意起来,也不喝参汤了,便满面红光地站起身来告辞,说:“我不过随便说两句笑话,哪里就值这么着。几位太医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会向大汗进言,不枉了你们赞我一句‘怜贫体下’。话说回来,最富富不过太医,要说你们贫,可谁信呢?不说了,祝你们妙手回春,药到病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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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们齐声称谢,巴特玛自觉说得体面风趣,笑盈盈地,带着丫环一阵风儿走了。

  反叫太医们犯起嘀咕来:“这位淑妃娘娘向来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兴致这样好起来,特特地跑到太医院来,又说上这一箩筐话。”

  正议论着,药童报说睿亲王来了。众太医忙又整队迎接,行礼请安。多尔衮谢了礼,问

:“那姑娘可好些?”

  傅胤祖答:“小命儿是已经保住了,只是弱得很,只怕要调养好一阵子。”

  多尔衮便命随从献上参来,用锦盒装着,彩绳扎着,都是长白山上百年的老参。太医们大喜,一齐说:“正愁着院里的参不够劲儿呢,有了这些个,就不怕打不赢阎王爷了。”

  这时药童已经煎好了药端来,请示傅胤祖是不是这会儿送给绮蕾服下。胤祖点了点头,却又忽然说:“先端来我尝尝。”药童依言端了来,胤祖只略尝一口,心中早已有数,面上却并不露出来,只吩咐:“煎得过了,恐药性不够,把这碗倒了,重煎一付来。”

  原来这傅胤祖原是沈阳本地人,早在努尔哈赤建都时,便已经携了一家老小前来投奔。那时奴尔哈赤一心挺进中原,对汉人贤才深为敬重,起用了包括大学士范文程在内的一大批汉臣,其中便也有这傅胤祖。胤祖以汉人身份进驻满洲后宫,又承恩特封为太医院总管,故做事十分谨慎,他自幼饱读诗书,于皇宫内苑一干倾轧把戏了如指掌,刚才见巴特玛那般来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这会儿一尝药味,更是了然于胸,然而宁为人知勿为人道是宫人做事的规矩,这道理他不会不懂,故而面子上只说药重,并不肯道破内中玄机。

  偏偏另一位太医不解,说:“一直看着时辰的,分明火候刚刚好,怎么就会老了。”便也端过药来尝尝,立即脸色大变,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还是傅先生高明。”

  多尔衮察言观色,早已猜到个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在心里,便问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愿意到我府里住些日子?”

  傅太医一愣:“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住得进亲王府去?”

  多尔衮哈哈大笑:“您只说您愿意不愿意吧,你只要愿意,我自己同大汗说去。”

  巴特玛离了太医院,一路碎步跑回自己的衍庆宫。未进院子,已有小丫环迎上报告:“贵妃娘娘来了,已经等了多时。”

  剪秋不等吩咐,已经一路喊着传进去:“淑妃娘娘回宫了。”又赶上来给贵妃请安。

  巴特玛匆匆入内,果然见娜木钟披着大红织金披风在滴水檐下立等,忙嗔着小丫环:“怎么不好生侍候着,叫贵妃娘娘吹了风可怎么好?”

  贵妃笑道:“不关她们事,是我自己闷热,特地站在这里吹吹穿堂风。倒是你,一大早儿出门,也不多穿几件衣裳。”

  两姐妹携手进屋,早有小丫环子奉了滚热的茶上来,另捧着毛巾唾盒等站在一旁服侍。娜木钟不等坐稳已经开口问道:“你早晨去太医院,没露什么马脚吧?”

  “怎么会呢?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巴特玛得意地邀功,“那些太医对我不知多恭敬,我夸了他们两句医术高明,他们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么这会儿那贱人应该已经药发身亡了吧?怎么一点讯儿也没有?”娜木钟拧着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环伴夏,“去太医院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

  伴夏为难:“又没个因由又没个事头,我一个丫环,怎么好随便进太医院呢?”

  娜木钟登时恼了,一指头戳到脸上去:“你自己不长脑子?不会想个由头进去?你是死人哪?”

  便立刻有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说是福晋刚才来的时候把只耳坠子掉了,不知有没有人捡着,让他们帮我找找,边找边打听口风。”

  喜得娜木钟眉花眼笑地赶着叫:“心肝儿,还是你会说话,难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们新鲜。”又向着巴特玛说,“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说话,带的丫头倒个个精明强干的,不比我手下这些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连句话儿也说不明白。”

  巴特玛笑道:“你既这么看重她,就把她送了你可好?”

  娜木钟认了真:“你说的可真?我拿两个丫环同你换,再不让你吃亏就是。就只怕你嘴里头大方,心里舍不得。”

  巴特玛道:“瞧姐姐说的,一个丫头子罢了,既然姐姐看中潦,我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倒也不用拿两个来换这个,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只要姐姐高兴,把那只攒丝金步摇的凤头钗子借我用两天,容我比着样子打一支来就好。”

  娜木钟笑道:“借什么借?那样子的凤钗儿,我那里多的是。你既然喜欢,只管拿去好了。就当我同你买了这丫头了。”

  巴特玛大喜:“姐姐好不大方,只是一个小丫头子罢了,哪里值得姐姐拿金钗来换。我可不是占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钟道:“你我姐妹,不必计较。”当即回头命伴夏立时取钗子来交给巴特玛。又问这丫头名姓。

  那丫头果然机灵,见问立刻跪下道:“娘娘既抬举我,一根金钗换了我,以后我整个人都是娘娘的了,哪里敢有自己的名姓?娘娘那么好学问,奴婢斗胆,求娘娘给赐个名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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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木钟奇道:“你听谁说我学问好?你又知道什么学问不学问的?”

  小丫头抿嘴儿笑道:“娘娘的学问,连大汗都说好,要不怎么四宫里大丫环的名字都是娘娘给取的呢?我们小丫头子当然不懂什么学问不学问的,可是四位姐姐的名儿好听,我们总也是长耳朵的,平日里就议论着,怎么能让娘娘也给赐个名儿才叫造化呢。”


娜木钟大喜,赞道:“好个灵巧丫环。既这么说,我不答应都不行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儿呢?你是我拿一根钗子换的,要不,就叫做钗儿吧。”

  小丫头磕头谢道:“谢娘娘赐名,钗儿在这里给娘娘磕头了。”又特地向巴特玛磕头辞别旧主,便径自向太医院去了。

  娜木钟抚掌大笑,心里十分得意。原来,她在宫中处处拔尖儿,唯学问一项上,自知差之庄妃甚远,因此才越要卖弄,吟诗做赋那是不行,可是给丫环取个香艳不俗的名字倒也还在行,当初皇太极买进四个大丫环分赐四宫,她拗着抢着要先给取了名才分,就是要给庄妃使点颜色。按理各宫丫环该各宫娘娘自己命名,但是娜木钟说,中原大户人家的丫环都是统一取名才显得气派,且多与四季富贵有关,如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之类,咱们偏偏跟他们反着来,把四季放在后面,也找上四种植物入名,而且是药用植物,比他们值多着呢,没那么虚飘。这样子,就算是把汉人比下去了。

  给小丫环取名本来是玩艺儿,可是这提法却深得皇太极的心思,于是欣然允诺。巴特玛自然只有说好的理儿,庄妃于这些事上向不计较,哲哲虽然不满,却不愿为取名小事伤了和气,损了自己贤良安静的美名儿,且皇太极已经允了,她也只得默认。因此这四宫丫环的取名大事上可算娜木钟在宫中争宠暗战中的一个小小胜利,最引以为自豪的。如今小丫头投其所好,怎不叫她顺心快意呢。

  片刻钗子取了来,盛在红漆描金檀香盒子里,足金打制,约二两轻重,顶端一颗大东珠,耀眼生花。

  巴特玛喜不自胜,紧紧抓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不够,又指着那颗东珠说:“金价还有限,单只这颗珠子,已经好换了去我整个衍庆宫里的丫头了。”

  娜木钟不在意地说:“一根钗子值什么?我重的是我们姐妹的情意。只要你我一心,还怕这天下有什么罕物儿是我们想到得不到的?”

  正说着,钗儿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回道:“两位主子,不得了,我听太医说,要把那个绮蕾送到睿亲王府里去呢。”

  娜木钟一愣:“睿亲王府?这关睿亲王什么事?”

  “谁知道呢?只听小药童说,刚才主子头前走,睿亲王后头就脚跟脚地来了,拿了一些人参,又说了会儿话,就进宫求见大汗来了,再接着,大汗就传下话来,说让太医和绮蕾一起搬进睿亲王府去住。”

  巴特玛的脸腾地红了,向娜木钟埋怨道:“这不明摆着吗,准是睿亲王爷猜到我们的心思,跟大汗说要把绮蕾藏到他家里去才安全。这下子,大汗一定要怪罪我了。”

  娜木钟也恨恨地骂道:“多尔衮这该死的犊子,马槽里伸出个驴头来,真是多管闲事。”又呵斥巴特玛:“慌什么?谁要治你的罪了怎么的?要是大汗真怀疑你,这会儿还有你四平八稳坐着的,还不早派人砍了你的头去了?记着,如果有人问起你今天早晨的事来,打死也不要承认,就推说一切不知道,许是哪个小丫头乱动乱拿,贪玩多放了几把药进去吧。逼得紧了,还怕抓不着人顶缸吗?”说着威严地向四下眼光一扫,吓得一干小丫头一齐跪下身来,不知道哪一个倒霉的会被主子看中抓了来做顶缸的。

  巴特玛略略镇定,却仍然两手抚着胸口叹道:“早知道这样,不如不要多事的好。”一边说着,手上却只是抓着那支新得的凤头钗儿不放。

  流言像风一样迅速地传遍后宫,连每一株草每一道墙都在重复:绮蕾被多尔衮接进睿亲王府去了!

  娜木钟听到了,巴特玛听到了,哲哲和大玉儿也听到了。

  同往常一样,永福宫的丫环们照例被摒于门外,不见传唤不得进来。大玉儿亲自用缎泥提梁大彬如意小壶斟了杯茶奉给姑姑,轻声道:“姑姑尝尝,这是新下的安溪铁观音秋茶,味道最清爽的。”待哲哲慢慢地饮了,才款款地问:“姑姑又是为了绮蕾的事在犯愁吧?”

  “就是呀,我听说多尔衮把她给接家去了。”哲哲百思不得其解:“这里面关着多尔衮什么事?他干嘛要将绮蕾接了去?难道他家里藏着什么华佗扁鹊?一旦救不活,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也没什么好想不通的。”大玉儿慢条斯理地分析着,“不是说十四爷进宫前衍庆宫那位刚去过太医院吗?我想,八成是那位主儿做了些什么手脚被十四爷发现了,向大汗暗示了几句。大汗担心绮蕾留在后宫不安全,又分不出身来照顾,所以才要把她保护在睿亲王府里,让人没机会下手。”

  哲哲恍然大悟:“是为了邀功啊。”又咬着牙说,“也不怕救不活绮蕾,邀功不成,反被大汗怪罪。”

  大玉儿没有接口,她的心里也是很不舒坦的,却不是为了皇太极,倒是为了多尔衮。自从她和多尔衮都一天天长大,他们的接触就少起来,到了现在,已经很难得见上一面了。可是那个绮蕾却可以大摇大摆地住进他的家里去,同他日夕相见。这多少让她有点酸溜溜的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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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下,哲哲又道:“以后要想知道那个绮蕾的消息倒难了,多尔衮这倔驴子是不会吐半个字儿的。”

  大玉儿仿佛看到一线光明,立刻怂恿:“那倒也未必,多尔衮对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来问话,他未必敢瞒着。”

哲哲犹豫:“可是我用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呢?”

  大玉儿轻松地笑道:“这有何难?姑姑是后宫之首,后宫里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还不该多叮嘱几句吗?也是替大汗分忧的意思。”

  哲哲笑了:“玉儿,还是你心眼儿活。”便立刻发下令去召多尔衮晋见。

  少时多尔衮传到,哲哲在炕桌后端坐着不动,大玉儿却亲自迎出门去接着。自从永福宫落定,多尔衮这还是第一次进来,初时见到院中荼蘼架牡丹丛已经颇觉触动,待到进了正房,看到一堂摆设,更觉惊心。只见壁上图画条幅无数,淡墨山水,浓情词句,皆是中原笔墨,案上端砚湖笔,宣纸徽墨,一应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却无半分书卷味,倒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兵气,惟有炕桌后一座剔红楼阁人物座屏还有几分闺阁气,却又被南炕上供着的萨满神座香炉香案给冲得淡了。再看大玉儿本人,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拗着自己学习弯弓射箭,骑马猎鹿的小姑娘,而是举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庄妃娘娘了。

  在多尔衮心中,自打识人事儿起,便已认定大玉儿是他的人,不过是暂时寄养在皇太极处的,只等他日报了仇,就可以“兄终弟及”,不仅夺他汗位,而且娶他遗孀了。皇太极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会给他机会等到那一天的,因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时候,就封这个文武双全精通汉文化的大玉儿做皇后,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头脑多了,也比自己家里那位睿亲王妃像样儿,只可惜还要等些日子才能遂这心愿,而不能立时三刻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狠狠地揉搓亲吻。

  想着,多尔衮一时再忍不住,跨门槛儿的一刹,趁人不备抓住大玉儿的手狠狠一捏。大玉儿一惊,急急缩回手,脸上却半点不露,只扬声说:“姑姑,王爷来了。”来至哲哲身旁,向奶妈手中抱过女儿来逗弄。

  多尔衮上前见了礼,哲哲抬起眼,带搭不理地问了好,又思忖半晌,这才慢吞吞地开口:“我听说你把绮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劳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虽然还没正式进宫,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早晚的事儿,你既揽了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应着。”

  多尔衮听这几句话说得不体面,便不答言,只是躬身又行了一个礼,却解下腰间系的一枚玲珑玉佩来,笑嘻嘻地向大玉儿道:“今儿来得急,没给格格预备见面礼,这件小玩意儿给格格摔着玩儿吧。”

  大玉儿与多尔衮一同长大,向来知道多尔衮所带之玉佩是为回疆和阗美玉所制,雕龙镂凤,精致温润,而且冬暖夏凉,乃是一件宝物。见他竟然如此轻描淡写便将宝玉送了女儿,自是待自己情深意重之故,愈发感慨,便抬起女儿小手做拱手状道:“淑慧谢谢叔叔,淑慧给叔叔磕头了。”

  多尔衮道:“好个粉妆玉琢的淑慧格格,让叔叔抱抱。”径走过来,便当着大妃的面儿,趁抱接孩子之际在襁褓底下向大玉儿胸前一阵揉捏。大玉儿心里一颤,早撒开手来,转身走开。

  哲哲一丝也不察觉,犹装腔作势地道:“我们在这宫里,高墙深院,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十四弟不同,人高马大,眼目众多,我们想不到的,十四弟要帮我们想着才是。”多尔衮嘿嘿笑着,仍然不置可否,却在袖子底下向大玉儿做个姿势。

  大玉儿恨得牙痒痒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过沉默,只得也随声附和着:“就是,我们娘儿们没什么机会出宫,忒没见识,全赖十四爷指点,以后有什么事儿,亲戚间还该常常走动走动才是。”

  一时话毕,哲哲仍命大玉儿送多尔衮出去。到了雕花门前,多尔衮见眼前不过是忍冬等几个心腹丫环,再无顾忌,猛回身搂住大玉儿道:“想死我了,几时再回到小时候那样儿才好呢。”丫环们吓了一跳,俱掩面背身而笑。大玉儿却毫不惊惶,只蹙眉道:“我现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么还这么没上没下的?”

  多尔衮笑道:“什么上上下下的?小时候,咱们一处吃一处玩,你整夜呆在我帐篷里,我摸也摸了睡也睡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实说,想不想我?”说着只管扳过脸来亲嘴。大玉儿板下脸来,下死劲儿推开道:“现在可不是小时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动手动脚的?”抽身走开。

  多尔衮受了冷遇,却并不气恼,只眼瞪瞪地瞅着她走回内堂,满以为她临进门前必会回头望一下,却见她径直进门里去了,终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闷闷的。

  黄昏时分,绮蕾被一乘四帷金铃翠幄软轿抬进了睿亲王府。

  一路铃声清脆,唤起多尔衮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阴郁,只觉得这一段简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着皇太极复仇的路上在挺进。每一声铃响都呼应着他的心跳,而那铃铛覆盖下的轿中姑娘,虽然还不能睁开眼睛,然而多尔衮觉得,她和他的命,已经连在一起了。

  睿亲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亲自监督着让人将后花园一溜十来间房子打扫出来给绮蕾及太医们居住,又点了四个伶俐的大丫头拨过去听用。一切打点停当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一叠声儿地唤贴身侍女乌兰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锦葛袍来服侍自己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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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兰不解:“这是预备了冬天穿的,这会儿才刚刚入秋,是不是早了点儿?”

  王妃想了想,终究不舍,犹犹豫豫地道:“王爷说要傍黑回来,傍黑的时候,天已经凉了,这些日子早晚温差大,穿重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与其说是在问乌兰,不如说是在劝自己。然而当乌兰真个依言翻出衣裳来服侍她穿上,她却又踌蹰起来:“还是你说的对,这时节穿这个,好像是早了点,倒叫人瞧着笑话。”

这是一个五官端庄得没有特色,身材丰满得略显痴肥的女人,说话做事都较旁人慢半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身份的尊贵似的。然而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睿亲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单调了,完全不给她训练口才心智的机会。她生在一个和硕亲王的家里,又嫁与另一个和硕亲王为妃,打小儿就知道作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个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后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只是半个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个自己,才是个完整的女人,这样子的生活才够充实,才有心气儿。然而多尔衮对于内帏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纳侧妃,也不许她与其他王府福晋来往,害得她自从进了睿亲王府后,日子就完全静止了。过一年等于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么漫长。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复,没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没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绮蕾来了就好了,从此自己可就算有了个伴儿了,就算不是伴儿,是个对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斗斗嘴,比比身家手段儿——打小儿学的那些闺中手段,到王府后居然用不上,岂非荒疏可惜?因此上兴头头地,只管同乌兰猜度着绮蕾的模样儿:“大汗亲自看中的,应该不会错。可是听说只是察哈尔草原上一个普通牧民家的女儿,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不知道性子会不会很骄?”

  乌兰早已猜透主子心意,闻言劝慰:“凭她怎么骄,现在可还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面前不敬,就得跪着给奶奶请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只是庶妃,奶奶虽然是亲王福晋,却是正福晋,她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怎么着。”一边翻开柜子来,也不待吩咐,顾自将各色秋装旗袍铺了一炕,尽供王妃挑选。又打开头面匣子来,替她打散头发,重新梳成个一字平髻,插珠贴翠,又特意戴上大装钿子冠,理好肩上的绦子,在镜子里左右端详,直至满意了,才选了一方湖锦熟罗帕子递在王妃手中。

  睿亲王妃笑着,在这心腹婢女面前也无可隐瞒,只管在镜子里同她对望着讨主意:“那么,依你说呆会儿客人来了,我是接好呢还是不接好?”

  乌兰答:“接当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么,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只管摆出奶奶的款儿来,也好让她知道咱府里的规矩,免得太纵了她,以后倒叫奶奶难做。”

  睿亲王妃迟疑:“不会吧?大汗让她住到咱们这里来养病,是瞧得起咱们信任得过的缘故,若是慢怠了,只怕于大汗面上不好看,没得让人挑了眼去。二来对她巴结着点,那么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宠,也会多向着咱们点儿,咱们在宫里也就算多了一个靠山。”

  正谈论着,小丫环进来报说轿子到了。睿亲王妃顿时着忙起来,呼地站起身来便往外走,乌兰忙忙拉住,拾起绛纱披风来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细地理妥钿子绦子,才相随跟出。

  这里多尔衮和傅胤祖已经在大门前下了轿,却命抬绮蕾的轿子一路不停,径直抬进门去,早有十几个王府小厮迎出来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药匣家什,多尔衮便携了胤祖的手一同进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礼,整顿了衣冠,这才落后半步恭敬随进。

  入门处迎面一道巨形阳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时正值日落时分,夕阳如血,探过墙头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转过照壁,正对着大堂,两侧开角门通向内院,以雕栏画柱抄手游廊连接,四个婆子已经候在那里准备接轿杆,然而多尔衮亲自押着,并不叫停,只挥挥手命仍往里走。一路山石穿凿,溪水潺潺,鹿奔兔跃,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细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后花园,睿亲王妃正率了丫环站在门内迎接,见到几个汉子直闯进来,吓得躲闪不迭。胤祖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厮见了,匆匆行过礼,未及多说,只跟着多尔衮,脚下不停,穿花拂柳,来到花房门前。多尔衮这才命轿夫们停了轿走开,又亲自指挥着丫环用缠藤软榻将绮蕾抬进房去。

  睿亲王妃定下神来,忙忙跟着进去,待到看清了绮蕾的真面目是个只有半条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然而见到多尔衮如此紧张隆重,却又不禁好奇,也跟着郑重起来,吆三喝四看着众丫环将绮蕾安置稳妥,又请傅胤祖去看过他的居处。

  胤祖重新上前施礼,这才算正式见过了,睿亲王妃又将四个丫环叫到面前来命令见过大夫,丫环们便垂着手齐问了一声傅先生好,王妃骂道:“不懂规矩。”丫环们忙跪下了。胤祖忙亲自搀扶起来,连声说不必多礼。王妃又和颜悦色地,再三说这几个奴才以后就归后花园使唤,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们做,住在府里千万不要客气云云,胤祖恭身谢过,又领了茶,管家来报前厅已经摆出饭来,便请众人过去用饭。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亲王府安顿下来,除每日早晚向睿亲王请安问候,再偶尔进宫向皇太极回话外,心无旁骛,日夕只以诊治绮蕾为要事。可幸这后花园一带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疗伤养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门与前庭相通外,北墙又有一后门直通街上,方便众医生出入,免得与王爷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极与睿亲王两重恩宠,自觉任重,诊方布药十分尽心,正可谓施尽平生绝学,不敢丝毫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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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多尔衮和绮蕾结成了新的同盟

绮蕾沉睡着。

  任凭众人如何为了她闹得天翻地覆,她只是一无所知。

  这个至今还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女子,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到来给盛京城带来了多大的惊扰的,更不知道在这一场梦中,她的命运已经被几次转手。

 她的梦境,仍然停留在刚刚遭到洗劫的漠南蒙古察哈尔部草原上,那里长眠着她慈爱的父亲,英勇的兄弟,他们的亡魂在对自己哭泣,哭诉着惨死的命运和破碎的家园。

  梦境支离破碎,不仅因为昏迷,也因为痛楚。太强的恨与太深的爱都会使有情的人痛楚,可是她所有的感情在一天里耗尽了,在她踏着父兄的尸首跨步上前,将剑尖刺入皇太极胸膛那一刻就耗尽了。倒下的时候,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她从此是一个失心的人。即使她的身体可以活转,她的心也死了,死在多尔衮的羽箭下,也死在她自己的短剑下。

  日和夜不再分明,梦和醒也没有清楚的界限,她偶尔会睁开眼来,被人强灌几口药汁或者参汤,接着便又沉入黑色的梦乡。

  傅胤祖使尽了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能令绮蕾真正醒来。睿亲王一天几次地过访,已经明显不耐烦,傅胤祖只得据实禀报:“这位姑娘受伤很重,所幸体质强健,底子好,并不致命,只是在她的思想里,完全没有求生意志,根本不愿意清醒。如果她自己已经放弃了,那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多尔衮皱眉沉吟:“昏迷以来,她从没有醒过吗?”

  “醒过几次,但是时间都很短,略睁一下眼,就又睡了,问她话,也不肯回答。”

  多尔衮便猜到几分,吩咐说:“下次只要她醒来,马上通知我。”

  次日早晨,家人果然来报,说绮蕾醒了。多尔衮立刻披了衣服匆匆赶去,只见傅太医正同着药童合力为绮蕾灌参汤,绮蕾双眼紧闭,只是微微地摇头,似不欲饮。

  多尔衮挥退众人,亲自接过汤碗来,坐到绮蕾床前,问:“你还记得我吗?”

  绮蕾微微睁开眼来,目光沉静,黑亮而凝定,虽然刚刚醒来,却看不到丝毫的迷茫与怯惧,专注地,深沉地,久久望着自己,倏然一闪,似乎想起了他是谁,神情略带惊讶,不说一句话,却已经胜过千言万语。多尔衮只觉那目光如两道利箭射穿了自己,整颗心忽然变得空空地,他更近地俯向她:“你醒了吗?太医说你醒了,你真醒了,就说话。”

  可是她不想说话,虽然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分明已经想起他是谁,也记得他就是那个一箭射入自己胸膛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满洲武士,可是她的眼光中没有恨,也没有惧,只是轻轻地一闪,就又闭上了眼睛。

  多尔衮不得其法,只得使出杀手锏,一字一句地道:“皇太极没有死!”

  她的长睫毛一震,立刻又睁开眼睛来,震动而专注,在他脸上搜索着新的讯息。是的,皇太极,她至恨的仇人,她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她亲手将剑刺进他的心,他怎么会没有死?怎么可以?如果他活着,自己的死还有什么价值?

  这时候她真正清醒过来,瞬间恢复了所有的理智与思想。死?不,自己还没有死。皇太极活着,自己也活着,所以,他们的仇恨也都活着,没有完,也完不了!

  她试图坐起来,但太虚弱了,只做了一个要坐起的姿势便放弃了。

  多尔衮立刻抓住机会,扶着她欠身坐起,一直将参汤递到她的眼前,冷静地说:“我知道你恨他,所以,你一定要活过来。他一天不死,你也不能死。”

  绮蕾有些糊涂,不是这个大胡子的武士从自己剑下救了皇太极么?不就是他想要自己的命么?为什么他现在又要自己活着?

  多尔衮读懂了她的疑问,他扶着她,仿佛要借那扶持将自己的精力生气通过双手传给她,他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对她,也对自己说:“我也恨他!比你恨得还深,还强!所以,我不会再阻止你,我会帮你,帮你报仇,也就是替我自己报仇!在这之前,你得让自己尽快活过来!”他把参汤递到她嘴边:“喝下去,只有喝下这些救命水,你才能活着,才能报仇,不然,你就是死得不值得!”

  于是,她开始吞咽了,艰难地,一小口一小口,不等喝完,已经“哇”地一口,将刚刚喝下的参汤又悉数都吐了出来。她实在太虚弱了,胃脏功能都已减退,已经没有消化的能力。

  参汤淋漓,吐了多尔衮一身,但是他只是抖一抖衣裳,说:“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叫太医重新煎一碗来,等下再喂你喝。”

  一连几天,他都亲自守在床前给她喂汤喂药,她总是喝了吐,吐了喝,他不介意,仍然坚持喂,她每喝进一口,他就像自己又打赢一场仗那样,长出一口气,一边不住地给她打气:“对,喝下去,再喝一口。如果你连一碗汤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付皇太极?难道你想一辈子躺在这床上做个废人吗?你的仇怎么办?恨怎么办?你得活着,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的族人,为了我们共同的仇恨!”

  每次他喂食的时候,太医和丫环们就都被支开。傅胤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是他的习惯是不闻不问;可是丫环们就没有那么识大体,她们原原本本地把睿亲王每天来探望绮蕾的时间和次数都详细禀报王妃,说是“王爷对那个绮蕾紧张得了不得,天天变着方子弄了补药来喂给她喝,一辈子没见王爷那么细心过”,又说“后花园里每天不是鹿茸就是猴脑,什么长白老参,天山雪莲,又是熊胆,又是虎肝,凡大夫想得到的,王爷都有本事给弄了来,银子花了海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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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亲王妃暗暗称奇,越发觉得这个绮蕾来头不小,便也一天几次地往后花园跑。可是花房前有兵把守着,说王爷有令,绮蕾姑娘需要静养,恕不见客。王妃不乐,这是自己家里,自己怎么倒成了客了?但是到底不便硬闯,只得仍向丫环打听底细。

  好容易听说绮蕾彻底醒了,也能吃东西了,也能下地走动了,也肯说上几句话了。花园口的兵也撤了,便是傅太医,也在开春的时候回到宫里太医院去了,只每隔些日子来替绮蕾

把把脉,开些保养滋补的药物。睿亲王妃便趁着元宵节到,以给贵客送元宵为由,大张旗鼓地到后花园探望绮蕾来了。

  绮蕾听得禀报,依礼迎出门口接着,却既不谢过救治之恩,也不曾告叨扰之罪。只见过礼,便让在一边相陪,没半分趋奉之意。王妃有些不悦,却不舍就此离开,仍一厢情愿地握了她手说些针指女红的闲话,又向绮蕾夸耀宫中见闻,绮蕾仍是淡淡的,脸上连个笑影儿也没有。

  如是几次,睿亲王妃一片热心渐渐冷下来,这日晚间偶尔向多尔衮说起,略露出几丝不耐之意,多尔衮已是一惊:“你去看过绮蕾?怎么我不知道?”

  睿亲王妃触动心事,忍不住抱怨:“你哪里有时候肯听我说话?我倒想让你知道,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同你说。这几个月里,你难得到我屋里来一次,除了进宫,就是往后花园跑。我倒不信,那个绮蕾见我不恭不敬的,见了你难道会有话说?”

  多尔衮皱眉道:“混说些什么?那是大汗看中的人,将来总要进宫的,你同她交往,话深话浅都是不便,以后还是不要往后花园去了。”

  王妃却又后悔起来,自恨不该向多尔衮饶舌,因为即使绮蕾不说一句话,毕竟还是一个外边来的人,还可以听她说话,现在不让自己过那边去了,可不是连这点诉说的乐趣也没有了,心中大不畅意。

  可巧这日宫里传话下来,说清宁宫娘娘和永福宫庄妃召见她,要和她叙叙家常。睿亲王妃大喜,立刻隆重打扮了,穿上那件重锦葛袍欢天喜地地进宫去。

  原来这睿亲王妃也是来自科尔沁草原,细究起来还是大玉儿的表姊妹。因此进了宫,先见宫礼,再见家礼,赶着哲哲亲亲热热叫了声“姑妈”,因道:“前几天我在家还念叨着,这元宵佳节,是个团圆的节口,只可惜山高家远的,连个亲人儿也见不着,就想着进宫来看看姑妈和妹妹,只是不得由儿,就这么巧,咱娘儿们的心想到一处去了,若不是姑妈召见,这宫里门槛高,我可怎么见得到姑妈和妹妹呢?”

  哲哲笑道:“这话说得恶心,自家亲戚见面,还要想什么由头?你心里果真有我,来就是了,何必还要等我召见?”便命小丫环将那元宵节剩下的细巧果点打点出来,装在食盒子里让睿亲王妃带回府去。

  睿亲王妃闻言大喜,紧着问:“姑妈说这话可真?以后我若想着姑妈和妹妹,可是能随时入宫来的?”

  大玉儿也笑道:“怎么不真?我们也多想着你呢,只怕你忙,抽不开身。难为你,那么大一个王府,就只你一人照应,若不是姐姐能干,换个平常人儿,早累跑了。我们可还怎么敢不体恤,老要你来宫里陪我们呢?这些个吃食也不算个礼,亲戚见面,有个意思儿罢了,你吃不下,只管赏下人去,好歹是宫里带出去的,图个吉利意思不是?”

  一席话说得睿亲王妃眉开眼笑,只不知道该怎么得意才好,果然道了好多府中艰难,又把自己的理家才干大大显摆一番。话赶话儿地,便渐渐说到这绮蕾一节上来,说:“初进府的时候惊动得什么似的,那绮蕾本人虽没什么,不过是察哈尔的一个贫贱人家的女孩儿,可毕竟是宫里送出来的人儿呀,敢不好生侍候着?又凭空多出那么些个太医,都是宫中老爷,哪个敢怠慢?一个疏忽不周到,就怕被他们挑了眼去,到时候不说我妇道人家顾不周全,倒说是王爷有意不把大汗公务当要事呢。因此天天留着八个心十六只眼睛,就只在这绮蕾身上招呼,生怕错了一丝半毫儿。总算把她一条命找回来了,那人参虎胆的,吃掉我半个王府呢。”

  哲哲用了心,抓紧问道:“依你这样说,绮蕾大好了?”

  睿亲王妃道:“可不大好了怎么的?不知吃下几吨贵重药材去。可着金子打也打出她这么个人儿来了。姑妈可不知道,那些太医老爷们有多疙瘩,开的药方药引儿凭你做梦也想不出来的稀罕件儿,什么子时竹梢上滴的露水,未时瓦上凝的霜粒儿,又什么初交配的蜈蚣,正发情的猫儿眼儿,不知哪里来的故事,撺掇得我整个府里的人不用做别的事,光替他弄霜弄水抓猫掀瓦地就忙不了……”

  还待夸功,却看娘娘脸色渐渐不好起来,也不知说错了哪句话,不敢再哭穷,便含含糊糊地道,“不过也没什么啦,只要是能替大汗分忧,就是咱们的福气了。”

  大玉儿笑了一笑,道:“果真姐姐最是对大汗忠心的,姐姐这番心意,得空儿妹妹一定要向大汗禀报的。还望姐姐以后不要见外,多想着我们娘儿俩,常往宫里才是。”三言两语,将睿亲王妃打发了去。

  王妃一路走一路想,终究也不明白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娘娘,回到家,不敢隐瞒,便将整件事始末原原本本向多尔衮学说了一遍。多尔衮大惊:“你惹了祸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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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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